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此言既出,旁人还无甚么反应,袭青煴却是霍然看来。
但见他目光如炬,隐含风雷,其中迫人处,甚至较先前两人对峙之时更甚。
片刻,袭青煴终于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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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出口,楼宴星反而镇定下来。若果说先前那一语只不过是一时冲动,那么袭青煴此刻不辨的神情,便教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便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也是他解开此刻难局的法门。
楼宴星颔首,目光清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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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凡人之身,若想修道,难于上青天。
他们生于这个世间,或许听闻过修道者的传说,却无法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或许可以察觉到天地间的灵气,却无法感知触碰;又或是,可以触碰,却无法引入体中......
千奇百怪,莫衷一是,然却有一点相同:便是,与修道无缘。
于是,便被称作是凡人。
与修者相较,只有不到百年的寿命。仿佛天地间过眼白驹。[1]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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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以凡人之身入道,便是与天相争。从前并无一点窍门,尔后,无数尝试,终于窥得点点玄机。
或是服下最珍贵的天材地宝,或是请大宗师出手引气通窍......
却一一在镜朱尘身上铩羽而归。
他父亲便是天下唯二的两位大宗师之一,他所在的宗门便是煌煌赫赫的青冥宗。这教他生来就拥有了难以想象的起点,曾服下无数灵丹妙药,也曾由袭青煴亲自出手、引他入道......
却仍旧是个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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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许多念头自心底电转而过,楼宴星心中有九成的把握。
袭青煴已然失败,镜朱尘并不曾引气入体,若还想要让他踏上道途,那么......只有请另外一位大宗师出手。
除非袭青煴舍得独子年华老去,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否则,必会想尽办法,引镜朱尘踏上道途。
而此世间,还能觅得的两位大宗师,皆在沧山。
更有一位......在此刻,做出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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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少年似有触动,侧过了身来。
他原本是站在袭青煴身侧、遥遥的望着燃犀台上跪倒的卫枯雪,而在这个时候,宁静的转向了楼宴星。
四目而对。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像是有华光溢彩,宛如两枚纯澈明净的琉璃。分明应当是浅淡而微冷的颜色,可那目光却是轻软的。
若明镜微尘里浮动的红绡,仿佛烟罗漫舞。
楼宴星心底微颤一下,只觉得那目光说不出的奇怪,仿佛含着千言万语欲诉,盈盈几许泪眼。
可再定神时,水色消弭无踪,那仿佛只是琉璃微光里映射出的错觉。
镜朱尘依旧还是那个纤弱而美貌殊昳的少年。
朝如青丝暮成雪。[2]
若年寿不永,自然,明镜只悲白发,朱尘只余枯骨。
楼宴星温和道:“少宗主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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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之侧,袭青煴不曾开口。
他负手而立,仿佛这一切都并不在他的眼中,可另一侧垂落的掌腕,分明扣着一势隐秘的法诀。
若镜朱尘应允此提议,那么袭青煴自然顺水推舟。若镜朱尘对此不允,那么袭青煴亦会毫不犹豫,出手斩杀卫枯雪。
风声皆止,顷刻须臾。
镜朱尘眼眸清澈明亮,忽然间,颊边现出两枚浅浅笑涡。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翩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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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再无其他。
楼宴星蓦然回首。
灵力于指尖漂浮,那些铿鸣的长剑终于归于原处。
群山之间,不知何时,风雪已然渐渐小了。依旧是冰封雪裹的世界,然而穹顶堆积的层云却悄然散去,乍现天光,万里无垠。
尔后,玄色的衣袍拂动。
楼宴星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终于走到了长阶的尽头,走到了高台之上、那个狼狈跪倒的少年跟前。
卫枯雪。
他想,楚仙君,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我救下来的那个人。
他尚未入魔。
他此刻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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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宴星走到了卫枯雪的跟前,缓缓的低下了身。而卫枯雪不曾抬头,依旧半跪在地。
明明先前,楼宴星还在长阶之上时,投来的一双眼眸是惶急担忧、希冀期待的,可等他终于走到燃犀台上、走到了卫枯雪身边,那少年却不愿意见他了。
就像是畏惧而逃避,由是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楼宴星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很是愁人。如何面对卫枯雪,甚至比先前如何抗衡袭青煴,都要难上千百倍。
这可得怎么办呢?
他不会哄孩子、也从来都没有哄过孩子呀?
斜月城里,楼宴星向来惫懒散漫,他只偷浮生醉梦,吃菓听曲便是最大的事情,从来都无需思考这些。
可得哄。
要怎么哄?!
没奈何,楼宴星硬着头皮上阵,左右瞅了瞅,拎起来自己的半片衣袖。
凑活凑活,将就将就,也还能用用,总比卫枯雪这花猫脸儿干净。
他原是想要直接撕下来的,可没想到、衣料太结实,还没能撕下来,只得揪出干净的一爿,去擦拭卫枯雪的脸颊。
触手湿冷。
少年似乎轻轻瑟缩。
受了这么久的冷风,又落一身冰雪,再往前,是青冥宗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
楼宴星心中微微怜惜,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指下的面颊。少年脸上满是脏污,憔悴不堪言。随着他的动作,并未曾抵抗,而是温顺的靠在了他的手掌间。
眉梢,眼角,鼻侧,唇边......
