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师尊,师尊......”
他似乎模模糊糊着,在唤着一个人。
玄色衣袍,雪色素绡。那人行走在鬼蜮魑魅中,仿佛这黑暗深渊里唯一一点微光。宽大的衣袖遮住了空荡的手,那手里不曾执剑,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却越过了他,径直走向了前方。
冰雪样的素绡拂过了他的鬓发,像飞羽一样轻柔。可是翩跹而过的衣袂,那么近,那么远,那么冷。
“师尊......”
他茫然念着,怔怔的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想要跟上前去,却只听得“哐哐”声响。
黑铁铸成的链锁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被捆缚上了高台,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抹雪绡远去。
空中风雷怒,膝下烈火烧。
他狼狈的跪在那里,他痛苦的跪在那里,承受着无边无际的折磨与酷刑。
直到身体都千疮百孔,直到灵力都消耗殆尽,直到神魂都枯焦干涸......
他自高台上堕下,落入了无间地狱里。
而至始至终,那抹玄衣身影也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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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枯雪自诡梦中霍然惊醒,涔涔冷汗自额上滑落。他剧烈的喘着粗气,额侧突突直跳,脑间天晕地旋,猛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胸口。却不妨有一物,随着动作,从他的掌心中滑落出来。
一枚雪白的剑穗,流苏垂落。原本应当是洁净无瑕,却沾染了些许脏污。
乌木檀珠刻纹印入了掌心,隐隐的钝痛,终于教卫枯雪回过神来。
——他这是,回到从前了?
身下一方清凉的竹榻,身上虚虚盖着一张薄被。随着腕间动作,轻柔如流水的织物从另一只手中滑下,落在榻间。
卫枯雪定睛望去,发现那是一袭叠好的外袍,玄色为底,银丝为饰,触手微凉,有如薄雾轻霜。
却是他无比熟悉的。
指尖自细软的织物上划过,沿着银色丝线缓缓摩挲,好一些时候了,卫枯雪才意识到,腕间轻柔,并无半点阻滞。
先前缠缚在他身上的铁索不知何时被取下,连着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这时候也已经抹了伤药,细致的包扎好。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衫,还有淡淡的皂角余味,一切都十分妥帖。
此情此景,几乎像是在幻梦里。
卫枯雪紧紧地捏着那枚雪白剑穗,环顾四周,依稀有几分印象。
他分明记得自己在燃犀台上、即将被处以极刑,可是眼下,竟然还好好的活着?
不曾受那三天三夜风诛雷火之刑,也不曾从燃犀台上堕下、彻底入魔域深渊中去。
他竟然被带回了镜湖之畔,重新住回了沧山那座清幽的竹苑里。
四周摆设似曾相识,依稀如他离去之时。
他躺在这一方竹榻上,就好像一切的变故都还未发生。好似他不曾现妖相、下地牢、受雷刑。好像他还是那个初下沧山、兴致勃勃,满心满念着,都是要用手里的剑、在青莲宴上一争高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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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间,竹屋外听闻脚步声。心中轻轻一跳,来不及细想是什么,卫枯雪霍的抬头,眼眸里含着几分未曾察觉的期待。
便见着竹门被推开,正进来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
那衣衫他是熟悉的,纯白为底,淡色云纹。沧山弟子服饰皆是一类,只随着身份不同,纹饰有所变化。身份愈高,云纹便愈繁复。
那人,亦是他不陌生的。
一张俊俏讨喜的面容,一身白衣青纹的道袍,正是年轻一代未曾拜师的弟子标志。
见得他醒来,年轻人面上喜色更是半点不掩:“卫师兄,你终于醒来啦!”
惊喜的话语入耳。卫枯雪原本砰砰的心脏陡然间落下来,仿佛摔在了不着力的空中。
他竟然有一些失望,仿佛他想要见着的并不是这一身白色道袍,却是另一种更深、更浓、更重的冷肃色彩......
