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师尊!!!”
冥冥之中,谁在唤他,如此的惶急恐惧,几近于凄厉?
自一瞬的混沌里回过神来,楼宴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胸肺仿佛要撕裂开来。他依旧有一阵阵的发晕,手掌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他不知何时已跌倒,竟然半跪在地。
触目所在。
冰冷地面上点点猩红斑痕,是他难以自持,溅出的鲜血。
而袭青煴仍旧不肯放过他,要以那磅礴的威势压迫,教他要狼狈的匍匐在地,最好现出丑态、痛哭流涕求饶……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
仓皇禀告、暴起发难……
电光石火之间楼宴星串联起这一切,他忽然间醒悟到那名弟子带来的是何等糟糕的消息,手指不自觉的微挛,硬生生咽下将要涌出的鲜血。
镜朱尘!
死结正在于镜朱尘。
袭青煴那个不能入道的独子,身娇体弱,注定与道途无缘,然而半点没有影响袭青煴对他的溺爱。青冥宗上上下下,无不是迁就着他,要星摘星,要月捞月。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金尊玉贵,众星拱月。修道之士,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天底下,头一个不能得罪的,便是青冥宗的少主、镜朱尘。
然而……
翻遍了楼宴星所有的记忆,都未曾找见镜朱尘这号人物。
在那个话本中,自从燃犀台之后,楼宴星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那或许有许多种可能,然而最符合现实的,只有一个。
——镜朱尘死了。
魂灯破碎,身消命陨,殁在了卫枯雪这场妖相暴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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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袭青煴骤然发难,连他也恨不得击杀在此。
痛失爱子、心丧若狂,他要有什么法子,把卫枯雪自一位大宗师的暴怒里保全?
手腕间,雪色素绡无风而动,轻狂乱舞,伴随着的,是胸臆处一阵更甚过一阵的剧痛,好似翻江倒海,天旋乱转。
他或许可以苦中作乐的想,这已经不是头一遭经历。青冥地牢里一遭,镜湖深处里一遭,如今燃犀台前又一遭。
许多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眼下他还活着,甚至还能艰涩的开口,一字字的道:“袭宗主,当真要如此么?”
袭青煴漠然道:“楚师弟,别逼我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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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台前,风声如刀,台上台下,几乎所有人都看着此处。
看着长阶尽头、半跪在地的玄衣青年。看着他艰难的抬起头,与袭青煴对视。
迫人的威压横亘在天地间,若巍峨高山,若千丈绝壁,漠然而立,四面八方,没有留下哪怕是一点点空隙,堵住了所有的去路。唯一的喘|息点在山势环抱中的那方空间,狭窄、逼仄、黑暗,然而就是这样不容盈身的一寸之地,也还在不断压缩着,教人五脏六腑被挤压、骨骼血肉被拍碎。
长阶之外,白发老者、中年道士、灰衣道姑……纷纷色变。
即便他们未曾直面冲击,此刻都觉得灵力停滞、呼吸艰难。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那个人……
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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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石阶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犹未干涸,鲜红刺目。
或许他垂落的衣袖上业已沾染,或许他应该庆幸,自己此刻穿的是玄色的衣袍,即便血迹再深、伤势再重,教这宽大袍袖遮掩,也什么都看不到。
除却唇边落下的一抹血痕。
教原本冷隽的眉目,如霜的面容,更多了一分惨淡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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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青年半跪在地,谁都好奇他是否还能够撑下去,毕竟他看上去是那样的糟糕。
墨裳委顿,血溅长阶,独力支撑,摇摇欲坠。
没有谁觉得他能够撑很久,因为他们只是稍稍被波及到,都已经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势。
崩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到来。
而一旦他支撑不住,倒在袭青煴雄浑无匹的威势下……
还有谁,能够阻挡他们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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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此刻倒下,那便再也没人能够救下卫枯雪。
然而,他与袭青煴之间的差距,着实是太大了些。
这几日,楼宴星只是模糊的听过破障与大宗师境界,直到此刻,才亲身感受到其中差距。
纵使从前楚星河只差一线便可破障,可他终究未曾跨过那道界限,便还是留在此间世界,未曾超脱。
而那一线之差,便有天渊之远。
教他此刻如蚍蜉撼树,怒海孤舟,望不见尽头,寻不着出路。在劈山盖顶的威压下如一粒尘,一粒土,没有半点可以逃出的可能。
几乎要将身体都坼裂的疲惫……与痛楚。
似乎是嗅到了更加浓重的血腥气,楼宴星感觉到胸臆更痛,他不肯出声,也不肯求饶。咬破了嘴唇,掐破了手心……一步也不肯退让。
“袭宗主!”
