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绝望侵蚀心灵,人类习惯于投身宗教寻找依托。仿佛只要为自己的苦难找到理由,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泥沼中沉没。
夏日的山林闷热潮湿,蚊虫叮咬使得年幼的里香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红肿疱疹,但一身狼狈的小姑娘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跟随着父亲在城外的荒山中艰难跋涉。
“到了!”祈本先生的精神异常亢奋,他指着前方山坳中的小屋神采奕奕道,“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生活用品,今晚就是环星之夜!”
他转过身看向自己不知所措的女儿,双目圆瞪,凸起的眼球上密布血丝,皮肤蜡黄两颊凹陷,再配上那不自然的笑容,简直像刚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尸体般死气沉沉。
里香没有问“他们”是谁,她只是不自觉地捏紧了藏在衣服内侧口袋里的小沙漏,木着脸瑟缩似的点了点头。
远离城市灯火后,夜幕上的星斗仿佛更加明亮璀璨,它们在光年之外散发着熠熠星辉,沿着时间的轨迹刺破黑暗天幕。
里香抱着膝盖呆坐在篝火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却悄悄竖起耳朵努力听着父亲在不远处密林中断断续续传出来的怒吼与低咒,他仿佛在与什么人交谈。
“不……不行!唯独这个不行!你疯了,那是我女儿——”
“我说了我没有找到!我翻遍了整间屋子!”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又过了一阵儿,板着脸握紧拳头,看上去愤怒不已的父亲冲了出来,他嘴唇哆嗦着,站在里香面前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而瘦弱乖巧的女孩似乎毫无防备,只是抬头对着父亲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爸爸,你饿不饿,我有带面包和酸奶。”
努力克制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里香借着去翻找书包的机会将沙漏掩埋在书包下的落叶乱草中,事到临头她反而镇定非常,将面包递给呆愣住的父亲,她嗫喏了几声,试探性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爸爸,我明天想去上学——”
“里香啊……”他声音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直愣愣地盯着越发不安的女儿,轻声问道,“妈妈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呢?或者……你有没有从工作室里拿走什么……”
“什……什么?没有诶。”里香勉强笑了笑,维持住自己的表情,尽量自然地表现出讶异的样子,“怎么了,爸爸?”
祈本先生一言不发,与里香沉默对视良久,蹲下身,将面包袋子撕开递给女儿,看着小姑娘明明难以下咽却还要做出吃得开心地模样,他瞳孔微颤,抖着手摸了摸那头乱糟糟的黑发。
琉依走后,再没有人给里香梳头了。
“里香啊……爸爸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聪明,就是有一点不好,怎么都改不过来。”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平静道,“你撒谎的时候,总是会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擦食指关节。”
里香表情空白了一瞬,她僵硬着身体,按住食指关节的拇指缓缓松开。夏日漫山遍野的蝉鸣此刻突然消失,寂静的篝火前,空气仿佛凝滞。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正从山林中伸出利爪——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仿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巨大的恐惧让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她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瞪大双眼望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他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给了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她感觉有一个轻飘飘的东西落入自己的口袋,还未等她发问,便听见父亲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跑!”
随即一股巨力推向里香,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父亲猛地推向了森林的方向。她踉跄了两步,求生本能与保护家人的信念不停撕扯着女孩的灵魂,脑
子乱成一团,耳边嗡嗡作响,她惶恐不安地张望四周,但森林里不知何时走出了许多衣着华贵,手持火把的人。
他们面容冷酷,在父亲的嘶吼挣扎中将他架了起来,为首的一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却狠狠给他一巴掌,但父亲没有在意,只是扭头冲着女儿的方向大声吼叫着什么。
被吓傻了的里香终于缓过神来,她听到了父亲的喊声,他在让自己快跑。但她的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得要命,站不起来,一只苍老的手伸了过来将小姑娘按倒在地。那些人慢慢朝她围拢过来,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祈本先生,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您太太是唯一掌握时之轮钥匙的人,如果您想救回您的妻子,就必须放弃您的女儿!”那个狠狠扇了里香父亲一巴掌的男人西装革履,气质不凡,但脸上贪婪的笑容和阴郁的眼神使他像一头残忍的饿狼,“我们需要祭品打开通路,您需要救回妻子,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您怎么就不听劝呢?”
