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卦象如何?”
因着前些日子为永明帝调理身体的缘故, 清一真人正好在宫中,卜卦这点小事,永明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而眼下已到了要解卦的时候。
盯着卦象的人不少, 此时不约而同都将目光聚集在一位灰袍老道的身上。
清一真人再次暗叹一声这活不好干, 抬眸对上了七殿下笑意盈盈的视线。
像是在说:“好好解。”
老道士心中捏了把冷汗, 张口道:“紫气东来,杨柳发枝, 寒尽觉春生, 此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祥瑞之兆啊。”
“紫气?”贺兰锦跳起来一副抓到人把柄的样子,“真人此话,莫不是在说贺……七弟有帝王之相。”
此话一出, 满室寂静。
如果视线能杀人的话,贺兰奚在这短短几息之间, 恐怕已经死了上百回了。
就连永明帝, 也拧着眉心看了他一眼。
清一真人这回是真的脊背发凉,淌下了冷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紫气两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气氛紧绷之际,谢沂又一次站出来替他解了围:“荣王殿下说笑了, 紫气东来, 说的自然是陛下。若无陛下恩典,又何来峰回路转。您说是吗, 真人?”
清一真人哪敢说不是,装模作样作出孺子可教的模样:“谢大人所言极是。”
永明帝脸色稍霁, 仔细一想, 也的确能和清一真人那番话对上, 又想到贺兰奚生辰之喜的小小要求,最后弄成这个样子,不由一阵懊恼。
而挑起话头的贺兰锦顿时显得格外碍眼。
“老三性子未免太急,前些日子监国,想必又是将事情都丢给你皇兄做了。你二人每日待在一起,怎么就不知道同你皇兄多学学?”永明帝不留情面地将人批了一顿,直说的人无地自容,连脖子都红了。
接着又说到请真人算一卦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经的生辰礼,金口一张,封了个瑞王给贺兰奚。
“小七也到了该封王建府的年纪,只是如今便要离开宫城朕实在不舍,朕便将长乐街的明王府赐给你,待一年后修缮完成,再行入住。至于封号,便定这个‘瑞’字吧。”
永明帝言罢,贺兰锦和贺兰轩简直嫉妒得眼睛发红。
明王府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永明帝的潜邸,自他登基后虽一直闲置着,却也日日有人看顾打扫。
说是修缮一年再行入住,不过是永明帝不愿放人罢了。
可就算不放人,也要先行封王,可见其偏爱之心。
贺兰奚也很意外,愣神片刻,在张槐林带着笑意的提醒声中谢了恩-
一场生辰宴,有人欢喜有人愁。
酒阑宾散,所有人都觉得应该高兴的那个人却再提不起半分兴致。
宛若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可贺兰奚这只木偶还是被无形中的某根线牵引着,走到了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地方。
上回在桃树下挖的坑已经重新被杂草覆盖,但贺兰奚还是凭着直觉再次找到了母妃埋酒的地方。
冷宫日子清苦,那酒一共就三坛,还是母子二人刚来这里时攒下的。
那时候冷宫宫人们还相信着懿妃娘娘总有出去的那天,对他们母子二人十分客气。到了后来,即便姜令宜妃位尚在,那些人克扣起东西来也是毫不手软。
姜令宜怕被这些宫人偷偷拿去,便找机会埋在了树下,还开玩笑说得省着点喝,至少得留一坛给柒柒做成婚时的贺礼才行。
今日冬至,满打满算,这酒已经放了整整十年,端的是醇香扑鼻,醉人得很。
贺兰奚就着酒坛子,不顾方元阻拦,一口接着一口,最终如愿以偿将自己灌得烂醉。
“瑞王……这个封号好啊,还有一年,一年后,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猛地一挥手,将自己甩进了雪里。
摔倒也就罢了,贺兰奚眼一闭,竟是将这里当做床榻,打算以天地为席了。
“殿下,可不能在这儿睡啊。”方元弯下身子去搀他,被醉意上头的贺兰奚笑嘻嘻扬了一身的雪。
今晚的热闹不属于他,唯有这件事还能高兴几分。
这座牢笼,他早就不想待了。
贺兰奚肩上的狐裘早在挖酒的时候被丢在了树下,磕磕绊绊在雪地里摔了几跤弄湿了衣衫,好不狼狈。
即便如此,贺兰奚也没有要起身回去的意思,视线越过方元肩头,璀然一笑。
“有人来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别被发现了。”
方元下意识回头,身后果然站着一人,不由浑身一凛,心生防备。
那人缓缓从暗处走出来,被方元手上的灯笼一照,映出一张如芝如兰的面容。
“谢大人?”
方元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见到谢大人的那一刻,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而谢大人也的确靠谱,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解决。
贺兰奚也知道自己醉了,否则怎么会看见谢沂。
还是比平日里温柔百倍的谢沂。
“你过来。”贺兰奚冲谢沂招招手。
他也就是试一试,没想到自己幻想中的谢大人还挺听话,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无比自然地解开大氅替他披上:“殿下又喝醉了。”
贺兰奚没注意那个“又”字,见他如此识趣,不由放肆起来。
“是啊,你抱我回去?”
说着伸出双手。
此前一番折腾,贺兰奚衣衫早就乱了,手一伸,领口漏出一片细腻白皙的皮肤,白雪烛火映照下,靠近脖子的地方染了一层绯色,跟女儿家上了胭脂的脸蛋一般娇嫩。
当真是寒尽觉春生,一派好风光。
双手就这么举了一会儿,见谢沂一动不动,贺兰奚心下恼怒,催促道:“没看见我手都酸了吗?还不快些。”
被小殿下这么撒娇似的一催,谢沂实在无法拒绝,胡乱替他拢起衣襟,将人搂进怀里打横抱起,还顺势颠了一下。
贺兰奚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凑到他耳边说道:“谢云归,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谢沂脚步一顿,垂下眼眸,不知该不该替贺兰奚想象中的自己辩解。
好在小殿下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老狐狸。”贺兰奚靠在他肩上,嘴角漾开一抹笑,“险些被你忽悠过去了。”
谢沂闭口不言,安安静静做一个幻影,步伐稳健地向前走去。
贺兰奚继续旁若无人地嘟囔:“我做什么选择,同喜欢你这件事有什么干系?就不能贪心一点,两个都要吗?”
他大约真的将这一切当成了幻觉,埋头寻到热源,张口咬了下去。
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谢沂双手紧了紧,顾忌着前方提灯引路的方元,闷哼一声,硬是忍了下来。
早知会摊上这样一个大麻烦……
谢沂自嘲一笑。
也无甚区别,难不成要看着他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吗?
怪只怪,他欠姜家人太多。
如今故人皆逝,若守不住贺兰奚,姜老将军还有姜姑娘只怕等他死了也要将他踹回来,必得护住他们柒柒一世周全才算完。
小殿下此前不得已拿温氏替凶手顶了罪,真正的幕后主使却还好好活着。
事情远没有结束-
贺兰奚一觉睡到了午时。
宿醉醒来,头还有些昏沉,不过他比旁人多了个好处,那就是不管醉得有多厉害,醉酒时发生的事,总还能记得些。
洗漱完记忆回笼,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涌入脑海,贺兰奚脸上顿时热得仿佛还醉着一样。
他居然咬了谢云归一口。
并且什么事也没有。
贺兰奚一时忘了,自己对谢沂做过许多胆大包天的事,至今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方元。”贺兰奚叫道,“你替我去一趟文渊阁。”
“敢问殿下,去了之后呢?”方元直觉此事大抵与谢大人有关,可听到他家殿下的话后,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你去打听一下,谢大人脖子……是否受伤了。”贺兰奚道。
夜晚毕竟昏暗,更别提方元压根不敢直视谢沂,因此并未察觉谢大人身上的异样。
今日跑了一趟文渊阁,向那里伺候茶水的小黄门一打听,发现谢大人脖子果然受伤了。
方元感叹殿下料事如神:“可知是怎么伤的?”
那小黄门答:“听谢大人同几位来上值的大人们闲聊,似乎是被猫抓了。”
“这猫脾气可真大。”
“谢大人也这样说呢,不过好像还是只没长大的小猫,应当不妨事。”
听完转述后的贺兰奚:“……”
谁脾气大了!
怎么就小猫了?
贺兰奚捧着热脸,气呼呼地想。
等着吧,他很快……很快就长大了。
第 32 章
永明十七年十月初七, 皇七子贺兰奚正式迁入长乐街瑞王府。
从瑞王府大门出发,到平安巷谢府,须得经过三条街, 当初永明帝赐下宅邸时, 谁也没想起来两座宅子之间只隔了一堵墙这回事。
现如今, 贺兰奚自个儿发现了。
“哎哟殿下,您当心点。”
方元跟在贺兰奚身边好吃好喝养了一年多, 整个人浑圆了一整圈, 此刻在墙根举着双手左右移动,生怕他们家殿下脚下一滑,从上边摔下来。
贺兰奚已经手脚并用熟练爬上了墙头,回过头来胸有成竹道:“这比皇城的宫墙矮了好一截, 能有什么问题。”
人生在世,最忌志得意满, 大抵老天也看不过眼, 谢府那侧长年无人清理过的青苔沾了昨日雨天的水汽,滑不溜秋,压根站不住脚。
贺兰奚一踩上去心中便暗道不好,奈何为时已晚。
隔着一堵高墙,方元只听得那头一声闷响, 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殿下, 殿下!”
“你殿下我还没死呢。”贺兰奚揉着屁股站起来,表示自己还活着, “一会儿记得来谢府接我。”
说罢,跛着脚往谢沂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费这番功夫不走寻常路, 实则心血来潮想着试上一试, 若是可行, 便叫谢云归在这头搭个梯子,往后见面用来掩人耳目就方便多了。
谢沂刚下值回来,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管家,说了声“进来”,没想到来人却是进来炙手可热的瑞王。
身边未曾带个人也就罢了,走路竟然一瘸一拐的。
谢沂面露不虞:“怎么伤的?”
贺兰奚一愣,随即摆出一脸苦相,委屈道:“还不都怪你家的下人躲懒,没人去的偏僻角落也不晓得打扫,害得我滑了一跤。”
“什么角落?”谢沂听他说来,觉得有些不对。
贺兰奚:“自然是紧挨着王府的那面墙。”
紧挨着……
谢沂一瞬间明白了小殿下受伤的前因后果,一时间不知该感慨他心细还是胆大。
“臣叫人去拿些药酒来。”
贺兰奚一笑:“谢大人亲自替孤揉吗?”
