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青翎和静安幽禁那日,三百来颗月族叛军的头颅高高挂在了城门上,都城里满是关于静安长公主的传言。
“听说了吗?就是陛下最最宠爱的那位长公主!听说,她竟是月族的公主,要我说呀,陛下也算是对她恩重如山了,竟然还想着造反?听说昨天夜里就被大众斩首了,早起去收拾的士兵说,头发上全都结着血浆,眼睛都未曾闭合呢!”
“听说了听说了,要我说呀,其他部族若谁还有这造反的心,也该罢了,咱们陛下如此英明,什么样的动作是逃得过他的眼睛的?”
“陛下英明啊。”
扶桑宫呢,梵王刚刚刚刚沐浴完毕,换上了素日里最喜欢穿的玄色袍,独自在后院里踱着步。
后院里的一缸荷花,此刻已经扬扬洒洒地打开花瓣了。
“青翎这孩子,来了梵国一趟,连梵国最出名的荷花都没好好看一看,就被关进去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着。
片刻,宋卫便来通传,纪嬷嬷回来了,梵王忙命她进来问道:“都没什么事吧?”
纪嬷嬷垂着眼睛答道:“应是一夜没睡,也未吃什么东西,但都没什么大碍。”
“派人看好那个院子,另外,看守的那些人,你也得盯好,毕竟关在里头的是两个年轻女孩儿家,若有人敢越矩擅入,一律问斩。”
“是。陛下,奴婢还有一事要请示,翎美人暴毙,其遗物是否送还母族呢?”
“你带着人去整理,平时赏赐给她较为华贵的,一律送还母族,同时再添些珠宝赏赐给她的家人,告诉翎族,不得为难她的父亲;平日里她贴身的穿的用的,还有她夜夜抱着睡的那只布老虎,都打包了送到她住的宅子里去;另外她从翎族带来的羽衣、首饰,整理了送到我这里来,作个念想吧。”
“是,今日清晨已经送了一批过去,奴婢一会儿就去一趟疏影居,亲自盯着弄。”
纪嬷嬷答应了,却还站着不动,梵王又问道:“怎么不去?”
纪嬷嬷低眉笑道:“奴婢是在想,陛下您对翎美人是真的好。翎美人刚刚被送过来,陛下便已查清,她根本不是族老之女,而是罪人之女,却并不怪罪她,也不怪罪翎族,如今,她犯了如此大罪,还要赏赐于她的家人和母族,真真是慈悲心肠。”
梵王听完一笑:“她能犯什么罪?小小年纪,被人送到这天高地远的地方,取悦一个比她父亲还年长的男人,已是可怜。她心地纯良,愿为所爱之人赴死,更是难得,她有什么罪?你去吧,小心看着那些宫女,莫要将她的屋子糟蹋了。疏影居从此就锁起来,再不让人住进去了罢。”
“是,奴婢这就去办。”
纪嬷嬷走后,宫女也跟着退了出去,梵王寝殿的后院儿再次归于寂静。
看着水缸里的荷花,又想起了刚到扶桑宫里来的,那个怯怯的青翎。
那双如同孩童一般清晰透亮的眼睛,那小小圆圆的朱唇,笨笨地吐出几个字:“大王就像一棵大树,青翎就是树上的小鸟,既然依托树而生存,为大树唱一唱,跳一跳,也是自己的本分……”
忽而,脑中又闪过冬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父亲曾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从遥远西边飞过来的白色大鸟,眼似刀锋……”
“冬芸……青翎……冬青,是东青啊。”
一阵风来,荷花随风落下了两瓣,随风卷着,一直滚到梵王的长袍上。
他将头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仿佛又看见了月族草原上那一望无际的蓝。
恍惚间,一只白色巨鸟鸣叫着,从空中呼啸而过。
一个男孩清澈的声音,像是从二十几年前缥缈而来——“我的名字叫隼,阿爸说我是白隼,你知道白隼吗?我们这里的人,也管白隼叫海东青。”
“隼,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梵王露出了难以一见的微笑,眼角也跟着湿润了。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讲起。
那个夏天,王子晏,也就是故事里的梵王,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童。
他的父王,也就是梵国先王哲,一统三个国家、两个部族,唯有位于梵国西北高原的一个小小部族久攻不下,着实是心头大患。
那个部族以月为名,地广人稀,若能吞并月族,梵国的疆土将直接增加三成,可是月族地势险峻,铁骑又极骁勇。
梵王哲与月族拉锯近十年,军队死伤数万,却始终近不得半步,两国只得宣布休战。
十年来,梵王哲也派遣数十人至月族打探地势,却无人生还。
一日,梵王哲在书房与一大臣议论此事,叹道:“地势还是其二,其一便是月族的血月骑兵,我梵国也有好马,却不知怎样才能炼就如此坚毅的骑兵,若能有一小儿潜入月族军队内部,将其战术习得带回便好了。”
大臣问道:“为何是一小儿?”
