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月村,小楼里。
李令月正在帮上官婉儿梳头发。
那把密密的木梳子在上官婉儿发上几乎停不下来,可以直接顺着梳到底,李令月双眼带笑地从镜子里看着上官婉儿,轻轻提着一缕头发晃了晃,随后抽出了庄周蝶,压在这缕冰凉的发丝上。
李令月握着剑的手微微用力,发丝便丝丝断裂,在她手心间垂落下去。
上官婉儿有些不解地回过头去,却看见李令月又用庄周蝶斩下了自己的一段头发。
李令月低着头,将两段头发认真地编织成一条细细的辫子,又转身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红绳在辫子的末端打结。
“我们要像这条辫子一样,从头到尾,绝不分离。”李令月没有看上官婉儿,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都像誓言。
上官婉儿默然看着那一条纠缠着两人发丝的辫子,忽然抬头道:“令月,你主动亲我一下。”
李令月也笑了一下,将手里的辫子轻轻放在桌上,扭头吻上了身边之人。
如何定义什么是爱呢?
是现在颤抖的手吗?是她湿漉漉的眼睛吗?是她望过来时令人心折的眼神吗?
是轻抚着脸颊的触感吗?是捏着鼻尖的宠溺吗?
心头鼓胀着的酸涩与甜蜜吗?
爱,爱她的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爱她咽喉中挤出的细碎声音,甚至她此时低低的喘息。
渴望,渴望成为她身边的空气,渴望成为安心降落在她指尖之上的蝴蝶,渴望进入她,成为她,变作她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和她在一起。
李令月不敢想今后,也不敢想未来。
在外这么长时间,她们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关于冯小宝和摇光的消息,他们两人就像是忽然间在人间蒸发了,偌大的天地之间他们的踪迹无处可寻。
而上官婉儿手中千金公主给的解药已经快要见底了,不是没有找人分析过其中的成分,但无数名医流水一般进来,却都摇着脑袋出去。
拖到现在,上官婉儿的身体已经愈发虚弱,李令月已经好几次看见她咳出来的血了。
但她只能装作不知,白日里为上官婉儿打趣逗闷,到了夜里却整夜整夜睡不着,抓着对方的手腕,在心中数着对方的脉搏。
一通折磨下来,李令月竟然比上官婉儿看上去更憔悴些。
昨夜,李令月又一次伸手想要试探上官婉儿的脉搏时,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李令月一时心惊,猛一抬眼,却见上官婉儿一双眼睛沉沉看着她。
想到这里,李令月心情愈发悲凉起来,正要对着上官婉儿说些什么时,窗外却传来一阵扑簌声。
一只灰色的信鸽站在窗台上,李令月取下密信,抬手将它放走了。
密信不长,李令月看完后却慢慢皱起了眉。
“怎么了?”上官婉儿将手中的药汁一饮而尽,随手放下药碗走向李令月。
“七哥要在昆明办一场诗会。”李令月注视着上官婉儿道,“由你来做考官。”
上官婉儿闻声愣了一下,诗会?当今圣上举办的诗会,其中佳作何止三千?比她有资历,有才华的诗人何其多,哪一个不削尖脑袋想在圣上面前露面?怎么会选择由她来评判优劣?更何况,她上官婉儿充其量在外人眼里也不过是后宫妃嫔,让妃嫔来品评那群眼高于顶的诗人,这种惊世之举给人带来的冲击,绝不亚于当初武曌登基。
李显这次举办的诗会,可以称上一句前无古人。
上官婉儿已经能猜到那些诗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如遭雷劈的神情了。
“陛下此举也太过张扬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令月抬手将密信烧了,微笑着道:“看来朝廷上又有人不安分了,七哥想借机敲打敲打。”
上官婉儿没说话。
李令月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前世你也在池彩楼上做过相同的事。”
“哦?”上官婉儿转头看向她,问道,“那最后胜出的人是谁?”
