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临近月底模考,集体寝室的小夜灯一个比一个亮,叶鹭合上上次周考的错题集,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陈晏起。
上一回,汇演舞台意外坍塌,他单手撑着横梁将她护在身下,听说他后来脱身的时候,棱角尖锐的铁架几乎嵌进了肩膀里的皮肉里,可他不但一声没吭,还有闲情逸致故意逗她。
那时候,叶鹭听到救援的人在外面催促自己,他们说,必须先出来一个人,两个人才能都脱离危险,可她望着头顶摇摇欲坠的钢板,偏偏动都不敢动,只晓得攥着陈晏起的衣襟,软着腿发抖。
“有我在,砸不到你。”
陈晏起看出了叶鹭的恐惧,他着力将横梁往上抬了抬,眼看着天时地利的临时安全区域即将崩塌,他并没有逼她,反而弯起眼睛朝她叹道:“万一真没撑住,那一定是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到陈晏起专注望向自己的眼神,叶鹭心脏猛地漏了一拍,连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情绪都减去大半。
“给你十秒钟。”陈晏起慢悠悠地低头,两个人本就贴在一起,他刻意拉近距离,叶鹭只觉得自己的耳垂都快要贴在陈晏起的嘴唇上,麻酥酥的触感传来,她听到他说,“跑快点,出去了我许你一个心愿,想做什么都行。”
他的嗓音挠的叶鹭心尖颤栗,安全距离被打破,叶鹭慌忙躲闪,她从他怀里挤出来,但冲出缝隙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又开始犹豫。
叶鹭下意识捏紧舞衣的衣摆,忍不住又回头忘了他一眼,她本想问“我走了你会不会有事”,就听到陈晏起笑说,“还不走?想和我继续咬耳朵?”
一瞬间,叶鹭做贼心虚的情绪飚到了峰值,她就像是濒死的鱼想拼尽全力逃离干涸的滩地,猛地钻出了濒临散架的风险区域。
后来,叶鹭才知道,原来陈晏起当时是故意刺激她,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再迟一点,也许他们真的会被压进废墟里。
死是不会死,但活罪难逃。尤其是马上就要校考和高考,不管是对她还是陈晏起,都是致命一击。
叶鹭暗暗叹气,她这段时间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到那天的场景,从舞台到出租车内,乃至陈晏起的小出租屋,她觉得自己的心都乱了,浮躁得像另一个人。
她用被子捂住脸,沉闷的黑暗笼罩在头顶,直到氧气几将耗尽,她才探出脑袋,克制而大口地呼气。
陈晏起是天生的表演家,可她却不是称职的对手。
她原本已经在暗无天日里准备好的盛大告别,可一切突然急转直上,突然而至的转机打得她措手不及。
现在,陈晏起就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她在交叉路口等到了他的良人,仿佛命中注定,她只需迈出一步,就可以靠近神明。
叶鹭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动摇,她舍不得了。
最后一次。
叶鹭心想,等她跳完那支舞,一定一定把陈晏起从自己的世界丢出去。
*
次日一大早,叶鹭用自己的早餐时间帮同桌做完了物理作业,不同的解法,就连字迹也都模仿的像模像样,当她把整整齐齐的内容递给他时,她头回觉得紧张又心虚。
“这么快就做完了?”同桌翻阅作业本,忍不住给叶鹭竖起大拇指,“可以啊,现在这么厉害。”
叶鹭表情有些不自在,手指背在身后缠了又缠,终于厚着脸皮主动道:“谢谢你上回借我手机。我有点急事,想再借一次,十分钟就行,可以吗?”