漆黑的眼睫不住的颤着,雪粒自睫羽上落下,坠入了楼宴星掌心。
他一点一点,将所有的痕迹都拭干净了,可是少年眼眸紧闭,咬住嘴唇,从始至终都不肯睁眼。
楼宴星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将少年面颊扬起。
指下的这张面庞,清俊,隽秀,然而苍白黯淡,寻不见半分血色。显而易见的,卫枯雪在青冥地牢中过的并不好,不要提修为被压,神魂被缚......楼宴星隐约记着,还有别的暗中手段。
他轻声道:“我来晚了。”
少年身体遽震,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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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怪,这孩子,定然是委屈的狠了。
青冥地牢那等地方,楼宴星自己下去都少了半条命,如今尚且心有余悸,也不知道卫枯雪是怎么捱过来的。
再一细想,以他师兄那性子、冲卫枯雪那态度,指不定昨夜里,也没几句好话。
他想要舒缓少年紧绷的神经。
楼宴星打趣道:“......怎的了,几天不见,连师尊也不认识了么?”
话音落下,怀里少年身躯陡然一震,不住轻颤着。
下一刻,少年将脸埋在了他的手心里。手心微凉,而面颊更加冰冷。
玄衣雪衣,无论是谁,都是那样的冷,仿佛寻不到半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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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但是在卫枯雪的记忆里,师尊,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露出笑容了。
以至于他第一时间看见,都觉得恍如隔世。
也当真隔了一世了。
他的脸靠近了微凉的掌心,许久才察觉,竟然哭了,流出了泪水。
这样软弱且怯懦的情绪,他从来都不允许自己拥有,然而这一刻,泪水满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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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宴星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似乎变得湿|润了。
是温|热的泪水流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掌心上。
来自于此刻正无声无息哭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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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上一世,并不曾有人救他。想必卫枯雪的泪水,也不知道能够向着哪里去吧?
少年不能哭,也没有办法哭。因为会因为他哭泣、因为他眼泪心疼的那个人业已不在了。
于是卫枯雪只得在燃犀台上受刑,只得承受了无情的霹雳,又受了烈火的炙烤。最后妖胎魔种彻底爆发,从此叛道入魔。
但是还好,他赶上了。
楼宴星手指划过了少年纤长的眼睫,掠过了温|热的泪珠。在他的指尖,卫枯雪的眼睫轻轻地颤着,像是羽毛一样。像是所有的害怕与恐惧都在此刻得到发泄,却又不想要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于是只能够悄悄的哭泣,无声无息的哭泣,就好像这般能够安慰自己些许。
应该哭的哦。
有师长可以依靠的少年,有理由哭泣、有底气委屈。
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着,楼宴星没办法的时候总是想着坑他的四师兄颜春和,而现在,他就是卫枯雪的那一个“高个儿”。
“哭吧。”楼宴星轻声哄着。
他从不信什么哄人别哭,少年人,正是心理脆弱的时候,想哭就哭吧。
卫枯雪可以哭。
“有师尊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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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卫枯雪,将无声无息哭泣流泪的少年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其下是一副清瘦的身躯,堪称嶙峋。楼宴星心中怜惜,一只手覆上了少年的背脊,轻柔的拍抚着。
他不太有经验,但是想来......这般宽慰,应该能教少年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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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台下。
判决已出,刑罚已止。暗流激涌后,此时却尘埃落定。
便有人心怀再多不甘,也知晓大势已去。便有人仍旧蠢蠢欲动,可忆及方才锋芒,心中便油然忌惮。
于是乎,悄然静寂。
打坐的打坐,沉思的沉思,寒暄的寒暄,该离开的也离开。
却仍有人想窥探燃犀台上的光景。
抬眸望去,像是有霜雾凝集,影影绰绰,教人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也不曾知晓,那位年轻的大宗师,正小心翼翼的抱着憔悴的弟子,轻柔的宽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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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台下。
“小师弟,我们回去吧。”
景亦明先前追来报信,尔后便未曾离开,一直守在镜朱尘身侧。此刻他注意到镜朱尘视线,顺着望过去,生出些疑惑:“......小师弟,你在看什么?”
红衣少年没有答话。
他探出了笼在袖中的手,纤细而漂亮的指尖,捏住了一片洁白的雪花。冰凉的触感教他登时间一个冷颤,可是他仍不肯拂落,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之中。
天光乍破,群霾吹散,可依旧见着细碎的飘雪,无声无息落下。
那是大宗师破障后所带来的景象,飘落的雪花里,是凛然森冽的意味,即便如今已经消散许多,可那气息也并未曾改变。
雪花落在了镜朱尘颊边,他竟似半点也不畏惧一般,不拂不让。
唬得一旁的景亦明也皱眉:“小师弟,该回了。”
镜朱尘朝着他翩然一笑,昳丽秾艳,欢欣不掩,教景亦明一时间也一怔,不知他究竟是笑何。
而那一笑之后,镜朱尘已侧过头去了。
红衣少年遥遥的望着高台之上,呓语道:“真好呀......”
燃犀台上见不得其内的光景,可猜得到其内是何人。忆及那身玄衣素绡,以为猜中了他的心思,景亦明点点头。难怪小师弟这么高兴,一时间都失态。
如今说来,也是万分感慨,三日之前,他可想不到竟会有如此机缘。
景亦明了然道:“是很好,小师弟,从今以后,你也可以修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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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并无法感知天地灵气,纵使金尊玉贵,也不过一介凡人。
但如今得了大宗师千金之诺,从此便可踏上道途,又是另一番全然的境地。
可真正教镜朱尘欢喜的,并不是这一处。
金光之下。
雪花在掌心里悄然融化,顺着指尖,化作雪水一滴滴落下,洇染了一点绯色的红衣。
而那点水光仿佛也落在琉璃似的眼眸里,映出眼尾一点点泪意湿红。
真好呀。
这时节,一切都还未发生。
所有命定的波折,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春未至,雪未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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