101 ? 玛瑙死 ◇
◎救活◎
十八日辰时, 天色早已蒙蒙亮,唐不言难得在眯了两个时辰后散了散满身疲惫,他睁开眼看着头顶帷幔上的光晕, 耳边则是听到外面热闹的动静。
“是不是人救回来了啊?” 秦知宴声音在院外激动响起,“我可是听说下面被来了一刀的,这也能救回来了。”
“当然救回来了,现在就在西厢房第一间休息呢, 秦少尹不要这么大声, 我家老大还在睡觉呢。”张一不耐的声音响起。
“这么厉害啊?” 秦知宴的声音微微压低,忸怩问道,“那, 那个还能接回来吗?”
张一歪头想了想:“不行吧,东西都没找到。”
两人对视一眼, 各自龇了龇牙。
秦知宴露出遗憾之色,不过很快又惊讶说道:“没想到你们北阙的仵作这么厉害, 死人能看,活人也能看。”
张一立马得意起来:“那是, 我们菲菲姐可是天下第一, 比她厉害的大夫不会仵作,比她厉害的仵作不会治病。”
秦知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你们北阙这么多能人, 怎么还过的这么穷啊, 大门坏了这么久都没修。”
张一顿时□□脸来。
明庭千立马戳了戳秦知宴的后腰。
“嗐, 我开玩笑的。”秦知宴立马和张一蹲坐在一起,哥两好的搂着他的肩膀,“西市康育街有一个米家木板店, 我家开的, 你下次换门, 找他们,给你打七折。”
“行,那你快给我一个凭证。”张一一向借杆子往上爬,随后一愣,不解地看着他,后知后觉道,“咦,不对啊,你怎么知道这个事情啊?我们老大和少卿都去睡觉了,你哪来的消息。”
秦知宴立马露出得意之色:“也不看看我是谁,你们今天多要了一份饭,我这不是立马就猜出来了,赶过来问问了吗?”
张一把最后一口馒头艰难塞进嘴里,梗了梗脖子,看着面前两人。
秦知宴穿得花里胡哨地,鎏金的衣袖就差把‘老子有钱’绣在衣服上,身后的明庭千穿着素色青衫,一只手安静垂落着,另外一只手正提着几个热腾腾的素包。
“哪来的素包?”张一鼻子一动,震惊问道。
明庭千还未说话,秦知宴先一步把脑袋插进来,得意说得:“我刚下山买的,骑了骑马,痛快。”
“你溜出去了!”张一盯着那包子,忿忿说道,“我要举报你。”
秦知宴背着手,得意极了:“也不看看我是谁。”
“这是给三郎吃的。”明庭千把那颗碍事的脑袋推开,无奈说道,“我看之前三郎都没怎么吃饭,他一向挑食,又赶不上和我们一起吃,便只能和和尚们一直吃馒头和水煮菜,我瞧着人都瘦了。”
他温和笑了笑,眉眼弯弯,显出几分秀气来:“但我让六郎多买了一些,司直醒来也可以吃。”
一听说还有老大的份,张一接过他递来的包子,只是咽了咽口水。
这位明郎中说话如沐春风,彬彬有礼,便是张一混惯了市井,看着面前之人也能察觉出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就说三郎这个小鸟胃,吃得了这么多包子吗。”秦知宴凑过来说道,“康成一直都这么细心,以前读书的时候就这么仔细,要不是有你,我和三郎在国子监里简直就像一个废物。”
“那是你,不要带上我。”东面厢房倒数第二间的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唐不言披着衣裳,揉了揉脑袋走了出来。
“就是,三郎可是把自己打理地妥妥当当的,倒是你,整天邋里邋遢。”明庭千笑着打趣着。
秦知宴皱了皱鼻子:“你们又联合起来欺负我。”
“哪里敢欺负你这个小炮仗。”唐不言下了台阶,看向两人,“吃饭了吗?”
“吃了。”明庭千指了指石桌上的包子,“给你买的,快吃吧。”
唐不言看向那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最后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丝不好意思之色:“又麻烦康成了。”
“麻烦什么啊。”秦知宴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人家只是动动腿,包子可是我买的啊。”
“是啊,这件事情多亏了少民,不然我们都吃不到包子了。”明庭千笑说着。
唐不言在石凳上坐下,点头说道:“那我就和你舅舅多夸夸你。”
秦知宴吃惊:“唐不言你有没有良心,你但凡有良心,就离我舅舅远一点,你少在他面前晃悠,我舅舅就能少打我一顿。”
明庭千忍笑,随后责备地看了一眼唐不言:“吃饭吧。”
“为什么啊?”张一不解问道。
“因为人比人气死人啊。”秦知宴木着脸说道。
“你瞧瞧人唐三郎,顶撞了陛下还能安然回来,你看看你,京兆府的位置都做的歪歪扭扭的。”他压低嗓子故作深沉的学着舅舅说话。
张一靠近明庭千,小声问道:“秦少尹的舅舅是谁啊?”
“户部的章侍郎,六郎自小和舅舅一起长大,对舅舅很是尊敬。”
‘尊敬舅舅’的六郎正捻酸吃醋地缠着唐不言。
“这话我会转述给章侍郎的。”唐不言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包子,施施然说道。
“行,我不说了,我去找小猫儿玩。”秦知宴离开松了故作娇柔的手,后退一步,大大咧咧说道,“她睡在哪一间啊,我去敲门。”
唐不言抬眸看过去,一双眼睛冷沁沁的。
“你若是想要挨打……”他开口,淡淡说道,“我现在就叫奴儿揍你一顿。”
秦知宴歪头,打量着唐不言,最后惊讶说道:“你没在开玩笑啊。”
“自然。”唐不言收回视线,“司直再是强悍,也是女子,你随意敲门便是坏人名声,可不是欠揍。”
秦知宴摸了摸鼻子:“这里又没有外人。”
“三郎说得对,你虽无恶意,但日后若是闹熟了,会连累司直名声。”明庭千对着秦知宴打了一个眼色,温和解释道,“司直女子之身,掌管北阙不易,可不是你平日里和你打打闹闹的小娘子。”
秦知宴哦了一声,随后眼巴巴说道:“可我想和她玩。”
“等司直醒了,她若是同意,你自然可以和她一起玩。”明庭千笑,“过来坐一会儿,这次你都没时间和三郎说说话,趁今日难得有空也好叙叙感情。”
秦知宴觑了一眼唐不言,磨磨唧唧坐过来:“我买的包子好吃吗?”
唐不言半天只吃了半个,闻言点头,认真夸道:“很好吃,辛苦少名了。”
秦知宴一向好哄,闻言立马露出开心的笑来:“我可是去淳和坊买的。”
“淳和坊的李大娘的包子味道!”东面正中的厢房被打开,沐钰儿鼻子一动,敏锐地盯着唐不言手中的半个包子看。
“你知道!”秦知宴高兴说道,“看来小猫儿对这些吃食也很感兴趣啊。”
沐钰儿懒洋洋走了出来:“还行吧,小狗狗。”
“我可以吃吗?”她走到唐不言声音,盯着油纸袋里的包子,嘴馋问道。
“这可是我买的!”秦知宴立马出声邀功。
沐钰儿接过唐不言手里接过的包子,一口咬掉一半,闻言点头夸道:“真棒。”
一侧的张一一大早就看了一处好戏,闻言摸了摸脑袋,砸吧嘴打量着秦知宴。
——这话和平日里老大夸他没啥区别。
——敷衍,又好像带着一点真心。
秦知宴一会儿就摸到沐钰儿身边,时不时伸手扒拉一下。
沐钰儿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态度极好。
“戒律醒了吗?”明庭千随口问道,“要不要让相国寺这边出个人照顾一下,或者让净业寺的人来照顾。”
唐不言把最后一口包子慢条斯理塞进嘴里,摇了摇头:“戒律现在情况很差,还是让陈娘子照顾比较好。”
明庭千点头:“原来如此,那他可有交代什么,需不需要帮忙?”
唐不言抬眸看他,冷不丁一看好似耿耿冰雪,碧汉明星。
明庭千一看立马说道:“行,我不问,我是怕你太辛苦了。”
“问一下怎么了。”秦知宴撑着下巴,“三郎就是很谨慎,嘴巴上锁了一样。”
“案子没完结,本来就谁也不可说的。”沐钰儿反驳道,“少卿才没有做错,少卿连你们都瞒着,说明少卿办事最是可靠了。”
“一句话三个少卿。”秦知宴不悦说道,“小猫儿也这么粘人。”
“一大早就黏着少卿,小狗狗就是粘人啊。”沐钰儿把包子快速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大眼睛扑闪着,也不耽误讽刺人。
“一大早就闹。”唐不言揉了揉额头,眉心微微蹙起。
“三郎是不是不舒服。”明庭千关心问道,“要不回去休息吧。”
沐钰儿立马大眼睛看过来,紧张看着唐不言:“之前一直没休息好,昨天好不容易休息了就是会难受,少卿今日去休息吧,我等会自己去排查那些脚印就好了。”
“什么脚印?”秦知宴随口问道。
沐钰儿神神秘秘起身:“不和你说,我准备走啦。”
秦知宴:!?
他立马跟在沐钰儿身后,厚着脸皮说道:“那不行,我就跟着你。”
“我在这里照顾三郎吧。”明庭千无奈说道,随后对着秦知宴说道,“不要让司直为难。”
“嗯嗯。”秦知宴连连点头。
沐钰儿对着张一点头:“走吧。”
蹲在地上的张一拍了拍裤脚,大声说道:“得嘞。”
“保证完成任务。”他握拳,大声说道。
秦知宴更加好奇了,抓耳挠腮围着沐钰儿打转:“什么啊,到底是什么啊,你说啊,你怎么还吊人胃口啊,哎,你说了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沐钰儿歪头,当真是仔细考量了一下。
“真的,你吃啥都行,吃一碗扔一碗都没问题。”秦知宴感觉有戏,越发夸张地保证着。
“吃一碗丢一碗是不好的,是浪费的。”沐钰儿认真说道。
秦知宴连连点头:“对对,你说得对。”
——沐钰儿就是现在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他都要鼓掌表示赞同的。
“我听说南市有一家名叫明珠羊肉胡肆,烤全羊很特别。”沐钰儿眨巴眼,去看秦知宴。“但他们没有预约进不去,现在预约也至少要三个月后。”
“行啊,没问题,小猫儿真的好舌头,这家烤羊肉我敢保证是全洛阳最好吃的。”秦知宴拍着胸脯保证着。
沐钰儿心满意足点头。
“所以你现在到底要去做什么啊?”秦知宴问。
沐钰儿背着手施施然说道:“排查脚印啊。”
秦知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一句话,不由问道:“然后呢?”
“没有了。”沐钰儿惊讶说道,“例行检查证据而已。”
“你骗我!什么脚印啊,哪来的脚印啊,排查脚印啊干什么……”
唐不言看着打打闹闹出门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去休息吗?”明庭千问道。
唐不言摇头,坐在石凳上,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夏日微风,舒服地眯了眯眼。
“我们何时可以下山。”明庭千又说,“这庙里呆了一个月,都已经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了。”
唐不言只是说道:“快了。”
明庭千把油纸袋仔细折叠好,笑说道:“那就好,以后照顾好自己,别这么没日没夜办事的,也不怕熬坏了自己的身子,你的宏图伟志都实现不了了。”
唐不言盯着的那个油纸袋子,冷不丁说道:“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东西这么叠起来。”
明庭千盯着手中四四方方的袋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不知道,大概就是癖好吧,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很喜欢这样。”
唐不言抬眸看他,笑了笑:“再过几日就是你生日了,你在洛阳这么多年都没有房子,也没个归宿,也不把你阿耶阿娘接过来一起住,我和少名在礼部附近看中了一个院子……”
“不要!”明庭千认真说道,随后温和解释道,“我很早就说了,不接受这些虚名,你得顾忌我的自尊啊。”
“那你打个欠条给我们,到时候慢慢还。”唐不言看着明庭千小声说道,“不行吗。”
明庭千笑着摇了摇头:“还不起的,三郎,洛阳是你的家,是你未来的抱负,但洛阳对我来说终究是过眼云烟,我迟早要回到我阿耶阿娘身边。”
唐不言沉默:“康成,你其实可以再进一步。”
能被三位博士亲自送入国子监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仲永之才。
这些年明庭千一直停在礼部,不肯再进一步。
“不了,三郎,去休息吧。”明庭千不再谈及这个话题,“走吧,我送你去休息,你瞧你脸白得厉害。”
唐不言沉默。
“若是不舒服记得吃药,不要撑着。”
“嗯。”
“我看你这几天办案都没睡多久,身子不好就要多休息。”
“知道了。”
“瑾微和奴儿呢?”明庭千随口问道。
“去后山摘桑葚了。”唐不言站在床边,盯着素色的浅蓝色被褥,淡淡说道。
明庭千轻轻嗯了一声,替他理了理被子,温柔说道:“睡吧。”
—— ——
“脚印都在这里。”王新说,“一个是三十人,一个是二十人,一共有五十个人和这个尺寸对上,鞋底也有柏树油。”
沐钰儿看着手中的名单,不出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法明方丈怎么说?”
“不小心踩到的呗,还能怎么说。”王新耸了耸肩。
“戒律的查过了吗?”沐钰儿问。
身后的张一连忙说道:“查过了,大一点的就是他的鞋码,不过据净业寺的人,戒律刚来没多久,就在这条柏树下走过,说觉得很有趣。”
沐钰儿扬了扬眉。
“你不会怀疑法明方丈吧。”秦知宴探脑袋问道。
“不能怀疑吗?”沐钰儿反问。
秦知宴打量着沐钰儿笑眯眯的神色,随后惊讶说道:“你真的怀疑他啊。”
沐钰儿背着手说道:“莲昭死的那夜,我们在内外院链接的回廊上见到他和戒律躲在竹林里,时间太过凑巧了。”
“可他是法明啊。”秦知宴用力强调着,“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当上这个住持啊。”
“略有耳闻。”沐钰儿反问道,“可那又如何?”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气:“你,你,怪不得三郎对你另眼相看,你这个态度,和三郎当时非要顶撞陛下,好端端被贬官时一模一样。”
沐钰儿眨了眨眼,不高兴说道:“什么贬不贬官,晦气,快给我呸了。”
“呸呸呸。”秦知宴倒是听话,只是脸上还有欲言又止,“法明对陛下而言是特别的。”
他低声说道:“司直真的要慎重啊。”
“可杀人要偿命啊。”沐钰儿扭头,认真说道,“北阙办案,不屈于权贵,不折于钱财,不枉顾性命。”
秦知宴动了动嘴角,最后认真说道:“行,你以后没饭吃了来找我。”
沐钰儿:?
“放屁。”她爆粗说道,不耐烦把人推走,“小狗狗走开走开。”
“现在去找法明吗?”王新上前说道,“这五十个人在莲昭死的前后一个时辰全都在休息,因为寺庙都是通铺,我觉得不太可能悄无声息起来,只有法明和戒律都是单人间。”
“去。”沐钰儿收了纸,正打算朝着方丈屋走去,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几个和尚的抱怨声。
“被子又不是我弄丢的,一直说我做什么。”
“好端端晒在这里怎么会不见呢,是不是你偷懒不想洗。”
“我真的洗了,全都晒了,我倒是觉得是有人多拿了好几条,一下子三床不见了,真的很奇怪。”
“算了,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别牵连澄明师兄。”
“也就是澄明师兄好脾气,自己给我们垫了钱银,重新采购了一床,不然我要睡的膈应死了。”
“哎,澄明师兄是寺庙里脾气最好的人了,和谁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就是身体不太好。”
“对了,澄明师兄养的那只小鸟这几日怎么不见了。”
沐钰儿看着回廊里三五成群说着话的和尚,和尚抱着被子,随意闲谈着。
“哎,小师傅!”她伸手打着招呼。
几个和尚看了过来。
沐钰儿这几日在相国寺跑上跑下,早已成了熟面孔。
“司直叫我们?”为首的和尚不解问道。
“对。”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刚才听到澄明法师也养鸟,我也很喜欢养鸟,你们知道法师的鸟从哪里抓的吗?”
“不是抓的。”和尚说道,“是去年年底受伤闯到他屋中的,澄明师兄人好,就一直养着,不过这些小鸟都是养不熟的,估计好了就跑了吧。”
“哦,原来是这样,那怪可惜的。”沐钰儿溜达过去,“这鸟你们见过吗,长什么样子的。”
和尚想了想:“就五颜六色的,尾巴长长的,胖嘟嘟的。”
沐钰儿眉尖一跳:“有具体点吗?”
“哎,那小鸟见了人就躲起来,也就师兄能摸她一下,胆子小,之前不是还飞去大雄宝殿那边了,澄明师兄连夜去找的。”
“什么时候?”沐钰儿追问道。
“十四日那天晚上吧,小鸟胆子小,澄心师兄就吓唬了一下,就扑棱翅膀跑了,别看小小一只,非得还挺快,澄明师兄连忙追出去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
“司直还有事情吗,我们等会要去礼佛了。”和尚们问。
沐钰儿侧开身子,摇了摇头:“没有了。”
“怎么了?”秦知宴又凑上来,“难道这个澄明有问题,不该啊,澄明人很好的,温温柔柔的,就是很爱生病,但他很聪明的,精通各大经义,别看相国寺密宗,可他对其他派别也是很有研究的。”
沐钰儿笑了笑:“这倒是厉害。”
大雄宝殿内
法明方丈正站在佛像前诵经,神态安详,眉目慈悲,手腕上的玛瑙珠子静静垂落,沐钰儿盯着他的侧脸看,似乎有一瞬间和前夜看到的那张不动山色的脸合不起来。
“司直找贫僧。”直到念好这轮经文,法明这才慢条斯理走了出来,合掌说道。
场中的澄明澄心澄静顺势看了过来。
张一已经把名单上的人全都一个个点了出来,和尚们拥挤站着,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对。”沐钰儿冷静的目光自一众灰压压的和尚上扫过,最后落在法明身上,笑道,“了解了一桩十年前的旧事,想要和您说一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来说那个脚印,却不料话锋一转,竟然说起这样一件奇奇怪怪的事情。
场中众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个个面露不解。
唯有两人脸色微变。
沐钰儿见状微微一笑。
“请吧。”
—— ——
与此同时,北阙西厢房内。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闪进一间紧闭的厢房内。
微亮的天光下,床上的帷幔散落下来,隐约可见躺着一人。
作者有话说:
周末真的可以完结!我真是厉害啊!
修细节,修错字ing感谢在2022-07-20 23:55:27~2022-07-21 23:5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诶 21瓶;大米粒儿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2 ? 玛瑙死 ◇
◎真相◎
北阙的大部分人都散了出去, 整个院落安安静静,大门紧闭,树荫婆娑, 只有日光依稀落在地面上闪烁出零星光点。
西厢到处弥漫着药味,一侧的厨房内还热着一盏温热的药炉。
戒律就休息在靠近厨房的那一间厢房内。
如今门窗紧闭,原本照顾他的陈菲菲熬不住去隔壁休息了,如今屋内天色昏暗, 药味弥漫, 右侧的大床上帷幔落下,只依稀能看到被子下鼓出的一道身形。
那突然而至的影子站在门口盯着那道身形许久,好一会儿才缓缓上前, 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帷幔上,露出一个清瘦的身形。
他伸手握着帘子, 眸光在崭新的白色帷幔上扫过,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死了是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屋内骤然响起。
屋内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那人微微抬头,半亮的天光落在那张白皙清瘦的脸上, 那张温柔的脸颊上, 眉眼弯弯,露出一丝轻松笑意。
与此同时, 一道影子从门缝中斜露出来。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露出一张清冷疏离的脸,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明月照积雪,看的人肌骨生寒。
正是唐不言。
本该睡下的人正站在门口看着床前站着的那人。
“明,明朗中。”身后的王新看着屋内突然出现的人, 嘴巴磕巴了一下。
明庭千并未回头, 松开手指的帷幔, 口气是说不出的轻松和冷静:“他死了是吗?”
唐不言眸光沉寂,眉心微微蹙起,那张清冷疏离的面容在此刻宛若寒色青苍。
“是,他早就死了。”王新先一步上前,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之人,缓缓说道,“他胸前伤口直中心脏,自然活不下来。”
明庭千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轻松地笑来:“那就好,那是我想多了。”
唐不言似有千言万语在喉结中涌动,可到最后只剩下那尘埃落定的绝望,最后缓缓闭上眼,一手紧紧的拽着门口,指尖泛出惊人的白色,长长的袖口垂落下来,随后挺拔的脊背微微弯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单薄清瘦的肩膀因为紧张耸起,尖锐的肩胛骨就突兀显了出来,那件青色的长袍安静垂落在门槛上,因为主人的病弱而剧烈颤抖。
“少卿。”
“三郎。”
明庭千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却又突兀停了下来,盯着唐不言泛出古怪血色的颧骨,声音微微颤抖:“扶少卿去一旁休息,去倒一杯热水来。”
王新连忙伸手扶着他的手臂,但很快手腕就被人缓缓搭上,最后用力推开。
那只宛若玉雕的手在此刻就像一块寒冰,皮肉是触手可及的寒冷,可当他用力握在自己的手心,内里地滚烫便奔腾地涌了出来,几乎能灼伤王新的手腕。
“少卿。”王新心中一惊,不由弯腰,想要仔细看着这个一直垂首之人的面容。
“不碍事。”唐不言微微侧首,声音沙哑说道,“你去叫司直回来吧。”
王新犹豫,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唐不言看的明庭千,折中说道:“要不,我去把菲菲叫醒,让她去找人。”
唐不言呼吸微微加重,带着灼热的气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神智却格外清醒。
“不必。”他一开口便觉得喉咙中似乎有血,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坚持说道,“他不会害我的。”
王新更加犹豫了。
——少卿的脸实在太白了。
这几个月的相处,唐不言总是运筹帷幄的镇定模样,有时也跟着北阙的人熬大夜,经常令众人忽视这人病弱的外表。
——司直叫他小雪人,当真是,是言符其实。
明庭千见状笑了起来,安抚着王新:“我与少卿多年同窗,少卿对我有再造之恩。”
唐不言闻言,抬眸看她,那张脸就像蒙了一层霜,越发衬得眉眼漆黑。
“我不会伤害他的。”明庭千温和说道,翩翩郎君,如沐春风,口气是说不出的认真。
王新抿唇:“那我扶少卿进去。”
唐不言摇头,搭在门框上的手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曲起:“我自己进去。”
久病的人都会有点傲气,更别说这人是唐三郎。
王新一口气悬着,不错眼地唐不言慢慢入了屋内,最后安然地站在明庭千面前,轻轻吐出一口气,却看着穿着绿衣服的唐少卿,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陈安生上个月回来在嘴里念着的一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我还是去找菲菲。”王新实在不放心,只好先快走几步去敲陈菲菲的门,把人叫醒。
唐不言似乎总有一个办法让你忽略起病弱的身躯,只看到坚韧的筋骨,不屈的瞳仁。
“这是少卿布的局?”明庭千好整以暇地问道,并没有任何害怕慌张之色。
“只要放出风声他还活着,谁第一个人,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唐不言低声说着,瞧着并无任何异样。
明庭千看着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地笑来:“那少卿是什么时候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的。”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一动:“昨夜我见了郑侍郎。”
“原来如此。”明庭千神色恍惚,随后又释然一笑,摇了摇头,“是立明啊。”
—— ——
天色微微发白,沐钰儿和唐不言从弥勒佛殿中出来,各自沉默地走在回廊上。
“这是凶手第一次在现场留下这么多证据。”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说道,“少卿觉得这是为什么?”
唐不言跟在背后,慢条斯理说道:“凶手杀人不再如前三次一样,是精心布置,他被莲昭的事情激怒了。”
“莲昭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超过五个时辰。”沐钰儿摸索着腰间大刀的刀柄,“知道这个事情的人除了凶手,也就是相国寺的人,而且相国寺的人也未必全都知道。”
沐钰儿踩着脚下的竹影,沉吟片刻说说道:“小队长的名单少卿也看到了,相国寺的三位澄字辈都在这附近打转过,澄静是第一个,也就是丑时快结束的时候,澄明是第二个,寅时快结束,之后是澄心,卯时还差三刻,人就是那个是被发现的。””
唐不言盯着沐钰儿的后脑勺:“戒律死完时间大概是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也就是两个时辰不到,这样的时间可以杀一个会武功的戒律吗?”
沐钰儿仰头想了想:“戒律武功还行,殿中也有打斗的痕迹,但不激烈,说明凶手攻击他时用了一点办法?”
“什么办法?”唐不言的目光时不时在晃动的发带上飘过,嘴里不解问道。
沐钰儿停步。
唐不言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少卿为什么老是走我后面啊。”沐钰儿转身慢吞吞,仰着头问道。
唐不言看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莫名语塞,有些狼狈地说道:“司直走路太快了。”
“哦。”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伸出左手来,“少卿看我这边。”
唐不言视线便也跟着看过来。
“看看我这里有什么。”手指来张牙舞爪动了动。
像一只绵软软的猫爪儿。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瞳仁微微避开,却还是认真扫过她的手心:“有什么?”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把手掌靠得更近一些:“少卿再仔细看看嘛。”
唐不言便盯着越发认真了,只是还没看出的所以然来,右耳突然听到一个响指,不由瞳仁微微一缩,下意识朝着右边看去,随后左侧的脖颈就被人用手背软绵绵地敲了敲。
“就是这样!”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响起,“声东击西。”
唐不言脖颈僵在远处不动弹。
沐钰儿常年练武,就连手背都是滚烫的,落在脖颈处恰恰卡着跳动的脉搏,无知无觉的心跳在此刻莫名加快。
“我没用力气啊。”沐钰儿见他保持姿势不动弹,立马凑过来,小心问道,“弄疼你了。”
——总不会把小雪人打碎了吧。
她嘟囔着。
“没有。”唐不言垂眸,淡淡的酒曲香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像小猫儿巡视领地一样,最后盯着刚砍了一下的脖颈处。
那目光太过认真,唐不言长睫微动,最后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司直看好了吗?”
沐钰儿猝不及然被人逮了正着,眨巴眼,最后站直身子,笑眯眯说道:“看好了。”
——理不直气也壮。
“司直为何觉得戒律戒律是这样被制服住的。”唐不言微微侧开身子,平静问道。
沐钰儿哦了一声:“因为有一侧的烛台有一个是歪的。”
“许是打斗的时候弄歪的。”唐不言反驳道。
沐钰儿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打斗是绝不可能只弄歪一个烛台的,而且戒律这么大高个,这要打起来,把半边烛台掀翻都很有可能,但这样动静也太大了,我们在丑时过半就知道戒律不见了,而人很有可能是死在丑时快结束到寅时快结束的时间死的。”
唐不言蹙眉:“那不是也可以说明,人其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
沐钰儿点了点头,背着手绕着唐不言打转。
“可以这么说,陈策是从后院查起来的,但也派了人去前殿,虽然千牛卫滞留在相国寺的人不多,不可能雷厉风行把所有殿宇立刻派去去看,只能是一处处排查,这样就很需要时间。”
唐不言点头:“确实如此,之前小队长说他们是从后往前,一个个检查过去的。”
“那就再说天王殿,这是相国寺首殿,占地极大,又靠近山门,所以前后布置精细而庄严,目前我们得知在小队长来之前,澄字辈的三位检查的是大雄宝殿到山门的位置,另外三位则是观音殿到舍利塔的位置,等于一人一半。”
沐钰儿走到唐不言身侧,歪着头问道:“小队长刚才给的证词,少卿还记得吗?”
“澄静去的是右边善字门,澄明去的左边恶字门,澄心天王殿和山门正中的那条路去检查,所以有机会靠近这里的人,不外乎这么几人。”唐不言神色微动,“恶字门挂着一个鞭子。”
“不过澄明不会武功。”他很快又自己反驳道,“很难制服人高马大的戒律。”
沐钰儿点头,走到唐不言面前,背着手,笑眯眯说道:“所以,我大胆猜测,今日其实两个凶手都来过这里,甚至我们都见到了。”
唐不言抬眸看她。
“在戒律不见之后,陈策反应很快,虽然人少,但还是立马让相国寺到处都是走动的人,所以今夜整个相国寺内到处都是僧人和千牛卫,凶手在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在做到和前三次一样,抹去所有证据,并且悄无声息离开。”
唐不言点头:“凶手不可能再一次悄无声息离开,但当时他身上应该有血,衣服不能穿在身上……”
他声音一顿,呼吸微微挺住,冰白的脸在头顶烛火的照耀下,好似当真如冰冷的霜雪。
沐钰儿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绕道他背后,小声说道:“我们之前怀疑了好多人,但大都在僧人身上打转。”
唐不言沉默着,眼珠微动,最后落在沐钰儿倒映在自己脚边的影子上。
“相国寺的人能走遍所有地方,那……”沐钰儿走到唐不言面前,抬头看他,“户部的人不可以吗?”
