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卷春空 > 17、擦
    【十七】


    面前的男人身形修长,居高临下地沉沉俯视着,光只是站在他面前,也教兰泽不敢直起头来。


    今晨青梨去褚玉苑请安,人却被扈氏身边的拂云带到菡萏园里去了。


    小鱼被拂云驱走,在椿兰苑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青梨回来,正六神无主之际,也想不到其他人能帮忙的,只能跑到后照院里去找了兰泽拿主意。


    兰泽听小鱼说了青梨的事,心里也着急,一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先去菡萏园里走了一趟。


    园子里静悄悄的,他找了好几遍,没看到青梨的影子,便又顺路往椿兰苑里来了,不想刚好便遇上了要离开的俞安行。


    俞安行也不说话。


    长眸细细从兰泽面上端详而过。


    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挑剔念头。


    身为男子,就眼前这个小厮的模样,到底太过秀气,不堪相比……


    两厢沉默着,气氛莫名有些僵持。


    青梨适时走到两人中间,转身看向俞安行时,刚好便将兰泽挡在了自己身后。


    “兄长,我瞧他刚才走得急,想来也不是故意要撞上来的……”


    青梨才堪堪到俞安行肩膀处,得要仰着脑袋望着他,才能看清他面上神情。


    俞安行的目光一丝不落地对上她。


    她的眼底明明只他一人的身影,余光却不住偷偷瞥向身后的那个小厮,眸光里藏了几丝紧张。


    很明显,她在护着那个小厮。


    她之所以紧张,是害怕他同那个小厮计较?


    俞安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弯唇轻笑一声,眼底也跟着漾开了一层浅淡的笑意,冲淡了堆积在眼底的浓稠情绪。


    长臂一伸,他将上了药的手递到青梨眼前。


    “多谢妹妹方才替我上药。”


    俞安行身上有草木的气息。


    淡淡的,混杂其中,就连药膏里的苦药味也变得好闻起来。


    青梨不知他怎么又突然提起了这事,也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是小事,兄长记得每日要换一下药。若是快,用不上个四五日,应当就能好起来了。”


    青梨叮嘱的语气仍旧是轻柔低婉的,但此时她多分了些心神在身后的兰泽上,话里听来便多了些心不在焉的敷衍。


    眼底眸光晦暗涌动着。


    俞安行收回了手。


    “除了元阑,还没有其他人替我上过药。”


    他声音压得极低,转瞬便被风吹散。


    青梨并未听清。


    俞安行面色黯淡一瞬。


    他移开视线,抬手让兰泽从地上起身,面上的笑意浓厚。


    “起来吧。妹妹说的是,左右不过一桩小事,且你又并非有意,不必这般惶恐。”


    说着,俞安行还往兰泽跟前递了一方帕子。


    “擦擦身上的灰。”


    兰泽才从地上起身,膝盖处沾染了许多泥尘,污渍黏在灰黑的麻布衣料上,格外显眼。


    预料中的责骂并未来临,俞安行的语气还是这般出乎意料的温和关切,一时倒令兰泽莫名有些惶恐起来。


    “……多谢世子爷。”


    兰泽一连声道了谢,方才低头弯腰恭敬接过了俞安行手中的帕子。


    听着方才青梨和俞安行两人的话,兰泽也猜出了俞安行的身份。


    他身份低微,俞安行回府时也未能到前院去看上一眼,现下见了,也只觉俞安行同府上其他院子里的主子不一样,确如同传言所说那般,是个性情温和的。


    低头擦着衣裳上的灰尘,兰泽的思绪止不住飘远了。


    期间,俞安行一直笑着,兰泽抬头见了,却又莫名生不出再进一步的亲切之感来。


    一旁的青梨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了,俞安行待人最是和善温润,又怎么会为难兰泽呢?


    到底是她担心过头了。


    俞安行自是听到了青梨如释重负的那一声轻叹,无缘无故便令他心里有些憋闷起来。


    青梨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只对他挥了挥手。


    “兄长回去的路上小心。”


    她没有开口挽留他。


    而是在催他快些离开。


    嘴角的笑意愈发淡薄。


    俞安行拂袖离开。


    俞安行走了,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


    四下里也没再看到旁的人路过,兰泽这才悄声跟着青梨进了院子。


    兰泽比小鱼的年岁还要更小一些,是府上的家生子,他爹在马厩上工,他年纪还小,没被分到院子里去,平日里也就呆在下人住的后照院里,每月采买时便出府帮其他的小厮们干些跑腿的轻活。


    之前在后照院时,兰泽也就同小鱼年纪相仿些,能说得上话,两人交情颇深。


    后小鱼被青梨挑到了椿兰苑里,兰泽也常来看她,一来二去的,青梨便也同他结交上了。


    眼下在国公府里,只小鱼和兰泽两人是青梨能信得过的。


    关上了门,兰泽先是问起了青梨去菡萏园的事。


    小鱼也在一旁听着。


    青梨只能草草将来龙去脉同他二人说了一遍。


    “左右事情便是这样,好在当时正巧遇上了兄长。现下我已无事,你们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日后对上其他院子、尤其是褚玉苑里的人,务必要留个心眼。”


