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晋县在姜城的边缘,离着姜城的中心皇城,实则有一段距离。
而礼部在皇城千步廊的东侧,从晋县过去,又碰上大雪,沈冰灵到礼部时,着实花费了一些时间。
马车停在礼部门口,高门大匾,气势宏伟。
沈冰灵原先觉得,晋县不愧是在姜城的地界上,县衙比起她以前在中州和岭南时,条件要好上太多。
但如今到了礼部,倒是显得晋县那县衙不够看了。
叫了门口的守卫去通传,还不等回信,沈冰灵便匆匆跟了进去。
沈冰灵等在议事厅中,自个儿寻了位置坐下等辜永德出来。
这是辜永德与沈冰灵的第一次见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官,简直是不知礼数,不等他通传,就这么大大剌剌地跟在后头直接进来了。
如今的后生便是如此目无礼法,行为乖张?
他十分不满,晾了她许久才从里头出来。
“辜尚书,下官晋县县令沈冰灵。”沈冰灵见人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半压着背等着他发话。
辜永德绕着桌案走了一圈,余光瞟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沈大人风雪而顾,所为何事啊?”
这般说着,也不叫沈冰灵起来,也没吩咐人看座,丝毫未将人放在眼里。
不过像辜永德这般眼高于顶的人,能被他放在眼里的,这姜国上下,倒是都数不出几个人来。
沈冰灵慢慢起身,“有位今春参考的考生,向衙门状告有人偷换了他的试卷,下官前来,想要查卷。”
辜永德这才转过头来看她,他如今六十多的年纪,那一套官服穿在略有些干瘪的身子上,衬的一双大袖空荡荡的。
但他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几十年宦海沉浮中沉淀下来的威严气度让人心头一震,“那人可有凭据?这案汝可已受理?汝可向上申请了查卷的文书调令?汝这般空着手来,大言不惭说要翻卷,当我们礼部是开菜场的?”
景玉山自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辜永德自然也知道。但礼部是他的地盘,他绝不相信景玉山对贡院,对礼部的指摘,哪怕景玉山豁出了一条命。
“科考一事,本就是为选拔优秀人才而设,若公平公正都不能保证,岂不是失了初心和本意。下官认为,以后贡院收上来改评过的试卷,都当置于众,大方供人查阅才是。”
沈冰灵端着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模样,好似丝毫察觉不到辜永德话中的怒气。
也不知这样缺心眼儿一般的天真憨直是如何让她在这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中活至今日的。
辜永德那空荡荡的大袖从背后扫到了前边,布料与空气刮擦,在安静的室内发出了一道凌厉的风声。
“好大的口气,汝这话不该来礼部说,该去和陛下说。考卷一事涉及私密,考官评阅后存档封留,百年来便是如此,汝拿着一份不知真假的诉状,便妄图指摘礼部的考卷查阅?”
“政有弊,则该广听纳言,若是一味抱残守旧,如何能利民,又如何能长久?”
“沈大人。”辜永德伸出一只手来,横亘在两人中间,不想再听她继续,“明日上朝,吾必要将汝今日这一番言论带到,好让陛下知道,我姜城之中,出了汝这样一位不拘小节,书生意气的人才!”
‘不拘小节’,‘书生意气’在今日这场景中,听起来并不像是好词。
沈冰灵还十分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好似十分受用。这一下更是看的辜永德火冒三丈,直到她踏着雪离开了礼部,他才忙不迭地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空折子来,吩咐人研磨,眉头紧锁,笔下不停。
辜永德这折子第二日便被送到了皇帝手里。
“这辜老又给朕上折子了。”
御书房中,帝王靠在椅背上,容色疲倦。
桌案上,其他的折子都已批阅完了,只剩下辜永德的那一本还置于桌案正中。
穿着紫色宫装的宫人俯身理着旁边的折子,一份份合上码好放在一边,“辜尚书这样该颐享天年的年纪,还时常忧心国事,实是难得。”
折子翻开,又是冗长的一篇,皇帝凝着眉细细地看了起来。
“赵公公,今春竟有考生状告贡院偷换他的试卷,为何这事从未听人提过啊。”
“陛下有所不知,这考生状告换他试卷的是当今的翰林院修撰,且无甚凭据,故而底下无人愿意受理。”
“那考生如今如何了?”