唐不言盯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珠。
沐钰儿不笑时,便有种近乎锋利的湛染,秋水澄流,不可绕指。
“礼部的人在舍利大会前一个月就来了这里,时间很早,而且礼部承办两种大会,不论是对相国寺的建筑,还是其他安排一定了如指掌。”她继续说道,“就像我们不会怀疑他们一样,千牛卫对的注意力也不会在他们身上。”
唐不言脸色白的有些吓人,可眸光却又精亮。
沐钰儿看着他沉默,最后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之前草堂寺的小沙弥说过,把性空引走的那张纸条上有个味道,少卿记得吗?”
——“有点像香烛的味道,但好像要淡一些,还有点莲花的香味。”
“今天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沐钰儿目光在回廊四处扫过,竹影晃动,假山林立,还未大亮的天色下是安静的庭院。
这里安静庄重,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最接近神佛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四起惨绝人寰的命案。
“张一说过相国寺的香是特指的。”她说,“我之前还惊讶好像闻不住什么味道,但又觉得好闻,直到今夜有人打翻香炉灰,那味道成千上万地堆积在一起,小沙弥当时描绘不出的味道便清晰地落在我脑海中。”
——那是一种格外清淡的香味,混在浓郁的麝香中,偏又带着一点佛家神圣的滋味。
相国寺的香,名满天下。
唐不言嘴角微动,却又沉默地缓缓闭上眼。
他脸色极白,就像霜雨风急,层冰积雪,可偏偏眉宇间在短暂的失神后是冷峻的沉默。
“其实我们可以找一个验证人一下。”沐钰儿不忍看他这样,不由微微移开视线,“少卿……”
她喊了一声,偏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两相沉默着。
—— ——
紧闭的大门被一把小刀微微插入,随后门栓就被人熟练地点开。
屋内之人睡得并不安稳,很快便惊醒过来,警觉喊道:“是谁?”
那刀停在原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
“是我。”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疏离的声音,“郑侍郎。”
郑行端脸色微变,随后连忙起身理了理衣服,快步前去开门:“唐少卿。”
门口正站着唐不言和沐钰儿。
“你,你们怎么来了?”郑行端看着面前两人,心中警惕不减,只是谨慎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官员都是住在东苑,此刻众人还未清醒,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一片,只依稀能见着微光照亮一切。
“进去说话吧。”沐钰儿压低嗓子,低声说道,“我们是有事来找您的。”
郑行端蹙眉,下意识开始和稀泥:“找我?我昨夜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唐不言抬眸注视着他:“您和康成什么时候认识的。”
郑行端脸色微变:“你,你们是来找……”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许是有人醒了,沐钰儿立马把人推了进去,随后拉着唐不言躲进屋内,最后大门轻轻合上。
郑行端怔怔地站在那里,眸光失神地看着不速之客。
“我们是想问一下你昨夜连夜见的人是明郎中吗?”沐钰儿开门见山问道,打量着面前之人。
郑行端的衣服完好无损穿在身上,显然不是刚才匆匆披衣起来,头发略微有些凌乱,却还未散开,说明人在床上躺过,却没有休息,只是翻了几个身,眼下有显眼的乌青,面容憔悴,神思恍惚。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郑行端回神,背对着他们,慢慢吞吞走到一个矮椅上坐了下来,再面对他们时,显然镇定了不少。
“因为昨夜相国寺又出了一起命案。”沐钰儿淡淡说道,“这是第四起命案了,每一个人都死相惊人,惨绝人寰,凶手必须绳之以法。”
郑行端抬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听说了,说是净业寺的戒律长老蒙难。”
“嗯。”沐钰儿踱步,却又并不靠近,只是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郑侍郎有何感想。”
郑行端垂眸,捋了捋袖口的花纹,熟练说道:“刑部一定配合北阙破案。”
沐钰儿扬眉,显然对这种说法听多了,想也不想说道:“郑侍郎临危受命,按理也该是以你为先而已。”
“我比不得司直。”郑行端淡淡说道,“我办案多亏了不萌,此次也是以他为先。”
“司直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事情吗?”他先一步打断沐钰儿的话,另起话头,“我知道了,我等会就和不萌一起去找你们。”
沐钰儿打量着面前之人,扭头去看唐不言。
郑行端明显心事重重,却不愿和他们多说。
“你昨夜来找康成……”唐不言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捏紧,“你见到人了吗?”
他声音沙哑,语气却不想绕弯子。
郑行端闻言沉默:“我昨夜只是累了,但又不好意思这样说,这才说来找人的。”
“你之前突然要不萌去找一个十年前的血案。”沐钰儿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压低,紧盯着面前之人,“你找到是远在长安的萧家血案,你为什么要找个案子,十年前你应该已经来到洛阳才是。”
“道听途说,好奇而已。”郑行端显然咬紧这个事情,不愿多言。
唐不言咳嗽一声,却又顾忌外面陆陆续续响起的声音,只是握拳紧抵着唇角,把这个咳嗽生生忍了下去,发白的指尖在微亮的日光下近乎透明。
“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你还想护着他。”沐钰儿咬牙说道,“死了四个人了,甚至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小孩,那个小孩只有五岁。”
郑行端倏地抬眸,错愕地看着她,一张脸刹那间白了下来。
“莲昭和当年萧家旧人一样被人挂在悬梁上,四肢放血。”沐钰儿紧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他是为何死的,你该清楚。”
屋内陷入古怪的沉默,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过来,但隐隐能感觉出人心浮动的不安。
四具狰狞恐怖的尸体,不知是谁的凶手,谁也不知道那把黑暗处的刀何时会落下,会落到何人身上。
恐惧,不可避免。
“不是的,未必是他杀的。”郑行端口气发虚,最后伸手捂住脸,压低声音,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恐惧,奔溃说道,“他人很好的,司直没见过比他还温柔的人,他,他真的不是坏人。”
沐钰儿沉默。
“昨夜……”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沙哑开口,声音近乎嘶哑,“你见到他了吗?”
唐不言面无表情看人时,冷淡的眉眼微微下垂,漆黑的眸光就像千里风雪,压身衣冷,冻得人心中战栗。
“我……”郑行端放下脸上的手,抬眸,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轻声说道,“没有。”
——那间紧闭的漆黑大门在他面前无言而立,他心中惴惴不安,直到没多久外面传来响动,他隐约听到不安的惊呼声。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我,我当时……”郑行端舔了舔嘴角,最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就知道完了,我劝不动他了,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啊,我们,我们明明可以有很多办法的。”
屋内传来郑行端压抑痛苦的哭声。
心中的那块巨石落了地,唐不言却又觉得窒息,他恍惚想起年少求学时被人关在藏书阁内。
——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外面是络绎不绝的虫叫,他又冷又饿地坐在椅子上,到处都是吞噬人的黑色。
白日里高大庄严的书墙在此刻成了狰狞的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病弱的小郎君,只等着最后一击。
唐不言在黑暗中缓缓放慢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心生警觉,那种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至今都让他难以忘怀。
那是他当时从未见过的黑暗。
就在此刻,安静无声的阁楼内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唐不言猛地握紧手中的书本,紧盯着出声的地方。
“唐不言,唐不言。”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响起,“你在不在里面啊。”
——是明庭千。
唐不言吃惊,忍不住朝着微微打开的窗户走了过去。
窗外的人大概也听到动静,用力把沉重的窗户推开。
雕花大窗,便是平日里也要大人学管用力推开才能打开。
“你怎么来了。”唐不言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声问道。
明庭千两只手臂扒拉在窗边,随后扑腾了几下,整个人便爬了进来:“我来找你啊。”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他。
彼时,两人关系并不算亲厚。
“你别怕。”明庭千坐在床沿上,笑说着,“我已经让秦知宴闯山门去唐府找你阿耶阿娘了。”
唐不言瞳仁微微睁大。
“若是我们现在先去找姜祭酒,他一定磨磨唧唧的,说不好还要起坏心眼,不如直接找你们唐家的人。”明庭千显然对这一切看的清楚,简单解释着,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个胡饼,“冷了,吃不吃。”
唐不言盯着那个小小的胡饼,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是你明日的早食。”
“没事,少吃一顿不碍事。”明庭千笑说着,“你晚上没吃吧。”
唐不言没说话,但肚子不争气地开了口。
明庭千轻笑一声,把胡饼递过去:“吃一口,垫垫肚子,等会就好了,秦知宴骑马去的,很快的。”
唐不言的脸难得红了起来,幸好夜色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
“你今天就不该替我说话。”明庭千低头看着脚边的月色,温柔说道,“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唐不言嘴角抿起,最后一板一眼说道:“我没有说错,我的东西不是你拿的,你读书好也是靠自己,你虽家境贫寒,但也不该被人如此诋毁,便是再来一次,我也是如此。”
明庭千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不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小郎君。
小郎君病弱且年幼,自入学第一天便传遍整个国子监。
“你……”明庭千跳下窗台,朝着他走了过去,在唐不言错愕的视线中,把馒头塞进他手中,“别饿坏肚子了,明日你可以还我一个也可以。”
唐不言捏着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胡饼,面料和自己之前吃的完全不一样。
他用力咬了一口,差点把自己的牙崩了。
明庭千笑了起来,最后只好忍笑安慰道,“你先舔舔再吃,有点硬。”
唐不言一张脸通红。
“学院晚上有宵禁,你怎么过来的。”唐不言小小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此事,惊讶问道。
明庭千无所谓说道:“跑过来的啊,现在黑漆漆的,只要躲在角落里就能摸过来,而且我就猜你一定在藏书阁看书,目标很明确的。”
“这里是三楼,你怎么上来的?”唐不言又问。
“爬上来的啊。”明庭千说道。
藏书阁的一楼格外得高,唐不言一开始也不是没想过跳窗走,可一往下看便觉得眩晕。
明庭千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唐不言咬胡饼的嘴一顿:“没有。”
“没有?”明庭千拉长声音,打趣道,“三郎你平日里可没这么多问题。”
唐不言沉默。
“别害怕,这世上没有鬼。”明庭千安慰道。
唐不言借着昏暗的月色打量着面前之人:“这么黑,你真的不害怕?”
明庭千看着高高耸立的书架,笑了笑,最后轻声说道:“比这个还黑的我也走过了,这点黑算什么。”
唐不言当时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平日里放学后赶回国子监的那条路。
原来,不是。
—— ——
“原来立明昨日去见我了。”明庭千笑说着,“怪不得我后来去找他,他脸色这儿怪,他说他赶路累了,我当时心中都是事,便也信了。”
唐不言只是沉默,那声剧烈的咳嗽抽走了他全部的精神气,让他整个人宛若精致的玉雕,全然没有一丝人气。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情?”王新不解问道。
“三个月前,是我阿耶阿娘十年忌日那天,我控制不住喝醉了酒,醉倒在家中,正好碰上立明和夫人吵架来我家休息,许是那日我说什么,被他知道了,之后我就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明庭千看着脚底下的光晕,笑了声:“我当时刚得知我要去相国寺,满心都是报仇之事,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你真的是萧家的……”王新错愕地看着他。
明庭千看着门口的独眼郎君,歪头,微微一笑:“你们竟然连此事都查到了,怪不得……”
王新嘴角微动,只能看向唐不言。
明庭千看了过去,一见他苍白的脸便把最后的话都咽了回去:“给少卿请给大夫来吧。”
唐不言眼波微动,惨白的唇微微一动,只是公事公办问道:“你是如何杀害他们四人的?”
若不是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当真能让人以为他并没有任何触动。
因为他太平静了,那身冰白的皮肉在此刻只是泛着冷冷的光,唯有漆黑的瞳仁似孤灯萤光,风露中立。
明庭千看着他强撑一口气的样子,神色微动,到最后只是轻声叹气,开始事无巨细地说道。
“一开始我就放出流言说陛下有意选择一个主理人,这话是我故意说给性空听的,当年他拿走了我家很多宝贝,性格多疑偏执,这些年,这些和尚各有不同际遇,他的处境是最差的,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王新惊讶:“这个消息竟然是你放出去的。”
“是我。”明庭千点头,“后来果不其然,他献上那块玛瑙,我就用交.脚弥勒佛的图案把人引出来。”
“交.脚弥勒佛是他们之前杀完人之后约定的图案,见到了就说明有事,必须出来见面。”明庭千解释道。
王新点头。
“我把人引到后山杀了,最后又去找法明提及陛下可能会去后山,山上佃户多,怕会出事,法明一向谨慎,果然信了这话,连夜要人上山,山路陡峭,夜间行车一定会翻车,我便借机拿了几床正在晒的被子,先一步布置起来,最后把尸体放进水果木桶中送下去。”
明庭千微微失神,回想起当时混乱却又紧张的时刻。
—— ——
不远处是缓慢捡东西的人,他从草丛中把只剩下一句躯体的性空快速搬了出来,塞在被子上,然后又盖上被子,最后面无表情地瓜果全都放上。
冰冷的尸体触感至今还在手心难以散去,可心底却又有种悲壮的痛快。
——这条路,再也不能回头了。
…… ……
装着水果木桶被放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观音庙中,这是他早已选定的位置。
他是礼部郎中,这次大会全都在他的布置下。
几个澄字辈的人在身边来回走着,眼看着水果已经一层层下去了,明庭千就在此刻入内,借着要在仔细看一次观音殿的借口,把尸体从里面拿出来,安置在佛像后面,等待明日的第二步。
—— ——
“至于玄气。”明庭千讥然一笑,最后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司直说的那样,一模一样,他沽名钓誉,显然是法华宗的醍醐灌顶还未学到家,我便送他一程。”
他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讥笑,温柔的面容在日光分割成扭曲的神色。
“那鱼线呢?”唐不言逼问道,“你怎么装上去。”
明庭千无奈说道:“就是这样放上去的,我抓了一只小鸟,帮我送过去的。”
唐不言眸光微沉。
“还有就是道善。”明庭千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一个假惺惺的虚伪小人,他说自己知道错了,说自己这些年寝食难安,我割他的舌头,打断他的四肢,就像当年他们这样对我的阿耶阿娘一样,他嘴上说着甘愿赴死,可到最后还不是挣扎了。”
王新被震地说不出话来。
“我杀了他。”明庭千轻轻叹了一口气,“父母血仇已经报了一半了,我只觉得痛快,我看着他的尸体,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唐不言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你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折叠吗,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大概这样我才有安全感。”明庭千就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口,上前一步,看着唐不言冰白的脸,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因为我当年躲在那个小小的柜子里才得以活下来,可我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个蒙难,导出都是血腥味,我喘不上气来,只有整个人抱在一起,我才觉得我还活着。”
唐不言垂落在身侧手缓缓捏紧。
“我要报仇。”明庭千大笑着,“你知道这些年,三千六百六十七日,日日夜夜,我彻夜难眠,我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因为我害怕,因为我痛苦,因为我睡不着。”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王新也忍不住重重喘了一口气。
唐不言在回荡的声音中缓缓闭上眼。
“后来……”明庭千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厌恶说道,“强盗就是强盗,十年的佛家经义都洗不掉骨子里的残忍和血腥,他们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你当日在食堂门口是不是?” 唐不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的袖子上有柏树油,若是真的只是路过,怎么会碰到这个。”
明庭千神色难辨地看着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对,我本来害怕你发现,不曾想,你们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声音微微抬起,质问道:“你看到他们杀了莲昭,是、不、是?”
明庭千沉默。
王新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看着他死的。”唐不言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你为了报仇,连一个五岁孩子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他什么错。”唐不言咬牙问道。
明庭千双拳紧握,到最后愤愤抬头,神色扭曲不甘,愤怒狰狞。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让他们进来避雨,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喝的,给他们钱财,他们有什么错,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吗?你知道我那一晚上是怎么过得,你知道我之后如何……”度过这些年吗?
他看着唐不言惨白的脸,却把最后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就像被人抽走所有力气,绝望说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假的。”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唐不言却还是紧盯着他看。
明庭千狼狈的把目光看向门口,淡淡说道:“世上好心根本就不会有好报。”
“我再用佛像把戒律约出来,然后偷袭了他,他侮辱过我的家人,所以我就要让他加倍痛苦。”
明庭千声音平静,平静地就像再讲别人的故事:“只是后来相国寺的人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便打翻香炉,抹在身上,遮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脱了外套,衣服就扔在山门口的那个莲花池中。”
“你认了?”沐钰儿站在门口,艰涩问道。
“对,我认了。”明庭千毫无惧色说道,“都是我干的的,我都认了,可我不会后悔的。”
“明庭千!”秦知宴咬牙,高高举起拳头,最后却只是愤怒地在空中挥了一下,牢牢握着他的肩膀,用尽力气捏着。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跟三郎说,我们一定可以帮你的。”
明庭千笑了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人,温柔说道:“这也太为难你们了,陛下礼重佛家……”
“不是的,一定有其他办法,三郎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有的,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秦知宴大声说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们,你是不是不信我们。”
唐不言沉默。
“自然是信的,只是若是不手刃仇人,我这辈子都不过是行尸走肉,你忍心看我这样吗。”
秦知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一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可到最后却只能看到那张温柔含笑的脸。
他不后悔!
他不后悔!
他是真的如此想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可你有阿耶阿娘啊。”他哽咽说道,“你都重新开始了,你明明都重新开始了,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在一起的。”
明庭千沉默,随后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是,他们很好,可我走不出,梦里那条山路太黑了,我走了好久好久,摔了一次又一次,可都走不出去。”
“可你,你还未看到我做大官呢。”秦知宴抱着他奔溃大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跟我说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换条路走,不好吗,为什么啊,我们说好要一起进凤台,你怎么骗人啊。”
“你性格有些跳脱,脾性确实很好的,未来一定前途坦荡。”明庭千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就像平日一样,“少名,你也该长大了,和三郎一起,就跟你们以前说的一样,为天地,为百姓,为未来。”
秦知宴听着这些平日里觉得烦人的话,却在此刻依稀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了,悲凉自胸口涌了上来,只觉得心如刀绞。
明庭千抬眸去看唐不言,忍不住叹气说道:“三郎,去休息吧,这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了身子。”
沐钰儿这才惊觉唐不言近乎惨白的脸,心中一惊:“少卿。”
她扶着唐不言的手臂,却清晰地感觉到轻薄夏裳下是冰冷僵硬的手臂。
唐不言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曲味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意,如今还掺着一点檀香,这才惊觉自己飘忽的灵魂终于触碰到地面,恍惚却又清醒的甚至被人迎头痛击,打得灰飞烟灭,可随之而来却是铺天盖地的疼痛,那疼痛从心尖开始,顺着血液,跟着脉搏,游走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到最后疼到他甚至有些站不住。
“少卿。”沐钰儿一眼就看到他额头的冷汗,再看他微微涣散的瞳仁,立马把人撑住,“我送您下山。”
唐不言伸手按着她的手腕。
冰冷的手腕就像寒冰一样触不及防碰上滚烫的手心,两人皆是一愣。
唐不言花了很大的力气,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那个掌心中。
沐钰儿只好靠近他,用巧劲把人撑了起来。
“还有其他人吗?”唐不言声音发颤,可神色却又格外镇定,就像一尊即将破碎的小玉人。
明庭千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了,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唐不言深深地看着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最后闭上眼:“你不后悔。”
“不后悔。”明庭千笑说着。
“康成!”郑行端哽咽喊了一声。
明庭千看着他,微微一笑:“立明,往后和嫂夫人要好好相处,再多的夫妻感情也禁不起消磨的。”
他太淡定,显然并不为任何人的悲恸而改变。
“带他下去!”沐钰儿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立刻大声说道。
王新上前,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有去束缚他的手,只是低声说道:“走吧。”
明庭千把秦知宴推开,颔首说道:“多谢。”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腰背挺直,神色自若的离开屋内。
“你为何要让我去找桑葚。”
唐不言自沉默中抬眸,看着他的背影沙哑问道。
明庭千抬脚的动作一顿,但还是沉默地迈下最后一步台阶。
——那个桑葚长在西面的山里的,虽然长得很多,但走走还是挺危险的,不过个头大,颜色黑,一看就是好品,让三郎补气最好了,所以我和奴儿摘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掉落,贴贴,明天一定能完结!
这样算虐小雪人吗!算吗?算吗?
修文修错字ing感谢在2022-07-21 23:57:10~2022-07-23 23:3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鹿屿 8瓶;有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3 ? 玛瑙死 ◇
◎引蛇◎
唐不言这一昏迷直接睡了个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意识,就听到耳边有有个哭唧唧的声音。
“三郎怎么还没醒啊。”
那声沙哑却也有些耳熟,显然哭了有一会儿了。
“那个药吃了都一天一夜了, 怎么没效果啊。”
有只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动作颇为小心。
唐不言想要皱了皱眉,却又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整个人就像在温水中浸泡着。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 只觉得身上有种很深的疲惫, 那种疲惫让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他不想醒过来。
“要不要我们先下山啊,昨天烧了一晚上,别把三郎烧傻了。”
那人又碎碎念着,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偏在入耳后显出渺远之意, 听着不太真切,却让人恍恍惚惚让人以为回到很久很久。
——“三郎, 都放假了怎么不回家。”
——“三郎,脾气挺大啊, 不过以后不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他们吵架了。”
——“三郎, 这是我阿耶自己种的梨子,很甜, 你吃吗?”
——“三郎, 你怎么又来城门口接我, 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今后,同窗变同僚,今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啊。”
——“我不后悔……”
唐不言呼吸骤然一停, 心中吨疼弥漫, 那一瞬间, 年少求学时的情谊画面全都被刺眼的日光绞碎,成了一张张支离破碎的画面。
记忆中那个总是笑眯眯站在假山影子下看着他的人骤然成了一缕青烟,他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空气中回荡着他不甘愤怒的嘶吼。
——“那我呢,我有什么错,阿耶阿娘不过是好心……”
一字一字的呐喊,就像铁钉一样敲在他的脑仁上,钉在他的心口,疼得他连喘气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他办过许多案子,见识过人心诡谲,目睹过世间悲剧,决断过生死难题,却从未有过这样心焦挣扎的痛苦。
他,办不到。
那是他年少学院的回忆。
那是他同窗五年的好友。
那是他设想一起入阁的人。
若是要目睹那人的死亡,不亚于对自己的一次凌迟,只是这般点到为止的想着,身体内奔腾的血液便似乎要冲破体内……
“哎哎,你别碰少卿!是不是把少卿戳疼了!少卿怎么皱眉了!”
一个清亮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酒曲味不经意涌了过来。
那味道格外清苦,不是寻常女子身上香甜的香粉味道,可却像一块浮木,把还在记忆中挣扎的人悄无声息带了上来。
“哎,秦少尹你要不回去吧,不要整天趴在少卿边上哭了。”
那声音靠得自己更加近了,似乎在为他整了整被子。
“我,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呆着难过,我想要和三郎在一起。”那个哭唧唧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却离得有些远了,想来是被人拉开了。
“你难过,少卿也难过,少卿都病了,你就让少卿安心休息一下。”
那声音似乎凑得很近,随后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轻轻揉开:“怎么皱眉了,是不是醒了。”
那手指微微用力,灼热滚烫,就像一把火把围绕在身边的黑暗全都驱散开。
唐不言终于能微微喘口气来。
床边很快陷了下去,一只绵软的手在自己额头扫过,随后吐出一口气:“终于退烧了。”
那微苦的酒曲味不经意间充斥着整个荒诞迷离混乱的意识。
“我们现在还不能下山吗?”秦知宴大高个子挤在小小的胡床上,大长腿伸着,闷闷问道。
沐钰儿沉默,盯着唐不言微微:“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要等少卿醒来吗?”秦知宴不解问道。
沐钰儿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三郎什么时候会醒啊?”秦知宴郁闷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我现在只要看见和尚我就难受。”
沐钰儿叹气,却又没有多言。
“你怎么不说话啊。”秦知宴自说自话觉得无聊,眼巴巴问道。
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等少卿醒来再说吧。”
唐不言敏锐地察觉出身侧之人的未尽之言,那缕漂浮许久的神思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他刹那间,神思回笼,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该醒过来了。
沉迷旧事,不是他能做的事情。
沐钰儿心事重重坐在一侧,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之前两人推测,凶手很有可能是两个人,如今明庭千被抓,但就算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身上,但这件事情还是有很多疑点。
别的不说,单是邀请寺庙的请帖他又是如何动的手脚,帖子都是相国寺内的僧人发的,便是他偷偷换了,难道真的不会有人发现。
性空案中,当夜搬出尸体的那个时间点他当真能掐得这么准,怎么能确保当时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玄气头顶的吊灯,他身为礼部郎中爬上梯子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会发现。
道善出事当夜,他又是如何避开千牛卫的。
所有迹象都似乎在赌一个运气,可真的会有人的运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吗?
她依稀知道那个人该是谁,却又开始迟疑是否真的也把他抓起来。
北阙办过许多在法理之间为难的事情,此事却因为中间隔了一个陈年血案而为难,甚至因为中间多了一个少卿而为难。
“等三郎醒啊。”秦知宴闷闷说道,“他以前生病都要病好久的。”
沐钰儿抬眸,下意识问道:“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吧。”他歪着头想着,“我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老是生病,一只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家都不和他一起玩,后来遇到我和……康成才算有伴的。”
他口气便扭地继续说道:“有一次病了,还是康成发现他今天怎么没去藏书阁,觉得不对劲去找他,才发现他病了,人都烧糊涂了,那一次,三郎病了一个多月。”
沐钰儿蹙眉:“少卿体弱,是生来就有的嘛?少卿是早产的嘛?”
秦知宴眨巴眼:“好像不是,我就记得长安城里的传言,说是少卿生的那一日,多月不曾下雨的长安终于下雨了,就连城门口的歪脖子老树冒绿枝了,没听说是早产的,不知道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其实,其实这些年都是康成照顾我们多一些,少卿的事情他比我知道的多。”
他庞大的身子在胡床上挪动几下,丧气说着。
沐钰儿叹气。
“等会少卿醒了,秦少尹不准再说这些了。”
秦知宴丧气点头,随后冷不丁问道:“那他会死吗?”
沐钰儿沉默,盯着唐不言的侧脸看。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耀眼的日光透过窗格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空气中有细微的浮尘在安静飘动。
秦知宴抿唇:“算了,此事到最后肯定是直接捅到陛下面前的,陛下的心思又如何能猜测。”
“少尹也一夜未睡了,去休息吧。”沐钰儿揉了揉脑袋。
“那司直不去休息吗?”秦知宴起身才后知后觉说道,“你也一天一夜没睡了。”
沐钰儿索性靠在一侧,淡淡说道:“不睡了,我还有事,半个小时后瑾微就回来来替我了,我再去休息。”
秦知宴闻言,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日光落在唐不言冰白的脸上,透出一丝透明的光泽。
沐钰儿垂眸,盯着面前双眼紧闭的人,突然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闷闷说道:“怎么还不醒啊,我昨天就把事情都压下了,不过也瞒不了太久,你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啊。”
那力气有些大,很快就在唐不言冰白的额头留下一道殷红的印子。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立马用手掌心揉了揉,却不料越揉越红。
大惊失色的沐钰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
——小雪人的皮被揉掉了!
