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内狱刑具还未完全铺开, 皇后便松了牙,将所知始末和盘托出。
赵令僖端起玉碗,将碗中冷药缓缓倾下, 药汤浸透暖席,漫开刺鼻苦涩。司刑房峰向皇后介绍此药时, 有意提及张湍,是其曾受过的灼心之刑。皇后没沾半滴, 但张湍,却曾饮下整碗。
跨过净心阁的门槛,深红宫墙延向深处,她远远望着, 忽而想着, 倘若张湍当日喊一喊、哭一哭,同她告饶求情, 或许她会饶他。纵然她已记不起,那日他究竟犯下何种罪过。
如若最初,张湍就能识趣听话, 何至于与父母离散许久,直至阴阳两隔。
张湍若如檀郎,至今时今日, 已该是花败时节, 当赐还归去。
“只丁点儿刑罚, 怎会忍不下?”她喃喃自语, 脑海满是昨夜风雪中张湍踉跄的背影,他那样急着离去, 甚至连她的叫喊声都没有理会。
四周静寂, 细细的疑惑声传入无念耳中, 一如佛前磬音般清晰。
无念合掌回答:“皇后娘娘出身高贵,自幼养尊处优,面对苦痛,相较吃惯苦头的人来说,更为软弱。”
她在道上缓缓行,两侧宫墙愈发破败,地处愈发僻静。
“是这样吗?”她记得,张湍生于孟川,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丰衣足食。谈不上养尊处优,也绝非吃惯苦头,但他能够忍下。
“锦衣玉食者更加软弱,历尽苦难者更加坚强。”无念低声喟叹,“可若有得选,谁不想当一回软弱之人。”
她似惑似述:“倘若锦衣玉食者更加坚强呢?”
“则为圣贤。”
出身高贵,意志坚强,便可为圣贤?
她垂眸讪笑,不置可否。
再向前方,宫墙坍圮,荒凉凄清。无念定定看去,泥浆污雪拥着败草残花,盘在一座石井四周。石井外刻《准提咒》,有消除业障、积累功德之效;内刻《往生咒》,有超度亡魂、拔除业障之效。
正是无念昨夜险些丧命之地,消业井。
皇帝自弥寰献策后,痴迷佛理,建此井以消除业障。
自建成以来,井下亡魂无计。
宫中无人不知消业井,却又无人会主动提及消业井。皇帝下令抹除无念,赵令僖猜得出无念会被投入井中。她聪明,亦猜得出,那些自她出生之后再无音讯的女人,大约便是在这里。但仍想要求证。
她走到井边,手掌撑着井沿向下看去。
井并不深,约么只有一层楼高,不等无念及随行宫人反应,她翻身跳下井去。
落地时,脚下土地意外柔软,双腿虽有痛觉,稍缓片刻便是消退。
井底漆黑,只有井口投下光柱,照在她身上。雪水凝成冰碴,少许零落泥灰混在其中,她双手紧贴地面,寒意袭向掌心。随后她蜷缩着四肢,缓缓躺卧在狼藉污秽的井底,任由冷光笼罩,任由扬灰成被披盖满身。
二十年前的一个日夜,十三名来自各地、身份各有不同的女子被迫承接雨露恩泽,最终两名女子受孕,未受孕者赐死,投入消业井中。次年二月,御医产婆齐聚一室,剖出男婴女婴各一。男婴与两名产妇,以及所有知晓此事的御医、产婆、侍卫、宫人,亦俱被投入消业井内,一场火,一篇经,葬送了性命。
应当被她称为母亲的女人的尸骸,在经声中、在烈火内,化为灰烬,与众多葬于消业井内的亡魂交混,不分彼此。
自此,她与母亲阔别十九载。
而现在,她在她怀里。
她想起张湍眼下的泪,父母亡故,儿女悲泣,理应如?????此。
可她却没有眼泪,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幽寒深井里,一柱冷光中,她安稳入睡。
皇帝听闻赵令僖离开净心阁后来到消业井,不顾病体匆匆赶来,只见井畔独立沉思的无念,未见赵令僖的身影。
无念垂眸,自井口窥得抱膝蜷曲,酣梦如许的赵令僖。她的姿态是那样安宁,叫人不忍打搅。风雪愈大,无念终自内侍手中接过绳索,攀绳下井,动作轻缓地背负着熟睡的赵令僖离开消业井。
直到返回海晏河清殿,她依旧未醒。
皇帝守在床畔,似乎刹那之间,风雪满头。
醒来时已是黄昏,难得放晴,躲藏多日的太阳挂在天际,在苍穹之上泼出浓艳晚霞。赵令僖张开双眼,看到昏暗的纱帘,她仔细回忆方才的梦境,却好似从未梦过,脑海只一片空白。
没有失落,没有惊惧,没有悲伤。
心头满是释然与愉悦。
“却愁。”皇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如春暖花开时节,振翅滑过花丛的斑斓蝴蝶。曼妙美丽,生机勃勃。她应道:“父皇,儿想吃枣酥蜜饯。”
皇帝愣了片刻,立即传旨御膳房准备,另备茶汤粥乳菜肴为佐。
待安排妥当,再无事可以忙碌,皇帝在她面前复又紧张,吞吞吐吐多次,最终唉声叹气:“却愁,是我不对,瞒了你。”
她掀开锦被,赤足点地。屋内铺设地暖,刚一入冬便会烧起。皇帝仍急急捧起床边绣鞋,扶着床榻要站起身跟上。
“父皇,你有没有想过。”她走到门边,“为何除弥寰外知情者尽死,皇后却还能知晓二十年前秘辛始末?”
“你不生气?”
“不气。”她回头笑答,随即推开房门,迎着冬风,望着宫墙屋檐割出的规整晚霞。门外,孙福禄与无念皆在门旁,海晏河清殿所有宫人齐齐跪候院中。她向孙福禄招了招手:“传旨。皇上身体抱恙,暂由太子监国理政。皇后于净心阁清修养身,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子妃罗书玥为帝后祈福,至香安寺抄经礼佛,皇太孙同往。”
皇帝追到门前,焦急道:“你穿得单薄,天虽放晴,风还是凉,别再冻着。”复又怒视宫人喝道:“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来给公主添衣!”
宫人们慌忙涌上前来,搬椅子、取衣物、备暖炉,为她披上冬衣,扶她安坐门前,将暖炉安置在她掌心。皇帝捧着绣鞋,单手撑着大腿,想要弯腰给她穿鞋。无念见状,赶在孙福禄前到近旁,从皇帝手中接过绣鞋,蹲下身子,小心翼翼为她穿上。
“孙福禄,按照却愁说的吩咐内阁拟旨。”皇帝见她愉悦,复又追问:“还有什么要安排的?一并说了。”
“要天下名医尽入内廷,好好为父皇调养身体。”她向旁侧微挪,让出些许位置,拉着皇帝衣袖,引他与自己同坐一张椅子。“至于其他事宜,尽可交到儿手中。父皇安心养病,待病情痊愈,父皇还要千秋万岁呢。”
“好好好,只要却愁开心,父皇什么都听却愁的。”皇帝舒了心,在海晏河清殿内与她一同用过晚膳茶点后才离去。
今夜有星。
院中躺椅铺上温暖皮毛,她懒洋洋躺着,披盖紫貂,怀中揣着暖炉。
“公主在想什么?”无念不解。
清晨时,她满腹怅惘去见皇后,寻求一个答案。得到回答后,她失魂落魄,甚至冲动跳井,在井底昏迷。
可一觉醒来,却全然不同。
与今日、昨日,乃至初次会见皆不同。
倒更似寻常。
她低声轻笑,笑声如泉响:“我在想,天上星斗与井底砂砾,孰多孰少?”
无念仰头看星河,沉思良久。
她扯了扯紫貂,目光斜向无念:“樊小童今日见你后,悄悄告诉我说,他从前见过你。就在琅嬛斋后。小白已经查过。本宫年十二迁居海晏河清殿,今年虚岁二十,八年间,竟从不知自己宫中有这样一处密地。本宫初次见你是在钦安殿,你见本宫又是何时?”
“八年前。”无念毫无隐瞒,“宫殿落成之后,我就常在小重锦寺内。”
“这里原本是处废墟。”她手指敲着暖炉,“小时候与乳母嬉戏,误入此间,满眼尽是残垣断壁。我想这里变得漂亮,就告诉父皇,想在废墟上盖一座高高的、亮堂堂的宫殿。”
那些无足轻重的往事,常被她扫去角落,此事亦然。
却是在不久前,山火中,她梦到这件往事。幼年不知分辨,如今再做回忆,那座废墟是经烈火烧透的痕迹。但史料所载,并没有一场可焚尽整座宫院的大火。
“公主想知道什么?”
“你的年纪不比我大。”她翻身侧向无念,“将这里变作废墟的那场大火烧起来时,你同我一般,还未出生。”
“但公主知道,小重锦寺内有玩具般的宫院,墙瓦之上更是遍布梵文经篆。”无念合掌躬身。
她懒懒道:“本宫不想拆了那座玩具宫院去查经文。”
“查不到。”无念稍作停顿,“那些是师父搜罗出镇邪缚鬼的旁门左道,而后译成梵文,存世经文典籍之中并无收录。旨在令其沉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是什么邪,又是什么鬼?”
无念摇头:“不得而知。但必然与武宁王有关。”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更新问题。
先说结论:
有没有更新以书架上书的状态栏为准(即“有更新”小绿签),如果要捉虫/修文,会在更新新章节前完成,不会让出现假更新。
再说原因:
目前我是在职备考,预计今年考研。因为各种原因,九月才正式开始备考,所以课程很紧。日常还在上班,因为加班的不确定性,所以更新也极不稳定。下班早,下课早,就有时间更新,一旦有一项拖延,就会拖到凌晨更新,如果实在太累,还会断更。正是因为太不确定,所以没有挂假条,毕竟假条是给稳定更新偶尔请假的人准备的,而不是给可能会接二连三放鸽子的人准备的QAQ。
这种不稳定更新状态给大家带来不好的追读体验,真的很对不起。
? 第 82 章(修)
“父皇好似不愿这些事情被翻出来。”
“如果是公主, 无论现在想知道什么,皇上恐怕都会回答。”
赵令僖低声慢笑,双手握着暖炉伸出紫貂, 暴露在冷风中。她将暖炉顶盖掀开,炉内炭火微明。片刻后, 炭火被倾倒在紫貂毯上,焦糊味瞬间随风散开。紫貂毯在她身上迅速燃烧, 无念手快,将毯子掀起抛开,同时解下百衲衣披在她身上。
“我知道。”她轻轻抓住百衲衣的边缘,“只要我问, 他就会说。”
“公主不想问?”
“小和尚, 你是个假和尚,酒肉尚且无忌, 又何必穿着这样的旧衣裳。”她的手掌抚过百衲衣,布料粗糙磨得她掌心泛红,粗陋的针脚已有些松散。“皇后与弥寰将你养得如此细嫩, 就没备些漂亮行头?他们可曾教过你,如何侍奉本宫?”
“没有。”无念仍旧心平气和,“是师父将我抚养长大, 与皇后并无瓜葛。”
“可我不相信。”她缩了缩脚, 百衲衣只能盖到双膝, 双足仍在风中受凉。无念好似习以为常, 半蹲在躺椅边上,为她穿好绣鞋。她笑着踢踢脚:“哪怕你刚刚还在为我穿鞋、避火、披衣, 可你究竟是个假和尚。”
父皇偏爱她, 她也爱护他。
父皇欺瞒她, 她便不信他。
所以,即便父皇偏爱她,她亦不相信他会说出真相。
合情合理。
无念捧着她的双足,稳稳落回脚踏。
“自今日起,是太子哥哥监国理政。”她掀去百衲衣,站起身,次鸢捧来新氅衣为她披上。“内廷宫殿定期修葺,会由内官监核准,户部拨款,后派送工部营缮司动工。一座宫殿想要凭空消失,需毁去的记录太多,难免会有遗漏。太子哥哥做事向来尽心尽力,定能找到答案。”
她披着氅衣回屋,门扉闭合,只留无念在院中遥遥望着。
旁边紫貂仍在燃烧,无念垂眸,回看到火焰烧出黑烟。他以为她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却原来只是假象。往事枯井还是在她心中埋下病根,是难以疗愈的心病,却藏在深处,等闲难以觉察。
无念捡起地上百衲衣,拍去泥灰,重新穿着,缓缓离去。
临近年关,各部清点账目、整理公文,最终归拢呈送内阁。往年皇帝懒得多看,便由内阁阅后批示。今年太子监国理政,亲自核对,有疑处一一查问。王焕有心辅佐,事无巨细皆会召相关人员问明,直至腊月二十九才堪堪审完,而其余朝臣大都已与腊月二十三起开始休假。
除夕,合宫欢闹。
太子清晨照旧往内阁,以便随时应对节中突发事件。王焕亦早早抵达文渊阁内,昨日张湍拜?????年问安的信函已递至内阁,王焕拆了信函,欣慰一笑。太子见状,到近前问了问,王焕只说张湍走得急,但因临近过年,途中交通不便,应还未到家中。这信是在途中写了送来的,与各地拜年贺表堆在一处。
太子得空翻看,见一份公文混杂其中,内容是户部欲清查前朝修葺内廷宫殿所支款项,请内官监及工部核对项目。看落款日期,早先几日就送到了内阁,只因混在贺表中,耽搁了。
初七祭天,因皇帝病重,便下旨交由太子代行祭天典仪。
待祭天礼毕,太子将耽搁的公事安排下去,由内官监与工部将前朝修葺宫殿记录清出条目,交由户部核对款项。工部尚书莫名其妙,仍是将此事安排下去。宫内宫外一同翻查起旧账。
钦安殿内,赵令僖带着尚衣监新绘的绢花图样,正与皇帝挑选。孙福禄匆匆来禀,道是内官监来报,太子下旨,命内官监清查前朝宫殿修葺记录。
“查这些做什么。”皇帝挑出张图纸交还赵令僖,“不好好监国——想干什么?”
赵令僖将图纸留白处后折,只与花团在前,而后在发髻见比划着:“父皇,这样好看吗?还是再做大一些?”
“这样就好。”皇帝笑眯眯道,“却愁戴什么花都好看。”
“那就听父皇的。”她笑盈盈转向孙福禄道,“正巧太子哥哥要查这些,海晏河清殿内也该修缮修缮,回了内官监,叫他们顺道去找人来修一修。”
皇帝似是想起什么,脸色微沉,向孙福禄递了眼色。
赵令僖仿若未觉,命人将绢花图纸尽数收了,兴冲冲道:“儿亲自去找尚衣监,盯着他们制花,过两日就戴给父皇看。”说完提着裙摆,快步向殿外跑去,宫人们急急跟上。
内官监的人仍在殿外候着,赵令僖推开门,瞥见门前两人,含笑催道:“快去将那什么记录拿去给太子哥哥。再觅人来将海晏河清殿翻修一番。”内官监两人面面相觑,未见孙福禄传话,但想到赵令僖所言亦如圣旨,便匆匆告退。
皇帝有心阻拦,可内官监的记录到底还是送去了内阁。
经三方记录比对核查,太子核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时值上元佳节,赵令僖远远望着华灯点上,笑听白双槐回禀。
有两件事。
其一,太子清查前朝内廷宫殿修缮记录,发觉有人伪造记录,借修葺宫殿之名,行贪墨之实。有工部修缮纪要及户部账册为证,工部修了座并不存在的宫殿。于是一道奏折送入钦安殿中,激起皇帝盛怒。
其二,庄宝兴送信回宫,八百里加急。
“阿宝说什么?”她手指微曲。正涂蔻丹的笔便不慎画过她的指节,葱白玉指上落下一截红痕。宫婢当即伏地求饶。
白双槐顿了顿,看次鸢传人将宫婢拖走后,方继续说道:“信写得不短,太啰嗦了些。属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笼统挑出了三点主要的,先讲给公主听听。第一是说离京时,南陵王妃早已在京中等候,随后一路陪着张大人回孟川。途中遭遇两次截杀,也是南陵王妃的手下护住了人。”
“原来是七哥。”她喃喃道。
赵令彻迎娶孟文椒那日,花轿自宫内出发,进孟宅落轿迎孟文椒回宫行礼。随后就是张湍出逃。大约是迎亲前,张湍得赵令彻相帮藏身花轿,随着迎亲送亲队伍,寻机逃脱。张湍合族亲眷,也是得赵令彻庇护,才能躲过她派去搜查捉拿的护卫。
她的七哥,原来一早就瞒着她,做了这么许多。
白双槐继续说:“第二是说,张大人到孟川后直奔宗族祠堂,但张家宗亲却拦在门前,吵闹着不准张大人祭拜双亲,还要请家法训诫张大人。”
“阿宝就由着他们动手吗?”
“这倒没有。”白双槐叹道,“可阿宝虽然拦在张大人身前,但张大人却不愿领情,甘心受罚。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祠堂门前,张家宗亲是半点不留情面,拿来藤条就要抽打。阿宝说那藤条都是带刺的,以张大人的体格,抽个一下两下那都是要命的。阿宝想着只要能让张大人进门,他替张大人受受罚也没什么。但被张大人拒绝了。”
“他惯喜欢自讨苦吃的。”
“公主有所不知。”白双槐再叹,声调低沉,带了些悲意:“阿宝原本也不明白,张大人何苦受这个罪过。但那藤条抽落的时候,张家宗亲念念有词,倒是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原来张大人的双亲,是被活活气死的。”
“气死的?”赵令僖忽觉好奇,“仔细说说。”
“此前公主派侍卫请张家宗亲进京赴宴,他们不知好歹,举家迁走。到孟川请人的侍卫气不过他们拂了公主面子,就在张家祠堂小闹了一把。没想到他们竟将账记在公主头上。后来不知怎的,张大人侍奉公主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这原本是无上荣耀的事情,我估摸着他们是记祠堂的仇,认定张大人背弃先祖,败坏张家名声。那二老更是气量小,就因着这点事,活生生气死了。张大人听了张家宗亲的话,也认定自己不孝,致使双亲早早离世,所以才甘心受罚。”
她疑道:“就因为这个?”
“信里是这么说的。”
“回头去找找林胤、崔慑,让他们将当时闹祠堂的侍卫都找出来,送去孟川张家祠堂。”她略想了想,“都给张家那委屈的列祖列宗磕磕头、上上香,末了在牌位面前赐自尽吧。”
白双槐迟疑道:“这恐怕难找。再说祠堂见血也不吉利,保不齐张家人又要拿这事做文章。况且,侍卫们说到底也是为了公主。”
“也是。”她听白双槐所言,改了主意:“那就让他们在祠堂门前,将张湍受过的抽打都受一遍。倘若张家不再记仇,便都各复原职,赏些金银偿偿委屈。若还记着,就日日受罚。直到张家不再记仇、不再为难张湍为止。”
白双槐应下,继续禀道:“接着就是第三件事。是说张大人的老师,要将他逐出师门。”
“他的老师?”
“说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姓颜,孟川及邻县都对他颇为尊敬。阿宝说,如果真叫这姓颜的老头把张大人给逐了,张家那群老头估摸着也要依葫芦画瓢把张大人逐出族谱。”白双槐看她脸色冷下,忙道:“阿宝原本想着,索性将这颜老头宰了,人一死也就不能逐张大人出师门。但因为这颜老头到底是张大人的老师,没有公主下令,他不敢贸然动手。”
袖摆轻摇,她刚抬手要将此事定下,却忽然转了主意。
宫人呈上笔墨纸砚,白双槐好奇张望。见她左手提笔,稍作思量,便振笔疾书。不多时一篇信成,待宫人吹干墨迹,叠起封蜡,信函便送入白双槐手中。
“找崔兰央要队人马,将信送去昙州,沈越看过信,自会随你前往孟川解决此事。”她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命白双槐退下。
一个姓颜的老匹夫,不过在孟川附近有点名望,就想趾高气扬踩她的人。
而沈越,却是天下人心中的泰山北斗。
白双槐刚转身抬脚,又折回问道:“那太子那边的事?”
“险些忘了。”她若有所思,“那座不存在的宫殿,叫什么名字?”
“获麟呈祥殿。”
“名字倒是吉利。”
死物本无灵,世人择字名之,大凡图个吉利。
可惜事与愿违,全无吉祥如意。昔日雕梁画栋,其存在本身及佐证都尽付之一炬,却仍旧可从纸笔下窥得片言只字。赵令律费尽心思拼凑,以为是支利箭,可杀朝野。却未猜过,会是柄刺向自身的尖刀。
上元佳节,满月明辉。各宫各苑自行滚元宵、燃焰火、挂花灯,喜气满宫闱。独东宫院墙内,满是凄清幽寒。
席间无念听赵令僖提起,评说:人非先知,所见所思受所知所念所扰,难免有欠缺错漏之处。
赵令僖不以为然:“蠢笨而已,哪有这些借口。”
无念哑然,倘若太子早先便从皇后口中得知获麟呈祥殿之事,抑或皇后未被幽禁,他眼前必不会是如今局面。但见赵令僖兴致缺缺,无念默声,不再争辩。
尚衣监在散席前赶来,呈上一朵硕大赵粉牡丹,金色花蕊于灯下潋滟流光。是朵宫花,花瓣如常制以丝绢,花蕊却非金丝掐成。捧来一看,可见金蕊是颗镶宝胡桃漆金,再细看去,胡桃刻纹竟是宫殿模样。
发髻重新梳过,不缀珠饰,仅余一朵牡丹压鬓。
她照镜看过,心满意足向钦安殿去。
“听说父皇动怒,儿原不敢来,却又担心父皇气坏身子。思来想去,还是来了。”她提盏宫灯在床畔坐下,“假和尚给儿出了道灯谜,儿解不出,顺道来求父皇帮忙。”
“竟有却愁解不出的灯谜,我倒要?????好好瞧瞧。”皇帝接过宫灯,将之稍稍倾斜,细细看着灯面。憔悴的面容被宫灯柔火照着,显得红润许多。
忽然,一簇火焰窜起,点燃灯面。
事发突然,皇帝怔然失神,她忙起身,抬手提起衣袖扑压火焰。
作者有话说:
剧情稍有调整
? 第 83 章
火焰在她袖底熄灭, 鬓边牡丹却因此跌落,发髻也微微松散。
钦安殿内一阵慌乱,残损宫灯被孙福禄急慌慌撤去, 其余宫人赶忙上前检视。皇帝回过神,焦急抓起她的衣袖, 慌张张问:“可被烧着了?”
她拉起衣袖,亮出毫发无损的小臂, 莞尔道:“父皇不必担心,儿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看着她袖间火灼痕迹,仍是心神不宁, 立即传御医入殿, 另遣宫人往海晏河清殿取新衣。
“儿当真没事。”她握住皇帝手掌,“反倒是儿带来的灯害父皇受惊。”
皇帝心不在焉, 频频催着御医。御医紧忙赶到钦安殿,再三诊脉,告知皇帝公主无恙, 皇帝依然难以安心。她在旁看着,心知皇帝并不惧怕火焰,甚至设立消业井, 将一切罪孽投入其中焚烧殆尽。那他在害怕什么?是怕她被火焰焚烧?
或是说, 害怕的是另一个人。
获麟呈祥殿毁于一场大火, 倘若武宁王死在这场大火中, 皇帝因此想要抹去这座宫殿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并将废墟设为禁地, 就不难理解。
几名御医在旁商讨着, 回禀时云里雾里说了一通, 最终道是开几贴汤药用着。见到药方,皇帝才稍稍安心,叮嘱御医仔细煎药。恰时前去取衣的宫人也已返回,她往另间屋子更换衣物,回到殿内时,见皇帝正捧着跌在被褥间的那朵赵粉牡丹。
“换衣时还在想宫花落在了哪里,原来是在父皇手里。”她笑吟吟在床畔坐下,招手唤孙福禄送来梳子,央着皇帝为她梳发簪花。
皇帝仔细为她梳髻,簪花时赞道:“花蕊做得别致,是谁的心思?”
“这花蕊是去岁七哥离京前送儿的生辰贺礼。此前裁的几朵牡丹,金丝掐蕊呆板木讷,儿不喜欢。后来瞧见七哥送的胡桃,就命尚衣监漆了金嵌在宫花里头。”
“我记得去年老七去南陵时,还没到你的生辰。他倒是有心。上头镶的这些宝石挑得也不差,总听王焕说老七节俭,差点就相信了。”
“宫里怎样的宝石没有?镶几颗算不得有心。”她将胡桃自蕊心摘出,递到皇帝眼前:“真用心的地方——父皇仔细瞧瞧,胡桃上另有玄机。”
闻言,皇帝侧目,捏着胡桃迎光细看,见其上雕刻着亭台楼阁,各色宝石恰拟作花园湖泊。无须她再提醒,皇帝认得出,胡桃上刻着的正是海晏河清殿,从东至西,自南到北,大小宫殿亭台无一遗漏。
甚至琅嬛斋后小重锦寺,亦列其中。
皇帝脸色微沉:“这雕刻手艺倒是精细。”
天下工匠巧手数不胜数,但精雕细琢,除却一双巧手外,海晏河清殿建宫时图纸必不可少。当年修造海晏河清殿,是他亲自命人将图纸拆分,完工后只留拆分图件存档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图纸皆被销毁。
存档图件老七绝无可能拿到,那么胡桃雕刻图纸从何而来?老七知晓多少?看来不仅太子妄图纠缠往事,老七亦不让他省心。
“今岁元春,父皇没将七哥召回京过年。不如现在下旨,将七哥召回京来,正巧下个月是儿生辰。”说着见皇帝发呆,她倾身向前凑近些许,一声轻喝将皇帝惊回神,才又笑眯眯道:“父皇说好不好?”
“好。依你。”皇帝将漆金胡桃放回花心,“看看你七哥今年给你备了什么礼物。”
次日清晨,王焕进宫候旨。
将近午时,赵令僖方姗姗来迟。
她笑吟吟跨过门槛,解下氅衣,捧着手炉在文渊阁内落座,向王焕道:“老师久等,我来迟了。”
“公主言重。公主天资聪慧,微臣才疏智浅,岂敢以师者自居。”
“我虽不常往学宫听课,却也是学宫的学生。老师是七哥的老师,自然也是我的老师。”寒气久久不消,她打个寒颤,缩缩脑袋,手炉捧得更紧:“屋内这样冷,文渊阁的人怎么当得差?还不再送几个暖炉来。”
王焕回道:“正月间,文渊阁内日常仅有三四人值守,点多炭盆未免太铺张浪费些。是微臣命他们减些炭盆、灯烛。”
“看来七哥不仅课业学得好,连着节俭都记进心里,平日身体力行。”暖炉送到,四周逐渐温暖,她舒展开身子,由着暖炉烘烤:“学宫那么多学生,我猜老师最钟意的定是七哥。这道旨意,交给老师来拟,再合适不过。”
“请公主示下。”
“皇上有旨,召南陵王归京,接旨后即刻启程,务必于二月初九前抵京。”她将手炉放在案上,“老师现就拟旨,有我代父皇加盖玺印。传旨钦差由老师定,黄昏前出京。”
“这——”王焕心中生疑,“原南、陵北两省目前由南陵王暂理局面,贸然将人诏回,两省事务搁置不前,恐怕不妥。尤其原南,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不知能否延缓一二,待南陵王将原南、陵北事务妥善安置后再进京?”
“可若迟些,就赶不上我的生辰了呀。”她困惑道,“难道原南陵北的百姓没了七哥,便活不下去了么?”
“微臣绝无此意。微臣这就拟旨。”
待圣旨拟好,赵令僖粗略看过,取来玺印盖下。传旨钦差亦被召入阁中,临时受命出发,临行前,王焕另修书一封,请钦差随之送到赵令彻手中。
至夕阳西沉,赵令僖站在城墙墙头,眺望远去烟尘,向身旁王焕问道:“老师作为次辅多年,朝野上下各级官吏的才能水准想必尽在心中。现下有件小事,需个能查擅断的人来帮一帮我,老师可有推荐?”
“三法司内,若说查案断狱,无能出解悬之右者。”王焕沉声,“只是年前时候,吏部报内阁对其停职查办,如今人正禁足家中。”
解悬的确是查案断狱的好手,但三法司内,贤才能手不在少数。王焕只提解悬,是其被停职多因曾遭赵令僖戏弄为难,几个平日与他不对付的同僚趁机请了御史弹劾。一通争辩下来,解悬不得不停职回家等候发落,尽管没能查出什么,但启用之事还是推了再推,遥遥无期。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借此机会,由赵令僖亲自启用,化去这桩无端是非。
“那个对张湍‘扫榻相迎’的解悬?也不知我去他家中,他会不会这般迎我。”她蓦然笑笑,“老师带个路吧。”
解宅地处偏僻,赵令僖久见京城繁华,从未到过如此荒僻之所。又值元月天寒,几道冷风刮过,更显荒凉。
“微臣解悬,恭迎公主。”
侍卫早早传讯解宅,解家上下候在门前礼迎。
她刚下鸾车,便听宅内传来吵嚷,从一阵慌声乱语中,可辨出句细腔急声:“公主驾临,我岂能不来!”
解悬暗自叹息,回望院中。
灯火明亮,将院外重重人影映上门内照壁。照壁旁侧,几名侍女侧身提灯急行,灯笼不住摇曳。侍女身畔紧跟着名女子,浅碧衣裙,云鬓花容。女子经照壁时,灯光铺过,将其身影投上石壁,腹部隆起尤为明显。
“内子身怀六甲,臣唯恐其冲撞公主,先前未允其来迎。恳请公主海涵。”解悬忧心妻子,说罢频频回看。
“妾身商氏,恭迎靖肃公主凤驾。”商云衣跨过门槛,步下台阶,行动颇为艰难。到赵令僖面前时,托着孕肚矮身行礼,模样稍显滑稽。
“商氏?”她细想一番,印象模糊地问:“我记得,赵时佼的驸马似乎也姓商?”
“公主说得是妾身堂兄,侥幸得天家垂青,得以尚四公主。”
“是吗。”她好奇上前,抬手轻轻压在商云衣腹部。她少见孕妇,今日头回晓得孕肚摸上去不似软枕云被,倒似瓜果。于是又问:“很重?”
“承蒙公主关怀,月数一大,肚子就愈发沉重,让公主见笑了。”
她出手托了托,好似是有些分量。
与此同时,商云衣忽而凝眉轻呼,站立不稳。一旁解悬赶忙上前搀扶,商云衣搭着丈夫手臂,倚靠其肩,扶着腹部哑声低喘:“好像是要生了。”一句话喘了多次,难说囫囵。
解悬急命侍女去请产婆,刚要抱起妻子回院,才忽而忆起一旁还立着个赵令僖,不得已稳了稳神道:“内子临盆,冲撞公主,恳请公主宽宥。若有罪责,微臣愿一力承担。”
“要生孩子?”她微感诧异,但见商云衣转瞬之间额发尽湿,脸色煞白,面容扭曲,被牙齿咬出血红的嘴唇下压抑着痛苦的哀声。“去,去请御医和产婆来。”她?????左右看去,招来次鸢又道:“找几名侍卫骑马去,跑快点儿。”
王焕在旁附声:“公主,院外寒凉,还是进屋说话吧。”
“对对。”她点点头,目光仍在商云衣身上。
解悬再顾不得许多,横抱起妻子便向院内奔去。解宅侍女急着先去请近处产婆,另有管家侍女引赵令僖入厅落座,其余家眷跟随在后。宅邸上下灯火通明,慌乱折腾,闹个不停。
她坐在厅内,刚刚端起茶盏,便听到院中侍女吆喝呼喊。而解悬迟迟不来,她等得心烦,又好奇不已,起身要往产房去。
解宅家眷跪在躺下,急忙劝说:“产房多见血光,不吉利。公主千金之躯,岂能涉足那等污秽之地。”
“不吉利?”她自众人身畔行过,“二十年前,本宫也是从产房里出来的婴孩,依你们所言,本宫也是秽物?次鸢,看看是谁说的这话,掌嘴。”解宅家眷不敢再拦,厅内侍女战战兢兢在前引路。
商云衣在内宅生产,她刚跨过内宅院门,就听到声凄厉惨叫,抬眼一看,解悬正趴在门上着急喊问:“阿霓怎样了?”
“孩子太大,难出来。夫人遭着罪。”房内守着的侍女隔门急声回答,“可产婆没办法,说往常也有,只能,只能听天由命。”
“告诉产婆,阿霓不能有事。只要阿霓平安,解悬必当重谢。”解悬心急,“若清兄,若清兄定有办法——”说的是御医贺沅,贺若清。贺沅乃是朝野上下众所周知的妇科圣手,若能请他前来,必有对策。
赵令僖站在院中,看解悬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由低声轻笑。
一旁侍女疾行报信说:“御医贺大人来了。”
解悬闻之两眼一亮,终于放开那扇紧闭木门,快步窜至院中。侍女刚报过信,贺沅随之赶至,前襟后背尽被汗湿透了。
“若清兄,快帮帮我。”解悬抓住贺沅手臂,拉扯着便往前去。
贺沅刚要上前,猛然见一旁赵令僖正含笑望来,扯着解悬刹住脚步,向其行礼。
“免了。”她踮踮脚,“解悬,本宫帮你将贺御医招来,你待如何?”
解悬焦急妻子安危,仓促行礼回说:“日后必定鞍前马后,为公主解忧。”
“去瞧瞧吧。”
等她令下,二人匆匆谢恩,便急着往门前去。贺沅来时,只怕遇到意外情形,随身带着名医女。闻说是胎儿巨大,当即指点医女入室为商云衣施针,再送丹丸化汤紧急服用,又拟了药方差人抓药煎药。
随后陆续又有数名御医、产婆赶至,门内门外挤了个水泄不通。解悬无地落脚,挪到窗边扒着窗缝,想要看个究竟。
至戌时,一声响亮啼哭响彻院中,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赵令僖。
“恭祝大人,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解悬急忙推开挤在门边的人群,想要进屋去看,又被产婆拦住:“夫人刚刚生产,见不得风,大人且再等等。”
“恭祝贤弟。”贺沅悄声提醒,“还不快去谢恩。”
解悬一门心思在屋内,几乎已忘记院中还有个赵令僖,得了提醒,方不情不愿地前去谢恩。
“孩子呢?”赵令僖抬眼一扫,只见乌泱泱的人群,耳畔虽有小孩啼哭,却不见踪影。
“在屋内。”
“抱来看看。”
产婆将孩子里外包裹严实,战战兢兢送到赵令僖眼前。
红锦棉被将小孩团成一团,只露出张皱巴巴的胖圆脸,她轻轻扒着锦被边缘,斜眼看着解悬问道:“你瞧过吗?”
“回禀公主,微臣尚未得见。”
“恐怕见了要难过。”她低笑道,“这样胖的脸,眼睛也小。真丑。”
解悬紧张抬头探看,想要一看究竟。她摆摆手,产婆得了许,忙将孩子送到解悬身前。解悬小心翼翼抱起孩子,见到孩子时情难自已,潸然泪下,又怕泪水落在孩子身上,忙将孩子递给产婆,自行抬袖抹泪。
她惊讶:“丑是丑了些,怎还哭了?”
“微臣一看见她,便想起微臣的妻子九死一生才将孩子生下来。”
她霎时怔神,九死一生也是生,而她出生时,她的母亲有死无生。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沉声道:“解悬,如今你妻女平安,得了空闲,本宫有话要问。去年春上,有商贩以赈灾粮充春粮在京城售卖。可还记得这桩案子是由何人审理?”
得此提醒,院中众人方才觉察,靖肃公主此来解宅,忽逢商氏生产,竟是一直等到孩子平安出生。对其往日行径有所耳闻者,无不后怕。
解悬无暇理会赵令僖今日转变,细细思量此事。
去年赈灾粮在京中贩售一事,轰动至极。其一是因涉事商贩被赵令僖亲自下令处刑,其二则是此事直接牵出后续派钦差巡察原南之事。但这桩案子交由三法司会审后,虽有蹊跷,但因事主已然毙命,又牵涉靖肃公主,故而潦草结案。解悬欲要追查,却被压下,所有证据卷宗也被封存,他再不能看。
“这桩案子是由三法司会审,已经结案,涉事粮贩也定了罪。”解悬寻机又道,“卷宗证据皆被刑部封存,公主想要知晓详情,微臣可往刑部去取。”
她问:“查得清楚吗?”
“卷宗所录足够定罪。但不知公主想要怎样的清楚?”
“若叫你来查,能有多清楚?”
“前因后果,事无巨细,绝无疏漏。”解悬说罢,仍觉不足,补充道:“微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她招次鸢来问:“王焕呢?”
“王大人道是不便出入内宅,现仍在前厅。”
“让他趁早拟旨,其一,即日起解悬官复原职,另兼任刑部侍郎。其二,解悬之妻商氏,封四品诰命。”说完又向解悬问道,“你这女儿,想要什么赏赐?”
“微臣谢公主恩典。”解悬俯首,“但如今解悬无功,不敢求赏。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主准允。”
“说。”
解悬郑重其事道:“微臣查明此案前因后果,不求封赏,只求能有机会重审另一案件。”
“莫说一件,只要你能让本宫满意,三法司内所有案卷,你想重审,就能重审。明日一早就去刑部报道,取了案卷到宫里来回话。”她已觉困倦,不多逗留,回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剧情有改动。
? 第 84 章
鸡鸣婴啼, 忙碌整宿的解宅刚得片刻消停复起闹腾。
继而“啪啦”几声响,在庭院中回荡。
屋内解悬蹦跳着,试图接下商云衣砸来的碗盏, 无奈两手并用亦不足够,身边已满是碎瓷。他刚刚将接到的茶碗搁下, 再转身,一张小碟迎面飞来, 正中额角。屋内拔地一声哀号,惊得商云衣急忙扯开帷帐:“砸到你了?疼吗?”