“前日吊死在了家中,死前留下一封血书诉状,状子递到了晋县县令沈冰灵的手中。沈大人昨日赶去礼部要求翻卷,许是言行不当,惹恼了辜尚书,便给陛下递了折子。”
紫衣宫人三言两语的,便将事情解释地清楚明白。
辜永德满篇的折子无一不在痛陈沈冰灵的不知礼法,进退无度,冒失莽撞,难当大任。但皇帝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些关键,比如‘状告’,比如‘偷换试卷’,这今春就发生了的事情,到了入冬,才以这样的方式传到他手里。
姜城之中,沉疴旧瘴,积弊多年,利益固化,藩篱横亘,是时候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来搅一搅这一滩浑水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好似扫去了先前的疲倦。
听辜永德的意思,这个沈冰灵倒是个心怀正义,大胆直言的年轻人。
皇帝合上折子,眼睛看向窗外的大雪,一只手盖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摩挲着桌案的边缘。
“沈冰灵这名字有些耳熟。”
“晋县县令一职空悬之时,陈御史向陛下举荐了沈大人。”
赵世光在走到皇帝身后,替他捏着肩背,轻声提醒道。
“哦,是她呀,就是那个从岭南回来,办了中州贪墨案,岭南女尸案的沈冰灵。”他突然想起来了。
“如今朝中积弊,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这一次的案子,必须严查,不然怕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不管涉案的是翰林院,还是荣家,朕要一个真相。”
皇帝一只手拍在桌案上,一双眼中有暗流涌动。
赵世光手下不停,偷偷打量着皇帝的神情。
这姜城,只怕是要变天了。
皇帝的旨意传下来,命沈冰灵彻查景玉山一案。
不过半日,新上任的晋县县令沈冰灵的名号便在姜城中被传开了。
而意识到自己被沈冰灵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县官拿来算计之后,辜永德内心对于她的怒气更甚了。
“吾上折子是斥这姓沈的不知礼法,皇上怎还让她这般不知轻重的人去查案子?”
辜永德几掌拍在桌面上,桌子上的茶杯被他震的撒了一桌水,旁边的侍从不敢说话,房中规矩站着的丁文昌也不敢说话。
“汝老实告之,景玉山之案,究竟是真是假?”
丁文昌在礼部一直负责贡院这边的事宜,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又是辜永德一手带出来的,辜永德倒是对他十分放心。
只见他仍旧低眉顺眼地,安静回话道:“学生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一句话说得坦荡正派,叫人不敢有什么怀疑,也就忽略了他说话时,藏在袖间,捏得发红的指关节。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便让那个沈冰灵来查。”得了丁文昌的这一句保证,辜永德更是有了十足的底气。这会倒是巴不得沈冰灵快些去查案,到时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看她如何收场!
与礼部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县衙这边,沈冰灵倒是颇为自得,理了理今日的案卷,便坐在一旁看起杂书来。
杨砚这时才知道,她昨日说的‘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一步走得凶险。你如今刚来晋县,脚跟都没站稳。此次惹了礼部,又对上荣家和翰林院,后头的路,怕是不好走。”
他这么说,心里对沈冰灵倒是却有改观,毕竟像沈冰灵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满姜城算是独一份。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中州和岭南那么难,她都过来了,如今脚踩在平地上,一身正气,又何惧魑魅魍魉,暗箭冷光。
“只是杨县丞,我如此行事惯了,倒是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受罪。”她抬起头来,是实实在在的歉意。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杨砚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最后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沈冰灵,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两岁,但这一身孤勇热血,却令他汗颜。
他终是压了压心中的莫名惭愧的情绪,“大人见外了。”
“大人接下来预备如何做?”