唐不言就是在额间微微刺痛下终于蓄积了力气,长睫微动,慢慢睁开眼,日光不算浓郁,却刺得他眯起眼来。
沐钰儿触不及防和他对上眼,愣在在远处,呆呆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月淡雪凉,寒夜漆黑,睡梦中还未散去的情绪在此刻清晰地显露出来,偏他神色极冷,好似风癫雨狂掩墙外,独影悄袭墙内人,千般思绪,万般惊梦,都在此刻沉寂中消失不见。
沐钰儿眨了眨眼,再一恍神,那惊心的情绪便都掩于静夜流水中,而此刻,那水波中正完完全全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就连那根发带都显出几丝鲜红之色。
“司直。”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沙哑喊道。
沐钰儿回神,猛地坐直身子,眼珠子一瞟他的额头,最后心虚地背着手,眼珠子开始看向地面。
幸好唐不言并未计较这件事情,只是沉默地盯着头顶的房梁。
“人呢?”他问。
沐钰儿说道:“在西厢房关着呢,手脚没上锁,就不让人出来,王新张一和陈策三班倒呢,我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所以只吓唬了陈策,把人拉来当壮丁,不过若是少卿还不醒来,这事迟早瞒不住。”
唐不言嗯了一声。
“少卿还要见他呢?”沐钰儿低头问道,最后忸怩说道,“他听说你一直没醒,昨日都没吃饭呢。”
她本来以为唐不言该是有所反应的,最差也该叹气,可在听闻她的话后,他只是动了动睫毛,最后嗯了一声,转移话题:“剩下那人,司直打算如何?”
沐钰儿苦着脸,用脚勾了一个小胡床,直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和唐不言保持一个位置,闷闷说道:“少卿打算如何啊?”
唐不言沉默。
“我刚进北阙的时候,师傅带着我办过一个案子。”沐钰儿撑着下巴,陷入回忆之中。
“说是在一个雨夜的河渠中发现一具男尸,一开始判断是酒后失足落水,但是师父在后来排查中,发现有一点不对劲,因为那个地方边上是有栏杆的,到成年男子的腰间,这个人若是倚靠在栏杆上出了事,该是头朝下摔下的,河道边上有坡子,上面却没有血迹,但死者两腿上却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唐不言看了过来,只看到一截小小的下巴:“为何?”
沐钰儿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前推的姿势:“你看,这样的话,人是前面朝下的,整个人回往前走几寸,若是那人力气不够,人摔下去,就会磕到双腿,但若是我这样歪下去的。”
她整个人又往边上倾了倾,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和腰,认真解释道:“这样摔下去的话,就会摔到这里,这些地方淤青,最明显的就是双腿不会在前面,而是在两侧。”
“是谁杀的他?”唐不言又问。
沐钰儿又坐了回来,撑着下巴说道:“他妻子,这人烂赌醉酒还打爱人,后来甚至还打算把她女儿买到勾栏院中,所以妻子就趁他在家中喝了酒,打算出门赌钱时,跟在身后痛下杀手。”
唐不言听着她的话,察觉出不对劲:“若是打算喝了酒还准备去赌钱,那神志不会太迷糊,为何被人推了之后,没有反应,甚至不会自救。”
沐钰儿拍了拍手。大声夸道:“少卿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对啊,这人还打算赌钱怎么可能喝得烂醉如泥,可仵作那边就是查出来,他是酒后跌入水中被淹死的啊。”
唐不言抬眸看,冷不丁说道:“酒有问题。”
“对!”沐钰儿整个凑过去,就像一只小猫儿踹爪趴在那里,“这人对三七过敏,当日喝的酒里有三七,他当时应该是过敏之后难受所以才靠在栏杆处休息,然后被妻子从背后推了下去,口鼻进了水加重反应,这才直接沉下水了。”
“是谁下的药?”唐不言心中微动,声音微微放柔。
“我们查到她女儿在半月前买过三七。”沐钰儿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们家隔壁就是药铺,他女儿早早就开始赚钱养家,跟着药铺磨药,借着机会把三七磨成粉,然后下到药里,本意只是想要教训他一下,但不曾想当夜她阿娘为了保护她,竟然出门杀了人。”
唐不言沉默:“所以你们当时怎么办?”
“妻子把所有过错都拦了下来。”沐钰儿轻声说道,“师父后来就给了小娘子十两银子,让她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碰草药,之后送她出了洛阳,算是放过她了。”
唐不言侧首看她,目光安静。
“师父说,我们普通老百姓只是想要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要是没有被逼到绝境是不会做下杀.人的事情的,这对母女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阿娘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给女儿留下这条活路,我们便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法理自来不能两全,但我们这样抓了一人,放了一人,也算两全。”
唐不言沉默,看着传遍闪烁的光晕。
“我觉得我师父说的很有道理。”沐钰儿小声说道,瞅了唐不言一眼,声音微微放轻,“萧家在此事中全然无辜,也许就只剩下这一个后人了。”
“你觉得呢?”沐钰儿见他不说话,扯了扯他袖子,故作大方地说道,“或者少卿也有其他的理由,反正北阙以前都是我师父做主,现在是少卿做主,我们还是以你们的意见为主呢。”
若不是那手快要把人的袖子扯下来,便也听着当真像这么一回事。
唐不言不得不抽回手,看着沐钰儿:“一次给十两银子,怪不得你们北阙这么穷。”
沐钰儿愣了一会儿,随后大为吃惊,愤愤说道:“骂人不揭短,你怎么攻击我们。”
“司长一年也不超过五十两,张司长倒是大气,一口气给了十两。”唐不言好整以暇说道。
沐钰儿语塞。
——是,是这个道理呢。
“张司长有一句说得对,法理自来难两全。”唐不言话锋一转,“但我们现在两个凶手还有一个尚未抓到,便也还未走到哪一步。”
沐钰儿歪头,随后皱了皱眉:“所以少卿还是打算把那人抓出来。”
“司直动手第一次杀.人之后,对杀.人之事可还有顾忌。”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一怔。
哪怕是她,在动手杀第一个人时确实会害怕,之后好几天看到刀都还会记得长刀砍到骨头上的刺啦声,可那之后……
她似乎再也没有第一次动手时的惶恐,乃至到现在,她早已没有任何感觉。
“司直之前办的这个案子里,那个小娘子是迫不得已,但人却不是她杀的,过敏之事,若是被人发现,也能及时救了回来,未必会死人,若是她当时下药之后再把人推下水,你师父会放过她吗?”
沐钰儿呼吸缓缓放慢,最后摇了摇头:“不会。”
真的动手杀了人和种种巧合下的杀。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人要抓,至于之后的处理。”唐不言低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飘忽,“让我再想想。”
沐钰儿盯着他的下颚看,眼波微动,最后嗯了一声。
——少卿真的好白,就像一块玉,就连下巴都格外好看。
“那如何抓人呢?”她回神,狼狈移开视线问道。
“引蛇出洞。”唐不言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淡淡说道。
—— ——
凶手是明庭千的事情很快就在相国寺传得沸沸扬扬。
礼部的人最为吃惊,一直装死的姜则行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天连着来两次想要打听一下这个事情,都被沐钰儿笑眯眯地,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急得直恼火。
毕竟礼部干活的人不多,明庭千恰恰是主力,再过一月,天枢落成,还打算把这事给他呢,现在一时找不到干活的人,可不是把他急坏了。
至于相国寺的人也跟着来过一次,但大都是几个小沙弥,明庭千对小孩格外照顾,几个小沙弥都很喜欢他,反而与礼部相处最多的澄字辈的人却是一次也没出现,甚至问也没问过。
明哲保身,对出家人而言,同样重要。
“我们明天就下山了,到时候少卿把折子一递,姜尚书不就清楚了。”沐钰儿蹲在药炉前,拿着扇子加大火力,没一会儿就灰尘四起,吓得姜则行连忙后退几步,气得鼻子都歪了。
“你你你……是不是你们抓不到人,拿我们礼部的人顶数啊!”姜则行不悦质问道。
沐钰儿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扇着炉灰,小小的蒲扇在她手中颇有种神兵利器的架势,立刻浓烟四起,烟雾弥漫。
姜则行被她的不配合气得直跳脚,偏又没办法。
北阙的人个个都是滑不溜秋的泥鳅,唐不言偏还在养病,那昆仑奴牢牢把着门,谁靠近都瞪大眼睛,瞧着下一秒就要把人抡出去一样。
“好好好,你们北阙办事如此敷衍,我要去告诉陛下!我要去告诉陛下!”姜则行甩了甩袖子,气呼呼走了。
沐钰儿耸了耸肩膀,把药倒在碗里,这才溜溜达达朝着屋内走去。
唐不言正靠在床沿上看书,听到动静看了过来,盯着沐钰儿看了一眼,突然轻笑一声:“小花猫扒哪个灶子回来。”
沐钰儿歪头,一手端药碗,一手下意识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唐不言眼睁睁看着她脸上本来只有两道灰,现在顿时满脸都是。
“司直……”他忍笑,“去洗洗脸吧。”
沐钰儿也破罐子破摔,索性不管,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把药碗粗鲁往前一推:“喏,喝药。”
唐不言面不改色接过药碗,直接仰头喝尽。
沐钰儿心事重重坐着:“明天真的可以钓出鱼吗?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动静闹这么大,只要那人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然会又动作。”唐不言淡淡说道,“和陈统领说过明日事情了吗?”
沐钰儿点头。
—— ——
北阙和礼部等人走的那日,是难得的大太阳,日光正好,天高云淡,空气中泛着微微的燥热,现在还滞留在庙中的和尚全都出来相送,所有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神色显出几分轻松。
唐不言脸色苍白,被瑾微搀扶着。
沐钰儿正在和相国寺众人交谈着。
礼部的人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被千牛卫牢牢包围着的明庭千。
短短两日,明庭千瘦了一大圈,常年爱笑的面容在此刻只剩下微微的冷意,他此事低着头,显然有些心思。
“咦,法明方丈呢。”沐钰儿熟稔地和大和尚们说了几句话,突然问道。
澄静往后看了一眼,连忙解释道:“师父早上起来有些不舒服,叫我们先来,自己随后就来,澄安你快去后院找一下师父。”
澄安连忙点头应下。
“澄明哪里去了?”沐钰儿目光在一众和尚上扫过,又问道。
澄静为难说道:“澄明师弟身体不好,今日起不了身。”
沐钰儿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听说澄明师父年纪很小,入门几年了。”
“八年了,是八岁那边入的师父麾下。”澄静说起他,脸上便浮现温和笑意,“六师弟虽然年纪小,但办事从未出错。”
“你们方丈收徒弟可以直接收还不能戒腊的人?”沐钰儿目光时不时扫过前后两院连接的地方,随口问道。
澄静摇头:“也非不可以,但大部分都是收已戒腊或者马上戒腊的,只是澄明是师父执意要收下的人。”
“那想来澄明师父很有慧根啊。”沐钰儿笑说着。
“那边是不是着火了!”外围的牛卫的人指着一处方向,惊讶说道。
原本一直沉默的明庭千瞬间抬眸,错愕地看向后院。
作者有话说:
我打脸了,flag又到了,让我再想想给他们一个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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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 玛瑙死 ◇
◎大火◎
“哎, 听说了吗,凶手竟然是明朗中。”
“对啊,没想到啊, 明郎中平日里多和气的一个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人好生歹毒啊,竟然把那些长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了。”
“对啊,看来也是伪装的太好了, 怪不得他对我们这么好, 说不好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凶恶行径呢。”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想想他跟我说过话,我都害怕。”
夜色已深, 可僧人们却难得没有立刻去休息,反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嘴里窃窃私语,脸上都露出心有戚戚之色。
白日里, 明庭千是凶手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没一会儿就借着东风吹遍整个相国寺。
“对啊, 我看他平日和澄明师兄来往颇多, 你说会不会两人有什么关系啊。”
“谁知道呢,我瞧着澄明师兄见了他很高兴的样子, 对我们都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闭嘴, 出家人不出恶语。”回廊一处, 澄心高大的身形被烛光一照,显出几分威严来,虎目圆瞪, “还不回去休息。”
澄心如今轮值到僧值, 管理清规和僧众, 是唯一可以动用戒尺的地方,加之他脾性刚正,眼里容不得沙子,是以大小僧人都格外畏惧他。
“是。”僧人们对视一眼,各自慌乱离去。
澄心站在空无一人的回廊处沉默,那种黝黑的脸露出几丝哀叹之色,最后朝着澄明的位置大步走了过来。
“六师弟,你怎么站在这里。”
只见澄明端着茶水站在阴暗处,他穿着灰色的僧衣,身形消瘦,如今躲在竹影下更是令人看不清身形,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站了多久。
澄心上前,要替他接过盘子:“你别听他们胡说,明庭千犯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就是这几天心被养野了,等这事结束了,我非要好好操练他们不可。”
澄明避开他的手,抬眸,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他肤色极白,眉宇间是出尘的冷淡,无欲无求。
“我自己来。”他轻声说道,上了台阶,整个人便被烛火笼罩住,整个人就像冰雪一样,冷沁沁的。
澄心扑了一个空,也不恼,只是放慢脚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又要去师父那里。”
澄明嗯了一声。
他平日里本就不爱说话,眼尾下垂,就像含着淡淡的慈悲,就像庙宇上高高在上的佛像,足够温柔,也足够冷淡。
“师父……”澄心的目光在他肩上扫过,“这几日有没有为难你啊。”
澄明摇头,他如今轮值到衣钵,成了方丈室的负责人,那照顾方丈也成了他的事情。
澄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小声说道:“你说明朗中为何这么做啊?好奇怪啊,他和那几个长老都有仇吗?”
“求佛是求心,以心生心,常在地狱。”澄明垂眸,淡淡说道,“你是局外人,如何能得知。”
澄心不解,他对佛法是几个师兄弟内最差的,却又依稀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不由盯着澄明的背影看了好几眼,最后犹豫问道:“明朗中的事,师弟是不是很伤心啊?”
澄明沉默着,眉眼微动,脚步不乱,最后轻声说道:“师兄多虑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并不伤心。”
两人一路沉默地做到方丈所在院子前。
“师兄不要跟进来了,免得师父看见了要多想。”澄明站在院门口,轻声说道。
澄心站在原处,嗯了一声,看着他转身离开,忍不住开口喊道:“师弟……”
澄明回头,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我在这里等你。”他嘴边滚过许多话,到最后便只是这样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别怕。”
澄明瞳仁微怔,随后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便知道他并不是随口一说。
“师兄……”澄明捧着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最后缓缓开口,“师兄,以后脾气不要这么大了,寺庙也非清净之地,长久以往,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众人也会对你有意见。”
“我知道的,不过师弟现在看着我点,我好多了。”澄心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但还是不好意思说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事情。”
“念佛即见佛,师兄该采用更好的办法。”澄明轻声说道,目光平静温和地落在他身上,浅色的眸光被烛火一罩似有千言万语,可到最后只是竖掌,垂颈,轻声说道,“师兄,阿弥陀佛。”
澄心一怔,连忙回礼。
方丈室并不大,却也比和尚的大通铺舒服得多。
相国寺的方丈如今是天下寺庙的表率,按理更该布置的清心寡欲一些,可法明休息的地方却另辟蹊径,布置的格外文雅,更像一个读书人的地方。
方丈室地处内院深处,两侧的空屋子却是没有任何僧人居住,一个院子只住了方丈一人。
夜色迷蒙,夏夜燥热,婵娟悬空,竹树清阴,白日里穿的沸沸扬扬的事情到了此地却像是完全被隔开一样。
澄明敲门时,亥时刚到,里面传来一声叮咚声。
“进来。”法明的声音被夜色一照,显出几分冷淡。
澄明低眉顺眼,端着茶水入内,便看到法明正在蒲团上念经,神色冷淡,再也没有白日里慈祥的模样。
他身侧放着一个模样古怪,用鲜血写成的符文的牌位。
澄明把茶水放在一侧的案几上,之后熟练地找了一个地方跪下,对面正是那个古怪阴森的牌位。
“开始吧。”法明双眼微阖,眉眼不抬,淡淡说道。
澄明眉眼低垂,拨动着手中的佛珠,陈旧的檀木佛珠被秀白的指尖一衬,显出出尘之气。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到屋内细碎的声音。
——“不得翻身……”
——“鬼神退散……”
——“百畜轮回……”
法明睁开眼,盯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年轻僧人,微微有些出神。
直到子时的更漏声响起,澄明这才抬眸,恭敬说道:“念完经了。”
“好孩子。”法明看着他,蓦得露出笑来,“这些年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不问吗?”
“师父做的自然都是对的。”澄明垂颈,平静答道。
“是啊,师父怎么会害你呢。”法明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瓷白药瓶,“这是给你的奖励。”
澄明伸手拿起那瓶子,倒出一粒药丸,随后面不改色吞了进去了。
“当时给各大寺庙的请帖可是你弄的?”法明的声音在背后轻声响起。
“是。”澄明把药瓶塞好,重新放回柜子里。
“你为什么要给草堂寺、华严寺、东林寺和净业寺不一样的帖子?”法明盯着他的背影,声音微微压低,状似随意的问道。
“什么不一样?”澄明转身,不解问道,“帖子都是同一天发出的,师兄弟们陪我一起整理的,并无任何区别对待。”
他神色太过冷静,法明如鹰的眸光紧盯着他,也并未引起他的丝毫失态。
法明脸上缓缓露出笑来,看着他面容的目光微微一动,脸上露出慈悲之色:“是我想差了,去休息吧。”
“是,这碗参茶师父记得饮用。”澄明垂眸,毕恭毕敬说道,随后行礼退下。
他站在漆黑的庭院里,看着被夜色笼罩的竹林,头灯的月光依稀照出朦胧的轮廓,偌大的院子就像在黑夜中沉睡的巨兽。
澄明扭头看了一眼唯一发亮的厢房,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轻笑一声。
“师弟。”门口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澄明长睫微动,放下手,最后扭头去看拱门处。
只看到澄心正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
漆黑的庭院在这一瞬间被骤然带来光明,就像浑然安静,绝对漆黑的深夜,有一道光自缝隙中漏了进来。
澄明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却又站着不肯动弹。
“怎么了,是不是走不动了。”澄心见他站着不动,立马担忧上前,小声说说道,“我背你回去。”
澄明看着他,最后无声摇了摇头。
他走得很稳,丝毫看不出刚才曾一动不动跪了一个时辰。
澄心连忙提着灯笼跟在身后:“肚子疼不疼啊。”
“晚膳你都没吃多少,我给你拿了一个饼,你吃一口垫垫肚子。”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胡饼递了过去。
澄明脚步一顿,盯着落在自己身侧的影子:“师兄。”
“哎,怎么了,是不是走不动了。”澄心凑上来担忧问道。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澄明并未转身,只是盯着那道影子,嘴角微动,平静问道。
澄心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说道:“说起来师弟不要笑我,是我六根不清净。”
澄明垂眸,心中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出家前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但我阿耶吃喝嫖赌,在他八岁那年把他卖了,我找了很久却没找到,最后愤而出家。”
他看着澄明的背影,声音微微放柔:“我当时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很像我的弟弟,瘦瘦小小的,不爱说话,很乖的样子,这些年看着你长大,我就觉得当年的那个遗憾总算被填补了上来,希望师弟一辈子都被菩萨保佑。”
澄明握着佛珠的手一紧,指尖泛出苍白的冷意。
那一瞬间,烈火灼身不过如此。
“怎么了?”澄心察觉出不对劲,立马探过脑袋,担忧问道,“是不是不舒服啊。”
“师兄。”澄明微微侧首,虔诚说道,“诸天神佛会保佑师兄一辈子的。”
澄心闻言笑了笑,合掌,认真回道:“保佑师弟就好了。”
澄明喉结微动,看着她,握紧手中的佛珠,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吧。”
“好嘞。”澄心把灯笼往他边上送了送,照亮两人面前的去路,“明日北阙的人和礼部的人就要走了,师弟要去送送……明庭千吗?”
澄明手指一颗颗拨弄着佛珠,摇头:“明日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这样就算了。”澄心话锋一转,忧心说道,“师弟明日想来也会不舒服,每次你轮值方丈室,师父为何就要你为他诵经啊,还要给你吃药啊。”
他眉心紧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师父给你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让他安心的东西。”澄明说完便沉默,随后又冷不丁说道:“师兄觉得我和明郎中长得像吗?”
澄心不解地看着他,随后当真仔细打量了一下,嘴里嗯了一声:“倒也不是很像,只是师弟和明郎中皮肤都白白的,脸也小小的,加上身形清瘦,眼睛这里都是弯弯的,不过明郎中爱笑,师弟不爱笑,可能乍一看有些相似吧,可仔细看确实完全不一样的。”
澄明轻笑一声,眸光微动,斜眼去看澄明:“这样呢?”
“奇怪,笑起来反而更不像了,师弟其实和那个唐少卿长得有点像,感觉都冷冷的,只是唐少卿一看就知道是世家郎君,有些不容靠近,可师弟身上却是常年礼佛的冷淡,很安静的那种。”澄心惊讶说道。
澄明摸索着手中的檀木佛珠,喃喃说道:“连师兄都看得出是明明完全不一样的人。”
澄心并未听清楚,凑过去,不解问道:“师弟在说什么。”
“莫知的为,恐钟有声。”澄明意味深长说道,“俗语佛源当真有趣。”
“师弟一向精通各类佛法,功力高深,你说的我听不懂。”澄心老实说道。
两人很快就赶回厢房内,几个澄字辈的师兄弟都是住在一起的,听到动静立马迎了上来。
“小师弟回来了。”澄静披衣站了起来,见他神色正常,这才笑说道,“水都打好了,洗把脸赶紧休息吧。”
澄明看着屋内齐刷刷站着的师兄们,脸上皆是掩盖不住的担忧,心中那团火烧得越发熊烈,几乎在刹那间吞噬了他的神智。
八岁那日,他独自一人爬上相国寺,敲响山门,自此成了他们的小师弟,八年时间,他们一起长大,相互扶持,成了相国寺内最紧密的关系,可……
他拨弄着佛珠,眸光自他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去,最后缓缓垂眸,掩下心中波涛而起的动静。
——一切众生,皆是幻觉。
——是他不配。
————
“着火了!”澄静扭头,随后大惊,“这好像是方丈室的位置,快,快去提水。”
几人说话间,原本稀疏的黑烟顿时浓密起来,直冲云霄。
原本谈笑风生的僧人们顿时紧张起来,人群也紧跟着乱起来。
澄心莫名觉得心慌:“我去看看小师弟。”
“对对,去看看师弟,把人带出来。”澄静连忙说道。
姜则行惊诧说道:“好大的火啊,法明方丈是不是还在里面啊,快,木桶内,快去灭火,方丈可不能有事。”
“陈策哪里去了!人呢,我要去告诉陛下!玩忽职守!”
“礼部的人会随我去山门口等着。”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随后沐钰儿直接揽着唐不言的腰,几个起伏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哎,你们怎么走这么快。”姜则行大惊,“怎么还往火堆里跑啊。”
明庭千见状,立刻脸色大变,直接挣脱开千牛卫,朝着着火的后院跑去。
“哎,怎么也往火堆里跑啊。”姜则行吃惊地看着消失的背影,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正准备也跟上,北阙的人哗啦啦的围了过来。
“着火了啊,快,保护姜尚书离开!”张一扯着嗓子,故作惊恐地大喊着,一屁股把姜则行往人群里推去。
姜则行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一个屁股蹲。
“礼部的人都先去山门口等着。”王新也跟着一本正经说道,甚至点了两个千牛卫,“你们去保护姜尚书,尚书金贵,可万万不能出错啊,陛下还看着呢。”
众人一听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礼部的人立刻把姜则行团团围住,连哄带骗,连拉带扯,把憋了一肚子话的姜则行拉走了。
“笨蛋,他们走了啊,不要拉我。”姜则行挣扎得不愿走。
“法明方丈固然重要,尚书更是陛下肱骨重臣啊,不能以身犯险。”两个礼部的人对视一眼,直接一左一右把尚书强行架走。
“不是,有鬼啊,你们没察觉出来吗!”姜则行气得鼻子都歪了。
“是是是,北阙的人还在呢,已经有唐三郎进去了,可万万不能再进一个啊。”身后的人随口安慰着。
“就是他们搞的鬼。”姜则行七窍生烟,大骂道,“蠢货,放我下来,一定有事情,我要去看看。”
礼部众人对视一眼,皆不敢听从。
那火一看就烧的很大,姜尚书可是陛下的侄子,一点错也不能出,挨尚书的一顿打,还是挨陛下一辈子的打,他们还是分的很清楚的。
庭院中,北阙几人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随后随着混乱的僧人走动中,很快就散入人群中。
沐钰儿带着唐不言很快就走到起火的地方。
起火的地方果然是法明的方丈院,如今整个院子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中。
正中的庭院内,有一人正站在大火中,烈火在他背后狰狞腾飞,灰色的僧袍在风中微微飘动,他就想一根挺直的竹子,站在台阶上,巍然不动,清秀的面容上是出人意料的冷静,正是澄明。
此刻,他脚下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正是迟迟没有见到的法明。
沐钰儿看着那熊熊大火,鼻子间是明显的桐油味,喃喃自语:“他是打算烧死法明吗?”
火光照得唐不言冰白的眉宇间,火舌的残影落在他清冷的眉宇间,就像通红的血色不经意倒影而来。
澄明察觉到两人的视线,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被两侧烛火一照,他就像庙堂上那座高高在上的佛像突然多了一点人间烟火气。
“人都是我杀的。”澄明看着沐钰儿,神色冷淡说道,“明郎中不过是替我背锅,还请两位贵人明鉴。”
沐钰儿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捏紧:“你们两人都说自己自己干的,我要如何信你?”
澄明眸光微动,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我才是萧家人,明郎中是无辜之人,唐少卿若是去查便会知道,些许能查到萧家当年有一个六岁的幼子,垂拱二年正月生,早产一月,当年陛下还政睿宗,睿宗奉表固让,陛下复临朝称制,也在那年南北两阙建立,是以我的阿耶为我取名箫明昭,意味天地昭昭,正统不熄。”
唐不言神色微变,盯着在烈火前神色冷淡的澄明。
“你才是萧家的旧人,那明庭千是……”沐钰儿吃惊问道。
“他,他是救我的好人。”澄心握紧手中的佛珠,眉眼低垂,神色慈悲,“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你根本不可能杀了那些人,你生来体弱,光是搬动性空尸体就不可能完成。”沐钰儿冷着脸说道。
澄明笑了笑:“可信是我发的,人也是我约到西山的,棍子是我打的,尸体也是我搬出来的。”
沐钰儿蓦地想起西山那条小径上那根莫名滚落在其他地方的棍子。
“玄气头顶的灯,我养了一只鸟,让它叼着鱼线给我穿上去,之后我就把小鸟放走了。”澄明继续说道,神色冷淡,就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道善避开千牛卫的路是我画给他的,我在这里多年,知道一圈套着一圈的回廊结构会产生重叠,只要我们直接从重叠处走,再躲在高墙下,就能避开所有人,走到大雄宝殿的位置。”
“敲钟是我提议的,法明好大喜功,越是能引人轰动的事情,他越会同意,我不过是投其所好。”
沐钰儿屏息看着他,火光已经紧逼他身后,撩人的火舌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台阶上那个清瘦的僧人吞噬殆尽,可那人却镇定站在远处,巍然不动。
“戒律也是我引过去的,他想要先下手为强,所以杀了莲昭,我约他出来,他不仅不怕,反而欣然接受,我声东击西打晕了他,狠狠打了他鞭子,然后把鞭子挂在恶字门口,也是为了告诫下一个死者……”
他的目光落在法明身上,把最后一颗佛珠拨了过去,轻笑了一声:“第五个人。”
“当年去你家的有五个人。”沐钰儿沉声问道。
澄明笑了笑:“是六个人,但第六个人不知道去哪了,那人最是心狠手辣,就是他提议虐杀我的亲人,最后又把我家烧了,甚至最后发现了我,打算把我也赶尽杀绝,可惜他一直戴着面具,装可怜自己脸烧伤了骗得我阿娘心软,我当时太混乱了,直看到他右手是六根手指,可惜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他。”
沐钰儿眉心紧皱:“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就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这么多年来,我每次睡觉都会回到那个时候……”澄明唇色发白,整个人就像失去活气,成了一个冰冷的雕塑。
“那些草比我还高,大雨一直在下,我又冷又怕,可我不敢停下来,因为后面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太害怕。”澄明眸光微动,眼底似有泪花闪动,却再定睛一看似乎只是被火光照耀下的错觉,“可我更害怕我不能为我阿耶阿娘报仇。”
他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人:“万般皆由我而起,本就是我该死,若是我当年死在那个雨夜,便也算了。”
沐钰儿呼吸微微紧绷,看着完全陷入回忆中的人。
他是痛苦的,可再多的痛苦都在常年累月的噩梦中被一层又一层的叠加起来,变成了惊人的,无人可窥的冷静。
这样的痛苦,一旦爆发就是死局。
“只要我现在当着你们的面,杀了他……”澄明笑了笑,蹲下身来,手中握着一把刀,“是不是凶手就是我了。”
“他是那个和尚庙里的人,是不是?”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澄明一怔。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呼吸微微顿住,一个可怕却又清晰的想法骤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寺庙根本就不是人去楼空,而是……”唐不言唇色微微发白,火焰灼得他全身滚烫,可眉宇间的冷淡在火光照耀下却似不化的冰雪,“都死了。”
澄明看着他,脸上露出苦笑来:“少卿好厉害。”
“是,也不是。”背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我是萧家收养的义子。”
“不许说!人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澄明大声打断他的话。
明庭千恍惚走上台阶,似乎要走上火焰,却被唐不言死死拉着袖子。
“说吧,昭弟。”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让他帮我们找到最后一个杀人犯。”
“你和我没有关系。”澄明咬牙说道,“你走,你走啊。”
“昭弟早产,命悬一线,有大师算卦,说要找一个永隆元年二月寅时出身的男孩送入寺庙中,为他挡灾,所以我是萧家为了给他续命买来的小孩。”明庭千声音微微抬高,压下他的声音。
沐钰儿吃惊地看着他。
澄明握着匕首的手用力收紧:“不要说了!”