谢沂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殿下又在开玩笑了。”
话虽如此,可等贺兰奚脱了鞋袜,露出红肿的脚踝,谢沂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他自己来了。
贺兰奚只有高兴的份,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看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脚架到腿上,瞬间忘了疼痛为何物,只盯着谢大人漂亮的侧脸颌骨不停地看。
“过几日有一场好戏,孤此来原是想请谢大人一块看热闹的。”
谢沂不为所动,沉默着将药酒倒在手心揉开。
贺兰奚接着道:“谁知道戏没开场,就被你家墙上的青苔……啊!”
趁着他说话的功夫,谢沂忽然下了狠劲将药酒揉开。
贺兰奚差点没蹦起来,被他轻飘飘一按压了下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哪出戏?”谢沂放开他的脚,随口一问。
贺兰奚这一年来身量又拔高不少,倘若谢沂在他面前低下头来,吻到的就不再是额头,而是鼻尖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虽然走起路来仍是深一脚浅一脚,但疼痛缓解了不少,闻言会以一笑,道:“三日之后,自有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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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贺兰奚走的自然是谢府大门,方元驾着马车营造出一种瑞王殿下从正门进入的假象,再顺道将人接走,可谓天衣无缝。
“回王府吗殿下?”方元问。
贺兰奚跳上马车:“不,去飞月阁。”
时移世易,短短一年的功夫,都城里的绯闻逸事便更新迭代,焕然一新了。
曾经的七皇子殿下封王迁府,翻脸不认人,一脚将谢大人踹开,和飞月阁的一位姑娘看对了眼,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三五日便要见上一回。
好在贺兰奚早已习惯了被编排,懒得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
若是永明帝问起,便将去岁坊间编排他与谢大人的话当笑料说与他听,永明帝一笑置之,深感人言可畏,再不过问。
马车行至半路,路口突然冲出一人。
此人身手极为矫健,眼见就要撞上,竟然一个侧翻借力跳进了马车里。
方元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飞过,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在车厢里了。
“殿下!”
“不要紧,你继续驾车便是。”贺兰奚平静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像是同来人达成了某种共识。
来人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劲装,但领口袖口处绣有暗纹,绝非寻常人家的衣物。表面看上去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身上却透着一股常年浸淫军中才会有的煞气。
俗称兵痞子。
尤其他侧脸有一道陈年旧伤,从下颌处一直延伸到耳旁,单看这半张脸,着实有些骇人。
那人没想到贺兰奚如此上道,嬉皮笑脸冲他抱拳:“多谢多谢。”
这对贺兰奚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谁知对方道完谢,眼睛却跟黏在他身上一样,直愣愣看着他的脸,眼皮都不眨一下。
“敢问阁下是……”
此人举动实在无礼,贺兰奚刚刚蹙起眉头,便听前方有人大喝一声:“姓萧的,你给我出来!”
萧?
这个姓氏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上月从牧州回来的大将军萧寒声,眼前这位……倒还真有几分可能。
毕竟萧将军如何神勇,如何用兵如神,与他是个怎样的人都无甚关系。
只是萧寒声又怎么会被人在京中追赶得如此狼狈?
贺兰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萧将军?”
对方回过神来心虚一笑:“正是在下。”
外头等不到回应的人却有些急了,全然看不见是谁在驾车,直接冲上来掀开帘子。
“萧寒声你……殿下。”
贺兰奚也是一愣,随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齐大人。”
原来方才追赶萧寒声至此的人,正是齐思义。
至于为何他一个儒生文臣会追着萧将军跑,而萧将军一个统领三十万大军的兵马元帅却只一味逃窜,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
“齐大人同萧将军认识?”贺兰奚问。
“认识。”
“不认识!”
二人语气一个比一个斩钉截铁,意思却大相径庭。
这可有意思了。
贺兰奚看热闹不嫌事大:“孤欲往飞月阁,两位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前去?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慢慢讲。”
齐思义自然没有异议:“殿下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萧将军呢?”贺兰奚弯着眉眼冲他笑道。
面对眼前一道充满期许,一道满是威胁的目光,萧寒声识趣地选择了点头。
刚才的一切宛如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马车重新起步,不急不缓往西市街的销金窟走去。
只不过车厢里多了两个人而已。
第 33 章
销金窟, 迷人眼,飞月阁的景象用一句纸醉金迷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齐大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从头到脚透着股别扭劲, 反观萧大将军, 一看就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进门走到楼梯口这短短一段路, 已经同至少三位路过的姑娘眉来眼去了。
齐思义黑着脸,在萧寒声试图勾住人家姑娘抛来的丝巾时, 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而萧寒声这个浑身痞气的武夫竟也没有反抗。
难怪会被一介书生追着跑。
行至三楼, 一位冷面姑娘迎了出来,冲贺兰奚福了福身:“七公子来得不巧,漪兰今日出门去了。”
“出门?这丫头又上哪野去了?”
贺兰奚语气处处透着熟稔与亲昵,听得齐思义眉头皱起。
一个这样, 两个也这样,他们……
萧寒声偏缺根筋似的用手肘戳了戳他, 道:“瑞王殿下年纪不大, 人倒是挺风流的,一看就是常客了,有几分本将军当年的神韵。”
齐思义睨他一眼,回以冷笑。
“长公主府请她去府上弹琵琶,怕是得明日才能回。”竹湘说罢, 好似才看到贺兰奚身后的两个人一般, “这二位是……”
漪兰的琵琶是什么水平,贺兰奚这一年来已经十分了然了, 此番必然是将其当做女儿看待的嘉平长公主找了个借口,把人接过去小住。
竹湘碍于两位生人在场, 便只好换了种说法。
贺兰奚不欲多言, 只道:“两位朋友, 一会儿叫人送壶好茶来。”
竹湘从不多问,应下后将几人引至雅间便离开了。
热茶至,三人依次坐下,贺兰奚作为请他们来此陈情的人,自然得先开这个口。
“这里没有旁人,齐大人和萧将军若是信得过本王,便将误会好好说开。两位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满大街追着跑,实在不好看不是。”
齐思义虽任着他的老师,走出上书房,贺兰奚却没那个尊师重道的心,因此他也从来不以对方老师的身份自居。
毕竟瑞王殿下连谢沂都敢动歪心思,他哪敢指望贺兰奚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纲常伦理。
于是冷眼看向萧寒声,道:“臣自然没有异议,端看萧大将军愿不愿意坦诚相待。”
萧大将军几个字,被齐思义念得咬牙切齿。
贺兰奚转过头去,看热闹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在下出身草莽,此前从未踏足过都城,又怎么会是齐御史认识的那个人。”萧寒声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两手一摊,打死不认。
齐思义一拍桌子:“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多大仇多大怨呐。”萧寒声啧啧摇头,“齐御史的那位朋友莫不是与你有夺妻之仇,竟劳您如此记挂。”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贺兰奚好奇问道:“哪位朋友?”
争吵不下的两个人忽然默契十足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答话。
萧寒声单手抄起桌上顶好的茶水,牛饮一般喝了个干净,道:“有什么事,只管到将军府同我说道,何必在瑞王面前说这些,齐大人还是先喝杯茶醒醒神吧。”
齐思义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冲动了。
他刚从东岳亲自办差回来,见到萧寒声一时情难自抑,只想着要问个明白,竟忘了……
贺兰奚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也看得出来,萧大将军应当就是齐大人认识的人。
或许是出于什么原因,不便相认。
见齐思义不再纠缠,萧寒声也不欲多留,起身冲贺兰奚抱拳一笑:“臣还有军务在身,先行一步,今日多有冒犯,改日再来向殿下赔罪。”
贺兰奚没理由留他,遂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哪知萧寒声走到门口,又转身露出一个略带痞气的笑来:“对了,多谢殿下的茶。”
萧寒声走后,齐思义依旧一脸凝重,看得贺兰奚忍不住同他开起了玩笑:“齐大人,这可是飞月阁重金难求的好茶,就这么白白在桌上放凉,还不如跟萧将军似的牛饮得了,好歹没浪费。”
听他提到萧寒声,齐思义眼神愈发复杂了,竟也学着那个不懂风雅的糙汉子一口饮尽。
“多谢殿下款待。”
贺兰奚:“……”
这一个两个的,是多久没喝水了?
叫他六哥瞧见,还不得心疼死。
齐大人喝完茶水,人也缓过来了,略一思量便知道贺兰奚让他过来绝不是为了替他和萧寒声调和矛盾这么简单。
事实也的确如此。
贺兰奚托着杯盏,姿态从容地展示了一番品茗的正确方式,不急不缓地问道:“齐大人此去东岳,可有进展?”
他说的进展自然不是永明帝派遣的督察一事,而是东岳六州温家背地里经营了近十年的盐运生意。
也就是一年前贺兰奚托他去查的事情。
东岳六州距都城不远,曾是朝廷驻军练兵的地方,大魏最大的盐场也在此地。
十年前姜家灭门,北疆失守,东岳的大批驻军赶赴前线支援,这一去就是十年之久。余下半数最后由祖籍就在东岳的温家接手,依旧养在此地,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也没想到,温伯旸这老匹夫竟打起了盐运的主意。
盐铁之物,向来不允许私卖,一经查获,便是杀头的重罪。
温家倒是没敢买卖,可他们却借机把控了东岳六州所有的盐运关卡,向卖私盐的商人行方便,只要交足过路费,任你船上装的是什么,都能运出去。
温家的人在此地只手遮天,地方官员要么参与其中分一杯羹,要么因为不合群被温伯旸以各种理由罢黜,或遭遇意外横死。
此案在大魏后世史书上可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获利之多,牵扯之广,令人惊叹。
谢沂前世便是因雷霆手段短短两个月了结了此案,才震慑住朝野上下,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再无人敢置喙。
而现在,贺兰奚准备将此事提前揭露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齐思义道。
这场东风,三日后如约而至。
起因是西市街的一起斗殴案,几个买主和商贩起了争执,动手闹将起来,被巡护的官兵当场拿下。
不查则已,最后查出来竟是桩私盐买卖。
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城内的私盐价格不断高涨,且供不应求。
商贩开出的价格同原先说好的相差过大,可买主急用,短时间内从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可又不愿吃这个哑巴亏。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言不合竟打了起来。
私盐价高,可这位商贩的价格竟比市价高出两倍有余,严刑拷打下,此商贩吞吞吐吐交代了东岳六州过路费的内幕。
顺天府尹拿到供词,汗如雨下,一时不知道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谁。
不报便是失职,可若是上报,万一最后没个结果,岂不是得罪了顺国公和宁王殿下。
恰在此时,北镇抚司指挥使唐运押了个小蟊贼过来,说是路上碰巧遇到便将人抓了,进诏狱嘛不够格,还是顺天府大牢比较适合他。
唐运并非闲人,之所以亲自过来,全赖这小蟊贼不长眼睛偷到了瑞王殿下跟前。
原本百无聊赖想着送完人就走,不想一进来就看见顺天府尹这副为难的样子,直觉不对,说话不由得带上了审犯人的气势:“府尹大人何故烦恼?”