“去贡院,上次去礼部,辜永德斥我未受理案件,未取得调令,如今我都有了,自然要光明正大地去查卷。”
“那我与大人同去。”他说着就要去取外衣,准备出门。
沈冰灵一把将人拉住,“这种得罪人的事,我出面就好。再说?????了,今日这一趟,十有八九不会让我如愿,大概是要空手而归的。县丞不如就留在衙内,将今日的案件处理了。”
沈冰灵的手抓在杨砚的手腕上,隔着冬日的衣料,那触感不甚明晰,他却意外地想去捕捉,那股浅浅淡淡的力道落在手上的感觉。
沈冰灵将手收回,唤了修竹便又出了门。
鬼使神差地,他一路跟到了衙外,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才终于有些讶异的情绪袭来,最后只得又按沈冰灵说的,回了屋去翻看今日的案件。
第82章
一路风雪颠簸,好不容易到了贡院。
果然不出所料,沈冰灵手续齐全地来了,但仍是被里头的人晾在一边。
出了景玉山这样的事,贡院只怕自顾不暇,不仅要预备着沈冰灵这样来查景玉山的卷子,整个贡院今年开春的卷纸材料都得先自查整理一番。
沈冰灵从午后等到傍晚,桌上的茶续了一盏又一盏。
这才等到人来,先头让她坐着等一会,说是他们忙完就带她去找卷子。
等她坐了这许久,才又说是丁文昌不在,暂时翻不了卷子。且这两日贡院在自查整理,里头混乱的很,让她改日再来。
其实这些人压根就没准备让她看景玉山的卷子。
沈冰灵自然清楚,她也知道,此行不会顺利。
若是真这么容易让她去查了卷子,那岂不是今日便能破案?
那便磨着,耗着,左右她有大把的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只是他们今日以丁文昌来搪塞她,明日便也能随便拽个什么理由,比如卷子丢了,或是混在历年的考卷中,翻找不出来了。抑或是趁着这个时间,弄一份假的来糊弄她。
他们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小小县令,就算有了圣上的旨意首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回程的路上,沈冰灵靠在马车里,开始思酌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其他的突破口。
车子颠颠不平,震得人昏昏欲睡。
但实在是太冷,冷风顺着窗帘子一丝一丝地渗进来,倒是又叫她精神了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窗帘子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象好似十分陌生。
四周荒僻无人烟,倒不像是回去的路,她不禁疑窦丛生。又回想起这后半路,修竹一直没有说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沈冰灵猫着腰,凑到车门边上,两指轻捻着帘子,开了一个小缝。
从那道缝隙里,她看见外面坐着赶马车的人,穿着一件单衣,腰背魁梧宽阔。
缠着缰绳的那一只手臂又粗又壮,即便透过一层单衣,也能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虬髯。
这哪里是修竹?
她只怕早就被盯上了。
只是想不到那一边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动手杀她。
须知她才领了命去查景玉山的案子,若是隔日便曝尸荒野,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不打自招?
这绝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冰灵的马车与一般的马车不一样,她请人改造过,四面的车门都是可以卸下的。
她不敢再在马车里呆着,于是又摸着来到车尾,悄悄撤了车后那一扇木门,外头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
好在前面的帘子被她压紧了,这会并没出现什么异样。
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响,沈冰灵直接裹着披风跳下了马车。
车子行的不算快,她扑倒在雪地里,很快就利落地爬了起来。
她四面环顾,真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荒郊野外。
放眼望去,满目是一片白雪地和光秃高耸的树干,没有容身之处。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那架着马车的壮汉发现她跑了,又赶马追了上来。
沈冰灵自然跑不过他。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来,下了马车便直接朝着她奔来。
大刀被他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
“好汉饶命!我有话说!”沈冰灵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那人走近,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衣,一身结实紧壮的肌肉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捏死沈冰灵。
许是猎物太弱小,直接砍杀倒是失了乐趣。
那壮汉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她,看她预备如何垂死挣扎。
沈冰灵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我这里有些金银,壮士可否留我个全尸?”
她将手摸进怀里,窸窸窣窣地好似真听见了一阵银钱碰撞的脆响。
那人手上的大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丝毫没被沈冰灵这三言两语糊弄住。
趁着沈冰灵翻找的这一会,他握着刀柄慢慢收紧。
沈冰灵的脑袋低着,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
这人真蠢啊,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天真,莫非真以为她找出些什么金银财宝的,就能让自己幸免于难?