“萧家觉得对不起我,所以认了我当义子,我和昭弟自小便一起长大,当年出事时,他体弱在屋内休息,奶娘为了掩护他,送他从后门出来,让他来找我,可不曾想这群强盗丧心病狂,杀红了眼,便把寺庙的僧人都杀了。”
他笑了笑,看向唐不言的手,最后伸手一根根掰开:“那个寺庙叫云织寺,庙□□有八个僧人,我三岁开始在那里长大,白日里跟着萧家小辈读书,晚上念经,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唐不言感受着明庭千握着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清瘦的手指硌得他生疼。
火光越来越大,热浪滚滚,烧得他瞳仁微缩起,也似乎正在把两人多年的那根线缓缓烧断。
“三郎,你可以为我找到那第六个人吗?”他笑问道。
“好。”唐不言咬牙说道,再一次去抓他的手,却扑一个空。
明庭千毅然转身,踏入火海中。
“康成!”唐不言大惊,正准备上前,却被沐钰儿直接一把带着腰拉了回来。
“要塌了!”沐钰儿紧紧拉着他的手腕,目光锐利,“不要进去。”
“人是我杀的。”明庭千站在火光中,温柔地注视着提着木桶跑过来的僧人,“昭弟哪有什么力气,他本就该干干净净的,你信我,他真的没动手杀过一个人。”
“出去!”澄明看着他进了火中,顿时慌张起来,“出去啊!不要进来。”
“明庭千!”唐不言盯着那道影子,咬牙说道,“出来。”
“出去……”
“原来你真的是萧家的人。”一个阴森的声音在澄明背后响起,随后澄明的脖子就被人牢牢掐住,“杀了你,萧家这辈子都会在地狱里呆着,不枉费你日日为他们念不得超生经了,真是孝顺啊。”
澄明猝不及然被人压着喉咙,下意识收了刀,一张脸泛出青意。
沐钰儿立刻上前一步,单手按剑,目光凌厉地扫过火场。
明庭千脸色大变:“放开他。”
“我当年收你,就是看你长得有些像当年的人,本来还不敢相信是天意,不曾想真的是天意,你自己犯到我手中,本来打算养你十年再杀,现在看来,是留不得了。”法明狞笑着,恶毒说道,“那药味道不错吧。”
“什么药!”明庭千眉心紧皱。
“就是你昨夜喝的药,加了十倍的药量。”澄明冷笑着,“怎么,你没尝出来。”
法明脸色大变,随后脸色难看地看着众人:“还不来救我,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法明方丈。”
“法明方丈。”明庭千见状讥笑着,“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
法明露出得意之色:“什么强盗,我可是陛下亲赐紫衣的高僧。”
“你放开师弟!”澄心上前,咬牙说道。
“哼。”法明笑,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毒,“你若是想死,大可等会陪他一起。”
“你让戒律杀了莲昭就是为了引我们出来,把他当成你的替死鬼。”澄明沙哑说道,“你倒是心狠手辣。”
“那又如何。”法明得意,“你们上当了不是吗,你瞧,不是抓到你们了吗!”
他手指微微收紧,澄明纤细的脖颈被牢牢禁锢在手心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会为戒律供奉长生牌的,还有性空玄气他们,至于你们……”法明冷笑,目光阴沉地扫过众人,阴沉说道,“和你们的亲人一起在地狱受苦吧。”
澄明发出嘶哑的笑声:“可我一直在地狱中,你如何吓我。”
“倒是你,每日带着不属于你的玛瑙佛珠,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我这辈子就不知道……”法明冷笑,突然动作一顿,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难受吗,你的毒你先毒发了,感觉如何。”澄明察觉到他的异样,立刻笑了起来,声音沙哑说道,“至于我的经文是念给你听的,你没发现你牌位上的字和你一开始写的不一样吗。”
法明一惊,下意识回头,却突然被澄明咬了一口手臂,整个人突然腹部剧痛,跌坐在地上。
澄明脸色阴沉,手中寒光闪烁,刀尖直直朝着他胸口落去。
法明毒发,只能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却只能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住手。”明庭千大惊,上前,却被两侧烧倒的竹子拦住脚步,熊熊大火立刻把他包围住。
“康成!康成!”秦知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燃起,火苗瞬间吞噬正中的人,崩溃大喊着,却被僧人牢牢抓着,不肯让他进去。
沐钰儿把唐不言顺势推到昆仑奴身侧,脚尖轻点,直接入了火场。
“沐钰儿!”唐不言心境激荡起伏,瞳仁倒映着火光,下意识伸手,却只摸到发带的尾巴,任由发带在指尖划过,心中顿时一沉。
台阶上,法明摔了一跤,重重跌倒在地上,澄明双手握刀,脸色冷冽,狠狠贯穿而下。
就在此时,火场上突然跳下一人。
“我救明郎中!”
正是,一开始就消失不见的陈策。
作者有话说:
恐钟有声,梦溪笔谈中的一个故事,一个官员在破案的时候找不到贼人,就说寺庙中有个钟很神奇,骗人的人去摸就会有声音,然后就带嫌疑人过去,结果他在钟表面涂上摸,问心无愧的人摸了就一手墨,做贼心虚的人的手就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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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 玛瑙死 ◇
◎定罪◎
熊熊燃烧的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把整个方丈小院吞噬。
最为严重的是澄明所站着的正屋, 大火就是从那里升起来的,火苗已经自屋内挣扎而出,大肆吞没着所有的一切。
法明被烫的头皮发疼, 挣扎着要爬出来,却被澄明拉着衣摆拖了出来,他也不知从哪里迸发的力气,一只手死死按着他的腰, 面露憎恶之色, 手中刀锋高举,面色冷淡。
“救命,救我……”
大火已经逼近法明的脸, 火舌时不时舔过他的脸颊,疼得他不停地挣扎。
“不要杀我, 我知道错了……”法明哀嚎着,手脚并用地扑腾的, 却被热浪逼得束手无策。
“那就下去跟我的阿耶阿娘忏悔去。”澄明面无表情,修长纤细的手指牢牢按着他的肩膀, 膝盖抵着他的腰。
“住手!”明庭千大惊, 反手推开陈策的手,“他不能杀人。”
杀了人, 这件事情便彻底甩不开了。
“不要给司直添乱。”陈策一把把人拽回来, 满头大汗, 热气逼得他要觉得喘不上气来,唯有一双眼睛格外精亮,“总要活一个。”
周围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澄心浇了一桶水就要冲进来, 却被澄静死死抱着。
“师弟, 不要进去。”他咬牙说道,“不要进去。”
“六师弟在里面,我师弟在里面啊。”澄心剧烈挣扎着,虎目圆睁,血丝汹涌。
火实在太大了,塌陷近在眼前。
铮亮的刀面被越演越烈的大火照着,澄明恍惚间好似回到十年前那场大雨中的大火。
越来越大的火,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坍塌,尸体在火中无声沉默,不甘地睁大眼睛……
明庭千嘴角露出笑来。
——这一天,他等了八年。
“不,不要,救……”法明感受到背后的杀气,恐惧地大喊着。
沐钰儿活像被撩了毛的猫,爪子踩哪都觉得烫脚,来回跑了好几个地方,这才踩着一颗还没被烧的树干,一跃而起,勉强来到台阶下。
“杀了他,你就不能回头。”沐钰儿直面燎人大火,认真说道,“现在你们中间也许还能活一个,不是吗。”
澄明并未回头,他甚至没有放慢速度手中刀下落的速度。
沐钰儿心中一惊,正打算上前,且冷不丁听到,瞳仁微章,站在原处。
“你师父的死是我通知的。”
只这一下,错失良机。
耳边立刻传来一声尖锐哀嚎声,鲜血飞溅,如花般散落在澄明冷淡疏离的脸颊,血迹顺着他的消瘦的下巴落在灰旧的僧衣上,晕开一片片狼狈痕迹。
火光闪耀下,那血甚至落在沐钰儿的脚尖前,衣摆上,近乎刺眼。
明庭千瞬间回头,却看到那张带血的脸,呼吸骤然停止。
唐不言惊得上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里面刚才发生了什么,明明沐钰儿已经快抓到他的匕首,却在眨眼间停在原处,任由那刀锋落下。
那把刀插在法明的背上,澄明松开力气,看着他挣扎着爬起来,却被困在火中,跌跌撞撞挣扎着。
“救,救我……”法明抓着沐钰儿的裤子,崩溃说道,“救,救我……”
“你说什么?”沐钰儿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澄明的眼睛,沙哑问道。
澄明看着她轻笑一声:“我是你师父临走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那一刀耗尽澄明的力气,让他整个人都被抽走了活力,整个人跌坐在台阶上,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之色。
他仰着头,满脸鲜血被火光一照,清冷淡然地慈悲面容闪出艳丽的之色,就像此刻从地狱深处走出来的艳罗刹。
常年被素衣垂眸遮掩的美貌再此刻不加掩饰地显出来,却充满悲悯的绝望。
“你怎么会见过他。”沐钰儿冷静问道,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并不存在。
“北阙司长张柏刀抓贼时不幸罹难。”他轻声说道,连着声音都虚渺了许多,带着一丝往事追忆,“他当年追查的是那个贼,司直知道吗?”
沐钰儿沉默:“欺负良家妇女的采花贼。”
澄明笑了笑:“也许一开始确实是,但这个不过是一个幌子,因为采花贼并非孤单一人,背后有一个团伙。”
“你怎么知道?”沐钰儿眉心紧皱,不解问道。
澄明眸光微动,看向还在垂死挣扎的法明。
那一刀,他扎得很准,自后背贯穿入心脏,一刀毙命,毫不犹豫。
“因为团伙中有一个老二,正是杀害我家人的第六个凶手。”他轻声说道。
“当年那些人杀了我阿耶阿娘,平分我家财产,后来又在寺庙中决定出家避祸,我们找了这么多年只找到他们五个,我忍辱负重,潜伏在法明身边,总算有了第六人的消息。”
沐钰儿拧眉,目光看向法明,法明就像被逼到绝境的人,整个人癫狂而慌乱。
“他们两人一直在暗中联系,其实当年我就知道发现这两人似乎是队伍中领头羊,其余人不过是他的打手,你师父出事的前两月,我听到他们说什么钱的事情,又提起被张柏刀盯上了,还被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必须先下手为强。”
沐钰儿一怔:师父出事前确实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
大火已经把隔壁两间厢房全都烧踏了,剧烈的动静听得人心头一颤,黑烟立刻直冲云霄,火势终于把所有路都堵住了。
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在大火中一站一坐,面色严峻的两人。
“老大!老大!快出来啊!”张一急了,嘶声力竭地大喊着。
“师弟,师弟!”澄心一张脸被火灼得通红,沙哑喊着,“出来啊,出来啊。”
所有声音被火光一罩,都成了被罩子盖住的朦胧声音,沐钰儿只觉得耳朵发蒙。
师父的武功不说天下第一,却也是难逢对手,那次却连逃生的时间都没有,一直是压在她心口上的巨石。
若是真的如澄明所说,一开始师父就迈入了死局,这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唐不言面色冷峻,他察觉出不对劲,却在此刻生出无能无力的想法。
“怎么办啊?”张一连忙去拽唐不言的袖子,着急说道,“老大怎么站在那里不动啊,为什么不出来说啊。”
“要不我们先去救火。”王新眉心紧皱,“先扑一个地方的水,给司直弄出一条路来。”
唐不言收回视线,沉吟片刻后说道:“可以,今天偏南风,在东北处先扑灭一处火,再挖一个沟,免得火势再起。”
“好。”王新选了一个火势不算大的地方,立马开始招呼人干起活来。
“是你让小乞丐敲门的,告诉我们,师父的……位置。”
正屋岌岌可危,巨大的横梁被烧得摇摇欲坠,只等着最后不堪重负地跌落在地,沐钰儿声音就像被蒙上一层火气,偏内在又含着霜。
“是。”澄明笑了笑,仰头看着面前红衣小娘子,眉眼弯弯,温和说道,“我在城外那条主路的小河边发现你的师父,只可惜当时已经无力回天。”
沐钰儿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滚烫的铁鞘被火烤着,近乎烫手。
“你若是找到第六个人便也算为你师父报仇。”澄明笑了笑,“这件事情算不算一个交易。”
他就想一步步扔下鱼饵的钩子,在此刻终于露出自己的目的。
——报仇,还是为了报仇。
“算。”沐钰儿回神,目光自外面一扫而过,在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后,愣在远处。
唐不言还是第一次这般着急,一察觉到她的视线,便立马上前一步,但声音还算镇定。
“从那边出来。”他指了指东北的方向。
王新动作快,千牛卫和相国寺的人都不要命的往前冲,已经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
法明趴在不远处不知死活。
“你走吧,我不走了。”澄明靠在台阶上,惨笑着说道。
沐钰儿嘴角微微抿起:“你不能死,你说的事情我还没查清楚。”
澄明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任由脸上的血迹逐渐干涸:“信不信就看司直自己了。”
“那救不救你,也是看我的意思了。”沐钰儿上前一步,在澄明的抗拒下,直接一把带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整个院子早已被大火笼罩,浓烟四起,烟雾弥漫,王新距离她们不过十尺的长短,偏在此刻成了遥远的距离。
“司直带我一个人不方便。”澄明无奈说道,“若是您独自一人,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沐钰儿拉着他的胳膊不放,目光在院中扫视着,几乎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火烧得不成样子,唯有几个石桌还安静的伫立在那里。
“不行,我说要把你带出来就一定把你带出来。”
她顺手摸了摸,立刻烫地捏了捏耳朵,鼻尖依稀还闻到一股肉香。
——真烫啊。
她嘟囔着,顺手用长刀把石头骤然砍断,石桌面直接飞到火中,却也成功压灭一片火,火星燎然四溅,热浪迎面而来。
一直躺在地上的法明手指微动。
“这一次让我为他走出一个生路。”澄明站在她背后安静说道,“我已经多活十年了。”
“没有受害人是多活的。”沐钰儿手脚麻利地把石头一点点铺出去,认真说道,“加害者都还活着,你要活得比他们还痛快才是最好的。”
“可我已经吃了八年毒药,活不了多久了。”
沐钰儿抿唇:“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
澄明看着她的背影发怔,最后微微一笑,脸色淡然无畏:“司直当真有,豁达又固执。”
谁也没想到,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原本躺在地上的法明回光返照,骤然发难。
“谁也不准走,陪我一起死。”他手腕处的玛瑙竟在一瞬间成了一把匕首,直接朝着澄明后背捅去。
沐钰儿骤然转身,刀柄在手心打了一个转,反手把那玛瑙刀打碎,一脚把法明踹倒。
“昭弟!”明庭千呆站在原处。
“娘的,法明这个秃驴还没死啊!”张一看的一口气差点岔过去,愤怒大喊着。
“我都要死了,你们陪我一起死。”法明摔倒在地上,火苗终于攀爬上他的衣服,拖着他走向既定的命运。
澄明后背剧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扶住。
“哈哈哈哈,死了,一起死啊。”法明不甘心地瞪大眼睛,在地上翻滚嘶吼道,“不亏,我不亏啊。”
“是不是我死了,小哥哥就能活下来。”他喘着气问道,死死抓着沐钰儿的袖子,就像求一个心安,眸光涣散,口气急切,“他为我活了一辈子,以后就为自己好好活着。”
“我不能保证,所以你要活着。”沐钰儿咬牙,大喊一声:“让开。”
王新连忙带人让开一条道。
沐钰儿背着人,踩着被烧得通红的石头,最后几个起落,堪堪落在火堆外,衣摆已经被火燎出焦黑。
“司直。”唐不言立刻上前,紧紧拽着沐钰儿的手臂这才让自己一颗紧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菲菲!”沐钰儿大喊,“快来看看。”
“师弟。”澄字辈的人都围了上来,一个个面色惶恐不安。
陈菲菲挤了过来,伸手握着他的手腕,眉心紧皱,最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痛摇了摇头:“他身子弱,加上毒素已经深入肺腑,就算没这一刀,也活不过几个月了。”
澄明喘着气抓着沐钰儿的手:“他临死前给了我一样东西,在我屋内。”
沐钰儿立刻低头看他。
“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中。”澄明声音逐渐低沉,涣散,眸光“这笔买卖,司直答不答应,替我杀了第六个人,杀了他。”
“好。”沐钰儿咬牙说道。
“六师弟。”澄心哽咽说道,“弟。”
澄明艰难抬头,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五位师兄:“是我骗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澄静紧握他的手,声音哽咽,“你是我们一辈子的小师弟。”
“弟子澄明祈求佛主,保佑诸位师兄……”澄明断断续续开口,神色虔诚,“平安,喜乐。”
澄心已经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上。
“阿弥陀佛。”师兄们双手合掌,低声念佛。
“昭弟。”明庭千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怀中,仔细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水,喃喃说道,“不要怕,不要怕,哥哥在,哥哥一直在的。”
澄明安静地看着他,脸上露出轻松笑意,伸手握着他的手背,献血染红他的皮肉,留下狰狞的血痕:“小哥哥,以后要好好的。”
明庭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手缓缓自腰间垂落,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可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后,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似潮涌般涌了过来,可他能做的,只是抱着他大哭起来。
三岁那年,他被阿耶阿娘卖了时,就知道此后他的存在是为了一个被人疼爱的小孩。
他也曾愤恨过,也曾不甘过,可当那个还在襁褓中人被抱到他身边时,绵软的孩子睁着无辜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甚至露出一个笑来,那一刻,那颗颠沛流离的心便似乎冒出一颗小小的尖芽。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起在山间肆无忌惮地长大,一起叫着阿耶阿娘,六年岁月,让他们成了最是亲密的兄弟。
——“小哥哥,我衣服爬坏了。”
——“小哥哥,我给你偷偷带了肉。”
——“小哥哥,这个作业我不会写。”
——“小哥哥,这里好黑。”
——“……小哥哥,我好害怕。”
那夜,他们躲在漆黑的山洞里相互依偎,看着那些人的衣摆在草木间扫过,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萦绕,大雨让他们瑟瑟发抖,恐惧使他们紧紧依靠。
——“昭弟,不怕。”
九岁的他紧紧抱着六岁的孩子,在风雨飘渺中,强忍着恐惧安慰道。
现在,他同样紧紧抱着怀中之人,却依稀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停下,三岁那年被阿耶亲手交给别人的恐惧再一次被放大。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相国寺的那场大火后,沐钰儿和唐不言还未回家休息就被春儿召入皇宫。
“陛下很生气。”宫门前,春儿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已经召集内参诸人论法了。”
沐钰儿心中一惊。
唐不言侧首看去。
“死。”春儿嘴角微微抿起,轻声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她甚至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而来,此刻被那字砸的头晕眼花。
“可他是为了阿耶阿娘报仇啊。”她忍不住说道,“情有可原啊,而且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就不能放过他吗。”
春儿沉默不语。
“陛下同意了?”唐不言冷静问。”君意已决。”春儿沉默片刻后最后又多嘴说了一句:“陛下并不打算处置那五位。”
沐钰儿脸色大变:“为什么!”
春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只是含糊说道:“大云经。”
沐钰儿眸光一怔,随后露出愤怒之色,可最后只能双手紧握,紧咬牙关。
“知道了。”唐不言脸色平静,颔首说道,“多谢。”
“不敢,受人之托。”春儿说。
沐钰儿心事凝重,抬眸去看唐不言,却只看到他近乎冰白的眉宇,自澄明死后,他便一直如此神色平静,却又病弱坚韧。
大病未愈,却来回奔波。
“少卿打算如何?”站在宫殿台阶下,沐钰儿忍不住问道。
唐不言抬头看着宫殿上方悬挂着的仙居殿的牌匾,游龙走蛇,苍劲有力,那场大火的疲惫还未散去,澄明的血还在指尖,可新的事情已经悄然而至。
“争。”他收回视线,坚定说道。
春儿眉心紧皱,只觉得头疼。
这位可是唐不言啊。她突然想到。
沐钰儿不解,但还是认真说道:“少卿说什么,我都跟着你。”
殿内一如既往地安静,女官们就像是雕塑一样,安静伫立在阴影处。
唐不言沉默地跪在珠帘外,沐钰儿紧随其后。
殿内的熏香袅袅而起,带着细微的香味,容成嫣儿端坐在陛下一侧批改折子,陛下穿着浅紫色的常服,长袖垂落,云髻华丽,正半靠在一侧小憩。
“法明死了?”许久之后,传来陛下不辨喜怒的声音。
“是。”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
陛下睁眼,隔着珠帘打量着二堂后下跪的两人。
这两人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尤其是身后的沐钰儿,小花猫一样。
“为何不救她。”陛下声音微微发寒,“宁愿救一个杀人犯,也不肯救朕亲封的僧人。”
沐钰儿心中一怔,明白这话是诘问自己的。
“是微臣让司直救的澄明。”不曾想,唐不言先一步开口,把所有事情拦了下来。
沐钰儿嘴角微动,却见唐不言手指对着地点了两下。
——这是北阙的手势。
——听他的。
沐钰儿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眸光微动,看向唐不言,蓦地冷笑一声:“唐不言就是唐不言,好大的胆子。”
唐不言沉默叩首。
“你们唐家啊……”陛下幽幽说着。
容成嫣儿写折子的笔一顿。
殿内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沐钰儿敏锐察觉到陛下的杀气,心中一惊。
“微臣之事,自来由心。”唐不言镇定说道。
“好一个自来由心。”陛下冷笑,手中的佛珠重重磕在桌面上,“朕看是生来逆骨吧。”
这话极重。
沐钰儿听得心跳加快,可唐不言却还是眉眼冷静,轻声告罪。
“阿娘。”屏风外传来一个娇嗔的声音,打破死寂,“骂我们三郎就骂我们三郎,扯什么唐家啊,儿臣刚才也听了这么一轮车轱辘话,但是说起来,若是此事为真,法明确实死有余辜。”
屏风后,穿着大红色衣裙的千秋公主转了出来,站在唐不言面前,叹气说道:“还不给我们的陛下认错。”
唐不言沉默。
“唐少卿自来就仁心。”容成嫣儿故作镇定说道,“当时火场这么大的火,司直双拳不敌四手,本就只能救一人,那法明还出手行凶,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如今不幸罹难,许是少了些运气。”
“就是。”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低头去看沐钰儿,“你说,你当时可以一手带一个出来吗。”
沐钰儿立刻摇头,顺杆子往下爬:“卑职能力有限,无力如此。”
千秋公主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后转身坐回陛下身边:“陛下,此事确实一波三折,法明罪有应得,依我看如今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就算了。”
陛下眉眼低垂,神色冷淡,不动声色:“如何各大五十大板。”
“要我看,那个澄明也死了,不如就算了。”千秋公主眼珠子一转,故作公平地小声说道。
陛下沉默,最后抬眸扫了眼众人,精心描绘的眉眼露出高高在上的凌然讥意:“那澄明倒是贵重,一下折了朕的五位法师。”
千秋公主脸上笑意一僵,立马瞧瞧去看容成嫣儿。
“我儿回去。”陛下淡淡说道,“朝堂政事,不准参与。”
千秋公主微微嘟嘴,小声耍赖道:“怎么算是政事了,我不走!”
“明庭千连杀五位僧人,死罪难逃,如实真的有仇,他一介官吏却知法犯法,以武犯禁,罪加一等,手段残忍,世人恐慌,三罪并罚,朕给他一个全尸,已经是恩赐。”陛下手指搭在茶几上,淡淡说道。
“陛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冷不丁开口,认真说道,“法明等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澄明和明庭千为亲报仇,情有可原,还请陛下圣断。”
陛下脸色冰冷:“他们都是何罪,才能死有余辜?”
千秋公主背着手对唐不言连打几个手势,示意他闭嘴。
唐不言眉目冷清,神色却是格外地认真:“杀人避祸,出家为僧,玷污佛法,此为其一;不思悔改,牵连稚童,此为其二;性格残暴,为祸僧人,此为其三。桩桩件件皆是大过。”
“那十年前血案,也不过是澄明和明庭千两人说,你们可有证据。”陛下质问。
“刑部侍郎郑行端曾调查过此事,微臣也愿意亲去长安再查此事。”唐不言不卑不亢说道,“此案即使过了十年,也并非能被人盖住,是非公道,天理昭昭,自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对!”沐钰儿出声说道,“北阙愿意接受此案,十年前的案子也能勘破。”
陛下紧盯着面前步步紧逼的两人人,神色难看。
“事已至此,闹大也不好看。”千秋公主见状,不悦地扫了两人一眼,最后又后退一步,继续说道,“要不跟内参们说的一样,直接把那个明庭千杀了,一了百了,再找个由头把那五人的死掩盖一下,也算过去了。”
容成嫣儿点头:“公主殿下说的是。”
陛下心思并不难猜,当年法明上供的四卷《大云经》中称陛下乃是西天弥勒佛下世,本就该中主天下,如今法明爆出这样的丑闻,这卷佛经就成了一个尴尬的东西。
陛下威严,不能不护,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权衡利弊之下,两相掩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权之下,内种隐情,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妥。”唐不言抬眸,一双眼睛好似月照流霜,皎皎无纤,“法明等人有错在先,是为加害人,为何要和被害人同等下场,不公不正,有损陛下威名。”
千秋公主眸光一沉,容成嫣儿眉心紧皱。
少卿这态度,分明是打算给明庭千求情,可陛下已经摆明要牺牲他,堵住悠悠众口。
陛下如今缺得是一个开口的人。
得人信服,自有威信的一个人。
唐不言明显是最好的选择。
“好了,春儿,送少卿出去。”千秋公主脸色一沉,大声说道。
唐不言立刻不为所动,反而声音微微抬起:“先王立礼,所以进人也;明罚,所以齐政也,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法伤义,陛下,明庭千可以死,却不能用这样的借口死。”
“够了,唐不言,不要得寸进尺。”千秋公主一旦沉下脸来,竟有几分陛下威严模样。
唐不言叩首深拜,不急不缓继续说下去:“微臣不敢,自来暴……乱不作,廉耻以兴,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陛下如今开创盛世,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青史自知,何必介乎虚名,迷惑无知者,妄取五蕴相,不了彼真性,是人不见佛,法明其罪,不在陛下。”
“大胆!”容成嫣儿大怒起身,头顶的珠钗甚至大力地晃了晃。
沐钰儿轻轻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竟然直接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讲。
出人意料的是,陛下眉眼低垂,不显怒色。
唐不言声音坚定有力,并不为任何威胁而退缩,声音微抬,坚定说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陛下以德治国,素来宽厚,父仇不同天,亦国家教人之道也,还请陛下为律法正名,为天下此事设下标准。”
“如何标准。”陛下轻笑,眸光微阖,却在细微处注视着面前不屈不挠的臣属,“因为他是你的好友,所以你便如此行事,你唐三郎也不过如此。”
“微臣不敢,只是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王道不设,微臣不敢破,只是他可以死,但不能背负污名而死。”他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微臣不服。”
“那你打算如何?”千秋公主问道。
唐不言的声音微微放低,最后又坚定说道:“诛而旌,收入史册,清浊自分,公道人心自辩。”
——这是他能为多年好友做的最后一步。
沐钰儿轻轻闭上眼,心口发蒙。
——明庭千,已无活路。
作者有话说:
1.诛而旌是陈子昂提出来的,小雪人说的话中也引用了他的复仇议状。
下个案子和他师傅有关!设定在一个古古怪怪的村子里,不过我还没做好大纲,嘤,我埋了好多伏笔,你们还记得吗(谁第一个说出来,给谁发红包,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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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 玛瑙死 ◇
◎吃醋◎
相国寺的火实在太大了, 这一烧就烧得整个洛阳都沸沸扬扬,民间议论纷纷,但却并未在朝堂引起太大的波澜, 或者说是不敢引起太大的波澜。
陛下心思难测,那日并未多言,只是把两人赶出宫,很快也把千秋公主也跟着送了出去。
唐不言一路无言, 沐钰儿脚步沉重地跟在后面。
“陛下会同意吗?”沐钰儿忧心忡忡跟在他身后, 小声问道,“感觉陛下一心想要把此事压下去。”
唐不言揉了揉抽疼的额头,好一会儿才说道:“会同意的。”
沐钰儿快走一步, 来到他身侧,不解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陛下是明君。”唐不言淡淡说道, “权衡利弊下,这是最优的办法。”
若是埋下此事, 一时间固然可以欺骗他人,但越来越多的疑点反而会成为一层层积累下来的火星子, 迟早会爆发, 只要有心之人掀起,反而会成了一个攻讦的污点。
把此事摊开来说, 倒是坦坦荡荡, 便是有一些流言蜚语, 可陛下已经掌权三十几年,这些风波对她而言不过是毛毛细雨,时间久了, 这件事反而会成为陛下礼法融合的典范。
唐不言在听到春儿话之后很快就把此事利弊分出轻重。
他知道陛下要什么, 更知道陛下迟疑什么, 逼得陛下放弃原先的决定断然不可能,不如直接再给出一个办法,让陛下自己决断。
沐钰儿睨了他一眼,嘟囔道;“少卿也会拍马屁啊。”
唐不言叹气:“慎言。”
沐钰儿立马乖乖用手指在嘴边拉了一条缝,最后又忍不住小声气音说道:“那少卿是什么意思啊。”
“陛下年轻时跟在两代君主身侧学习政务,到高.宗后期更是一手把持朝政。”唐不言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一丝疲倦,“她与一般女子不同,司直若是想要更明白陛下想要什么,与其站在她是女子的处境上,不如站在她是帝王的位置上。”
沐钰儿眉心皱起:“这两者冲突吗?”