李令月眯着眼睛想了很久,如实道:“不记得了,当年只记得你在池彩楼上的风华了。”
“那可惜了,”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道,“这一世我还不知道有没有登上池彩楼的力气,更别说前世的风华了。”
李令月一把握住了上官婉儿的手,“交给我吧。”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那一天,我的婉儿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前段时间上贡的莲青色云纱我那里还剩两匹,拿来给你做身新衣服。”
李令月的视线定在上官婉儿磨得起了毛边的衣袖,心里蓦然升上一阵心疼,面前的女人本应该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生衣食无忧,却因为一次无妄之灾,骤然跌入命运的漩涡之中。
“我要是小时候能和你一起长大就好了。”李令月忽然道。
她要把自己小时候所有的漂亮衣服和首饰都分她一半,和她一起读书下棋,和她一起玩蹴鞠放风筝,和她一起学习写字弹琴,一起讨论先生布置的作业有多刁难……如果有人欺负她,她会替她出头教训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如果她想念亲人,她就做她的亲人,耐心倾听她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如果世界上的腥风血雨非要跟在她身后,那她愿意手持利剑替她斩去所有拦路的荆棘。小时候的她们会有漫长的时间去享受生活与快乐,还有那样多的可能性在等待着她们……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李令月从想象之中脱离出来,回身看向上官婉儿。
一刹惊艳后,她笑了起来,“和我想得一样美,婉儿,这种颜色很衬你。”
上官婉儿抬着衣袖,有些不适应地微皱着眉头,抬头看向李令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都咽下去了,只有些无奈似的笑了笑。
为了照顾上官婉儿,李显特意将诗会地点选在就近的昆明池彩楼。
那天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光春日,池彩楼边一条宽阔的大河流淌而过,迎着日光折射出犹如凤凰尾羽一般壮丽的色彩。
唐中宗李显亲自出席这次诗会,下令赐了数百匹丝绸作为彩头,这样大的手笔惊动了整个朝廷,别说是那些饱读诗书想要搏一个美名的书生,就连不认识字的百姓也一窝蜂地跑去看热闹了。
李显本就要抬出上官婉儿,对于这样热闹的情形自然乐见其成,后来干脆大手一挥,将场地又向外铺陈一里。宫中乐师在河上的画舫之中鼓瑟吹笙,飘渺空灵的拨弦声叠过水声,层层铺来,便犹如仙籁一般。
有些眼高于顶的名士听闻考官只是一名后宫妃嫔,纷纷直言荒唐。明面上义正严词,痛骂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私下听见传闻,又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池彩楼想看看热闹,结果一下马车便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一时面上都浮现出淡淡的尴尬之色。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诗会的的确确轰动了整个大唐。
等众人都到齐了,就连李显都在高台帷幕后坐定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这次诗会的主角上官婉儿却迟迟未到。
众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辆马车终于摇摇晃晃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车门前的青铜铃铛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如同摩西分海一般从人群之中驶向池彩楼。
秋简跳下马车,回身掀开帘子,抬手搀扶着一位女子下车。
人们窃窃私语,猜测这就是即将登上池彩楼成为考官的上官昭容。许多人都好奇于这一场诗会的主角,于是不动声色地探出脑袋,有些胆子大的甚至踮着脚想一探女子真容。可谁知这名女子转身又扶着一名女子下了车,离得近的人们听到她轻柔如羽毛的声音。
“婉儿,小心。”
上官婉儿扶着李令月的手慢慢走下马车,低头又用丝帕捂着嘴咳嗽起来,星星点点的血沫缀在帕子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李令月连忙拍着她的脊背,皱着眉劝道:“要不然今日先算了,改日再说吧。”
“这像什么样?”上官婉儿将嗓子里的腥甜咽下去,对李令月笑道,“陛下这次为了我们作出这么大的阵仗,因为我的身体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已经过意不去了,若是到了这里转身离开,那不就是明晃晃地打陛下的脸吗?”
李令月别无他法,只能叹息一声,搀扶着上官婉儿慢慢朝着李显走去。
丝丝缕缕的疼痛缠绕在骨髓之中,上官婉儿面上却平静如山,除了脸色微微发白,两颊稍显清减,看上去竟丝毫不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一身莲青色刺绣纱制春衫笼在上官婉儿身周,像一团如梦似幻的轻雾,在阳光下行走时,有水波一般粼粼的光路在裙角上流淌,她仰着头,脊背如剑一般笔直挺拔,脚步不紧不慢,端的是一派悠然的文臣风骨。她掖着袖子走到层层帷幕前,抬手一抖裙角,跪在地上扬声道:“下官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清冷如断玉的声音刹那间刺透了河上的萧肃之音,刻印在每个人脑海的最深处。
周围瞬间安静下去。
帷幕被李显挑开,他含笑望着上官婉儿那一双沉静的眸子,开口道:“朕可不敢怪罪你,否则太平可饶不了我。”说完,他的目光看向了上官婉儿身后,那里李令月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李令月在上官婉儿身后半步处停下脚步,俯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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