他又走近了一步。
沈冰灵听到耳边传来刀锋呼啸而过的凛冽之声。
接着便是空旷的雪地里,利器没入血肉的噗嗤声。
沈冰灵从怀里摸出一支金簪,直直插入那人冒着血管的脖子,血柱喷洒,温热的血溅到她眼皮上。
毫无预兆的致命袭击让那人顿时失了力气,高高举起的大刀重重落下,插到雪地里。
整个人像一座大山一般,直直栽倒。
沈冰灵血也顾不上擦,提着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前狂奔。
只是寂静的周遭突然变得吵闹,身后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刀。
她不敢回头看,没头没脑地在雪地里继续狂奔。
直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刀锋擦过北风,空气迅速流动而凝成的一道刺耳的声音。
她的后背陡然紧绷,冷汗一层层地从衣料后冒出来。
没有意料之中的惨痛情形,她好像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攀紧了眼前的人,她埋在来人的怀里,耳边是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兵器相撞的冷声。
不必睁眼也知道是怎样一副腥风血雨的场景。
那人的胸膛坚实,手臂有力,靠在他胸前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心跳声。
一声高过一声。
沈冰灵心想:完了,他这么紧张,看来是打不过……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事了。”
靠得太近,那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还低头覆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她这才猛地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双极清冽干净的眼睛,面色如玉,长眉清逸。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神色分明清淡,但与她对上的那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情绪。
沈冰灵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外表看着分明就好似漫天漫地的雪,清冷,洁白,一尘不染。
但他眼中忽明忽暗的情绪,横在她腰间的炙热的手,和胸膛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今日出门前,衙门里炭盆中烧着的火,让她有感到一瞬的温暖与心安。
劫后余生的浪潮卷来,她来不及细细地去欣赏眼前人出尘的容貌,低低道了声谢,便立马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低头去查找栽倒在地上的几个杀手的身体,试图找到些有用的证据。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人,沈冰灵撕开他们的面罩,又在他们的胸前,袖中仔仔细细翻找。
并未找到什么。
如此急急地要杀她,不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查景玉山一案,看来这案子,牵扯颇深。
这背后,只怕还涉及更大的隐秘,才会叫他们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也要除掉她。
“我叫晁玉。”那人看了看自己倏然一空的右手,也走到她身边跟着一起蹲下。
晁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是晋县县衙新招的师爷。”他补充道。
“是你啊。我是晋县的县令沈冰灵。
我们县丞昨日还同我说衙里要来个新的师爷,没想到这么巧。”
沈冰灵终于回头看他。
“师爷的功夫居然这么好-”她本想套套近乎,结果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因那人突然一只手拢到了她脸上,温热手掌轻托着她的一边脸,大拇指指腹在她眼下细细摩挲起来。
雪地里他呼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缕白气,一张脸越靠越近,神情严肃认真,好像下一瞬便要亲上来一般……
沈冰灵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推了他一掌,他毫不设防地就被推倒跌坐在了雪地上。
“你干什么!”她脸上升起两片酡红,耳朵也热得慌。
从未见过如此不知轻重,举止孟浪的男子,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摸人脸的?