唐不言神色冷淡,眉宇间的寒意被日光一照泛出冷冷的光:“没有但也有,帝王想要名存青史,女子自然也想,司直难道不想吗。”
沐钰儿心中微动,抬眸去看唐不言,随后认真说道:“想的,为什么少卿可以,我不可以,我脑子不如少卿,可我武功比少卿好啊。”
她皱了皱鼻子,不悦说道。
唐不言叹气,神色透出微微的遗憾悲悯,那一眼,只把沐钰儿看的心中微动。
“司直说的是。”他温和说道,神态不似作伪,“只是世道苛刻,尤其是史官,对女子更为苛刻,即便那人是九五之尊,陛下比你我都清楚,所以女子这层身份就会被陛下剥夺。”
沐钰儿心中微动,脑海中浮现出陛下刚才那高高在上的深沉模样。
她穿着最是华丽的衣服,带着最是富贵的发钗,可沐钰儿却总是很难第一时间把她带入到女子的身份上去。
太过高高在上,太过杀伐果决,太过雷霆雨露为君恩。
“陛下心性之坚定,少有能及,她露在外面的……”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轻声说道,“只能是帝王。”
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认真叉手说道:“多谢少卿指教。”
相比较沐钰儿一直在民间打滚,对民间了如指掌,似过江小龙,但对朝堂之事却是一窍不通,而唐不言却是生在世代贵勋的唐家,身来就比寻常人站得高看得远,自然心里也能想的明白。
沐钰儿身为北阙司直,接触过不少这样出生的人,毕竟洛阳遍地世家子,可能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屈指可数,可偏偏这里面牌面最大的唐不言却是踏踏实实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真的和别人,一点也不一样。
沐钰儿心里冷不丁想着。
唐不言被人如此郑重道谢,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段路,甬道冗长,穿堂风带着夏日的燥热呼啸而过,沐钰儿本就怕热,没一会儿就走的满头大汗,刚快走了几步,突然没听到背后的动静,不由扭头。
只看到唐不言大夏天走路,脸上不仅没有汗,反而越走越慢。
“少卿,是不是不舒服啊。”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转身担忧上前问道。
唐不言伸手撑着高大的宫墙,手指泛白,指尖微动,指骨紧绷。
“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下。”沐钰儿扫了一眼长长的甬道,心中一凉。
甬道幽深绵长,别说歇脚的地方了,连片叶子多没有,更别说遮遮太阳了。
沐钰儿嘟囔着,伸手搭桥放在他额头:“皇宫还挺干净的。”
唐不言歇了一会儿才按下跳动的心,察觉到脸颊上倒影着的淡淡影子,那心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加快速度,依旧是熟悉的耳朵发蒙,神色微散,可这次却又有些与众不同,那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重。
“怎么了,说不出话来了!”沐钰儿见状大惊,“要不我带你找间没人的宫殿避避暑。”
唐不言再多的绮思也被这胆大包天的话吓得无影无踪,不由侧首看了一眼,淡淡说道:“祸从口出。”
沐钰儿眨巴眼,长长哦了一声,随后笑眯眯靠过去,一手给他遮阳,一手扶着唐不言的胳膊,格外殷勤地拍着马屁:“这里只有我和少卿,出不了哪里去。”
唐不言抬眸,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要不要我背你啊,反正这里也没人。”沐钰儿看了一眼还有一半的甬道,故作随问道,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唐不言一眼就看穿她心里的想法,睨了她一眼,矢口否决:“不要。”
沐钰儿平白被人盯了一眼,摸了摸鼻子,认真强调道:“我也是好心。”
唐不言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搭话。
“我是郎、君。”他盯着沐钰儿的眼睛,郑重其事强调着。
若是被人发现被一个小女郎抱起来走来走去,那唐三郎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沐钰儿歪头,不解说道:“我知道啊,我看得出来。”
那表情实在是无辜,显然并没有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
唐不言一颗心跟着那眸光走了一遭,心中有些莫名丧气。
——沐钰儿对他,跟张一王新还是没有并无区别。
沐钰儿虽然察觉到他的起伏心思,但还是敏锐察觉到他的心情低落,关心地凑上去,大眼睛提溜转了一圈:“少卿你不高兴啊。”
唐不言抬脚走着,闷闷说道:“没有。”
“哦。”沐钰儿眼珠子一转,走了几步,随后又问道,“少卿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唐不言垂眸,还是淡淡否定道。
沐钰儿又是哦了一声,伸手抠着唐不言衣袖上的花纹,走了几步,又凑过巴巴问道:“少卿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唐不言停步,垂眸看她。
沐钰儿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显然充满了好奇,像极了一只坚持不懈扒拉人的小猫儿,似乎非要问出一个结果来。
“我若是生气了……”唐不言漆黑的眸光注视着那双清澈的瞳仁,“司直会,哄我吗?”
沐钰儿眨了眨眼,最后故作深沉地发出一声怪响,眼珠子一转,热情笑道:“当然会!”
唐不言脸色巍然不动,可注视着她的视线却难得带了一丝攻击性,坚持问道:“那司直打算如何哄?”
小雪人瞧着冷冷清清的,平日里也都是不动声色,不好接近的模样,可瞧着却是格外无害,可雪毕竟是冷的,一旦靠得近了,摸到了那层刺骨的寒,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后退几步。
沐钰儿被这个问题猝不及防撸了一下倒刺,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唐不言眼疾手快揪住发带,顿时僵在原处。
唐不言没说话,可那架势确实非要要一个答案。
沐钰儿嘴里嘟囔着几句,却又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大眼睛扑闪了几下,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少卿打算要怎么哄啊?”
唐不言冷着脸,一板一眼,格外认真说道:“是司直说要哄我,那便是司直自己想办法哄我,现在问我,那哄我之事还有什么意义。”
沐钰儿听到一愣一愣的,歪头打量着唐不言不似玩笑的侧脸,也紧跟着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把腰间的荷包抽出来,伸手掏了一会。
“给你这个。”她小心翼翼放到唐不言手中,“张叔做的荷花糖,就剩最后一颗了,给你吃。”
唐不言低头看着那颗化了轮廓的糖,小小一颗,荷花形状,粉白相见,格外可爱。
沐钰儿见他不说话,立马解释道:“很好吃的!甜而不腻,里面还加了一点陈皮,有一点酸酸的,很合适夏天吃的。”
她伸手朝着唐不言怀中推了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糖果看,但嘴里故作大方说道:“边缘是刚才进火场融化了,不是我舔的,干净的,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糖果了,平日里连张一都舍不得给的。”
也不知这话是哪里打动了唐不言,只见他一直冷淡的眉眼突然动了动,最后缓缓抬眸去看沐钰儿。
“你平日里哄张一他们,也是这样的。”他手指微动,却没有把糖放进嘴里,反而继续追问道。
“不啊。”张一刚跟她这么闹脾气,还不是给他来一下,让他清醒一下。
——小雪人可不一样!
沐钰儿一头雾水,突然心中微动,随后仔细打量着安静的唐不言,突然眸光变成意味深长之色,悄悄靠近唐不言,挑眉问道:“少卿你这个好像吃醋的表情啊。”
唐不言手指微动,镇定反问道:“我为何要吃醋?”
沐钰儿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又站回他面前,歪头,不解说道:“也对,少卿没事和张一一个小地痞吃啥醋啊,还有什么是他有,您没有的不成,不过少卿你刚才实在有些奇奇怪怪。”
唐不言腰背挺直站在那里,脸上神色如常,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只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似乎能听到心中血液流动的声音,被面前之人的话一字一字牵引着,时高时低,起伏不定。
沐钰儿继续绕着他打转,长长的红色发带微微晃着,就像一根翘起的蓬松大尾巴。
“要是少卿总是这样,我会以为少卿是为我吃醋的。”沐钰儿开了口,索性故作夸张地说道,大大方方打趣道,一点也不羞涩,“那可不行,我最烦那些规矩束缚了,而且我要当大官的!”
唐不言一颗心瞬间下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的仁义君子似乎被瞬间剥离,强势侵略的想法狰狞而出。
可,当他看到沐钰儿笑眯眯的眉眼时,清晰的知道这显然是一句哄人的,不着调的,大大咧咧的,吊儿郎当的话。
她对他并无任何想法,所以任何玩笑话便是毫无顾忌的。
他若是想要一件东西,自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可她毕竟不是,物品。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心中那点挣扎冒头的想法一点点压进去,也顺手把那颗糖握在手心,眉目间越发清冷,便也越发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高冷:“少说胡言。”
沐钰儿被怼了一下,只是眨了眨眼,随后握着刀柄的手不经意地点了几下,最后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是我冒昧了,出了宫门就可以坐车了,少卿走走。”
烈日西斜,但日光已经浓烈,晒久了便是衣服都滚烫起来。
“三郎。”两人走到甬道尽头,突然听到一侧紧闭的大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沐钰儿耳朵微动,觉得声音耳熟。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唐阁老。
“坐我的轿子走吧,我刚好也要回府。”唐稷看着小儿子发白的脸,忍不住心疼说道,“别倔了,我今日答应和你娘一起吃饭的,不要与我墨迹,若是害我失约了,我可都怪你。”
唐阁老历来受宠,宫内行走特赐步撵。
沐钰儿看着那架步撵,也跟着劝道:“对对,坐轿子好,可以挡一下太阳。”
唐不言看着阿耶,神色冷淡而恭敬问道:“那阁老如何走。”
唐稷蹙眉,不悦说道:“我走路不就好了,多大的事情,你们快扶三郎上轿子,你今日可要归家去?”
唐不言侧首悄悄看了一眼沐钰儿,就看到沐钰儿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似乎略有心事,不由眉间一皱。
“这么了?”唐稷不解问道,“可是为难?”
“不是。”唐不言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分析着,“估计明日陛下就会下旨,我得回小院呆着,不然去唐府规矩大,怕是不好。”
唐稷点头:“是这个道理,那办好这个事情就早点回家看看,你阿娘很想你,好了,先上轿吧。”
唐不言终于有了眉目扭头,便去看沐钰儿,故作随意问道:“那司直打算如何回去?”
沐钰儿立马抬头,眉眼弯弯,滚圆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几分生动可爱之气,笑眯眯说道:“我和唐阁老一样啊,走路出宫就好了啊。”
一侧的唐稷也跟着看了过来,其实远远就看到三郎和这位司直一起走过来。
三郎虽然不说话,可神态极为放松,两人走得近,乍一看还颇有点亲密,可要是三郎对她是特别的,却一路上一句话也不曾说,动作更是规规矩矩。
自来在朝政上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唐阁老也不由犯起了迷糊。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轻轻嗯了一声:“我在宫门口等司直。”
沐钰儿颔首:“麻烦少卿了!”
“之前答应司直要去富贵楼请客吃饭。”唐不言上了轿子,掀开帘子,一本正经说道,“不如就在今夜。”
沐钰儿眼睛一亮,一扫心中心绪,连连点头:“好好!”
沐钰儿:天下真的会掉馅饼!
唐稷:我儿什么时候爱请人吃饭了?
一句话落,众人心思各异,很快,载着唐不言的轿子便走远了。
沐钰儿被一顿天降之饭开心地脸上笑意都停不下来,正打算抬步就去赴约,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和少卿说话强调格外相似的声音。
“不知某是否有幸和司直一起出宫?”
沐钰儿抬起的脚立马一收,笑容微收,恭敬转身,立马殷勤说道:“不敢不敢,能和阁老一起简直是三生有幸,阁老请,阁老请。”
若是寻常人这般变脸,唐稷定然是觉得此人是趋炎附势之辈,不可深交,可如今这模样落在着小猫儿一样的沐钰儿身上,突然又觉得有几分能屈能伸的可爱。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未来可期啊。
怪不得三郎去了北阙办案瞧着精神都好了许多。
心境澄明之辈,自然可爱。
“不必拘束,一起走吧。”唐稷捏着胡子,温和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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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 琉璃爱 ◇
◎庆祝◎
唐稷在朝野名声极大, 两朝元老,宦海沉浮,终究是一步步走上如今的位置, 素有‘一语可破天下事’的美名。
他从高.宗龙朔年入仕,后得高.宗‘才高其天,谋深如海’的夸赞,再至睿宗时, 当时朝堂惊变, 他稳定朝局,拥护陛下登基,自此入阁拜相, 更是在载初年间,一力压下重议, 赞同陛下北迁洛阳,自此名声大噪, 位极人臣,无人能及。
唐阁老十八岁入仕, 三十岁拜相, 入阁三十年,履及六部十三省, 门生故人遍布四海, 当真称得上是大周朝野的常青树。
沐钰儿走了两步, 突然察觉到后脑勺有一道视线扫过,脚步一顿,回味了一下, 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还没和这么大的官一起走过路, 更别说这人是唐少卿的阿耶,一时间手脚局促,扭头去看他。
“司直不必拘束。”相比较唐不言对外的冷淡不爱说话,唐稷对外却一向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态度。
沐钰儿眨了眨眼,夕阳落日落在瞳仁中,刺得她微微闭上眼,整个人就像小猫儿一样懒懒散散起来。
“阁老怎么这么晚走啊?”沐钰儿一向能屈能伸,笑眯眯地随口问道。
现在酉时过半,太阳只剩下余晖,早过了下值的时间,放在北阙,早已跑得飞快。
“入了中书省,哪有上下值的说法,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能回去。”唐稷对沐钰儿这样的微末小官也格外蔼然可亲,神色温和地解释着。
沐钰儿侧首,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一颗透明澄亮的一对琉璃:“阁老为国为民,真是辛苦啊。”
这话听太多了,唐稷一耳就能分辨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偏偏从这个小小司直嘴里说出来,那一点漫不经心的尾音,偏好似正儿八经的陈述,既不谄媚,也不敷衍,却听的人心旷神怡,心中舒坦。
唐稷总算明白这几日洛阳城内的一些细微流言的来源。
人人都说唐三郎身边最近跟着一个小女郎,两人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两人脾性倒是意外融洽。
三郎性格太过清冷骄傲,与前头两个兄长不同,他生来有慧,这些年在外地磨炼,更是激出他的一丝野心,但他是办实务的好手,却总是缺了一点能屈能伸的委婉。
但这个沐钰儿性格倒是直白,有话直说,直爽随意却不突兀,这些年在市井打转却没有沾染流里流气的气质,显出几分澄明透亮之色,多加调.教,定会是长袖善舞的能人。
这样的组合是最合适办事的。
唐稷脸上笑意微微加深,随后故作为难问道道:“那日我儿不经深虑就带司直入东宫,还发生了一些纠纷,可有受惊?”
沐钰儿摇头,背着手,放慢脚步,溜溜达达着:“我们是办案去的,那日去收获颇丰呢,我也没受惊,再说了东宫的吃的真的很好吃。”
唐稷笑:“司直倒是闲情雅致。”
“是真的好吃。”沐钰儿认真地掰着手指,“那个咸杏仁,炒的微微焦黄,裹上糖霜后脆口香甜,带一点咸味,就很好吃,还有那个猫耳朵,小巧玲珑,筋滑利口,做的和张叔一样好吃,还有那个紫苏饮,加了冰块,甜甜的,清凉解暑。”
唐稷听得连连点头,不仅没有嫌弃,反而紧跟着煞有其事地说道:“东宫的紫苏饮确实一绝,不知司直可有喝过薄荷饮,加了冰块,夏日喝,爽口清凉,入口回甘,肚中清凉,最是祛暑。”
沐钰儿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我家也用薄荷泡水,但感觉没有阁老说道这么好喝。”
唐稷摸着胡子,略带一丝得意地说道:“某不才,家中有一位专做冷饮的师父,对饮子格外有心得。”
沐钰儿立刻露出羡慕之色。
“可以让三郎带给司直饮用。”唐稷见她如此嘴馋,忍笑开口。
“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劳烦少卿。”沐钰儿咽了咽口水,当还是故作推辞。
唐稷也不故意拆台,反而为她做了一个借口:“过几日是我家大娘生辰,到时司直可以赴宴一观,不知司直意下如何。”
沐钰儿眼睛越发亮了:“大娘子生辰啊!”
唐家那位大娘子她是很喜欢的,除了喜欢打扮人这一点实在令人吃不消。
“刚才在殿中,我儿可有顶撞陛下。”谁知唐阁老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沐钰儿立刻警觉起来,大眼珠子一转,开口委婉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少卿怎么会故意顶撞陛下呢。”
唐稷叹气,无奈摇头:“怎么不敢,想来司直也听说过我儿前几年为何去了扬州。”
沐钰儿耳朵一动。
唐不言摘取探花之位后做了下州别驾,在任期年,政绩斐然,四年未到就调回洛阳做了御史台谏议大夫,可以说得上的前途光明,那一年里,从双章到姜家,都在这位谏议大夫的弹劾折子里不断出现,只是陛下爱惜,从不降罪,可不曾想,最后问题也是出在一道折子上。
当年十月,凤阁舍人韦嗣立上请状,再次要求陛下重整国子监,王公以下子弟皆须入学,不许从他途出仕,自陛下称制以来,姜氏诸王为祸学校,天下早有怨言。
唐不言不仅附和此事,甚至还多加一道疏奏,要求陛下赦免自垂拱以来被以诬陷之罪定罪的所有人,不论轻重,一皆赦免,死者追复官爵,生者听还乡里,甚至还在折子上写明重刑不得民心,酷吏必将为祸的言乱。
这一下可算彻底捅出马蜂窝了。
陛下自掌权起来一直重用酷吏,大兴牢狱,许多人被权力碾压,至今流离坎坷,未加原宥,此中甚至包括曾经晋升凤台的阁老们,只是这些年陛下年纪大了,这才把那些酷吏一一剪除。
“陛下压着他三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便连软话都不肯说,僵持三天,甚至刀剑加身也不肯妥协请罪。”唐稷叹气,“那脾气,谁见了不头疼。”
沐钰儿悄悄看了一眼唐阁老,小声反驳道:“可少卿说的没有错啊,有些事情就是……错了。”
唐稷捏着胡子,沉吟到:“司直倒是偏袒。”
沐钰儿不服气,皱了皱鼻子:“我没有偏袒的,少卿就是德义恪勤,清慎公平的君子,国子监什么样子,我之前也见过了,少卿读书时读书成绩这么好,还被人欺负了呢,可见学风就是不好,所以他上折子为韦嗣立助阵就是对的,学风不正,如何育人,朝堂需要的蓬勃生机的读书人,可不是一无是处的世家子。”
唐稷眉间一跳,并未打断她的话。
“至于第二个事情……”沐钰儿摸索着刀柄上的玄武头,笑说着,“少卿在扬州得了一个唐无刑的称号,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无刑的背后是积压的三百一二件案件无人喊冤,走之前甚至被百姓送了青天伞,天下瞩目,人人称羡。
这是他对陛下无声的抗争,他大声又直白的告诉陛下,重刑不得人心,唯有公平,仁义,才能让百姓信服。
唐稷捏着胡子微微笑着:“可北阙按理也该是我儿当时所抨击的酷吏。”
沐钰儿脚步一顿,侧首和唐稷四目相对,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的无言。
天下谁不知,南北阙就是陛下为了铲除异己设立的两个部门。
“那,那是两码事。”沐钰儿磕巴了一下,无辜说道,“我师父是好人。”
那小表情,又是纠结,又是不高兴,还有点心虚,当真是生动极了。
唐稷见状忍笑,也跟着点头说道:“张司长确实公正不阿。”
“阁老说得对!我师父就是很好的人。”沐钰儿点头,大声说道,一点也没有自吹自擂的羞涩。
两人很快就走出了宫门口,唐家的两辆马车正并排站着,昆仑奴正在和唐阁老身边的来生说着话,听到脚步声立刻看了过来。
“司直!”他嗓门大,这一声听得格外清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不言的那辆马车似乎动了动。
沐钰儿见了奴儿便熟稔打趣道:“奴儿今天喊我这么大声,可别是又是打算把我北阙吃空了啊。”
上一次昆仑奴陪唐不言来北阙办事,时间晚了便被热情的任婶留下来吃饭,结果这一留,北阙的米缸空了一半。
昆仑奴摸着肚子,瘪了瘪嘴,委屈扭头:“郎君。”
“奴儿不是给了米钱吗?”唐不言冷淡的声音从车帘内响起,“司直还打算再敲一次敲竹杠不成。”
沐钰儿笑眯眯爬上马车,动作熟练:“说两句奴儿,少卿就开始护短了,不过奴儿还小,多吃点还能长高呢。”
唐稷看得眯了眯眼,盯着那车帘看了一会儿,温和开口说道:“司直有空,可以随我儿上门做客,那饮子还可以多尝几种。”
沐钰儿这才发现把唐阁老落在身后了,连忙把脑袋伸出来,不好意思说道:“一定一定。”
身侧的唐不言微微侧首,便看到阿耶意味深长的视线,借着拿取糕点的功夫,状似不经意地把帘子放下,顺手把小猫儿拽回来。
“压着糕点盒子了。”他一本正经说道。
沐钰儿连忙退了回去,慌乱说道:“改日卑职一定上门拜访。”
唐稷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最后随着来生上了马车,只是一上马车,他脸上的笑意便微微敛去,露出片刻失神。
“阿耶与你说什么了?”马车内,唐不言问道,“怎么要登门拜访了。”
沐钰儿捏着糕点,开心说道:“唐阁老说你家有一个大师傅做饮子很厉害,邀请我去喝。”
唐不言侧首看她。
“他还说过几日是你阿姐的生日,邀请我去玩。”
沐钰儿三下五除二把糕点吃完,扭头去看唐不言,期冀问道:“我可以去吗?”
唐不言自然点头:“自然可以,阿姐想来也会邀请你。”
沐钰儿不解。
“阿姐很喜欢你。”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立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也很喜欢大娘子!”
唐不言失笑。
“我们晚上去富贵楼吃什么啊?”沐钰儿吃了三块糕点,便不拿了,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端出两分矜持地问道。
唐不言沉吟,不说话。
沐钰儿心中一惊,小心问道:“不去吃了?”
“马上就端午节了,会开夜市,富贵楼也会出新品,到时候一起吃,也免得失了新鲜感。”唐不言一板一眼解释着。
沐钰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小脸委屈地皱了皱,大眼睛耷拉着,手指捏着一块糕点,心中郁闷,可一想着自己是蹭饭,还是以主人家的意愿为先,所以到最后只好故作大方地说道:“那也可以的。”
——少卿也会骗人!太过分了!天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但我让瑾微去富贵楼点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去南市买几样菜。”唐不言话锋一转,“这几日北阙的兄弟辛苦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个饭。”
沐钰儿原本焉哒哒的神色顿时亮了起来。
——还有免费的饭吃!
“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她毫不吝啬地大声夸道。
“那就去北阙吧。”唐不言脸上露出笑来,笑说道。
沐钰儿嗯了一声,又开始摸着糕点吃:“要不来我家吧,张一、王新、菲菲还有不萌他们还没来我家玩过呢,而且任婶煮饭也不好吃。”
门口传来昆仑奴的附和声:“不好吃!”
唐不言侧首看她,却只能看到她馋猫一样,正开开心心地吃着糕点。
“你家太小了,不如来我家,请张叔来我家做饭。”他犹豫一会儿,随后咳嗽一声,捏着指骨,神色平静地说道,“院子大坐的宽敞,我家厨子做饭也不错,司直……”
他一顿,很快又接了上去,让人察觉不出那一瞬间的停顿:“……觉得如何?”
沐钰儿歪头打量着唐不言。
大眼睛提溜地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
唐不言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紧张起来。
沐钰儿把糕点吞了下去,摸了摸荷包,瘪了瘪嘴,委屈说道:“月俸花完了,没钱给少卿买登门拜访的礼物了。”
彼时上门做客,都是要买礼物的,无论轻重,总该是一个心意的。
唐不言那颗心立刻回了原处,嘴角不由微微抿起,最后忍不住开口讽刺了一句:“司直哪一个月是有钱的。”
沐钰儿理不直气很壮但说道:“钱就是拿来花的,我就是花的快一点而已。”
“距离下个月放月俸可还是有七.八日。”唐不言反问,“是不是太快了点。”
沐钰儿愤愤说道:“那是因为我往日买米粮的那户物美价廉的米店关门了,听说是老板家的小女儿丢了,老板关门去找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门,我去了比他高两文钱的隔壁米店买的,所以现在就花完了。”
唐不言蹙眉:“小娘子丢了?报案了吗?”
“嗯,报了,但洛阳说大不大,说小却不小,人流这么多,现在也没找到。”沐钰儿叹气,咬了一口糕点,“人贩子当真可恶。”
洛阳每年都会有不少妇孺丢失,虽然朝廷下了严令制止拐卖,《律法·盗贼》中明确规定,掠卖人口为奴的,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且买方“购买”拐卖而来人时,也要处以刑罚,父母和祖父母卖子辈孙辈的,要加罪一等,可即便刑罚如此严厉,但还是抑制不住这样的无本买卖的诱惑。
“肚子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眼睛睨了唐不言一眼,大声嘟囔着:“晚上想吃冰冰凉凉的东西。”
“瓜果和饮子,或者酥山。”唐不言指骨微动,最后声音一低,漆黑的眸光被头顶的夜明珠一照,好似一簇雪光,认真盯着她看,“那来不来……”我家。
作者有话说:
1.再走一张或者两张感情戏,铺垫一下背景,就正式走下一个案子剧情了!贴贴!