“不疼不疼,阿霓消气我就不疼。”解悬趁机上前,“阿霓昨夜辛苦, 好好歇歇才是正事, 何必与我置气。”说着将裙袍撩起,双膝一曲便跪在床前脚踏上:“即便心中不悦, 只需抬抬眉瞥瞥眼,我自个儿就来跪好等着你发落。”
“油嘴滑舌。”商云衣刚顺了气,抬眼瞥见架子上挂着的官衣, 便又恼着委屈道:“昨夜若不是怕她寻你麻烦,我何必挺着肚子跑出门去,闹得动了胎气。今日你倒好, 自己巴巴往她那里跑, 上赶着想做几日驸马爷是吗?”
“我这又老又丑的模样, 倘非阿霓不嫌弃, 哪来的人愿多看我一眼?”解悬仍跪着,探身替商云衣掖好被褥, 这才正形解释说:“去年有件案子, 闹到三法司会审结果竟是潦草结案, 我想查却不能。如今借着她的势,有机会重新查证,我正求之不得。”
商云衣莫名:“你不是不愿查她的案子?”
“那是另一桩,说了不帮,张舒之还要隔三岔五来信问。如今他回乡丁忧,哎,却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解悬扶着床沿站起身,“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我要去内阁见见王大人。”
“无绾。”商云衣半起身,扶着床畔栏杆,满怀忧虑道:“查案便只查案,莫生事端。咱们一家三口,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
解悬温声应下,换上官衣往内阁去。
王焕昨夜便拟好旨意,清晨见到解悬,亲自带他去到吏部取函,再转刑部就职。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卷宗亦入其手,王焕再引其入宫拜见。途中解悬粗略审过案卷,对部分疑点已心中有数。
海晏河清殿内,赵令僖正查看工匠依她要求新制的箭矢,是投壶所用。一旁无念低声哼着经文。近些时日,她听倦了丝竹管弦,忽觉唱经的调子有几分趣味,便常召无念来唱。
解悬刚至殿中,还未拜见,便有枚箭矢入怀。
“解少卿,投投看。”她提起另枚箭矢,轻点向旁侧双耳玉壶,示意解悬投掷。
解悬提箭抛投,箭矢落在地上,随即拱手礼道:“微臣技艺粗陋,让公主见笑。?????去岁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卷宗,臣已取来,敬请公主阅览。”
“不看了。三法司内,王焕只举荐你一人,本宫相信你能查证清楚。”她举箭瞄了片刻,箭出入壶,叮当脆响。响声停落,她又问:“认得薛岸吗?”
“认得。”
“本宫记得,当日出宫有人拦轿,其人抱有粮袋,袋中装有绢花,引本宫去往售粮所在。”她走近解悬,轻拍其怀中案卷,笑盈盈道:“那人薛岸见过,叫他画给你瞧,把人找出来。”
解悬退开半步,躬身再礼,将此事应下后匆匆告退。
殿中宫人将方才两枚箭矢捡回,她提起箭矢,看着平整箭头上的刻印,笑说:“也不知七哥几时能到。”
无念垂眼扫向投壶近旁地面,刚刚解悬随手投下的箭矢,箭头在地面盖下枚模糊红章,字迹隐约可辨,是“彻”。字迹边缘晕开道道赤红细线,犹如溅壁鲜血,无力垂坠道道竖痕。
正月未完,解悬查出些眉目。但碍于重重阻力,再难进一步,于是索性将现有的线索推论一股脑写了信函呈报上去。
正月末,太阳暖意愈重,风中寒意褪去大半。温凉的风,温凉的光,层层叠来,勾起人的困意。
赵令僖倚在园中石案上,看无念喂鱼。
春来早,鱼群亦活泼起来。
解悬的信被压在茶托下,厚厚一叠,她暂时懒得去看。
“公主,崔指挥使来了。”
宫人通传,是崔兰央,可巧来个读信的。她将信函推向前去,让崔兰央仔细看过后挑重要的念给她听。
崔兰央道:“看着像解无绾的字——还真是他。”
“认得?”
“认得,不常来往。薛子湄与他熟络。”崔兰央细看信后,面色愈沉,末了合上信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懒洋洋道:“只管拣重要的讲。”
崔兰央理理头绪,吞吞吐吐将信中所述笼统讲出,刚刚说完,又急着岔开话题:“这回来宫中,是收到先前派去昙州的那队人马传信,算算时日,二月下旬沈先生才能到孟川。”
“张湍那边不急。”她坐直身子,略理了理衣襟:“你先回吧,顺道代我去香安寺,将罗书玥母子接回宫来。”
崔兰央应声告退,无念回身看她,轻声发问:“去见太子?”
“太子哥哥禁足这么些日子,我该去看一看。”
无念将手中鱼食洒出,引来红尾游鱼拥挤争抢。赵令僖临走前瞥眼鱼塘,笑眼弯弯,留句话道:“吩咐御膳房,晌午添道鱼汤。”
不似旁处万物勃发生机盎然,东宫依然幽寂如冬。
宫人叩开门扉,刚跨入院内,便有冷风挟落叶吹来,吹起曳地衣裙。赵令僖命人拦下要去通传的宫人,问明太子所在,兀自往书房行去。她脚步极轻,走到窗边时,房内正习字的太子仍未察觉。
许是春风爽神,书房窗子对开。
她双臂叠放在木窗台上,歪首望向屋内,声如清泉击石,笑意深深:“太子哥哥在写什么?”
太子手下毛笔一顿,纸上晕开墨点,转头望着窗外。春光微暖,照她两鬓花开,笑亦如花。好似仍旧是往日天真烂漫、喜怒随心的却愁。
“怀古帖。”太子搁笔,“早年沈先生教过。”
她绕进书房,挪开镇纸,拿着太子所书怀古帖左右细看,脚步轻抬轻落,一字一句认真读过,末了回身望他说道:“好似未完。”
“还差一句。”
“可惜被墨点污了。”她将纸张卷起,“太子哥哥再写一张,就当是送我的生辰贺礼。”
太子怔了怔,心中算算时日,笑说:“一眨眼,又到却愁生辰了。”
“去年赶着去原南,就免了生辰贺仪。今年可得好好热闹热闹。”她快步回到桌案边上,提笔递给太子,笑说:“今年刻意央求父皇,将七哥召回京来。”
笔尖饱蘸墨汁,太子握着笔迟迟不落,墨汁在笔尖凝聚成珠,摇摇欲坠。许久,太子似是感慨:“七弟已离京一年了。”
“是呀,我去找王焕拟旨时,王焕还说,原南、陵北两省百姓,如今全指着七哥。再算上七哥封地,如今七哥手握三省实权,这次回来前,单单交代各省事务恐怕都要许久。毕竟七哥不比父皇,有太子哥哥在旁监国理政。”
墨珠再难挂悬,坠入纸面,破碎四溅。
“以前却愁从来不管这些。”太子揭去这页,重新蘸墨,提笔书写,又道:“却愁从原南平安归来,好像变了个人。”
“有吗?”她微展双臂原地转身,将己身上下示于太子,最后抬手摸摸脸颊道:“不过近几日,两颊好似是胖了些。”
太子抬眼看去:“依我看,是较上次见时清瘦了些。”
“听说嫂嫂在香安寺也瘦了不少。我叫阿兰去将嫂嫂和谌儿接回来,大约傍晚就能回宫。”
收墨提笔,一张字成。
赵令僖带着字离开,再未提其他。太子心中惴惴,待傍晚见到妻儿,一番询问,得知赵令僖命解悬重查去岁春粮一案。
翌日赵令僖带着尚衣监的宫人再来东宫,道是为罗书玥母子二人裁新衣。太子等了又等,仍未等到她开口。如此三五日后,太子派人反复查问,依稀知道解悬查案的进展后,有了盘算。
二月初,柳梢抽新芽。
赵令僖带着纸鸢与樊云生往东宫寻赵子谌,说是今日风光宜放纸鸢。太子支使罗书玥带着两个孩子放纸鸢,单单将赵令僖留在宫中。
“太子哥哥有事?”
她坐在秋千架下,架子上缠着的藤蔓发出花苞,偶有几多小花悄然绽出春色。
“七弟的事。”太子轻轻推动秋千。
秋千荡出,衣裙飘摇如云烟。她迎风飞起,又被风推回原位,灿烂笑容浮在脸上,一如蔓上春花。她渐渐收了笑声回道:“信使传回消息,七哥再有两日就能抵京。也不知给我的生辰贺礼是否备妥。”
“我知却愁受了委屈。”太子叹道,“七弟为揽原南实权,假借宫花春粮诓骗却愁,诱使却愁离京,途中几次三番遇险。若非张湍处处谨慎,恐怕——想来属实后怕。”
“所以?”
“七弟做了这些恶事,自然要给却愁一个交代。”
秋千停下,一朵小花悠悠飘落,缀上云鬓。她站起身,轻声回道:“获麟呈祥殿并非虚构。可惜一场大火,不仅宫殿倾颓,武宁王亦葬身火海。此事是父皇一块心病。我们姊妹当中,四姐相貌最像武宁姑姑,不过可惜,武宁姑姑眉梢并无红痣。”
太子至今日方才恍然大悟。
“此事你如何知晓?”
“猜的。”她蓦然笑起,“太子哥哥倘若信我,我有法子叫七哥再不得翻身。”
“这……我们毕竟是手足兄弟。”
“太子是为储君,来日父皇驾鹤西去,太子登基继位掌管天下。可天下若有三省在藩王手中,好似双掌被人截去三指,形如残疾。任谁想做一个残疾皇帝?太子哥哥如果愿意,也不会因获麟呈祥殿的事情被父皇幽禁东宫,对吗?”
“我是太子,故而有此顾虑。可无论谁是皇帝,却愁都是大旻最尊贵的公主,何必为此劳心?况且,除却春粮一案,七弟待却愁不薄。”
“可春粮一案,他算计利用我。我既查出来,定要还回去。”她撇撇嘴道,“而且之前张湍逃出宫去,也是七哥安排,张湍举家迁离孟川,仍然是七哥安排。哪里待我不薄?”
听其愤愤所言,太子虽仍存疑,到底安心许多。稍加安慰后,便听其将计策娓娓道来。翌日,皇帝下旨,解了太子禁足,却未复其监国理政之权。太子也不失落焦虑,带着罗书玥一同协助海晏河清殿筹办赵令僖生辰。
二月初九,赵令彻抵达京城,入宫觐见后往海晏河清殿送上拜帖,却是杳无音讯。
二月十二,靖肃公主双十生辰之宴,于海晏河清殿内铺开,京中王孙贵胄、文臣武将皆获邀出席,席间繁华喧嚷可谓空前绝后。
是夜亥时,一点微火,点燃帷幔纱帐,继而火势如龙,席卷殿中。
走水消息瞬时传开,人心惶惶,皇帝勃然大怒。
子时大火扑灭,赵令僖携皇帝至焚毁宫殿查看,见赵令彻怀抱赵时佼自灰烬中闯出。御医涌上前去,粗略检视之后向皇帝回禀,道是四公主与南陵王性命无虞,但四公主身有烧伤,恐会落下疤痕。
宫人拿着浸过温水的丝帕简单擦拭去赵时佼面上污浊,皇帝见状,揉着双昏花老眼,颤巍巍走向近前。霎时惊惧悲戚遍及全身。
赵令彻俯首请罪:“父皇恕罪,儿臣未能护四姐周全。”
四周寂如死潭。
顷刻间,皇帝抬脚踹去,赵令彻猝不及防,被掀翻倒地。
声嘶力竭的厉声叱骂在夜幕下回荡:“她是你姐姐!你躲在她的身后,任她被火烧成这样!你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皇帝一口鲜血喷出,歪倒一旁,不省人事。
赵令僖慌张撑起皇帝身躯,仿佛撑着一座大山。
她未曾料到,父皇竟会因此病情加剧。
二月十三,钦安殿药味深重,久久不散。殿外跪满朝臣,殿内满是皇子公主妃嫔,唯赵令僖与太子二人守在床前,等候皇帝苏醒。
傍晚,皇帝张了张眼睛,气若游丝,吐出断续字句后,复又昏迷。太子闻之,传令王焕拟旨,七皇子赵令彻德行有亏,不容于天,着褫夺爵位、削除宗籍、贬为庶民。殿内殿外,尽皆骇然。
多名御史随即上表,弹劾南陵王借安定官场之名、行把控地方权柄之实,历数罪证条条,一应送入内阁。
朝野震荡,始作俑者却已无暇顾及。
“公主,茶凉了。”无念手指探过茶盏瓷壁,低声轻叹,旋即嘱咐宫人再换一盏。
赵令僖捧着本医书魂不守舍,恍惚间应了一声,再没说话。热茶送来时,无念端到其眼前,低声劝道:“昨日御医诊脉,说公主是心火旺,多饮茶水,少思少虑,口舌溃烂自会缓解。”
她就着茶盏啜饮一口,不慎烫到舌尖,无念急忙将茶盏搁置一旁,唤人取来凉茶。
“无念,先前张湍昏迷不醒,几个僧人在院中敲敲念念,他便醒了。”她蓦然抬头,“你说是不是该找那些僧人来,去钦安殿敲敲念念?”
“公主,所谓经文佛陀,都是虚假,前人杜撰来自欺欺人的。”无念将手中佛珠缠在她的腕间,“若求心安,我代公主在钦安殿诵经祈福,以求皇上早日痊愈。”
“那你快去。”她催促道,“每日多念几篇。”
无念无奈应下,还未出门,忽见远处有人本来,仔细分辨后,他出言提醒道:“公主,庄宝兴回来了。”
庄宝兴自孟川归来,带回个好消息。哪怕知晓皇帝病重,有意遮掩喜色,可话出口时,难免带点儿喜气:“公主,临行前张大人给我一个锦囊,叫我到地方了打开。公主定猜不到,属下到地方打开一看,照着锦囊指示,将谁找回来了!”
赵令僖心中烦闷,拿着医书扣上脸颊道:“别卖关子。”
“公主稍等,她身子不大方便,赶不得急路,我们路上走得慢了,不然早该到京城了。”
凉茶刚巧送到门前,遇到庄宝兴带回的人,那人伸出一双皴痕交错的手掌,从宫人手中接过凉茶,缓缓送到赵令僖面前。
“公主,喝盏凉茶消消火。”
她闻声蹙眉,旋即抬头,医书滑下,视野豁然开朗。
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立在她眼前,其眉眼神态虽然如昨,可满面风霜却难抹去。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久别重逢。不知怎的,她竟为其流下一滴眼泪,倏忽坠入盏中。
她唤:“次狐。”
次狐将茶盘侧竖,扶着腰身艰难半跪行礼。
她垂眼看去,这才发觉,次狐腹部凸起,已然有了身孕。她稍显无措,无念在她开口前,先行将次狐搀起。
“怎么回事?”
次狐回禀:“请公主恕罪,奴婢此前落难,幸得兵将搭救,后来未曾请示公主便私许终身。”
见其手掌托着腹部,动作颇显笨拙,她想起之前猝然生产的商云衣。于是摆摆手道:“坐下回话。阿宝先说。”
作者有话说:
小张大人下章回来。
? 第 85 章
庄宝兴所述甚是简单, 他只依张湍所说,回京时舍近求远,取道禾丰县城, 夜探禾丰粮仓及军营。后在军营角落,找到了正在浣衣的次狐。
张湍交予庄宝兴的信中并未说明因由始末, 赵令僖只稍作推测,心中就已明了。逆贼虽行恶事, 但舍不得这数百训练有素的护卫将士。既想藏人,又要能够供给数百将士日常消耗,靠近粮仓的重军营地,再合适不过。庄宝兴忆起当日抵达禾丰县时, 路上所见车辙深浅, 倘若车队所载是那数百将士,也说得通。
如需查证, 无论比对兵部记录在案的禾丰营地名册、清点人数,或是调营地及禾丰粮仓粮草进出账目,总能找出蛛丝马迹。
一旦找出, 就是铁证。
即便有谁试图销毁,回到她身边的次狐亦是实证。
张湍既查出线索,此事便有着落, 她不必再费心细查。随后吩咐次狐退下, 命人传崔兰央进宫。
虽无需细查, 也当知些梗概。崔兰央自幼喜爱武艺兵法, 钻研之时,便生出来日效父为将的念头, 兼之崔慑领禁军统领之职, 崔兰央对朝中武将了解颇多。取醉园中赏花闲聊几句, 禾丰营中几名主事武将的履历,经谁举荐提拔,与谁关系亲厚,就已说个大概。
一枝桃花折下,她将花枝交予崔兰央道:“桃之夭夭,当饮桃花酿。阿兰代我将这枝桃花捎给子湄哥哥,约他明日晌午到南陵王府。就说我与七哥饮宴,请他作陪。”
崔兰央领下差事,带着桃花离宫。
海晏河清殿内宫人自酒窖搬出桃花酿,预先运往南陵王府。
惩处赵令彻的旨意虽下,但因皇帝始终神志不清,朝中官员对此各执己见,每每提及都争吵不休。太子只说左右为难,下令将赵令彻圈禁王府严加看管,其余事宜皆等候皇帝病情好转再下决断。
靖肃公主将酒酿搬进南陵王府的消息,不出半日已传遍京城。
傍晚赵令僖带无念往钦安殿,看着皇帝迷迷糊糊吃药用膳,心中叹息刚落,太子随之现身。几句关怀问候说罢,太子话锋一转道:“却愁突然要去南陵王府,这事确实难向朝臣交代。往日有父皇,任你随心所欲。如今父皇昏沉沉的,我虽为储君,但许多事情不似父皇那般令行禁止。”
“我做什么,为何要向他们交代?”她笑答,“往日我能随心所欲,如今亦然。”
太子劝说无果,默然良久,随即下令御膳房备菜,明日送去南陵王府摆宴。次日朝会,群臣议及此事,太子推说靖肃公主代他前往问话。散了朝,解悬未出宫门,就被截去海晏河清殿中。
晨起,次狐照旧取来衣裳,为赵令僖更衣。
刚套只袖子,次狐的手指触到她的肩头。指上皴痕新茧粗糙,只轻轻擦过肌肤,就令她倍感不适。次鸢见状,上前接过衣裳,继续为她更衣。次狐略显无措退开,她瞥见镜中身影,其腹部隆起格外刺眼。
她随口吩咐:“叫人将旁边院子收拾出来,你安心住着休养。”
次狐垂首谢恩,与此同时,屋外宫人通传:“启禀公主,解少卿到了。”
梳洗完已近午时,她带上解悬一同前往南陵王府。
王府内外皆有重兵把守,赵令僖带解悬直入府内,无人敢拦。转过照壁,便至庭院,院中一树桃花灼灼。
树下,赵令彻与薛岸二人闲闲站立。
赵令彻衣冠齐整,好似精神抖擞,但走近再看,其眉宇之间愁色难扫。虽不至形销骨立,却也清减不少。近旁薛岸以一枝桃花作簪,头发半束。她经过时斜睐一眼,见枝上桃花已然打蔫儿,应是昨日崔兰央捎去的那枝。
在赵令彻面前站定后,她踮脚细看,关怀道:“七哥脸色不好,难道是久住南陵,再回京中不大适应?”
赵令彻无奈笑笑:“却愁说笑。宴席备妥,酒已温热,快快入席吧。”
席间推杯换盏,闲话家常。
至酒酣罢宴,移步后院,半醉半醒赏花游园。赵令僖在前折花扑蝶,步履摇晃,赵令彻小心跟在近旁,以免她不慎跌倒。薛岸与解悬并肩在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跟着,始终默不作声。
待至花间隐榭,赵令僖稍觉疲乏,斜靠红栏半卧。微风携花香拂过,吹起几绺松散乱发。双眼微张,两颊泛红,转眼见薛、解二人缓缓跟至,莞尔醉语:“琼枝璧月,养诸玉宫。”
“这是该争上一争。”薛岸抬手拨开柳帘,步入亭中笑问:“却愁可要好好说说,今日谁为琼枝?谁为璧月?”
赵令僖顿觉为难,抬指在空中来回划过。解悬避之不及,暗暗藏入柳荫。赵令彻无奈轻笑,上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扣回掌心,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低声道:“她醉了,你何必闹她。”
她转眼望向榭外垂柳,柳绿之下,藏有花红。满园春色中,朱红官衣,长身玉立,倏忽间,她想起张湍。
“站那么远。”她招招手道,“几时回的,怎么藏在七哥院中,不来见我?”
“果真醉了。若非我知无绾,回头定要去找商夫人告上一状。”薛岸奇道,“这是将无绾认成谁了?”
柳荫下,解悬莫可奈何,推开柳枝揖礼道:“公主,微臣解悬。”
“解悬?”栏杆硌在后背久了,她觉着酸麻,于是手臂搭上栏杆,上身歪侧,脸颊半枕手臂,松闲疏懒道:“害七哥幽禁府中的罪魁祸首还敢现?????身?”
薛岸笑道:“却愁这是醉糊涂了。”
“你说本宫糊涂?”她睨向薛岸,满是不悦道:“解悬,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始末,难道不是你查明的?”
解悬应声:“尚有些许细节未能补全。”
三言两语入耳,赵令彻已不复闲适从容,他大概猜出赵令僖所言何意。奉诏归京途中,他曾收到密信,知晓解悬奉赵令僖之命重查春粮案,抵京后意欲当面解释,却被拒之门外。至今日,他方有机会与赵令僖单独叙话。
赵令彻屏退其余人等,又摆手示意薛、解二人退下,解悬喜上眉梢,行礼告退。薛岸随之离去,走远后回望一眼,小榭风光被层层柳帘遮住,难辨究竟。
人已散尽,小榭内仅余兄妹二人。
“春粮案确实是我一手设计,却愁恼我也是应该。”
“很恼很恼。”赵令僖缩回手臂,侧枕着冷硬栏杆,垂眼低眉,声调闷闷:“七哥想做什么,大可与我明说,怎能如此算计。”
赵令彻暗自苦笑,解释道:“地方官场向来难缠,若非京中春粮之事震动朝野,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朝廷才会出手清理。但至今未与却愁说明实情,确是我的过错。”说罢长揖肃声:“我在此向却愁道歉赔罪。”
“冷。”她缩缩脖子,又撇撇嘴道:“还硌。”
赵令彻直身,略作迟疑后,在她身旁坐下,将人揽在怀中。
她枕着赵令彻的肩膀,悄声道:“是我命解悬查明春粮案,案件详情却被太子问去。”
赵令彻柔声低语:“我知道。也知今日迟早会来,不怪你。”
原南官场贪墨成风,其中官吏受太子提拔举荐者不在少数。他握有罪证,这才伪造春粮案,借赵令僖之手,以赈灾粮款为引,彻查原南官场。春粮案由三法司共同查处,当时便已有人查出端倪,最终被王焕压下,所以草草结案。
此前因牵扯贪墨赈灾粮款之事,太子怕横生枝节,对此结果默不作声。如今原南能够指认太子的官吏,大都死在赵令僖手下,自是没了忌惮。太子获悉真相报复他,是迟早的事,他早早做足准备,却没料到会因为一场火惹来雷霆之怒。
赵令僖再问:“记得武宁姑姑吗?”
“没人会不记得。”
武宁王,皇帝唯一胞姊。
从皇帝忆及往昔时的只言片语可知,他们姐弟二人因故不得圣宠,幼时过得颇为艰辛,相依为命长大。可惜赵贞柔没能等到皇帝登基继位同享荣华便溘然长逝,成为皇帝毕生之憾。
“母后说过,四姐容貌最像武宁姑姑。”
赵令彻恍然大悟。
令他狼狈落败的,不是烈火,不是智计。
击败他的,唯有“姐弟”二字。
太子借来的这把刀太锋利,天下间无人能躲。
赵令彻沉声问道:“四姐伤势如何了?”
阴影下,在赵令彻目光难及之处,她的脸上忽而浮出笑意:“性命无忧,醒来照镜子,看到脸上烧伤后,变得疯疯癫癫。父皇盛怒之下的决断,当不得真。好歹四姐性命无虞,等到父皇清醒,叫她去为七哥求求情。届时再略微罚一罚、训一训,将此事揭过,自不至于削除宗籍这般严重。”
削除宗籍,贬为庶人。这是皇帝最后一道口谕,自那之后便长期昏迷,偶有醒来,也是神志不清。赵令彻眼神愈暗,脸色愈冷。倘若皇帝能够撑过这次,平安醒来,一切不难转圜。
但若撑不过呢?
大行皇帝最后一道圣旨,文武百官从还是不从?
“父皇可有好转?”赵令彻哀声低叹,“归根究底,还是我的过错。”
“没有。”笑意骤然消散,她紧紧抓着赵令彻的衣袖,片刻后轻轻松开,神情亦有和缓。赵令彻说的对,父皇重病不起,归根究底,是他与太子的错。继而闷声说道:“若非要查是谁在归京途中暗害我,就不会牵出春粮案,父皇就不会病成这样。昨日次狐回到宫中,是张湍在禾丰县附近的军营找到了她。禾丰军营内主事营官的出身来历,七哥一定知道。”
名册在心,一一数过后,赵令彻应道:“禾丰驻军主事几人中,有一人名为方袭,曾是东宫门客。方袭原名方律,因犯太子讳,险被革职。太子知晓后,不仅未罚,反倒赐名重用,于方袭算是知遇之恩。”
“几时有避太子讳的规矩?若要避讳,《大旻律》怎不改称‘大旻袭’。”她微恼道,“就是赵令律。我现在就回宫去,当面问一问他,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胆量,敢几次三番刺杀暗害皇子公主。”说罢推开赵令彻就要起身。
“却愁,等等。”赵令彻拦她,“往日父皇在,由你随心随性,所生事端非议,皆有父皇压制权衡,闹不出什么乱子。可现下父皇病重,朝野内外虎视眈眈,再不能毫无顾忌贸然行事。”
赵令彻知道,从前她如何骄纵荒唐,皇帝看似久疏朝政,但总会有法子替她收拾烂摊子。所以文武群臣心中再多不满,也没能掀翻天去。但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赵令律确实对她存有杀心。
“不能饶他。”
“我来。”赵令彻应道,“我来同他算这笔账。”
“不许抵赖。”顺心遂意,困乏便来,她声量渐弱,倦倦再道:“头昏,困了。”
刚刚还委屈难耐,转眼便我醉欲眠,赵令彻啼笑皆非,知她再懒动弹,小心将人抱起,离开花榭。
薛、解二人虽是告退,但并未离府,只在后院廊下叙话等候。
赵令彻要带赵令僖往卧房休息,经长廊时,遥遥听见解悬戏谑之音。
——“我倒从未想过,靖肃公主竟也会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赵令彻稳步前行,片刻后迎上薛、解二人,抬眼扫向解悬,温声道:“她不会。”
解悬立时收敛,恭恭敬敬行礼,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仿佛先前未出一言。近旁薛岸看了,不由暗暗笑骂。
“却愁自幼占尽父皇宠爱,寰宇之内,予取予求,无论是非,皆无怪怨。故而不藏喜怒,不欺不伪,率性随心,安闲自得。”赵令彻垂眼看向怀中,她已沉沉睡去,呼吸轻浅,神容宁静。赵令彻放轻声音:“善行恶举,都是单纯。她要赏惩毁誉,不会罗织构陷、阴谋诡计。”
解悬噤声不语。
薛岸应道:“公主心思单纯,最易遭人利用。”
“我知道。”赵令彻看向薛岸,“我做过。我知道。”
如芒在背。薛岸避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扯扯解悬衣袖。解悬从善如流,先行礼敬告辞,薛岸随之附和,二人得允后一同离开王府。
赵令彻带她回到内宅。
自赵令彻晨起离开内宅,孟文椒便坐立难安,她与赵令彻协助张湍的那些作为,不知赵令僖清楚多少,今日前来是否是兴师问罪,赵令彻本就触怒天颜被罚再次,若再添祸事,以后日子恐怕更是难熬。
焦虑难解,心绪不宁,直至见赵令彻归来,孟文椒仍难安心。
“却愁晌午醉了,来不及收拾其他院舍。”赵令彻低声问道,“子兰,可否让她在你屋内暂歇?”
孟文椒这才看出,赵令彻怀中抱着赵令僖,刹那间,似乎她的担忧顾虑尽成笑话。她不由自主蹙眉,心头微酸,片刻后眉舒眼笑,柔声应允。赵令彻进了卧房,轻手轻脚将赵令僖安放榻上。
“劳烦你照看一二。”赵令彻道,“先前回孟川,将谁留在张湍身边了?”
孟文椒替赵令僖掖好被褥,微微回头应道:“依你吩咐,留的雪青。是寻舒之有事?”
“嗯。”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悄然出府,暗中离京,直向孟川。
时进四月,减去春寒,未披夏暑,天气分外怡人。宫外槐花香满枝,赵令僖呼朋唤友,打落满树槐花送去御膳房。御膳房洗净槐花,制成糕点、蜜糖,依她吩咐散去各家各院。
尚衣监亦应时节,裁出细碎槐花,由她梳妆簪鬓。
待妆成,她带着热气腾腾的槐花糕,兴冲冲向钦安殿去。许是因入四月天气晴好,皇帝病情转好,每日都能同她说几句话。
还未入室,皇帝便已嗅到细细花香。
“父皇,儿来看你了。”她脚步轻快跳过门槛,笑盈盈跑进内间。
皇帝勉力抬眼,望见她乌黑鬓边,串串黄白小花随风飘摇。
原来花香自此来。
“慢点儿。”皇帝轻轻笑着,“别摔了。”
“儿才不会摔。”她招招手,命人将槐花糕端上前:“儿亲自摘得槐花,父皇快尝尝。”
皇帝疑道:“爬树了?”
“没有。”她绘声绘色地讲起打槐花的经过。
皇帝含笑听完,回说:“没有就好,树高易摔,太危险。”
“儿年岁不小了。”她佯作气恼,“父皇这回病好,怎么越发爱唠叨了。”
“却愁长大,父皇变老,人一老,就喜欢唠叨。”
“那却愁?????还小,父皇不老。父皇要唠叨也无妨,儿就在旁听着,唠叨多久儿听多久。”
“又在胡说。”
“怎就算是胡说了?”
皇帝看她瞪眼扬眉,不由笑起,待笑意落下,又起愁色,语重心长道:“世上许多危险的事,我从前以为有我在,你就永远不用怕。可我忘了,我总有离开的那天,到时候,我撒手走了,却要叫你自己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
“父皇才是在胡说。”
皇帝握住她的手:“从前是我太过自私,许多事情都没教你,如今想教,却来不及了。”
“来得及,父皇知道的,儿学什么都快。”
“却愁,听我说。”
她抿唇不语,眼中已有泪花。
“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我思来想去,陆文槛的儿子最合适不过。从前他就常陪着你,此前也曾求娶过你。”皇帝见她张口预言,压了压手,示意她继续听着:“上次因你不愿,明赏暗罚了他们父子,一旦受罚,难免积怨,可挡不住那陆亭喜欢你。知你脾性,知你作为,仍旧义无反顾,与此相比,边关待两年的怨恼,算不得什么。我走之后,他能保护好你。”
“儿不需要。”
“却愁!”皇帝猛地喝声,随即又咳又喘,孙福禄送茶饮药,停了许久方有好转。皇帝再看向她道:“无论来日是谁登基,陆文槛在军中地位都难撼动。只要陆文槛不死,你在陆家,就不会受委屈。”
“来日无论是谁登基,都是我的哥哥。父皇如果觉得他们都不能保我不受委屈,区区陆亭又如何能保证?”
皇帝怔了怔,陷入沉默。
良久,再道:“可你总要有个依靠,我才能放心。”自知大限将至,最偏爱的女儿却仍无依无靠,如何放得下心。
语带彷徨,郁郁累累,搅人肺腑。她忽而觉得,心头好似被针穿刺而过,疼痛细微,难以抓挠。
蓦然,她莫名想起张湍。
是宫外多次遇刺,令父皇担忧她来日身陷险境无人可依。但陪她走出险境的,从来都是张湍。
张湍离宫多久了?
她忽然忘记该如何计算,于是伸出指头,一根根数过。
已近半载。
皇帝看她沉默,怅然低叹,覆上她刚刚展开的手掌:“回去好好想想。”
“嗯。”她低低应声,“父皇好好休息,儿先走了。——槐花糕别忘了吃。”
“哎,记着呢。”皇帝笑着看她起身离开。
离去时的背影很是迟缓,在门槛前顿住脚步,良久方才跨过。皇帝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惆怅。倘若时日长久,他还能从头教起,可他没时间了。他没得选了。
光阴渐行,五月带着闷热笼罩宫闱,一场暴雨后方得清凉。
悠悠驶来的马车上,车盖四周随着车轮滚动,偶尔落下几颗清澈水滴。车一进城,便转入幽僻小巷,最终在处废宅前停驻。有乞丐自车旁窜过,见窗帘被风带开,便自怀中摸出团污物砸入车内,随即溜之大吉。
片刻后,车夫驱车离去,七拐八拐回归大道,最终停在宫门前。
宫人一早候着,车一来便迎上前:“大人路途辛苦,请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再往钦安殿觐见。”
偏殿整好衣冠,扫去风尘,转向钦安殿去。
孙福禄守在门外,见人来后,与之耳语几句,轻推开殿门。
听到门开,皇帝双眼微睁:“是张湍吧。”
? 第 86 章
此次回宫觐见, 张湍带来三道奏疏。
其一为楚净所书,述明原南、陵北二省贪墨实情,相关审问记录及案卷账册已移交刑部;
其二为赵令僖原南之行遇险详情, 另附有查案记录,幕后主使、行凶人员及作案手法, 事无巨细,桩桩写明;
其三为弹章, 张湍履御史之职,劾当今太子。
皇帝逐字逐句细细读过,尤其关乎赵令僖遇刺一册,反复翻看数次。随即几声疾咳, 惊得孙福禄携宫人涌来。皇帝搁下奏折, 将来人屏去,招手命张湍向近前来, 待其在床前站定,便又翻开奏折,沉声问说:“有实证?”
“人证物证俱全。”
“老七给你的?”
“是微臣自行查证。”
“朕知道了。”皇帝苍老的手掌在奏章字句上缓缓抚过, 低声喃喃:“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
钦安殿内静默良久,张湍立候近旁, 等待结果。
三道奏疏, 皇帝最终未作批示, 倦声道:“朕乏了, 你先退下吧。”
张湍撩起衣摆下跪,叩首拜道:“臣乞请皇上早做裁决, 以彰国法。”
“朕的儿子不多, 能者缺缺。老二前月戏鸟, 被琢瞎左眼,废了。老三自幼痴愚,养在东岭夏城,至今识字不足半百。”皇帝缓缓道,“今日你劾太子结党营私,二月朝中御史亦写了同样的弹章,劾老七结党营私。你说太子纵二省之贪墨,致百姓之贫苦。他们说老七擅权地方,养吏自重,目无朝廷。照这么说,无论朕怎么选,都是不仁不义之辈。”
张湍欲为赵令彻辩驳,迟疑许久,终未开口。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摇头轻笑:“老七有恩于你,自是恩德无加的仁善之辈。太子将戮手足,自是不仁不义的奸恶之徒。”
“皇上此前降旨,云七皇子德行有亏,废其爵位,贬为庶人。今太子恶行昭昭,上愧君王,下愧百姓,俱有实证。臣张湍,乞请圣上,废黜太子,另立新储。”
“太子所作所为,”皇帝手掌再抚奏折,“朕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但是老七,却当不得新储。”说罢抬手合上奏折,转眼看他:“张湍,朕且问你,今日你弹劾太子,是因他设计刺杀却愁牵累到你,还是因老七有恩于你,你想以此报答。”
心府陡然一颤,漫山遍野的大火于眼前浮现,将他牵回过往。张湍深深呼吸,将回忆挥去,肃声应答:“微臣只为尽臣子本分。”
皇帝注视他许久,末了摆摆手道:“下去吧。你回宫的事,朕还没告诉却愁。她自作主张放你回乡,又请沈越帮你平息流言,于情于理,你该回海晏河清殿谢恩了。”
张湍不愿轻易放弃,酝酿出千言万语,欲要犯颜直谏。话未出口,忽闻赵令僖之名,沉默许久后将那些字句吞回腹中。不甘与热忱烟消云散,只留丝微难以明辨的胆怯,堵在喉头,令他再不能言。
或未妄语,弹章是为尽臣子本分。
却不敢断言其中无有私念。
自己尚且不能明晰之事,又如何敢向他人言之凿凿?
他实是不敢。
皇帝提铃轻摇唤人,孙福禄应声入殿,暗劝张湍离开。
即便不劝,张湍早已口不能言,再留也是徒劳。他谢恩告退,离开时步履迟迟,神思游离,魂不守舍。
在孟川时,他没见到沈越。
只知授业恩师听信流言,义愤恼怒,于是广发请帖,遍邀省内鸿儒硕学,在孟川设下文会之宴,要当众与他逐出师门。文会当日,他被困锁家中,无法赴宴。是白双槐带沈越至孟川,一连三日,以寡敌众,驳斥群儒,将他狼藉扫地的声名拉回悬崖边缘。
违抗圣意放他丁忧,全他孝义;远在京城请动沈越,保他清誉。
他怎能置若罔闻?
