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微风吹起青梨鬓边散碎下来的发丝,轻拂过她脂玉般的脸颊,说不出来的灵动与好看。
俞安行盯着青梨的眼睛失神。
她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怜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
之前她在他面前用的那些拙劣的小手段,他总是能轻轻松松便一眼勘破。
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有些分辨不出来了。
但……不论是真还是假,对此刻的俞安行来说,他心里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在意了。
即便是假的……好像……也不错……
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掩住了眼底的破碎光影。
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他在天机阁的时候。
那时他还很小,可能只有五岁,亦或六岁?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天机阁里永无止境的黑夜、在耳畔汹涌的无休止的打杀声……
以及,无穷无尽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一点也不想呆在天机阁里。
可亲自将他送出府的老太太慈爱地摸着头,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只有进了天机阁,才能习得一身武艺,日后长大了,方能上战场杀敌,承袭祖父的衣钵,重振国公府昔日的荣光。
站在国公府门口,小小的他仰着头看着一脸不舍的老太太,天真地相信了。
母亲早逝,父亲也很少来看他。
府上只有祖母一人最为关心他。
俞安行从未怀疑过老太太的用意。
无论她说的是什么,他都愿意去做。
现在想起来,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万般可笑。
在天机阁里,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受伤。
旧的伤还没好,又会有新的伤,但从未有人嘱咐过他要注意伤口。
久之,他对身上的伤口渐渐趋于麻木。
疼痛并不会让他觉得难捱,他只觉兴奋。
再后来,他被接到了姑苏景府。
外祖父与外祖母年纪皆大了,他怕惹了他们的担心,即便受了伤,也总会在第一时间便瞒下来,不让他们知晓。
他也从未同他们提起过天机阁的事情。
在他们面前,他总是他们心目中最为端方的谦谦君子。
长睫垂下,俞安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于他而言,手背上的那几道擦伤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不过……
绣着金丝云纹的宽袖微动,俞安行将手又往青梨眼前凑了凑。
“妹妹……可否替我上一下药?”
他语气稍稍有些迟缓,青梨莫名从其中听到了一丝害怕被拒绝的意味。
她凝神看向他的手背,几处伤口间隐约还可见夹杂在其中的几点粗粝石子。
瞧着便是一副很疼的模样。
青梨下意识蹙紧了细眉,点头答应。
不过是上个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再在菡萏园里多停留,青梨带着俞安行回椿兰苑。
只是转身时,青梨脚上步子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府上有人会主动同她一道去椿兰苑。
其他的人,都对椿兰苑避之不及。
凉风吹扬起青梨身上的披风,衣角在空中摇曳晃荡出细小的弧度。
俞安行静静跟在青梨身后。
一路上,他都在看着她。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青梨身上的模样委实有一些凌乱,但好在回椿兰苑的路上偏僻,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都很少,倒也未听见什么压低声音的闲话。
两人才刚转过月洞门,一直焦急等在廊下的小鱼隐隐约约只瞧见了青梨的一片衣角,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今早青梨一人进了菡萏园,小鱼本想在门口处候着,拂云却不由分说将她给赶走了。
她只能先回了椿兰苑,却迟迟等不到青梨回来。
如今见了青梨这副模样,小鱼心里更是担忧,腹中藏了许多疑惑,下意识便欲问出口。
但一瞥见跟在青梨身后的俞安行,到底还是有些顾忌,便也没问,只欠身对俞安行见了一礼。
“奴婢见过世子爷。”
青梨此时也不好同小鱼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我没事,你去给兄长沏杯花茶来。”
小鱼应了声,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青梨带着俞安行缓步进了屋。
将俞安行安置在了外间坐好,青梨进了里间,先解了身上的披风,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和衣裙,才走到一旁的矮柜里翻找药膏。
她找出了俞安行上次给她的那瓶玉颜膏。
珠帘微动,有涟涟碎光在其上流转,仿若潋滟的水波一般清澈。
俞安行正执起小鱼才刚送过来的新茶,听得了珠帘处的细微响动,轻抬眼眸望了过去。
青梨褪了那件珍珠色的披风,里头穿的是一件粉白的裙裳,裙裾处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枝。
她一步一步走近,裙尾轻扫地板。
明明是格外清雅的颜色,却难掩她昳丽的容颜。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刚沏好的茶水,热气氤氲。
修长的指腹捏着手中的茶盏,缓缓转了一圈。
俞安行望着青梨一双嫣然的眸子,慢悠悠饮了一口盏中的热茶。
有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唇齿间。
放下茶盏,他抬起那只被划伤的手,轻笑:“劳烦妹妹了。”
手里拿着那瓶玉颜膏,青梨坐在俞安行身旁,先用帕子细细替他将伤口处的几点粗粝石子挑了个干净。
青梨手上动作放得极缓,但小石子被取出来时,仍旧还是不可避免地拉扯出了几道不长不短的红血丝。
秀眉微颦,青梨小心翼翼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清透的眸子直直看着俞安行。
“疼不疼?”