2.《唐律疏议》是中国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统一法典,其对各个犯罪都有完备的刑法规定!她把拐卖人口直接放到盗贼里面去,刑罚很重,甚至规定很细,卖方和父母之辈的买卖都做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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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 琉璃爱 ◇
◎醉酒◎
唐不言的院子是一个二进小院, 却因为左边和沐钰儿接壤的那一角多了一个小花园,变成了一个倒挂金钩的布局,加上前院格外大, 第一进院落从两侧游廊到影壁天井,被瑾微费尽心思布置起来,完全没有普通二进院的逼仄。
北阙的人听说要去少卿家做客,一个个精神一振, 开始严阵以待, 态度慎重,得了消息之后就立马散出门,准备给第一次拜访上峰家准备礼物。
太贵的, 买不起。
太便宜的,拿不出手。
太简单的, 忒丢人。
太华丽的,看不上。
北阙众人在南市来回回荡走着, 一边踩着落日余晖,一边张望着各大店铺, 心急如焚, 赶在暮鼓响前来到修业坊大盘街唐家。
“我在张大娘糕点铺买的糕点。”张一站在台阶上,看着少卿家红漆大门, 就有些后悔了, 捏着手中的油纸袋子, 小声强调着,“特意买了富贵荣华彩头的拼盘饼来的。”
唐不言颔首,示意瑾微接过东西, 脸上并未露出嫌弃之色:“那家店开在南市, 辛苦张吏长这么不爱动的人, 还走这么一大圈了,枣糕某也很喜欢,今日刚好可以端上一起品尝。”
张一小心翼翼睨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小小松了一口气,连忙躲到王新后面。
王新也颇为不好意思:“我是一个粗人,挑不来东西,但听说少卿喜欢吃甜的,就去北市买了百果味家的果脯和糖果,甜而不腻,一共凑了八样,图一个招财提运。”
“王吏长有心了。”唐不言点头,“这家的松子糖格外好吃。”
陈菲菲穿着颇为鲜艳夺目,口气倒是随意:“想着少卿什么也不缺,所以一时间也不知道送什么,在西市走了两圈了,后来看到有一户小摊贩在买自己做的玩具,有一个东西叫蹴球,说没事可以扔着玩,逗逗猫,逗逗小孩都可以。”
她掏出一个颜色多变,花纹详多的多面形状的毛丸:“主要是样式新,我也没见过,说是牛皮做的,一共二十二面图案。”
这球一共有二十二面绣画,每面都是六菱形的样子,边缘用灰色花纹的长布条压实,每一面的图案都是用刺绣绣上的花纹,色彩格外艳丽的,或仙鹤展翅,或兰花幽静,或牡丹盛开,或彩凤飞翔,绣画栩栩如生,细微可见,分布凌乱却有趣。
瑾微接了过去,掂了掂,惊讶说道:“好轻啊。”
“对,里面塞了牛膀胱做内胆,内胆里面是充气的,和这个牛皮壳是牢牢固定在一起的,所以在地上踢,或者砸在地上也不会变形,甚至还会弹起来,很有趣。”陈菲菲解释道,歪头去看唐不言,“少卿喜欢吗?”
唐不言点头:“寻常蹴鞠里面都是毛发甚至是糠米,这个却别出心裁,甚至连外表都张扬肆意,很是特别。”
陈菲菲点头,也不谦虚:“我也觉得少卿会喜欢,这个东西真的还挺别致的,我还是特意挑了这几个图案的。”
“嗯,有劳陈娘子了。”唐不言温和说道。
“现在看来,我的礼物最不用心了。”杨言非摸了摸鼻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是一个玉佩,虽然少卿可能不太缺这些东西,但我想着乔迁送玉可是诗经里特意交代的,那我可不是要准备了一块羊形白玉佩。”
玉佩洁白透亮,温润秀气,质地细腻,羊角突出却不咯手,玉面上雕刻柿子枝头喜鹊闹的画像,栩栩如生,格外生动。
这一块玉,市面上至少五百两银子。
“难得的羊脂玉,杨郎中破费了。”唐不言也并未因为礼物贵重而高看一眼,只是神色如常收下。
很快,余下几人也都把自己买的东西一股脑送上,大都是不贵重,但精挑细选过的东西,没一会儿,唐家两个仆人手中就堆满了东西。
唐不言侧首去看一侧笑眯眯的沐钰儿:“司直的东西呢。”
沐钰儿一呆,捏了捏腰间空空的荷包,手指来回用力着捏着,好一会儿才委屈说道:“少卿入住第一天,我不是送东西了吗,还贴了一个竹篮子。”
唐不言眉间一动。
“那个竹篮子可是张叔做的,很好用的,很严密的。”沐钰儿反问着瑾微,“小驴脸,你说是吧。”
瑾微眼珠子在少卿身上扫了扫,一时间捉摸不透少卿的意思,但还是老实说道:“确实很好用。”
一般的竹篮底下都有细缝,司直家的却在底部铺了两层,加之整体是鱼形的,甚至可以用来打水。
沐钰儿下巴一抬起,颇有点无赖的感觉:“少卿看,我早早就送了。”
唐不言只是含笑看着他,屋檐下两侧的六棱形方形灯笼随风微动,照亮他清透的眉眼。
——凤楼十二春寒浅,恍如一瞬星霜换。
沐钰儿神色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卿这是在逗她。
“送酒不就好了。”陈菲菲目光在两人身上提溜转了好几圈,心思微动,状似捋头发的动作,挡在沐钰儿身边,慢吞吞说道。
“对,那今日的酒,我包了。”沐钰儿被那大红色的衣服猝不及防刺了一眼,随后连忙收回视线,声音微提说道。
唐不言注意到陈菲菲的视线,垂眸颔首。
“好啊!”张一大喜,搓了搓手,“司直的酒真的很好喝。”
“入内吧。”唐不言侧首,几个小仆立刻把门完全打开,露出少卿家的一角。
北阙众人立刻严肃起来,甚至还有人理了理衣服。
沐钰儿算起来是第二次进这个小院了,但第一次是从墙边翻下去的,两人闹了一点小小的矛盾,一路上也没有仔细看过这里的布置。
一入门,只看到一座雅致宏伟的雁翅影壁,正面雕刻着琴棋书画四艺,两侧配有连绵不断的云纹,画面大气雅致,背后则是一只脚踏祥云的麒麟,脖颈微杨,似大声咆哮,头顶屋檐上左右各自蹲坐着几只瑞兽,称得上是气韵生动,形态各异。
“真好看。”沐钰儿张望着,真心夸道,“我家那个影壁就是托福少卿做的,便宜又好看。”
“请的可是南市西面的一手雕的张师父。”瑾微强忍着脸上的得意,下巴微抬,故作淡定说道,“用的也是城外李家土窑的青砖,砖缝内插不进一张纸片,严密整齐。”
一手雕的张师傅是洛阳城内有名的影壁师傅,这一面雕刻便需要一百两银子。
“哇。”身后的北阙众人宛若鹌鹑地相互挤着,抬着头,齐刷刷发出惊叹,宛若刚进城的乡下人。
“你那面小墙花了多少啊?”陈菲菲抱臂,随后问着。
“好像是十两!”沐钰儿雀跃说道。
陈菲菲一扬眉,意味深长地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去看瑾微。
瑾微眨了眨眼,慢慢上前一步:“司直那面是贴墙的,少了很多工序,而且正面只雕了一朵菊花,很简单。”
“真的是顺带做的。”他睨了自己三郎一眼,最后特意强调着。
陈菲菲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少卿当真是好人啊。”
唐不言也跟着淡淡嗯了一声。
陈菲菲收回视线,继续跟在沐钰儿身后走着。
“这里的花花草草养得也很好啊。”一行人绕过影壁,来到偌大的第一进院子,穿过圆拱门来到正中位置,沐钰儿跨入第一道拱门,笑说道。
南面是一整排倒座房,被分成十几件屋子,这是仆人住的地方,眼下正整整齐齐关着门。
往西边走,隔壁是三间装修华丽的马厩,如今正有五六匹马透过栏杆,探头看过来,最里面的马厩内有一匹马儿棕红色,格外高大,寻常人难以上下,一看便是给昆仑奴特指的,正中马厩只住了一匹马,那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一双大眼睛正扑闪着看着外面,模样温和。
“好俊的马!”沐钰儿眼睛一亮,穿过第二道拱门,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脑袋。
“哎,这是我家郎君的马,脾气……”瑾微刚开口,却不由吓得瞪大眼睛。
脾气不好的踏雪正乖乖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沐钰儿的手心。
“真乖。”沐钰儿开心地揉了揉它的鬓发。
“踏雪今天这么乖啊。”瑾微嘟囔着。
张一也紧跟着得意吹嘘道:“这天下的马儿就没有见到我家老大不乖的。”
唐不言站在拱门边,淡淡邀约着:“下次可以一起带你的马,去郊外踏青。”
沐钰儿连连点头:“好好,我家紫电特别乖,找机会让它们认识认识。”
隔壁特别‘乖’的紫电正马胆包天,趁家中无人准备越狱拆家,奶黄则蹲坐在它背上,目光深邃,神色严肃,长毛迎风飞舞。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进入抄手游廊,两侧是东西厢房,正中是正房,正房两侧各有东西二房,布局整齐对折,规矩平整。
院子正中放置一个三人环抱的水缸,几枝红莲亭亭而出,偶有水波荡漾,说明水下有贪吃的锦鲤冒头,头顶搭着一个竹棚,如今挂满了紫藤,如今真开出紫红色的笑话,打着卷地挂了下来,鱼缸边则摆着石桌石凳,两侧各有两株石榴树,游廊上摆放着海棠花,争奇斗艳,简单不失雅致。
廊栏曲折,有露有藏。
北阙众人看的目不转睛,倒不是说这个院子有多华丽,反而是很是简单朴素,可看着少卿这般站在竹棚下,绣着花边的宽袖安静垂落着,如此冷冷清清一人被夕阳微光一照,便又说不出的融洽合适,风流飘然。
“三娘。”几人说话间,东厢房靠近游廊的一间屋子窗户探出一个脑袋,里面依稀可见开火的炉灶,屋子不大,却分得清清楚楚,甜食,荤素,各有灶台,如今也都各自忙碌。
来人正是张叔。
“张叔!”北阙众人齐齐喊人。
张叔顿时笑的见眉不见眼:“都来了啊,少卿真的很客气,备了许多菜,今日你们有口福了。”
众人立刻露出开心之色。
张一笑眯眯说道:“那张叔给我们做什么啊?”
张叔笑了笑:“做了你们爱吃的槐叶冷淘,荤浇头是瑾微兄弟买来的河鲜,素浇头还是老三样,竹笋蘑菇小菘。”
“三娘。”张叔的目光慈爱地看向沐钰儿,“你之前一直想吃莲房鱼包,一直没买到新鲜的莲房,这次多亏少卿大方,贡献了一个。”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正不错眼地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眸子被廊檐下的朦胧夜色一照,显出几分温柔来。
沐钰儿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抠了抠下巴,随后大声夸道:“少卿真好!”
“也是好奇张叔说的这道菜是什么。”唐不言并不邀功,只是笑说着,“似乎别有野趣。”
“我知道我知道。”张一凑了过来,咽了咽口水,双手比划着。
“就是先把莲花摘下来,再把莲房挖去内瓤,然后把鲜鳜鱼切块,拌上料酒和酱料腌制后放在里面,最后上火蒸熟,对了,外面还要刷上一层蜜,出锅摆盘的时候还要再浇上张叔特制的三鲜汤汁,要滚烫浇上去的,你就会听到刺啦一下的,白烟瞬间冒气,就这一下,香气立马就会窜上来,又有莲花的香味,又有蜂蜜的清甜,还有肉香,尝一口鱼肉还有菊花的味道,可不是色香味俱全。”
瑾微听得津津乐道,随后问道:“为什么还有菊花的味道。”
张一神神秘秘说道:“因为张叔的三鲜调料用的是渔父三鲜。”
“渔父三鲜又是什么?”瑾微惊诧问道。
“莲,菊,和菱,如何配比我就不告诉你了,是秘密。”张一脑袋一扬,笑眯眯说道。
瑾微自幼在唐家长大,耳融目染,听着便下意识琢磨了一会儿,随后忍不住嘟囔着:“好复杂的工序,这道菜很像是世家才会有的秘菜……”
世家秘菜也就是中馈单子,一般来说越是底蕴深厚的世家,中馈上的酒食一栏便越发深厚,只有家中开大宴才会由主母亲自指点心腹烹饪,从不轻易外外传,因为这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
唐不言眸光微动,却见沐钰儿没心没肺笑嘻嘻的样子,又见北阙众人也浑然不觉有异的模样。
“三娘快去坐下吧,马上就要好了。”张叔站在窗口,满脸慈爱地笑说着。
瑾微回神,连忙指了指西厢房出游廊的一处圆拱门:“这边走就是小花园了。”
一出圆拱门,视线焕然开朗,入口就是两颗郁郁葱葱的芭蕉树,枝叶繁茂,脚下是青石小路。
“这个阁楼之前不是两层吗?”沐钰儿视线向右看去,入口整体位于花园右侧,所以右侧的位置并不大,依稀可见一间黑瓦红墙的小小书轩。
只见右侧靠墙边种了一小片梅花,假山嶙峋,而书轩就位于梅花之中,影影绰绰。
“三郎说这样就可以窥探到司直家里了,而且也会挡着你那个院子的光,所以拆了改建成这个了。”瑾微解释道,“平日里在轩阁里看看书也不错。”
沐钰儿眨眼。
两间院子本来是连在一起的,这笔买卖因为是沐钰儿强买强卖,导致两家只有一墙之隔,没想到少卿还是格外正人君子。
“这个是鱼魫大贡和云南朱砂兰吗?这两个不都是秋季开的嘛,怎么现在就开了。”杨言非凑了过去,院子正前方养着一盆盆兰花,叶面翠绿,芳香扑鼻,格外好看,“养的也太好了吧,如何养的?”
“杨郎中好眼光啊。”瑾微颇有点主人家的模样,一板一眼解释道,“唐府有一个花匠来的,那花匠手艺很好,冬天都能把春天的花养开,养护兰花更是一绝。”
“这个就是鱼魫大贡。”瑾微指着其中一朵花色洁白如雪的兰花介绍着,随后指了指它旁边的紫红色兰花,“这是云南朱砂兰。”
北阙众人又是拥挤地围着,相互看着,也不敢上手摸,只是用嘴巴发出惊叹声。
“入席吧。”唐不言见他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说道。
瑾微点头,指了指左边的位置的位置:“席面已经摆在荷花池边上,让仆人们搭了一个棚子,刚才也抬去两墙烛灯了。”
众人跟着走了过去。
“湖是不是也挖宽了。”沐钰儿站在参差不齐的湖边,看着湖面上的接天莲叶和亭亭荷花,水面上时不时有波纹荡开,一条鲜红的鱼尾便翻了出来。
“嗯。”唐不言轻声说道,“坊内就有河道,引入水源方便,而且夏天湖面大,也凉快。”
人工挖开的湖面如今种满了荷花,荷叶连天,小荷冒头,甚至湖面上还搭了一个石头桥,出入口两侧各种两颗梧桐树,河面靠墙边上放置着一个小小凉亭,当日唐不言就是坐在这里下棋,所以沐钰儿也没想到一翻墙就看到他了。
整个花园布置并不紧凑,反而有些宽阔舒朗,地面用雪白的石头扑出一条条小道,只零星用假山照景隔开,简单文雅,野趣留白。
吃饭的地方就在湖边的一处空地上,背后是一簇簇竹林,侧对莲花池,面对梧桐,一站定,就有种幕天的痛快。
北阙之人四目相对,皆看出心中欣喜之色。
原本以为和少卿这样的贵族子弟吃饭,势必要战战兢兢,坐立难安,若是吃饭的地方放在什么阁楼水榭中,两侧仆人围伺,那不是难受死了,可不曾想少卿似乎格外好说话,对他们的礼物也不嫌弃,选的地方也足够宽敞,仆人都不在身边走着。
棚子用竹子搭起来,挂上布帘,墙灯一面贴墙,一面树在湖边,仆人们正在点灯,等最后一盏灯被点燃,这一角花园被照得通亮。
张一仰头打量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感慨道:“少卿家真的好好看啊。”
一步一景,看似简单,却有处处心机,庭院深深,春波凌凌。
众人煞有其事点头。
“入座吧。”唐不言开口,众人分了两座依次坐下,很快就有仆从自两侧端上佳肴,足足有十六碟、八簋、四点心,白色碗碟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桌面上。
北阙众人又是发出惊呼。
玉盘珍馐,秀色可餐。
“老大,这里翻过去不就是你的厨房了吗?”张一一抬头,盯着那堵墙,笑说道,“你要是想来少卿家打秋风,那不是翻个墙就到了。”
正在吃单笼金乳酥的沐钰儿心虚,头也不抬地继续塞着小饼:“没有的事,我没事翻什么少卿的墙,平白污蔑少卿清白啊。”
张一也是随口一说,笑眯眯地过来和人抢吃的:“这个什么啊,怎么一直吃啊。”
“这叫金乳酥。”沐钰儿嘲笑着,“牛乳煮沸后用点豆腐的办法让牛乳渐渐凝固,然后在沥干水分,压实,最后放在一块糕点放一个蒸笼里隔水蒸,其实油炸也很好吃。”
沐钰儿眼疾手快,赶在张一伸手时,把最后一块夹走了,笑眯眯地塞进嘴里。
张一刚尝出味来,就没了,顿时气急:“太过分了啊!”
“你若是喜欢,就让后厨再弄一叠油炸的来。”唐不言侧首问道。
沐钰儿虽然也是不客气的性子,但还是说道:“下次吧,这里好多菜啊,我得留着肚子给它们。”
“哎,老大你的酒呢。”张一突然问道,“你的酒在哪?”
沐钰儿哎了一声,站起来说道:“我现在去隔壁拿。”
“不必了。”唐不言压着她的胳膊,抬眸淡淡去看张一,“这酒是从玉娘坊买的琼华酒,不好喝吗?”
张一被这一眼瞬间看怂了,满脑子起哄的想法都焉了下去,讪讪找补道:“好喝好喝。”
沐钰儿歪头:“那我就不送了?”
唐不言淡定自然说道:“下次一起送来即可,不必再多跑一趟。”
“那我们这次不就吃不到了。”张一嘟囔着,还没说话,就被王新踩了踩脚。
“你爱吃的牛肠。”王新夹了一筷子,直接塞到他嘴里,面无表情说道,“少说几句。”
张一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劲道浓香,酥脆鲜香,好吃。”
北阙众人很快就自己动起筷子来,一时间气氛浓烈,沐钰儿和张一抢吃的抢的不亦乐乎,杨言非慢吞吞给陈菲菲挑刺,陈菲菲喝着酒,似有心事,王新倒是一声不吭,埋头苦吃。
酒过半巡,沐钰儿眼珠子一瞟就看到唐不言只动了几个筷子,不由侧首问道:“少卿怎么不吃,是不是我们太吵了。”
这里大概除了一个唐不言和半个杨言非,其余人都是粗人,喝了几杯酒就开始闹闹嚷嚷了。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幸好声音吵闹,倒也没有其他人动静:“没有,我食量一向如此少,司直尽管自便。”
沐钰儿捏着酒杯,接着烛火打量着他的脸色,微微靠近:“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那股淡淡的酒曲味瞬间迎面而来,浸染了酒味显出几分醇厚之色。
滴酒不沾的唐不言也似被熏醉了,长睫微动,露出一双漆黑的瞳仁。
“看我做什么。”沐钰儿摸了摸脸,反而凑了更近了,似乎想要透过那双明亮的瞳仁中看清自己的样子,“难道我吃酒吃红了吗?”
唐不言的视线在她发红的唇角上一扫而过,最后点到为止地上移,最后落在她秀气的鼻尖。
他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滚烫的体温便透过衣服穿了过来,灼得他手指微动,却好似不经意碰到小女郎的肌肤一般,连忙把人按回原处,快速收回手来。
“司直醉了。”
沐钰儿闻言,眼珠子一转,一看便起了坏心思,随后见她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这次宴会托福少卿,让我们敬少卿一杯酒。”
这一声,众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唐不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沐钰儿却丝毫没有察觉身侧少卿的心绪,亲自给唐不言倒酒,只是到了一半突然觉得脖颈一凉,悄悄抬眸,睨了他一眼,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原本打算倒满的小心思便也歇了下来,给自己找补道。
“哎哎,少卿身子不好,少喝一些少喝一些。”
北阙众人没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少卿和司直的波涛汹涌,便也跟着起身举杯。
唐不言身后的瑾微欲言又止。
三郎体弱,到现在喝过的酒屈指可数。
沐钰儿笑眯眯地看着他起身举杯,嘴皮子利索,张嘴便是奉承话:“祝我们少卿吉吉利利,如如意意,天高海阔,繁华相送。”
众人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唐不言,神色激动,齐齐贺道:“天高海阔,繁华相送。”
北阙自成立起就是陛下的刀剑,陛下的眼睛,一向被文武百官唾弃不耻,便是再仁厚之人也都不愿和他们来往,这些年受的白眼和诋毁不足以为外人道。
当时所有人都抱着笑话的态度看着唐不言空降北阙,毕竟一个是出了名的大刺头,一个是尊贵不凡的小郎君。
可不想,这位病弱娇贵的唐少卿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虽不爱笑,性子冷,可做事有条理,行事有准则,对他们不算亲厚,但不会行背后捅刀之事,相反几次陛下降罪,他都是独自一人挡在前面。
这一声祝贺,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的。
唐不言目光扫视众人,最后低声说道:“多谢,也祝各位乘风破浪,前程似锦。”
众人被那一眼看的心潮澎湃,仰头把所有酒都一饮而尽。
唐不言把视线落在沐钰儿身上,看着她透明澄亮的浅色眼珠,神色微微放柔:“这四个月和司直搭档很是愉快。”
沐钰儿忙不迭抬杯,嬉皮笑脸说道:“少卿能做我的上峰也是极好的。”
唐不言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嘴角微微抿起,继续说道:“望司直今后似月亭亭,夜夜流光,得偿所愿。”
沐钰儿歪头,打趣道:“这话听上去好像少卿要走一样。”
唐不言捏着杯子的手一顿,盯着面前浑然无觉的小女郎:“不出意外,陛下明日会让我亲自去送明庭千,也会下令,把我调离北阙。”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顿,原本安静的宴席顿时安静下来。
唐不言的目光只是落在沐钰儿身上,声音微微低沉:“杨柳依依,祝君行万里,明月常生伴。”
他当着众人面,把碗中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发蒙,好一会儿才找回心中要说的话:“少卿要去哪里?”
“许是要回大理寺。”唐不言低声安抚道,“司直不必担心空降,陛下一定会荣升你成为司长的。”
这是沐钰儿一直以来的梦想,成为司长,彻底保护北阙,也是一开始北阙和唐不言不相容的主要原因,可今日,她骤然得知这样的好消息,心中却没有升起铺天而来的喜悦,只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好事啊。”陈菲菲声音打破两人诡异的沉默,漫不经心开口,“大理寺可比我们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北阙有前途多了。”
“这倒是。”张一丧气说道,“虽然少卿总是罚我们抄司规,但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祝少卿迁擢会星,高卧凤台。”陈菲菲豪气地到了满碗酒,笑说道。
“祝少卿。”众人也跟着附和道。
沐钰儿被这一声齐刷刷的声音震了震,这才回神,后知后觉端起酒碗,却发现已经空了,低头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眸,笑脸盈盈,神色如常:“是好事,以后还请少卿多多照顾了。”
唐不言看着她脸上的笑,缓缓垂眸,轻声嗯了一声。
一顿饭很快就紧接尾声,天色已黑,宵禁深重,瑾微带人去了厢房休息,沐钰儿抱着酒坛,一脸严肃地盘腿坐在湖边。
“司直回去休息吧?”
她身侧倒映出一道影子。
两人就在隔壁,回去倒也方便。
沐钰儿抬头看人,一双眼睛因为喝了酒水汪汪的,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唐不言,又不说话。
唐不言弯腰,想要把人拉起来:“夜深露重,小心着凉了。”
“少卿。”沐钰儿闷闷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垂眸看她。
“和你在一起办案子还挺愉快的。”她说。
“和司直在一起……”唐不言轻声说道,“我也很开心。”
沐钰儿似有话要说,可到最后还是闷闷地闭上嘴,抱紧手中的酒坛,就像一只蜷缩的小猫儿:“我真的可以做司长吗?”
唐不言一愣,随后认真点头:“会,清风不堕凌云志,司直有鸿鹄之志,有盘盘大才,定能得偿所愿。”
沐钰儿哦了一声,嘟囔着:“那就好,总算有一件好事了。”
唐不言心中微动。
“我走了,司直不开心……”他心中生出一股犹豫却又雀跃的心绪。
沐钰儿抱着酒坛,一张滚烫的小红脸贴着冰冷的坛面,哼唧了一声:“对啊。”
“为什么不开心。”
唐不言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接着那点稀薄醉意,抛弃心中的仁义道德,身形微微弯下,看向面前双眼紧闭的沐钰儿,任由身后的光落在清瘦的脊背上,倒映出一层稀薄的影子,如今完完全全把沐钰儿笼在哪里,乍一看好似把人拥在怀里。
沐钰儿眉心紧皱,显然在认真思考着,好一会儿才从混沌的脑海中分出一缕带着酒意的思绪:“因为是少卿你啊。”
唐不言心跳加快,那一瞬间,他似乎当真触碰到面前这只小猫儿柔软的皮毛。
“就是觉得心里……”
“小醉猫。”背后传来陈菲菲冷静的声音,“该回去睡觉了。”
唐不言那醉醺醺的心跳瞬间一顿,只是抬眸去看陈菲菲。
陈菲菲自席面上起身,直接把靠在自己右边的张一按到桌面上,左边的杨言非踹在地上,这才缓缓走了过来。
沐钰儿的话被打断,一会就记不起来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乖乖嗯了一声。
陈菲菲大红色的裙摆出现在两人身侧。
她力气大,直接把沐钰儿提溜起来,顺手把酒坛扔进水里,惊起无数水花,惊醒悠哉的锦鲤,顺便染湿了唐不言的衣摆。
沐钰儿不高兴的抹了一把脸:“干嘛。”
“瞧你是不是醉糊涂了。”陈菲菲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笑了笑,直接把人带走了。
“没醉,我没醉!”沐钰儿的声音骤然放大,大声嚷嚷着,“我怎么可以喝得醉,胡说,我没醉!”
“你都喝了两坛酒了。”陈菲菲嘲笑着,“都开始说醉话了,还说自己没醉。”
两人刚出了竹棚,就看到张叔提着灯笼站在路边,见了人立刻迎了上来:“可是又醉了,已经备了醒酒汤,快去喝一碗,早些休息。”
“没醉!我没醉!”沐钰儿强调着。
“好好好,三娘没有醉呢,哎哎哎,走慢些,别摔了。”
三人很快相携离去。
唐不言看着远去的三人,只是垂眸看着面前漂浮起来的酒坛。
“陈娘子怎么回事。”瑾微拿着帕子不悦说道,“把酒坛把池塘里扔什么,溅得三郎一身水。”
唐不言摆手,把他的手推开:“无事,备水吧。”
“早就备好了。”瑾微扶着人,“三郎刚才喝了酒,可难受。”
唐不言摇头。
陈菲菲这坛子是扔给他看的。
他,心知肚明。
—— ——
沐钰儿在头痛欲裂中睁开眼,痛苦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哭唧唧说道:“头疼头疼,我的头。”
“现在知道疼了,昨天喝这么多酒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头疼。”身侧传来陈菲菲无情的嘲笑声。
沐钰儿滚到一般,随后睁开一只眼,只看到陈菲菲正跪坐在一侧煮着一壶茶,空气中飘着奇奇怪怪的味道。
“知道你昨天差点干了什么蠢事吗?”陈菲菲抬眸问。
沐钰儿抱着被子,慢条斯理爬起来,乖乖摇了摇头。
“那就好。”陈菲菲说道,顺手用小刀把托盘上的甘草一刀剁成两半。
沐钰儿看得一个哆嗦,嘟囔着:“我可没得罪你,你吓唬我做什么。”
“我是怕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陈菲菲淡淡说道。
沐钰儿发呆,好一会儿才说道,侧脸贴在手背上,一双滚圆的琉璃眼珠好似一汪盈盈春水:“不会的,我知道我要什么。”
陈菲菲搅动茶壶的动作一顿,可到底也没说话。
她要的是建功,是立业,是跟着这个潮流做天下女子第一次能做的事情,她努力了十年,才不会轻易放弃。
谁,也不行。
“对了,什么时候了?”沐钰儿又哀嚎一声扑倒在被褥上,像只小猫儿一样打着滚,随口问道。
“快午时了。”陈菲菲说道,“若是寻常人生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沐钰儿打了一个寒颤;“好冷的笑话。”
“那其他人呢。”她又问。
“都睡得跟猪一样呢,早上女官来传旨都没人起来。”陈菲菲倒出一杯颜色古怪的茶,一脸平静地喝进去。
沐钰儿一个激灵爬起来:“有圣旨!什么圣旨?”