诏狱里什么高官没有,光首辅就关过好几个,不差他一个顺天府尹。
二人随时平级,但一见唐运那双锐利的眼睛,左右为难的府尹大人便立刻有了决断。
“唐指挥使,某有要事相告。”
第 34 章
锦衣卫监察百官, 直达天听,事情传到唐运耳朵里,离永明帝知晓也就不远了。
唐指挥使沉着脸去顺天府大牢提人, 心道怪不得瑞王殿下不让提及他的名讳, 原来是替自己将接下来的差事都安排好了。
还是这样一个推都推不掉的烫手山芋。
想也知道, 若是告诉首辅大人,必然是叫他“都听殿下安排”。
“失察之罪可轻可重, 此事干系重大, 合该上奏陛下,你照做便是。”
谢沂的话果然与之所料大差不差,只是眼中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
翌日早朝, 永明帝以此案为由,问责左都御史齐思义。
“东岳六州私盐泛滥, 你巡视东岳三月有余, 竟丝毫未觉?”
怒火对着齐思义而去,但牵扯私盐,温伯旸不由得一阵心虚。但一想到东岳六州官员在他手底下铁桶一块,绝没有人敢泄露消息,又将心暂时放了回来。
不料齐思义早有准备, 上前撩开衣摆不卑不亢正跪于殿中:“陛下恕罪, 正是因为有所觉,证据尚未来得及列出一个章程, 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什么样的罪名竟需列个章程出来才能讲明白。
永明帝怒上心头,胸口隐隐作痛。
而温伯旸看着齐思义挺直的身影, 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臣要弹劾顺国公温伯旸, 以权谋私, 目无王法,据东岳六州河道关口为己用,以收过路费为由大肆敛财,欺君罔上!”
齐思义掷地有声,满朝哗然。
这桩桩件件,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何况顺国公与宁王殿下关系密切,谁知道宁王是否也参与其中。
“温伯旸!”永明帝这回不仅仅是胸痛了,是气得头也在发胀。
温伯旸一个激灵,脚下踉跄,连滚带爬跪到殿前,高呼:“陛下明鉴!”-
此事到底也没个结果。
并非因为证据不足或是别的什么,而是永明帝当场被气昏过去了。
接着便是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次发病比之前都要严重,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说法不同,意思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静养。
尤其不宜动怒,切忌忧思过度。
眼看此事就要耽搁下来的时候,永明帝一连发出三道圣旨。
其一是照例由首辅谢沂监国,主持三司会审,彻查东岳六州盐运一案。
其二,令顺国公温伯旸闭门思过,派禁军看守不说,就连一条消息都不准往外传。
最后一条尤其引人深思,竟是罢免了宁王贺兰轩在大理寺的差事,由瑞王暂代,理由是避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怕是已经起了疑心,若真的只是避嫌,大可放宁王几天假,何必罢免又让瑞王暂代呢。
贺兰奚领了旨,象征性地进了趟宫,说是来探望永明帝顺带谢恩,实际上连永明帝的面都没见到。
当然不止是他,这些时日除了负责治病的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贴身伺候的宫人,永明帝只见过谢沂一个人。
可永明帝不见归不见,他却不能不来。
同贺兰奚一样不能不来的人,还有并非一母同胞,却胜似同胞兄弟的老二老三。
老三贺兰锦眼里的幸灾乐祸已经快藏不住了,也幸好永明帝不愿见人,否则定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贺兰庭则还是那副对谁都温和有礼的模样:“七弟,许久曾见过,还未贺过你的封王之喜。”
“上赶着贺什么喜,他如今新官上任,炙手可热,缺你这几句吉祥话吗?”贺兰锦呛声道。
贺兰奚本不欲多留,但既然有人见不得他好,他还非得炫耀一番不可。
“吉祥话自然是不嫌多的,没办法,谁让本王运气好,人在家中坐着,那圣旨就自个儿来了。”贺兰奚一脸无奈,语气十分招人恨。
贺兰锦果然气狠,撇过脸去拿下巴看他:“哼,谁知道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贺兰奚但笑不语。
到底是贺兰庭沉稳些,上前一步将二人隔开:“清一真人都说七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运道,运气来了,自是挡也挡不住。阿锦他性子直,还请七弟勿怪。”
贺兰奚才不和傻子计较,反倒是眼前默默无闻的贺兰庭更值得关注,笑道:“还是二皇兄明事理。”-
大理寺那边的差事,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虚职,只因贺兰奚身份特殊,才显得格外不同。
他若想正经做些什么,大理寺卿少不得也要给他三分颜面,他若无心,便是成天在府上待着不去点卯也没什么。
大理寺也属三司之一,眼下正忙着东岳六州的案子,无暇顾及贺兰奚这位新来的祖宗,只派了个人到瑞王府问话,听闻瑞王殿下身体不适,便没了下文。
正好乐得清闲。
而身体不适的瑞王殿下,则带着刚炒好的板栗,去试验后院围墙新搭的梯子了。
“梯子呢?”
贺兰奚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什么变化。
方元嘿嘿一笑,上前撩开一块以假乱真的墙皮一般的布,露出墙面上一扇窄小的小木门:“殿下请。”
贺兰奚略一挑眉:“这是?”
方元解释道:“谢大人说,梯子不方便,怕您再脚滑摔下来,索性把墙打通开个门算了。”
贺兰奚嘴里冷淡地说着“哦”,心里却暗自窃喜。
就像谢沂总是冷着脸,恨不得同他划清界限,背地里却有操不完的心。
同清闲自在的贺兰奚不同,谢沂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回来时已近子时。
即便如此,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去卧房洗漱就寝,而是直奔书房。
老管家快走几步跟上他,一脸为难道:“大人……”
“怎么?”
“瑞王殿下他……还在您书房里。”
谢沂不由失笑。
自己没去找他,他倒先来了。
到了书房门口,方元果然在外头候着,刚要出声问候便被谢沂抬手制止了:“你们先下去吧。”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谢沂原以为会看到贺兰奚狡黠自得的笑容,或是一派从容坐在他的桌案前等着他来质问,谁知这孩子竟熬不住趴在桌上早早睡了,吃剩下的栗子壳撒了一地,像是专门来气他的。
贺兰奚睡得浅,在他进门的那一刻便一下清醒了,只是额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让他整个人瞧上去有些迷蒙。
“你回来了啊。”贺兰奚揉了揉眼睛。
谢沂一愣,恍惚间有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托殿下的福,如今朝野上下,怕是无人敢安眠。”
贺兰奚露出他期望中那般狡黠自得的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第 35 章
贺兰奚也没想着要瞒他。
凭谢大人的手段, 该知道的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从贩私盐的商人入手,将案子抛给顺天府,再借口让唐运走一趟, 正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可谓顺理成章。”谢沂分析的丝毫不差, “而殿下,只是个无关的局外人。”
贺兰奚莞尔:“先生知我。”
谢沂不由得感慨:“殿下的确是长大了。”
至少懂得将自己摘出去, 而不是以身犯险。
“只是臣还有一事不解。”
贺兰奚歪着脑袋打趣道:“这世上竟还有谢云归想不明白的事情吗?”
在他心里, 谢沂大约是无所不能的人。
可即便尊贵如永明帝,一生中也有不能弥补的遗憾。
尽善尽美,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殿下太抬举微臣了。”谢沂非但有所不能,更有不能释然的遗憾, “臣想不明白的是,殿下如何知道东岳六州的盐运有问题?”
贺兰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搓着手指, 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将不小心洒落一地的栗子壳捡了起来。
“我若是说……我能够未卜先知,你信吗?”
这话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忐忑。
又或者,会被当做一个玩笑轻轻揭过。
谢沂不答,上前握住他的手:“这些琐事府上下人自会处理, 无需殿下亲自动手。”
“哦。”贺兰奚从善如流地停了下来。
重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谢沂说不定会以为他故意隐瞒,不愿坦诚。
谁知谢沂却道:“殿下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就不怕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做些什么?”
贺兰奚有些意外,随机笑道:“莫非你会是那个有心之人?”
谢沂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好吧。”贺兰奚认输似的叹了口气, “我根本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死过一回。”
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将真相说了出来。
“在一片混沌朦胧中,我窥见了将来。”
在他看见的将来里,永明帝早早死于心滞气胸之症,诸子夺嫡之争尚未翻出风浪,便被谢沂一力平息,从宗室找了个年仅五岁的孩童坐上龙椅。
谢沂目光一震。
因为他清楚知道,贺兰奚说的那些并非胡编乱造,而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
“……殿下实在不必同微臣说这些。”谢沂道,“不论真假,对殿下来说,太过相信他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贺兰奚拿他的话堵回去:“行宫马场外的营帐里,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缘何那时叫我信你,如今却不让信了?”
谢沂松开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贺兰奚扬起嘴角,往他面前凑了凑,用食指将谢沂的手又勾了回来。
“是怕我别有图谋吗?谢大人。”
他有何图谋,二人彼此心知肚明。
四只眼睛,两道视线汇聚在一处,于无形中暗暗交锋了一回。
“谢云归,你喜欢男人。”贺兰奚直白道,“是我不好看吗?”