    青梨低声嘱咐着两人,秀眉紧紧蹙起。


    小鱼和兰泽皆点头应声。


    确认了青梨无事,又再说了几句其他的,兰泽这才将紧揣在怀里的几本账本给青梨递了过去。


    “这是这个月铺子的账本,还请姑娘过目。”


    青梨抬手接过账本。


    吕溶月生前在京都里偷偷经营了几个铺子。


    铺子很小,不过卖些胭脂、香膏、水粉等姑娘家们爱的小玩意。


    临去世前,吕溶月将铺子的地契都一一交到了青梨手中。


    担心出府次数多了会让扈氏生疑,抓到把柄将那几间铺子收了去,青梨平日里很少出府,只托兰泽每月出府采买的时候替自己去察看一下铺子的情况,再偷偷将账本给自己送到椿兰苑里来。


    青梨跟着吕溶月学了制香的手艺,又自己琢磨着改进了调制的方子,调制出来的香丸香气清新又淡雅,意外的颇受欢迎,在铺子里卖的很好。


    虽几个铺子很小,但因着青梨的香丸,来的客人也不少,一个月也能挣到十几两的银子。


    青梨想着,积少成多,有些银子在手上,日后若是真能离了国公府,也能多出一些保障。


    但几个铺子一块打理,难免有些费心神,眼下青梨正计划着把几个小铺子一并出手了,盘下一块更大的店面,重新再开一家大一点的铺子。


    兰泽将账本交给了青梨,将要离开之际,问起了青梨新制的香丸的事情。


    “小的记得,姑娘前些日子曾说制出了可安神的香丸?”


    青梨点头,看向兰泽。


    “怎么了?”


    自己调制出来的香丸很得铺子客人的喜爱,青梨平日里也未闲下来,一直在捣鼓着新的配方。


    “就是……小的近些日子不太容易入睡,想同姑娘讨要几颗。”


    兰泽话里有些支支吾吾,青梨也未作多想,只让小鱼到里间里去寻了几颗过来。


    青梨才刚新调制出来的配方,做出来的安神香丸并不多。


    “临睡时放在香炉里熏上,或是佩戴在香囊里,都能起到安神助眠的效果。”


    兰泽听得了她的嘱咐,一一点头应了,方才离开了椿兰苑。


    青梨拿上兰泽刚送过来的账本,起身到了窗边的书案前,手边是小鱼从书架上送过来的算盘。


    提笔沾墨,青梨垂头将账本上的条目一一仔细誊抄核对了起来。


    扈氏未让青梨上过一日家学,往日青梨也只在娘亲的教导下写过字而已,是以并不怎么会看账本。


    身边没人指导,至少也要费上个五六日,她才能将当月的账本给看完。


    风吹落枝头的枯叶,半开的窗扇里,隐约可见青梨低垂着的眉眼,专注婉约。


    ***


    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俞安行阔步回了沉香苑。


    他眉目含笑,面色却是阴沉沉的,一路走过,惊扰了停在黛瓦上的几只小雀。


    清脆的啾啾鸟鸣响起,雀儿扑棱一声飞走,在苍茫的天色中掠过,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元阑替俞安行泡了热茶来。


    屋内气压沉沉,元阑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


    俞安行端坐案前。


    唇畔微翘的弧度未变,但元阑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并不好。


    元阑不知道俞安行去了何处透气,也不知是何人惹得他动了怒。


    反正,俞安行的喜与怒,向来无迹可寻。


    将茶盏搁下,元阑轻手轻脚欲退出去。


    视线在这时看到了俞安行手背上的那几道伤痕。


    元阑脚下步子不由一停。


    并非惊讶俞安行手上多了几道伤痕,而是——


    “主子……您今日怎么突然会给伤口上药了?”


    诧异于俞安行突然转了性情,元阑直接便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俞安行未答,冷冷递了一记眼风,元阑忙站直身子低头噤了声。


    “你去医馆寻秦伯,若无什么意外,换血的事,当尽快准备才是。”


    秦安近些日子一直在自己的医馆里钻研着偶然瞥见的那张古方。


    昨日才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照着俞安行目前的身体情况,换血一法,也并非不可一试。


    只他目前至多只有六成把握能成功,当看俞安行如何选择。


    元阑心觉换血一事凶险,急不得,到底也拗不过俞安行作下的决定,领命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俞安行一人。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


    地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极长,空旷的房间里带上了几丝寂寥的意味。


    定定地盯着手背上愈显碍眼的药膏,俞安行面无表情地用帕子将伤口上的药膏一一擦掉。


    他力气用得大,才刚凝结的痂也一并被擦破,有细细的鲜红血丝渗了出来。


    俞安行却恍若未觉,手上动作反反复复,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苍白的手背变得通红。


    终于。


    鼻息间的血腥味渐浓郁起来,完全掩盖住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膏苦味,他才作罢。


    手上的帕子沾染了血迹,宽袖处的衣衫却依旧整洁,不见一丝褶皱与血渍。


    垂眼看着那方脏污的帕子,俞安行极轻地笑了一下。


    清隽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温文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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