恍惚间听到少年凄厉声音,犹如子规啼血:“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还请你莫要再为难我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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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甚冷,而那乞求甚是清晰,一字一字,入了他的耳中。
——闭嘴吧,小兔崽子,你在边儿上安安静静的就好了。
楼宴星想要吼他,教他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俩,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就逞一时之勇,到时候落得后悔终生。
可这时候他连开口都不敢,只怕喉中鲜血蔓延,再难控制。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嗤笑,漠然的,冰冷的,仿佛自山巅传来,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处、俯视人间。
袭青煴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冷漠无情的俯视着脚底的一切。
他确然有这样的实力,确然有这样的本事。毕竟他是青冥宗宗主、毕竟他是眼下唯一现世的大宗师。这世间,没有几个人敢违拗他的意愿。能做到的早已身消命陨,有胆子的没有那个实力。
大概袭青煴的世界里,没有哪个人,敢朝着他说一个“不”字。
却偏偏出了他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谓之勇。
也谓之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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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之间,锥心之痛。
楼宴星觉得在自己的心脏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交错复杂,密密麻麻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牢牢包裹。自卫枯雪出声后,便像是有人抽紧了线头,锋利的丝线便切割他的心脏。
他以为袭青煴施加于身的威压便已经是极致,然而从身体深处爆发的疼痛才是教他难以招架、要把人逼疯。
愈是挣扎,那丝线便缠绕的愈深、楔入心房里的痛楚便愈盛。好似被切割得千疮百孔,留下累累伤痕。他闭着眼睛,只觉得脑海内隆隆作响,一片白光。
浑浑噩噩里只剩一个念头:他得救下卫枯雪。
他需要寻着一条出路,与袭青煴抗衡。
……用他此刻破碎的灵脉、残缺的心脏、支离的病躯。
这听上去仿佛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可是他要从燃犀台上带走少年,他不会允许袭青煴朝着少年下手。
那个念头在心中回荡着、是如此的强烈,尽管痛意使他已然几近昏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四散破碎了开来,只剩下最里面、最深处、干干净净、鲜红明亮的一点。
朦朦胧胧间有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尽管是这样的无来由,却教他不由自主的相信。
即便代价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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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丝线仿佛收束的更紧了些,伴随着凌乱不堪的画面裂做碎片,飞舞着,窜入了他的脑海。
零零星星散落的记忆,一点教他惊愕非常的前尘过往……
长阶之上。
楼宴星看向了燃犀台中、跪倒在地的卫枯雪,而这一刻,卫枯雪也在看他。
他恰恰对上了少年漆黑的眼眸,其中风浪何限!
自今日他赶来后、两人头一次相见,或者说,是楼宴星第一次见着他。狼狈不堪,憔悴至极,大概是没有想着他会突然看过来,漆黑的眼眸中没能够收拾好情绪,似哭似笑,似悲似喜。那一点偏执、激荡,且无比执拗的亮光……
就好似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楚仙君。楼宴星想,你的小徒弟眼下还没有入魔呢。
而他也绝不会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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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落在地的素绡不知何时随风而舞,末梢轻盈,翩跹如天上掉落的雪花。
楼宴星注目于袭青煴,而袭青煴亦注目于他。在这一刻,他们的眼里都没有旁人。
诚然他没有办法抵抗,但他可以另辟蹊径。
他如何要挡?他为何要挡?
左右他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不若彻底碎个干净,另起炉灶。
就任那无形丝弦割裂他的血|肉,彻底从这恼人的枷锁里挣脱,了无牵挂,便是干净。
在从满地狼藉中、从破碎胸腔中,掏出来一颗……鲜活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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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老者眼中精光乍现,中年道士亦目光怨毒,灰衣道姑神情连闪……在场的所有人都望着此处。
他们想要知道,威势中央的那人能不能扛下来。
——或者说,什么时候彻底倒地、彻底跌落。
陷入泥淖中,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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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想要知道结果,他们早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尽管中途出了差错,但最终,一切还是按照预想的那样发展。
待楚星河废掉,卫枯雪身死,从此,便沧山剑修殆尽。
姚梦阖闭关已久,叶风荷前途凶险,白端合、颜春和实力平平不足为惧。偌大山门,无人可守。他们便可以期待一种新的秩序,一种并不有沧山存在的秩序……
只要想着,便令人呼吸加快、激动难掩。
正是兴奋难耐的时候,一双双眼睛都聚焦在长阶之上,是以,很少有人察觉到,四周,不知不觉的变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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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视着鲜血横流中那颗伤痕遍布的心脏,楼宴星悍然斩断了束缚在外的丝弦。
即便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他听见自己身体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破碎,支离而不成形,像是被巨力彻底毁灭的沙堡,洋洋洒洒,难觅踪迹,也再难堆积。
然而那原本于他,便并无用处。
若崩毁太过,不若破而后立。
此身,仿佛散归入了天地中。
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像是终于冲破一道无形囚牢,自遮天蔽日的阴翳下抬起头,过往的阴云与层霾退却,终于得见一线天光。
——照亮了一颗澄澈如初的道心。
破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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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寒风扫下了燃犀台,吹起青丝凌乱,素绡乱舞。
而迎着袭青煴磅礴的威压,半跪在长阶上的青年缓缓地站起了身。
衣如墨,容似冰。
他分明看着与先前时候并无什么区别,然而伫立长阶,却教旁人感觉到了一点玄妙的改变。
那是……
他的眼神!