没有几个人能对着瑞王殿下这张脸说出“不好看”的话来,谢沂也一样:“单论相貌姿容,无人能及殿下万一。”
贺兰奚被夸得翘起了不存在的尾巴。
可意料之中的,谢沂接着说了个“但是”。
“但是,这二者并不相干。”
“那就是不喜欢?”贺兰奚难掩失落。
谢沂说不出话来。
小殿下的心思他并非不知道,可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像阵风,直白莽撞,无所顾忌。
可谢沂已经是年近而立的人了。
于理,他和小殿下有君臣之别,也曾有过师徒名分。于情,小殿下是故人之子,姜令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是知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喜欢了。”
贺兰奚见他迟迟未有动静,无赖似的替他下了结论,几根手指一齐上阵,改勾为握,一点点向前靠近。
他是想吻他。
在距谢沂嘴唇三寸的地方,贺兰奚忽然一顿,色厉内荏地警告说:“你若是敢推开,我就……”
“就如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谢沂喉结微微一动。
“我就出去说,谢大人迟迟不肯婚配,是因为不行。”贺兰奚笑弯了眼,在他愣神的一瞬间,准确无比地衔住了谢大人的唇,轻轻碾了一下。
几息之后,贺兰奚心满意足,眼尾上挑,高傲宣布:“你现在可以推开我了。”
他在挑衅谢沂。
笑他身居高位,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连拒绝的机会也要让自己施舍。
谢沂几乎要气笑了。
老虎收敛了利爪也变不成猫。
他在小殿下面前做惯了君子,不代表这是他本来的脾性。
“臣已经给殿下留足了后悔的余地,是殿下自己不珍惜,那就怪不得臣了。”
谢沂说罢,扣住他的后脖颈以一种十分凶狠的姿态将方才贺兰奚对他做过的事又做了一遍。
主动的一方换了个人,感受却是天差地别。
谢沂积攒的复杂情绪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强硬地撬开贺兰奚的唇齿,探入其中,肆虐纠缠,极尽缠绵。
贺兰奚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结束时,贺兰奚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眼尾和嘴唇一起红了。
明明衣衫完好,瞧着却活色生香。
“你……”
谢沂接过他的话:“殿下可还满意?”
满意的不得了。
贺兰奚舔了舔唇角,心道谢大人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两手攀上谢沂的肩,一副回味的神情,建议道:“要不,再来一次?”
……
方元一直在院子外头等候,谢绝了老管家请他喝茶的好意,靠着廊柱昏昏欲睡。
不知等了多久,他家殿下终于出来了。
贺兰奚脸有些热,心情却是肉眼可见的好,方元还未来得及说话,又见谢大人落后几步跟了出来。
“你来作甚?”贺兰奚笑问。
谢沂也笑:“来送殿下回去。”
“哦。”
方元怔愣了一瞬,只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谢沂一路送他到新开的小门处,两人眼神黏在一起,谁也没有率先说出要分别的话。
“夜已深,就不请谢大人去王府喝茶了。”贺兰奚同他假客套,“明日再来拜会。”
谢沂这会儿倒是大方起来了:“欢迎之至。”
说话的功夫,方元已经打开了门。
贺兰奚一步三回头,不想走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也知道谢沂绝不可能开口留他。只是听到谢沂唤他的那一瞬,心中仍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丝期待。
“有件事忘了告诉殿下。”谢沂上前附在他耳边,说话时吞吐出一股热浪,“栗子的味道不错。”
贺兰奚立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谢沂。
幸而今夜是新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热。
呸,老流氓。
第 36 章
接到圣旨后的第八日, 贺兰奚方才不慌不忙去大理寺瞧了一眼。
大理寺上下忙着准备三司会审,东岳六州的盐运一案牵连之广,令人焦头烂额。
加上首辅谢沂勒令在新年之前将此案办完, 众人为了过个好年, 无不尽心竭力。
大理寺卿匆匆过来拜见了一回, 便又忙得不见了人影。
好在整个衙门也不全是大忙人,大理寺卿让找人陪着这位祖宗, 少卿环视一圈, 最后从大牢里抽了个人过来。
“殿下请喝茶。”
此人姓刘,家中行八,人人都叫他刘老八,虽是看大狱的, 脑子却极为活络,脸上赔笑替贺兰奚倒了杯茶, 一副但凭吩咐的模样。
贺兰奚接过茶浅抿一口, 打量着他,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你在大理寺当差多久了?”
刘老八受宠若惊:“回殿下,小的十八岁进大理寺,今年整好三十,算起来, 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只在狱中做事?”贺兰奚奇道。
刘老八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 当了十二年差,也算有些资历, 十年如一日待在这种地方苦熬,实在难以想象。
只见他嘿嘿一笑, 说:“也不算苦熬, 您别看小人只是个看大狱的, 大理寺狱中关过的犯人不乏高官王侯,到了这里还不是得看我这个牢头的脸色。”
贺兰奚正好闲得发慌,便道:“哪些高官王侯,不妨说来听听?”
刘老八深知自己今日来此的任务,可不就是给瑞王殿下逗乐解闷的,当即精神一震,专捡一些耳熟能详如雷贯耳的名字来说。
贺兰奚兴致缺缺,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听了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这份悠闲一直持续到他听见谢沂的名字。
贺兰奚心下骇然,却故作平静和他套话:“你莫不是在诓我?谢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父皇信任,又怎会到你这大理寺狱中来?”
刘老八左右张望,做贼似的环视一圈,压低声音道:“这事好些人都知道,只是如今谢大人位高权重,无人敢再提及罢了。今儿要不是殿下来此,小人是断不会和旁人说这些的。”
看来是真的了。
贺兰奚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继续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殿下或许知道,谢大人曾在大理寺担任过少卿一职。”
刘老八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曾经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和大理寺关系密切的少年英才,缘何会落入狱中,又如何峰回路转,成了如今的文渊阁首辅,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口中,缓缓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八年之前,收归兵权同时丢了北境牧州的永明帝开始对几大世家下手。
谢沂作为陈阳谢家长房嫡孙,从小被寄予厚望,自然是首当其冲。
当时,一位在京为官的谢氏族人被状告私受贿赂,永明帝特特将案子交给谢沂办理。
多番查探后,证明根本是莫须有的事情,此人清白无罪。
谢沂秉公办理,却被永明帝以偏袒自家人,罔顾法纪为由,将其下了狱。
“谢大人在只狱中待了一个月,吃了些苦,倒没受什么罪,之后便被陛下的人带到诏狱去了。”刘老八提起诏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听说诏狱是个吃人的地,再硬的骨头,进去也能叫你吐出真话来,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景象。”
诏狱的景象,贺兰奚有幸看过一回,还差点在里面亲手杀了人。
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唐运这个“自己人”,进了诏狱,不论是否有罪,少不得得脱层皮。
谢云归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贺兰奚攥紧了袖袍,心口滞涩,涌起一股名为心疼的感受。
这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到谢府去的时候,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小殿下又不高兴了。
谢沂自然也瞧得出来,长叹一声,拿出生平所有的耐心,问道:“殿下何故生气?”
贺兰奚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他那样对你,你却兢兢业业替他做事!”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永明帝。
谢沂哭笑不得,心知必是小殿下去大理寺听说了些什么。
“皇权至高无上,陛下想要谁生,想要谁死,无人能奈何。”谢沂平静说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牵起嘴角,“何况,臣兢兢业业,为的可不是他。”
贺兰奚:“那是为谁?”
为了谁……
谢沂恍惚想起送走一位故人时,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为天下万民守江山,而非他一人。”
读书习武,不论哪一条路,殊途同归。
天下读书人,哪个敢说自己踏上仕途之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抱负。
谢沂早已不是个磊落之人,说不出为国为民的豪言壮语,只低头轻吻一下贺兰奚的眉心,道:“那就权当,是为了殿下吧。”
贺兰奚睨他一眼,嗔道:“花言巧语。”
谢沂笑起来:“殿下喜欢就好。”
贺兰奚知道他在胡说,但架不住听了高兴。
同时深刻体会到,谢云归愿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温柔。
谢沂摩挲着他的脖颈,目光下移,很有将亲吻的地方换到另一处的想法,可贺兰奚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用手指抵住谢沂的双唇,“你进诏狱后,发生了什么事?”
谢沂是八年前进去的,但仅仅三个月后,便出任了都察院御史,成了众人口中,永明帝的一把刀。
八年时间,世家衰弱,皇权稳固,连陈阳谢家也不能幸免。
族人纷纷辞官致仕,回陈阳做起了高山流水的名士,他谢沂却鸡犬升天,成了一朝的首辅。
谢沂沉默许久,久到贺兰奚以为他不会回答。
但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权力是个好东西,有人为前途,有人为家族兴盛,有人为流芳百世,就连陛下,也不满足于手中已有的权柄,要同世家争,同你祖父争。殿下汲汲营营,藏锋藏拙,步步为营,不也正是为了得到这些。”
谢沂不惮于向他展现自己的野心。
“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恰好能做这把刀,且是最趁手的那一把。而我想要的,他也给得起。这是个交易,殿下。”
贺兰奚想到他陪自己去诏狱时显露出的复杂神色,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好刀是需要磨的。
“你身子骨不好,是当年狱中留下的旧疾所致?”贺兰奚抿唇道。
谢沂不曾否认旧疾一事,却辩驳道:“臣的身子,倒也没差到需要殿下露出这种神情的地步。”
贺兰奚显然不信。
前两回发病那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谢沂叹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解释,说已经找到可靠的大夫,只需调养个三五年便可完全恢复如初,贺兰奚大抵也是不会信的。
不过没关系,殿下迟早会信的。
贺兰奚眼见着谢沂的眼神愈渐幽暗,随后得到了一个长驱直入的深吻。
救命!
这老狐狸哪有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敢情都是装的不成?
亲吻的空隙,谢沂还不忘抽空嘲笑他:“柒柒,换气。”
没等贺兰奚回答,便又堵上了他的嘴。
贺兰奚:“……”你倒是让我吸气啊!