“主要的事情就是和昨日少卿说的一模一样,不过少卿被罚俸一年了,还要抄官箴书三十遍,不过我们倒是好运,什么事情都没有,还被赏了一百两银子,十匹绸缎。”
她指了指一侧的浅绯色的官袍,笑说道:“得偿所愿,恭喜啊。”
沐钰儿一跃而起,头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麻利地走过来捧起衣服:“五品的衣服!”
“对,五品武官的官袍,金带十一銙,铜饰龟袋,一样不少。”陈菲菲撑着下巴,顺手倒了一盏茶,推过去,“喝一口,庆祝一下。”
沐钰儿立刻警惕地抱紧衣服,盯着那颜色古怪的东西,后退一步:“我不要,我去找少卿了!”
陈菲菲幽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陛下让他给明庭千送毒酒去了。”
沐钰儿脚步一顿。
“陛下好狠的心啊。”陈菲菲也忍不住同情唐不言,“权衡利弊,杀人诛心。”
沐钰儿盯着衣服上的雄鹰花纹喃喃说道:“可少卿,不会低头啊。”
—— ——
地牢内,明庭千几日不见,脸颊已经瘦出高高的颧骨,可见了人还是笑了笑,脸上露出释然之色。
“你就不能跟陛下说一句软话嘛。”他见了人,无奈说道,“何必呢。”
唐不言盯着他面前之人。
他带着沉重的铁链,头发凌乱,遍体鳞伤,可跟人说话时,头颈微微扬起,露出几寸根根筋骨,嶙峋不屈。
“你的养父养母我已经让人安置好了。”唐不言并未回答,只是继续说道,“云织寺和萧家的冤情我也一定会昭告天下。”
明庭千安静地看着他。
“澄明的尸骨我也会收下来安置在你身边。”唐不言神色冷静,认真说道,“你犯了杀人死罪,逃不过这一死,但不属于的污水我也不会让他们泼到你身上。”
明庭千拖着沉重的脚链走了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喘了几口气,艰难站直身子,认真说道:“谢谢你,三郎。”
唐不言终于抬眸看他,那双冷沁沁的黑色眸子被两侧的烛火一照,显出暗夜流光。
两人年岁相仿,当年在国子监齐名,并称双杰,只是两人性子一冷一热,却出人意料地成了好友,虽然时时会有不怀好意之人出言挑拨,可两人却一路走到现在,走的越来越近,直到现在……
唐不言从状元到探花时,坊间充满流言和嘲笑。
——志强者智达,言信则行果,燕雀安知鸿鹄志,三郎今后必当高飞。
唐不言被陛下放逐扬州时,只有他带着秦知宴来送行。
——大道如青天,何惧巍峨路,三郎此去为求索,路漫何须快马,老天自有定义,不必多想。
从未有一人,这般懂他。
唐不言曾想,两人本该一起携手登凤台的。
“当年我和昭弟被一辆途径这里的马车救了……”
唐不言眼神微动。
明庭千轻轻上前,伸手握住他搭在栏杆上的手,缓缓用力,握在手心。
“多活了十年。”他笑,“能认识你,是我这十年来最大的幸运。”
唐不言垂眸,缓缓伸手握着他满是鞭伤的手:“得一挚友,人生大幸。”
明庭千只是看着他,似要把他的模样记在眼底,面露怀念之色:“当年误打误撞进去国子监,来到国子学,现在想来也是不可思议,虽然前两年没有和昭弟在一起,但后来的日子相遇之后,只觉得是老天庇护。”
唐不言沉默,手指微微蜷缩,随后长长的宽袖跌落在两人交界处,染上斑驳血迹。
明庭千伸手拿起一侧女官托盘上的酒杯,盯着那澄亮的毒酒:“有人问我后不后悔走这条路。”
他仰头喝下那杯酒。
酒杯被摔在地上,发出破碎声。
“自然是不后悔。”
他嘴角吐出一丝血来,大笑说着。
“三郎,国子监那面学子石墙下的辩论……”他的声音很快被源源不断的血水吞没,顺着消瘦的下巴低落在衣襟出,晕开惊心动魄的红色,“我至今都记得。”
唐不言瞳仁微张,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在地上,最后缓缓闭上眼。
“走吧。”身后的女官声音在背后响起。
唐不言沉默。
“该走了,奴婢要给陛下交差了。”女官催促道。
唐不言最后冷淡地睨了她一眼。
女官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不敢说话。
唐不言却没有停留,反而转身离开幽暗的地牢。
女官轻轻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离开了,没一会儿,衙役打开牢房,搬出尸体。
唐不言上了马车,不再理会女官,女官摸了摸鼻子,只好先一步离开。
马车内,他手指微动,最后摊开,露出里面一条细碎的布,只看到上面写一个字——局。
他缓缓闭上眼,手指在膝盖上微微点着。
——康成到底要跟他说什么?
他们并未在那面学墙下发生过辩论。
不,不对。
唐不言瞬间睁开眼睛。
他们辩论过,只是深夜抵足而眠时,两人独自说的。
——厉太子的死,到底是谁做的?
他伸手敲了敲车壁,瑾微脑袋紧张伸进来:“怎么了,三郎不舒服吗?”
唐不言把手中的血字捏在手心,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去查十年前,有哪位贵人的马车经过云雾山救了人,还有他是如何到现在养父母家中的,最后去查康成到底是如何入学的。”
瑾微一惊,但一看到三郎如此严肃的神色,便也不敢多问,低头应下。
他蓦地想起梁坚案中,那个在暗处救了梁菲的人,鲁寂案中,到底是谁指引鲁寂去做这等事情,猫女之死中,一个莫白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再或者是,这个案件中,怎么就挑中钱家了。
当真都是……巧合!?
他心中微沉。
“哎,抢小孩啦!抢小孩啦!”马车外响起一个惊叫声。
唐不言瞬间回神,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一群人把一个人踢倒,抱回他怀中大哭的小女孩,小孩眉眼间点这一刻鲜红血痣,雪白可爱。
“洛阳现在的治安怎么回事?”瑾微嘟囔着,“光天化日还抢人啊。”
“可不是。”身边有一个老汉也跟着抱怨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几个月洛阳的治安一点也不好。”
“走吧。”唐不言放下帘子,淡淡说道。
老汉这才发现这辆马车格外豪华,吓得连忙跑了。
瑾微挥动鞭子,不高兴说道:“现在大白天都管不好,我看也没几个巡逻的人,过几日就是端午了,到时候一开夜市,不是更要命,希望不要出事。”
唐不言蹙眉。
一旦开夜市一向是人贩子出动的时刻,最严重的时候,一夜能接到三十四起报案,这样本该严正以待的事情,奈何如今的京兆府尹望春芝出了名的水泥匠,别的不行,和稀泥的本事一流,功劳不抢,出事不背,所有事情都给手下两个少尹。
“去秦府吧。”唐不言最后无奈说道。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详细的庭院描写和衣服描写,我个人很喜欢,有一种我给人搭建衣服,搭配衣服的感觉,好像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我给他们一点点添上生活的气息,我最喜欢的两套衣服是女主那次东宫赴宴,还有千秋公主的一件衣服,虽然每次描写不是事无巨细,但每次我都会把他们从头到脚都打扮起来,甚至把妆容都想象起来,可惜我不会画,不如我一定画起来,给你们看!!!我现在很期待小猫儿去唐家,我给唐家搭的大房子,前面那一点点四合院,花了我两个小时找资料,还有每个人送的礼物,我想了好久,好像他们真的要去做客一样,笑死。
小猫儿升官了,撒花!
瑾微:flag我立下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出门看电影去了,晚上回来再修文修细节,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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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琉璃爱 ◇
◎小昭◎
五月初五, 端午节。
端午在大周是大节,不仅放假一日,朝廷还会举行一天宴会, 陛下身边的近臣都有赏赐,唐家也不例外,得了一份厚赏。
唐稷和唐不言马上就要一起入宫谢恩,顺便赴宴。
“三郎还没来吗?马上就午时了。”唐夫人揉了揉额头, “那小院有什么好的, 整日不着家。”
唐稷坐在一侧抿了一口茶,好一会儿才会说道:“三郎长大了嘛,有自己的心思, 独自一个人也好,说起来, 北阙那个司直夫人见过吗?”
“见过一面,小脸白白的, 眼睛圆圆的,瞧着跟着小猫儿一样。”唐夫人笑说道, “见了三郎那冷冰冰的样子既不害怕, 也不扭捏,怪有意思的。”
唐稷垂眸。
“对了, 之前三郎不是去郑州办事吗, 你让他去找程家, 也不知道怎么了,前几日我那弟妹还来信,说随敏要来洛阳找三郎玩呢。”
唐夫人有些八卦的凑过来, 小声说道:“我瞧着有点意思, 那小霸王什么性子, 狗见了都摇头,之前拜年哪一次不是见了三郎就跑,现在还眼巴巴要过来说要找三郎,我瞧着就有问题。”
唐稷笑说着:“许是孩子长大了呢。”
唐夫人脸上笑意顿时促狭起来,把他的茶杯拨到一处去,眨了眨眼:“你知道上次那个北阙司直也跟着过去了吧。”
唐稷点头,淡定说道:“北阙办案,司直自然要跟随。”
“三郎回来没多久,弟妹突然来信,跟我打探那人了。”
唐稷喝茶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过来。
“真的,说得隐晦,说那司直武功很好,问问能不能调到郑州来,帮忙练训练水军。”唐夫人捂嘴笑说道,“我当时瞧着就不对劲,你说这次来会不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过都过了一个多月了,随敏还惦记着呢,说不好还真能成事,就是那个北阙司直的身份,有些尴尬。”
洛阳城内无秘密,沐钰儿的身世只要想查,都能摸到一些听闻。
唐稷嗯了一声抬眸,眸光微动:“什么时候来?”
“说是今天呢。”唐夫人说道,“你说要不要让三郎去接一下。”
“郎君,夫人,三郎来了。”门口的小丫鬟低声说道,打断夫人的话。
话音刚落,门口屏风处倒影出一个修长的影子:“阿耶,阿娘。”
是唐不言。
“总算来了。”唐夫人笑说着,“可要进来喝一杯。”
唐稷眉尖一动,慢慢吞吞放下茶盏:“不了,我们马上就进宫,不好耽误太久,对了,容声不是要办宴吗,是打算在哪里办啊。”
“在卫家,我过几天也去帮忙看看。”唐夫人说着话,看着屏风后倒影的影子,“三郎,你可有朋友要送帖子,联络联络感情的。”
“没有。”唐不言淡淡说道。
“你瞧瞧。”唐夫人不悦说道,“来洛阳这么久了,怎么连个赴宴的人都找不到。”
“不是什么大事。”唐稷笑着安抚道,“独来独往,也清净。”
“清静什么,你瞧他回来这么久了,都病三回了。”唐夫人绕出屏风外,满肚子的抱怨在一眼看到三郎的打扮立刻眼前一亮。
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官,穿着深绯色官袍,腰系金带十一銙,挂着精致的银鱼袋,头顶的两梁冠把头发整整齐齐梳了起来,如此简单的装扮,偏被那冷淡疏离的眉眼一衬,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
“我儿真是好看啊。”唐夫人拉着他的手仔细看着,随后不满说道,“小脸太白了些,涂殿胭脂有气色一点。”
唐不言扭头,直接拒绝:“不要。”
“今日是赴宴,不必如此端正,玉佩怎么不带,寸色,给我拿环形玉佩……”
唐不言立刻抬眸去看阿耶。
唐稷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要迟到了,不要弄了,三郎,快走。”
他说完就直接抬脚走了,唐不言便也紧跟着走了。
唐夫人无奈,看着缓缓远去的父子两人,笑着摇了摇扇子。
“我之前买了一个玉扇放哪里了,等会差人给三郎送去,那颜色,最衬三郎肤色了。”唐夫人转身遗憾说道。
寸色点头应下。
“行了,我们也该去卫府了。”
—— ——
唐家父子在入了应天门后便各自分开。
唐稷是阁老,刚一下马车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唐不言在洛阳时间不长,加上性子冷淡,是当真没交到几个同僚,眼下落了单便孤零零一个人的处境。
“三郎!”唐不言刚进水泰门,就听到一个秦知宴的声音,扭头看去,就看到他甩着扇子,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
“我就知道你一个人来!怎么样,我特意等你的,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啊。”秦知宴仰头,得意问道。
唐不言颔首,含笑看着他:“何时来的?”
秦知宴眼珠子一转,正打算使坏,便看到他冷沁沁的目光,到嘴边的吹牛也跟着咽了回去,有讪讪说道:“没,没多久,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吧。”
“对了,听说你前几日来找我了。”秦知宴抹了一把头顶的汗,“我当夜回家本来想找你的,但是后来又有事情,耽误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唐不言点头:“明日是康成的头七,通知你一下。”
秦知宴眼中的光一黯:“这件事情多亏你在周旋,我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这事本来就是落在北阙头上,你若是插手,容易让人多心,如今这样就很好了。”唐不言安抚道,“今日开夜市,我本以为你不会来。”
“本来不打算来的,但想着不来也不好,就想着等会坐一会再回去,天黑了就回去。”秦知宴小声说道,“今日开始夜市,你也知道我们头上那位啥也不管,这半月洛阳城多了很多人,我就怕出事,我得回去坐镇。”
唐不言点头:“我也要回去,我表弟今日来,也要早些退席。”
秦知宴眼睛一亮,手中的扇子啪地一下打在手心:“好啊,我们一起啊!”
皇宫内的宴会办在文成殿,就不露面的东宫也在今日出现,太子几日不见,原本庞大的身子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瞧着精神不太好,眼下,正在和千秋公主说话,身边只围了几个人。
反观对面的姜则行,身穿紫衣,头戴金冠,真个人神采奕奕,并未收到明庭千之事的牵连,身边围了三圈人,个个一脸热忱。
秦知宴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小人得志。”
唐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
秦知宴立马用手指在嘴边划了一道。
“坐吧。”唐不言说,“我在路上看到有人大白天还抢人,但路上金吾卫并不多,是为什么?”
秦知宴叹气:“金吾卫半月前改制完成了,人少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各司衙役如今算京兆府最多了,可京兆府再多,也比不上金吾卫人数啊,这一下少了三四百人,我这几日和周少尹头大大了。”
“那夜市的巡逻现在的布置给了谁?”唐不言蹙眉。
“今日京兆府就留了十个人看家,剩下的人全都拉出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和金吾卫混在一起,布置在最热闹的乐呼街,阳春街,寻石街三条街了,剩下的街道就把你们大理寺,刑部,只要有衙役可以借出来的都借出来了,然后把各坊的坊正和大小者都拉过来敲打了一遍,让他们各自维护好各自坊的安全。”
一说起此事,秦知宴显然就一肚子抱怨,开了口就停不下来,显然这几日不着家就是为了此事,连着说了一炷香也不带停的。
唐不言眉心紧皱,察觉出不妥:“这样人员布置太多松散,也没有主心骨,各自武力不足,真要出事,怕也拦不住,金吾卫也不能及时救援。”
秦知宴立马捂着他的嘴,苦着脸说道:“别乌鸦嘴我了,我现在就和周岩两个人祈求别出事。”
唐不言叹气:“为难你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知宴显然也是拿出最大的极限来配合这次夜市了。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耳边的说话声一静,便下意识跟着安静下来,很快,两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唐少卿。”穿圆领上衣,系间色长裙,戴金花簪的春儿女官悄无声息来到他面前,“陛下有请。”
殿内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羡慕嫉妒,不解担忧,各自有之。
这几日,唐不言的名字算是彻底在洛阳城传开了,黎明百姓说起他无不赞不绝口,各地官吏谈及他也是爱恨交加。
他的一份折子直接在朝堂上把十年前的旧案执意捅了出来,最后剑指法明方丈,要求陛下剥其紫衣,罢其职位,錿其封号,这一下简直可以说是捅破天了,一时间指责声不断,弹劾他的折子如雨后春笋。
本以为事关其多年好友,他总该有些留情,却不料这人当真是无情,亲自给人送了毒酒不说,把他杀人的事情也照讲不误地说了出来。
这一下,可把众人怼得无话可说。
昨日他又上折复仇状,要求陛下表彰明庭千,言其该杀但也该旌。
——“谓宜正国之法,置之以刑,然后旌其闾墓,嘉其徽烈,可使天下直道??。编之于令,永为国典。”
陛下言其有理,却又按下不发,不少揣摩圣意的人立刻起了心思,弹劾他的,附议他的,一日之间便上疏一百多份,算是用特殊的办法彻底在洛阳打开了局面。
那今日找他,是不是为了此事?
众人心中顿起波澜,可当事人却是波澜不惊,淡然起身。
“少卿这边请。”春儿不理会大殿中的众人,恭敬说道。
秦知宴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着。
“哼。”姜则行冷哼一声,目光在唐稷身上一扫而过,淡淡说道,“少卿年纪轻,脾气大,阁老也该管教管教,还要陛下多费心思不成。”
唐稷神色冷淡,笼着袖子,淡淡说道:“陛下爱之深责之切,如何管教三郎,是三郎的福气,姜阁老,僭越了。”
“是啊。”千秋公主拢了拢大红色的袖子,巧笑嫣兮说道,“别看三郎年纪轻,脾气大,但本事也大啊,阿娘最喜欢这样的人了,指不定这次又是委以重任呢。”
公主明显话里有话,深知内情,殿内众人目光顺势看了过来。
“二妹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担忧问道。
公主眉眼弯弯,眼尾两侧的火焰斜红便当真如烧起来一般灿烂娇媚。
“陛下心思,我怎么敢猜。”千秋公主为他倒了一盏酒,眼波流动,面靥两侧的小小珍珠随着唇角弯起而妩媚贵气起来,“别说这些事情了,东石山上的别院修好了,三哥什么时候有空来坐一下啊。”
郑显似懂非懂地接过酒杯,虽不明所以,但听到妹妹这么说,便也紧跟着松了一口气:“好,过几日就来。”
姜则行眼珠子一转,显然顺着公主的话想了进去。
唐稷捏着酒杯的手缓慢摸索着。
只是宴会结束,唐不言都未回来,是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也没想到,一直没回来的唐不言原来是趁着夜色直接出了宫。
—— ——
津渡渡夜色,行人争流喧。
洛阳的夜市,一向最是热闹,湖边买菱藕的小娘子脆生生地叫卖着,春船载着罗琦高高悬挂灯火,今日有牡丹阁的人花船弹唱,湖边最是热闹。
北阙得了厚赏,沐钰儿自然带着一群小猴子出门玩耍,一人领着一个小孩,各自散入人群中。
沐钰儿倒是轻松,故作公正地把小孩子都分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也没带,背着手溜溜达达在河边晃荡着,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笑眯眯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过高悬的烛火,最后来到人群稍微散去的街道。
长长的洛水边上到处都是一对对的人在放着河灯,漆黑的河面上飘着密密花灯,好似银河倒转,天下星辰系数落入人间。
等走到一处牌坊下,她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少卿。”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唐不言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清冷的眉眼在热闹喧嚣的人间烟火中澄澈安静,微翘的唇珠是冰白面容上的唯一亮色,宛若碎红一点,日影花梢。
“还以为少卿要晚一点才能脱身呢。”沐钰儿把手中还裹着糖衣的糖葫芦递了过去,“喏,给你买的,南锣街口有一个小个子摊贩的,好似家里的糖不要钱,这个糖葫芦一点也不酸,而且我专门给少卿挑了一个小的,你看,只有三个山楂。”
唐不言换了一身浅红银泥彩绘的宽袖长袍,金银线麒麟纹在两侧高高挑起的灯笼照耀下,流光闪动,时隐时现,头顶一贯飞翅羽冠,如今安静站在牌坊边的阴影处,却依旧吸引大部分的目光。
他接过那串小小的糖葫芦,小心咬了一口,外面的糖块格外脆,轻轻一咬便破了,夏日正是山楂的季节,入口的山楂只带着微微酸意。
“好吃吗?”沐钰儿眼睛亮晶晶说道。
唐不言点头:“很是开胃。”
沐钰儿满意地点点头,把自己手中最后一颗糖葫芦塞进嘴里,随后故作矜持问道:“现在去富贵楼会不会没位置了。”
“已经定了位置了。”唐不言一颗糖葫芦在嘴里吞了好几下才吃完。
“行,那我们走吧!”沐钰儿立刻笑了起来,“少卿在宫里吃东西了吗?”
唐不言摇头。
沐钰儿惊诧:“是宫里的东西不好吃吗?”
“还没开席就被陛下叫走了。”唐不言开始慢条斯理咬第二口糖葫芦,“后来便直接出宫了,没有去赴宴。”
沐钰儿眨巴眼,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是检查少卿抄官箴书吗?”
唐不言看了她一眼,大概看出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便忍笑说道:“陛下不会这么无聊的。”
沐钰儿哦看一声,不悦指责道:“那少卿很无聊啊,每次罚我抄司规都要检查的。”
“因为我一定完完整整,不落一个字的会抄完。”唐不言并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反驳道。
被抓了好几次胡乱抄的沐钰儿心虚着哼了一声,大声辩解着:“抄睡着了而已,也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笑着不拆穿她的把戏。
“真的!”沐钰儿礼不直气很壮地说道。
两人很快就来到富贵楼,沐钰儿坐在他对面,看着门口悬挂的菜单,大眼珠子转了转,故作矜持地问道:“少卿肚子饿不饿啊。”
唐不言煞有其事摇头:“不饿,那串糖葫芦吃饱了。”
沐钰儿语塞,嘴角微动,到嘴边的话说不下去了。
——可恶,少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既然要请司直吃饭,自然是任由司直点菜。”唐不言话锋一转,淡淡说道。
沐钰儿眼睛微亮,嘴里不好意思地推迟着。
“那两位客官想要什么?”小二问道。
“都要!”沐钰儿立马说道,“就那一排的酒不要,其他的都要。”
小二吃惊,眼睛看向喝茶的唐不言:“这可有十二碟菜呢。”
“我特意午饭没吃呢。”沐钰儿摸了摸肚子,委屈说道,“肚子饿了。”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终于抬眸。
小二松了一口气。
——这小娘子,个子小小,口气倒大。
“就按她说的办。”唐不言随口把呆滞的小二打发走,随后看向面前之人,蹙眉说道:“一顿饭而已,以后再请司直即可,何必饿肚子,小心饿坏身子。”
沐钰儿叹气,惆怅说道:“少卿现在就不在北阙了,以后遇到了也不好和少卿多说话,自然也不好宰……让少卿破费请客了。”
唐不言沉默:“为何不好说话?”
沐钰儿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随后促狭说道:“这几日少卿这么大的名声,闹得人尽皆知,若是以后我们再碰到少卿,弄出一副熟稔的样子,这不是对少卿和我的官途都不好吗。”
对沐钰儿官途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升官前景摆在那里,但是对唐不言确实可能会有污名,甚至可能有碍他的仕途。
毕竟北阙名声不好听,可这样的不好听确实他们的护身符。
只有被人唾弃的北阙才会让陛下安心。
沐钰儿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唐不言安静看着她,随后冷不丁说道:“我之前对司直说过,司直这样的本事,只要换个地方,一定走的比现在要快,也跟安全。”
沐钰儿撑着下巴,浑然不在意地笑说着:“我知道啊,这不是悔不当初没早点遇到少卿吗,若是我当年没有被师父带进北阙,说不定就真的听少卿一句劝了呢。”
唐不言哑然。
这么多年,北阙对她而言,早已成了一个责任,尤其是前任司长,张柏刀走了之后。
这也恰是他当初欣赏沐钰儿的一个方面。
一个有担当,不畏惧的人在那里都会闪耀着光芒。
“以后不必如此。”唐不言沉吟片刻后,淡淡说道,“和北阙交往,名声有污,对我而言反而是好事。”
沐钰儿歪着头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皱了皱鼻子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官员对陛下来说反而不敢用。
两人说话间,小二端着一叠叠菜送了上来,嘴里响亮地报着菜名,嘴皮子格外利索。
沐钰儿也不客气,直接拿起筷子开动。
隔壁座坐着一对小夫妻,妻子想去河边玩,夫君却不愿意,甚至开始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鬼故事。
“洛水每年落水这么多年,你知道水下有水鬼专门抓人脚脖子吧!”
“乐呼街?乐呼街最可怕了,水井都能爬出鬼来,靠近湖边的宅子大半夜传出小孩子的哭声。”
“阳春街更不准去了,人比鬼还可怕。”
沐钰儿笑眯眯地听着小郎君似真似假地哄骗着人,态度认真,神色严肃,把对面的小娘子吓得一愣一愣的。
“听人墙角为不雅。”唐不言淡淡说道,“司直好好吃饭。”
沐钰儿眼珠子转了转,状似无意问道:“少卿怕不怕水鬼啊。”
唐不言垂眸,安静喝茶,只是摇头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
“这样啊。”沐钰儿悄默默用手指点了点一侧酥山上的红色糖浆,借着小动作在脸上抹了一把,冷不丁靠近唐不言,声音微微压低,吐出一口气,“这样呢!”
红色的糖浆冷不丁落在脸上七窍的位置,被两侧烛火一照还真有点血流下来的滋味,沐钰儿眼睛睁大,舌头外翻,龇牙咧嘴着凶恶威胁道。
唐不言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苦涩的酒曲味被甜腻的糖浆香气混在一点,成了令人饮鸩止渴的滋味。
他盯着那嫣红的唇角微微发怔。
沐钰儿眨了眨眼,看着唐不言,讪讪说道:“怎么不怕啊。”
“我以前吓过好多人的。”她强调着。
大概是为了印证整个话,隔壁那位小娘子冷不丁一看被吓得跳了起来。
沐钰儿傻傻扭过头去看,一时间,七窍流血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可惜瞧着像是一个误入人间的傻鬼。
唐不言回神,不得不开始安抚着众人,付了他们的饭菜钱,这才免得沐钰儿挨打的事情。
沐钰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走动的背影,长长的袖口垂落在一侧,行走间光泽晃动,宛若人间金露。
“你……”唐不言走了一圈回来,看着她塞得鼓鼓的腮帮子,就像一只贪吃的小猫,吃的满脸都是,一肚子的话瞬间消失不见,到最后只是轻笑一声,“无聊。”
沐钰儿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不解问道:“少卿你怎么一点不怕啊。”
“司直如此不敬鬼神,瞧着也不怕。”唐不言紧跟着驳斥道。
沐钰儿立刻随意笑起来:“那我要抓一只来玩一下的。”
唐不言摇头,把杯中的茶喝完,突然说道:“淹死的鬼不会七窍流血的。”
沐钰儿吃菜羹的动作一顿,侧首斜眼看他。
“而且司直喷在我脸上的那口气……”唐不言抿唇,忍笑说道,“太烫了。”
沐钰儿下意识哈了一口气在掌心,随后讪讪捏紧拳头。
她一向体热,入了夏更是灼热,便是最黏她的小昭,也不愿多靠近她。
“那下次少卿给人吐气,我吓唬人。”她也不恼,反而立马扬着下巴,找回场子。
唐不言常年体寒,入了夏也是如此。
“好。”
本以为唐不言会呵斥她无聊,却不曾想,这次他只是用漆黑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嬉皮笑脸的人,意味深长应了这一下。
沐钰儿眼珠子一转,立马开始低头吃饭。
饭吃到一半,耳边传来热闹的锣鼓声,沐钰儿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洛水上出现一艘艘华丽艳丽的大船,船上灯火通明,隐隐有人群涌动。
“是牡丹阁的人嘛。”
“那个琉璃来了吗?”
“是要开始弹琴跳舞了吗?”