足尖撞上门槛,张湍回过神来,木然提起衣摆跨过。阶前久侯的御医见他出殿,与他颔首作礼后,急匆匆进殿请脉。
殿外天已黑了。
月下殿前,怅然久立。
“张大人?”宫人几番催促,终于见他应声,连忙询问:“张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刹那间,他想要逃躲,躲去内阁值守,或去拜见王焕道谢。可躲过今日,还有明日,躲了明日,还有后日。他躲不开。
或在心底,亦有一丝一绪,令他不想再躲。
最终,张湍轻叹低声:“海晏河清殿。”
这条路他并不陌生,今日走来却短暂而又漫长。
“这是去哪儿?”途中偶遇御药房婢女,询问去向。
引路宫人答说:“海晏河清殿。”
婢女喜道:“可巧了。我这待会儿还要去东宫和净心阁,这是海晏河清殿的安胎药,劳烦你帮我捎上一程。”
安胎药?
海晏河清殿内,谁人有孕?
谁人有孕,当此照料?
惑在心头,未敢作解。
张湍目光微垂,他该闻之欢愉,可却难起笑意。
宫人接过汤药,回身与张湍致歉,道是耽搁了时间。随即动身,刚走出两步,一人低声叫停,示意众人回头看去。宫人住步回瞟,见张湍仍立在原处,不得已折返回去,委婉催促。
张湍怃然应声,继续前行。
明月悬,灯影摇,他远远望去,海晏河清殿朦胧迷离。他曾在绝望等候中倚靠数日的门槛宫墙,依旧在檐下角落独自晦暗。开门来迎的婢女们喜气洋洋,推着侍卫跑快些去向公主通禀。继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引着拥着张湍往合浦池去。
今日赵令僖在合浦池设宴。
五月荔初红,千?????里迢迢送进宫中。适逢合浦池内珠蚌收成,便在此设荔枝宴,品荔赏乐,剖蚌取珠。与宴众人,可各自挑选珠蚌作赌,珠优为胜。
几枚珠蚌启开,其内珍珠品相参差不齐,以薛岸所选最劣。众人闹哄损他,薛岸懊恼不已,摘下一粒荔枝剥开,置于金盏奉上,笑说:“依我看,这席间珍珠,皆不如这一枚。”
荔肉嫩白,晶莹圆润。
赵令僖望之而笑,提起银签。池畔忽而起风,苑内红灯飘摇,为荔肉披上段若有若无的红光。银签触及荔肉,《离支词》的调子随之响起,是薛岸在旁落座抚琴。
今日薛岸所奏,是旧调。
忘了曾听谁说,张湍擅抚瑶琴。她为张湍新编了《离支词》,曲谱刚成,他便远去家乡,还未听过。
她更想听听新谱,听听张湍的琴艺。
可惜张湍不在宫中。
心中忽生出些许烦闷,左手银签前推,荔肉在金盏中微微滚动。遥想前年,她于梦中见满山红荔,醒来寻父皇,恰逢进士授官,见到了当年还是新科状元的张湍。
如今两载春秋去,又是一年荔枝红。
右手微蜷的指头次第伸展,再细细数过,仍是半载有余,张湍未归。
或许,他已趁机远逃,再不回来。
荔肉被她拨弄着,在盏内来回翻滚。
报信侍卫飞奔而来,得许入苑,气喘吁吁,热汗涔涔,疾声禀道:“启禀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谁?”
银签停住,琴声渐缓渐歇。
侍卫吞口唾沫,回答:“是张湍张大人,属下在前跑得快,张大人在后跟着,一会儿就到。”
瑶琴止音,薛岸按住琴弦,望向池畔风亭,看着赵令僖自迷惘中醒来,顷刻间惊喜欲狂,投袂而起。
银签丢落,撞上金盏,响声清脆。
苑中人声嘈嘈,私语不休。
她兀自向苑外去,疾行两步,复提裙奔跑。苑中众人自觉让开道路,目光追其背影而去,见霓裳如云,青丝如瀑,随步飘摇。
人群后,琴案前,薛岸脸上笑意渐消。他垂眼看着琴弦,片刻后起身缓步亭下,两指捏起盏中那颗荔枝,静静盯了许久。蓦然间,他指下发力,汁水溅出,再被他攥进掌心,甜香汁液透出指缝。不久后,他摊开手掌。掌心荔肉已经碎烂如泥,却拥着颗世所罕见的黑珍珠。
水花扬起,黑珍珠被弃入池中,再无人问津。
合浦池水无声漫延,顺着苑墙下的通路流向苑外,铺开一带浅浅溪流。溪畔拔起座水榭连廊,素雅幽静,甚至墙内欢笑都被压下。
张湍逐渐靠近,缥缈的繁闹声渐渐入耳,步子莫名快了些。待跨上连廊,望着廊外墙后的火树银花,他又突然慢下。婢女传信心切,见他停步只说:“烦请张大人在此稍候,奴婢到苑内通传。”
他站在连廊中央,眉眼微低,目光下放,瞥见廊下浅溪。
溪水映月,随风而皱。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他晃了晃神,目光微抬,看到赵令僖身披霞彩罗衫快步跑来。纱绸蓬松,掩住身形。衣袂飘摇,犹如风推云动、霞光变换。将近时,赵令僖放缓脚步,踏着月光徐徐走近。
喧嚣隐去,耳畔只余心动之声。
她在张湍身前站定,两人足尖仅留尺寸之距。
久别重逢,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傲然如松鹤,恍若朝堂初会。
是张湍。
——却又不像。
她的目光回扫,如画笔,描过张湍眉眼鼻梁,轮廓如昔温和,但寻不见往日疏离清冷的神色。
似是因灯光昏昏,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
画笔最后描上嘴唇,停留许久。
多日凄惘历尽百转千回,争先恐后涌上心头,激起心潮摇漾。
她轻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与他愈发贴近。
张湍怔怔看着赵令僖愈来愈近,温热的吐息将他笼罩,甚至蒸热他的掌心。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梦中纱影红光、水声潺潺纷至沓来,好似又陷进那段迷梦,难以自拔。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头脑空空,心府荡荡。
不知不觉松了口,露出一线皓白。
垂袖无风自荡,藏在袖间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虎口纹路初时青白,直至桃红涌现亦未松展。
云遮月影,四周渐暗。
分毫之距外,赵令僖骤然顿住,时空仿佛随之凝滞。
——他没有退,也没有躲。
倘若再进一分一毫……
只需一分一毫,或可如往日殿前檀郎,云雨高唐,鱼水相欢。得朝暮欢愉,直至腻烦厌倦,弃旧迎新。只得昙花一现,难得长久。
她想要长久。
足踝微动,足跟下沉,她稳稳站定。
——或待之如薛岸阿兰,方能长久。
檀苑檀郎无数,可张湍、张舒之,天下仅此一人。
赵令僖后撤半步,与之拉开距离。脸上浮出烂漫笑容,摆摆手转过身,雍容闲雅,翛然远去。
双拳不知何时舒展,试图探出却被囚于袖间。
张湍黯然远望,直到她身影隐入夜里,听到合浦池苑乍然沸腾。
婢女行来:“稍时续宴,公主说张大人舟车劳顿,今夜好好休息,就不邀大人出席了。奴婢送大人回琅嬛斋。”
疑是心府空缺未填,张湍茫然自失,迟声应答:“有劳。”
回返琅嬛斋,梳洗换衣。听更漏点滴,时辰尚早。入书房翻书习字,甫一提笔,见墨仍未研,纸仍未铺。竟觉无所适从。索性弃笔离去,院中无一人阻拦,任他四处行走。
不知不觉,迎上带有湿气的夜风,张湍抬眼看去,是到了摄云湖。湖中光晔楼灯火通明,照得湖水粼粼。有琴声自光晔楼上传来,相隔较远,若有若无,难辨曲调。他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却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
“张大人有礼。”
张湍转身回看,是檀苑主事行至近前,身后带着几名形容姣好的男子,皆是面生。各自颔首示意后,主事带着他们向摄云湖去。
湖畔停有兰舟,几人跃上船只,长蒿入水,撑船向湖心去。
船尾水波悠悠散开,推向两岸。
张湍走得更近,直到抵达岸边方才停下。漪澜已消,水中倒影清晰,他在水底,高楼亦在水底。
琴声再来,音色清晰可辨,极为熟稔。
张湍抬头看向光晔楼顶,琴音源头是在灯火明辉间。
是他。
心中念头一起,张湍恍惚茫然。
“他”是谁?
是赵令僖,还是琴师?他竟分辨不清。湖风拂过,单薄衣衫乱序摇曳,尤显落寞。他知琴音,亦知檀郎,游思妄想浮上心头,叫他不敢再想。于是匆匆逃离,逃开那道琴音,也逃开春色欢愉。
次日丑时刚过,张湍照旧早起,整宿的辗转反侧,令他神昏意乱。凉水洗面,稍作清醒后,他潦草告知次柳自己将去内阁,等候起复诏令。
次柳应声,提灯带人启开院门。
门外,无念久侯。
“张大人。”无念单掌行礼,晨风将他衣袖檀香与荔枝甜香吹入张湍鼻息之间。
张湍颔首:“无念法师晨安,不知有何要事?”
无念自身后宫人手中取过托盘呈上,张湍目光一扫,盘中搁着一枚令牌,一叠契书,心中莫名忐忑。
“公主懿旨,张大人日后可不必留在海晏河清殿里。这是京中房契,附有仆役身契若干,另有京外良田地契,尽数赠予张大人。张大人可宽心,这宅子位置距宫城不远,不会耽搁上下朝的时辰。还有这枚腰牌,佩之可自由出入内廷,一同赐予大人。”
一席话撂出,张湍猝不及防,许久方才明白话中含义。
莫名,他开口道:“昨夜……”
他想起昨夜兰舟划过湖面,扩开层层水波。
那水波仿佛无论如何也散不尽,最终闯入他心中,更难平息。
无念回答:“公主疲劳一宿,刚刚歇下。睡前交代了,张大人想何时离去都可,不必辞行。”
作者有话说:
阿僖理想中的未来:以后可以天天找张大人饮酒设宴寻欢作乐
放一下阿僖身边男性重要程度参照(现阶段):
T0:皇帝;
T1:太子(初始版)、七哥(初始版)以及其他未提及的不太重要的兄弟(初始版);
T2:陆亭(求娶前版)、薛岸(当前版)、无念(当前版)以及其他未提及姓名的玩伴群演;
T3:服务期限未满的檀郎;
T4:入职培训前及入职培训中的檀郎;
T5:其他无关紧要的官员、百姓等,如王焕、林胤、解悬等;
T6:服务期限满的男宠,如晏别枝;
T7:死人;
T8: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如陆亭(求娶后版)、太子(当前版)、七哥(当前版)
? 第 87 章
离宫时, 张湍寸缕未带。
次柳张罗收拾衣冠用物,结束时才惊觉人去楼空,就连公主所赐契书令牌, 也被张湍留在书房。困囿宫闱乃是屈辱,如今得释, 算不得什么好事,是以不辞而别?????。至于其他因由, 张湍走得匆忙,无暇细思推敲。
天初亮,宫殿飞檐自天幕勾来淡淡鱼肚白,尽铺廊道。
张湍没有提灯, 踩着暗弱天光缓缓行向宫外。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天色更亮。远处宫门檐下,两盏宫灯投下亮光, 照见太子负手而立,正等他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我听说了。这两年,辛苦舒之了。”太子虚扶张湍手臂, “自今日起,舒之在朝为官,将与其他官吏无异。是件好事。”
迎光垂首, 暗影遮住面庞, 张湍沉心静气, 不疾不徐应答:“承蒙太子挂怀, 无论身在何处,微臣都会尽忠职守。”
“却非易事。”太子脸上挂笑, 却未及眼底, 话锋一转, 意味深长道:“各级官吏逾千人,形形色色。往日舒之并未深涉其中,说话办事可游刃有余。今日跨过此门,踏足官场,再无悠闲可言。”
“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算不得提点,只有一句话,想与舒之共勉。”太子脸上笑意渐消,若有所指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①直言无讳能留直名不假,可等到了回过头来看,早已是孑然一身。”
张湍低眉作礼,送太子离开。待其行过拐角,张湍方才直身。看来昨日他所呈报的三道奏折,太子全不知情,否则绝不是威胁两句就肯善罢甘休。
天已大亮,初日布霞,将天际青白改作丹红。彩云堆如纱,任早风吹拂,好似昨夜浅溪霞光,匆匆闯来,未置一词便又离去。张湍望眼天色,看向朱漆宫门,心中难生欢喜。
文渊阁不远,但他走了许久,最后停在门前,请托侍者通传。
“学生拜见老师。”见王焕出门来迎,张湍惶惶,躬身长拜:“学生昨日下午回京,因皇上诏见,未曾上门拜见,还望老师恕罪。”
王焕扶他起身,慈蔼笑道:“不碍事,回来就好。现下时辰正好,我刚告过假,休沐半晌,带你去吃碗热汤面。随后再往户部支领俸禄,在京中挑座宅子——毕竟日后要在宫外住。”
“老师您知道了?”
“宫里不想藏的消息,一日之间就能传遍京城。边走边说吧。”
王焕在前走,张湍在后跟。
一老一少,踩在皇宫铺地石板上,倏忽间,仿佛回到张湍初授官那日。两人坐在摊上喝着热汤面,味道与当日赵令彻捎回宫的一般无二。离开时,两人路过张湍先前租住的小院,张湍驻足多看了两眼。门前扫得干净,有条藤蔓爬过墙头,挂在墙外,虽是清寒居舍,却有盎然生机。
“草色入帘青。②”王焕赞道,“你挑的地方好,幽静闲雅。如今屋子的主人,想必也有几分雅趣,若得闲暇,可结识一二。”
话音刚落,木门推开,户主怀抱几册书卷,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像是明年春闱的考生。”张湍喃喃。
王焕笑说:“这是贪睡误了时辰,到学堂书塾,少不得一番训诫。人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多睡会儿,睡着睡着就老咯。像我这样的年纪,瞌睡是越来越少,有时候早上醒来,还不到上朝的时辰。”
“老师宵旰忧劳,学生心悦诚服。”
“拍马屁的话,少说。”王焕笑着伸出挥挥手,“老了就是老了。你还年轻,两年前,你也是春闱的考生。殿试那日,看着你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就像回到年轻时候,也是满腔热忱想要大展宏图。”
“老师肩负天下苍生二十载,学生难望项背。”
“听听,又来了。”
“是学生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也好,溜须拍马也罢,留给史官去写吧,你就不要多说这些了。”王焕动身前行,张湍紧随其后,见其步履愈缓,气息不匀,忙上前搀扶。王焕摇摇头道:“瞅瞅,不服老不行,走这么几步路就喘上了。”
两人行路迟缓,走走停停,许久方至户部。
户部尚书刘俭闻声搁笔来迎,听王焕道明来意,传清吏司郎中汪纫回话。
汪纫见到王焕、张湍二人,左右为难道:“授官那日是有圣旨,张大人俸禄依从六品发放。但迄今为止,张大人的职衔屡经调整,有时有圣旨,有时只有口谕,吏部那边的调职文书一直没拿过来。更何况,张大人期间还因故革职、解官,同样没见到文书,卑职着实难以计算。”
“是不好办。”刘俭心中盘算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落实清楚,拿着文书核对发放,今日想领俸禄,恐怕是难。”
“原无这般复杂。”张湍礼了礼道,“湍自授官以来,只巡察原南及内阁旁听期间履职,且巡察原南还出了岔子,唯内阁旁听期间,可堪支领俸禄。所担虚衔只是荒诞戏语,当不得真,故而依照授官圣旨所述,以从六品之俸支领。”
汪纫仍觉不妥:“要按张大人所说,满打满算只有一季俸禄,合十二两银子。”
张湍感叹:“已然足够。”
“如何能行。”王焕否了张湍提议,另向刘俭道:“他是三十五年五月授的七品衔,领从六品俸禄,八月末——按九月来算,擢升四品佥都御史。即便不算后续的二品虚衔,三十六年二月奉旨领钦差衔巡察原南、陵北二省,就按七月回京来算,期间近六个月,应按二品官员的标准。三十六年中秋过后,调入内阁,应作增补。十二月起解官丁忧,期间按四品衔发放俸禄。另有年节、治丧费用,一并算上。”
刘俭瞥眼张湍,转脸问汪纫:“如此计算,当发放多少?”
张湍忙作阻拦道:“期间大半时间,湍未履职,无颜支领俸禄。”一旦按照王焕所说支领,他岂不是做了吃空饷的蠹虫?
汪纫稍显犹豫,但有上官追问,回答说:“依照王大人所述,当发放现银四百四十七两③。”
“这如何使得。”张湍愕然,劝说王焕道:“老师体恤学生,学生感念在心,只是这两年光阴,湍蹉跎大半,无有建树。倘若支领如此巨额俸禄,余心难安。”
“就按照这小郎中算的数支吧,所需文书回头我给你们补上。”王焕转向张湍道,“往日——不提往日,今后你要在京中住下,日常起居需仆役照料,来日还要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要养活,需要开销的地方只多不少。”
纵是张湍百般推拒,最终仍不得不将银钱收下,琢磨来日寻个机会退还。
领过俸禄,刘俭帮着叫来马车,王焕带着张湍在京中走街串巷,寻找住宅。
途中张湍问说:“学生冒昧,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你问,能回答的我便回答。”
“众所周知,学生因公主之故,这两年擢贬无定,更是逾距入内阁旁听,实在惶恐。”张湍低声道,“先前一直困在宫中,便未作他想。如今突然得释,又值解官待复。学生心中迷惘,不知依照常理,日后该担何职?”
王焕沉吟片刻:“如此,我也有一句话要问你。舒之,你实话同我讲,往日公主放还那些男子,皆有嘉赏,或为官,或赐金。譬如晏别枝,放还后在五城兵马司领千户衔,若依常理,则万万不能。你呢?”
“老师有所不知。学生揣测,公主是因怀有身孕,学生又长久在乡丁忧,厌弃了学生,学生这才因祸得福。离宫前,公主曾命僧人无念,予学生房契地契,另有仆役身契若干,此外再无其他。”张湍语带苦涩,“学生并未收下。”
“公主有了身孕?”王焕疑声,“这倒未曾听闻,许是顾虑到尚未婚配,所以没有声张。不过这倒是件好事。既然公主那边未有安排,正值你丁忧归来,起复职位需重新拟定。先前原南来函,此前随你去往原南的楚净、秦峦等人,近两年都会留在原南、陵北任职。御史台有了几处缺,你可仍去御史台挂职,至于内阁这边——多把椅子的事儿。沈阁老致仕之后,他那把椅子一直空着,文渊阁填你一人进来,也坐得下。”
内阁之说虽是玩笑话,张湍仍听得心惊肉跳:“学生不敢。”
“虽无先例,但先例总要有人先开。解官前,你在内阁帮着处理政务,无论分寸、对策,都做得很好。况且,你如今是沈阁老的学生——”见张湍欲要答话,王焕笑着袖手摇头:“你莫要否认。沈阁老在孟川文会与颜麓等一干文人舌战三日,抢了你这个学生,如今满天下都知晓了。从前那些流言蜚语,经这一番,多少会淡下去些。假以时日,待你政绩卓著,便再难起风浪。朝中有些官吏,与你际遇相似,却都不及你。纸醉金迷了些时日,轻而易举坐上高位,心思都歪了。再在外头再听几句风言风语,或多或少心里头都有些毛病。譬如那晏别枝,五城兵?????马司有人告过状,说他以虐打苛待他人为乐——哎,不提了。舒之,切记守住本心,不要动摇。”
王焕所说,张湍深有体会。
晏别枝曾借训诫之名,对他施以酷刑,险些令他永远失明。他原以为是因其性情暴虐,却从未想过另有缘故。
“老师教导,学生必谨记于心。”对此提醒,张湍感激万分。
马车绕过长街,在座宅院前停住,二人下了马车,张湍见已有人提着钥匙候在门前。王焕携他入院查看,是座三进门的院子,一应陈设不缺,只需置办些新的床褥即可入住。王焕很是满意,当即要代他定下,张湍却推辞说自己孤身一人,只消租间普通一进院即可。
王焕再不勉强他,依着他的意思,又请人找了间院子。位置稍显偏僻,好在足够安静,又是刚刚翻新过,价格还算适当,张湍当即与房东签订租约。待契约签完已是傍晚,宅院尚未收整布置,不宜住人。王焕索性带着张湍回自家宅院,由他在客房住着。张湍原想寻间客栈,但今日推拒太多,不好再拒绝,便跟着去了王宅。
王宅晚饭刚过,宫里就有人至。
次柳带着数抬木箱进王宅,说是张湍日常起居用物,另将房契、地契、身契一并送来。张湍不辞而别之事,被次柳以办事不便携带为由遮掩过去,打听到消息后,便紧赶着在入睡前将东西送来。
张湍猜出次柳担心因此受罚,终是不忍,遂将东西尽数收下,次日托人送去房契所载地址,封在屋内。自己则另置办衣物床褥,布置租下的小院。
五月下旬,白双槐回宫。
赵令僖在梨苑听戏,随手抓了把瓜子塞给白双槐,准他边吃边说。
白双槐刚嗑两枚,便气冲冲道:“属下将沈先生送回昙州,沈先生说张大人父母的事有蹊跷,就让他的孙子沈迎随我一道走访。问着问着,这沈迎真有几把刷子,竟将张大人父母气毙的真相给捋出来了。”
“怎么说?”
白双槐压低嗓音回道:“是太子所为。”
戏台戏曲咿咿呀呀唱着,赵令僖未能听清,瞥他一眼道:“大声点儿,怕什么。”
“是太子所为!”
“太子?”赵令僖抬抬手,示意戏台静下,追问道:“确定是他?”
“确定。原先张家合族被南陵王藏在小荷县,一直瞒着张大人的事。后来突然新搬去个邻居,没两日,二老就过身了,那邻居也没影儿了,虽没找到人,但多半已经死了。原本线索断了,后来沈迎坚持着查,从处赌庄打听到了消息,说这人输急眼的时候肆意攀扯骂人,骂过张大人。有人曾亲眼见他收了人钱财,之后销声匿迹,再没去过那家赌庄。”
“给他钱的,是太子的人?”
“他倒不是,那人在当地其实是个熟脸,地痞混子下三滥,和赌鬼见过后,没几日就醉酒淹死在臭水沟里。所以赌场的人印象很深。沈迎在他棺材里找到些东西,顺藤摸瓜,牵到一长串人,最终摸到了太子头上。”
庄宝兴道:“这显而易见是杀人灭口啊。”
“灭谁的口?地痞无赖烂赌鬼,生生死死,我也不想知道。”赵令僖拍落掌中渣滓,“倒像是威逼张湍。张湍查他恶行,他借此吓唬人呢。——说来,赵令彻动作也太慢些,这都五月了,答应我的事竟还没个准信儿。”
远处宫人仓惶登楼,急急通传:“启禀公主,次狐姑姑要生了。”
“可巧,现下还不到散值的时辰④。”赵令僖笑着起身,“差人去解悬家里,将他夫人女儿带进宫来,就说是海晏河清殿有人生产,要向她这位刚刚生产过的取取经。”既然赵令彻依靠不住,她只好自行动手。
“那次狐姑姑那边儿?”
“叫贺沅来候着,以免出什么岔子。”她忽然生出几分期许,“尚衣监的人也叫来,等孩子出生就量尺寸裁新衣。御膳房、御药房也不能免——往日后妃生产要做什么准备,都照例安排上。”
宫人领命告退,急急往各监各房吩咐。
戏台曲虽散,众人脸上皆带喜气。只庄宝兴稍显恍惚,好似心事重重。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论语?为政篇》,原句:“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②刘禹锡《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③本文物价大概是一两银子购两石粮食(一石120斤),王焕给张湍是按照拉满算的。其他货币内容等后续到了民间会根据剧情需要展开。
④散值:下班。
————
张湍:公主有了身孕,所以厌弃我了。
解悬:?所以关我老婆闺女什么事??
? 第 88 章
解宅僮仆赶到宫门前, 却被守卫拒之门外,急得油煎火燎,来回打转, 正撞上往户部交办文书的张湍。因年前张湍常往解宅递送书信,年节也有问候, 僮仆扑通跪下,求张湍看在与解悬往日交情的份上, 带他去见解悬。
解悬身在户部,张湍略有耳闻。是昨夜清吏司府库失窃,汪纫找到解悬求助。看这僮仆声泪俱下,张湍于心不忍, 与宫门守卫交涉几句, 将人带进宫去。
见到解悬,僮仆又跪, 哭天抹泪地号着。
张湍无意探听旁人家事,怎奈这僮仆嗓门太大,且情绪失控不知收敛, 门内门外在场所有同僚,怕都听得清清楚楚。
“靖肃公主派人把夫人小姐抓走了!说什么公主宫里有人临盆,要向夫人取经。宫里头那么多娘娘公主, 几个没有生过孩子?凭什么就把夫人抓去……”
张湍递出的文书捏在手中, 经人催了再催, 才仓促松手。
不久前, 水榭连廊一见,服色如霞, 纱堆如云, 将她的身形遮掩。那时见她步态轻灵, 还以为孕中月份尚短,没成想,这几日过去竟是要临盆了。世说十月怀胎,公主的孕期无论如何计算,恐怕都不足月。想是凶险万分。
“张大人?”户部同僚递来奏本,“有劳张大人捎一程。”
张湍回神,歉然笑应,接下奏本。
——想这些作甚,无论往昔今日,皆与他无干。
门外僮仆仍在哭号,几位同僚心知张湍遭遇,以为他听闻解悬家事心有戚戚,不由摇首叹息。
张湍无言低叹,与众人告辞作别,转身要走。解悬忽而风风火火闯来,抓住张湍手腕,当即拽其出门,一言不发向着内廷奔去。
“解无绾,你想做什么?无诏擅闯宫门罪同谋反!”
“我没诏书进不得,但你能进!”解悬脚步不停,“你现在进宫,将阿霓和绫儿带出来。只要她们母女平安离宫,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无绾,你冷静点。”
“如何冷静?”解悬猛然回身,怒视张湍:“你叫我如何冷静!赵令僖天性歹毒,现在我妻女落在她的手中,生死未卜,你叫我如何冷静?”
“住口!”听其胡言乱语,张湍急声叫停:“光天化日,怎可狂言妄语。”
两人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包围中陡然驻足,对峙不语。夏风潮闷湿热,吹满街巷。热汗自额间鬓角淌落,片刻后,解悬甩开张湍手臂,嗤声远去。张湍不顾腕上疼痛,快步追上。
未至宫门,便有一队宫人迎面走来。
张湍远远看去,认出为首者是海晏河清殿宫婢,脚步不由缓下。
次雀拦住二人去路:“奴婢次雀,见过张大人、解少卿。”
早先查处春粮案时,解悬去过海晏河清殿,听过次雀名字。此时只得暂压怒火,冷脸应了声,余光瞥向旁侧张湍。
张湍沉默不言。
他得释不久,昨日刚在院中撒下花籽,水只浇了一遭。京中五月少雨,这次再被圈回宫中,恐怕是难见花苗破土了。
“公主有请解少卿入宫。”
张湍动了动脚,恍惚间抬头,正与解悬目光相接。
二人面面相觑。
次雀又道:“公主知晓解少卿与夫人伉俪情深,为免夫人入宫后解少卿心中挂念,特命奴婢带解少卿入宫。——张大人若与解少卿有事相商,恐怕要耽搁些时日,还望张大人理解。”
张湍颔首,眉低眼垂,尾梢似挂着丝缕落寞怅然。
解悬目光在张湍脸上扫过,便因急于入宫,随次雀匆匆离开。
宫墙之间,仅余张湍一人。
远处云低接上屋檐,隆隆几声响后,忽而刮起大风。衣摆在风中乱飞,张湍卷起袖摆,折回内阁,半途便有暴雨砸落。未到文渊阁,便有侍者持伞匆匆赶来,是王焕忧心他未带伞,途中淋了雨。
可他已浑身湿透。
怀中奏本业已浸湿,上下两端墨迹洇开,难辨原貌。
疾风骤雨直至天黑方停,雨住时,一声嘹亮啼哭在海晏河清殿内回荡。次狐顺利生产,诞下女婴,产婆将孩子抱到赵令僖身边。解悬?????亦怀抱女儿,与商云衣并肩立于赵令僖面前。
“也是女孩?”赵令僖拨开锦被,瞧着婴孩圆圆红脸,指尖轻轻戳去:“倒与解少卿家有缘,不若结为金兰,商夫人意下如何?”
商云衣回说:“公主厚爱,小女福薄,只怕担不起公主这份恩宠。”
“为人父母,怎还咒自家孩子福薄。”赵令僖转眼再问产婆,“次狐醒着吗?”
“生产虽是疲累困倦,但次狐女官等着向公主谢恩,还未休息。”
“商夫人,随我走一趟。”赵令僖招招手道,“次狐初为人母,商夫人早她几个月,刚好做个先生言传身教。”
商云衣暗中拍拍解悬,示意他安心等候,随即跟上前去。
次狐躺在床上,只知得了女儿,却不知女儿模样,怔怔盯着床帏等着。赵令僖带人进屋,次狐急要起身行礼谢恩。赵令僖摆摆手,免了,命产婆将孩子送到次狐身前。次狐神容憔悴,抱起女儿,忽而涕泪。
次狐知晓分寸,忽而落泪,确是情难自禁。
赵令僖窥见一斑,茫茫然间,想起雪中枯井。同为女儿,她的母亲怀抱却如砂石般粗粝、如冰雪般寒冷。
“自我记事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只稍比我年长几岁。”她低声道,“我在襁褓中时,也像她这样吗?”
“公主千金之躯,奴婢女儿岂能比拟。”次狐声音细微,“公主幼时不爱哭闹,十分安静,睡眠也少,常爱盯着一处看,看久了便笑。其他殿中的宫婢,都羡慕奴婢,能分到公主身边当差。”
赵令僖低眉笑笑,旋即理理思绪,出声问道:“你替本宫吃苦受累,本宫不会亏待你们母女。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次狐垂眼望着怀中婴孩,乞请道:“奴婢不敢居功。只是奴婢身在奴籍,奴婢女儿亦是奴籍。但求公主开恩,让奴婢的女儿脱去奴籍,做个平头良民。”
闻言,次鸢将早已备下的宫婢名籍呈上。
赵令僖目光扫过,随即提笔勾画,命人送去司簿监,责其将次狐名籍移至京城衙门,脱奴入良,其女同录。
“你本家姓归。”名籍所录,次狐本名归荑,赵令僖望向窗棂:“诞于雨歇,啼于雨绝。女儿乳名可唤,綝儿①。”
“谢公主恩典。奴婢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次狐强忍疼痛下床,行叩拜大礼,额首贴地,长跪不起。
赵令僖抬抬手,次鸢急忙上前将其搀扶上床躺下。
“这是商夫人,解少卿妻。今年正月生产,早你几月做了母亲。綝儿满月之前,她会在海晏河清殿陪你。”赵令僖转眼看向商云衣,“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妾女名为绫儿。”
“待綝儿满月,与绫儿皆为金兰。”赵令僖笑说,“届时解少卿想是已将劫持次狐的元凶捉拿归案。”
“妾身愚钝。”
“你倒不必聪敏。只要解少卿聪敏,便已足够。”
事情定下,赵令僖携商云衣折回主殿。
几盏茶吃罢,解悬望着妻女,终是应下差事。次雀随之上前,带解悬前往旁侧宫殿,正是今岁二月十二夜焚毁那座。解悬不明所以,望着焦墙炭柱良久,恍然大悟之时,霎时脊背生寒。
——“她要赏惩毁誉,不会罗织构陷、阴谋诡计。”
南陵王,怕是不知其妹久矣。
作者有话说:
①綝(chēn):意为“止”,也作“良善”。(多音字,还有一个音为lin)
? 第 89 章
禁宫内外暗潮汹涌, 海晏河清殿风平浪静。
次狐生产后的第十日晌午,解悬规规矩矩将案卷奉上。赵令僖用过午膳,拎来细看, 阅至四公主伤情时,好奇问道:“赵时佼疯癫异常, 你如何问知?”
解悬回答:“四公主病情不稳,臣未能问询。是寻仵作乔装名医, 借诊脉查病为由,细验过脸上伤势,可知并非在火场所伤。”
“找仵作验活人,你这主意倒是出人意料。”
待将案卷翻阅完全, 见结语所述元凶黑手是为当朝太子赵令律, 她心满意足,示意次鸢将礼物送去。
解悬本欲拒绝, 却见次鸢手中盘内搁有一册一笺,册为京城衙门所造户籍,笺为礼部所出凭据。
“商云衣还需在海晏河清殿内多留几日。”赵令僖缓声道, “这两样东西拿给屈昭明。知道你们在意名声,本宫做主,给他改了姓名。此事知者不多, 再则他本就是举人, 明年照旧参加春闱即可。”
户籍及凭据所录姓名皆为“屈无晦”, 是身家清白的考生学子, 再无非议缠身。此前屈昭明虽得释放,却整日浑浑噩噩, 对往事耿耿于怀。即便解悬已重查旧案为其正名, 其仍旧不能释怀。这一册一笺, 可谓是对症良药。
解悬肃容接过,屈膝跪道:“臣代屈无晦,谢公主厚恩。”
“至于商云衣——”赵令僖虚抬抬手,在他起身后,手指轻敲案卷,垂眼低声:“你同张湍交好,不妨问问他父母因何而死。本宫留商云衣在宫中,是不想你为本宫奔波,她却因你而死。现下人在次狐院中,出宫前去见见吧。”
赵令僖所言非虚,这十日间,查案时所受阻挠只多不少。若改为旁人,无须解释,解悬也能猜出用意。但因赵令僖劣迹斑斑,故而今日之前,解悬只以为她留商云衣在宫中是为要挟。
“谢公主,臣告退。”解悬按下心中少许困惑,躬身长拜。随后见妻女平安,得知其在宫内未受丝毫怠慢,这才安心出宫。
傍晚,百官散值,解悬直奔张湍住处,在门前守至天黑,方等到张湍归来。
“无绾久等。何不遣人早早知会一声,我也好做些准备。”张湍推开房门,邀人入院。
院落方正,北面正房亮有灯盏,两侧厢房屋旁植有松柏,树下设张闲桌。南墙前立着藤架,架下松了土,隐约几点绿色撒在土间。两人前后步入院中,同时正房房门启开,走出名布衣女子。
解悬闻声望去,惊疑难定。
“大人今夜回得早,饭菜还温着。不过不知道大人有朋友来,备得不多,我去叫陈泉再炒两个菜。”
张湍瞥见解悬神情,不着痕迹做出解释:“饭菜不急。你与陈泉回京后,一直想知道次狐女官近况,恰巧解少卿刚刚入宫觐见归来,可问问他。”
次杏两眼一亮,急急行礼问道:“解少卿有礼。奴婢次杏,两年前在宫中当差,受过次狐姑姑照拂,听张大人说她失踪过一阵子,如今怎样了?”
曾有两名宫人协助张湍出逃,引赵令僖大发雷霆,搅得京城不得安宁,解悬对此记忆犹新。张湍倒是大胆,竟敢将这两人带回京城,还留在自家院中。
“次狐女官已经回到海晏河清殿,前些时日刚刚生产,得一女儿,靖肃公主对其母女甚是优待,用度就算与后宫妃嫔相比,恐怕也毫不逊色。”解悬说完,不由提醒张湍:“靖肃公主曾下诏通缉他们,长期留他们两人在京中,恐招祸事。”
次杏得知次狐产女惊喜万分,又听解悬担忧,抢先笑说:“能登我家大人的门,都信得过,解少卿不必担心。”
解悬看这婢女抢话的模样,全然不像是赵令僖手下婢女。
张湍却问:“是次狐女官有孕生产?”
“正是。”解悬看他困惑模样,不由哑然失笑,反问一句:“你以为是谁?”
“他定以为是公主。”次杏窃笑,见张湍目光扫来,随口道:“我去催陈泉备酒备菜。”说罢提裙跑开。
“舒之兄——”
“无绾此来有何要事?”张湍猜出解悬意图,索性先发制人,并邀其往树下闲桌旁落座。
解悬微怔,坐下后捋捋思绪,在脑海里将正事拎出,肃声问道:“此事多有冒昧,还望舒之海涵。我想知道,伯父伯母因何亡故?是否与太子有关?”
双亲亡故是他心头之痛,张湍从未料想,赴京赶考前的送别,会是他与父母今生最后一面。默然良久后,他低声回道:“是湍不孝,有辱门楣,致使先考先妣病故。”
“与太子无关?”
“与太子——”
话音戛然而止,坦然与从容顷刻间荡然无存。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出宫那日太子所说“孑然一身”是何用意。
父母病故,绝非偶然。
早在他拟疏之前,就已祸及双亲。
次杏前来掌灯奉茶,轻声笑语:“茶点奉上,酒菜稍候。不知解少卿口味,陈泉就做了张大人的家乡菜,邀解少卿尝尝。”
张湍霍然起身,衣袖带翻茶盏,茶水在桌上漫开。
次杏不知就里,惊慌失措,匆忙扯下腰间系帕擦拭桌面。
“舒之,你要做什么?”解悬看出端倪,示意次杏先行退开。见张湍不答,解悬继续说道:“你想扳倒太子,为父母报仇?不如再等几日,今日我已将玉宫纵火案的案卷递给靖肃公主。公主留内?????子在宫中,提点我来问你双亲之事。”
“她让你来的?她知道?”