他被迫学着去适应谢沂的节奏,终于在几个来回之后抢回一丝主动权,然后一不小心,将对方舌尖咬出了血。
谢沂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拭去不慎沾到贺兰奚唇瓣上的血迹,道:“明日臣要去看望陛下,殿下可要同往?”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7 章
永明帝身子时好时坏, 已许久未见人了。
这两日稍有起色,便叫了谢沂前去问话,竟是半点不肯松懈。
贺兰奚和谢沂分别从各自府中正门出发, 再于途中相遇, 演了出偶遇的戏码。
张槐林见了二人, 却只叫了谢沂进去,客客气气地让贺兰奚稍待。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贺兰奚料到有此一遭, 也不甚在意。
总归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见他病入膏肓的父皇。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谢沂出来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客气道:“殿下请。”
贺兰奚认清了他装模作样的本质,擦肩而过时, 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勾了勾谢沂的手, 狡黠一笑。
“等我。”他无声张了张嘴。
走进寝殿时, 永明帝正半靠在摞高的枕头上,虽还能说话思考,但整个人的状态较去岁仍是差了一大截。
仿佛一夕之间垂垂老矣。
人老了以后大抵都喜欢回忆往昔,永明帝也不例外。
“令宜与朕互通心意时,便是小七这般年纪。”他仿佛在看贺兰奚, 又像在通过眼前之人寻找昔日爱人的影子。
少顷, 永明帝缓缓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贺兰奚扬起嘴角,乖巧地走到他跟前蹲下, 低下了头:“父皇。”
永明帝再难往上抬起的手堪堪放在幺子头顶,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对贺兰奚这个儿子, 他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
一方面曾经的确对其寄予厚望, 但迁怒是真, 愧疚悔恨费心补偿是真,决心让他做一辈子闲散王爷,永无继位之可能的想法也是真的。
“小七又长大了一岁。”他感叹着。
贺兰奚神色不变,笑着提醒他:“父皇,离冬至还有三日呢。”
“是吗?父皇整日躺在床上,都快要记不清日子了。”永明帝勉强笑着,浑浊的双目里却透着垂暮的悲凉。
贺兰奚心里清楚,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他的生身父亲,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永明帝还在絮絮叨叨:“再有几日就又是冬至了……你几个皇兄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早早定下了亲事,朕总想着再多看小七几眼,迟迟未曾替你相看,竟也无人来提醒朕。”
这大约是永明帝所做的诸多事中,贺兰奚觉得最正确的一件。
“儿臣的事不急,父皇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从永明帝寝殿中出来时,外头早已没了谢沂的身影。
来此间的事情已毕,那只老狐狸自然不可能蠢到在这里傻等。
果不其然,出来拐过几个弯,在去往文渊阁的必经之路上,贺兰奚被人拉住小臂,拽进了一条窄巷里。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贺兰奚收敛笑意,后背贴在墙上,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
“大人这是做什么?叫人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谢沂俯身低语:“更胆大妄为的事都做过了,殿下还怕人看见吗?”
他们二人,一个惦记着永明帝座下的龙椅,一心一意想着翻案打他父皇的脸。一个阳奉阴违,对皇权毫无敬意。
可不就是胆大妄为。
贺兰奚抑制不住笑意,蜻蜓点水般在谢沂唇角啄了一下,随后笑倒在他怀里。
“若是被人瞧见,本王就说是谢阁老巧取豪夺,逼迫于我。如何?”
“殿下莫不是说反了。”谢沂道。
贺兰奚无赖道:“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哪比得上首辅大人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本王的话更可信。”
美人在怀,谢沂难得的好说话:“臣不就是殿下的权和势吗?”
贺兰奚一愣,油腔滑调的嘴里竟是没能再吐出半个字来。
在这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中,谢沂似乎永远保持着清醒,横冲直撞的只有贺兰奚,就连一句简单的喜欢都不曾得到过回应。
他以为是自己向前追赶,抓住了谢沂的手,不想却是谢沂始终站在他身后,如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
“谢云归,我现在能亲你吗?”贺兰奚问。
谢沂左右看了看,一句“恐怕不行”还未出口,嘴就被先斩后奏地堵住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有此一问呢。
谢沂满满的无奈,想要提醒他注意场合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被心情激动的小殿下逼得不断后退。
形势倒转,眼下贴着墙面无路可逃的人成了谢沂。
贺兰奚气势汹汹,最终败倒在喘不过气这件小事上,随后听谢沂淡淡说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殿下,方才似乎有人影经过。”
“什么?”贺兰奚反应了一会儿,随即跳起来涨红了脸,“你怎么不早说。”
谢沂抬手轻触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丝毫不见担心:“殿下兴致正好,不敢打扰。再说,臣就算有心提醒,也得有机会才行。”
说着,脸上泄出一丝笑意。
贺兰奚羞恼万分,却无从辩驳,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现在怎么办,可看清是谁了?”
谢沂摇头:“应当还未走远,去看看?”
不然呢?
贺兰奚退后一步同他拉开距离,钻出巷子去看人走了没有,落在他身后的谢沂却回头朝巷子空无一人的另一头深深望了过去。
那人的确没有走远,并且很可能是特意在等他们。
“齐大人?”贺兰奚不由松了口气。
在齐思义面前,他有种破罐破摔的架势。
毕竟齐大人除了对谢沂意见颇深以外,也算是个自己人。
贺兰奚是轻松了,但频频撞见这种事的齐思义就不怎么好受了。
尤其这事一看就知道是居心不良已久的瑞王殿下主动的。
可……谢云归怎么就松口了呢。
齐思义如有实质的目光不善地落到谢沂身上。
谢沂恍若未觉,淡然的样子让人怀疑方才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容这是要往哪里去?”
齐思义面色不善,一番话在嘴里嚼了又嚼,没好气道:“此事我不会瞒着他,你最好早点想好该如何解释。”
“他迟早会知道,子容既然有心代劳,正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谢沂在气人这方面着实颇有心得,“感激不尽。”
贺兰奚一头雾水,对他们打哑谜的行为感到十分不爽。
拜别齐思义回府后,贺兰奚终于找到机会阐述自己的疑惑:“他是谁?”
“一个故人。”谢沂用一种别具深意的目光看着他,笑了笑,“柒柒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你们的故人还真是多啊。
此时的贺兰奚尚不解其中深意,直至见到这个人,一切的一切,忽然间便全都明朗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8 章
“让开!谢云归呢?叫他出来见我。”
来人不顾阻拦, 一路闯进谢府院子,语气不善,阴沉着脸活像谢沂欠了他银子似的。
谢府的老管家光跟上他就费了不少力气, 一面加紧脚步, 一面为难道:“萧将军, 主人正在书房商量要事,实在无暇见客, 您不妨去正厅喝杯茶稍待如何?”
萧寒声大发慈悲停下脚步, 一杆长.枪竖在地上,发出十分有分量的声音:“老子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你若再敢阻拦,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被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扫, 老管家周身打了个寒颤。
这样一尊煞神,也不知他们家大人是怎么把人给惹到了。
正当他视死如归准备再劝上一劝时, 谢沂及时出现了。
“萧将军乃大魏功臣, 焉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萧将军进来便是。”
说着,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谁知此举非但没有平息萧寒声的怒火,反倒更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他长.枪直指谢沂面门, 冷哼一声道:“谢云归, 别以为你对我有恩,老子就不敢动手。”
谢沂眼睛都不眨一下, 抬手轻轻拨开枪头:“萧将军何故动怒?”
“你——”萧寒声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重新组织了一番措辞, “你身为臣子, 仗着自己权势滔天, 逼迫瑞王殿下行那等……那种事情,算什么君子!”
谢沂两手一摊,好笑道:“我何曾君子过?”
“你……”萧寒声细细一想,发现还真是,一时语塞。
“何况……”
“何况萧将军打算以什么身份立场来质问他?”齐思义负手从书房走出,替谢沂帮腔的样子仿佛此前给萧寒声传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寒声拿枪的手忽然之间没那么坚定了。
齐思义继续咄咄逼人:“是战功赫赫的萧将军,还是……瑞王殿下血脉相依的亲人。”
萧寒声:“……”
他失了力气一般,垂手放下手中长.枪。
贺兰奚一进谢府,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谢沂平日住的那进院子外。
不想才一脚迈过门槛,便听到了齐思义口中骇人听闻之言。
“齐大人此言……何意?”他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同样忐忑不安的还有萧寒声。
他甚至不敢回头。
“谢云归……谢云归你一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吗?”贺兰奚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谢沂。
然而在这件事上,谢沂和齐思义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的态度。
贺兰奚听到“亲人”二字时,联想到萧将军回来后齐思义的一些古怪行为,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前世今生,他一直以为姜家满门无一活口,可姜澜能够侥幸逃脱,意味着其他人也不无幸免之可能。
这个发现令贺兰奚激动不已,他抑制住颤抖的双手,已有哽咽之声:“不知萧将军可否为本王解惑?”
不知过了多久,萧寒声挺拔如松的背影认命般泄了气,转身露出那张几乎瞧不出昔日影子的刀疤脸。
“柒柒,我并非有意隐瞒。”他无奈道。
这一声“柒柒”一出口,贺兰奚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冲上去将人抱住:“小舅舅,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萧寒声这个名字,于贺兰奚而言只是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和挟天子令百官的谢沂,一文一武,维持了大魏数十年的兴盛。
但他从未想过将这个名字和早该故去的小舅舅联系在一起。
个中曲折,恐怕只有如今改头换面的姜令秋才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一道圣旨,姜家所有人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大理寺的监牢之中,而大跌眼镜以状元之才自请调入大理寺的的谢沂曾深夜与姜邺密谈,在行刑前一夜,用一个死囚犯调换了姜令秋。
待风头过去,才悄悄送人前往陈阳。
谁料姜令秋心有不甘,竟半路偷偷跑了,一路北上,顶替了一个逃兵的身份,苦熬十年,成了如今的萧寒声。
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在北疆吹了十一年的风,原来的姜令秋早已不复存在,唯有萧寒声的名字,如雷贯耳。
甥舅二人抱头痛哭,感人至深。
哭了一会儿,萧寒声……不,是姜令秋忽然又提起了枪。
他这会儿和外甥相认,底气足了不少,冷笑一声道:“谢云归,你诱拐我家柒柒的账要怎么算?”
谢沂还未有反应,贺兰奚倒是先急了,红着脸扒拉他握抢的手,道:“小舅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姜令秋:“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谢沂:“我和柒柒两情相悦。”
……是我图谋不轨在先。
二人同时开口,将他未尽之言尽数压了回去。
奈何贺兰奚一脸春风荡漾,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与谢沂关系非同一般。
而这一切,皆因谢沂口中那句两情相悦。
姜令秋瞅了瞅他家外甥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只觉牙酸,再看谢沂波澜不惊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脸色更差了。
“你多大,我家柒柒才多大,老牛吃嫩草,你好意思吗?”