明缘被猛地一推,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前两世,江楠溪和宋温明重话都没对他说过几句。
如今与沈冰灵才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迎面给他来了一掌。
亏他这二十余年没日没夜地闭关修炼,就为了早日出来看她一眼。
他心中郁结。
这姑娘上辈子缺心眼,这辈子没良心。
总归是要少点什么。
算了,她又不记得。
他从雪地里撑起身子,将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手掌上的雪粒化成了水,?????大拇指指腹上染着点点血迹。
他开了口,语气委屈:“我不过是看大人脸上有血迹,想替大人擦干净。”
这个新来的师爷好像有些敏感,眼皮泛着红,鼻尖泛着红,耳廓泛着红。
可怜巴巴的。
皮肤敏感,情绪也敏感。
大概是小时候有过什么比较惨痛的过往。
沈冰灵暗自猜度着。
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她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晁师爷,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
“外头太冷了,我带你回衙门。”
沈冰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在他面前,莹白细长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浅浅的粉色。
这句‘我带你回衙门’就如同那时她对他说,一起回寺里,或是一起回公主府一样,对他有着莫大的杀伤力。若明缘长了一只尾巴,此刻只怕会忍不住在沈冰灵面前左右摆动起来。
他伸手握住,被沈冰灵拉着站了起来。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霜雪美玉一般的年轻师爷,握着姑娘的手,唇角拉出一道浅笑,那一瞬,好像冰雪都要化开,千万树繁花迎风盛放。
第83章
晋县县衙黑色的天幕上,升起一轮又圆又满的月亮。
风吹着,衙里的枯枝老木上,簌簌地掉下一些新雪来。
雪地上落下两道影子,两个脚印一前一后地进了府衙。
大堂,书房,待客厅,一间间都亮着烛火,却不见人。
沈冰灵领着明缘进了书房,房中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室内也不比室外暖和多少。
“晁师爷,随便坐,等他们回来了,我再让人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
沈冰灵招呼他坐下,然后上前往盆里添了些炭。
明缘挨着她坐下,一双手拢在火盆上方。
炭火烧得慢,还感受不到什么热意。
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小指尾端一直蔓延到大拇指。
天气太冷,伤口处的血也没流出来,凝在他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异常地显眼突兀。
特别是他如今将手伸着,去烤那根本还没燃起来的炭火时,沈冰灵想不注意到都难。
“受伤了?”
他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小伤,没什么大碍。”
一边说着还一边抬着那只手左右翻了翻,这倒是叫沈冰灵看得更清楚了。
她又拱了一下炭火,便立马起身出去拿药箱了。
回来时,明缘还保持着刚刚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像一尊入了定的神像。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烛火光微弱,又让他的轮廓边缘蒙上一层浅淡的光晕,迷蒙似幻。
这陡然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沈大人?”明缘抬起头看向她,声如飞泉鸣玉。
她回过神来,拿着药箱走近,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
“师爷,把手给我,我替你上药。”
他十分听话地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递到沈冰灵眼下。
沈冰灵接过他受了伤的那只手,大拇指压在他食指的根关节上,其他几根手指在下面虚虚地托着。
她上药的时候仔细认真,好像在批阅一张案卷。
左额上的莲花印随着她的动作,越压越低,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珊珊可爱。
不自觉地,他被她握着的那一只手渐渐收紧,大拇指落在她尾指的指甲盖上,若有若无地细细摩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倒是神色自如,没什么异样。
便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心里想着这人倒是有些娇气。
不过又想到人家好歹是为救她受的伤,沈冰灵在内心便说服自己,忍忍算了,于是又低下头继续上药。
沈冰灵这反应落在明缘眼里,便是默许了他对她这般有些不太规矩的试探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似有些得意,抓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沈冰灵……
两人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功夫下来,沈冰灵隐约听见门外好似有人声。
“杨大人,是大人的马车!”修竹指着县衙门口停着的马车,语气十分激动。
接着便听见大门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交杂着传来。
沈冰灵和明缘回过头去,只见杨砚和修竹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屋外跟着十余名衙役。
“大人没事吧。”修竹连忙迎上来,一张脸急的又青又白,如今见沈冰灵没事,终于松下一口气。
杨砚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此时跟在修竹后面,先遣了后头跟着一起找人的衙役,然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向沈冰灵。
沈冰灵松开明缘的手,站起身来,问了问修竹他是怎么回事。
明缘手下一空,心中有些恼怒他们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托着一只手,乖乖坐在一边。
“今日大人从贡院出来,您刚上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赶马,便被人捂了口鼻拽了下去。等再睁眼时便发现我被扔在路边,再一抬头,天都快要黑了,左右找不见您的人,可把我们吓坏了。”
“可看清来人模样?”
修竹摇摇头,“他从后头来的,我没看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衙役,气也没喘匀,急声道:“大人,不好了,贡院失火了。”
几人齐齐望过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这火烧得巧,不会恰好独独烧了今春的那一批试卷吧?”
沈冰灵的声音里难得压着些怒气,白日里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时,她都未曾如此动怒。
“火势颇大,怕是不止。”
真是好大的强权,好大的势力。
沈冰灵冷着眉眼,没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只听得见屋外呼呼而过的风声。
她这样的神情言语,落在几人眼里,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大人,如今这样的境地,可还有路?”杨砚低低沉沉地发问。
沈冰灵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回他:“有!”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其余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坐在一边良久未开过口的明缘更甚。
眼前这个看着普普通通,无甚特别的男子,就是沈冰灵今日说的‘我们县丞’?