男同桌扶了扶眼镜,头也没抬地支支吾吾,“停机欠费了,下次能用了再借你。”
“没关系,我帮你充。”叶鹭努力争取,锲而不舍的态度却让男生有些为难。
他余光瞥了眼隔壁那排,看了眼叶鹭,突然又说:“不是我不借你,手机都没电关机了,你要是真着急就再问问别人。”
客观原因导致失败,叶鹭只好放弃,再次想办法。
她在桌框里找数学课本,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突然从她指尖掉落,这是本很老的网络小说,据说刚出的时候火爆异常,不记得是哪次晚自习,她隐约听到有人说陈晏起看过这本,于是便悄悄借阅了过来。
后来书被传阅得稀巴烂,叶鹭也没问到它的主人,于是就一直留在了她这里。
叶鹭捡起书,翻开的那页正好是女主因为蝴蝶病即将离世,她告诉男主说,“影片已经散场,但生命还得继续。”
和很多人的读后感都不同,叶鹭却觉得,死亡未必都是痛的。
《围城》里曾写到,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就算永远别离,但如果刻骨铭心地爱过,也不算是悲剧吧?
叶鹭合上书,把这句话写下来,然后一截一截地撕碎,揉捏成小纸团。
她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只有几队麻雀路过,叶鹭在心里默念着“跳”和“不跳”,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丢进身后的垃圾桶。
最后一个纸团坠落,正好是“不跳”。
命运在告诫她,不要靠近。
叶鹭回想到那天在出租车上,陈晏起并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请求,只是说让她好好考虑,如果想清楚之后还想跳那支舞,就再给他一个准话。
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能再通过宋枝枝打听他有没有回出租屋,可现在,借手机带来的挫败袭来,她莫名又有些踟蹰不前。她明明是越走越往前,可心里却也越来越不安定,欣喜和惶恐交织过来,像是要把她困在一个悬空的笼子里。
陈晏起抛给自己的,是一道自主选择题,但在纸条落地之前,她心中唯一的答案,早已根深蒂固。
矛盾感铺天盖地而来,叶鹭左右摇摆的同时,突然有点怨恨陈晏起。
不早不晚,他为什么偏偏在自己要放弃的时候,朝她走来。
她就像个不知廉耻的小偷,沾染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宝,还妄图占为己有。
就像她从小就不曾拥有过的漂亮娃娃,那些时髦好玩的新鲜玩具,还有母亲不曾给过她的迁就宠溺……
她可以制造拙劣廉价的赝品,假装不经意流连妹妹遗弃的旧物,也能在心里给母亲的冷漠编织一层又一层的伪装。
叶鹭骗得了所有人,却独独无法取悦自己。
从骨子里,她其实也认为自己不配。
所以她说服自己放弃,克制,让桥归桥路归路。
叶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熬到数学课结束,绕着后操场快步走了一圈,身上出了汗,她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回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叶鹭正好看到班里的两个同学在外面聊天,她本来是低着头走过去的,但临进门的时候突然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你看这个,他专门帮我下载的,我打算今晚熬夜追更,可好看了!”
另一个女生似乎是瞄了一眼,但关注点却在其他角度:“哎?他手机不是没电了吗?怎么到你这了?”
她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完全没看到叶鹭路过,旁若无人地笑着打趣说:“哦,我知道了,原来拒绝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你啊?”女生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叶鹭快步迈进门槛,伸手轻轻地关上了教室后门。
她回到座位静了一会,脑海闪过刚刚同桌的那台手机,心里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
原来被偏爱是这种感觉。
她这辈子能遇到一个人,也待她与众不同么。
“叶鹭。”
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唤,叶鹭转过头,就看到体育委员拿着名单过来统计,“下午的游泳课你为什么不去啊?还有两个名额,报个名呗?”
叶鹭下意识抗拒,体育委员立刻又说,“游泳课抢到名额多不容易啊!虽然说大冬天的有点冷,但你又不用真的下水。而且,这次是和其他两个班一起上,听说他们还要打比赛,你就坐在那围观也可以啊。”
“叶鹭同学,你都不攒学分吗?游泳课学分可高了。”体育委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见还是劝不动,只好说了实话,“我们班的体育课缺课率太高了,再这么下去,我又要被教练找茬臭骂了。”他双手合十,“帮帮忙啊。”
叶鹭知道他的潜台词,临近高考,好学生翘课搞成绩,而自己一稳操胜券的艺考生自然不必凑热闹,叶鹭的课业一直都在进度条上,再加上她今天也的确没心思上课,想了想,说:“一定要穿泳衣吗?”