“想是一清二楚。”解悬沉声,“皇上对她偏宠至极,她要寻太子麻烦,大可不必经此周折。但她却舍近求远找我查案,此事绝不简单。恐怕过不了几日,你就能大仇得报。”
张湍哑声道:“不会。皇上不会废太子。”
“怎么不会?玉宫失火,南陵王意外含冤尚且遭受重罚。太子作为幕后元凶,蓄意操纵,又是公主亲自揭露,皇上怎会坐视不理?”
“我回京时见过皇上,当时就已奏请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张湍摇头,“想必你已猜出当日皇上命你协查案件的元凶,我将此案详情及原南贪墨案情一同呈上,案卷及相关证据送入刑部。可迄今为止,朝中没有半点动静。”
“都是太子?”
张湍苦笑:“如今你还觉得刺杀靖肃公主,是高义之士所为吗?”
他们曾因此争吵,那是解悬初次见张湍大动肝火,后又因“公道”二字争辩,最终不欢而散。解悬蓦然想起十日前,他被传召进宫,近旁张湍听到公主口谕,神情忽变。当时他急于进宫搭救妻子,只匆匆扫过一眼,依稀落寞消沉的模样。
如今回想,那神情,太不寻常。
“舒之,你如实讲说。”解悬盯着对方双眼,“你与她朝夕相处许久,可是生了私情?”
张湍片刻错愕后,略带恼意道:“休得胡言!”
“没有?”
张湍凝眉不语。
“当真没有?”
“解无绾!”张湍拂袖,“今日你来,是为何事?可还记得?”
“难怪我说她死不足惜,你竟勃然大怒。”解悬端茶上前,“以茶代酒,我今日向你赔个不是。你说得都对,都对。”
“你还胡闹?”
“没有没有。”解悬摇首,“你说得对,我作为大理寺少卿兼任刑部侍郎,不该不信公法而妄以血洗血。”
张湍顺了气,去接茶盏。
解悬随即又道:“更不该在你面前诋毁公主。是我的错。”
“你——”张湍刚要发怒,见解悬撤手,茶盏将倾,急忙稳住茶盏,余下的话便暂且咽回腹中。
“该问的已问过,没成想还有意外收获。”解悬戏谑道,“你这院子空空荡荡,瞧着也不像有什么好酒好菜。我就不多留了。”说罢拱了拱手,溜之大吉。
次杏端菜匆匆赶来,急声问着:“怎么走了?”
张湍瞥向院门,冷声道:“不必理他。”
“那菜还添吗?”
张湍轻叹,柔和了嗓音道:“叫陈泉出来吃饭吧,别忙活了。”
月下松柏,院中小桌,三人同坐。见张湍心事重重,陈泉与次杏面面相觑,互相递了眼色,默默埋头吃饭。待晚饭散场,次杏收拾盘盏时,才发觉张湍眼前粥饭分毫未动。
次日清晨,张湍早早候在王焕家门前。
“你住的地方到我这儿来,要绕不远的路,也不套个马车。”王焕带张湍上马车,“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文渊阁再说?”
“事关国体,学生有疑,还望老师解惑。”
“是弹劾太子的事?”
“老师知道?”
“你的折子皇上让我看过,文采不错。”王焕撩开车帘叮嘱车夫,“路上颠簸,行得慢些。”随后放下帘子回身坐好,继续说:“皇上压着此事,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太子师承沈阁老,聪敏善学,志比宗祖。每每履职监国,治政有策,任人有方,从善如流。依我来看,能担大任。易储兹事体大,皇上龙体欠安,一旦生变,朝局动荡,百姓亦难安定。你这次,很不应该。”
“请恕学生直言。图一时安定,则一世难安。”
“在你殿前授官那日,我就告诉过你,天塌不下来。何况那些案卷我也审过,太子无非是失察之过。难道你就要因此折腾个大乱子,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吗?”
授官那日,张湍因皇室荒唐而怅惘,王焕劝他说,天塌不下来。时至今日,太子无仁无德,纵容贪墨、谋害手足,王焕亦劝他,天塌不下来。
可他寒窗苦读、科举入仕,为的不仅仅是“天塌不下来”。
既知王焕态度,张湍不再多辩,垂首低声:“学生明白。不知老师可曾用过早饭?”
“尚未。”
“托老师的福,学生已领到俸禄。”张湍恭敬道,“今日学生想请老师吃碗热汤面,不知可否?”
王焕慈蔼笑应,吩咐车夫改道。
此后数日,朝野风平浪静。
至六月二十五,海晏河清殿设满月宴,邀各宫各苑童稚欢聚。
请帖送进东宫就被赵令律压下,不准赵子谌前往。
宫婢悄声议论此事,被隔墙背书的赵子谌听去,心中稍加合计,便偷偷跑到库房,精挑细选出条璎珞——赤金项圈纹有缠枝芍药,坠翡翠碧玉长命锁,锁面嵌着红珊瑚并蒂莲花。他将璎珞挂在脖间,用衣襟压盖遮掩,避开东宫众人,自行跑去海晏河清殿。
宴席设在取醉园中,赵令僖窝在躺椅上,商云衣与归荑各自怀抱女儿坐在近旁,一同悠闲看着各宫各苑孩童在花间嬉戏。
赵子谌欢喜跑来,婢女追在身后,来不及提前通禀,人已到赵令僖面前。
“咦?怎么有两个妹妹。”赵子谌取下项上璎珞,看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孩,左右为难道:“可我只准备了一份礼物。”
赵令僖有心戏弄他,便说:“你喜欢哪个妹妹,就将礼物送给哪个妹妹。”
“我知道了!”赵子谌胸有成竹,“今天是满月宴,礼物要送给这个小点儿的妹妹。”说罢兴冲冲将璎珞放在綝儿怀中,继而转头张望四周,好奇问道:“樊少师怎么不在?”
次鸢答说:“樊少师今日功课未毕,还在听桦阁背书呢。”
“刚好,不如你去帮我考校樊小童的功课,书背熟了再带他过来。”赵令僖悄声笑语,“这样我就不告诉你爹爹,你偷跑出来的事。”
赵子谌大惊:“姑姑怎么知——”看到赵令僖笑眼弯弯,心中直呼不妙,急忙捂住口鼻,咽下后半截话。接着欲盖弥彰道:“姑姑冤枉我。我、我去找樊少师。”说罢一溜烟跑开,赵令僖招来白双槐,命其跟在身后。
听桦阁距取醉园较远,赵子谌拐进连廊后迷了路,站在檐下坐等右等,没等到过路的宫人,却等到个和尚。他隐约记得姑姑宫中有个僧人,却记不起法号,眼看人将远去,匆忙唤道:“小和尚,等等。”
无念闻声住步,回身微笑礼道:“施主何故呼唤小僧?”
“我要去听桦阁找樊少师,但是迷路了。”赵子谌小跑到无念跟前,“你可否带我过去?”
“小僧与施主同路,可结伴而行。”
白双槐藏在连廊外侧,见无念带赵子谌远去后,回取醉园复命。
园中宴席散尽,次雀率众宫婢带领各宫各苑孩童往摄云湖划舟采莲,登光晔楼玩耍嬉闹。待孩童尽数离去,归荑将赵子谌所赠璎珞奉上,怀抱綝儿跪道:“奴婢女儿身份寒微,当不起如此厚礼,还请公主收回。”
赵令僖拎起璎珞轻轻摇晃,坠着的长命锁前后摆动,色彩迎日光变幻,瑰丽无比。
“既已是良籍,就不要再称奴称婢。一条璎珞而已,尽管收着,旁的宫院送的贺礼,也尽管收着。”说着缓缓倾身向前,将璎珞佩在綝儿颈间,看着甚不协调的硕大项圈和幼小身躯,不由生笑。
“谢公主恩典。”
归荑缓缓起身,望见白双槐在花树下等候,随即借故告退,商云衣随之同去。
白双槐与二人颔首示意,目送她们远去后,方至赵令僖身前禀道:“公主,无念接到皇太孙,已带过去了。”
“摄云湖那边呢?”
“叮嘱过游深,等人全部上楼,就把湖面舟船全撤开。今日皇太孙来过的消息,绝对传不出去。”
赵令僖懒懒搭扶次鸢手背起身,哈欠道:“本宫乏了。守好殿门,在我睡醒前,哪怕父皇亲自前来,也不能放进海晏河清殿内。”
夏末阳光温暖柔和,照得她愈发慵懒,困意不住袭来。
躺下后,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不知何故,近来她总难安寝。
次鸢听到动静,不等吩咐就安排婢女前往琅嬛斋,取来几册书籍。再听到她翻身,次鸢捧着书册小心绕到床前,见她确实未眠,低声轻问:“琅嬛斋送来的书,公主若睡不着,不妨看看?”
琅嬛斋藏书丰富,张湍在住时,闲暇时间多用来看书。他爱惜书卷,便裁出许多纸条用作批注,夹在古籍残卷中。
放张湍出宫后,赵令僖偶然在琅嬛斋藏书中见到批注字条,便多了几分兴致,常常命人取藏书来看。每每遇到书间夹着的字条,总捏在手中反复细看。有时看得久了,书未放下便已睡着。
听次鸢询问,她张开眼睛默了片刻,半坐起身,倚着床栏翻书。?????张湍的字迹乃至遣词用字的习惯,她都烂熟于心,甚至能够预先猜到段间批注的内容,两相比对,又多了几分乐趣。
专注其中,这便忘了时辰。
禁宫内廷渐渐乱起,她仍静静看着字条上的墨迹,偶尔提笔蘸过朱砂,在批注上另行批注。
等到傍晚时分,晚霞未散,次鸢为她换上新茶,低声禀说:“公主,孙内侍在殿门前等了约么有半个时辰了。说是带着皇上的旨意来的。”
“赵令律没来?”
“没见太子。太子妃倒是早两个时辰前来过,因被拦在殿外,等有一炷香的时间,见进不来便走了。”
“再等等。”她翻过书,又取出页字条,问道:“烟花备好了吗?”
“依着公主安排都备妥了,等天彻底黑了就放。”
“让孙福禄先回去吧,对了,旨意留下。旁的不必多说。”
她将字条夹回书页间,书卷搁在枕边,揉揉额角躺下睡去。
做了个梦,梦里张湍有话要说,却被轰天震地的响声盖住。她看着他的口型,却难看清,于是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咚——
摄云湖畔开始燃放烟花,烟火在空中炸开,照亮夜空。
“次鸢,更衣。”
几乎消失一整日的赵令僖,着盛装乘步辇直抵钦安殿。宫内乱糟糟一团,伴着海晏河清殿的烟花爆声,尤显嘈杂。孙福禄得知赵令僖将至,早早候在门前等着,迎上人后随步辇同行,快速说道:“皇太孙丢了,宫里头几乎找遍了。太子妃说海晏河清殿下了请帖,将宫中童稚全数请到殿中,她想去您那儿找找,却被您拒之门外。如今太子和太子妃,都在皇上床前等着。”
“有劳告知,多谢。”她含笑道谢,迤迤然行向殿内。
皇帝愈发畏寒,寝殿中早早燃起炭盆,外加百盏灯烛齐亮,更使人觉得燥热。赵令律与罗书玥皆在殿内,赵令僖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信步走到床前坐下,拍拍昏昏欲眠的皇帝,笑语道:“儿给父皇请安。”
皇帝惊然睁眼,醒了醒神后方道:“却愁来了。我听孙福禄说,你后晌身子不适,吃了药后一直睡着。怎么回事?”
“儿就是觉得疲累,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刚一睡醒就急忙来见父皇了。”
“累就多歇歇,下回不要着急着过来。”皇帝目光转向赵令律,轻抬抬手,赵令律随即上前,俯身倾耳等着皇帝训话。皇帝缓缓道:“却愁现就在这儿,你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就在这儿说罢。”
赵令僖望向赵令律,笑问:“太子哥哥有事寻我?怎不去海晏河清殿?”
“谌儿失踪,合宫上下除却海晏河清殿,禁军都已搜查过,未见踪影。”赵令律平稳道,“玥儿知道今日却愁为宫中婢女产子设下满月宴,想着不便大动干戈,本想自己去找一找,却没能进门。”
“是我的疏忽。因是小孩子的满月宴,我就只请了各宫各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身子柔弱,万一磕了碰了可不好,就叫人拦在殿门前,免得来往闲人太多难以看管。睡前忘记知会门前守卫见机行事,他们竟一根筋守着,将嫂嫂也拦在门外。回头我定替嫂嫂出气。”
皇帝却说:“这不是你的疏忽,反倒是顾虑周全,不过是那些奴婢们不知变通。”
“父皇所言极是。”赵令律附和道,“不过——却愁今日可曾见过谌儿?”
“不曾。”
“那其他宫苑的孩子们可曾见过?不知可否问问他们?”
“都在光晔楼上看烟花呢,太子哥哥要问,就去光晔楼上问。”
罗书玥适时礼道:“是妾失职,没能照看好谌儿,恳请父皇准许儿媳去问。”
皇帝应道:“去吧。”
罗书玥急忙谢恩,匆匆离开钦安殿。
“既然其他宫苑都已搜过,太子哥哥亲自带上禁军去海晏河清殿搜查,也好安心。”赵令僖扯下腰间玉佩,递向赵令律:“若再有不长眼地敢拦太子哥哥和嫂嫂,我定不饶他们。”
赵令律推拒道:“你那儿看守严密,玥儿和孙内侍都进不去,谌儿想是也不能闯进去,用不着兴师动众地搜查。等玥儿问过那些年岁相差不多的小孩,想是就能有结果。”
“听次鸢说他们后晌疯玩许久,估摸着哪怕见过也都玩到忘了。”赵令僖起身将玉佩塞入他怀中,偏头笑道:“旁的宫苑能搜,我那儿自然也能搜。还是找人要紧,太子哥哥不必多想。”
“行了。”皇帝咳嗽两声,“身为长兄,看管不好自家孩子,还要去搜自家妹妹的院子,像什么话。回东宫去等着。却愁,你也回去,帮着他们找一找。明日若还找不见人——再说吧。”
赵令僖点头应下,与赵令律一道离开。
钦安殿外,隐隐可见层层宫墙后,夜幕下华光闪烁——摄云湖畔仍在燃放烟花。赵令僖驻足昂首,远远望去,笑问:“太子哥哥近日忙碌,想来没有闲暇照看谌儿,他许是觉得无聊,偷跑出去玩了。”不待赵令律回话,便摆摆手离开。
皇太孙失踪之事,折腾整宿,甚至各宫各苑的水井炉灶都已翻过,均为得见。罗书玥盘问光晔楼上的孩童许久,没能问出答案,满面愁容回到东宫。当夜东宫内大发雷霆,处置了十数名宫人,闹得人心惶惶。
此后数日,禁军不停在宫内搜查,搅得合宫上下不得安宁,怨声载道。
七月初一,暴雨倾盆。
归荑轻摇睡篮,哄女儿入睡。看到女儿项间璎珞,她想起下落不明的赵子谌,不由出神。檐下雨珠成串坠下,次雀冒雨跑来,浑身带着雨汽,叩门喊道:“次狐姑姑,公主让你带着孩子到主殿去一趟。”
满月宴后,太子妃几乎日日都来。
归荑将璎珞取下,抱起女儿出门,次雀撑起伞,刻意看眼襁褓中的孩子,而后提醒道:“公主说,要将璎珞戴上。”
归荑自幼长在宫中,看得出赵子谌所赠璎珞并非寻常物件,像是赏赐之物。倘若罗书玥看见,不会不认得。约么猜出赵令僖意图后,她返回屋内,将璎珞套在女儿颈间,随次雀前往主殿。
苦寻不见孩子,罗书玥憔悴许多,赵令僖与她闲聊时诸多安抚。
见归荑到来,赵令僖将人招至近前,同罗书玥道:“嫂嫂定认得她。”
“次狐。往日你身边总带着她,我怎能不认得。”罗书玥愁眉不展,笑得勉强,目光扫过归荑的脸,收回时余光瞥见抹刺目的红。珊瑚红。她隐约看见归荑怀中婴孩颈上,挂着串璎珞。
“去年在宫外,她与我走散,遇见些险事,后经人搭救才活下来,她便以身相许权当报恩。这是件好事。可我派去寻她的护卫,找到她时,只将她一人带回,她那丈夫被撇下了。”赵令僖含笑道,“我今日才想起,她丈夫的事,太子哥哥或能帮上一帮。”
归荑施礼,刻意将璎珞示于罗书玥。
罗书玥盯着那串璎珞,仔细回想,同时温声道:“细说来听一听,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好。”
“她当日是被禾丰营中的兵将搭救,我问过七哥,禾丰营中一个叫做方袭的主事,是太子哥哥的门客。想托太子哥哥写封信,让方袭在营中多关照提拔,来日次狐出宫,也好有个依靠。”
“待我回去问过殿下。”罗书玥目光在璎珞间流连许久,“我这就回去问。”说着起身要走。
“嫂嫂,雨还没停。”
“不碍事。”
赵令僖敷衍地劝解两句,便不再留她。
罗书玥不顾风雨,着急慌忙地带人离去。
“告诉阿兰,安排一队禁军等着,如果罗书玥要人,不要多问,听她吩咐行事。”赵令僖遣人支起窗子,望着窗外雨幕,笑意愈深。
半个时辰后,罗书玥带着禁军,手持赵令僖随身玉佩,直闯入海晏河清殿中。风雨交加,罗书玥衣衫湿透,雨珠淋淋漓漓落下,在殿中各个院落中来回。
不久,赵令律率人赶来,拦下几近疯癫的罗书玥,找到在琅嬛斋卿云小榭内倚栏听雨看书的赵令僖。赵令僖合上书册,转眼下瞰,望见横冲直撞向着小重锦寺闯去的禁军,轻笑出声:“嫂嫂寻子心切,情有可原,我自不会埋怨怪罪。”
雨帘衔接的灰白天空裂出紫痕。
奔雷乍响。
“赵令僖。”赵令律声色冷如寒雨,“把人交出来。”
“不在我这儿,不信等禁军搜查结果。”赵令僖莞尔,“不过你应该知道,擅调禁军是何罪名。”
赵令律忽然逼近。
赵令僖只退半步,就已撞上身后低矮红栏,她转头斜看,倘若翻身坠下高台,非死即残。眼看赵令律将扼住她的脖颈,两柄长刀齐齐挥来,迫使赵令律退后收手。
白双槐与庄宝兴及时挡在她身前。
忽有人高声喊道:“皇上有旨——”
白双槐谨慎看向?????下方,禀道:“公主,是孙福禄。”
“走吧,该去拜见父皇了。”她从容抬脚,自赵令律身侧行过,守在卿云小榭下的次鸢撑起纸伞,为她遮去风雨。
钦安殿,天子盛怒,罪责太子。
未及黄昏,风声与诏令一同送入文渊阁,王焕匆匆撑伞赶往钦安殿。门扉闭合瞬间,文渊阁内窃窃声起。张湍搁笔,重铺宣纸,另拟奏疏弹劾太子。几日内,朝野上下半数朝臣响应,共同弹劾太子身为储君,却枉顾法纪,擅调禁军,危及社稷,呈请皇上从严处置。
赵令僖得知,派人将数箱奏疏抬进钦安殿。
皇帝看到跟在赵令僖身后的几口箱子,不气不恼,反而快慰一笑,将她招至身前问:“太子和老七的事,与你有多少干系?”
她轻声回应:“父皇英明,儿瞒不过父皇。”
“老七行事有分寸,故而假太子之手,借我的怒火责罚他。太子自身有弱处,你用国法纲纪惩治他。”皇帝声色轻缓,带有笑意:“谁教你的这些?无念?薛岸?还是张湍?”
她摇了摇头。
“无念身在佛门,无论真假,都与朝局争斗离得太远,不会是他。薛岸久在你身边围着,若要教你这些,不会等到今日。”皇帝沉吟片刻,“若说张湍,此人性直,敢于直言进谏,但不会使这些计谋,更不会去陷害老七。”
“没人教儿这些。”她开口回答,“只是翻了几页书,试了试。”
“是我糊涂。”皇帝喜色难掩,“我竟忘了,我的却愁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实话说,你设计太子和老七,是为什么?”
“不止他们。”她在床前垂首半跪,“二哥的眼睛,也是儿派人所为。”
皇帝笑意更深:“得亏老三天生痴愚。说说看,为什么做这些?”
“姑姑封疆为王。”她抬头看向皇帝,“儿也可以。”
无数人为了迎接她的出生而死亡。
所以,她生来就该至高无上。
作者有话说:
前边给小张发工资的时候,我的计算表输错运算符号,小张真正到手的工资应该是447两。
——
解悬:我说你为啥跟我急眼,合着骂到你心上人了呗?
张湍:你你你——再胡说八道!
? 第 90 章
枯树般的手掌探至她眼前, 她抬手搭上,借力起身,在床边安坐, 静听皇帝以莫测的腔调说:“只为封疆为王,大可不必如此赶尽杀绝。辽洋四季温和, 最是宜居,划给你做封地。昙州还有沈越在, 他虽上了年纪,但身子骨硬朗,且能照应你几年。”
她与皇帝四目相对,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写着几许戏谑, 默不作声垂了眼。
皇帝见她不应, 片刻后又问:“从前很少考你课业,今日听你说翻了几页书, 考一考你:在位当政,治国、治吏、治民,何为首?”
“治民为首。”她无丝毫犹豫, 徐徐道来:“《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古往今来,王朝治乱兴衰, 多亡于民。”
“不对。”皇帝笑道, “再想想?”
此前引经据典作答是信手拈来, 她对探究其中深义兴致缺缺, 自然无惑待解。但皇帝既问,她便顺水推舟, 低声道:“请父皇解惑。”
“今岁是兴平三十七年, 朕即位近四十年。前二十年, 勤政不怠,事必躬亲,是以政通人和、国富民强。后二十年,放权于臣,无为而治,仍然民殷国富,虽偶有灾祸,但未尝绵延至明年。”皇帝意味深长道,“究其缘由,唯‘知人善任’四字。如今满朝文武,虽有德疏才薄、尸位素餐之辈,却也不乏经文纬武的社稷之器。古人云:‘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①又云:‘治乱之要,其本在吏。’②治吏得方,国自兴盛,民自安泰。”
“儿受教。”
“又说:‘国家大事,惟赏与罚。’③这些年,你手握权柄,比肩与朕。期间多有赏罚,随心随性,故而凫鹜绕身不绝。”皇帝略作停顿,又问:“治吏若如垂钓,以名利为饵,上钩者何人?以惶惧为饵,上钩者又会是何人?”
过往二十载,皇帝对她确实纵容。凡她所出赏罚,一概不问,皆得兑现。今日猛然听到问询,神情微怔,旋即莞尔回说:“难怪姜尚垂钓,直钩无耳。”
“好,好!”皇帝抚掌大笑,“原是朕之过。总觉得为时已晚,想着能有依靠就是最好。时至今日方知,我的却愁,确然不需所谓依靠。”
灯烛辉煌,照得皇帝眼中浊泪泛光,她怔怔看着,莫名淌下清泪两行,急急抬袖拭去。
皇帝眨眨眼将泪水憋回,笑着擦去她眼角泪珠,温声道:“怎还哭了。外边且由着他们再闹个把月,我还撑得住。叫孙福禄去知会王焕,再有折子,照收不批,等朕精神好些,自会逐本细看。至于太子,传旨卸去他监国的差,禁足东宫自省。另叫他们将东配殿收拾好——这些日子你就住这儿,临老临老,我再当回老师,亲自教你。”
旨意传入内阁,王焕理了理阁内奏章,不由叹息,转眼瞧见张湍正望着堆积成山的奏折若有所思,摇头不语。
翌日,赵令僖以侍疾为由搬进钦安殿,另命崔兰央兼领海晏河清殿主事,率禁军守在殿中,以保归荑及商云衣周全。
皇帝病情恶化一事悄然传开,张湍与众志同道合臣工几经商议,弹章不断,另奏请皇上择贤立储,以保江山社稷。如是月余,朝野鼎沸,乱象初现,钦安殿仍密不透风。
时至八月,清秋潇潇。
钦安殿骤然传出旨意,诏王焕携内阁众臣进殿议事,另准驱车入宫,将期间未批奏折尽数运进宫中以作御笔朱批。众臣得诏,紧忙收整奏章,末了,张湍理出数本奏折,悄然安置于次位。
众臣列队赶赴宫内,张湍跟在队尾,行出数步后,为首王焕却陡然停步,转身道:“内阁不能无人值守,今日就委屈舒之当值吧。”
张湍不得已留在文渊阁内,静等消息。
宫内灯火一夜未熄,至次日晌午,内阁众臣满面疲倦返回。张湍默不作声,直等到王焕蹒跚归来,与其目光相接刹那,瞬时喜气漫上心头。
王焕倦声道:“知会所有在京官员,明日朝会,皇上亲临。”
兴平三十七年八月初七,乾元殿朝会,皇帝亲自宣旨,废黜太子,十余条罪状数罢,在京文武百官,山呼圣明。
后晌,天穹黑云密布,赵令僖立在东配殿檐下,望见庭院昏暗,命人掌灯。烛火刚明,主殿方向传来闹嚷声,在秋风中凄凄切切响着。
赵令僖招人来问详情,次雀回道:“启禀公主,是太子妃。朝会皇上废了太子,但没有发落。晌午前另拟了道旨,说是将废太子削除宗籍、贬为庶民,要流放到西疆去。据说那地方千里黄沙、荒无人烟的,寻常人去就是死路一条。太子妃问讯赶来求情的。”
沉思片刻,赵令僖从侧门绕进主殿,同皇帝私语几句,与罗书玥说了说情。皇帝眉头微锁,停了些时候方允孙福禄放人进来。
一架玉屏风拦在中央,罗书玥跪在屏风前,捧着封信函,哀声低语:“妾有件旧物,呈请皇上御览。”
赵令僖藏在屏风后,同孙福禄递去眼色,孙福禄接下信函送到她手中。确是件旧物,墨迹陈旧,纸笺斑驳,但拿在手中,却透出股淡淡冷香。她细看去,信封上写着“罗卿台启”,笔力刚劲,笔锋凌厉。
稍作犹疑,她将信函原封不动送入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信函,望见信封所书字迹,怔然良久。她在皇帝眼前晃了晃手掌,皇帝回过神,却无丝毫笑意。他并未拆信,捏着信函低声问:“谌儿怎样了。”
“回禀皇上,谌儿身体健壮,只是寻回至今仍一言不发,无论妾与夫君如何劝纾,都不见效。”罗书玥勉力稳着声音回话,却仍露出一隙颤音。
罗书玥擅作主张调禁军闯海晏河清殿的当日,就有宫婢揭发,道是赵子谌始终被赵令律藏在东宫内,无有危险。皇帝派孙福禄亲往东宫搜查,最终在东宫佛堂内将人找到,是以天子盛怒。
“一个小孩子,平白被锁了那么久,心里难免落下病根。还去香安寺吧。”皇帝垂眼看着信封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字,缓声道:“在寺里静养着,用度从宫里出,短不了你们母子的。日后诵经礼佛,消业除祟,总有好的那天。”
“皇上,妾不求日后能锦衣玉食。”罗书玥叩首道,“西疆不毛之地,不是人能活的去处。太子有千般过错,到底是皇上血脉骨肉,妾乞请皇上念着昔日情分,能从轻发落。”
“他不想去边疆,就只有死路一条。朕不想杀他。”皇帝?????抚过信封字迹,“皇后当年无论如何要将你指婚给他,怕是算准会有这么一天。”
“妾此来,除却这件旧物,另有家父遗言禀明圣上。”罗书玥抬手抹过眼下泪珠,压住哽咽之声。
皇帝惊诧:“罗松死了?有什么遗言?”
“家父临行前告诉妾,当年家父曾书与武宁王,意在求娶,武宁王回信拒之——便是妾先前所呈旧物。”罗书玥攥紧双拳,抑住泣声,低声回道:“家父说,信既归还,当依誓约,碧落黄泉,与卿重聚,以续薄缘。”
皇帝双手颤抖,动作许久未能成功将信拆开,赵令僖见状,轻轻按住皇帝手背,安抚他稳住双手,继而代他将信纸抽出,轻轻铺展开来。
——“玉琨先生如晤:
阅悉寸笺卿心,寒夜披春,欹枕无寐。余幸有二,一则胞弟怀才抱德,二得先生青眼相待。然禁宫深庭,弟幼难行,余誓扶持左右。是故不幸有三,生母早逝,君父不怜,与先生意重缘薄。愧得见爱,永矢弗谖。此生遗恨,惟待碧落黄泉,偿卿恩惜。
残灯如曦,乍见春朝霞彩,柔字。”
末尾落章赵令僖甚为熟悉,是“抱道怀贞”四字,印章现在她手中。此前皇帝道是自己闲印,予她做赏罚用。如今看来,武宁王才是这方印章的主人。
浊泪无声淌落,皇帝匆忙收起信纸,以免遭泪渍浸湿。
皇帝沉声追问:“你父亲,何时去的?”
罗书玥应答:“今日午时,自戕于室。”
殿中沉默良久,皇帝仔细叠起信纸,抬眼望着赵令僖,末了合上双眼,倦声道:“传旨,废太子律,配守皇陵,死生不得出。你们母子二人仍去香安寺,找个好日子,剃发皈依了吧。”
皇陵清苦,却也好过流放西疆。生父以性命为祭,换太子一线生机,罗书玥心中苦涩难言,只叩首谢恩,落魄离去。
赵令僖绕过屏风,远看其颓然背影,默默不语。配守皇陵,终究是留他一命在京中。她不满意。
皇帝怅然:“却愁不开心?”
“父皇知道皇后用意,却仍遂了她意。”
“罗松是进士出身。”皇帝刚提一句,往事便如波涛浪涌,层层袭来。
赵令僖这才明晓,当年赵贞柔与罗松情投意合,曾有机会嫁与良人,结琴瑟之好,享天伦之乐。然深宫之中步履维艰,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因担忧胞弟,撇下这桩良缘,乃至含恨而终。
“我记恨过罗松,恨他空说心悦,却留她在这泥潭丘墓抱憾而终,自己另娶旁人,儿孙绕膝。她这辈子,只倾心过这一个人。所以登基后我没杀他,却也没让他好过过。苟延残喘四十年,日赎其罪。”皇帝涕泪潸潸,“而今才知道,原是我的过错。今日他用命求我,我如何能不依?”
赵令僖道:“皇后安排这桩婚事,必是早已知晓内情,却独瞒着父皇。”
皇帝拧眉细思,命孙福禄传皇后。
幽禁净心阁日久,皇后憔悴许多,亦平和许多。得知太子被废、罗松自戕,眼中只稍起波澜,转瞬归于平静。
“当年,罗玉琨私下求娶的信,是我递进宫中。也是我将赵贞柔的回信送到罗玉琨手上。本以为是桩好姻缘,却不想她对你偏袒至极,乃至着相,平白错过了。”皇后低笑,“你们不愧是姐弟。自知道你听从弥寰做下的冤孽,我隐约猜到会有今日,离宫前才千方百计给衍章定下与罗家的亲事,只想着能保他一命。”
赵令僖漠然:“可总要有人偿还血债。”
皇后愣怔许久,蓦然发笑。
是夜,皇后手书陈情状后,于佛前自刎。次日圣旨传入内阁,云废太子所为,多受皇后指使,今皇后已然认罪伏诛,废太子罪责从轻,配守皇陵。
黄昏时分,细雨飘摇,无念陪同赵令僖前往净心阁,给皇后收尸。她站在佛像前,看着溅上金身的血串,驻足不去。无念在她身畔低语:“久受香火,功德无加,血溅金身,足消业障,可得往生。”
“她说她预见今日,方做筹谋。”
“公主有惑?”
“可若无筹谋,就不会有今日。”
她向前半步,自炉中抓出捧香灰,撒上佛像,转身离去。
两旬后,朝野稍作平定,自南陵、陵北、原南三省奔袭而来的车马陆续赶至。车中无金银绸缎,无案卷奏章,只有穗穗秋粮,一经割下便送入京中。朝中文武官员皆收到数穗,道是三省百姓感念朝廷及时赈灾、肃清贪官,特以新粮为礼,聊表谢意。
王焕捧一篮稻穗送入钦安殿中,禀明实情,再说原南、陵北所欠粮款、税银,将分三年偿还补足,若有灾年歉收,则另有手段。
皇帝拿起一株稻穗:“这是流民回籍耕作了,好事。”
王焕对答:“是,皇上圣明,稳住三省政局,任用贤才,多行兴民生之举。以及早先七皇子定下的方策也起了些微效用。”
“年初朕气他,罚得重了些。”皇帝心有筹算,娓娓道:“去拟道旨,解了七皇子赵令彻的禁足。南陵多雨湿热潮闷,不养人,就不让他去受累了。他治灾有功,封地东岭,为东岭王。等宣了旨,就叫他到钦安殿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焕顿了顿,回文渊阁拟旨。
张湍得知稻穗之计生效,原是欣喜,但听到封疆东岭,不由锁眉深思。原以为皇帝决心废黜太子,七皇子为新储之事当是水到渠成,却不想不仅未成,反而丢调南陵,被发配去东岭。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莫非当年赵令彻所言,将要成真?苦思冥想许久,张湍搁笔告病,悄悄前去王府旁茶肆等候。
赵令彻领旨后套车进宫谢恩,途经茶肆,见张湍端坐窗边,示意他明日再来。
踏进钦安殿内,便听到赵令僖与皇帝说说笑笑,欢快非常。赵令彻行叩拜大礼谢恩后,被招至床前。
“东岭多奇观壮景,你三哥久居夏城,这回过去,叫他带你到处走走,散散心。”皇帝温声笑语,“你成婚日子不短了,府里还没动静。当年准你以妻礼迎了个没名分的养在后宅,如今想想还是不妥,近几日就在宫里住下,让你妹妹张罗着,京里各家适龄姑娘的画像、八字都拿来挑挑,选个合适的王妃。”
“儿臣,”赵令彻本是意图婉拒,却转了话锋,再拜谢道:“谢父皇隆恩。”
赵令僖笑说:“父皇将这差事丢给我,现今的七嫂该怨我了。”
“没名没分的,哪个算你七嫂?回头你实在挑出的那个才算。”皇帝笑了笑,又转而睐向赵令彻:“今日就叫他们将长淮苑收拾出来,你且住着。”
“儿臣这便回府交代,搬回宫中。”
“就别瞎跑这趟了,差人去知会一声,至于其他的,宫里什么都不缺你的。”
赵令彻无奈应下。
次日清晨,张湍着便服在茶肆静坐,得知赵令彻昨夜未归。自天明等至天黑,陈泉匆匆跑来寻人,道是解悬登门,有要事相商。
张家庭院,解悬月下踱步,等到张湍归来,肃声低语:“七皇子被软禁宫中,说是皇上下旨遴选王妃,各家都已接到旨意。我这儿还接到一份。”
张湍莫名:“可——东岭王不是已有正室?”
“当年我听过传闻,现今的王妃,没名没分,不入宗牒的。皇上先是废了太子,又将七皇子封去东岭,现又以选妃作借口将人绊在宫中,恐怕不妙。”
“可说了哪日遴选?”张湍细细琢磨,“如今京中都有哪些同僚家中有适龄女子?”
“日子没定,只说先将姓名八字画像送进宫里,由靖肃公主——”说到这儿,解悬顿了顿,抬眼审视着张湍神情,复又缓缓道:“由靖肃公主协助遴选。”
“王府可知道了?”
“旨意昨天下午就送去了。我本想着今天一早去内阁寻你,谁料你竟告假,这不刚一散值我就来了。”解悬笑说,“我可知道,王府那位,是说曾与你有婚约的。如今是想怜香惜玉?这算下来,靖肃公主已拆她两桩婚了。”
“莫要胡闹。”张湍凝眉深思,“无绾,你与林胤指挥使交情如何?”
“可巧,他家中就有适婚女儿,曾说笑着要许给我表弟。”解悬目光回转,“不过与你也算般配,若要议婚,我倒愿意牵这个线,保这个媒。”
“那就有劳解少卿。”
二人议定,解悬不做久留,打马离去。次杏煮壶新茶端出,院中已只剩张湍独自静立。
“大人?”次杏奉上茶盏,“深秋夜凉,吃盏热茶暖暖。”
“次杏,你可还记得九州山河馆的位置?”
“当然记得,我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宫各苑的路走得极熟,闭着眼睛都能找见。”
“若要你进宫一趟,你可愿意?”