贺兰奚不服气地嘟囔道:“我已经不小了……”
姜令秋瞪了他一眼。
谢沂看着被姜令秋紧紧护住的小殿下,莞尔一笑,不紧不慢解释道:“令兄与我父亲曾同朝为官,见面以‘谢兄’相称,细细论来,我与柒柒也算同辈人。”
“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姜令秋骂道,“口舌之争我说不过你,但你与柒柒的事,我不同意!”
一旁看热闹的齐思义在背地里幸灾乐祸。
他深知好友玩不过谢沂这只纵横官场的老狐狸,越是棒打鸳鸯,二人只怕黏得越紧。
但能看见谢沂吃瘪,也算不虚此行。
“舅舅!”贺兰奚从姜令秋身后钻出来,拦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是我喜欢他,也是我图谋不轨步步紧逼引诱他在先,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况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令秋被这番话震在原地。
他怎么也想不到,记忆里那个不谙世事,抱着他大腿央求他带自己出去玩的小家伙,如今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
他何尝不知道谢沂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感情之事像是与此人绝缘,置身烟花柳巷心里也只有逢场作戏打探消息的份,今日能在他面前说出与人两情相悦的话来,已是匪夷所思。
可谁叫柒柒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姜家人,最是护短不过。
就算他家柒柒起意在先,那也是谢沂的错。
“柒柒。”谢沂牵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会解决。
姜令秋无可奈何地收了枪,盯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最后选择撇过脸去,眼不见为净:“哼!”
“我与柒柒的事暂且不提,今日正巧人都在,眼下有件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谢沂所言,像是在转移话题,然而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件事,比任何事都要急切。
在场其他人一个比一个不待见谢沂,唯有贺兰奚觉得他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十分捧场地问:“何事?”
谢沂:“陛下的身子,只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姜令秋自然只觉得永明帝活该,简直跃跃欲试,按捺不住手中长.枪。齐思义方才与谢沂商讨东岳六州一案时,隐约探听到到一些,倒没那么惊讶。
至于贺兰奚……
他是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可永明帝不仅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父亲,他们也曾有过温情的时光,只是冷宫凄清,再多温情,也早就被消磨殆尽了。
乍然到了这一天,心下免不了有些怅然罢了。
“迟早的事情。”贺兰奚喃喃道。
第 39 章
贺兰锦发现他二皇兄近日时常心不在焉。
在他又一次不小心将茶水倒在桌上后, 贺兰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贺兰庭惊了一下,倏地回神,收拾起笑容:“临近年关, 大约是忙昏头了, 阿锦莫要见怪。”
他们兄弟二人虽非一母同胞, 但自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
贺兰锦不疑有他, 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礼部那些叫人头疼的差事有什么可忙的, 做好了是应该,做不好少不了一顿臭骂,还不如每日去点个卯,舒舒服服回府上躺着, 他们难道还敢记你旷工不成?”
贺兰庭笑了笑,既不认同也不反驳。
贺兰锦千般宠万般爱的长大, 打小没吃过什么苦, 将旁人的阿谀奉承当做理所应当,哪里能明白他的艰难。
但蠢钝无知,正是贺兰锦的好处。
事实上,礼部之事并不足以让贺兰庭忧心,真正叫他心不在焉的, 是多日前去探望父皇的路上, 在窄巷中所见的那一幕。
坊间所传流言,他从未当真, 谁知……
先不说他这七弟和谢阁老谁的胆子更大些,二人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 谢沂的态度, 以及他肯为贺兰奚做到何种地步, 才是最叫人关心的。
贺兰庭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他们相爱的结果。
“对了,我听说那个萧寒声最近和贺兰奚走得很近,时常一起出入风月之地。”贺兰锦自以为握住对方把柄,脸上浮现出算计的神情,“身为皇子,私下结交手握兵权的重臣,若是让父皇知道,怎么也够他喝一壶的。”
贺兰庭:“……”
他这弟弟当真是傻的可以,撑死也只能想到要让贺兰奚喝一壶。
要知道永明帝这一病,令萧寒声交还虎符一事一拖再拖。
此时与之结交,且过从甚密,实非明智之举。
若是加以运作,给人安上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那便是掉脑袋的重罪。
“阿锦是从哪里知道的?”事关重大,贺兰庭自是要问个清楚。
贺兰锦以为他不信:“那种地方人多眼杂,许多人都瞧见了,我可没有瞎说。哼,明日我就去面前父皇,狠狠告他一状!”
贺兰庭心中一瞬间千百种想法呼啸而过,最终温和一笑,按住贺兰锦激动的手:“不急,此事还需慎重考虑。”
贺兰锦十分不满:“有什么可考虑的,你莫不是还顾及所谓的兄弟之情吧?我可不认这个兄弟。”
“自然不会。”贺兰庭安抚道,“只是这事马虎不得,需得打探清楚,万无一失才好。”-
临近年关之际,东岳六州盐运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温伯旸被褫夺爵位,抄没家产,押入狱中,只待年后问斩。
贺兰轩闻听消息,明白再无力回天,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大病了一场。
“痛快!”
昔日仇人遭了报应,姜令秋心中畅快,连饮三杯。
“温伯旸这老贼当年陷害忠良时,怕是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何下场。”
贺兰奚一步步走到这里,心中早已没了大仇得报的澎湃。
只因他知道,温伯旸不过是把趁手的铡刀,真正的刽子手,是他满心猜忌,高高在上的父皇。
“出门在外,人多眼杂,萧将军还是少喝些吧。”贺兰奚抬眼扫过珠帘外往来的人群,嘴里叫着最客气的称呼。
今日飞月阁生意兴隆,二人却不到贺兰笙特意预留的雅间里去,只随意找了个座位。
像是特意等着人来窥伺一般。
姜令秋不甚在意,顺手替贺兰奚也斟了一杯酒,大咧咧道:“咱家的男人,有哪个不会喝酒?何况遇喜事怎能不喝上几杯,这才哪到哪,喝!”
话说到这份上,贺兰奚只能却之不恭了。
端起酒杯时,有小厮过来上菜,贺兰奚用余光瞥了一眼,微笑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漪兰听说他来,一阵风似的寻了过来。
“七公子过来也不同我说一声,怕不是忘了我这个新欢,回头寻旧爱去了。”小姑娘仍是那副俏皮模样,熟稔地与他开着玩笑。
这话倒也不假。
他同谢沂如今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只可惜正事未决,无暇缠绵。
再则,漪兰尚不知自己身份,与姜令秋相认后他有意说明,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好少见。
贺兰奚摇头认输:“哪敢。”
或许血脉相依的亲人之间真有什么感应,姜令秋一见她便觉得亲切,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囿于胸中,又总是在将欲涌出的那一刻悬崖勒马。
漪兰也是一怔,平日里最是伶俐的小嘴都不会说话了。
贺兰奚心中熨帖,心道或许是时候了-
从飞月阁回来,贺兰奚脚下生风,脸上喜色一目了然。
这份愉悦在回府见到谢沂到达了顶峰,以致全然不顾礼数扑过去跳进他怀里。
“谢云归!”贺兰奚嘴角牵着笑意,将这份心情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了对方身上。
谢沂稳稳托住他,跟着笑了笑。
贺兰奚抱着他静默了一会儿,道:“小舅舅和澜妹妹,他们回来了……真好。”
说完这番话,贺兰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沂也就默默等着他收拾好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奚悄悄拭去眼角泪花,抬头又是一张无瑕的笑靥。
如果耳根没有染上绯色就更完美了。
谢沂看穿一切,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臣又不会笑话殿下。”
分明就有!
贺兰奚愤愤睨他一眼,引来对方愈发肆无忌惮的笑意。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贺兰奚不想太快败坏此刻的好心情,便道:“好消息是什么?”
谢沂:“皇后听了散播的流言,走动频繁,向来就快按捺不住了。”
皇帝病重,此前却并未立嗣,骤然闻听他与手握重兵的大臣来往密切,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坏消息呢?”
“塔木依照降书所言前来岁贡,一同前来的,还有位公主,陛下已经允准,将其许配给殿下做王妃,不日赐婚。”
谢沂述说的口吻太过平静,贺兰奚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让我娶……塔木人的公主?”
娶了外族公主,意味着他再无继位之可能。
这也就罢了。
永明帝明知姜家世代戍边,与塔木人不共戴天,竟还想让有着一般姜家血脉的他同塔木公主成婚。
当真是他的好父皇啊。
谢沂丝毫不慌,把玩着他的一缕青丝,从容道:“总归我这个奸臣为殿下美色所惑,已经做好了替殿下谋权篡位的准备。”
贺兰奚噗嗤一笑,逐渐长开的面容更添色彩:“奸臣自当配昏君。”
他便做了那个谋朝篡位的昏君又如何。
第 40 章
塔木使臣带着公主还有可观的岁贡进了京, 才安顿下来,京中便忽然传出一则流言。
流言的主人公,正是骁勇的大将军萧寒声。
说是其身份另有玄机, 很可能是十多年前罪臣姜邺的儿子。
姜邺这个名字, 对很多塔木人来说, 是长久萦绕在心头的阴影,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可就是这样一个驻守边关几十年, 叫敌人恨之入骨同时心生敬意的人, 最后却因为皇帝莫须有的怀疑,死在了自己人的铡刀之下。
叫人庆幸的同时,也叫人叹惋。
贺兰庭也没想到,最后打探出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消息若是真的, 灭门之仇,萧寒声绝不可能毫无芥蒂。但旨意是永明帝亲自下的, 若想翻案, 唯有贺兰奚继位。
只有贺兰奚,才有可能冒着不孝的骂名,指出永明帝的过错。
凭贺兰庭对皇后的了解,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倘若是有人刻意为之……
贺兰庭无端生出一身冷汗。
因为他发现,不论真假, 他们都只有孤注一掷这一条路可走。
按兵不动无异于将一切拱手相让, 可一旦做了什么,稍有不慎就会被安上一个谋权篡位的罪名。
好一手阳谋。
正如贺兰庭所猜测的那样, 贺兰奚不打算再等了。
永明帝病重,宁王势颓, 而谢沂有权, 小舅舅有兵, 时机再好不过。
何况,再不出手,难道真要让他等赐婚圣旨下来去娶塔木送来的公主不成?