梵王哲淡淡一笑:“若是成人,又是梵国去的成人,月族必当万分防备。若是一无父无母的小儿去了月族,他们必当不会怀疑。”
大臣不禁皱眉:“好却是极好的,可是有哪位小儿能去呢?若是以梵国的名义派遣质子过去,月族定不会将真正有用的战术传授于他,若是不以质子身份过去,这山高路远,又如何去得呢?”
梵王哲听后便不语,没想到的是,在一旁读书的公子晏却听到了心里。
晏是梵国二公子,依照梵国立长不立幼的传统,长兄在先,晏继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是晏的母亲并不得宠,因早年间站错了队,成了王后的眼中钉,屡遭王后刁难,在宫中苦熬多年,竟连个夫人也挣不上。
若是王长子被立为储君,母子俩的处境都将非常艰难。
为了赢得年迈父王的青睐,王子晏一日便留下一封书信,带着银两和盘缠,骑上他的骕骦马,远朝西北方向而去。
虽然从小便知月族地势极恶,可是真正身临其境之时,才发现远比书卷里描写的更为可怖。
一出梵国边界,踏入月族领地,出现在面前的就是拔地而起的皑皑山崖,千岩万壑,高耸入云。
王子晏在山下买的冬装根本不顶事,山才爬到一半,呼啸的北方就将他吹成了一个冰坨。拉着马躲在一块挡风的岩石下,吃着早已冻僵的饼,等着风雪停了,才敢继续前行。
越往西走,越荒凉,人吃的食物找不到,马吃的东西也找不到。
好容易翻过了一座山,眼前又出现另一座山。好几次差点不行了的时候,幸得能遇见一两户人家,好心的月族人容他在帐篷里睡一觉、给他一顿饱饭,吃饱了,便又上路。
不知是迷路了了,还是从扶桑宫带出来的图纸不符,走了几个月都还未走到月族的都城,后来钱也花完了,马也累死了。
一天,雪山里又飞起了鹅毛般的大雪,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始终连一个避风的地方都找不到,蓑衣上的雪越来越重,终于晕倒在了雪地里。
一个少年倒在地上,并不能让风雪停下,雪霜越堆越厚,渐渐地就要将他淹没。这时,远远地来了一个人。戴着兽皮的帽子,披着兽皮的斗篷,背着一只竹筐,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一边小声咒骂着这天气。
“这该死的风雪,说来就来……若是再晚一个时辰,这会儿就该在屋子里烤着火啦。哎呀,为何有人倒在雪里?”
这人三步两步走上前,将王子晏从雪中扶起,只见是个孩子。
再看他的穿戴,有些惊讶地说道:“是我们梵国的孩子吗……”
手指试探了他的鼻息,连忙在他脸上敲了两巴掌,喊道:“小子,醒醒!”
王子晏艰难地微微睁了睁眼,只见是一张异常苍白的,瘦瘦长长的脸,他将手微微抬了抬,吐出一句:“救我……”
便又晕了过去。
“小子,怎么又睡着啦?你这么沉,我可背不动哦……”
那人虽然骂骂咧咧的,却将背上的竹筐扔下,将晏背在身上。
“哼……这小子吃什么长大的?可真沉……”
不知睡了多久,王子晏被一阵暖融融的热气蒸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只见自己在一间木屋里。
一旁是两堆烧得热乎的炭火,一只药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一壶药,一只底部凹凸不平的铁锅,正炖着一锅肉汤,药香混着肉香,飘散得满屋子都是。炭火边,一个瘦弱不堪的三十来岁男子斜斜地靠着柱子睡着了,看样子,像是累坏了,可是五官却极其惊艳,虽说是个男子,却纤细隽秀得像位女子一样,深陷的眼眶,长长的眉毛。
他环视着屋子里的陈设,虽说是在月族的领地里,但看着屋子里的布置,却像是梵国人的规矩。
“小子,醒了吗?可把我累坏了……”
王子晏一惊,只见救了他的那人正朝他笑着,眉眼都弯弯的。
“是您救了我……”
“可不是嘛,我将你从雪地里一路背了上来……要知道,我这屋子是搭在山腰上的!背你上来可费功夫了,我这全身都跟散架了似的……”
那人不说话了,是因为看到晏在床上朝他正正地跪了下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将来若有机会,必定重谢!”
“你这小子……谢什么?举手之劳嘛,快别跪着了,来来来,告诉我,你是咱们梵国的人吗?”
王子晏又一惊,问道:“您也是梵国人?”
“是啊。”他笑着将斗篷掀开,果然,里面穿着的正是梵国男子的长衫。
见王子晏脸上难掩的惊讶,他开心极了:“好多年没有遇到故国的人了!自从两边开始交战以来……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到月族来?为什么一个人晕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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