“大人有话想捎给七皇子?”次杏心?????中了然,半跪礼道:“大人若有吩咐,莫说去趟禁宫,哪怕刀山火海,次杏也绝不眨眼的。”
“可这一趟,不亚于刀山火海。”
“大人且放心吧,我常年在海晏河清殿侍奉,公主的脾性略有知晓。她的恼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我们做奴婢的,公主也不打正眼瞧的,这会儿恐早将我与陈泉的模样忘了。大人尽管吩咐,有话有信,奴婢必能带到七皇子那儿。”
张湍将人扶起,仍是犹疑不决。
次杏索性道:“大人这模样倒不像是担心奴婢安危,更像是不信任奴婢。”
“湍一向信任姑娘。”
“这便成了,大人请说。”
张湍轻叹,劳她去备笔墨。次日天未亮时,张湍去到赵令僖所赠宅院,取出入宫腰牌,将腰牌与昨夜所作画像一并交由次杏。次杏怀抱画像,手执腰牌,畅通无阻进入内廷,直奔九州山河馆去。
长淮苑,赵令彻推开满桌画像,倦色深深。
“启禀东岭王。”次杏左躲又绕,避开多数宫人,悄悄潜进长淮苑内,捧起画像奉上:“这是新的画像。”
赵令彻目光扫去,稍作迟疑,接过卷轴。
画像缓缓展开,露出张柔和端庄的脸,赵令彻不由笑起:“亏他想得出。”
那画上女子面容,竟与张湍神似非常,衣着打扮,则隐隐与赵令僖相近。他少见女子,只曾与赵令僖朝夕相对,提笔作画,难免沾些影子。
赵令彻又看署名及所配八字,将画像卷起,沉声道:“劳你去趟王府,带句话给王妃,只说——让她放心。”
次杏应下,又问:“那张大人?”
“容我想想。叫他莫要轻举妄动。”
这一想,便至九月中。
风愈凌冽,赵令僖揣起手炉进钦安殿,将所拟王妃候选名牒念与皇帝。殿内暖意融融,皇帝困倦疲累,听着听着瞌睡过去,气息低微。赵令僖放下名牒,手指在他鼻息间探过方才安心。
“父皇,醒醒。”
“又不小心睡着了。”皇帝勉强笑笑,没有丝毫精神,拨开名牒随意指下个名字:“就她吧。”
兴平三十七年九月十七,皇帝拖着病体亲临朝会,宣旨赐婚东岭王。
又宣,授靖肃册宝,立为太子。
震骇朝野。
作者有话说:
①《韩非子》: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
②《后汉书》:治乱之要,其本在吏。
③《贞观政要》:国家大事,惟赏与罚。
——
这里的公主:只想当皇帝,没想真治国,更不想有什么理解。
? 第 91 章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当时, 赵令僖戴凤冠、披霞帔①,跨过殿门。朝臣不约而同侧身回望,众目睽睽之下, 赵令僖目视髹金雕龙木椅所在,步态端庄, 缓步至陛前。
私语声渐渐漫开,赵令僖置若罔闻, 行三叩九拜大礼,当殿领旨谢恩。
孙福禄敬捧册书宝玺,并圣旨一道送入她手中。
“启奏皇上——”
张湍率先出列,众朝臣纷纷跟随, 同立殿中。
赵令僖冷脸眄视侧后, 不待转身,便听孙福禄高呼:“传御医, 快传御医!”
众臣纷纷抬头,见高陛之上,皇帝瘫卧龙椅不省人事, 瞬时惊惶万分。赵令僖急忙跨上台阶,推开孙福禄,半跪在皇帝身前, 探气息, 气若游丝, 探脉象, 弱如弦松。生机衰竭,人已如枯木朽株, 大限临头。
所有争议搁置不提, 御医把脉施针, 急拟方子煎煮汤药。内侍抬辇入殿,拥着昏迷不醒的皇帝,赶回钦安殿。赵令僖提裙快步随撵同行,凤冠衔珠颠摇如风中乱柳,时而遮挡视线,时而拍打脸颊,心急情急,她索性取下凤冠摔弃道旁,步伐更快。
赵令彻同王焕率内阁众臣追上,途经凤冠所在,张湍抬眼扫去,见翠凤扭曲、花珠散落,其状寥落凋残,引他骤然怅惘。至钦安殿外,寂然无声,只偶尔风穿廊巷时,起呜咽哀音。
一炷香后,孙福禄神色匆匆出殿,悄声嘱咐守门宫人出去传令,再与赵令彻及殿前众臣道句静候消息,便又转回殿内候着忙碌。不久,钦天监监正杜只鹤匆匆赶来,潦草与众臣见礼,便入殿中。
半个时辰后,殿内传出消息,皇帝苏醒,诏东岭王进殿回话。
张湍心有揣测,刚上前半步,就被王焕抬袖拦下。
王焕低声劝他:“当以皇上圣体为重,其余事务一律押后再议。”
赵令彻与张湍颔首,示意他不必担忧,旋即快步进殿。殿内燥热如夏,人声寂然。玉屏风已经撤开,绕过厅室转入卧房,便见房内众多御医聚集。再向内去,床榻前杜只鹤躬身垂首,侧耳聆听赵令僖低声问话。
床边,赵令僖黯然斜坐,发髻微乱,身上霞帔及广袖外衣尽已褪下,挂在旁侧。层层内衫衣袖皆绑起,露出截霜白皓腕。她握着皇帝枯朽的手掌,双眉凝蹙,眼带微愁,低声再问:“东岭王到了吗?”
杜只鹤略抬眼向外瞟去,见赵令彻身影,当即回道:“已到了。”
皇帝双眼微张,刚张开口,赵令僖忙倾身探去,贴耳细听。其嗓音浑浊低哑,是说:“老七的婚事,尽早办。我好放心。”
赵令彻已至床前,叩首长跪。
赵令僖将圣意转达后又问:“杜大人,近些天内可有什么好日子?”
“回公——回太子殿下,三日后即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只是,恐怕略显仓促。”杜只鹤轻声回话,说罢谨慎看向仍在床前跪着的赵令彻。
皇帝则道:“让戴庸,全力准备。”
“不怕仓促。孙内侍,差人去礼部传旨,告诉戴尚书,三日后东岭王大婚,今日就去奚家下聘。”赵令僖仔细安排道,“因赶得急,太子册封礼便免了,不必再备。礼部上下这三日内,尽全力办妥这桩婚事,不可有丝毫马虎,更不可委屈了奚家女儿。”
孙福禄领命要走,赵令僖又道:“稍等,事情办得急,只怕奚家没有准备,有什么缺的少的,尽去海晏河清殿去取。次鸢,派人回殿里告诉次狐,让她尽快备出副嫁妆送去奚家,就说是——已故慎妃娘娘添的。”
等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赵令僖方瞧向赵令彻问:“七哥可有什么需求?”
“父皇圣体抱恙,儿臣岂能安心娶妻?”赵令彻声带哀意,“儿臣只愿父皇圣体康健。”
皇帝应道:“让杜只鹤同他说。”
赵令僖闻声,抬眼示意杜只鹤回话。杜只鹤洋洋洒洒数千言,最终定论说:“早日迎准王妃入宗室,方有益于紫微星扫尘明辉。”
此时距朝会赐婚、皇帝垂危尚不足一个时辰,杜只鹤听诏入宫更是不足半个时辰,何来时间复观往来数月天象?恐怕是早有预谋,想暂借婚事盖住立储风波,是以免去册封大礼。甚至于皇帝病症真假都不得而知。赵令彻心如明镜,沉声应道:“倘有益于父皇社稷,儿臣遵命就是。”
“都别在这儿围着,闷得慌,散去吧。”
殿中众人依命退开,玉屏风再度摆上,御医分作三班,留一班于厅中待命,另两班各去忙碌。
赵令彻起身向前,探近些许,低问道:“父皇病情如何?”
“只是没什么力气,倒没觉多难受。”皇帝面着微笑,“早些回去准备婚事吧,朕即便是死,也要等看你成了亲,去到封地安定下来,往后日子无忧无患了,才能合眼。”
赵令僖恼道,“好端端地,待服了药就有精神有力气了。胡说什么死的活的。”
赵令彻亦道:“父皇只是暂时微恙,仔细吃药调理,定能早日大好。”
皇帝低笑了声,摆摆手道:“去忙你的吧。”
赵令彻行礼告退,离开殿门,骤然冷风袭面,略得清爽后便是一个哆嗦。内阁众臣围上前来,絮絮低声追问情形,赵令彻宽慰众人,道是皇帝精神尚可,已安排下事务,自己要去忙着筹备婚事。
王焕欲言又止,叹息一声,遣散其他众臣,与人作别后,自己仍在门前等候。张湍折回文渊阁取来斗篷、手炉,与王焕披戴,师生二人皆有千言万语,尽藏腹中。只寥寥两句客套寒暄的话后,张湍便迈着沉重的步子,先去告了病假,回院中换上朴素便服,披上斗篷,悄声往东岭王府去。
王府牌匾刚刚摘下,紧赶出的新匾还未揭去红衣,张湍拢着斗篷,刻意避开来往忙碌的各级官吏,自侧门悄悄入府。府中丫鬟引他往后花园中,于处僻静隐榭等候。赵令彻疲于应对礼部,久难脱身,便遣孟文椒来与张湍叙话。
张湍见孟文椒携婢前来,又将婢女留在远处,孤身与他会面,顿时不知所措。
“他脱不开身,又信不过旁人,只能我来。”孟文椒见礼,停步隐榭阶下,不与张湍同檐。
张湍忙离开隐榭:“临冬风寒,请?????王妃入小榭聊以避风。”说话间与孟文椒换了位置,自行站在阶前又道:“湍有两封信函,需亲手交予东岭王。非是疑心王妃,但兹事体大,不宜为人所知。”
孟文椒道:“既是如此,我不多问。不过却担不起‘王妃’的称呼。”
“赐婚之事,关乎朝政,非东岭王所能左右,王妃莫要因此置气伤身。”
“我不是同他置气,”孟文椒莫名心头微酸,双眼脉脉扫过张湍,刹那而返,继而道:“我与东岭王既无夫妻名分,也无夫妻之实,更无夫妻情分。当年嫁娶是因靖肃公主逼迫而不得已为之,如今他另娶贤良,方是返本还原,拨乱返正。”说罢,心中钝痛更显,孟文椒轻提衣摆又道:“你既要与他当面叙话,我去换他出来。”
张湍听罢,心中五味杂陈。
若非曾与他订有婚约,孟文椒恐怕早已嫁得良人,举案齐眉。原是他牵连了她,愧对了她。
“是湍愧对王妃。”张湍拱手歉声,“劳烦王妃。”
孟文椒离开隐榭,经枯柳枝条,稍顿脚步,犹疑再三亦未回应,抬手分开柳枝,快步离去。
这一去,将近半个时辰后,赵令彻匆匆赶来,扶住要行礼的张湍,道:“免了虚礼,长话短说。前院正由子兰操持,这桩婚事本就是我有负子兰,还要她忙前忙后,实不应该。”
张湍面带愧色,斟酌省去所有客套,自怀中取出两封信函道:“这两封,是禁军统领崔慑及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林胤两位将军的手书。”
赵令彻神色骤变,凝眉启开信函。
“时间紧迫,故而擅作主张,倘要怪罪,湍愿领责罚。”
“这信——”赵令彻看完,将信纸折好放回,归还张湍:“烦劳舒之送还二位将军手中,只当从未有过,我也未曾看过。如今府上人多眼杂,离去时切记当心,莫教人察觉,今日你只当没来过。一切如常”
“册宝已授,如何如常?”
“老师今日留在钦安殿外,想是还有转机。”
“婚仪从快从繁,兼之免去册礼,有如此安排,绝无转机可言。东岭王,三思。”
“我信老师。”
“湍亦信老师。”张湍自袖中取出穗稻谷送向前去,稻谷静卧掌心,其上锋芒已衰,谷粒微瘪枯黄。他道:“可老师未见原南、陵北两省百姓,未见各级衙门内里横尸腐血。”
赵令彻望见谷穗,心中动摇,片刻后咬牙拂袖:“无需多言,你且回吧,静待老师消息。子兰已在前厅忙碌多时,我先去了。”
余张湍独留原地,手持两封信函,默然远望。
隔日,知皇帝精神略好,一众言官随王焕、安澄二人跪候钦安殿阶前。皇帝知晓,交由赵令僖处置。她遣人在众臣左右后方三面立起风挡,又将海晏河清殿宫婢调来,各捧炭盆跪侍众官员身侧。众人见此阵仗,尤觉尴尬羞恼,只能咬牙忍耐。至晌午时,又送饭菜,仍由宫婢左右侍候,多番推拒无用,众臣跪立难安,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小声询问王焕对策。
身旁宫婢捧盏上前,王焕低声叹息,抬手推开酒盏,拱手伏地长拜,随即撑地要起身,宫婢欲要搀扶,却被他推拒一旁,低声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殿外立侍宫人这才上前,虚扶王焕站起。跪地许久,双膝难以伸展,无奈只能佝偻身躯转向众人,低叹道:“看来陛下今日无暇接见我等,各自回职去吧。”
叹息声此起彼伏,群臣互相搀扶,慢慢离宫远去。
宫人将此事回禀皇帝,皇帝转眼看向近旁垂首抄经的赵令僖,啼笑皆非。赵令僖笔下不停,悄悄将目光送去,见皇帝神情,抿唇缩首,呼吸更轻些。
“你啊,真有你的。”皇帝终还是开口,“教你这些时日,怎半点也没用上。”
她停下笔,委屈道:“父皇所授,乃是徐徐图之。今日之事,本该快刀斩麻,儿臣念着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才略施小计,叫他们知难而退。那三面风挡围着,除却殿门前的宫人,旁人断瞧不见,宫婢也都是儿臣宫中的人,绝不会损了他们颜面。”
“立女为储,古往今来头一遭,他们短时间内不能接受也是难免。等老七完婚去封地后,我就能安心禅位于你。”皇帝声调平稳许多,“即位后,这些朝臣尽管大胆地用,不说个个贤良,头几年帮你稳住朝局不是难事。至于那个张湍——”
赵令僖搁笔,端盏参茶至床畔,听到皇帝提及张湍,便想起他在朝堂上试图当众驳她。
“他怎么?”
“是个正直能臣,然腹中虽有治世良方,却死板迂拙,平常时候不可重用,只会适得其反。”皇帝又笑,“但若要快刀斩麻,他便是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利刃。”
赵令僖抬眉:“若说快刀斩麻,儿臣比他更加锋利。”
父女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原南之事。
“你那是胡闹。若非南陵离得近,老七还算有些本事,兼之那张湍孤注一掷地稳住局面——”说至此处,皇帝隐隐觉得似有不当之处,语速愈发缓慢:“原南三省的事,到底留有祸根。之后可徐徐图之,将地方官员逐渐替下,否则哪怕老七去了东岭,天高路远,也难保不出岔子。”
“儿臣知道。父皇喝盏茶润润喉咙。”
饮盏茶后,皇帝挥挥手,昏昏睡去。
孙福禄来报信时,正值皇帝入睡,便转而禀给赵令僖。礼部连夜拟好赏赐单子,等着报呈御览。赵令僖看过,提笔修补增减后代行朱批。
接连三日,三十六个时辰不休,满朝只忙两件事,一是东岭王的婚事,二是商议易储对策。
第四日,东岭王大婚。婚仪繁琐,赏赐丰厚,极尽殊荣。喧天锣鼓彻夜未停,赵令僖身在钦安殿内,耳畔仿佛亦能听到嘈嘈喜声,宫室便显得尤为冷清。
孙福禄低声通禀:“太子,无念法师到了。”
“进来吧。”赵令僖搁笔,合起奏章,取方湿帕擦着手,抬眼便见无念入殿来。
他仍披着那件百衲衣,身带佛香,单掌躬身礼道:“依着吩咐新制的丸药已成。”随机打开手中旃檀锦盒,盒中七枚丹丸,皆黄豆大小,通体绛色。
无念将锦盒奉上,同时接过她擦手的锦帕,于旁侧水盆中清洗后叠放整齐。
赵令僖捏起一丸,迎光细看:“试过吗?”
“试过。健壮者服用,少眠多梦;寻常人吃下,彻夜难眠;病弱者服用,抖擞精神。”无念稍作犹豫,“只是人生在世,或醒或眠都有定数。用药提前将余生精力耗去,恐有损寿元。”
丹丸搁回盒中,她回身看向床榻:“一日十二时辰,只有一成时间是醒着的。怕熬不久了。”
“太子衣不解带日夜守候,皇上高兴,心情一好,也能长久些。”
她静静望着皇帝,枯老的面庞病色难掩,但却仿佛真如无念所说,心中欢喜,故而眉宇间安宁和善,无丝毫愁色。
心中忽有动摇。
今日赵令彻完婚,明日清晨便会携新妇入宫问安,三日后新妇归宁,皇帝再赏奚家,七日后,方能下旨命赵令彻离京前往封地,待他走远,她才好安心即位。依照如今的状况,若无丹药醒神,怕是诓不走赵令彻。
然皇帝病骨支离,一旦服过丹药,断药之时,恐怕就是丧命之日。
“有一日算一日。”她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地合上锦盒,被盒盖扣下的声响惊得回神。
“灯烛将息时候最是难熬。病榻上苟延残喘,不若回光返照,再明其辉。如是,去也欣然。”无念知她犹豫,缓缓出声。
“你说,我抄的那些经文,有用吗?”
“于心有用。”
“亦止于心。”她将锦盒递还,“抄遍三千经文,依然不能慰我心也。丹药你拿回去。”
无念收下锦盒,默声退下。
身畔灯影摇曳,她回眼瞥去:“换盏灯吧。”
次日晨起,皇帝昏昏,声音微弱:“药呢?”
“儿臣问过无念,那药他制不出。”赵令僖拿着热帕替他擦拭脸颊双手,“父皇放心,儿臣自有办法。”
热帕刚收,孙福禄便传信,道是赵令彻携新妇奚氏已到殿前,等候拜见。皇帝稍动了东,点头的动作微不可察,只能自他合上的双眼看出准允。
赵令彻与奚氏皆着常礼服,行大礼问安,皇帝细声应话,赵令僖和颜悦色地温声转述。奚氏低眉顺眼,回几句问后伏首谢恩。赵令彻亦只关怀几句,便要告退。
待夫妇二人离去,赵令僖凝眉怔神,今日赵令彻出乎意料地平静,倒叫她生出几分疑虑来。
不久汤药送到,皇帝服过药后,御膳房送来早膳。次雀揽来新的奏章,摞在案上,等她用过早膳再看再批。她吃着粥,听次鸢禀报昨日东岭王府的婚事,又命盯在王府外围?????的庄宝兴将到场官员名单抄录一份呈来。早膳撤下,庄宝兴的名单便送进殿中。
并着名单与新呈上的奏折看过,更是疑惑万千。
到场官员并无异状,赵令彻幼年侍读、朝中好友,奚父亲朋,张湍亦堂而皇之前往,解悬也去凑了热闹。再说奏折,与往日无异,朝臣们依旧折腾着牝鸡司晨之类的辞章。认的文字三万、读的四书五经,铆劲儿堆在一本本奏折里,这么多日,这么多本,竟少有重复之言。
或是她多心多虑。
奏折一一批过,灯明灯灭,转眼便是三日后,赵令彻夫妇归宁回府,正撞上传旨的队伍。圣旨诰封奚氏为二品诰命,另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玉雕瓷器、良田产业等。再旨催促赵令彻早日离京就藩,再赐四马车架。
赵令彻泰然领旨,婚后第七日,起程离京。
庄宝兴追出京城七十里后,折回京城,十月初一,抵达宫内复命:“禀太子,东岭王已过了望京瀑,属下等到船队渡过河才回来,算算时日,最迟后日,他们就能进东岭地界。底下兄弟们和两个商队前后跟着,若有异状,便会焚烟示警。”
赵令僖颔首,向皇帝转达:“父皇安心,七哥快进东岭界内了,早先儿臣知会过三哥,让他们府上派人到东岭和陵北交界地候着。约么过几日消息就能送来。许是因为七哥走了,这两日朝中闹得没那么厉害。都安分许多。”
皇帝少气无力,眼睛艰难睁开一线,吐气为声:“万不可掉以轻心。”
“父皇尽可放心。儿臣几日前修书送往漠海,诏陆亭回京,”赵令僖顿了顿,“——与儿臣成婚。父皇不必忧心,儿臣知道怎么应对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摇了摇头,微开的眼睛望着帷帐良久后道:“叫无念来。”
“父皇要见无念?”
皇帝点点头。
赵令僖转瞬便明,垂首掖掖被角,静了许久,方才准人传无念入殿。待人至殿外,她亲自往殿外去。殿内燥热,在屋里时衣着单薄,出了殿门便被冷风刮起衣袖,刀锋般的寒意在她身上划过。
“丹丸给我。”她冷声望着无念。
皇帝此时唤无念,无非是忧心自己与陆亭成婚后,难以平衡陆家父子手中权势,自此埋下祸根。无念手中丹丸,可以让他假愈些许时候,为她筹谋部署。
但这丸药,同时也是催命符。
无念手挂佛珠作礼,自袖中取出锦盒交上。她启开锦盒,确认其中丸药数目,方准他入室。无念将百衲衣解下,披在她身上,而后进殿。
孙福禄向她道:“皇上的意思是想和无念法师单独叙话,太子不妨去偏殿歇些时候。连日来,既要照顾皇上,又要处理朝政,宵衣旰食这么许久,身子吃不消的。”
次鸢循了孙福禄的眼色,搀扶她往偏殿休息。
刚一靠上软枕,困意便来,昏昏睡去。
金兽宝炉中,龙涎香静静焚起,烟气徐徐飘入梦中。
恍惚回到幼年,沈越在学宫为皇子们授课第一日的早晨,皇帝亲自抱她走进学堂,引她拜师敬茶。沈越受了茶,牵着她的手,带她在学堂前列坐下。几位哥哥围上前来逗弄她,帮她翻书,送她纸笔,还有哥哥悄声说着:“却愁别慌,沈老师一点儿都不凶。”
她茫然望向门畔,沈越不知与皇帝说些什么。
身边人群散开,她悄悄走到门边,倾耳听到:“是朕亏欠了她。烦请爱卿悉心授课,能学多少,能成何事,看她造化。”
“皇上想要公主走到哪步?”
“走到尽头为止。”
“老臣明白了。”
她似懂非懂,骤然有股酸楚涌上鼻头。
见沈越行礼恭送,她转身要回座位,却见屋内童稚少年皆已消失,只余三名青年目光阴恻恻望着她。一人口中长舌吊垂,一人左眼淌血不止,还有一人满面红疮。
呼吸忽然紧促,她直觉窒息。
突然间,身后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学堂。
她猛地回头,睁开双眼。
眼前光线昏昏,灯烛摇影,梦中万物消散无踪。龙涎香气被阵冷风吹散,次雀匆匆推门而来,慌张道:“太子,好像出事了。庄将军刚刚送商夫人出宫,却遭守卫禁军拦在门前,不准出入。”
香炉被仓促掀起的毯子推翻,铺了满地香灰。
她匆匆赶去主殿,闯进内室时,见皇帝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心霎时沉底。无念跪在榻前,五体投地,仿若佛龛前的虔诚僧侣。
——化外僧道,本无人计较俗礼。
次雀踉跄追来,瑟瑟缩缩俯首叩拜。
“你先下去。”她径直走向床畔,瞥向无念问道:“藏哪儿带来的?”
无念缓缓直身站起,手捧串佛珠送上前去。他这串珠子本有一百零六珠,间有两珠殊于其他,今已余其一。
皇帝欲言又止,见她伸手接过佛珠回眼望向自己,顷刻间将那珠串砸向远处,正撞翻座烛台。灯罩掀飞,珠串缠烛,红泪垂地,片刻后,火光熄灭。
“却愁莫恼。”皇帝向无念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无念躬身再礼,随后将珠串捡起,稍有迟疑,最终缠上手腕,推门离开。
她垂眼看着床榻,被褥边缘弯弯曲曲折折叠叠,难与床榻边缘对照齐整。她的心也像这被褥一般,被叠了又叠、折了又折,满是皱痕。
皇帝看着她,低叹着倾身向前,像她在幼年时那般,将她揽在怀中,任她趴在自己肩头。皇帝轻拍着她的脊背,片刻后,肩头单薄寝衣濡湿,细微的抽泣声渐渐散开。皇帝仰起头,叹息咽回腹中,满怀忧愁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陆亭写信。你怕父皇吃了那药,再没几日可活,父皇都明白。可父皇本就没几日可活了。”
“多一日,算一日。”
“我本就不该活到今日。用这点时间,给你扫扫路,这条老命才能算是死得其所。”皇帝苦笑道,“想必你迄今为止,都不知你大姑姑因何身故。皇后和弥寰告诉你,我是用些下作法子,求来皇姊的转世投胎。然而,不止旁人心难测,自己的心意同样难明。有时什么都信,有时什么都不信,有时连信不信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明白,这些年的偏袒纵容,究竟是为了谁。”
悲意漫心头,她慌不择言:“父皇觉得儿是谁,儿就是谁。父皇若觉得儿是大姑姑转世投胎的化身,那儿就是。”
“但无论是为了谁,最终都给了你。”皇帝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是朕御旨册封的太子,来日继承大统,入奉宗祧。但在今日,我有件事求你。”
“父皇怎么说,儿就怎么做。说什么求不求的?”
“我的牌位,可以不在宗庙受奉。但在你继位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大姑姑的牌位请进宗庙。”皇帝眼眶微湿,“我知道,这着实难为你了。可这件事,只有你来做,也只有你能做。”
“儿臣明白。”
“我们父女二人的皇位,是你大姑姑拿命换来的。”两行浊泪滴落在她肩背,“皇姊与我幼年不得圣宠,履受磋磨,皇姊长我一岁,却独自扛着所有苦楚。我十五岁那年,福宁公主奉旨远嫁和亲,皇姊得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直到那年年尾,除夕家宴,在获麟呈祥殿。”
她心中颤动,隐约猜到些许真相。
皇帝声音愈显衰弱:“他莫名记起还有这双子女,让皇后派人将帖子送到我们手中。皇姊说她想打扮漂亮些,我问她是不是玉琨先生也会到场,她没回答,只笑着催我去温书。我猜她是满心欢喜要见心上人,可她从没梳过漂亮的发髻,没有像样的首饰,于是那日我没去温书,而是偷偷去找嬷嬷学梳头。我自己削了梳子,对着井水用自己的头发练啊练。到了除夕当天,我跑到她跟前儿说,皇姊,我来给你梳头吧。皇姊有面铜镜,久不磨治,昏沉无光。她照着那面镜子,由着我摆弄头发,等到梳完发,她却低着头。在转过脸时笑着说发髻梳得太漂亮,全不需首饰来点缀了。我知道她在哄我,虽是受用,仍翻箱倒柜,找出两朵旧宫花,拿布蘸水擦去尘土,给她压在髻上。皇姊像母亲,生得漂亮,稍作打扮便是倾国倾城,那是她最美丽的一天。除夕夜里,获麟呈祥殿大排筵席,中途有名宫婢带我离席,说是皇姊想让我回院里将新作的文章带来呈给他看。我满心欢喜回宫去取,可回来时,获麟呈祥殿已被铺天盖地的大火吞没,我冲进去想要找道皇姊,却被浓烟熏倒在进门不远处,最后被宫人拖出来,侥幸活命。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一人逃脱。我就这样成了他唯一的血脉,顺理成章于次年登基。后来我感激那名宫婢,抬举她成为宫妃,?????直到她吐露出实情那日——获麟呈祥殿的火,是皇姊所为。她在拿到家宴帖子时,就已想好用自己的性命,为我铺一条登基之路。那宫婢全然知晓,却诓骗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皇姊死在大火中,尸骨无存!”
接着是几声猛咳,她忙抚着皇帝后背顺气,却在片刻后,嗅到血腥气味。她忙坐直身,扶着皇帝平躺,取来锦帕擦拭其嘴角,带出丝丝鲜血。皇帝面上红光已经散去,血色骤失,苍白如纸。
她忙喊:“传御医,传御医!”
皇帝摇摇头说:“没有皇姊,就没有我的皇位。倘若皇姊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她就不必用这样惨烈的结局来保我后半辈子安宁。我欠她的皇位,欠她的命,却只需吃这一丸药,还能免去几日苟延残喘。我甘之如饴。却愁,记住我求你的事情。我误了阿姊生前的幸福美满,但愿,能还她死后的荣光。”
“儿记得,儿一定办到。”
泪水涟涟,落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间。
“去吧。”皇帝抽回手,闭上眼睛,“无念在外边等着。让他带你回海晏河清殿。”
“父皇?”她茫然无措。
“我在等他。”皇帝道,“他们必定要来寻我,要一个名正言顺,朕不会给他们。”
“您知道了?”她听到禁军阻拦商云衣出宫的消息,就猜出今晚不会是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坐视你与陆亭成婚,该来的。”皇帝微弱的声音中带着冰寒,“他母亲诓骗欺瞒,害得阿姊葬身火海,让朕抱憾终生。他篡权谋逆,连阿姊死后哀荣都想夺走。朕,绝不饶他。”
“儿不能走。”
“不要让朕、死不瞑目。”
皇帝艰难翻身,背向着她,不肯再看她。
她合上眼睛,任眼泪肆意淌落,最终退后数步,在殿内中央提裙下跪。她知道这会是最后的辞别,于是尤为郑重。
三跪九叩,额头抵地,一声一声,在殿内回荡不歇。
终了,拭去眼泪,稳住嗓音问安告退。
无念候在殿外,望着最后一线天光被黑幕吞噬,方等来她。她快步在前,头也不回地向海晏河清殿行去。无念不远不近跟随其后,二人在风中行走,任由寒风刮骨割皮。
待到海晏河清殿门前,她猛然转身,逼视不远不近三步外的无念:“父皇要你如何?”
“此为寂元丹,服后状若圆寂,六个时辰后便可苏醒。”无念取下手串中最后一颗与众不同的珠子,用力捏碎,便露出其内丹丸。
“要金蝉脱壳?”
“消业井下有条暗道,可通皇陵。今夜若有起事,服下此丹,经他们验过生死后,小僧会设法带太子潜去皇陵。”无念说罢,低声又问:“倘若太子未曾心软,一早给皇上服用丸药,便不必设法借边疆军权立威,亦不会有今日局面。功亏一篑,太子可曾后悔?”
“本宫只是暂时未胜,何来功亏一篑?”她接过丹药,静思片刻,已有筹划,向迎上前来的守门宫人吩咐:“今日若有人来,就说人在光晔楼顶,叫他们去那处寻我。”
庄宝兴与白双槐在殿内候命,得知她归来,纷纷赶来听命。
“阿宝,小白,你们两人设法送商云衣和次狐出宫,而后在宫外待命,切记隐匿行踪。随后安排本宫自会通知你们。”
两人面面相觑,领命退下。
她带着无念登上光晔楼,命次鸢温酒备琴,静候来人。
宫外,林胤亲自安排五城兵马司换值,另于各处关要地带加两倍值守。禁宫各处,崔慑亲自领兵严防死守,所有门楼关卡,若无信物,无人能够出入。两队人马疾驰而来,在宫门前下马,示信牌后进入皇宫,直奔文渊阁。
文渊阁灯火仍明,今夜王焕散值较晚,正在内阁审阅公文,听到门外动静便遣人查看。宫人推开房门却见门外重兵把守,心中惊骇,还未出声示警,便见有人快步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张湍,急忙招呼着上前。
“张大人当心,这些人不知听谁的安排,竟敢堵在内阁门前。”
张湍解下斗篷,转身向后侧人拱手揖请。
宫人再看去,那人摘下兜帽,露出张熟悉的脸来,竟是早已离京的东岭王赵令彻。无诏归京,夜闯禁宫,这是——这是要——
不待喊出声来,宫人已被兵将捂住口鼻,捆缚手脚押去角落。
赵令彻叹息一声,抬脚登阶,步入内阁。
“外边怎么回事?”王焕举着公文迎灯光细看,他年岁不小了,夜里灯火看书已非常吃力。见久无回应,他放下公文抬眼看去,却见内阁站着几位不速之客。
张湍恭谨礼道:“老师。”
只这一声,王焕已然明了。
“原以为你循规蹈矩,有经世之才,胸怀抱负。”王焕提笔在公文下做好批注,而后谨慎放下毛笔,绕过桌案走到张湍面前:“今日方知,是我错了。”
王焕看到赵令彻身后随从尽皆带刀,怒不可遏,转瞬看着张湍骂道:“不成想,你才是那最离经叛道之人。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原来伪造玺印、假传圣旨,从来都不是什么无奈之举。而是你骨子里刻着叛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昨日你觉得无计可施,所以假传圣旨;今日你觉得无计可施,于是谋逆逼宫。明日呢?明日再有无计可施之事,你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张湍垂首,拱手长拜:“老师息怒,学生今日之举,为国为民,还望老师恕罪。”
“老师。”赵令彻随之道,“舒之与我今日前来——”
“别说了。”王焕悲愤难平,“我教不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学生。既然你们今日提刀前来,就让我这顽固不化的朽木,做刀下的第一个亡魂吧。”
张湍闻声愕然,欲要劝解。却不料王焕竟夺过护卫佩刀,众目睽睽之下,引刀自刎,血溅内阁。
叮——
血刃跌落。
咚!
应声倒地。
张湍急忙冲上前去,扶起王焕尸身,抬手按在他脖颈伤处。鲜血仍在抛洒,溅了张湍满身。王焕再无其他遗言,两眼一翻,就此身故。其余众人纷纷围来,探明脉息全无后,拉开已经完全呆愣的张湍。
“舒之,”赵令彻抬手拍在张湍肩头,“老师他,已经去了。”
眼珠僵硬转过,张湍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瞬时又被鲜血吞噬。他想到过王焕会气愤,会怒斥他犯上作乱,却从未想过王焕竟夺刀自尽。他措手不及,千万个借口在口中还未吐出。点他一甲头名、引他站稳官场、从未嫌他名声污浊的老师,竟因他而死。
“安顿好老师尸身,来日厚葬。”赵令彻低声,“但逝者已矣。现下木已成舟,我即刻往钦安殿请父皇回心转意。有消息送来,说却愁今日回到海晏河清殿,烦请舒之走一趟。就说……就说今后她虽不再是公主,但仍能在宫中享尽荣华。”
四名护卫跟随张湍,见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眼看要走错岔路,不由出言提醒。
张湍停下脚步,稳稳心神,道声抱歉,随即坚定步伐向海晏河清殿去。经守门宫人指引,抵达摄云湖畔,只一叶扁舟停在岸边,仿佛等候他来。
湖畔风起,刮起衣角,远处浓云堆积,却因隐入夜色而难觉察。他低头看着湖水,光晔楼灯火明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其内苍穹星月更是黯淡。
冬风掠耳,捎来一线琴音。
他眉眼微抬,辨出琴音所属——那名琴师竟也在楼中。他久久不动,全心倾听。这段琴曲似是熟稔,又似陌生,想是新编的谱,还未来得及奏与世人。
不久,琴声止歇。
光晔楼中一阵骚乱,许许多多宫人前仆后继下楼,乘船逃向两岸,避开张湍等人所在。
——她却未在其中。
——她仍在楼上,大约已知因果。
身后护卫低问:“大人,怎么办?”
“四散宫人不必追赶。公主仍在楼中,我前去与她沟通,你们留在岸边等候。”
骤然刀兵响。
“张大人,”是次狐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奴婢随大人去见公主。”
护卫让开道路,次狐在他身边经过,踏上小舟,手执船蒿,面带微笑回头望着他:“还记得大人头回进宫,也是奴婢领的路。”
护卫忧心:“大人当心。”
“无妨。”他走上小舟,拱手礼道:“有劳次狐姑姑。”
船蒿抵着湖岸,用力一撑,小舟在湖面悠悠前行,荡开层层水波。二人静立无言,直至抵达光晔楼。他在船上望高楼,高楼入云,他竟不敢靠近。
次狐默不作声,一直等候,直到他离开小舟,踏足楼台。
一阶阶,一声声。
他提着衣摆,缓步走上台阶,每踏出一步,便离她更近一分。
他与她,已太久未见。
他从未料想,再见时会是如此境地。
这座楼他曾来过,却忘记那日楼中光景,只记得琴声瑟瑟?????,人声扰扰。
这座楼太高,他已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台阶已尽。今日没有喧嚣吵嚷,没有鼓瑟笙箫。只有绽开在金玉丛中的繁花如锦,艳丽,冰冷,死寂。
这座楼,太安静。
静到每道新出的声响,都能直达心底。
——譬如推门的轻悄。
“是你。”
门内数挂红帘迎风乱舞,灯烛飘摇,影影绰绰。
赵令僖半卧席间,肘臂搭倚桌案,只懒懒瞥过门前一眼,翻掌抬指悠悠搭上玉壶肚壁,探得酒温正好。寂元丹已预先化在其中。她起身拎起酒壶,轻轻摇晃,随后倾酒入口,如绵刀密刃划过喉咙。
既酸且涩。
是口中酸涩,抑或心中酸涩,难以说清道明。
只知平白浪费这壶佳酿。
半壶下肚,便再不愿多尝。缓步慢挪,至琴桌前侧,将酒壶搁在琴边,方将余言吐出:“还是第一次。”
张湍心头收紧,似被红帘束缚拉扯,红帘两端隐入浓雾,不见其尾。他没明白,故而未答。
“自你离宫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见我。”她的食指轻轻抹过文弦,细微的抹弦声罩住张湍双耳。琴弦有距,至末端便走投无路:“是我疏忽。倘若今日在外的是赵令律,我绝不会有此遗漏,给他可趁之机。”
“公主。”张湍长拜,“东岭王有一言,命湍转达。”
她竖起食指,轻轻贴上双唇,示意他噤声莫语。
“我想听首曲子。”她垂眉看向琴面,“可现下手脚冰凉,没有力气。不知张大人可愿屈尊?”