他冷笑一声,示意其他教徒随意处置这个不识好歹的平民,自己则大步向被抓起来的小姑娘走来,他身后棍棒重击□□的声音不断传来,让他心情好了些许。
在满脸泪水不住挣扎的小女孩面前俯下身,祈本里香充满恨意和绝望的眼神取悦了这冷血的凶徒,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好呀,小里香,自我介绍下,我是盘星教东京分部的部长。”
“你的父亲入教后想要和我们做个交易,他自称你的母亲是时间旅行者,以传说中的神器‘时之轮’为代价,换取我们的帮助。”他慢条斯理地拽住小姑娘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已经浑身鲜血,奄奄一息的父亲,“但是他知道得太少了,太少了,里香。你母亲工作室内的物品全部都是些俗世的垃圾,而你的父亲,体内的血液也来自肮脏无用的凡人!”
“里香……跑!跑……”
父亲断断续续的呼喊越来越微弱,而被一群人按在地上的祈本里香则昂起头死死地瞪着这个伤害了他们的男人,像是要将他的五官长相刻进心底。
“呵,眼神不错。”盘星教的高层眯了眯眼睛,充满恶意地冷笑道,“希望你一会儿还有力气做出这样有趣的表情。”
但女孩半点都没有害怕,她狼狈至极地趴伏在肮脏的泥地上,却高高昂起头像个永不倒下的战士,她目眦欲裂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父亲,慢慢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一字一句颤声道:“我记住你们了,我记住你们了……”
在那些人堆起简陋的祭台,欢呼着将女孩推上去时,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几乎被人活活打死的可怜父亲,浸泡在血水中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接下来的事,是一场难以描述的噩梦。
那些与咒术界息息相关的盘星教徒们从来看不起普通人,他们自诩高人一等,将平民视为鲁钝猪猡。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弱男人在他们眼皮底下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不知道什么是“时之轮”,对神秘力量一无所知,他只是从妻子给女儿的信中提取了几个关键词,就莽撞地东奔西跑,试图找到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帮他找出妻子的秘密,逆转时空。
他平凡,懦弱,鲁莽固执,但他仍是一个父亲。
在弥留之际,他最后一次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随后用力捏碎了妻子就给女儿的木盒中的东西——一个黑色的沙漏。
无形的力量将他撕碎,血肉无限膨胀扭曲,以灵魂为代价,这凡人不可轻触的禁忌之物使得他短暂地拥有了毁灭一切的伟力。
他从那些无耻的暴徒手里救下了里香。
尸山血海,断肢残骸中,一团巨大的漆黑扭曲的丑陋血肉与伤痕累累的小姑娘紧紧依偎。
“t?pα”——【现在】
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
当搜救人员终于在山林木屋中找到年幼的里香时,女孩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前的篝火前,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面无表情,安静得令人发慌。
“孩子,你的父亲呢?”有人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向脚下湿润的土地,蹲下身,无比温柔地轻抚了那肮脏的泥土,如同告别。
死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但她会带着父母的期望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到有朝一日在天国相见,她可以很骄傲地告诉爸爸妈妈,里香很勇敢,里香是世界上最棒的女孩子。
空荡寂静的房子里,沿着挂了合影照片的楼梯拾阶而上,那些欢声笑语,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帧一帧从身边闪过,慢慢无声褪色。她打开了工作室紧闭的房门,看着墙壁上一半指向十二点的钟表,一滴泪水悄然落下。
我很想你们,我很……孤单。
楼下奶奶阴阳怪气地叫骂声被“滴答”的声响掩盖,她竟然觉得这让她一度恐惧万分的钟摆声音令人无比心安。
时间会带走我们很多珍贵的东西,但也会给我们送来更多无价的珍宝。她也曾一度崩溃,但来自未来的自己终于成功了一次,以一种非常奇妙的方式。
“别跳!!!……你会遇见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你会成为一个英雄,里香。”
“你冷静,冷静下啊……呃,反正你一定会死在十一岁,那为什么不再坚持几年呢!没有多久的,你可以,可以先把想做的事做完,然后再死啊!”
十一岁的自己似乎活泼很多,但她消失得更快,只留下一个青涩腼腆的男孩子的记忆片段,那男孩举着手,似乎要与自己拉钩,一个朴素的银戒戴在他的中指上,闪闪发光。
*
“所以,本应该痛恨异教的你才会任由自己被奶奶扔在教堂门口。因为你想找出问题所在。”水银堡辉煌庄严的金色殿堂内,大主教与那个卸去伪装,沉着稳重的瘦弱女孩平静对视,温声道,“你记忆中的未来改变了,你要找出变化的原因。”
祈本里香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了一本巨大厚重的书籍,扯了扯嘴角,哑声道:“他们要的就是这本《克洛诺斯的齿轮》和三个沙漏,可【现在】已经毁了,【未来】不知所踪,我猜一定在妈妈那里。我可以将【过去】和书一起借给你们。”
她笑了笑,看向大主教的双眼亮如寒星,轻声细语道:“条件是,我要盘星教和所有和他们有关的人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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