两人关系看着虽不是十分熟络,但好似有种暗流涌动的奇怪默契。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他坐着,沈冰灵站着。
杨砚也站着,站在沈冰灵身边。
他于是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冰灵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们介绍,“对了,我今日被带到荒野,恰好碰见来衙门赴任的晁玉师爷,是他救了我。”
几人互相点头问了好。
沈冰灵继续道:“即便贡院没有失火,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拿到卷子。不过从今日的事情来看,他们如此急急地想撇开关系,只怕这背后牵扯的还不只是荣家和礼部。”
修竹斟了几杯热茶,给几人一一递了过去。
沈冰灵接过轻抿了两口,茶杯便见了底。
喝空的茶杯捏在手里,她正准备接着往下说,感觉又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偏过头去,明缘将自己的茶递到她手里,又撤下了她手中的空杯。
她轻声道了谢,接过后喝了一口。
这一回倒是十分自然地将空杯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终于高兴起来,于是便捏着沈冰灵喝完的两只空杯,也不往一旁的托盘里放,就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沈冰灵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从明日起,你们就对外宣称我生了重病,要回云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日。”
“大人要回云州?”
杨砚皱眉,她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退堂鼓?
“准确来说,我是要去庐州,景玉山的老家。
他人是死了,可他的文章是活的。”
不同的出生,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大相径庭。
沈冰灵坚信,一个人的在文字中抒发的情感,表达的壮志,在他的生活中,一定都有迹可循。
而景玉山之前一直在庐州老家温书,她要去一趟他的家中,了解他的生平,体悟他的经历。
“他的血书诉状中,将春闱那场考试里他写的文章重新默写了一遍。
所以就算贡院的试卷没了,我也会找到证据证明,那是景玉山的文章。”
她说得斩钉截铁,虽然这法子很新,甚至于闻所未闻。但在场的没有人对她说的话产生怀疑。
“大人,庐州路远,万一再碰上今日的事情怎么办?”
修竹听不懂沈冰灵讲的什么诉状,证据,文章,他只知道,沈冰灵若是一个人上路,十分危险。
“我与大人同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两道声音齐齐落下,在沈冰灵两边炸开,她突然感觉手边的袖子又被人拉紧了。
“庐州路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我走了,杨县丞再同我一起去,衙里没个主事的人怎么行?”
沈冰灵拒绝了杨砚,但这并不代表她就答应了另一个人。
“我去收拾东西。”明缘先一步截了她的话头,利落地站起身来,长步?????一迈就出了门。
不是,你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沈冰灵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语,吩咐边上的修竹说:“你去给师爷收拾间空房,我们明日再动身。”
这意思便是默许了明缘和她一道去庐州。
修竹道了声好,便追着明缘的步子出了门。
沈冰灵今日遭了许多事,现在看她,午后出门时,还紧实束起的头发都有些松散,衣服的领口上还挂着淡淡的血迹。
杨砚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双眼,“大人放心,衙里的事情我会看顾好,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沈冰灵点点头,“麻烦杨县丞了。”
“你早些休息。”杨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便也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终于能坐下好好休息休息。
这会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室内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一阵阵暖暖的热意熏着,头脑也有些发昏。
先头传贡院失火的话的那个衙役,又从门外探进来。
他看见沈冰灵靠在椅子上,神情疲惫,于是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门口踱步来回。
粗重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有话快说。”沈冰灵一只手覆在额角,轻轻按了按。
“大人,外头来了个女子,说要见您。
对了,她说她叫师韵。”
衙役说出这个名字后,沈冰灵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声音又冷又亮,“你带她进来。”
他应了声知道了,连忙小跑着去大门口传信。
书房的一扇门半开着,外头的冷气漫着扩散进了屋子,沈冰灵一双眼从火盆上移开,看向门口。
先是落在雪地上的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靛蓝色的裙角迈开,那片裙裾从门角一路轻轻飘摇摆动,最后停在她跟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缘:牵牵,摸摸,贴贴(这辈子就是不要脸皮)
沈冰灵……
第84章
沈冰灵与师韵同在云州,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入仕。
年少时也曾豪言万丈,读书人一腔热血,意气万千,挥斥方遒。
那时,沈冰灵说,她要理清世间所有冤假错案,做一个风清气正,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师韵说,她要读遍天下所有的史书记录,她要编一本最干净、最真实的姜国史,到时候在这本书上,一定会有沈冰灵的名字。
可这世上有不少路,东南西北,宽窄短长。
或崎岖,或平坦,或荆棘丛生,或阳光普照。
每个路口,都是选择。
年少时的感情真挚,不必考虑身份地位,只要兴趣相投,便是挚友。
后来现实裹挟着各种问题摆在面前,在一个个路口上,两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最终渐行渐远。
七年前云州一别之后,今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七年岁月积淀,眼前的师韵脸上挂着精致的妆容,曾经清淡如水的一双眉眼,染上几分陌生的情绪。
里头有精明,有野心,有算计,就是没了年少时的那一片清明平和。
与记忆中那个清和平允,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姑娘相去甚远。
只是不知她华丽繁重的锦衣之下,从前那一颗赤忱坦荡的丹心还余几分?