他想回绝。
话到嘴边却是:“公主想听哪首曲子?”
“弹《离支词》吧。”
她席地而坐,枕臂趴在琴桌一角,双眼微合。那不是什么借口,大约是药力缓缓发出,散入五脏六腑,令人分外疲累。
张湍心中犹疑,脚步却已挪到琴桌前。
落座。
他记得《离支词》的谱子曲调,印象更深的是曾在光晔楼前,红纱帐下,两手抚空弦偷师学艺。瘦削青白的手指落上琴弦,他垂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赵令僖。四处灯光照来,却仍照不亮她的脸庞,他能看到她微垂的眼睫,看不到被墨羽般的睫毛遮盖的眼睛。
他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该如何起弦,哪怕心弦早已轰鸣如雷。
直至风来,推着他的手臂向前,指腹勾动第一声弦音。约是隆冬烈风,令他手指僵硬难以屈伸,亿万年大雪无休无止,世间惟余莽莽雪原,脑海心府尽被冰霜覆盖。他在茫然与寒冷中逐渐清醒,目光落上琴身
——南风。
世间琴有千千,弦则万万。
一弦一音,皆有不同。
他认得这根弦,无数次自梦魇魔障中蓦然醒来,皆仰赖之。
再一根弦响,后羿射日,坠下漫天大火,雪原顷刻消弭,蒸起滚滚白雾遮天蔽日。最后一只太阳在浓雾之后,隐隐散出光辉,驱散迷惘。
是柳暗花明,是拨云见日。
他深觉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
继而雨滴坠落,从小雨淅淅,到暴雨倾盆,将乾坤浇透,天地之间,徒留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轰雷阵阵,狂风卷地,所有的悲哀尽作怒吼咆哮,倾吐出满腹不甘。他在泥泞中赤足行走,直至污泥满身,肮脏不堪。他看到江河奔涌,涌向汪洋大海,他看到惊涛骇浪层层卷起与天相接,直至世界颠倒,归于混沌。
第七音,弦颤,未鸣。
风雨雷电江河湖海尽皆止息,万籁俱寂。
他听到雪花簌簌,缓缓飘落。
他知道,是她。
从来都是她。
泥淖中的绳索,洪流里的浮木,救他脱离苦海的琴音,甚至梦中红纱微影,都是她。他从来喜爱她的琴音,亦,喜爱她。
“公主。”
声音微颤,带有欢喜。他按住琴弦,目光柔和,望向伏案聆听的赵令僖。他知道自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定然惹她烦恼。但来日方长,他可日晚鸣琴,悦其心矣。
呼吸渐促,他语无伦次,显得笨嘴拙舌,忙活许久才吐出一句囫囵话:“公主安心,今日之后,公主仍是富贵荣华,绝不减分毫。”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旁人所言转达。亦为他心之所愿,愿她百岁荣华,富贵康乐。
却无答音。
如默声之弦。
风吹串堂,搅乱衣袖,颤而不鸣。
“公主?”
“……公主?”
莫不是困倦睡去?一绺乱发跳脱,落在唇角。
他半起身,想要为她捋过发丝。
“张大人不必再费力气。”无念自内室缓缓现身,“饮鸩止渴,无外乎此。”无念走到她身后,解下百衲衣披在她身,目光瞥向南风:“方才张大人拨响七弦,独一弦无音。”
张湍愣怔,垂眼看向琴面。
唯有一弦与众不同。
他再拨过,弦颤无声。
不是琴弦。
他恍然惊觉。
这是弓弦。
记忆转瞬回到无名山间,熊熊烈火包围中。是那根弓弦,本已遗落在焦木枯林之中,却被她小心寻回。
命琴南风,文弦怀思。
弓弦无声,心弦有音。
红帘在他心头越收越紧,是她握持两端。
“太子遗诏,宁做一抔土,不为苟且生。”无念将赵令僖抱起,她的手臂无力垂落:“请张大人验明生死,也好回话。”
他随之站起。
“验明生死?”惊雷裂心,其声瑟瑟:“胡言乱语!”
他拂袖后退:“荒唐至极。”
室内静默许久,他望着凝眉不语的无念,抬起微颤的手掌,自她鼻息处探过。
一片死寂。
再寂静的荒原,也不如此刻寂静。
呆滞的目光转向琴桌,桌边酒壶纳光流彩。他来时亲眼看她饮下鸩酒,却无丝毫觉察,竟还沾沾自喜,祈她百岁荣华。
无念又说了什么?他已无暇去听,只知佛音无情,连生死都如此轻描淡写。
他想要为她弹琴。
可琴已无踪。
室内空空,只余他一人独立。
久别重逢,却是阴阳两隔。
他自认所作所为并无过错,他们却都因此弃他而去。
他提起酒壶,摇晃间忽闻壶中水音,旋即蓦然生笑。
原来,她并未弃他。
她在等他。
他踉踉跄跄下了楼,跌倒在楼台边缘,不知是谁送他上了船,船只悠悠,荡向远处。
是那金笼梅花台。
他手脚并用到了梅花树下,梅树已朽,却坠繁花。
——漫天飞雪。
如去岁雪夜,无人救他,唯她一人匆匆赶来,放他走向生路。
她从未弃他。
她只在等他。
就来。
他想。
?
兴平三十七年十月初一,夜,雪盖京城,玉宫光晔楼走水,火势次日方歇,其内一切,尽作焦灰,沉于湖底。
?
无念携赵令僖绕开守卫,至小重锦寺,经暗道离开海晏河清殿,直奔消业井。
消业井前,孙福禄来回踱步,显是等候许久,焦虑难耐。见无念来,方奔迎上前,看到怀中赵令僖沉寂无声,不免忧虑:“何时能醒?”
“药效能维系六个时辰,足够远离禁宫。”
无念带赵令僖下到消业井底,孙福禄随之前来,在井底北面摸索许久,找到处机关用地掰下,井底暗门打开,一股浊腐气息扑出。无念取出火折子,丢入暗门,见久久不息,方将赵令僖交托给孙福禄。
“带她去吧,途中一刻都别停。”
“那你呢?”
“我守在此处断后。”
“这处密道再无人知晓,你不若与我们同去。”
“皇上在时,自然无人知晓。皇上一走,禁宫再无秘密。”无念取下珠串,缠上她的手腕,又将南风绑在孙福禄身前:“去吧,切记途中莫停。”
孙福禄刚刚踏进暗道便又回头,欲言又止,片刻后,紧闭双眼,闯入暗道向前奔去。疑惑在心,可无需再问,答案已不言自明。
雪花窜进井口,飘落井底。
无念费力将机关复位,静坐许久后,自对侧找出镜像机关。机关下,埋着堆堆火药,他牵出长长的引线,静静在井口下侧躺。
二十年前,他就应在此圆寂。
——“朕知道你是谁,你的母亲朕也记得,是那个尼姑。”
——“若非却愁时时将你带在身边,你必然活不到今日。是她救你性命,朕不要你以命偿命,只需你带她离开。”
——“你恨朕,今日朕大限已至,你可得偿所愿。”
——“朕只求你,带你妹妹离开。”
——他无悲无喜,望着行将就木的皇帝:“她们都以为育男得生,育女则死。于是,我的生身母亲,央求产婆将我调给那比丘尼,想救她一命。所以,我不是哥哥,而是弟弟。”
井底空荡,低笑声触壁而返。
他拿起火折子,吹出火焰,将引线轻轻点燃。
作者有话说:
①凤冠霞帔是礼服不是婚服。
——
当当,超肥章~
中间有写了段怪东西,关于张湍弹琴的心理活动指南:其实他是从认出南风的那刻开始,经历了迷茫——难以置信——喜乐——悲哀难过——愤怒——不甘——自我厌恶——自暴自弃——到最后的坦然接受,直面现实。
?????? 第 92 章
国丧百日, 停灵五月。开隆元年二月十四,移柩出殡,大行皇帝入葬。皇陵寂寥数十载至今, 终迎来哀乐奏鸣,万人送葬。
“你听, ”长明灯畔,赵令僖合上书卷缓缓抬头, 目光飘向南面青墙:“钟磬琴瑟,渟峙肃哀。”
孙福禄凝神细听,忽而扑跪在地,掩面哀声:“该是殡期已至, 祭天告地, 梓宫送陵。”啜泣低诉良久,又忙向赵令僖道:“公主快些收拾准备, 向外通路将开。但是等到扶棺至地宫安葬后,就会层层加封,机关随之启动。至多再有半月, 地宫完全闭锁,便再出不去了。”
赵令僖正出神,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佛珠。
进地宫后, 长明灯日夜照亮, 无更漏计时, 不知年月寒暑。每生心事, 她就拨珠为计,一串珠子数罢, 自然神醒。可今次, 手中珠串无算, 心迷神游难醒。
孙福禄再催:“公主,容不得耽搁,地宫所备酒粮虽能支撑一年半载,可那之后,便再无供给了。”
“孙福禄。”她低声垂眼,“我知道有百零四颗珠,却难数清楚。”
“公主心有忧虑?”
“你说他来时会是什么模样?最后几年多病缠绵,瘦得只剩骨头,手背上的皮肤也挤出层层褶子,现怕是骨头都不剩。”她仍拨珠串,“或许还会生出些难看的青斑紫痕。最后那几日,我闻到股异味,时有时无,隐隐约约。炭火盆里焚着香片,但拦不住它。我若去见他,这味道是增是减,是浓是淡,地宫无香,想来无论浓淡都压不住。”
“哎,”孙福禄欲言又止,许久后方哽咽道:“梓宫入寝前就会封闭,公主与老奴,与皇上,再不能见面了。”
手指顿停,指腹压着颗珠子。
她恍惚抬眼:“一百零四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孙福禄哀怜叹息:“公主何必再执着这些珠子。”
“诸菩萨问:云何百八?”她缓缓将珠串从腕上圈圈拆下,“佛言:有所念,不自知心生心灭中有阴有集,不知为痴,转入意地亦如是,识亦如是,是为意三。见好色、中色、恶色,不自知著不自知灭有阴有集,乃至触亦如是。彼经但列六根各六,虽无三世之语,而结云百八,故知是约刹那而为三世也。既以心认识三为意地三,故通三世,如云集起名心、筹量名意、别知名识。意三既尔,故使所依五根亦尔。三世三个三十六故,故有百八。①”
孙福禄怔怔听着,心中暗自叹息。地宫内无光阴、无喜乐,只有整日闲思愁扰。幸是地宫早有葬品安置,他从中寻来书册若干,因大行皇帝生前礼奉禅宗,故其中多为佛典。在地宫这许多时日,赵令僖早将典籍翻遍。兼之有时二人闲谈,凡问及往事,他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种种交织,烦恼未通,挂碍丛生,病痴苦缠,难破迷障。
“是故珠有百八,意破百八烦恼。”珠串在掌,翻覆细观。无念手中百八珠串,每有烦恼生,便去其一。而今有四缺,其一为皇帝回光返照,其二为赵令僖金蝉脱壳,另有二者,不知何时用去。百四珠串予她,是破百四烦恼?或是予她四烦恼?
若有四烦恼,其名为何?
若烦恼有相,其形为何?
“今有四缺,生四烦恼。”她再将珠串缠腕,拂去衣裙尘土,秉烛台缓缓南行,面青墙久立:“出地宫无需准备,待通路打开,梓宫入葬,拜祭过后即可寻机离去。此前赵令律贬守皇陵,起居何处?”
她有四烦恼,曰生死,曰仇隙,曰怨恨,曰爱憎,可见可现,是为皇帝,赵令律,赵令彻,以及——张湍。
“皇陵西建有营房,守陵职官日常起居都在那儿。但废太子是以罪身贬入皇陵受罚,应是在东侧望陵塔周边,那里都是被抽调来建造皇陵的囚犯所在。”孙福禄劝说,“虽说皇陵已竣工多年,囚犯狱卒都已撤回。但望陵塔还有日常值守的兵士,此时前去太过冒险。”
“险不险,也不如往日生死曲折来得凶险。”她将烛火吹灭,光线尽从身后来,在青墙上拓下灰黑身影:“将南风取来。”
半月光景转瞬即逝。
天布阴云,蕴有清雷。仲春末尾的雨淅沥沥落在道中,淌向低处,被两扇厚重石门阻在地宫外,渐渐堆积。素白衣裙倒映水中,承雨泛波,飘然向远处去。
望陵塔。
赵令律收起竹柄油纸伞,抖落雨水,拂去两肩湿寒,推开腐旧木门,拖着叮叮当当的锁链跨过门槛,向屋内去。
铛——
是铜磬作响,在室内回荡。
他的住处,本不该有此物件。
环顾四周,未见人影。
“长兄在找谁?”赵令僖自门后现身,右掌托件铜磬,左臂垂在身侧,手中握有木槌。
赵令律愕然,自言自语:“竟还活着?”
“长兄说错了。”赵令僖悠然向前,足下踩出条蜿蜒水路——她的鞋袜衣裙尽皆湿透。“我是个死人,将要走了,临行前来瞧瞧长兄过得如何。”她作态讥笑着打量四周,“长兄还记得吗?我幼时养过狗、驯过狼,你这住处,比它们还不如。”
“装神弄鬼。”赵令律挪动脚步,双足间的锁链碰撞拖行,声响不停,最终在斑驳木桌前停住:“你千方百计构陷于我,末了却叫老七坐收渔翁之利。又贪恋皮相,随意将人安排进内阁,成全了他们的里应外合。若不是父皇偏爱,给你铺好后路,你还能有命活到今日看我笑话?”
木槌砸上墙壁,落地后几经翻滚,止于墙角。
赵令律回看过去,语带讥嘲:“生气?你玩不过赵令彻,也玩不过张湍,能赢我亦只仗着父皇而已。不过区区女子,生气如何?难道靠你这故弄玄虚的钵磬将我砸死?”
指腹在铜磬边缘抹过,带出涩涩声响。
她垂眼看向磬中,轻笑反问:“养尊处优二十余载,最轻的弓我都难以拉开,自然打不过你。可赵令彻登基称帝,我一个死人固然不怕,你好端端活着,就不害怕?还是长兄也有后招,留在京内京外,伺机起事?”说罢她恍然又道:“我方才想起,赵令彻得位不正,二哥三哥身有残缺,朝中文臣武将倘想依循礼法,必得以你为尊。废太子——谁又能说不是太子呢?可既然我能想到,赵令彻又怎会不能?你猜是你的后手起事快,还是赵令彻铲除你的动作快?”
“你想借刀杀人?”赵令律手指搭上桌面油灯底座,“你那些伎俩,没了父皇庇护,能起几分效用?”
“刚来时我便说,我要走了,临行前来问候问候长兄。”她缓步至桌前,将铜磬轻轻放下,手指扣住铜磬内壁轻轻摩挲,最后意犹未尽撤了手,向着赵令律行去:“长兄想是不愿在此了却残生,不妨将京内京外能够调用的人手交给我。待我将赵令彻从钦安殿赶出来,再接长兄回宫,如何?”
“就凭你假死藏身皇陵的狼狈模样?”
“长兄有所不知,正因我是个死人,方能在皇陵来去自如。”她微微抬眉,眼角含笑:“不似长兄,前脚离开皇陵,后脚就有铺天盖地的兵将满天下搜查,定叫你无处藏身。”
“我没什么后手,”赵令律稍有松懈,“你若想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报复老七,就该动动脑子,想方设法将我带出皇陵——你能假死脱身,不若与我再做一场假死的戏。”
“原来长兄相中了我那闭气龟息的灵丹妙药。”赵令僖神情苦恼,犹豫许久后探出左手,轻轻拉起衣袖。袖下腕间,松松缠着百四珠串:“那药是弥寰所制,弥寰身死,药方散佚,再制不出了。世间仅余下两颗均在无念手中,无念又将那药给了我,我吃了一颗,还有一颗,就在这串珠子中藏着。可愁的是,无念死前只将珠串交给我,却未说明最后的药藏在哪颗珠子中。”
旋即一声轻叹,她手掌轻翻,手臂微垂,抖下珠串。一串珠子哗啦落在桌面上,乱乱盘堆。她退后半步,偏着脑袋忧声述道:“这珠子长得都一般无二,着实难辨,长兄想借此丸药金蝉脱壳,恐怕有些难办。”
赵令律将信将疑,目光扫过桌上珠串,寻常佛珠头尾会加坠饰,但这串却无。百余枚相差无几的珠子串在一起,难分头尾前后,想从中寻出一颗特殊的珠子确有难度。如此看来,她说得倒有几分可信。
赵令律的手指自灯台底座移向珠串,两指轻勾,便将珠串挑起,挂在指节屈处凌空悬荡。他将珠子一颗颗捻过,均无异常,转眼瞥向旁侧赵令僖,心又生疑:莫不是假的?
旋即再将珠串拉至眼前,迎着油灯细看。
室内只余珠子摩擦的细微声响。
滴答。
衣袖发梢的雨水聚了许?????久,终于成珠坠地。
“长兄可看出什么端倪?”赵令僖缓缓向前,脚步轻微。
赵令律正屏息凝神细看,并未作出回应。
片刻后,赵令僖已在他身后,右掌悄悄探出,轻覆在他肩头,身子微微前倾,探首向前,目光越过其肩,落在灯火照亮的珠串上:“这珠子质地坚硬,砖石亦难砸出裂痕。却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又如何打磨成颗颗圆珠。”
“确是罕见。”赵令律心不在焉,随口应声,仍在仔细分辨佛珠。
“若真辨不出,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管教长兄离开皇陵,又能掩人耳目。”赵令僖轻轻笑起,右掌微抬,左手迅速在其脖颈前往返。
刹那间,不知何物锁住咽喉。
赵令律手掌猛然松开,珠串坠地,他要起身回击,可脖间枷锁愈收愈紧,令他难以呼吸。他抬手抓挠,却抓不住任何物件,仿佛无形无状之索,只管勾他性命。
喘息愈发艰难,他口鼻大张,手脚并用,拼尽全力挣扎,拼得面红耳赤,额起青筋。
油灯扑闪。
火光倏地伏倒衰弱,片刻后徐徐直起,状如寻常。
两袖垂落,带起微风,难动火苗分毫。
血腥混入雨汽,尤显冷冽。
赵令僖两掌皆缠数圈弓弦,死死勒入血肉,沁出斑斑血迹。弓弦中段绕在赵令律脖颈,在其颈后交叉盘结,深嵌入肉,染尽血色。
即便赵令彻已不再挣扎,她亦不松手、不懈力。
良久,屋外一声雷响,雨势变疾。
咚——
赵令律无力倒下,气息已绝。
赵令僖随即瘫坐在地,眼泪如雨,滚过两颊。她松了力道,抬起双手,两手止不住地发颤。她轻轻翻绕手掌,将已勒进血肉中的弓弦缓缓解下。
弓弦每起一分,创口便痛十分。
越痛,笑却越深。
她太激动,太喜悦,以致不住颤抖,不住淌泪,不住发笑。
当将弓弦完整解下,她攥起拳头,支撑地面摇晃着站起身,垂眼看向无声无息躺在地面的赵令律,抬袖抹去两颊泪痕,笑声再难遮掩。
“太子哥哥,我是个死人,离开皇陵自然无人追查。”她微微躬身探向前,悄声道:“如今,你也是个死人,也可堂而皇之离开皇陵,不必惧怕赵令彻天罗地网搜查啦。”
染血弓弦被她丢入铜磬。
她左看右看,笑吟吟用衣袖擦去赵令律颈上血迹,又扯下铺床粗布,拧成一股绑成绳套,套住他的脖颈。再接道绳索延长,而后抛上房梁,向对侧牵拉,将人挂上房梁。最后站上桌案,垫着木椅,踮脚解去延长绳索,与铜磬一并带离。
三月初一,凌晨,皇陵急报快马加鞭送入皇宫。
待朝会散去,赵令彻留下张湍与解悬二人,屏去宫人,倦声告知二人:“两个时辰前皇陵急报,废太子投缳自尽。无绾,你尽快去皇陵查明究竟,孤身前往,切记不要声张。舒之,这事暂且压下,待春闱结束,放榜之后再行处理,记得做好打算。”
二人领旨告退。
刚出宫门,解悬打量张湍神色如常,好奇低声探问:“你竟毫不意外,莫不是你派人所为?”
张湍回看,眼中毫无波澜:“可惜不是。”
“你竟会迟。”解悬奇道,“自你上任首辅以来,处置人这块儿何曾落于人后?那些檀郎出身的官员,你将他们撤职流放、充作徭役也就罢了,薛岸从龙有功,你也寻个由头将他送去东岭受罪。还有那些常在海晏河清殿来往的青年才俊,哪个免了折腾?只顾着抓着这些小鱼小虾欺负,独独漏了皇陵那条大鱼。主次不分、本末倒置,咱们张首辅,经犯了这样大的错处,属实稀奇。”
张湍平静回答:“薛岸不以科举入仕,偏行旁门左道,心术不专,不宜在京担任要职,去东岭补缺已足够体面。皇上并未亏待他。”
“你明知他因薛慈之故不能参加科举——”解悬啧啧,“公报私仇,无外如是咯。可人究竟已经没了,拿他们撒气,也是无用。”
“你想陪他,”张湍停下脚步,转身抬眼望着解悬:“东岭臬司衙门有缺,我可保荐你去。”
解悬心知这回火候稍有过头,急忙打个岔后,拔腿溜之大吉。
张湍站在原地,垂眼瞥见春雨润湿的地面上挺出一株细草,半蹲下身,指肚轻轻扫过草尖。许久方低低诉道:“她没死。”
细语如丝,无人听见。
“可是,她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考完试休息了一天。完全没想到自己能阴着走出考场,希望大家也能一直阴不要阳。祝大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以及本章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感谢大家在我随缘更新的这段时间没有抛弃我。
——
下章两人见面。
——
①《止观辅行传弘决》湛然。
? 第 93 章
三月初三, 举子涌入科场,开始为期九日的春闱。天公作美,接连九日风和日丽, 至三月十一,举子们迎着春风次第离场。
三月十二, 下朝后春雾散尽,阳光刚刚铺开。张湍换下官衣, 穿上布袍,踩着和煦春风,遐思万千,不知不觉行至汤面小摊前。摊位老板见他甚是熟络, 几句寒暄问候后,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出锅。
自老师仙去后,他常来。
虽说忧思在心没有胃口, 却也勉强自己将一碗汤面吃得干干净净。竹筷搁下,刚刚准备起身离开,对面忽而有人落座, 快声催着老板盛碗面。
老板笑呵呵问:“看李老爷春风满面,肯定能一举高中!”
“借你吉言,倘若能金榜题名, 我请你在如月楼吃酒。”李摩抽出双筷子, 待汤碗上桌, 便迫不及待地挑起面条, 忽见碗底卧着颗荷包蛋,喜不自禁, 仰头向着忙活的老板道:“老板, 多谢多谢。”
“李老爷客气, 小的还等着吃李老爷的及第酒呢!”
张湍默默等到对面举子吃完汤面,抬眼问道:“你是今年的考生?”
“没错。兄台是?”李摩好奇打量张湍,见是相貌俊美,斯文儒雅,令人过目不忘。可又心觉陌生,想是从前没有见过。
“鄙人姓舒,看阁下意气风发,想是胸有成竹。”
“舒兄客气。在下姓李,胸有成竹不敢说,不过今年的考题不同寻常,恐怕有不少学生要马失前蹄。”
“哦?愿闻其详。”
李摩压低嗓音:“今年策论竟是以新任首辅张湍所作《檄靖肃文》为题。你且细想,若交张白卷,不过是一朝落榜,再等三年。可若写错了什么话,岂非要大祸临头,甚至于殃及亲朋?”
张湍垂眼低声:“阁下的意思是,这道策论别有用心?”
“舒兄弟恐怕还没明白。”李摩压下心中得意,他自认这内里乾坤少有考生能猜透,他的答卷必定一骑绝尘,登科在望。眼前这人虽形貌非凡,见识悟性却差自己甚远。萍水相逢亦是缘分,他既开口求问,自己也当不吝指点:“靖肃何人也?先帝御旨亲封的太子。张湍虽是前科状元,可仅仅入仕三年,如何能担起首辅重任?靠得就是这篇给皇上登基正名顺言的檄文。”
“是吗?”
李摩继续说道:“这篇檄文在先帝驾崩后才传晓天下,要说文才确实非同凡响,可内容么,却是差点意思。”
“差在何处?”
“你想,皇上想借檄文正名,可这通篇皆指靖肃公主如何不仁不德、不恤苍生,又说祸乱国政、败坏纲纪,论说靖肃公主不堪为储、不宜为君。这怎么能行?”
张湍知他言外之意,却仍发问:“为何不行?”
“舒兄弟,你这——得亏你是布衣。”李摩袖袖手道,“刚刚我已说了,他那檄文通篇都在论述靖肃公主不能继位,这不正是在说,靖肃公主是先帝钦定的储君,而当今皇上,也确实谋权篡位了吗?”说罢,李摩忙抬手打打嘴巴,急忙找补道:“失言失言,你只当最后一句没有听见,没有听见。”
“那依阁下之见,这檄文该如何写?”
“这算是问对了人。并非是我吹嘘,依我猜度,皇上以此文为题,正是反复琢磨之后,对这篇檄文心有不满。但朝局初改,不便挑明,所以借科考策论为由,布下这道谜题,既是给今科考生,亦是给文武百官。”李摩莫测笑道,“所以这道策论,不该论其文本,应该论之礼法。我就在那答卷上,另拟篇文稿,虽未以檄名之,却行讨檄之实。”
张湍微微抬眼:“阁下不怕会错圣意,弄巧成拙?”
“怎么会?”李摩自以为然,“靖肃公主豢养面首,淫.乱.放.荡,甚至连首辅张湍,都曾遭她毒手。而当今皇上,昔日封地南陵,期间赈灾救民,功德无加。先帝十六登基即开兴平盛世,如此圣明君主,怎会背礼乱法,弃南陵王而立.淫.妇为储?定是此妇趁先帝病重?????,擅权矫诏,以图颠覆阴阳,篡夺皇位。”
这厢李摩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那厢张湍冷面肃容,眼神幽寒,问他:“你如何得知?”
“靖肃公主这些恶事恶行,天底下谁人不知?”
“道听途说,”张湍冷眼看去,“也敢狂言妄语。”
李摩顿生火气:“你这厮,好生不讲道理!”
张湍起身,取出铜钱,揽袖搁置在桌,随即漠然离去,再不看李摩一眼。李摩气恼非常,却又无处发泄,坐在桌前郁闷。
面摊老板不明详情,前来收钱收碗,笑呵呵道:“李老爷与刚刚那位大人聊得怎样?”
“大人?”
“李老爷没看出来?”面摊老板小声道,“那位官衔绝不会低,我见过他穿红色官服,和一个穿紫色官服的老者一同走在道上,他们两个常来光顾我这小本生意。不过近几个月,倒没见那老者再来,有几回是他端回去的。”
李摩大惊失色,年纪轻轻就穿红衣,又与朝中大员来往密切,身份必是不同寻常。他这番既得罪了人,又在其面前将张湍贬了一通,还将自己考卷所写露得干干净净,可该如何是好?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小的哪能知道。”
李摩犹豫再三,放下铜钱向着张湍离去方向急急追赶,但为时晚矣。
春日晴好,街巷人流如织,张湍在人群中穿梭,心思却已飞至云外。他憎恶李摩污言浊语、胡说八道,贬损赵令僖,却又心知肚明:赵令彻以檄文为题,确有深意。
李摩那些猜测,并非毫无根据信口雌黄,群臣虽都三缄其口,但各有猜度,其中不乏与李摩想法相近者。
而在今日朝会散后,解悬已将赵令律之死禀明,非自戕而亡,是有人蓄意加害。潜入皇陵谋杀废太子,正该彻查,皇上却无端无由将此事压下。
他也不由怀疑,赵令律之死是皇上安排,但解悬却守口如瓶,不肯将细节说与他听。
倘若猜疑为真,赵令彻与赵令律又有何异?他担上篡权谋逆的罪名,逼死老师,害她假死离去,竟只是为了将另一个凶杀手足的冷血无情之辈推上皇位?
恍惚间踩上个硬物,身形不稳趔趄向前,站定时回身扫向地面,是片碎瓦。他定了定神,转身回眼复向前行。霎时,他依稀望间街巷尽头闪过一抹白影,怀抱瑶琴,身形举止他甚为熟稔。
是她。
他急向前奔,抵达巷口时,左右皆已不见那抹白影。
周遭喧嚷繁华不绝于耳,他站在巷口,怅然久立。是他错认?可即便未曾看错,他等在这里,与守株待兔何异?愚笨至极。他低头苦笑,向着白影的来路前行。
刚行数步,他忽而忆起,这条街通着京城西门,出城门后向西北去,行六十里地,便至皇陵。脑海万千念头闪过,他急忙转道,套辆马车直奔解宅。
晌午解悬回到家中,见张湍已在厅堂等候,无奈暗骂两声。
“我不问你案件始末,只问一事。”张湍低语,“既非投缳,凶器为何?”
解悬犹豫许久,回答说:“弓弦。”
“是推论还是实物?”
“实物。”
“给我。”
“不在我这儿。”
张湍厉声:“给我!”
解悬意欲托词,却见他眉眼间凶色尽显,愕然失语。
他探出手掌,不容拒绝:“拿来。”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点慢,赶着在零点前写够字数申榜,所以这章字数很短,也没写到真正见面,十分抱歉。
张湍没有看错,在他眼前飘过去的就是阿僖。
以及小李属实是路走窄了。
——
李摩:张湍是什么臭鱼烂虾,文章写得不行。
张湍:哦。
李摩:皇帝这谜语人不行,瞒不过我。
张湍:哦。
李摩:赵令僖是什么%&%*&%
张湍:找死。
? 第 94 章
“这是物证。”解悬取来弓弦示于张湍:“看看就好, 回头断案呈报都得用。”
张湍注视着解悬掌中弓弦,凄惘失神,悲喜齐生。
果真是她。
那弦, 蜷曲盘绕,斑驳殷红。
若非深嵌血肉, 经久浸透,血色怎会至今不褪。
他伸手探去, 指尖触到弓弦瞬间,恍觉如长钉毒针蛰刺,细细密密的痛感盘织全身。又似身陷满布砂砾的泥潭,哪怕是轻微呼吸, 都难逃砂石刮割。她是王朝的金枝玉叶, 最轻的长弓尚且无力拉开,该是怎样的苦楚与悲恨, 迫使她忍受弓弦入肉之痛,做此决断。
手指微屈,勾住弓弦。
解悬心有觉察, 骤然合掌,将弓弦稳扣掌中。
他只捏住弓弦一角,便受限于阻拦, 再难拉动。
室内霎时死寂。
九寒冰雪落满面, 冷眉冷眼凝出剑锷刀锋, 他抬眼扫去, 目光如刀,薄唇微动, 声色如刃:“松手。”
周身森然之意, 直叫春冬颠倒。
解悬乍觉胆寒心惊, 手掌不由松动。转瞬醒神,又加重力道,将弓弦回拉,声调高扬:“你这纯属撒泼耍赖,我拿给你瞧已是看着往日交情,想拿走?绝不可能。”
张湍分毫不让,肩背臂膀掌腕尽皆发力。右掌筋骨猛遭挤压,僵持之下,旧伤便显。刺痛自掌心始,贯穿心海,撕裂肺腑。他只微蹙了蹙眉,力道不减半分。
“无绾,”商云衣立在门侧旁观许久,暗自叹息后开口:“耍什么小孩脾气?快将东西交给张大人。”
“阿霓,你不知道,这东西不能给他——”解悬辩解,抬头望向商云衣,见她双眉轻蹙,两眼含悲,对着自己缓缓摇头。似有所感,隐约窥见端倪,于是缓缓卸下力道,任由张湍将弓弦取去。
张湍漠然夺过弓弦,小心翼翼整理盘叠,贴身收好。末了向商云衣一礼,拂袖离去。
商云衣望其背影,骤然扬声道:“张大人,玉宫编有新曲,改自《离支词》,妾身有幸曾听公主弹奏。终其一曲,未动文弦。”
张湍缓缓停下脚步。
“曲谱收在椅桐馆,”商云衣放低声音,“听闻大人擅琴,不妨取来一试。”
庭院厅堂,悄然静寂,久久无言。
轻风拂来,吹落春花,飘上肩头。
张湍低声回说:“多谢。”
衣袖带风疾步远去,肩头飞花旋旋入泥。
“是赵令僖。”解悬望向妻子,似问似述。他查看过赵令彻的伤势后,在望陵塔周遭搜出这根弓弦,笃定这就是杀人凶器。但未料想,行凶者竟会是她。
光晔楼焚于烈火,坍圮倾塌,焦灰沉入湖底。几经打捞搜寻,方在湖中捞出些许被烈火烧透的破碎遗骸,解悬亲自去鉴,确认是年轻女子的尸骸无错,而宫籍女子,除赵令僖外,无人失踪。
若她得生,湖中死者何人?
若她已死,张湍举止何故?
商云衣垂首沉默,低声回答:“公主已逝。”
解悬将信将疑,颔首应声,忽而神情一改,抬手拍额骂道:“这无赖将凶器证物拿走,回头等到皇上下旨彻查,叫我如何是好。难办,难办。”
商云衣侧目:“你是怨我?”
“哪敢哪敢。”解悬忙岔开话题,“今日晌午厨房做了些什么?绫儿今日走路有再摔吗?如月楼明天要启封几坛陈年佳酿,我去沽上一壶……”
?
如月楼后,千树园内,一名绸衫酒客提铲挥锄,谨慎将深埋梨树下的酒坛挖出。
“‘香寒雪’启封这样的大事,薛岸竟会缺席。”
酒客闻声怔住,抱着酒坛站起身,循声望去。
远处梨树下,赵令僖摘下遮身幕篱,随手递到白双槐手中,信步走向酒客。
“薛子湄年前就去东岭任职了。”酒客见赵令僖越靠越近,双臂紧紧环住酒坛,退后半步,语无伦次道:“你不是、不是已经?你是人是鬼?就算是鬼,也不能容你再糟蹋我的酒了!”
“我不动你的酒。”赵令僖探指向前,轻敲酒坛,笑说:“但我需要三匹快马,两千两纹银。我给你半个时辰准备。”
酒客疑声:“你要去哪儿?”
“去逍遥快活。”赵令僖夺来酒坛,“备好东西,酒就还你。”
酒客恋恋不舍望向酒坛,同时注意到她的手。她手背上裂着数道伤口,伤口结痂脱落大半,露出新生粉肉。酒客满腹狐疑,动作迟了片刻,就见她的手指已经捏住酒封,作势启封。
“别,我现在就去。”
看着酒客快步跑开,白双槐方才开口:“公主,他是谁?是否可信?”
“如月楼老板的小儿子,只以为我是薛岸的表妹。薛岸既然在外任职,便不会走漏风声,不必动手。”
“是属下无用,未能预先替公主备好行装,竟要公主冒险亲自来筹。”
“事发突然,难免有所缺漏。”她举起酒坛,细细嗅闻,隐约有清香漫出。拍开酒封,酒香顿时浓郁,还未入口,便已醉人。
酒客回来,赵令僖已半醉半寐,斜倚梨树,优哉游哉。
周遭酒香未散,酒客气愤不已,指着赵令僖道:“你,你偷喝了我的?????酒!”
“钱和马可备好了?”
赵令僖打个哈欠,扶着梨树起身。脚步轻抬,迈出时略显摇晃,惊得白双槐急忙上前虚虚搀扶。
“现银一时难以凑齐,只有银票。马已牵到千树园西门外等着。”酒客自怀中取出几张银票,撇撇嘴道:“我不与你这喝醉的女子计较。等薛岸回来,要他赔我。”
赵令僖收了银票,塞给白双槐道:“一千两留着,另一千两给阿宝,叫他拿去给次狐置办些产业,往后我回京城,也好有处落脚。”说罢便又摇摇晃晃向西行去。
白双槐握着银票默不作声,谨慎跟在赵令僖身后。
抵西门时,酒意稍散,赵令僖潦草套上幕篱出门。门外拴有三匹骏马,白双槐刚一解开绳索,赵令僖便翻身上马,扬鞭驱策,直向城门奔去。
白双槐猝不及防,连忙再解一匹,急急追赶。
千树园至城门,一路少人烟,更无守备巡逻,直到靠近城门才热闹起来。城门前聚有不少百姓,列队等候出城。赵令僖提前勒马,远远望去,发觉守城兵将正在盘查出城人员。
她正思考对策,耳畔忽生凉风。
一人趁机抓住马鞍,跃上马背,在她身后稳稳落座。几乎顷刻之间,那人左臂自她身前环过,锁住她的双臂,右手夺过缰绳,迅速调转方向纵马狂奔。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赵令僖措手不及。想要挣扎,无奈双臂被其禁锢,想要回头,又遭幕篱妨碍。怒火在心,恼意顿起:“是谁?”
但无回应。
事出不意,她全无头绪。
直至马儿停蹄,双臂枷锁卸去,她立时抬肘后撞。耳边响起一声闷哼,那人翻身下马,却仍紧握缰绳,不给她任何逃离之机。满腔怒火亟待宣泄,她撩开幕篱,看向马侧。
却是骤然恍惚,愣怔失神。
青石路,骏马旁,张湍身披红衫,孤身静立。
春风动,青丝随风扫过脸颊,捎来细痒。
她有四烦恼,盘作心结,困扰心神。与父亲生离死别,与赵令律刻骨仇深,与赵令彻势如水火,与张湍——约是爱憎难明。
爱憎难明?