站起身来的青年眼眸渐渐变得疏离,漆黑的瞳眸中,属于感情的色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就好像飘离于此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底。
那张疏冷清隽的面容上,目光渐渐冷却,然而更加寒意凛冽的是他的身周。
冰样素绡轻盈飞舞,好似一点飘然洒落的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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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间,穹顶之上。
先时乌云漫卷翻滚,然而此刻却一层层变浅,洇染作些淡而薄的色彩,就像是被驱动而消散。
下一刻,天边乍现一抹金光,耀眼且夺目。
层霾翻卷里陡然现出的一抹清亮天光,教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往。但是很快,他们便察觉到了其间的不对劲。原本应该是温暖的光芒,此刻带来的,竟然只有无穷无尽的凛冽与寒意。
似乎有什么飘落在了肩头。
年轻的弟子伸手摘落,出手只有冰凉的湿|润,融化在掌心。
“雪……”
年轻弟子喃喃说:“是雪花,下雪了!”
这是何等怪异的情景,分明是在和煦暖融的初夏,可天上却飘起了雪花。分明是站在温暖的天光下,可此刻却好像置身在了寒风呼啸的凛冬里。
天地生出异象。
洁白的雪花落漫天飘洒,落在了弟子们的鬓发、肩头、衣袂间。视线所及,鹅毛一般飘飘洒洒。
于是,燃犀台上飘雪,高台之外飞雪,而在长阶之上……灰色石阶渐渐被冰雪掩映。
处处都有飘落的雪花,天地都被染上霜色,除却正东之方的最高处、那个不可企及的地方,静静的立着一道淡竹青色的身影。
青冥宗宗主袭青煴在此。
而他的神情,有了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他居高临下,凝望着长阶上缓缓站起的玄衣青年,一股陌生而微妙的感觉升上了心头。
他仿佛察觉到了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机,牵引天地改变。
毫无疑问,他应当在这一刻出手,在天地异象彻底演变完成之前,打断此间的所有变化。
将一切的可能性都斩断在襁褓之中。
然而……
在他彻底出手之前,飘洒的雪花已经漫卷过了整个燃犀台,乃至长阶之下,群山之间,金光之外。
千山素裹,雪满燃犀。
袭青煴乍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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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宴星抬起了眼眸。他像是在看袭青煴,又像是透过这一抹淡竹青色的身影,看向了更加不可捉摸的远处。
他从来都不喜冰雪,然而此刻,却处在亲身制造的冰天雪地间。
仿佛是彻底散归入了这片天地里,于是,想要捕捉一抹确切的气息也不再。
处处皆不见,处处皆可见。
那些先前将他压制得几乎要喘不过气的磅礴山势,如今看来……
也不过如此。
那山再高,也高不过天去;那山再横,也注定会落满一身雪花;那山再强,也拦不住穿凿而过的无情风。
寒风凛冽,银妆素裹。
触目所及,皆被覆盖在一片茫茫的雪白之下。
而那雪霰依旧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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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不过是一线之间,却仿佛有千山万壑。
玄色的衣袍与淡青的衣袍彼此伫立,年轻的剑修与尊贵的宗主相互凝望。
那一眼很轻、很浅,就像飞雪从山巅轻盈飘落。
可是在场者,没有一个人胆敢触碰那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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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者,年长者。道士,僧侣,女冠……
置身于巍峨的山势间,感受着无所不在的磅礴气息,却又有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叠加而上。
无处不在的雪花,处处可寻的冷风,避不开,躲不掉,只能睁眼地看着雪花落满肩头、霜风扫过面颊。
天地生出的异象,节节攀升的气机。
雪与山的对抗。
颜春和目露迷惘,悄然的不可置信,很快,化作了难掩的喜色。
而在他之外。
白发老者、中年道士、灰衣道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无限惊恐与错愕。
说是惊骇欲绝,也不过如此罢了。
若,袭青煴是巍峨不绝的高山,那么,谁是一脉无情的霜雪?
那样可怕而骇人的灵力,与袭青煴相对甚至于不落下风的……
唯有同境的强者。
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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