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静安和青翎被关进那所大宅子后的第三年。
这天正好是青翎的生辰。
她早早地从静安的臂窝中醒了过来,一眼便瞥见了窗外亮晶晶的阳光。
这是——转晴了吗?
她怕吵醒静安,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呀,连着下了七日的雨,这一日果真是晴了。
暖融融的阳光烤着地面,还沾着雨水的叶子比往日里闪耀了好些。
七八只圆肚皮的雀儿,正在树枝上一边鸣叫着,一边蹦来蹦去。
山椿也开了。
青翎忍不住推开门,趿拉着鞋走到后院,伸出手指数着。
“一、二、三、四、五……”
一共开了五朵。
每一朵都站在高高的枝头,带着一两颗晶莹剔透的雨水,正娇滴滴地撑开花瓣。
静安也醒了,慢悠悠地坐在床上,透过门缝看着蹲在院子里的青翎。
她伸出的手指带着一丝山椿的微红。
“小丫头,一大早的,在干什么呢?”
静安伸了个懒腰。
“嘘!”
青翎向她作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怎么了?”
“太大声的话,会将这些山椿吓坏的。”
“……傻丫头。”
静安说完,只觉得困意又一次袭来,再一次卧倒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青翎趿拉着鞋回来了,将门轻轻关上,挡住了满院的清寒。
“姐姐——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差不多起来啦——”
青翎摇着她的手臂。
静安将身子往里一转:“你倒是一夜好眠,我昨夜里被那发春的猫儿吵得大半夜才睡着,让我再睡一会儿啦……”
“……懒鬼!”
青翎气呼呼地自己倒水梳洗更衣,换上一身水蓝色的衣裙之后,一边梳着一头玄色绸缎般的长发,一边嘟哝着:“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早点起来……”
静安突然睁开眼睛问道:“哟?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没什么日子,我乱说的,姐姐好好睡你的回笼觉吧。”
青翎转身朝里头说了一句,接着便拉开小抽屉,将一只平日里舍不得戴的步摇小心翼翼地插在发髻上。
这只步摇,还是当年在扶桑宫的时候,梵王赏赐的。
虽然被关在这座大宅子里,永远也不会见到一个人……但这种时候还是要好好打扮的。
因为……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呀。”
静安突然从背后用手环着她的肩膀。
青翎倒是吓了一跳:“姐姐怎么又起来了?怎么好似……好似能听见我心里的话一样?”
静安在她脸颊上一戳:“你这小脑瓜里想着些啥,我会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呀,我还给你准备了贺礼呢?”
“什么贺礼?”
“你不吵我,等我再睡一会儿,起来再告诉你。”
“……姐姐这些日子怎么像猫儿一样,这样贪睡?”
两人正在说笑,突然远远地传来一声“吱呀——”。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这声音实在是像……像是大门打开的声音。
此时还未到月底,送东西的人不该在现在出现的。
青翎一惊,拉着静安说道:“姐姐听见了吗?怎么像是门被打开了?”
静安也听倒了:“别怕,等我出去看看。”
“姐姐,”青翎拉住她:“你穿得这个样子,又没有梳妆,还是我去吧。”
青翎蹑手蹑脚地来到前室,将门轻轻推开一个缝儿,怵怵往前院里看去。
前院里,梵王正命身边的人都退出去,只留了宋卫一人。
他猛然出现在这里,青翎只觉得心里怦怦跳,却不敢说一句话。
梵王一回眼便看到了她,笑着说道:“怎么?见了孤还是这么害怕?”
眼看自己已经暴露,青翎只得推门出来,来到梵王面前跪下:“臣妾……民女青翎拜见大王……”
梵王没有急着让她平身,而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柔声对她说道:“起来吧,起来,孤就是刚好路过来看看你们,别吓坏了。”
青翎这才抬起头来,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梵王还是不禁心内一震。
这双眼睛,不论是看多少次,都能让他想到草原的风,和那个脑后扎着长辫的小王子啊。
“快起来吧。”
青翎慢慢站了起来,两只手叠在一起,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静安呢?”
“姐姐她……还在屋子里……”
“哦?都这个时辰了,还未醒吗?”梵王往屋子里望了望,又笑道:“让她睡吧。青翎,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青翎急忙点头:“谢大王恩典,衣物吃食都是足足够的,和宫里住着也差不多……”
“你带孤逛逛?”
青翎将梵王从前院带到后院,指给他看院子里的池塘、花园,还有果树、厨房。
宋卫给梵王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后院里,梵王便倚在椅子上。
青翎偷偷瞥了一眼,梵王……比先前又显得苍老了一些。
他虚起眼睛看着阳光下的一排山椿问道:“一日三餐怎么弄的?”
“自己煮。”
“会煮吗?”