她垂眼审视着他,蓦然冷笑。
怎会难明。负她,欺她,叛她,毁她,今日复又误她。倘有欢喜,亦已枯竭,只余憎恶难泯,愈积愈深,直至怨憎如海,恨恶如山。
天光骤黯,闷雷滚滚。
“要下雨了。”
张湍低声,目光躲闪,避开她的审视,同时递出手掌。
赵令僖摘下幕篱,环顾四周。她已身在院中,有高墙楼台围堵,逃也不及,只能从长计议。她将幕篱丢掷在地,自另一侧下马。
雷声又响。
张湍心中苦笑,绕过马匹,在其身侧揖道:“已为公主备好住处,请公主移步。”
她未再躲避,缓步随之前行,于连廊长道几经回绕,经水榭,过花台,最终停步一方小院门前。
这地方,她认得。
途中便觉熟悉,此刻终于确定。
这是——
南陵王府。
赵令彻、张湍,原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她推开院门,缓步院内,张望四下。她曾醉宿此地,彼时赵令彻正被禁足王府。时移势易,今日是她困足难逃。
“张湍。”
她在院落中央止步,回看门外。
朱门对开,高高的门槛将张湍阻拦在外。他站在门前阶上,垂眸垂首垂袖,身如风雪枯松,单薄寥落。一声低唤,引他抬头遥望,心中暗怀期许,却又满是胆怯。
她缓缓转身,面向张湍。
叱骂怒声涌至喉头猝然消散,神情霎时柔如春光,眉目舒展,盈盈含笑:“明日午时,如月楼陈酿启封,名‘香寒雪’,可否劳驾,与我沽来一壶?”
三两点雨滴落,点在眉间。
雨幕为隔,遥遥相望。
张湍心绪纷乱,百转千回,最终吐出一字:
“好。”
作者有话说:
关于杀害赵令律凶手的湍之双标:
猜测是赵令彻时的张湍:冷血无情杀伤手足不配为君。
猜测是赵令僖时的张湍:她是受了什么苦才会这样伤害自己(赵令律:?)。
? 第 95 章
午正, 钟鸣。
如月楼里期待多日的各路来客得知酒已售空,败兴而归。有客好奇追问因由,得知今年春末只起两坛陈酿, 一坛赠予少东家旧友,另一坛则被当朝首辅买去。
事经传开, 便起非议,席间众说纷纭, 对这位首辅褒贬不一,议论不休。最终,是名纨绔醉后拍拍桌道:“你们说的都不对,都听我说。他功劳大, 找到皇上赐婚, 皇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是在预备喜酒呢。”
赐婚消息从酒桌上泄出, 很快传至街头巷尾,各处茶楼酒肆议论纷纷。后晌,解悬听到传闻, 思前想后没琢磨明白,散值后直奔张湍家中,准备当面问个究竟。
张湍并未放他进门, 只将他拦在照壁前, 凝眉回说:“哪里听来的谣传。”
“满京城都在说, 总不能是空穴来风?”解悬奇道, “说来你去如月楼买酒作甚?御医说你早先肠胃有损,饮不得酒、食不得辛, 闹得你府上饭菜没滋没味, 我可还记得。现今偷藏好酒, 还要将我拦在门外?”说着便推开张湍,兀自向院中搜寻。
自赵令彻登基,改元开隆,不仅任入仕未满三载的张湍为首辅,更是赐居原南陵王府,可谓隆恩盛宠。解悬绕过照壁,正要入院搜寻,却听门外车轮滚滚、马蹄隆隆。
“张大人有礼。”
门前阶下,宫婢灯引,华盖停驾,有禁军左右护卫。队首者是现任钦安殿主事兼司礼监秉笔太监银朱,着蟒袍玉带,款款向前,恭敬作揖道明来意:“皇上有旨,请张大人接旨。”
张湍不明所以,唤来仆从守卫,解悬亦回门前,共同伏身接迎圣旨。银朱自侍者手中接来圣旨,展卷宣读,云张湍年少才高,今有孟川孟氏女,端秀贤淑、慈孝慎俭,曾与张湍誓婚定约,皇上喜见良缘,兹以圣旨赐婚,成百年之好,结伉俪之盟。
“恭喜张大人。”银朱合上圣旨,向前送去,含笑低语:“皇上另有一言,命奴转告大人。大人这桩婚约虽几经曲折,如今终是回到正轨,希望大人能珍重孟小姐,琴瑟在御,举案齐眉。”
张湍挺直腰身,看着银朱手中圣旨,心中只有一念。
银朱见张湍久不接旨,面无喜色,小声提醒:“张大人,该接旨了。”
张湍垂首作礼回说:“烦请——”
话未出口,便被身后焦急呼喊打断:“大人你可算回了,公——公公?”次杏气喘吁吁奔至门前,见门外阵仗,生生截住话头,扑通跪下,额首贴地。
张湍仓促站起,转身疾步穿过人群,扶起次杏便回院中。解悬骇然失色,正要代其领旨稍缓局面,便听一道女声悠悠传来:“银朱,给我吧。”
华盖之下,车帘两分。
孟文椒缓步行至银朱身侧,拿过圣旨,笑说:“你先回吧。此间事不必与皇上多提。”
银朱稍有犹豫,最终应下,带队回宫复旨。
孟文椒收起圣旨,交予身侧侍女,旋即看向拂衣起身的解悬:“解少卿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倘无要事,今日不便留解少卿用饭了。”
这是下逐客令?解悬不禁腹诽,赐婚而非完婚,怎就拿出夫人架势,替张湍撵客了?
“今日在下寻舒之兄正是有要事相商。”解悬瞥向捧旨侍女,笑吟吟道:“巧遇圣旨赐婚之喜,来日孟小姐与舒之兄成亲,在下必奉大礼相贺。孟小姐倘若不便与舒之婚前私会,这道圣旨,我可代为转交。”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孟文椒脸色虽青,却仍镇定回应:“舒之刚刚匆匆离开,想是有急事,不便耽搁。解少卿执意要留,就随我一道去看看吧。”
一人身有婚约、手握圣旨,一人为张湍挚友,府中仆役护卫面面相觑,思来想去,让开道路放二人入内。侍者引二人进正厅落座,奉茶斟水不敢怠慢。二人等候许久,始终不见张湍出面,便差人催问。
侍者叫苦不迭,唉声叹气奔去内宅。
次杏守在内院门前,捂着耳朵听侍者传话,回看一眼紧闭的院门,附耳与他说道:“就说是樊小相公恶疾缠身,发了癔症,只有见到大人才能消停片刻,叫他们再等等,倘若等不及,改日大人会亲自登门拜访。对了,记得知会樊小相公声,可千万别出面露了馅儿。”
侍者应声跑开安排,门内又传来碎瓷破玉的脆响,次杏一声长叹,掩住双耳的手贴得更紧密些。
“张湍!”最后一壶酒入腹,赵令僖醉意更浓,随手将满桌盘盏掀落。她被带回南陵王府已整整一日,赵令彻不仅没来见她,甚至未教张湍传话。心中怨恼狐疑经酒劲催发,登时发作:“谁给你的胆子,敢软禁本宫!”
张湍沉默不语,俯身低头,将散落在她身边的碎瓷收捡,以?????免伤到她。
赵令僖见之不答,怒意更深,身形摇晃站起,提裙前行几步,正正踩上他的指尖。她扶膝半躬,脑袋歪斜,两眼带笑,抬眉问说:“本宫问话,你竟装聋作哑?”
绣鞋碾过,指底碎瓷嵌进指腹,几乎穿骨而过,割出深深伤口。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他紧闭牙关,不露丝毫声响,将痛楚尽数吞咽入腹。随即微抬左掌,扶上她的小臂,搀扶她缓缓直身。右掌得释,便将受伤手指攥在掌中。
“公主。”张湍后撤半步,眉眼微垂,低声回说:“酒醉伤身,还望公主吃下这盏醒酒茶,早些歇息。”说罢将碗端来递送上前。
赵令僖凝眉看去,挥袖扫过,便将茶盏拂落。
满碗热茶淋在张湍掌上,青白手掌顿泛红痕,血珠亦被茶水冲淡,自指缝涌出,滴落在地。淡淡腥气在屋内散开,他将右手背在身后,望见她衣袖裙摆浸染水渍,借口低语:“春寒未消,湿了衣裙易感风寒,湍遣人来为公主更衣。”
赵令僖抬袖一看,见袖摆层层叠叠不知几重,脑中昏昏,闭眼倦声道:“本宫困了。”
这才消停。
张湍扶她躺下,小心翼翼替她摘下发间雪白绢花,褪去鞋履,盖上锦被,确认她已然入眠,方才轻手轻脚离开屋子。
次杏坐在门前苦苦等着,终于等到院门启开,回头望见张湍,忙站起身问:“公主歇下了?”
“你予她吃了多少酒?”
“那一坛香寒雪全送进去了。”次杏心虚,“公主催要,我哪儿敢不给。不过大人放心,公主酒量绝佳,断然不会有事。成泉已经让厨房煮了雪梨蜜,等会儿就送来。”
“她醉了。”
“大人不必担心。”次杏连忙道,“公主酒醒要沐浴更衣,我这就去叫他们准备东西。”
张湍回看眼卧房:“我还有事要去料理,劳你照看着她。”
次杏不免好奇:“刚刚我见银朱来宣旨,是什么旨意?该不会是皇上知道公主没死,还藏在咱们院里?”
“与她无关。”
“东岭王妃和解少卿——”次杏顿了顿,抬手拍拍嘴又改口道:“皇妃娘娘和解少卿都在正厅等着,已有段时间了。先前我叫他们说是樊小相公发癔症,需大人在旁陪着,大人千万别说露了。”
“我知道了。”
他没着急见客,回屋换件朝服,刚将纱布药粉取出,就听樊云生叩门:“学生求见,不知老师是否方便。”
已到了门前,不好叫人回去,便将人放进屋来。樊云生见过礼后便说:“老师受伤了?学生帮老师擦药。”
“次杏叫你来的?”他微微笑起,在桌边坐下,由着樊云生为自己清理伤口。
“瞒不过老师。”谎话被拆穿,樊云生面红耳赤低下头,见张湍没有怪罪,忙将疗伤用品摆开。
右手掌心朝天,平摊在桌面,食指指腹血肉模糊。碎瓷嵌在伤口中时间不短,被绽开的血肉咬住。樊云生拿起宝镊,小心翼翼捏住他的食指,仔细分辨后道:“老师且忍忍。”随即深深呼吸,镊尖慢慢拨开伤口两侧血肉,谨慎搜寻深埋内里的碎瓷。
宝镊每动分毫,疼痛都是刺骨椎心。
痛疼愈狠,神思愈是清明。
赵令僖醉语问,是谁给他的胆量。
他原有惑,如今越发清晰。
宫变那夜,他与赵令僖同饮鸩酒,可禁军将他自海晏河清殿带回后不久,他就从昏睡中醒来。那时他就明白,那不是鸩酒,而是金蝉脱壳的把戏,她对着他演了场戏,然后扬长而去。
他以为,她早远遁海角天涯,天地辽阔,此生无望再见。
他以为,光阴消磨,心弦自鸣有绝时,相思情深比纸薄。
可她偏偏未远离。
可他偏偏难忘记。
本想将弦杀事平,送她安稳离京。但城门前,遥见马上背影——
久别,是生离死别之别,
重逢,是恍若隔世之逢。
心如鼓,思如潮。
他,反悔了。
痛觉席卷全身,樊云生终于将血肉中的瓷片夹出,慌忙擦去血涌,铺上药粉,用层层纱布缠裹。
樊云生长舒口气,抹去额间密汗,抬头见张湍神色如常,不免疑惑在心:“老师不疼吗?”
“疼。”他收回手。
“可老师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习惯了。”他低声喃喃,“何况是她。”
樊云生仍然不解,但见他起身要走,便不再追问,随之起身,作礼离去。
到正厅时,天光散尽,星明月隐。
茶续过不知几盏,孟文椒才将张湍等来。解悬见他换了衣裳,率先迎上前去,怪怨道:“首辅好大的架子,可叫我等了又等,你家的粗茶都灌了满肚。我那儿收了新茶,回头给你匀上几两,也好待客。”
“无绾,”张湍叫停解悬,“我与孟小姐有事相商。”
解悬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过,抬手拍拍张湍肩膀:“明日我将新茶带去给你。”一声短叹,迟迟远去。
厅中侍者散开,孟文椒随行侍女犹豫再三,刚要退下,却被张湍拦住:“瓜田李下。孟小姐身家清白,不能与湍独处于室,以免污了名声。”
“下去。”孟文椒凝眉屏退侍女,随即展开圣旨,声调庄严:“这道圣旨,是我所求,应誓而来。”
张湍凝眉苦思,未得结果。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孟文椒字句分明,“‘微臣张湍,与孟小姐素有婚约。孟小姐才德具备,湍一介庸人,自知高攀。承蒙孟小姐不弃,湍千恩万谢不足以报之。今日斗胆请公主作见证,湍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孟小姐为妻。①’君身清正,不畏强权,言犹在耳。妾虽身薄,愿同患难,所立誓约,不敢妄改。”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
“虽曾婚嫁,但为权宜之计,不更籍、不入牒。”孟文椒手捧圣旨,双手递出:“倘君心未改,矢志未移,妾静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张湍垂眼看向圣旨。孟文椒及笄后,便与他定下婚约,本该早早完婚,却因他功名未就,婚期推延。倘无靖肃公主横加干涉,金榜题名之后,就该合卺成婚。
倘无赵令僖,今日,他便该欣然接旨,成全父母生前所愿。
指尖撕裂之痛,裂入心府。
他后退两步,躬身长拜:“蒙孟小姐垂青,湍羞愧难当。昔日誓约,皆出肺腑。今日毁诺失信,背盟败约,亦出肺腑。不求谅解,一应罪责,湍愿领之。”
孟文椒茫然失措:“为何?”
“湍实非良人,早年狂言无忌,虚误小姐光阴,”张湍去接圣旨,“今已无地自容,无颜面对小姐。明日朝会,湍自向皇上呈禀,求皇上收回成命,绝不连累小姐。”
孟文椒握紧圣旨,不肯撒手,再次追问:“为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府誓约,这些年来,文椒一日不敢忘。”孟文椒不解,“为何?莫非厌我嫌我?可文椒与皇上,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是湍,心有苟且。”
是他,心有苟且,背信弃义。
作者有话说:
①剧情回顾一哈,在第18章。
? 第 96 章
话已至此, 何须再刨根问底。
弦外音、未尽意,皆在耳边。心无郁愤,不生怨怼, 此时此刻,孟文椒莫名觉得如释重负, 浑身松快。圣旨轻轻放下,孟文椒端庄对礼, 将往事瓜葛一并扫去,言辞疏远,温声作别。
张湍揖别,长久不起, 至人影无踪, 方缓缓直身。
云散月明光如水,潺潺淌落, 照此陌路。
张湍转身将灯烛吹熄。偌大府苑,唯内宅主院尚有光亮。惯得清闲的仆役侍者手忙脚乱,正为主院贵客沐浴梳洗准备。
赵令僖静卧在床, 她本就没醉,不过诓一诓张湍。此时双眼微睁,望着窗外微光铺上帷帐, 手中缓缓拨着珠串。数至百四珠时, 约已明了。她用弓弦绞杀赵令律, 到底留下隐患, 想是解悬查到蛛丝马迹,透与张湍。掠她回院, 应是张湍自作主张, 赵令彻尚未起疑, 否则京中断不会如此平静。
再三推敲,愈发笃定,于是起身向屋外去。
开门见门外坐着名婢女,点盏油灯,正专心刺绣。
次杏听到声响,急忙掐灭灯焰,放下绣绷针线:“奴婢知罪,不该门前亮灯搅扰公主安睡。”
“次杏。”赵令僖拎起绣绷,映着月光细看,赤红底布上落着几只斑斓彩蝶。
次杏哆嗦着跪地叩头,她与成泉躲逃离京两年有余,却不想公主竟还能认得出她。
“本宫不想忘记的,至死都不会忘。本宫不想记得的,片刻都不得烦扰本宫。”赵令僖仿佛看透次杏所想,“你与陈泉,背叛忤逆,如今倒是逍遥。”
“奴婢不敢,请公主恕罪。”
赵令僖放下绣绷,俯身将次杏扶起,面带微笑:“本宫训不得你,也打不得你,你找了个好靠山。如今我还得央求着你,劳驾备池热汤,我也好祛?????祛汗、醒醒酒。”
“公主折煞奴婢。”次杏慌忙再跪,“奴婢记得公主酒后需得沐浴梳洗,热汤已经备妥,请公主随奴婢移驾浴斋。”
浴斋距主院不远,自院侧西门出,经条长廊,绕过一方莲池便至。次杏快步在前,次第将廊中灯盏点亮。待到浴斋,淡淡水雾扑面,携来阵阵荔枝香。
“听闻张湍如今已是首辅。”赵令僖笑说,“却连灯都舍不得多点几盏,看来赵令彻登基后,朝中群臣日子不大好过。还是说张湍逢迎媚主,故意露出这种寒酸做派?”
次杏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是因为……因为为官薪俸到底有限,大人不愿委屈公主,所以各处减去开支,以供公主花销。”
浴斋内水气氤氲,热息缭绕。次杏小心伺候她褪下衣衫,入池沐浴。水温恰好,掩住夜寒,涤尽疲乏。听到次杏回答,蓦然发笑,颇为嘲弄地抚动水波。
率队逼宫,劫掠软禁,说是报复她信,若说不愿委屈——手掌猛然扫过池面,激起层层水花。
——属实可笑。
“公主对大人有些误解。”次杏再解释说,“大人将公主迎回府中,除奴婢与成泉外,再无他人知晓。”
言语诚恳,仿佛情真意切。她转眼看去,满是讥讽。于赵令彻而言,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张湍既知她尚在人世,不仅未向宫中禀明,反而私下软禁,倘若传扬出去,招来帝王猜忌,断不会有好下场。他自然要瞒。
窗外忽起琴声,悠扬入耳,催她双眉渐凝。
曲调太熟悉。
曾经,她将南风文弦替作弓弦,而弓弦无声,是以亲自带宫中琴师,费心重编的《离支词》新谱,终其一章不动文弦。原想奏与他听,却未料到她倾心所改曲调,写的满是一厢情愿。待置身事外后细细想来,文弦怀思,无弦自无思,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屋外琴声缠绵,久久不停。
其中深意,愈奏愈响。
论听琴,世上无人能胜她。
琴音接续不断,她听得分明。
可惜,今已非昨。
水波轻荡,带动腕间珠串碰撞,敲出几声清脆乐调,乱了曲声。她回过神,低眉莞尔,将珠串重新缠绕,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曲子?”
次杏屏息凝神聆听,仔细辨别后回答:“是大人新得的曲谱,昨夜在后院隐榭练了整宿。大人知道公主喜好音律,也想公主能开心些。”
“倒是用心良苦。”
听她语气松缓,次杏喜出望外,待伺候她梳洗完毕,捧上一袭素衣。新皇登基,张湍得到不少赏赐,其中不乏各地织造局所贡锦缎。昨日将她带回后,连夜寻人赶制衣裙供她穿戴,所制衣衫皆为素色。
次杏看着她腕上珠串,谨慎问道:“公主,这串珠子浸了水,恐怕会沾湿衣裳,奴婢替公主擦拭干净?”
她未答应,要来锦帕亲手将珠子颗颗擦过,方才出浴更衣。浴斋外琴声不停,待出了门,踏上回廊,次杏频频回头,几经犹豫后怯声问道:“大人就在近旁,公主不去见见吗?”
“冠服凌乱,不宜见人。待明日梳妆整齐,我等他来。”
次杏欣喜应声:“明日请准许奴婢为公主梳妆。”
“自然。”
等赵令僖回屋休息,次杏迫不及待将刚刚对话转达张湍,张湍按住琴弦,怔然良久,方低声问:“你说,她问你刚刚的曲子?”
“是呀,公主原是心情不佳,听了会儿曲子,立时就高兴起来。大人彻夜练琴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他又愣住,许久后喃喃低声:“……好。”
“大人说什么?”
“无妨,明日我去见她。”
是夜整宿难眠,鸡未鸣时,张湍昏沉沉起身更衣,掌灯写罢告假奏疏,遣僮仆送去朝中。早膳只咽下两勺白粥,便再没胃口。而后等在屋内,看书,书卷无字,提笔,笔无章法。索性推门直向主院,立在院前灯下,静静等着。
直至临近晌午,赵令僖倦倦起身,招来次杏梳洗匀妆,吃盏茶后问:“到散值的时辰了吗?”
“公主,大人今日告了假,现下正在院外等着。”
“叫他进来吧。”
她择出朵素白绢花压在鬓边,片刻后,房门叩响。
两扇雕花朱漆门向门缓缓开启,从一线缝隙,到将她的面容完整显露,张湍长久屏息。城门前上马劫人的胆量早作云烟,此刻心中已填满胆怯。
直到她侧身相请,他才敢微微喘息。
“在皇陵藏有半载,往日习惯尽都磨去,不必为我花销而减开支,一切如常就好。”她率先开口,素衣白花,是少见的清丽婉约,眉眼含愁,带有浅浅倦意。
不似她。
这般平心静气,甚至于,委曲求全。全都因他而起。一字一句,一腔一调,都成钝锈刀刃,在他血肉筋骨间来回穿刺。
“只是。”她微微抬眼,手掌轻拉衣袖,露出腕上珠串。她将珠串摘下,握在掌中,声调微颤道:“无念为护我周全而丧命,只留下这串佛珠。再过两日是他尾七,我想,想去寺中,为他做场法事,添几炷香。”
他们之间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即便是有,当时也被他当作猛兽妖魔。如今片刻安宁,也叫他流连沉醉。默声许久,张湍回答:“湍无意限制公主,只是京中熟悉公主的人不在少数,难免多生事端。”
她垂眉低眼,带着淡淡哀音问道:“不行么?”
张湍迟迟没有回话。
她将珠串盘叠成环,放置在桌案上,缓缓推向前:“那就劳烦首辅大人,将这串佛珠供在庙中,受些香火,也好为他积些功德。”
串珠颗颗光亮,隐有荔枝清香——沐浴时她也不忍摘下。恍惚间,依稀似见浓浓水雾罩下,汤泉香池,霜腕禅珠,如风带水,推起涟漪。
呼吸渐紧。
张湍抬手轻压眉梢,指腹微寒迫他醒醒神,随即将珠串推回:“做法事需预先与寺中商定,湍今日便遣人去议,届时湍带公主往灵虚寺为无念法师超度,如何?”
“依你。”
她将愁态扫去,眉眼舒展,颔首致谢,起身送客。
张湍原想多留片刻,可话在腹中翻来倒去,未能吐出一句,只怔怔还了礼,狼狈离去。横竖今日已告过假,索性套了马车,午饭未用便赶去京郊灵虚寺,与寺中住持商定两日后的法事。等到诸事忙完,无奈闲暇,便再难遏制万千思绪。
去年十月初一夜,所发生的桩桩件件,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忘记。就在宫变当夜,内廷荒处的消业井轰然崩坍。
后续前往清查的禁军内侍,在废墟中搜出部分遗骸。经刑部勘验,确定消业井崩坍并非偶然,乃大量火药爆炸所致,而这些遗骸的主人,则在爆炸中粉身碎骨。看着收集起的残损衣料,依稀可以辨出死者身份。
便是无念。
他亲眼见无念带她离开,只怕废墟当中亦有她的遗骨,在废墟边接连守了数日。直到再无新的遗骨掘出,确定她应是无恙无碍后,方才拖着疲惫身躯离开。
至今,已近半载。
所谓尾七法事,刚一听到,他就知晓她在骗他。
如月楼沽酒,灵虚寺法事,再三假意低伏、捏言谎骗。他蓦然想起光晔楼倾塌后的数日,赵令彻和他等在岸边,看着禁军们在摄云湖中捞出残骸,低声问他,最后见赵令僖时,她是什么模样。
他回答说,一如往昔。
赵令彻又问,她是如何赴死?
他回答说,饮鸩而亡。
赵令彻亲自去将零散难辨的遗骸收敛,不肯假手于人。他在旁看着,听到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林胤、崔慑,朝中百官,都说不见尸骨,不能确定却愁已死,要我下旨在京城内外乃至全天下搜查她的行踪,以绝后患。可他们不知道,却愁在无以复加的偏爱中长大,会肆意妄为,会撒娇使性,却绝不会欺诈诡计、委曲求全。”
喜怒分明,不欺不伪,这才是她。而今因他之故,不得不委曲求全,将喜怒哀乐尽都隐藏,用刚刚学会的伪装,说出漏洞百出的谎。
他自知罪该万死,又如何再有胆量,拆穿这些拙劣的谎言?
“施主。”灵虚寺住持缓慢靠近,合掌礼问:“灵虚寺往来香客众多,两日后的法事,灵虚寺会提前一晚清场,以免打扰法事进行。至于法事内容及施主身份,依施主要求,已交代寺中弟子,绝不会对外透露,施主尽可放心。”
“有劳大师。”
两日后,晚春残红褪,初夏碧青现。
往常香客络绎不绝的灵虚寺,今天异常安静,甚至于寺顶积年缭绕不去的檀香,都淡却几分。所有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都被远拒道外,没能靠近寺门。
只两架马车,前后绕至寺院侧门,缓缓停驻。张湍自后方马车走出,向前迎赵令僖,赵令僖套着层层素纱,外罩同色幕篱,如云?????似烟,缓缓飘进寺院。
佛前进香,院中诵经,她一步一步,一丝不苟,手中不住捻着无念所遗佛珠。经文自她口中轻缓唱出,庄严之下,多出几分慈悲。
张湍静静看着,细细听着,心头漫过丝缕酸涩。
她向来放荡不羁,竟愿为人修习禅法。而那无弦之曲,却已被她弃入尘埃。
是他罪有应得,但求悔之未晚。
法事持续整日,后晌风起,赵令僖忽觉头脑昏昏。寺中僧人诊脉问症,道许是染上风寒。张湍遣成泉往寺中小厨煮汤煎药,又遣次杏回宅中取件外衣与她避风。两人各自忙碌,便只余张湍一人得闲,搀扶着赵令僖暂往禅房休息。
一入禅房,赵令僖便摘下幕篱,扶榻斜坐。脸上病色初现,气息稍有紊乱,略显憔悴。
张湍忧心,倒盏热茶送上前去。
茶雾徐徐升起,犹如纱帘云幕,隔在二人之间。
她双手捧着茶碗,垂眸啜饮。两手手背,都有数道浅粉凸痕,未能痊愈的伤疤蜿蜒烙印。寺庙僧侣清修俭朴,所用茶具是再寻常不过土烧瓷,黑褐色的碗壁拥着清碧茶汤,缓缓淌入血色渐消的双唇间。
他悄悄看着,心湖渐渐平息如镜。当她抬眼望来,镜底暗流涌动,惊潮难平。
她双手微落,放在双腿上,捧着温热茶碗。碗壁温暖,熨帖着掌心,稍稍压下肌肤血肉新生时的微痒。眉眼轻舒,带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待茶碗温意渐消,她依依不舍捧起茶碗,递送与他。
“张湍。”
听到她低声呼唤,嗅到衣袖微摆间透出的淡淡荔枝香。
镜湖破碎,浪潮翻涌。
他迟迟挪动脚步,缓缓靠近。他的手掌如冰雪般幽寒,茶碗接入手中,碗壁遗留余温将冰雪融化,化作春溪,潺潺淌入心湖,汇入潮涌。
不禁不由,不知不觉,他离床畔又近了一分。
她微抿双唇,唇间好似仍留有茶汤,她抬眼深望,眼风如春风,眼波如秋波。
呼吸在耳,不知是谁。
心跳在耳,亦不知谁。
扼命的红纱仍在她掌中,牵着他一步步靠近,一点点低眸。
叮咚一声,茶碗触地,残余茶汤四流,茶碗咕噜咕噜滚向远处。愈抑愈促的喘息藏在茶碗滚动声下,待其稳稳停住,方不可遏制地宣泄开来。
他在床前半蹲半跪,抬头仰望,口齿微开。左手探向腰间,右掌抚于后心。却始终不敢落下,虚虚空悬。心血沸腾,瞬达全身,掌心散出热息,隔着衣衫灼烫着她的肌肤。他的腰背慢慢直起,迎着婉婉垂落的目光,愈发贴近。
目光交汇咫尺间,鼻尖轻碰,直至两唇相贴,双眼闭合。
清茶苦涩,荔枝香甜,相融于一隅,如春雨淋淋润泽肺腑。光晔楼上弦丝动,苟且便已镌刻心头。他是笼中困兽,自囚自缚,却又鼓吻奋爪,求钥求释。
深深切切,挣扎追索。
她眼帘半垂,两手攀其双臂,复又搭上两肩,最终动作轻悄,贴上脖颈。他的心脉跳动,他的热潮汹涌,尽在她掌底,灼烫分明。
烛焰忽跳。
灯影闪烁下,眼神晦暗难明。纤细的手指微曲,抬了又落,落了又抬,仿佛细绒鹅羽,在他心头撩拨。
霎时,似有瓦碎玉裂,在她耳边如雷乍响。
双手骤然紧收,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猝然收紧的力道,狠狠抵在喉结的指节,和那掌心微微凸起的伤疤,顿时化作锁链荆棘,随着艰难的呼吸,越缠越紧。他双眉紧促,却不愿张开双眼。手掌落下,双臂亦成锁链,将她绑在怀中。火热的体温越过层层绸纱,互相炮烙彼此。
她将浑身力道灌注双手,再支撑不住他的紧逼欺压,向后仰倒在榻。一只手掌侵来,起时粗野强横,落时如微风幽幽,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后脑。
扼颈锁喉令他几欲窒息,但仍紧追不舍。
难以名状的快意与血气交织充满胸腔,刻进四肢百骸,直达天灵。心中欲念一经开启,便如泥淖,似蛛网,困身缠足,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克己复礼,何其虚伪。
压抑本性,何等空幻。
他本就是托身成人的野兽,缘何自囚自困、自抑自缚,做那假仁假义伪君子。
快意如潮,渐次高涨,快意如浪,层层叠叠。
悦他面红耳赤,愉他青筋乱跳。
直将他浑身气力榨尽,双臂逐渐松展。锁链荆棘随之松绑,再无支撑,再无禁制。他歪躺在榻上,荔枝清香细细如丝钻入鼻腔,他得以喘息。
禁锢卸去,她随之松开双手,抬袖擦过嘴角。
禅房小窗推开,涌进清爽微风,吹散室内闷浊污气。白双槐翻窗而来,跪在榻前低声请罪:“属下来迟,请公主恕罪。——张大人他这是?”
“阿宝呢?”
“在寺后林中看守车马行李。”
她站起身,冷眼扫过蜷缩侧卧榻上的张湍。
发冠松散,几绺乱发横过脸颊,轻细难察的口鼻翕张吹出微弱气息,一起一伏抚动发丝。
若叫首辅横死寺庙禅房,会起不小风波。留他口气在,免的平白多添麻烦。
“走吧。”
刚迈出两步,忽觉有物牵绊。她回眼看去,衣袖在身后绷直,末端在张湍手中。略做拉扯,实难挣脱,是他攥得太紧,哪怕窒息昏迷也不肯撒手。
“刀给我。”
短刀入手,她回步至床前,刀光一闪,便要向着微露的手腕斩去。
“公主三思。”白双槐急忙劝说,“此时不宜横生枝节。”
她皱皱眉头,看着他脸颊耳郭的赤红渐渐散去。刀起刀落,只斩下一片衣袖,便随白双槐一同离去。
禅房四周并无守卫,离开寺院没有太多阻碍。一路行入林间,庄宝兴正在车边踱步张望,见白双槐带人归来,方松了口气,快步上前跪迎:“公主,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无妨。”她俯身虚扶,“行李都备妥了?”
庄宝兴回答:“自得知公主被困张府,我们二人一面打探消息,一面置办行李,片刻不敢耽搁。如今东西都已备妥,只要公主令下,即刻就能出发。”
她登上马车,撩开车帘,探身入内时忽然停下,回看车旁二人问道:“银票送到次狐手上了?”
白双槐与庄宝兴面面相觑,半晌未能回话。
她放下车帘,疑声问道:“怎么了?”
“赵令彻逼宫当晚,公主命我二人护送次狐姑姑和商夫人出宫。因各处封锁,我们只能从东岌楼离开,一旦下楼就难返回。次狐姑姑为保两个孩子与商夫人平安落地,自己留在宫内。”庄宝兴犹豫长叹,“后来听到些宫中消息,当夜光晔楼大火,烧了整夜,几日后捞出些女子残骸。宫中在籍女子,无一失踪,朝中这才确定公主已葬身火海。”
林中风冷,瑟瑟吹过。
她远远望向皇宫,一言不发。
许久,她才开口:“孩子呢。”
“看属下二人急于接应公主,商夫人就主动将两个孩子一并带走,如今养在解家。那一千两银票,属下已设法送进解宅了。”
“走吧。”
“公主要去哪里?”
“永苍,彤州,古藤县。”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张湍主动索吻了
坏消息:阿僖把他掐晕了
——
我好像有丶变态,
一些窒息的……
? 第 97 章
叩门无应, 成泉十分疑惑,而因赵令僖在房中,不敢贸然闯入, 端着汤药候在门前。等到次杏匆匆赶回,听成泉说明情况, 稍作犹豫便抱着衣物推开房门。
天光已暗,屋内未亮灯烛, 昏昏暗暗。次杏脚步轻悄靠近床榻,未看明情形,先嗅到股若有若无腥膻气,霎时两颊飞红, 手忙脚乱将衣物堆放在旁, 急急退出屋去。
成泉见状追问:“怎么回事?”
“大人和公主先歇下了。”次杏接过汤药,推推成泉后背:“你快去叫他们烧水煮汤, 这药我去帮你温着。”
成泉依稀明了,提着衣摆快步跑向厨房。
到天幕黑尽,屋内灯火未明, 房门却开。次杏面带喜色,迎上独自出门的张湍,低声笑说:“成泉已将热水备妥, 汤药也在炉上温着, 大人可要先行沐浴?等公主睡醒, 奴婢再伺候公主服药沐浴。”
张湍答非所问:“次狐女官的女儿, 如今在解家,对吗?”
“是呀。商夫人说两个女孩儿差不多大, 在她那儿照看着也方便。”
“今夜寻位奶娘, 明日将人接回。日后不必再劳烦解少卿和商夫人。”
“是。”次杏复又问道, “大人可还要沐浴?”
“禅房内的衣物尽数焚烧,留两人清扫房屋,其余人随我回府。”张湍无丝毫犹豫,直向院外行去。次杏这才发觉,夜里寒凉,张湍却只穿了她新带来的单衣,夜风一起,衣袖贴紧身躯猎猎作响,形容落拓非常。
“那公主呢?”
张湍在门槛前顿住脚:“这里没有公主。昨日无,今日无,明日亦无。”
语调微沉,带着瑟瑟寒?????风,飘入次杏耳中。次杏还想再问,抬头见他提起衣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成泉连夜在京城寻到两名奶娘请回府中,次杏带人再收拾出间院落,待晨起开市,忙不迭采买与婴孩所用的衣物玩具,待府中一切准备妥当后,往解宅将綝儿带回。
张湍散值回时,綝儿正在睡中,安安静静躺在摇床里。
他问:“取得什么名字?”
“听商夫人说,是公主给取得乳名,叫做綝儿。正名要等到周岁宴上再取呢。”次杏摊开手掌,在掌心将綝字写与张湍看。
“綝者,善也。”张湍稍加思索,“《太上感应篇》有句,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女可名为,奉行。”
“商夫人还说,这孩子的父亲,次狐姑姑从未提起过。但次狐姑姑本家姓归,此前公主做主,给次狐姑姑和綝儿脱去奴籍,如今二人户籍都在京都衙门。”
张湍颔首:“日后便随她母亲姓归,派人去知会京都衙门,户籍的事早早办妥。”赵令僖诈死后,此前吩咐下去的许多事都被迫搁置。
次杏欣喜应声,在摇床边俯身贴近熟睡的婴孩,在她耳边悄声唤道:“归奉行,以后你就叫归奉行。”仿佛听懂般,归奉行忽然伸展四肢,咯咯笑了几声,便又翻身睡去。
张湍垂眼看着,露出深深笑意。
无念为她粉身碎骨,她将无念所遗佛珠视若珍宝。次狐为她挫骨扬灰,她愿为次狐女儿生活富足,不惧被人觉察现身如月楼,也要从少东家处敲来银票送入解悬家中。
她比他想象中的绝情,却又比她自己想象中的重情。
如今既将孩子抱回,他自然会好好抚养,等到她回京探望时,才好交代。
四月初,今科进士奉诏入宫殿选,赵令彻未经内阁商定,亲自出题,当殿拟定今科三甲。待春闱放榜后三日,乾元殿朝会进士授官,赵令彻依次三问进士,等到最后一人进殿时,已是后晌。
张湍立在殿前,听银朱传进士三甲末位到殿前回话,闻声心觉熟悉,余光扫过后确定,此人正是那日面摊前与他论说考题的考生,名唤李摩。
今科春闱,赵令彻钦点礼部尚书戴庸为主考,阅卷官员做初次评卷,最后由赵令彻亲自核定。依照李摩所说,他考卷所写乃极尽诋毁赵令僖品行,如今竟能顺利金榜题名。
张湍默不作声,散朝后前往礼部,将今科进士试卷全数调出,逐一翻阅。
戴庸知其所想,旁敲侧击问道:“张大人觉得此届考生,比之前科,水准如何?”