卫枯雪定了定神,撇去杂乱的思绪,朝着那年轻人点了点头。
与他同岁的江逾白。
这是他曾经悉心指教过的师弟,曾经也是有几分同袍之情,但那点点微末的情谊,后来消失在了冷冰冰的执剑相对里。
自从他堕入魔道后,已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燃犀台后头一次相遇,一为道修,一为魔头。江逾白劝说未果,便拔剑而来。那些个天真幼稚的话语,卫枯雪已是想不起,可如今,竟然还见着江逾白满怀欢喜的模样。
——因为他从燃犀台上活了下来?
便是想着,都觉得荒诞。
疑窦丛生,满腹心思,皆被按捺下来。卫枯雪努力想着自己从前还在沧山时是什么模样,问道:“什么时辰了?”
江逾白答道:“已是酉时三刻了。”
他目光扫过卫枯雪面颊,叠连声问道:“卫师兄,你还好么,如今你觉着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一边问着,一边转身去拿案上的茶壶。
江逾白摆好了瓷杯,右手微斜,结果壶内空空,一点儿茶水也没有。
顿时间,少年窘迫极了。
“哎呀。”他懊恼的拍着自己的头,“我这个脑袋,又把水给忘记烧了......卫师兄,你等等,我马上就去烧。”
卫枯雪依稀记得江逾白就是这么个迷迷糊糊的脾性,从来都是丢三落四的,这般行径,半点儿也不奇怪。
他一时间有些失笑,道:“不必了,我挺好。”
“当真?”
江逾白眼睛滴溜溜圆,十分吃惊,好像还真的相信了。
卫枯雪一下子笑出了声。
“卫师兄!”江逾白气鼓鼓道,“你也是,这时候还拿我开玩笑。我也是笨,你在青冥地牢下被关了这么些天,后来又被那群牛鼻子不分青红皂白压在燃犀台上......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你怎么可能挺好。”
提及青冥地牢与燃犀台,卫枯雪唇边的笑意淡下去了。
但江逾白并未曾察觉,还在絮絮叨叨的念着:“卫师兄,你都睡了三天了。若是你再不醒过来,我都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便让我继续睡着罢。”卫枯雪淡淡的道,“......也没有什么不行。”
想来他若是一直沉睡,反倒更能安这群道门人士的心。
江逾白反应却十分激烈:“那怎么行!我可是答应了楚师叔,等你醒来就立刻告诉他的......啊对!我险些忘了,楚师叔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师尊在等他的消息?
卫枯雪神思恍惚了一瞬,就见着江逾白匆匆站起来,还未等他反应便推门而出。他一时无奈,忍不住反复去回想适才的话语。
沧山只有一个楚师叔,而那个楚师叔正等着他醒来。这是否意味着......
还没有意味出个所以然来,又见着江逾白推门而入,噔噔噔倒回,看上去十分苦恼。
卫枯雪道:“怎的了?”
怎么着去而复返,这短短几息功夫,可不够竹院打个来回。
江逾白垂头丧气道:“我忘了,颜师叔说,若是师兄你醒过来了,不许告诉楚师叔......否则他就不允我去镜湖摘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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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想要见他。
四师叔不许师尊见他。
不知怎的,卫枯雪蓦地想起来曾在青冥地牢中的那一幕。颜春和站在台阶上,对他的言语,几乎用憎恶来形容也不为过。
是以此时听闻,他竟然半点也不觉得意外。
反倒是有一种另外的、奇异而莫名的触动,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
“逾白。”卫枯雪声音微哑,他轻抚着手中雪白的剑穗,直到江逾白投过来的目光里都现出些奇怪的疑惑,终于将乌木檀珠按入掌心。
“我当时在燃犀台上记不得事情。”他问道,仿佛漫不经心的,“......是谁带我下来的?”
江逾白想也不想:“楚师叔啊,他亲手把你抱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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