“一开始只会三四样,后来自己慢慢地琢磨,现在会做十来个菜了。”
“洗衣缝补呢?”
“每七日会有两位宫里的老嬷嬷进来做这些,前些日子有位嬷嬷给我们带来了两只小鸭子,我养在院子角落里呢!”
“哦?用什么喂的鸭子?”
“吃剩下的菜蔬,苞米等等,一样一样地试,它们吃了的,我们就记下。”
“甚好,甚好。”
“是……是大王照顾得好,那日我原以为要被大王处死了,抱着赴死的决心上了马车,不想却来到了这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也并没有机会向您道谢……我,我真的……”
“好了。”
梵王笑着说道:“不提这些了,好好地看一看这花儿吧。”
“这些……是疏影居的山椿?”
“是啊,怕你孤单,我下令将疏影居能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可有收到?”
青翎急忙点头:“都放在屋子里呢,还有大王昔日赏赐我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着呢。”
“青翎,你孤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更好看了。明艳,鲜妍,恰如这晨光下的山椿。”
“青翎不能在大王面前侍候,青翎惭愧……”
“静安近来可好?”
梵王突然提起静安,青翎急忙答道:“姐姐好着呢,比先前胖了些,您将她的琴也赏赐了给她,姐姐每日都要抚琴。”
“你便吹埙?”
“嗯。”
“真好,孤记得你以前说过,愿天下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爱都有回响,现在如何?”
“……咦?”
青翎不知如何回答,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
梵王突然哈哈大笑,悄悄说道:“你们就好好在这里生活吧,孤在世一日,就护你们一日。若孤不在了,也会事先安顿好你们。”
“大王……”
青翎突然又跪了下来,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青翎就是感激……说不出的感激……还有就是,就是想告诉大王,姐姐笨拙,但姐姐也是从心底里感激和尊敬您的……姐姐永远是您的女儿。”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若是生气,那日就已处死她了。你不也是我的傻女儿么?”
“……诶?”
屋门突然吱呀一响,两人抬头。
只见静安已经梳洗好,穿上了平日在宫里最喜欢穿的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裙。
她低着头,轻轻地走到梵王面前跪了下来。
“罪女……静安,拜见父王。”
“起来吧,静安。你若是愿意我叫你翡月,也可以。”
“翡月这名字已经太过生疏,父王就叫我静安吧。”
梵王定定地看着静安的脸,那目光里既包含着父爱,又有另一种青翎无法理解的情感。
“静安……你长大了,比起先前更加沉稳了。”
“罪女本该在九泉下哭泣的。”
“好好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谁家女儿做错了的事,做父亲的不是惩罚惩罚就算了?父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青翎急忙推了推静安的肩膀:“姐姐,大王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静安的眼睛也满是泪水了。
怕她一直沉沦在往事中,梵王突然将肚子拍了拍,对青翎说道:“走了许久的路,肚子早已饿了,不知这里可有什么吃食?”
青翎立马明白过来:“有有有,有后院里现采撷的菜蔬,还有香喷喷的粳米粥,青翎和姐姐,这就给大王做饭,可好?让大王也尝尝我们做的菜?”
“嗯。”
“我们这就去。”
青翎急忙将静安拉着站了起来,两人往小厨房里走去。
梵王看着青翎那慌慌张张的背影,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孩子还是最喜欢蓝色。
初来梵国那一日便穿着蓝色的衣裙,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穿着蓝衣裳。
候在一旁的宋卫注意到了梵王的视线,小声提醒道:“大王若是想念翎美人,也可将她带回宫中,或将这里设为行宫?”
梵王却道:“宫里缺女人吗?就让她在此又何妨?你看她刚刚的笑容,在宫里的时候,你见过几次?”
宋卫低头道:“奴才自然是不敢抬头看娘娘们的……”
梵王叹了口气:“就命她们在此处吧。她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三年有余了。”
“可曾出去过?”
“不曾令她们出去。”
“告诉纪嬷嬷,每月庙会时准许她们出游一日。”
“喏。”
“让纪嬷嬷再派个小丫头来烧火做饭,两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儿,做饭将手磨糙了可怎么好?”
“喏。”
“青翎喜欢小鸭子,那些小兔子啊,小鹌鹑啊,乃至小羔羊、各色的鸟雀,都可以多多的送过来。”
“喏。”
“你下去吧,孤有点困,就着这太阳,想睡上一会儿。”
“喏。”
宋卫退下了,两个丫头在厨房里忙活着。
太阳将院子晒得暖融融的。
青翎抱着一堆菜蔬来到厨房门口挑拣清洗。
那双专注地盯着菜蔬的眼睛。
像草原上的河流一样清澈。
每次看着这双眼睛,他便想起那年的月族草原。
年轻的小王子骑着白马来到他的面前。
“子言哥哥,咱们到雪山上去吧?”
梵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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