“快,快去看看。”
人群中发出热闹的喧嚣声,原本闲适的人群顿时朝着一个方向涌了过去,甚至还摔了不少人,巡逻的金吾卫立刻高声维持秩序。
“怎么路上的金吾卫好像不太多的样子。”沐钰儿从二楼看下去,摸了摸下巴,目光自人群中扫过,“还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贼,看来这几日可能会乱。”
唐不言收回视线,随口问道:“司直要去看吗?”
沐钰儿摇头,收回脑袋,继续开始挖着酥山吃:“不去了。”
“你和那位琉璃不是好友吗?”唐不言不解。
沐钰儿叹气,嘴里嘟囔着,随后期冀抬头:“少卿有办法把她带出来嘛。”
唐不言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后知后觉才明白她问的是牡丹阁的花魁琉璃。
“你与她如何认识的?”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
“也不是我先认识她的,她好像是我师父的好友的女儿,家中犯事才沦落这里的。”沐钰儿小声解释着,“牡丹阁背后好像有不好惹的人,我之前问过师父,师父说单凭我们救不出来。”
唐不言对此事还算了解,仔细说道:“是,牡丹阁最大的靠山是姜家,但也有其他家掺和其中,确实很难他人插手,我,也不行。”
沐钰儿听他这么说,小脸顿时黯淡下来。
“不过你们若是盯着点牡丹阁。”唐不言冷不丁说道,“只要出了错,闹大起来,想来会有操作的余地。”
沐钰儿眼睛一亮。
牡丹阁这样的地方,不出事才有问题,沐钰儿早就盯他们许久了,手中就有很多这样的把柄,只是这样的操作,算不上大事,也并非小小北阙可以拿捏的,显然要唐家才能操作,要知唐家世代高门,官宦之家,为何插手此事。
“这会不会给少卿惹麻烦啊。”沐钰儿认真问道,“虽然我很想把琉璃带出去,但也不想要少卿为难的。”
唐不言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以前定然很难,可现在不一样了,洛阳的水早就浑起来了,只是缺一个契机,若是司直真的可以找到一个撼动牡丹阁的把柄,可是一个天大的好事。”
沐钰儿听着这话,仔细思索着,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少卿的意思,竟然是打算自己做搅动洛阳浑水的第一人。
“你,少卿的胆子……”沐钰儿像是第一次见识到唐不言的心底的野心,忍不住嘟囔道,“比我还大。”
唐不言只是看着他温温和和地笑着,瞧着人畜无害。
不远处的花船行到岸边,却又不靠近,只是不远不近地停在那里,灯火把船身照得通亮。
只见正中一艘大船加班上有舞姬旋转,身上的金玲似乎接着风声传了过来,两侧的乐队热闹响亮,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岸边的花络绎不绝砸了过去,湖面上的花灯和鲜花被烛火一照,凌乱而艳丽,歌姬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就像天上的琼楼金阙上的仙女即将破水而出。
正中的舞女就像不停歇的蝴蝶,纱裙飞扬,金链贴着雪白的肤色,靡丽而大胆。
人群中的叫好声不停歇,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这几艘花船中,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
沐钰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随意穿梭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逆着人群走动,四处张望着。
“张一!”沐钰儿顺手扔了一个杏仁,准确砸到他的脑袋上。
张一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弹了起来,随后愤怒看了过来。
沐钰儿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对,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老大……”张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沐钰儿,原本慌张的神色顿时露出喜色,站在楼下,嘴巴大张着,却只能在喧闹中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
唐不言不由把窗户整个推开,两个人皆靠了过去,耳边的喧闹声被骤然放大。
张一喊得嘶声力竭,落在楼上两人耳边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气音。
“老……不见了……快……来……”
——小昭不见了!
沐钰儿紧盯着他的唇,心中一惊,蹭地一下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要被亲妈分开一会儿了,嘻嘻。
古代端午节在唐朝之前还挺严肃的,是祭祀大节,到了唐朝之后就彻底热闹起来了,吃吃喝喝起来了(不是)
复仇状哪里,引用的是陈子昂的复仇议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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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 琉璃爱 ◇
◎失踪◎
洛阳城内人潮如云, 罗衣成群,银钗映日,洛水边上观者如堵, 人声鼎沸。
每年夜市都会有不少妇孺失踪,基本上很难找回,所以沐钰儿这才让一个人带一个小孩子出门,就是怕出现这样的意外。
张一满头大汗, 一脸懊恼之色地低头说道:“我给她买了一个珍珠小花, 然后她又想吃樱桃饆饠,我就带她去南大街利郎冷饮子店边上的小摊前买的,我期间是一直牵着她手的, 就是付一个钱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唐不言冷静问道:“当时可有人靠近你们?”
张一仔细想了想:“没有, 但当时洛水那边开始热闹了,很多人都往那边挤过来, 我让小昭拉着我衣服的,我们本来打算买了饆饠, 也跟着去看看的。”
唐不言眉心紧皱, 扭头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脸色凝重:“你先回北阙,把今日没出去的人都叫出来找人, 让他们各自把南市这边的暗哨全都调动起来, 把小昭的画像给他们, 若是见到人,务必带回来。”
张一见了沐钰儿便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
这是最好的打算, 人只是走丢了, 尚在南市徘徊。
“还有。”沐钰儿神色难看, 声音压低,“你叫王新把南市所有蛇头都找过来,一个个审过去。”
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人是被人拐走的,就是洛阳本地的蛇头,他们都要仰仗北阙,不会不要命的把北阙的人拐走,最大的可能是误拐,但若是外地的,那人一旦流入整个洛阳,便真的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了。
“走,我们去那个买饆饠的摊位看看。”等张一走后,沐钰儿也无心吃饭,思索片刻后,喃喃说道,“小昭很聪明的,只要不是被人打晕带走,发现不对,肯定会留一点线索的。”
唐不言起身跟了过去。
两人逆着人群走向一街之隔的南大街。
南大街是南市的主要三条街道之一,路面宽,店铺多,尤其是有一条红楼楚官的阳春街,更是让这条街上的人流络绎不绝,头顶的灯笼照得屋檐下伸出的牙旗灿烂飞舞,街面上时不时竖起的竹墙灯照得整条大街亮如白昼。
“刚才有一个个子不高,脸型萧索,带着一个小孩来你这里买樱桃饆饠的,你有印象吗?”沐钰儿把小昭和张一的画像递到摊贩面前。
小摊贩仔细看了看画像,点了点头,印象深刻说道:“这不就是莫名其妙走的小郎君吗,樱桃饆饠还没拿,现在是过来拿回去吗?”
他利索地夹出一个樱桃饆饠递过去:“诺,拿走,刚煎的,脆的很。”
沐钰儿挥了挥手,继续问道:“这个男的带她买东西的时候,你有看到她和谁说话吗?”
小摊贩摇了摇头:“没注意,小娘子还没我这个推车高呢。”
“哎哎。”身侧一个买寒具的小娘子探过脑袋,“哎,有个腰上挂着面具小孩来牵着她的手走了,然后她就走了,怎么,你们不认识啊。”
沐钰儿眼睛一亮:“那个小孩你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吗?”
小娘子摇了摇头:“那个小娘子长得可爱,所以我才多看一眼,这么一说,我刚才明明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会是水鬼上岸捉人吧。”
洛阳夜市每年都会出人命,大都是失足掉入水中淹死的,也有人莫名其妙就被人拉下水的,加上无处不在的傩戏面具,流言便越发现显出阴森。
那人絮絮叨叨念着,嘴里念了几句佛,又念了几句道。
“那他们从哪里离开了?”沐钰儿问。
小娘子想了想,指了指一条小巷:“只记得往那个方向走了。”
沐钰儿遥遥看向那个位置,小巷门口也挂着灯笼,但里面位置并不大,所以人流顿时少了起来,只是不少人带着面具,不远处的路边,正摆着一个买面具的小贩。
“没见过。”小贩摇了摇头,“我这里人实在太多了,买面具的人不少,对不住客官,实在记不住了。”
“那有人在你这里买过小孩面具吗?”身后的唐不言冷不丁开口问道。
“一次性买两个的那种。”他强调着。
小贩当真仔细想了想,随后长长哦了一声:“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想起一个人了,那个人满脸大胡子,手上牵着一个小男孩,然后买了两个小孩的面具,一个大人面具。大人面具是这种……”
小贩拿出一个双目突出,头戴双角,脸颊上画出两道血痕的黑色面具,在昏暗日光下还有一些狰狞恐怖。
“我本来是记不清了,但这个面具其实是不卖的,是我给戏班子做的摊戏面具,我家的那位给我拿错了,结果那个人一眼就看上了,甚至还多花了十文钱要买,我就忍痛给他了。”
小贩随后拿起另外两个明显是给小孩带的面具,整个尺寸都小了一圈,大概只有成年男子掌心这么大。
“这个是给小孩子带的,我特意琢磨的,他们一共拿了两种,一个是这个桃花神面具,一个是这个狐狸面具。”
这两个面具大概受众是小孩,整个颜色图案都偏于可爱,只是那两个空洞洞的眼睛位置,这样冷不丁拿起来,透着光一看,又莫名多了点恐怖。
“我对这对父子记得深还有个问题就是……”小摊贩突然压低嗓门,意味深长说道,“这个小孩很奇怪,就那个眼睛看久了瘆得慌,跟个泥娃娃一样,一戳一动的,别看我只是一个买面具的,但我祖上可是算命的,我也是得了两分慧根的,我一看这小孩,我就起鸡皮疙瘩,跟个水鬼一样,小脸青白的。”
沐钰儿敷衍地嗯了一下:“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小贩面露难色:“说不上来,那个男的就是一脸大胡子,身形倒是挺高的,和您身边这位小郎君差不多,体型算得上中等,我本来以为是西胡人,毕竟只有西胡人才一脸大胡子打扮的,但我听他说官话也是格外字正腔圆,还有点洛阳口音,对了,眼睛倒是还挺大,其他的五官老实都缠在胡子里,某也没仔细看。”
这样的打扮是明显人贩子为了隐藏自己的打扮。
沐钰儿心中一沉,捏着笔的手微微收紧。
“还有其他特征吗?穿什么衣服,身上什么特别的东西。”沐钰儿压下心中的不安,仔细问道。
小贩捏着面具,仔细想着:“就是穿着很普通的灰衣服,哦,对了,他两只手带着黑手套,算不算特征。”
沐钰儿蹙眉,捏着笔在纸张比划了一下,完全不知如何下笔。
“给我。”唐不言伸手接过她的笔,轻声说道,“别慌。”
沐钰儿嘴角抿起。
小昭是北阙最小的一个小孩,总是说五岁,实际只有三岁,阿耶阿娘都是北阙的人,在一次围剿土匪中牺牲,当时小昭还未满一岁,当真是北阙众人一点一滴拉扯长大的。
唐不言安抚地拍了拍她地肩膀,接过笔来,沉吟片刻,在纸张上画了一个模样。
“是这样吗?”他递过去问道。
小贩看了看:“有点像,有点不像,衣服挺像的,人好像要再瘦一点,眼睛长一点,他这个鼻子好像大一点,额头好像窄一点。”
唐不言紧跟着改了一边。
“怎么更不像了。”小贩惊讶说道。
唐不言蹙眉。
“这个人比小贩高,这里视线不亮,他从下往上看,会让视线聚焦在鼻尖,所以显得鼻子大,额头这边也是这个道理。”沐钰儿抹了一把脸,凑过来,小声说道。
唐不言看了过来。
“菲菲对画人像很精通,她说人的骨头在阴影处都是有不同的变化的,她给张一说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沐钰儿说。
唐不言点头,很快便又修改了一遍:“这样?”
画面上的人穿着灰色的圆领袍,身形颇高,露出的手指带着漆黑的全包手套,正在低头看人,满脸的胡子下只露出一双眼尾微长的眼角,额头大概只有四指宽,整个人竟然能看出一丝秀气。
“哎,像!这个像!”小贩惊讶说道。
“那这个小孩呢?”沐钰儿又问。
“是一个小男孩,穿着浅绿色的衣服,衣服没仔细看,看不出什么样子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脸白白的,不过人很瘦小,买东西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过,就直盯盯地看着我,说实在的,真的是渗人。”
唐不言很快就画了一个小孩的模样,随后扭头去问沐钰儿:“低头看,也会有变化吗?”
“会有一点,自上往下看,头顶的阴影会落在眼睛的位置,所以他会觉得她眼睛往下沉,显出几分阴森,整个脸可能会变得圆一点,下巴短一点。”
唐不言很快又修改了一下,最后递了过去:“是这样吗?”
小贩看了看,歪头看了看:“有点像,哎哎,真的有点像。”
唐不言和沐钰儿对视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气。
“你后来又看到这个小孩回来吗?”沐钰儿不抱希望地问道。
谁知小贩点头:“看到了,虽然他们带着面具,但我还是记得清楚的,大概买了我的面具半个时辰后就回来了,各自脸上带着从我这里买的面具,哼,要不是我记性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对了,小男孩还牵着一个长得好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又哭又闹的,许是在发脾气,那个大人送了个狐狸面具也不要,非要再买一个和小男孩一样的面具,也是在我这边买的,这样才把人哄好,然后小孩就抱走了。”
沐钰儿呼吸一顿。
“抱走了?往哪边走了?”
“进小巷子了。”小贩说,“许是回家了,这条小巷穿过去可没热闹的地方了。”
沐钰儿打量着几人身后的小巷,小巷上依稀挂着几盏灯笼照亮着狭长的小巷,两侧都是居民的后门或者侧门,如今大门紧闭。
“去看看。”她说着,抬脚朝着小巷子里走去。
一进入小巷子的中段,外面的喧闹声便骤然消失,角落里堆满了沙袋和车轮子,还有一些杂草茂盛的长出来。
两人走到尽头,只看到几条船安静拴在树上,水声潺潺,没有任何动静。
沐钰儿脸色难看。
“这里通向洛河,一入洛河,南北皆通,贯穿整个洛阳,到时候无论从哪里里上岸,再上马车……”唐不言没有说下去,神色越发凝重。
“走,只要上了岸,北阙的暗哨一定会发现的。”沐钰儿咬牙说道,“走,回北阙,别让我抓到那个不长眼的蛇头,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
两人很快就折返而去。
这一条小巷大概都是后门,到处都是青苔,无人踏足,如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沐钰儿脚步一顿,停在一处。
“这个珠花是不是张一给小昭买的?”唐不言目光一动,从一侧杂草堆中捡到一个小小的珍珠珠花。
质地简单甚至有点俗气,一看便是在路边上买的十几文一个的东西。
沐钰儿仔细打量着,笃定说道:“是张一的审美。”
“这里的青苔被人踩过了。”她指了指身侧第一格台阶的地方。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这家紧闭的大门。
“小昭不是娇气爱发脾的人。”沐钰儿喃喃自语,“她长这么大软绵绵的人,甚至没发过脾气,她肯定是故意要那个桃花面具的,想要给我们留下线索的。”
唐不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红木做的,铜首门把,这户人家有些来头。”
“东西丢在这里,这里也有人来过,实在有些可疑,我先去看看到底是哪户人家。”沐钰儿把珠花往怀里一塞,后退几步,准备翻墙入内。
唐不言安静看着她。
沐钰儿提着的一口气直接被盯没了,眨巴眼,小声说道:“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要是贼窝就不好,而且我去去就来。”
唐不言依旧沉默,那双漆黑的眼珠不错眼地看着沐钰儿。
沐钰儿刚刚动了动脚,就觉得脚尖生疼,最后破罐子破摔靠近唐不言,伸手揽着他的腰,小声嘟囔着:“行行行,少卿搭着我一点。”
小猫儿凑了过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和绵软的手掌,轻轻贴了进来。
唐不言垂眸,缓缓靠了过去。
—— ——
院子布置得格外雅致,相比较外面的热闹,这个院子却格外安静,甚至安静地好似没有一个人一般。
沐钰儿带着人蹑手蹑脚躲在暗处。
“这里是不是没人。”沐钰儿趴在假山后面,小心张望着。
唐不言打量着陷入黑暗中的阁楼,阁楼坐北朝南,两层楼高,单檐歇山顶,五铺双抄的柱头斗拱,各种幽度极深的斗欹部,拱瓣棱角显明,构成极平缓的厦坡了过去,整个阁楼显得华贵熊浑,心中微动,便冷不丁说道:“这应该是某个贵人藏娇的地方。”
沐钰儿一惊,蓦地转身,却猝不及防看到唐不言微微翘起的唇珠,带着微微的红,是冰白脸上唯一的亮色,不由当场愣在原处。
唐不言也没想到沐钰儿动静这么大,也猛地吓了一跳。
小猫儿浅色的琥珀眼珠倏地睁大的,瞳仁边缘好似猫儿一般晕开,其中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淡淡的酒曲苦味在夜风中带着微醺的醉意,与此同时,空气中是经久不散的药味,带着一点常人难近的苦涩。
唐不言黑色的瞳仁好似流霜月色,皎皎无纤,完完全全倒映出面前之人小小的身影。
“沐钰儿。”他喉骨微动,苍白的唇在夜色中微启。
他似乎靠近了一些,却又好似那声音只是被风送近了而已。
唐不言的声音好似一把毛刷直接从后脑勺到后脖颈,惊得她后背汗毛直立,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下,直接把两人的距离拉开,与此同时,那一瞬间的奇怪气氛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席卷带走了。
“哈哈。”沐钰儿一屁股坐在假山石头上,尴尬笑着,摸了摸后脖颈,无辜问道,“少卿干嘛叫我名字。”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站直身子,眉眼低垂:“情急之下,还请司直见谅。”
“上一次喊我全名的是我师父,追着我打了三棍子。”沐钰儿伸出三根手指,小声强调着,“不要这么喊我,怪害怕的。”
唐不言见她装傻充愣的样子,便也跟着转移话题:“这间院子并非正常人居住的正房厢房的布局,只有院子和阁楼,许多在外面养着外室美妾的人都是如此布置,若是有人想来闹事,看到这样的建筑,也会思量片刻,算是免了不必要的风波。”
“原来如此。”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歪头问道,“少卿知道的还挺清楚。”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司直还进不进去。”
“进进进。”沐钰儿嘟囔着,顺着漆黑的游廊小心翼翼探过去。
这个小院都被夜色笼罩着,这个院子安静地连灯火都没有,隐隐能听到隔壁那条阳春街锣鼓琵琶,缠绵悱恻的唱戏声。
“这里没人,一点呼吸声都没有。”沐钰儿趴在一侧,耳朵动了动,小声说道,“奇怪,怎么就好像大门口有人。”
只见大门口的一个角屋中,有一豆烛火在幽幽发着光,里面似乎有一个人影在窗边静立。
“去里面还是去那个角屋?”唐不言问。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去角屋看看,那个人怎么不会动啊。”
她带着唐不言直接踩了一下屋檐,几个起落,便来到二楼顶部,最后宛若一直展翅的夜枭,借着树梢的劲道,直接飞到角屋屋顶。
沐钰儿把唐不言放在一侧的树后,对着他打了个眼色,然后悄无声息走到窗边,悄悄探脑袋下去。
那影子无知无觉,依旧安静地站着,似乎在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沐钰儿靠得越进,却越发觉得奇怪。
——没有呼吸声。
这个人就像一具尸体一样站着。
沐钰儿猫在阴影处不动了,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多年在刀尖上舔血,对那种莫名的却步很是信任,便下意识准备离开,变故就在这个时候骤然产生。
一直安静站在阴影处的唐不言突然察觉到一道影子落在自己脚尖,眼皮子下意识一跳,瞬间出了阴影,与此同时,后背发凉,一道略带刺痛的锋芒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随后重重砍在树后。
“少卿!”沐钰儿如鹤般掠了过来,在下一刀出现瞬间,直接带着他飞上屋顶。
有一人身影被夜色笼罩着,他身形极高,似乎比奴儿还要再高再壮一点,手中拎着一把带血的,血迹斑驳的斧头,谁也不知道他何时来到唐不言身后的。
那人躲在黑暗中并未动弹,可那双墨绿色的眼珠却在夜色中准确看向屋顶上的人。
“出去!”他出声,声音僵硬不自然,就像从腹腔中发出一般。
沐钰儿紧盯着面前之人:“你是谁?”
“出去!”那人只是这般说话。
“这里是谁的府邸。”
“出去!”那人的声音奇怪极了,连着三声‘出去’,语气音调皆无任何变化。
沐钰儿心中微动,手中长刀倏地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那人而去,动作之快,似山中惊雷,海中浪涛,刀锋闪烁间,便已逼近那人。
雪亮的刀背面上骤然出现那人的半张面孔。
漆黑上半张面容,凌乱古怪的线条,依旧……一双流血的空洞瞳仁。
沐钰儿心中微惊,脚步却不停,雷腾暴冲,雪光纳月,瞬间朝着那人劈去。
谁也不曾想,那人看似笨重,却又以不可思议的灵敏,直直往后退去,惊险地躲过这一下,瞬间消失在枝叶茂密的树林中。
沐钰儿脸色阴沉站在原地,这一下,她拿出一半的功夫,想要擒住一人时,从未失手。
“司直。”屋顶上的唐不言紧盯着那个窗口,巍然不动的影子,声音微微发紧,“他怎么不会动。”
沐钰儿谨慎地后退几步,最后回到唐不言身边。
“没动过。”唐不言眉间微微皱起,“他还……活着吗?”
沐钰儿警惕地打量着这座名不经传的小院,解下头顶的发带,一段系在唐不言手腕上,一段系在自己手腕上,中间只留下两个手掌的宽度。
“这里很古怪。”沐钰儿靠近他,手中长刀骤然出鞘,宛若长了眼一般,直接打了一个转,朝着窗边的人辞了过去,眨眼间就听到一个咚的一声。
那人只是身形微晃……
——纹丝不动。
两人对视一眼。
“有些意思。”沐钰儿古怪一笑,“去看看嘛。”
唐不言点头。
两人直接下了屋顶,悄无声息落在窗前。
窗口半阖着,隐约可见窗内之人穿着浅蓝色的衣服,那人身形也极高,脸庞被黑暗笼罩,沐钰儿的玄黑刀柄还在空中微微颤动。
即便两人站在他面前,那人依旧毫无动作。
沐钰儿伸手把长刀拔了出来,顺手拨开窗沿,街道两侧的微光透了过来,依稀照亮衣服上的纹路,最后落在那张脸上。
沐钰儿眉心微皱。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肤惨白,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珠子正冷不丁垂眸看向自己,头发被完全放进一个端正的幞头中,一朵微微开始枯萎的大红色牡丹花别在脑后。
微光落在那张脸上,那空洞的眼眶被夜色一照,头顶的牡丹是夜色中的唯一一个艳色,如此一看越发觉得诡异恐怖。
绕是沐钰儿也被这一下吓得龇了龇牙。
“这个院子有点古怪,我们去叫人来。”沐钰儿临走前,抹了一把那人的手,冰冷,毫无弹性。
唐不言看了过来:“是人吗?”
“我也本以为是木偶的。”沐钰儿小声说道,“但是摸上去的触感是人的皮肤,而且还有点软度。”
“不说了。”她直接带着唐不言飞出院子,“这里很古怪,先去找北阙的人。”
谁也没看到,在他们走之后,那个一直没动的古怪人头颅微微一动,似乎顺着那空落落的瞳孔看向远去的人,空洞下似有一双墨绿的眼睛一闪而过。
—— ——
“司直觉得小昭在里面吗?”唐不言站在热闹的街道上,才觉得后背的阴凉散去。
沐钰儿摇头:“没有任何人类的呼吸声,肯定不在地面上,若是真的在,十有八九在地下,这样的话,我们两个人搞不定,不如先找人把这里围起来。”
“哎,小哥。”沐钰儿重新回到买面具的地方,笑眯眯问道,“这条巷子最里面的那户人家,你知道是谁的嘛?”
买面具的摊贩促狭地眨了眨眼:“两层顶楼的那个?”
沐钰儿点头:“你认识?”
“哪能啊!”摊贩连忙摆了摆手,“我就是听说这里面住着牡丹阁的一个天仙,寻常不见人的,只在大晚上亮灯,嘻嘻……”
摊贩露出猥琐的笑来。
沐钰儿眉尖一扬:“你见过谁进出没。”
摊贩摇了摇头:“那我就没见过了,这些贵人的事情,就是听听,哪敢仔细打听,这不是要命吗?”
“里面平日里有声响吗?”
小贩还是摇头。
“你是什么时候见他们亮的灯?”唐不言问。
“就上次开舍利夜市的时候吧,平日里宵禁我也不知道。”小二笑说着。
两人说话间,背后传来张一气喘吁吁的声音。
“不,不好啦,安生那混蛋也不见了。”张一奔溃喊道。
沐钰儿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怎么不见了。”唐不言也跟着眼皮一跳,出声问道。
“不知道,突然挣脱任叔的手就跑了,说听到小昭哭了。”张一苦着脸说道,“任叔确实和我们走差不多的路,是不是安生看到有人把小昭带走了,就跟过去了。”
沐钰儿气得咬牙:“不知死活。”
人贩子大都穷凶极恶,陈安生那个三脚猫的功夫过去还不是送人头。
“怎么办啊?”张一急的直挠头发,就差直接哭出来了,“一下子丢了两个人,我真的是北阙的罪人了。”
“你见过这个人吗?”沐钰儿很快就画出陈安生的样子,问着那个小贩,“五尺不到,身形瘦弱,穿什么衣服来着。”
张一连忙说道:“蓝色的小袍子,衣摆和袖口都是任婶绣的小莲花。”
“哦哦,是有一个小郎君没多久就捧着糖葫芦跑进去,后面的衣摆上确实绣着红色的小莲花,但是不是这个样子,我就不知道,我就看了一个背影。”小贩连连说道。
“是,是红色的。”张一激动说道。
沐钰儿和唐不言想起那个古怪的院子。
“这条巷子最里面的那个院子,你知道是谁的吗?”沐钰儿问着张一。
张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仔细翻了翻:“是一个扬州来的绸缎商人在洛阳的别业,每年五六月和九十月回来住,暗哨说里面应该安置了一个小妾。”
沐钰儿眉心紧皱。
“怎么了?”张一反应很快,“人是被他们抓走的,要不要派人把人围了。”
沐钰儿想着院子里的古怪模样。
若是只是人贩子中转的地方,这个院子实在太过古怪。
可若是毫无关系,她心里便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就在此时,左边的天空处,突然放出一道蓝红色的烟花。
“是北阙传信的烟花,速回。”沐钰儿蹙眉,“走,先回去。”
三人很快就回到北阙,还未进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哭声。
“呜呜呜,任叔,呜呜呜,他,他们打安生姐姐……呜呜呜……”
“是我救的,是我救的,我拉着小昭就跑,厉不厉害,你们看我厉不厉害。”
“嘻嘻,小昭是你救的,你们是我救得,还不谢谢我!再给我那一碗来,饿死爷了。”
北阙里热闹极了,声音此起彼伏,几个出挑的声音格外厉害。
沐钰儿眉尖一跳,直接把大门推开,露出里面热闹的场景。
小昭被任叔抱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手被任婶捧着正在上药。
陈安生脸上有鞭痕,身上还有淤青,整个人就像在泥水里打滚回来一样,可脸上格外兴奋,围着人上蹿下跳。
有一个穿着华衣锦服的小郎君背着一把长。枪,正捧着一碗粥,哗啦啦倒进嘴里,手边已经叠了三口碗了,正是老熟人——程捷。
众人听到门口的动静,立刻看了过来。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陈安生一见老大脸色不对,立马躲到任婶后背,嘴里碎碎念着。
小昭见了沐钰儿,伸着手要人抱抱,眼泪掉得更加厉害了,委屈巴巴的小模样。
程捷脸色一亮,把手中的碗瞬间塞到身边之人手中:“司直!”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沐钰儿,快步上前,张开双手,正打算和人叙叙旧,冷不丁看到一双冷沁沁的眼睛,顿时吓得收回手,脚步也忘记怎么走了。
“表哥怎么在这里?”唐不言挡在沐钰儿身前,淡淡问道。
“是啊,表弟是不是想着,我不该在城门口喝西北风吗?”程捷面露哀怨之色。
作者有话说:
那个看人的光影纯粹是素描理论,不知道画人是不是这样的,因为后期有一个东西涉及这个,所以硬着头皮写了QAQ
这个阁楼的描述,参考了一个唐朝的寺庙,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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