腊月十九,永明帝强撑病体宴请塔木使臣,席间相谈甚欢。
使臣队伍中原本有人对岁贡一事意见颇深,大魏提出的条件并非不能完成,只是每年进贡如此数量的牛羊马匹,对塔木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但在永明帝提出互市这样的交换条件后,不由重新审视起岁贡的事来。
旁人或许不知,但贺兰奚却清楚得很,互市的提议其实是谢沂主张的。
但谢沂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从不揽功。
再多的人感恩戴德,都不如永明帝的人情实在。
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个忠实的只管办事的人,尽职尽责将其中好处娓娓道来,直说得塔木使臣两眼放光,将公主和亲一事抛之脑后。
永明帝早就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谢沂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可指摘,只好由着话题一路发展下去。
赐婚一事,不了了之。
他原想着过后着人拟道圣旨也就罢了,不曾想,自己竟连一晚上也没能撑过去。
当夜三更天,永明帝宫中急召太医。
皇后来得比太医还快,张槐林一时情急,并未发觉有何不妥,直至皇后勒令所有人不可将消息外传,方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圣躬违和,按理应当请诸位王爷前来听候侍疾才是,皇后娘娘为何……”
皇后凤眸一挑:“塔木使臣尚未离京,若是走漏消息,难保他们不会生出旁的想法,张公公,你说是规矩重要还是国本重要?”
张槐林哪敢置喙,更无权置喙,只盼着太医能快些赶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早有宫人拿着皇后手谕,星夜赶往了荣王府。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后的人扣响宫门后没多久,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谢沂耳朵里。
贺兰奚彼时正在谢府书房里“红袖添香”,一听便知道是永明帝快不行了。
席上那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怕是回光返照。
“看来今儿个是睡不成了。”贺兰奚搁下手里半块上好的徽墨,半真似假地叹了口气,“亏得皇后这样小心翼翼,想瞒的事竟是半点没瞒住。”
谢沂捏了捏他的手心,谦逊道:“都是唐指挥使的功劳。”
论打探消息的本事,谁能比得过锦衣卫去。
“这个时候,有的人怕是已经动身进宫了。”贺兰奚半点不客气地占了谢沂的座,拖着下巴咂摸道,“贺兰锦那个脾气脑子,贺兰庭真能甘心让他做皇帝?”
论精明才干和做人,贺兰庭不知强过贺兰锦多少。
论嫡长,他养在皇后膝下,多少也能沾个嫡字。
若不是贺兰奚有非走这条路不可的理由,依他看来,他这几个便宜皇兄里,就数贺兰庭最适合这个位置。
谢沂:“靖王是否有此野心,将这出戏唱下去,届时自有分晓。”
皇后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宣谢沂进宫的口谕很快便来了。
其间却未曾提及永明帝病危之事,只说有要事商议。
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但谢沂必须走这一趟。
“拟诏时若无阁臣在场,名不正言不顺。殿下的继位诏书,当由臣来执笔。”
贺兰奚心中的不安被冲淡些许,牵起笑容,给了他一个临别的拥抱:“那就预祝先生马到功成。”
谢沂:“君亦然也。”
……
丑时,风声渐起,月色被乌云遮掩,走在宫墙之内,周遭更显萧索。
不出所料,谢沂尚未接近永明帝寝宫就被忽然出现的禁军围了起来。
“这是何意?”
谢沂只身前来,面对长戟的寒芒,只微微挑起了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
禁军从中劈开,让开一个口子,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好心解释道:“有贼人潜入宫中,意图行刺陛下,此刻宫城戒严,在抓到贼人之前,只好委屈谢大人了。”
谢沂出入宫禁,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没有点破,只“哦”了一声,问道:“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孙统领眼皮子底下犯事?”
禁军统领孙承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快有十年了,在锦衣卫的盛名之下,禁军被衬托得平平无奇,若他是想搏上一把,借着从龙之功从此翻身倒也不稀奇。
“等抓到贼人,下官自会据实相告,就不劳谢大人操心了。”孙承说着,侧身一让,“请。”
谢沂从善如流被裹挟着向前走去,接着一顿,回头道:“靖王殿下想必已经到了,不知可否拨冗一见?”
孙承看着谢沂含笑的眼神,只觉顷刻间被对方看穿了一切,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大人说笑了,下……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贺兰庭的确已经到了。
此刻正声泪俱下,和皇后一唱一和的向行将就木的永明帝述说贺兰奚联合萧寒声举兵谋反的事。
永明帝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他:“小……小七……”
小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有萧寒声,二人素不相识,怎会有如此交情?
他一口一个小七,唤起了皇后种种不甘的回忆,报复般说出了伤口撒盐的话来,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
“陛下别忘了,瑞王外家满门的性命,是您亲自下旨处死的。”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皇后便早已没了顾忌,“只可惜,当年还有个漏网之鱼,那位萧将军根本就是姜邺的小儿子姜令秋,他是回来报仇的。”
话音刚落,永明帝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看就要不行了。
被提前警告过不要乱说话的贺兰锦看得触目惊心,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幸而贺兰庭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永明帝,循循善诱:“事已至此,还望父皇早做决断。”
“张……张槐林呢?”
吐出瘀血后,永明帝恍然间又有了几分精神。
贺兰庭轻声细语极具诱惑性,深深叹了口气:“张公公去瑞王府请七弟入宫时,就已经……父皇想做什么,吩咐儿臣便是。”
对现在的永明帝而言,说话这样的小事也显得极为艰难,他用尽全身气力,一字一顿:“宣谢沂,入宫拟诏。”
第 41 章
几经波折, 谢沂终于还是见到了永明帝。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禁军,既是对他的威胁,也是贺兰庭最后一道屏障。
进殿后, 素日伺候在永明帝身边的大太监张槐林不见了踪影, 亲自出来迎他的靖王殿下笑里藏刀:“谢大人是聪明人,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应当无需本王多言。”
还真是把人逼急了。
谢沂微笑:“自然。”
闻听张槐林失踪后的消息后, 永明帝精神便一直紧绷着,强撑着不肯倒下,直至谢沂的到来。
事到如今,他若还看不出来皇后和他两个好儿子的打算, 这些年的皇帝就算是白做了。
“臣谢沂,见过陛下。”谢沂仍旧如往常一般行礼, 仿佛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永明帝艰难地抬了抬手, 示意他平身,对上谢沂古井无波的眼神,吐出一口浊气:“拟诏吧。”
贺兰庭主动站出来:“儿臣替谢大人磨墨。”
按理说,贺兰庭身为皇子理应避嫌,但在场几人心里都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局势, 无声默认了此事。
谢沂的字向来铁钩银画, 从不掩饰锋芒,因此鲜少有人知晓, 其实谢大人的馆阁体同样赏心悦目。
传位诏书的内容他早已有了构想,落笔流畅, 一气呵成, 只在传位于何人的地方留了个空。
只要加盖玉玺, 这份诏书不论谁拿到,都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一道道灼热的视线盯着谢沂手中这份诏书,恨不能立刻据为己有。
“不知陛下欲立哪位殿下为储?”
谢沂手里的笔悬在诏书空白处,只待永明帝说出某个人的名字。
是啊,该立谁呢?
面前的两个儿子明晃晃打着篡权夺位的主意,没有弑君弑父已算是良心未泯。
老四一朝失势,颓废不已,怕是扶不起来了。
何况他与小七素来不和,只怕容不下对方。
那毕竟是他和令宜唯一的骨肉。
可小七……小七是决计不能承继大统的,那便只剩下……
永明帝的思量颇多,实际上不过须臾。
他没有考虑过这道很可能是遗诏的旨意能否顺利发出去,闭了闭眼,道:“立……皇六子安王贺兰笙为储君。”
“啪!”
皇后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扫落一套上好的茶具,眼中难以置信,随后忽然大笑起来,状若癫狂:“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我以为你有多爱她,原来……终究抵不过你那点可有可无的颜面。”
她这么多年究竟在争些什么?
姜令宜早早看清了帝王的虚情假意,心灰意冷避入冷宫,只有她还傻傻地以为,丈夫对自己的冷情冷意,都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心爱女子的正妻之位。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想着得不到爱情,那就替儿子挣。
可谁又能想到,她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做了十几年端正贤惠的皇后,到头来,对方心中储君的人选竟是所有皇子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她这个皇后,就像是一个笑话。
“母后……”贺兰锦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去扶她一把。
贺兰庭却趁这会儿无人注意,企图出其不意将那份没有写上姓名的诏书抢过去。
不想谢沂早有防备,一拉一退,手持诏书同他拉开了距离。
贺兰庭再也装不下去了,露出阴恻的神情:“萧寒声早已被本王矫诏骗进宫,纵然有大军在外,调不了兵也是枉然,你以为你能带得走这份诏书吗?”
话音落下,不远处落单的皇后和荣王忽然惊呼起来。
身后一位小黄门打扮的人一手持刀抵在皇后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毫不费力抓着贺兰锦的脖子,愣是叫他们动也不敢动一下。
“靖王殿下此言差矣,谁说老子调不了兵了?”
小黄门抬起头来,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不是姜令秋又是谁。
贺兰庭脸色一白,不敢相信:“你不是在……”
“在议政殿?”姜令秋嗤笑一声,绝口不提谢沂的先见之明,“这点小把戏想骗过我还嫩了点,门外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还不够给老子活动筋骨的呢。”
这话自然是在吹牛诓他的,姜令秋再神勇也是凡人之躯,真有那本事,也不必装作小黄门费心混进来了。
但两军对阵,说点不打草稿的狠话铩威风都是极平常的事。
接连变故,令永明帝心绪如在海上漂浮,见到姜令秋也没工夫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觉求救有望。
“萧将军速速救驾,将此逆臣……咳咳贼子拿下!”
“逆臣贼子?”贺兰庭讥讽一笑,“父皇老眼昏花,恐怕还没认出来这位萧将军是何人吧?”