俞安行垂目,对上青梨明亮的双眼。
她眼底藏着几丝怜惜和心疼,正在等他回答。
眼底眸光微动,不过眨眼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俞安行点了点头。
“嗯,有一点疼。”
听得他这般说,青梨停了手上的动作,低头替他轻吹了吹手背上的伤口。
她轻柔的气息如羽毛,一点一点吹拂在他的手上,丝丝缕缕,细细缠绕着他的指尖。
微不足道,却令俞安行指尖禁不住微动了动。
不由自主俯身,俞安行往青梨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想要同她更近一些。
青梨没注意到俞安行愈发靠近的动作。
俞安行刚才才说了疼,她只想着如何放轻手上的力度。
用细签挑出瓷瓶中的药膏,她凝神将签子上的药膏一点点在俞安行的伤口处抹匀。
俞安行看她专注的眉眼。
有蔷薇的淡淡甜香钻入鼻端,掩盖了手上药膏的气味。
上完了药,青梨将手上的药膏收好,抬起头时才惊觉她同俞安行竟离得这般近。
就连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青梨微微失神。
俞安行看着她的模样,扬起唇角,斯文儒雅地唤了一声。
“妹妹?”
男人温热的气息洒下来,将青梨的思绪拉了回来。
脸颊有些泛热,她移开眼。
“我、我……把药膏拿去放好。”
说着,她起身进了房间,将那瓶玉颜膏放回了之前的矮柜。
充斥在鼻尖的蔷薇甜香霎时便消散了个干净。
俞安行跟着青梨起身,月白蹙金的衣袍勾勒出他高大颀长的身姿。
他抬眼打量着屋内的布置。
她的房间比他之前所预想的还要更小一些,陈设老旧。
屋内阴寒,好在燻笼里燃了炭火,才不至于那么难受,勉强可抵御入冬时的潮冷。
即便如此,屋内收拾得很是整洁妥当,各处均藏了女儿家的玲珑巧思。
廊下系着的风铃声响清脆悠扬,里间珠帘上缀着的流苏碎光涟涟……
因着这些装点,屋内不见沉闷,反倒意外地鲜活了起来。
俞安行想起了她给的那个梅花络子。
窗台旁的案几上,素雅的青釉梅瓶里,几支小白花上头的晨露已干,嫩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青梨放好药膏,起身时才发现俞安行不知何时跟在自己身后走了进来。
他就站在身后的不远处,离她很近。
青梨一低头,就能看到地板上他的影子。
他也不说话,好像在看着什么。
她循着他的目光找过去,看到了今晨她放在窗畔梅瓶里的几支野花。
“那是我在院子里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花。兄长若是喜欢,日后得了空,我也摘几支给兄长送过去。”
长眸缓缓掠过一抹深湛。
俞安行并没有开口拒绝。
再呆了片刻,俞安行要离开,青梨将他送至了月洞门前。
青梨停下身形,正欲开口多嘱咐几句,让俞安行要注意手上的伤口,不远的拐角处却在这时突然匆匆走过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脚上的步子走得很急,也不看人,就只顾着闷头往前走,差点便冲撞上了行在前边的俞安行。
小厮赶忙停了步子。
刚好便停在了俞安行身前。
一抬眼,见着是个眼生的主子,也不管这么多,忙先跪地开口请罪。
“……小的一时走得有些急了,冲撞了主子,还请主子责罚。”
这小厮的年岁瞧着不大,模样却生得尚好,是唇红齿白的俊俏长相。
即便是这般跪地请罪,也比旁的小厮要多上那么一两分的风采。
只他抬起头时,眼睛看着俞安行的方向,余光却是频频瞥向了俞安行身侧的青梨。
瞧着这副模样,倒好像同青梨是旧相识。
俞安行再看了一眼那小厮,长眸眯着,脸上笑意淡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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