“自是各个文采非凡。”张湍合上考卷,含笑送回:“来日朝中有如此同僚,必是能同为皇上分忧、共为百姓谋福。”
戴庸回笑,遣人将考卷整理归档,随即又问:“此前皇上为张大人赐婚,听闻张大人已将喜酒备妥,不知婚期选在何时?同朝为官,又志同道合,有此等此事,我定要去喝杯喜酒,凑个热闹。”
“恐要令戴尚书失望了。内阁还有些许事务待办,我便先回了,告辞。”张湍微微颔首,折回文渊阁去。
解悬在文渊阁等了许久,终于将他等回,急忙将人拉至墙角:“有三件事。第一,孟小姐明日启程回孟川,你这婚到底是成还是不成?第二,如月楼碰到不小的麻烦,户部税课分司将酒楼查了,他们四处求助,其中有封信函,是少东家递去薛家的,提到薛岸的表妹。第三,你说的弥寰和尚,有下落了。”
“信在何处?”
解悬从袖中摸出信函:“算你走运,送信时被我撞见,给截下了。”
“只有一封?”
“这便不得而知了。”
“都在向哪些人求援?”张湍将信展开,那少东家倒非刻意提起,只是求助时难免追忆过往情分,便说到不久前薛岸那表妹来到如月楼中,他还曾赠银赠酒,倒看不出什么特别。
“也不知道。那如月楼的东家,平日打点了不少关系。权贵商贾,内外官员,都爱在他那儿喝酒摆宴。”解悬无奈,“知道你想收拾他们父子,可太操之过急了。”
“不过是间酒楼,不急。”张湍收起信函,“今夜得空随我去趟薛府,拜会薛老太爷。”
作者有话说:
正文没有明写,但是处男在窒息初吻里那啥啦。
我要强调一句,这不是说他不行,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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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归奉行是世上命最好的孤女。
师从首辅,与少师同窗;
宿于宫廷,与太子同食。
朝中话事文臣,她唤叔伯;
各疆掌兵武将,她称姨舅。
虽为庶民,身无诰封,可知情者无不尊她一声殿下。
从小到大,只有一件事不顺她心。
十一岁时,眼看着心爱的同窗师兄弱冠迎妻,她却尚未及笄;十五及笄,同窗师兄家中双生子已能下地奔走。
后来老师病逝,师兄狠心绝了她最后一丝妄念。
于是伤情悲怨之下——她把太子睡了。
可她分明记得,这位太子兄长——身、身患隐疾?
——
赵结前半辈子跌宕起伏,
生为皇太孙,曾作阶下囚,出过家、剃过发,直到他姑姑造反大功告成后把他从庙里拎出来,宗族玉牒上更名易字记在自己名下,他又顺理成章成为太子。
过程虽然曲折,但他终归还是做了太子。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太子位,是为保他姑姑登基少受非议,倘若他有了儿子,他心狠手辣的姑姑就会把他一脚踢开,换个更听话的太子。
于是他患上隐疾,十年间休妻三次,哪怕东宫满院莺燕,他只当身在庙宇,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俗事。
直到,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把他按在床上。
呃,破戒了。
并且,怀上了。
后来她带他在佛前誓愿,
他却在想,或许用自己的命换她稳坐帝位,就是他这条命最大的用处。
——且好歹随了自己心意不是?
》》》》》
阅前须知:
1、男C,年龄差10岁。
2、长兄如父,所以男二是真把自己当女主爹。
? 第 98 章
日向西偏, 离京的马车不疾不徐碾上官道,车夫听到后方马蹄疾来,高声告知车内:“小姐, 后边有马追过来。”
车侧窗帘撩开,婢女探头回望, 车马颠簸间,见层层扬尘后, 张湍正纵马追来。婢女回身喜道:“小姐,是张大人,定是知道小姐要走,来劝小姐留下的。”
孟文椒微感诧异, 唤车夫停车等候。
后方马蹄声愈追愈近, 待至近前,却毫无停步之意。只刹那间, 便与马车擦肩,未作片刻停留便扬长而去。车夫挥袖扫去尘土:“小姐,好像不是冲咱们来的。”
婢女脸上红白交错, 低头说:“刚刚车马颠簸得很,身后沙尘又大,许是我看错了, 那人并不是张大人。”
等马蹄声远去, 孟文椒方道:“启程吧。”
马车再前行不久, 大地忽而震动, 凌乱马蹄声如阵阵雷鸣迅速奔来。马夫驱车在道旁停下,让开去路。二将率百骑围住马车, 踏起数丈沙尘。众将士齐齐下马, 于车前半跪。
“属下奉旨,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属下奉旨,护送孟小姐还乡。”
声如洪钟,传入车中。
婢女惊喜万分,又疑惑不解:“小姐,怎么有两道截然不同的圣旨,皇上这是何意?”
孟文椒怔怔失神,他娶有身家清白、名正言顺的王妃,更准允自己荒唐无礼的赐婚之请,所谓当年解围之恩、唐突之愧,他早已百倍偿还。现如今,回乡途中,突如其来的两道圣旨,叫她如何选择?
二将见久不回应,又提声道:“皇上还有口谕,倘若孟小姐不想现在接旨,属下等会在远处遥遥护送孟小姐还乡,直到孟小姐心中有答案为止。”
“雪青。”孟文椒辨出对方声音,“刚刚我见张湍驾马远去,所为何事?”
雪青回话:“今日朝会,张湍抗旨拒婚。皇上宽仁,赦其死罪,革职留任。张湍自请离任三年,三年间愿为皇上走访九省,问民情、察民生,以昭皇上仁德之治。”
“先回孟川吧。”孟文椒低声吩咐,“许久没回过家了。”
“属下遵命。”
雪青等人牵马让开官道,目送马车启程,等到车身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众人才齐齐上马,缓缓跟上。
官道自京域边缘岔开,一侧通往永苍,一侧通向陵北。张湍策马疾行,至岔道口转向永苍,倍日并行,数日后抵达彤州城下。牵马入城后稍作休整,洗去风尘,次日清晨套辆马车,悠悠驶入古藤县。
县城背山,山有古藤,冠幅约三里,因而得名。县周多丘陵深林,绵延起伏,郁郁葱葱。县道自丘林见穿插蜿蜒,道边高地古树,常有藤蔓垂落。春夏两季苍翠如滴,清幽秀美,尤为雅致。
途中伴青饮风,紊乱心绪逐?????渐抚平。
但当檐墙自层林后缓缓显露,心潮再涌,翻覆难平。
自宫变夜后,张湍得知消业井的因缘始末,就一直在追查弥寰下落,以及当年那批受弥寰谗言所害的女子身份。些许零碎线索在手,因只有部分揣测,不敢妄下定论,是以未曾告知赵令僖。但知其离京后直奔永苍,他心中便已断定,线索中那位曾在古藤庵修行的比丘尼,就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此去永苍,是为寻根故里,祭拜先妣。
古藤县后古藤山,古藤山上古藤庵。
迢迢奔来,近乡情怯。
踩着薄暮余晖踏近山中庵堂,却只敢半藏古树后,遥遥望着古藤环抱中的庵堂。如今时辰已晚,香客稀少,只寥寥几炷清香插在门前香炉内,升起袅袅青烟。庵门斑驳,经年香气熏染积色落在顶沿。门扉半开,内里玄机难察,只能越过一人多高的土墙,望见后院腾起烟气。
庵寺修习禅法,过午不食,傍晚却备斋饭,多半是庵中有客留宿。他不由自主握了握拳,向前轻扣响庵门。
不久,灰衣比丘尼启门来问:“阿弥陀佛,施主是来进香?”
“代母访友。”张湍礼敬回道,“先慈有位总角之交,因缘际会遁入空门,据说是在贵庵修行。但见后院灶火,贵庵可是留有女客?天色已晚,若是如此,今日就不叨扰了。”
“庵中确实留有女客,说来也巧,喜娘子此来也为探寻故友。施主要寻故人,不若明日再来。”
确定之后,张湍再礼告退,不多逗留,径直下山去。
自请三年时间走访九省,既是为深耕百姓之间,察民所需、知民所求,亦为得自在身,能追逐在她左右。赵令彻能够应允,一来是他抗旨当罚,二来使他疏远朝局,三来更是乐于有人为自己传播仁德圣名。于是赵令彻另赐腰牌,便于他往各级衙门行令。
回县城时,县中家家闭户,少有几户亮有灯盏。古藤县衙前院漆黑,后院隐约亮着两盏灯。张湍叩开县衙大门,示以腰牌,得见县令。
县令穿着便服匆匆赶来,得知张湍来意,招来县衙主簿,寻出县志及户籍档案,几经翻找,终于查出三十多年前的一则记录。是名女童幼年出家,转入僧籍,二十余年前失踪后,自此下落不明。县志所载,是为古藤县比丘尼法号殊菩提者,兴平十五年修成正果,于无人处坐化成佛,古藤庵香火自此鼎盛。
这位殊菩提师太,应就是赵令僖的生母。
张湍将所有相关记载誊录完整,与县令、主簿致谢告别,并叮嘱此事勿要外传。
次日丑时未过,张湍便负行囊登山,天光初亮时抵庵门前。庵堂众尼早课已罢,张湍叩门进香,另捐二十两香油钱后,与庵堂住持道明来意。
“先慈弥留之际,唯有此愿未了,祈望师太指点。”
“俗家姓陆,祖籍陵北银州,逃荒至永苍。”住持沉吟半晌又问,“可知年岁?”
“先慈与其相识是在兴平二年,彼时约是三四岁的年纪。”
“施主稍候。”住持心有猜测,将张湍留在大殿,自己往后院房中翻寻过往名录,印证了自己所想后,折回大殿与张湍道:“施主所寻,乃是古藤庵二十余年前参禅证悟的得道高僧,法号殊菩提。”
“敢问这位殊菩提法师金身何在?容在下进香朝拜,以慰先慈在天之灵,了却遗愿。”
“殊菩提法师在无人处圆寂,未遗金身于世。”住持垂眉微笑,“阿弥陀佛,施主有缘。三日前,有位女施主到访所寻故人亦为殊菩提法师。贫尼愿为二位引见。”
张湍礼道:“如此便有劳师太。”
经庵中比丘尼引路,张湍于侧殿等候,看佛眼慈悲下灯火飘摇,心府亦如灯火飘忽难定。
“听师太说,阁下母亲曾与殊菩提法师为总角之交?”
熟悉的嗓音入耳,张湍稳住心神,躯体僵硬,转身回看。微风拂动明黄帷幔,其后一挂素纱飘荡,纱帘之后,是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是你?”只需一瞥,赵令僖已辨明来人身份。
“是我。”张湍长揖,“来谢不杀之恩。”
“昨日不杀你,是不想横生枝节。”赵令僖动作轻缓撩开纱帘,“今在异乡山野,你想活命,怕没人能保你性命。”
人已近在咫尺,张湍不敢抬眼去看,只从怀中取出片衣角捧上前:“当日公主本能杀臣,却留臣苟延残喘。本能断臣臂膀,却是截断衣袖。臣不畏死,只赌今日,公主仍会心软。”
衣角素白,染有荔枝清芬。她两指捏起那片衣角,拉近细看,仿佛有盛夏凉风吹过,在佛堂浓郁檀香之间,愈显清爽怡人。
“张湍。”
她将衣角攥入掌心,微微倾身与他贴耳:“你莫不是忘了?我已非公主,全拜你所赐。”
呼吸如刃,气息如锋,割过脖颈,张湍心海生寒。
五指次第舒张,素白衣角缓缓飘落,绣鞋轻踩,便染尘埃。
她转身远去,仿若无事般与来往比丘尼微笑示意。
住持得知便入侧殿相请,张湍勉强回谢后,将昨夜誊录内容封入信笺,请住持转交赵令僖后,落寞告辞。
“喜娘子,那位施主已经走了。”住持将信笺送入后院客房,“这封信函是他央贫尼转交娘子的。先前娘子打听的事情,也已有了着落。据记载,当年殊菩提法师证悟离庵之时,是由慧笃师祖相送。自那之后不久,慧笃师祖亦得顿悟,携缈音师叔云游四海以证缘法。七年前,慧笃师祖在东海之滨圆寂,此后缈音师叔孤身云游。”
“可有缈音师太下落?”
“据闻曾在辽洋东南出现,具体不得而知。”
“辽洋,陵北。”她低笑摇头,“这是南辕北辙了。”
殊菩提祖籍陵北银州,而当今世上,最后一个有可能知晓母亲入宫始末的人,最后现身之地却在辽洋东南。
“缈音师叔经年居无定所,恐怕难寻。娘子不妨先往陵北,待了却心愿,放下心中挂碍,再去寻缈音师叔。”
她轻轻捻过颗佛珠,旋即回说:“缈音师太居无定所,早日追去辽洋,早一分把握。何况我在辽洋,也有故人要寻。此番多谢师太,近几日多有叨扰,这五百两银票,为佛祖菩萨添香油吧。”
原想将母亲身世查探清楚再寻沈越,如今看来,不妨先将眼前事了,再寻故土。
留宿庵堂时并未带许多行李,将些许衣物收好后便不多留。沿下山路行一盏茶后,转入山林,于林间稍加摸索,就见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身影。庵堂不留男客,自她住入庵堂后,二人便一直守在林中。
“娘子,事情办妥了?”庄宝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好奇询问。
“有些麻烦。时候还早,小白去把马车赶到山下,下山后直接出城。”想到距张湍下山时间不久,恐怕人仍在下山途中,于是再度提醒:“从林中穿行,避开张湍。”
白双槐诧异道:“张大人也在?”一阵眼风扫来,白双槐忙闭紧嘴巴,讪讪耸肩带笑,抓起行李小跑开:“属下这就去赶车。”
下山时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兼之白双槐有意避开,张湍并未觉察山门前那架马车的来历。待张湍远去,半个时辰后,赵令僖登上马车。白双槐与庄宝兴交替驱车前行,一路离开古藤县,向辽洋行去。
永苍多山,辽洋多川。
入辽洋界内,庄宝兴神采飞扬,向赵令僖讲说起辽洋风土人情。
“险些忘了,你是昙州人。”赵令僖拉起衣袖,雪白手臂搭上车窗,一手摇着罗扇望向道边风景:“才刚进五月,辽洋就如此炎热,连带这风,都是湿热的。你们辽洋人在夏日都是如何避暑纳凉的?”
“辽洋多水,许多村镇甚至县城,都是建在水上,兼之丝薄衣单,在城中家中,倒没觉得有多热。”庄宝兴拉扯缰绳放慢速度,“娘子,这里近处就有渡口,可以直达昙州,走水路更快,只是走水路就要舍下这马车了。”
“那就行水路吧。吹一吹舟上风,也能凉快些。”
庄宝兴将车马换了银两,三人改行水路,乘舟直下,两日功夫便抵昙州。沈越久居昙州,寻他不难。但见庄宝兴入昙州后神情有恙,赵令僖便道:“我记得阿宝是昙州镶河人,镶河距昙州城还有多远?”
“镶河稍远些,来回得有五日路程。”庄宝兴盘算着回答。
“也不算远。从京城到辽洋的路都已走了,还怕这五日不成?”她抬扇掩面轻笑,“先往镶河逛一逛,带我和小白逛一逛、瞧一瞧,再尝尝阿宝一直絮絮念叨的自家晾晒的甜笋干。”
白双槐附和:“娘子正是暑热胃口不好的时候,难得有点儿想吃的东西,到你家中可不准藏私,我翻箱倒柜全给你搜刮出来。?????”
庄宝兴点头应和,趁着套马车的功夫,默默转脸擦了眼泪。
三日后,张湍抵达昙州,待问明沈府所在,恭谨递上拜帖,等候通传。
? 第 99 章
沈家宅邸多亭榭回廊, 其内幽潭碧塘各自勾连,曲水流溪盘旋迂回,夏风掠水穿堂自带清凉。张湍沿水穿廊, 至后院时,见屋楼檐角满布书册, 层层叠叠,犹如堆瓦。间有老者, 须眉霜白,身披粗麻褐布短衣,自屋顶沿木梯而下。
老者扯下肩头汗巾,擦拭双手后交给僮仆。
院中有方小木几, 其上摆有茶具, 其中茶盘尤为精巧,上着微缩山林景观。老者拎着两个竹凳到木几边上, 回头正见张湍立在门前,笑说:“来了,过来坐。”
“学生张湍, 拜见老师。”
虽此前未与沈越见面,但见老者气质不俗,想就是沈越本人。孟川文会, 无论沈越是戏言或是真心, 都以师名为他辩驳。这声老师, 他自觉高攀, 但沈越受之无愧。
“不必拘礼,坐吧。”见张湍落座, 沈越提起茶壶, 倾斜壶身, 水流入茶盘后四处流,遇山绕山,遇林绕林,待壶中水空,盘中则成汪洋。沈越放下茶壶:“这个‘湍’字好。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①下一句是——”沈越未言,只看向张湍。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张湍作礼对答,“孟子则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②”
“那你认为,他们二人孰对孰错?”
“子曰:‘性相近也,□□也。’③学生以为,人性本纯,无善亦无恶,所谓善恶皆在于平生所见所闻所历所学。”
沈越颔首,悠悠道:“我曾在学宫任教,有一学生,灵心慧性,天资过人。可惜受限于身,常惹非议。自我还乡,常听天下人议论,言其性实歹毒。你是兴平三十五年状元,见过我这个学生,以为如何?”
“学生不敢妄言。”
“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将其爱女托付于我,盼其能成九五。”沈越垂眉低叹,“可惜先皇溺爱,疏于教育。而我为臣子,竟逃离官场以求守正守心,未能践约,有愧先皇。”
张湍垂首看茶盘汪洋无波,心有所感,喃喃低语:“死水无波,待时枯矣。”说罢忽觉言辞不当,当即礼敬歉道:“学生失言。”
“无妨。”沈越未放在心上,“世人秉性皆能移之,三十为恶,五十向善,亦可为善也。养诸凤池,不知边塞苦;养诸膏腴,不知乡野苦。出身皇家,不恤苍生,是为目短于自见。你出身孟川名门,所见所闻,亦是管中窥豹。既然自请离任三年,以察民情,就该多去地瘠民贫的穷乡僻壤,多念衣弊履穿的薄祚寒门。”
沈越话中提到他代赵令彻所拟檄文批判赵令僖之言,听到后灵台忽清,不由起身大礼:“多谢老师指点,学生受教。”
“家中多凿水池,是以四季湿寒,藏书易腐易蠹,需时常晾晒。书房还有几筐旧书未晾,不与你闲聊了。”沈越扶桌起身,眺望檐上晾书,笑说:“倘若不忌潮气,就在我这儿住下,再等三五日,你所求之事自然得解。”
“学生在家时也常晒书,愿随老师一道。”张湍跟上前去,他来时并未道明来意,可沈越字字句句皆点要害。他猜出赵令僖会到昙州寻找沈越,是以快马加鞭赶来,可听沈越所言,赵令僖至今尚未露面,想是三五日后方能抵达。
沈越原不愿假手于人,但见张湍执意跟着,也不推拒,由着他帮忙在梯边递书搭手。
第四日晌午,僮仆匆忙传话,道是有位娘子自称是沈越学生,要见沈越。张湍刚刚将书递出,闻言不由两手一紧,沈越轻轻拉拽,他才急忙松手。待将书在屋顶展开铺好,沈越走下木梯,命僮仆带那娘子往正厅去。
又向张湍道:“听闻你琴艺不俗,我这学生亦是琴艺高绝。厅内有古琴一张,可愿抚琴一曲,代我迎一迎她。”
张湍心怀感激,随沈越匆匆入厅。厅侧竖有屏风,琴桌便在屏风后。张湍于屏风后落座,静思许久,方起弦奏鸣。
赵令僖跟随僮仆至厅门前,转身嘱咐庄白二人于厅外等候,随即跨过门槛,摘下幕篱交予侍女之手。琴声适时响起,循声望去,一扇绢素屏风截断目光,只见屏风之上,拓着隐约人影,正弄弦抚琴。
“老臣今生有幸,得以再见公主。”
沈越上前行礼,被赵令僖扶起,笑语道:“老师久在辽洋,远离京都,莫不是还不知道,学生已被贬为庶人、挫骨扬灰了。如今游历四方,旁人都叫我喜娘子,老师倘若不嫌,唤我阿喜就是。”
琴声微顿,赵令僖侧目。
“不提这些,不提。”沈越忍泪摇摇头,“我今年虚岁七十有五,所见之人万万千千,其中数你琴技最为精湛,不知我家这名琴师可有荣幸,得你指点一二。”
她搀扶沈越至上座,轻俏抬眉笑说:“老师当真要学生评点?若学生说得重了、难听了,老师可不准生气。”
沈越笑呵呵说:“好好好,我就只当你年纪还小,童言无忌。”
侍女听从她的吩咐搬来圆凳,放置在沈越身旁,她在圆凳落座,背向屏风,眉眼微低看着双手:“学生记得,老师府中藏有古琴清凤,据传弦音飘逸,清雅不俗,学生心驰神往已久。今日听来,竟是俗不可耐,呕哑嘲哳,惹人心烦。”
琴声忽停。
她含笑轻声:“这才清静。”
沈越苦笑叹息:“惯是牙尖嘴利不饶人的。还是谈谈正事吧。”
“自进辽洋界内,便听闻老师在各地开有义学。自老师致仕后,学生许久未听老师讲课,不知老师今日可愿给学生讲堂课?”
沈越诧异,好奇问道:“想听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
“就讲——”她刻意抬高声调,“当朝首辅张湍所作,《檄靖肃文》一章吧。”
沈越目光瞥向那扇绢素屏风,似已看到屏风后落魄失态的人影。
她继续笑说:“老师倘若没有见过此文,学生可背与老师听。”
“阿喜。”沈越叹道,“何苦呢?”
“老师不常出门,想是没有听过传遍大江南北的一首童谣。”她微微低头,轻声哼唱:“玉宫主,云靖肃,心狠毒,目空物,害兄姊,弑亲父……说来也怪,往日父皇在时,朝中数落责骂我的奏章不计其数,我权当做闲时打发时间的乐子。如今我见不到那些言辞更加犀利刻薄的奏章,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沈越扶着座椅站起身,身形稍显佝偻,上前一步,稍作犹豫后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孩子,这半年多,受苦了。”
“倒是学生不对,徒惹老师伤怀。”她倚在沈越怀中,恍惚间想起最后与父亲相伴的时光,不自觉垂下泪来,抬袖将眼泪擦去,又扶沈越坐好:“不任性难为老师了。先前信中不便明述,此来辽洋,学生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寻一名比丘尼,法号缈音,一年前曾在辽洋东南地带出没。二来则是有些私事向老师讨教,不便外人在场。”
沈越点点头道:“僧人云游四方,穿城宿庙皆需出示度牒,只要还在辽洋,寻人不难。我叫他们腾出间小院,你先在我这儿住下,等找到了人再走不迟。至于其二,你随我到书房详谈。”
她颔首应下,扶着沈越一同往书房去了。
待厅内旁人走空,张湍方才站起身,茫然无措向外行去,最终在处僻静荒园门前止步。稍作停顿后,他推门而入,融进园中破败萧条的寂静中去。
至日影西沉,园门处忽有脚步声响。
张湍转身回看,见素影缓来。
“老师说你在这儿,叫我来见见你。”园中苗圃败落,攀栏生长的苗木花草都已枯萎,她随手从围栏上折下截枯枝:“张湍,老师说你自请离任三年,莫不是这三年间,都要阴魂不散?”
见他抿唇不言,她将枯枝插回围栏:“一句戏言,首辅大人不必当真。而从前靖肃所为——”她后退半步,向着对方躬身长拜,声音无丝毫波动:“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聊表歉意,不求大人谅解,只愿大人冤辱得纾,扶摇青云。”
他仓惶后退,不肯受礼。
可看她长揖不起,复又满目歉疚,试图上前将她扶起,脚底却似镶钉灌铅,难挪半步。两臂虚抬半寸,便再无力。
不知多久后,她缓缓直身,再行一礼,冷冷淡淡吐出句:“就此别过。”随即转身离去。
——心驰神往已久,而今听来,惹人心烦。
——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阴魂不散。
——就此别过。
许久前,他直言叱骂,日日奏疏,盼她能知错悔改;东躲西逃,避之若浼,盼能摆脱她手。但今日,听她悔过之言,听她就此别过,没有半分从前想象中的畅快。
只叫他悲从中来,万箭穿心。
她可以恶语相加,也可以拔刀相向,他都受得。
独受不得此时此刻,平心静气,恍若爱恨两消。
她不恨他。
或说,从未爱他。
一如古琴珍玩,曾心驰神往,今厌烦疲倦。
厌烦疲倦。
叫他呕心抽肠,痛彻骨髓。
蓦然间,愁肠血涌,淹过喉头。
荒园败景枯叶上,斑斑鲜血洒落,犹如寒冬红梅,点点绽放。
当他再醒来时,浓浓药味在口鼻盘旋不去。屋内几名侍者焦虑万千,见他睁开双眼,急声向外通禀。恰如那日,他饮下半壶鸩酒,却于夜间醒来。所有人都盯着他,听他凄声长笑,以为他神智失常,满屋尽带悲声。
他再合上双眼,若能一睡不醒也好。
“张大人。我家老爷叮嘱,若大人醒来,便将此信交予大人。”
他不得不张开双眼,接过信笺。
万幸,信封所书字迹陌生,不是出自她手——他再不敢听她说一字一句。
却又万分失落,她对他已全不在意。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拆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后,心中一喜,复又坐起身来,逐字阅罢。
信出自沈越之手,是说赵令僖将往乡下田庄长住。
喜悦渐渐消散,他握着信纸,心怯踟蹰。沈越好意赠他良机,可他却已不知,该不该再追上前去,做那不散阴魂,徒惹人嫌。
作者有话说:
沈越(看似和蔼实则生气):你们俩都给我下基层去!!!
接下来有点儿田园生活嘿嘿。
——
①&②:《孟子?告子》
③:《论语?阳货》
? 第 100 章
沈越在乡间有座旧宅, 并水田百亩、荒地百亩,水田以市价租给周遭山村百姓耕种,荒地贫瘠难开垦故长期闲置。辽洋种稻, 五月初是插秧时节,现已进五月中旬, 想看农耕,就不能耽搁。
做决定后, 赵令僖带上沈府管事姑娘云涧连夜出发。
途中问起田庄详情,云涧简单回说,那间旧宅子在昙州东碧水村,出昙州城后向东行。路难走些, 地方也偏, 好在是清静,沈越刚致仕还乡那几年, 每年都会去住两三个月,后来年纪渐长,经不起这番颠簸, 那宅子就荒下了。
地偏路难行,怪不得临行前沈越千叮万嘱,说是要吃苦受累, 叫她多多忍耐。
出城不久, 马车颠簸起来, 她扶着车壁, 回想起沈越的回答:
“那首童谣内容通俗,较檄文更加易懂, 故能飞速遍传九省, 天下百姓因此确信靖肃公主狠毒不仁。而想重回京城, 不仅要有智计武略,更要有天下百姓的支持。国之根本,在农与工,等你真正与百姓同心,得天下农工拥戴,怀先皇亲笔诏书,得位自是水到渠成。”
她问:“依老师来看,需要多久?”
沈越回答:“或许三年五年,或许十年八年,或许我合眼前都看不到那天。”
三年也好,十年也罢,她总要回去。
碧水村虽距富庶昙州不远,然贫瘠荒凉,在那儿能见京都不能见之景,能悟权贵不能悟之道。将眼睛放在边地乡野,熟悉百姓耕织之道,通晓黎民谋生之法,是她当有的历练。
然而出师不利,未抵田庄便因路途坎坷颠得脏腑易位,接连停车呕吐数次,等到路稍平坦些时,云涧与她顺了顺气后道:“娘子,先前忘记说了,老宅近处还有间庄子,年前住进去位身染疫病的公子,至今还在养病。等到了那边,和这间庄子的人,能不来往就尽量不要来往,免得染上疫病。”
她正头昏脑晕,肠胃泛酸,听云涧提醒只敷衍点头,却没记进心里。
隔了两日,靠近碧水村后,她叫停马车下车步行。路旁荒草丛生,经几次转弯,忽见烈日下水波粼粼,波光间点有翠色。云涧左右顾盼,抬手比划几下,指向东北边水塘:“这里开始往南,都是沈家的水田。大概有些迟,这几块田的秧苗已经插满了。”
“先到处走走看看。”田间微风吹过,清爽宜人,解去行路来的疲乏浊闷。她迎着风走过地头,听着偶尔几声鸟叫虫鸣,心情愈发舒畅。
经过几块无人水田,远处忽有动静。抬眼遮光望去,数枚褐点散在四处,时时后退,每退一步,田间便多抹碧痕。云涧提醒说,那就是租种沈家水田的佃农。佃农们背着背篓,身着褐衣,两袖高挽,裤脚上拉,赤脚裸踝踩在泥水里,蹚出圈圈涟漪。
她心有好奇,盯着看了许久。
佃农们从背篓中取出秧苗,退行时插进田地,待手中秧苗耗尽,再自背篓中取用,如此往复,并不复杂。
云涧稍作提醒,带她从旁绕行,到名佃农身侧问:“沈家管事在哪儿?”
佃农仍在俯身插秧,头也不抬,高声疑问:“你们是谁?”
“这位是喜娘子,自今日起,沈家庄子下的百亩水田和百亩荒地都归喜娘子管。你们交租、上工,也都由喜娘子管。”云涧在地头追着佃农的脚步,“管事今日不在田间吗?”
佃农插完一排秧苗,才走出水田放下背篓,稍抖抖两腿水珠淤泥后说:“管事在那头田里监工呢,我带你们去。”
她见佃农赤脚前行,四下看去,未见鞋履,暂先记在心上。等见到管事,带路佃农话不多说,一路小跑离开。
管事支着凉棚,架起躺椅,泡着新茶,本是优哉游哉。见到云涧后慌忙起身,笑问:“云姑娘怎么来了?这位是?”
“这位是喜娘子,老爷前几日将田地宅院一同货与喜娘子。”云涧取出几份契书示于管事,“这两日将庄子事务交接完后,你就回府里去,老爷另有安排。”
交接事宜由云涧操办,赵令僖遣白双槐与庄宝兴四处去寻,找见处空闲水田后急赶过去。庄宝兴从管事那儿讨来背篓秧苗,放在地头。
“去找根襻膊来。”她将裙角掖在腰间,褪下鞋袜露出双脚,又将中裤挽至膝下。脚底直触砂石混合的土地,硌得她又痒又疼,不由抬脚换位。再看田中淤泥浅水,稍作思索,便抬起右脚向水田踩去。
淤泥黏腻松软,右脚直直陷下,激得她浑身一颤,险些扑倒在水田中。继而踉跄两步,双脚便都陷入淤泥,踩起的浪花溅上衣裙,落下斑斑泥点。
“娘子——”白双槐气喘吁吁跑来,“这地儿找不来襻膊,但找到根麻绳,娘子不嫌弃的话可以暂代襻膊用。娘子要不愿意,我已经叫阿宝去附近庄子上问了,等等就能有信儿,再不济我去撕件衣裳,拿布条绑绑。”
“麻绳就麻绳吧。”她用麻绳代襻膊,将已经沾上污泥水渍的衣袖绑起,露出细白的胳膊,伸手向白双槐讨要秧苗。
白双槐仔细分开株秧苗递上,惊讶道:“娘子竟会插秧的吗?”
“这有何难?”她轻笑接过秧苗,俯身探腰。
却与她想得不同。
刚刚看那佃农插秧,一株株秧苗随意点在田间,比起投壶要简单许多。可当她探下腰时发现,她只能让自己在水田中站稳,但手中秧苗离水面还有距离。倘若压低上身,姿态便会滑稽难看,倘若蹲下身子,移动又成问题。
她回想了佃农在田中的模样,几经调整,终是将两膝稍曲,两脚微分,上身与水平齐,这才堪堪将第一株秧苗送入水中。然而手掌刚刚松开,那株秧苗便缓缓飘起。浮在水面的秧苗茎部曲折,随着水中涟漪打旋。
白双槐默不作声,又递送来一株秧苗。
她不服输,又将一株秧苗插下,以防万一,捏着根茎按在泥里许久,才慢慢松开手指。倒未飘起,却是歪斜在泥水下,只有苗尖露出水面。
几经尝试后,白双槐不由劝道:“娘子,要不找个佃农来问问?”
她看着眼前或东倒西歪、或沉浮不定的秧苗,有些泄气道:“以前从未学过这些,原是有诀窍的,我随你去找个人问问。”说着要直起身,却觉腰背僵硬,双膝弯曲难直,忙伸出手道:“小白,快扶一扶我。”
白双槐放下背篓,急忙跳进水田,搀着人慢慢站直身子,走上岸去。
“快到晌午了,眼看太阳越来越毒,娘子要不先去宅子里看看?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等午睡起身,再叫佃农到宅子里给娘子讲讲插秧的诀窍。我去让云姑娘吩咐下去,这小块水田给娘子留着。”白双槐帮她解下麻绳,用自己的衣摆给她擦去腿脚上的泥水。
她扶着白双槐,低头看到泡得发皱且满是泥沙的双脚,索性抛下鞋袜,赤脚走去宅子。一路被砂石?????硌得生疼,到宅中时,白双槐急急搬来座椅让她安坐,又叫来正在办理交接的云涧。云涧吩咐宅中烧锅热水与她洗脚,再寻来细竹签,仔细将涌进甲缝的沙子剔出。
“娘子心急了些。”云涧温笑说道,“往日娘子从未做过什么重活儿,哪有上来就进田里插秧的,那些佃农年年都干、天天劳作,尚且觉得辛苦得紧。何况娘子?”
温热的水淹着双脚,稍稍解乏,但两腿腰背仍是酸痛难耐。
“我看田里佃农大都是男子,耕作于女子而言确实太辛苦些,那些乡间女子都做什么?”她心想,许是耕作本就辛苦,以寻常女子的气力自然困难些。
“虽说男耕女织,实则女子不止织布裁衣,在乡间劳作比之男人,辛劳半点不减的。”云涧猜出她的意图,“宅中有架织机,陈丝也有些,娘子若想试试,再过两日稍闲散些,我教娘子织布。”
“也好。”她再捶捶腰背,“后晌叫个佃农来,我这两日学学插秧。”
云涧轻笑应下。
院门外庄宝兴匆匆跑回,怀中不知抱着什么,满面春风道:“娘子,襻膊没借到,不过找到些好东西。”
他将怀中物件堆上竹桌,颗颗嫣红,是荔枝。
“近处有个宅子,关着门,我去敲门,那边下人隔着门说家里有病人。不过听我说咱们新搬过来,那家主人送了这些荔枝给娘子,说是不便出门,借这些薄利拜会邻居。”庄宝兴擦去额汗,“娘子放心,这都用艾草烧灰兑水淘洗过,绝不会带着病气来。”
五月荔枝红。
三年前这时候,她曾在梦中见满山红荔,父皇便在她的宫苑假山上挂满荔枝。
“我没什么胃口,你与小白分一分,和庄上的人分一分,再与那些佃农分一分。”
庄宝兴看着桌上荔枝为难:“这也不太够分啊。我给娘子用冰镇着,等娘子有胃口了再吃。”
“不用,你把这些荔枝交给云涧,叫她琢磨着怎么分下去吧。”她再捏捏肩颈,“你说那边的邻居,可知道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庄宝兴将荔枝收拢起,回说:“说有疫病,见不得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那家人姓舒。”
她缓缓坐直身子,吩咐庄宝兴去找纸笔,稍作思量写下书信一封,交由庄宝兴送去那间庄子。等用过午饭,午睡醒来,佃农未来,回信先至。
回信笔迹映在眼中,她半晌不语,庄宝兴看她出神,好奇问了句:“娘子在想什么?”
“这人也是左手写字。”她笑笑,将信笺搁下,催问佃农何在。
近黄昏时,才有名年轻佃农匆匆赶来,背着背篓,赤脚踏进院子里。她抬眼打量,见他皮肤黝黑,浑身泥汗,衣衫尽湿,招白双槐打些温水与他擦身。
“谢喜娘子,这位爷说喜娘子想学插秧,让我给娘子说一说。”佃农放下背篓,辟出根秧苗,从头到尾讲解一遍后,她点点头,说是会了。
白双槐递上温水,佃农背起背篓:“谢娘子好意,我这回去还要干活儿,就不浪费这些了。”说罢转身跑开。
她看着佃农背影,胸有成竹:“随我再去试试。”
刚到门外就撞见邻近庄上的小厮,小厮问礼后道:“娘子,我家公子听说娘子需要襻膊,叫庄上人现制了根,让我给送过来。”
作者有话说:
下乡的两人
张湍:今天是新鲜的田螺公子。
阿喜:简单,容易。→不确定,再学学。→学会了,根本不难。→好像要再学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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