既已彻底撕破脸皮,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永明帝怒目而视:“不管是何身份,萧将军是大魏的有功之臣,自然明白忠君报国何意,不必费力挑拨。”
可姜令秋却是切切实实变了脸色。
忠君报国。
他父亲和兄长就是太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了,才会在明知有鬼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回到都城来。
无需贺兰庭开口,他自己便主动暴露了身份:“靖王所言不虚,萧寒声并非我之本名,在下乃是姜家三郎,姜令秋。好久不见,陛下。”
“你……你……”永明帝睁大了眼睛,见了鬼似的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贺兰庭笑着又添了把火:“父皇兴许还不知道,您信任倚仗的谢阁老,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仅如此,那些说谢大人和七弟暧昧不清的市井传言也是真的,儿臣亲眼所见,二人在议政殿不远的宫巷里举止亲密,旁若无人。”
谢沂只是笑,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姜令秋则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形中证实了贺兰庭的话。
永明帝气急攻心,又往地上吐了一滩血,奄奄一息瘫倒在床上无人在意。
贺兰庭趁机拉拢道:“萧……不,是姜小将军,听闻你与谢大人素来不和,今日你若助本王登上皇位,来日孤定位你姜家翻案如何?”
“哦?”姜令秋似乎对这个提议很心动,“翻案之事暂且不提,皇后娘娘苛待我姐姐,害我外甥性命,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害贺兰奚落水一事分明在行宫已有定论,可当姜令秋说出这番明示皇后才是罪魁祸首的话时,贺兰庭却并不意外。
只见他做了个请便的动作,毫不在意道:“任君处置便是。”
除了贺兰锦,没人感到意外。
皇后甚至在被挟持的情况下啐了他一口:“哼,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皇兄……”
贺兰锦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一直默认永明帝那个位置迟早都是自己的,理所当然觉得贺兰庭也是这样想的,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兄,和贺兰奚那个狗杂种一样,觊觎着属于他的东西。
现在正不惜以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交换利益。
姜令秋玩味笑道:“他们的性命本就在我一念之间,拿小爷我唾手可得的东西来交换,还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贺兰庭:“此言差矣,这分明是互惠互利的买卖。”
“少糊弄小爷我,即便你坐上皇位肯替姜家平凡,又岂会容我继续握着几十万大军的兵权。”姜令秋直接挑明了他们之间最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何况……”
贺兰庭见他忽然发笑,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姜令秋笑得得意:“我家柒柒就要到了。”
寝宫外隐约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往里推进。
贺兰庭脸色一变:“你竟将虎符交给了贺兰奚!”
第 42 章
“儿臣贺兰奚, 特来入宫勤王。”
此时正值深夜,殿外却灯火通明。
大门缓缓开启,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手持火把, 为贺兰奚开辟出一条道路。
一切都结束了。
贺兰庭脸上一片灰败。
他以永明帝的名义宣姜令秋入宫, 讲明了是要商讨交还兵权的事宜, 就是为了限制住贺兰奚这个最大的助力。
入宫不带虎符,无异于有不臣之心, 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可姜令秋不仅单枪匹马入了宫, 还将虎符交给了贺兰奚,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他们早有预谋。
这时,谢沂手持诏书走到贺兰奚面前,列数靖王荣王及中宫皇后的罪行, 跪请瑞王殿下清君侧。
皇后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清君侧?谁是君?”她说着,目光转向拼命瞪着眼只剩一口气的永明帝, “这屋子里, 有哪一个不盼着陛下宾天的,成王败寇,谁是谁非,如今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贺兰锦面红耳赤艰难应和道:“窝藏罪臣,知情不报, 我看你们才是逆臣贼子!”
说完, 被姜令秋皱着眉头捏紧了脖子,一张脸胀成猪肝色。
谁是逆臣贼子早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皇后所言,成王败寇, 谋权篡位的罪名, 注定会由败者来担。
“放开他!”皇后拼命挣扎起来, 脖子被匕首划了一下,雪白的皮肤破开口子流出鲜红的血,呈现出一种诡谲的艳丽,“所有事情都是本宫做的,有什么冲着本宫来便是,皇室嫡子,岂容你们这样折辱!”
“皇后娘娘说这话时,可曾想过本王也是名字上了宗室玉牒的皇嗣?我母妃虽身在冷宫,可封号未废,你授意宫人日日苛待磋磨,将我们逼至绝境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贺兰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像是在印证当日生辰宴上被谢沂遮掩过去的那句紫气东来。
“我没能死成,娘娘一定很失望吧。”
岂止是失望,简直是后悔不迭。
皇后目露恨意:“当初就应该一刀捅死你,绝不给任何人救你的余地才对。”
贺兰奚笑着往她心头扎了一刀:“真是抱歉,你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和姜令宜长得太像了,恍惚中皇后以为又看见了丈夫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女人。
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姜令宜这个名字,就如同噩梦一般笼罩在她心头。
而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贺兰奚正欲吩咐手下将士将人带下去,皇后却忽然目光坚定决绝地握住姜令秋的手,主动将脖子迎了上去。
她动手太过突然,连姜令秋也吓了一跳,贺兰锦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惨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今夜发生的事,可谓风云变幻。
一夕间,许多的人和事都面目全非了。
滚烫的鲜血溅出之时,谢沂在旁拉了贺兰奚一把,他低头瞥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不发一语,也不曾松开。
姜令秋气呼呼瞪着他们,抗议无果后,提溜着昏死过去的贺兰锦走了出去。
军纪严明将士以最快的速度将寝殿中的一切清理干净,贺兰奚走近他已然苍老垂暮的父亲,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永明帝目眦欲裂,却迟迟不曾咽气,一只手无力地指着贺兰奚,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
“父皇是在奇怪谢大人为何站在儿臣这边?”贺兰奚脸上的笑天真而残忍,“因为……那些荒唐的传言都是真的。等您驾崩以后,姜家的案子会重新审理,往后史书之上,会清楚记着,高宗永明帝性多疑,害忠良,实乃昏君耳。”
……
永明十七年腊月十九夜,帝崩。
贺兰笙入宫后许久仍有些恍惚,直到他亲爱的七弟拿出一道诏书,说上面原本应该写着他的名字。
“我……我从未想过此事。”
贺兰奚平静看着他:“六哥哥,你现在可以想了。”
贺兰笙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们家小七闷不做声干了件大事,苦笑道:“可我志不在此,比起坐在龙椅上跟那些大臣斗智斗勇,我更愿意和银钱打交道。”
“但……”贺兰奚做了最大逆不道的事,但因为永明帝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是六哥,反倒听话地遵从起他的遗愿来。
贺兰笙大约也明白他的顾虑,眼珠子转了转,心中顿时有了笔绝佳的买卖。
“这样如何,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份诏书,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如何?”
贺兰奚:“……天底下哪有这种买卖。”
值得用皇位去换的,得是什么样的条件。
偏偏贺兰笙一副自己赚大了的模样,不由分说的将谢沂唤进来,直截了当的强买强卖了。
消息传出皇城后,朝野震动。
皇后连同两位皇子谋反,圣上驾崩,而瑞王手持传位诏书,成为新帝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接二连三的重大消息,将朝臣们砸蒙了。
何况那晚禁军损失惨重,本该驻扎京郊的军队入城进宫,动静之大,很难不让人妄加揣测。
可诏书是真的,萧寒声铁甲银枪的兵也是真的,遑论连首辅谢沂也站在新帝一边。
故而,即便他们有意见,也没有可以言说的由头和勇气。
但还有一个人敢说。
那便是此前在东岳六州盐运一案立下大功的左都御史齐思义。
众人敬佩他的胆量,却也毫不意外。
于是默不作声看起戏来。
齐御史同谢首辅那可是老对头了。
可是很快他们就傻眼了。
因为齐思义掷地有声揭穿了萧寒声的真实身份。
对方竟也吊儿郎当的坦然承认了。
许多人都变了脸色,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个早就该死的罪臣,手握军中大权,这叫什么事啊?”
姜令秋冷眼扫过那些反应激烈的人:“当年我父兄究竟有没有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楚,想定我的罪可以,将当年的旧案重新查一遍,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罪人!”
“先帝亲口定下的罪名,岂可说改就改!”
“顶着假身份在军中招摇过市,节节高升,欺君之罪毋庸置疑,还有何脸面握着虎符不放!”
“没错,案子查不查另说,先将兵权交还朝廷再说不迟。”
朝臣们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群情激奋之际,谢沂轻飘飘说道:“塔木使臣尚在京中,三军无帅,难保塔木人不会卷土重来。既然诸位想让姜三卸兵权,不知可有人选顶替这主帅之职?”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重审姜家一案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随之一起进行的,还有永明帝的葬礼。
贺兰奚一句百姓为先,勿扰了百姓过年的兴致,将永明帝的国丧草草糊弄了过去。可他言辞恳切,一副处处为民着想的明君之相,令朝中那些古板的老臣们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除夕夜,早已迁入宫中的贺兰奚派人去飞月阁将漪兰接到了姜家旧邸。
好巧不巧,这座宅子正好被永明帝赐给了凯旋回京的“萧大将军”,阴差阳错,也算是物归原主。
收到消息时,贺兰笙正巧也在飞月阁,亲自将人送了过来,并且很有赖着不走蹭一顿年夜饭的意思。
贺兰奚姗姗来迟,下车后拢了拢衣襟,很不高兴地瞪了谢沂一眼,将人甩在身后快步走了进去。
姜令秋忽略了自家外甥耳根的绯色,还在那幸灾乐祸的傻笑,入席时硬生生挤进了他和谢沂中间,令贺兰奚哭笑不得。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陛下可还记得那日答应我的事。”贺兰笙笑眯眯道。
贺兰奚尚不适应这个称呼,好在他还记得六哥同他说过要用诏书交换他答应一件事的条件。
他心心念念,自然不会忘:“六哥想好了?”
应该说早就想好了。
贺兰笙笑着点了点头,细看之下还有些羞赧:“我想向陛下求娶姜家大小姐,姜令行之女,姜澜。”
贺兰奚:“……”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再看姜澜那副掩面偷笑的样子……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或许前世他不知道的后来,二人在史书不曾留意时,最终也终成眷属了。
然而不等贺兰奚发表意见,他脾气急躁的小舅舅已经拍桌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背地里偷偷觊觎我家孩子,问过老子意见了吗?”
贺兰奚面前伸过来一双筷子,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夹进他碗里,微微侧目瞥见谢沂波澜不惊的神情。
“吃菜。”
外头炮竹声响起,整个京都霎时活了过来。
贺兰奚在无能狂怒的小舅舅眼皮底下给谢沂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来时马车上闹腾的那点不愉快顿时都消了。
“新年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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