“不用不用。”体育委员连忙摆手,“学校发的那套连体衣就可以。”
下午第三节课,叶鹭被体育督促着进了游泳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阵地尖叫声。
“陈晏起!那是陈晏起吗!?”
“陈晏起怎么会来?他不是从不来学校游泳课吗?”
“好像是他们班和学生会打比赛。”
“我的天!今天没来上课的要后悔死了?!”
哨声响起,叶鹭透过人群缝隙,隐约看到白色的水花从眼前一闪而过,她不自觉踮了踮脚尖,正好看到戴着泳帽和游泳镜的陈晏起握着扶手,在尖叫声中大步上岸。
少年一只手从椅子上捞起毯子,鬓角的水滴滑落下颌,弯下腰肢的身体线条流畅强韧,腰窝处的水渍被场内灯光照的耀白刺眼,麦色的皮肤随着小臂挥舞迸发出漂亮的肌肉。
哪怕只是半个侧影,他身上那种旁若无人的肆意,以及浑身上下迸发出莽撞放野,也让人挪不开眼睛。
叶鹭猛地低下头,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失态,她抿着唇,捏着毯子把自己往人堆里扎,刚走到游泳池一角,旁边不知谁撞了过来,她脚下打滑,直接栽进了池子里。
“呀?这不是叶大美女吗?”惊呼声中,叶鹭抹去脸上的水渍直起身,涩疼的眼睛在迷蒙中一下就看到了那天演出后台扔她舞衣的黑裙女生。
她仿佛并没有恶意,朝着叶鹭伸出手,“怎么会掉下去?快上来。”
周围的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过来,叶鹭低头,就看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湿漉漉的布料紧贴身体,将她的躯体展露无疑。
谁会在游泳课还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呢?这本不值得令人注意,但叶鹭刚刚跌下去的瞬间,正好是陈晏起他们第二场比赛的开始。
“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哪个班的呀?她怎么还不上来,都耽误我看比赛了。”
叶鹭在议论声里慌忙搭上女生的手,女生轻轻一拉,叶鹭刚要借力上岸,就感觉女生猛地用力,然后突然松开。
“啪叽——”
叶鹭再次落水,在围观人群复杂的目光中,她看到女生拍了拍手,蹲下身一脸错愕地说,“同学,你怎么自己又松手了?这么舍不得上岸,是在等什么吗?”
“叶鹭,这边。”同班的女生看到叶鹭被指指点点,连忙伸手招呼,旁边的黑裙女生嗤笑一声,在窃窃私语中,掷地有声地说:“真不要脸,还女高中生呢,大庭广众玩湿-身啊?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你胡说什么?”不远处的体育委员赶过来,听到一群人讨论叶鹭,也帮着说话,却被女生连声打断。
她托着腮,意味深长地打量叶鹭的脸,“知道什么情况才会脸上长这种斑点吗?”她笑了一下,冷嗖嗖地说,“只有那些经常吃避孕药的女人,才会这样。”
四周鸦雀无声,体育委员和同班女生也都错愕地望向叶鹭。
不远处比赛的男生拉起泳镜,不耐烦地骂道:“搞什么?还让不让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晏哥?那女生好像是你上回救的那什么露露。”
另一个男生插话,抬眉的瞬间,突然就看到叶鹭站起身,伸手抓起岸上女生的领口,将人狠狠地按下了泳池。
她松开手,在女生近乎变调的咒骂声中,声音清亮,笃定明了道:“对不起,我不该害你落水。”她冷冷地盯着女生,紧接着又说,“现在该你了,向我道歉。”
她纤弱孤单地站在另一端泳池里,白色的水光映照在脸上,脸上的怯懦褪去,只剩下战战兢兢的勇敢和无畏。
陈晏起活动手臂,隔着黑色的泳镜微微眯眼,他松开手上的毯子,气定神闲地往岸边一靠,在同行队友或疑惑或震惊的目光中,语气淡淡地道,“学的还不错,就是气势上还不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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