“沈冰灵,许久不见,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沈冰灵靠坐在椅子上,师韵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想问,是什么风,把师大人吹到了我这儿?”
她今日委实有些疲累,此时语气中的应付敷衍十分明显。
师韵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幅样子。
从来,从来都听不进别人一句劝,自己决定了的事情,便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要去做。
怎么就会有这样固执、执拗、丝毫不知变通的人呢?
“姜城的水,浑的很。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来这里,是想奉劝你一句。
你无根基,亦无倚仗,当心引火烧身,自毁前程。”
“那你呢,你有根基,也有倚仗,难道你就能随心所欲了吗?”
十几年的相处,沈冰灵比谁都了解她。
所以她能说出这个世界上,对于师韵而言,最诛心的言语。
沈冰灵所谓的师韵的根基是她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
而倚仗也不过也只是利益驱使之下,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师韵哪里有什么底气来谈‘随心所欲’呢?
师韵不是一个人,她有父亲,有兄长,她的立场,从来不能自己选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在林鸿还未坐到今日的位置上时,师家便是他手中一把利器。
科举考试后,他自然向师韵抛来了橄榄枝。
那时两人虽还未涉足官场,但大致的情形,也是知道一二的。
林鸿此人,心机深沉,手段很辣,从小小的刑部员外郎到今日的林相国,是不知要多少尸骸森骨才能累成的名利权势。
师韵还天真地拉着沈冰灵一起。
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人彻底分道扬镳。而沈冰灵也因为得罪了林鸿,无人敢搭理她,于是先是被派去中州,后又调往岭南,几经转折,九死一生,才到了姜城。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如今两人在姜城重逢,却是话不投机,三两句便要针锋相对起来。
师韵有时候也会羡慕沈冰灵,沈家虽只是商贾之流,可沈父沈母善良开明。始终支持她,鼓励她,陪伴她,所以她才有如此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也能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你可知你如今所为,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她强迫自己无视沈冰灵话中的辛辣讽刺,还不死心地继续规劝。
“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有人叫你来的?”
沈冰灵是丝毫都听不进她的话。
她想到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脑中突然有一根线,好像很奇怪地将它们连了起来。
先是派人来杀她,再是火烧贡院,接着竟然连师韵都搬出来了。
荣家大概没有这样的手段,这样急急想要撇清关系,害怕引火烧身的动作,沈冰灵想:这背后的大手,好像越来越清晰了。
师韵半晌没有答话。的确是有人叫她来的。七年前与沈冰灵分道扬镳之后,两人都是放尽了狠话的。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沈冰灵有任何交集和牵扯。
但很奇怪,那人派她来游说沈冰灵的时候,她居然有一丝期待。
她也想亲眼看看,选了自己想走的道路的沈冰灵,如今是否撞得头破血流,后悔当初拒绝她了?
“人活一世,自当顺心顺意,若事事畏手畏脚,处处缩头缩脑,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这话时,眼中好像有一团火,那样逼人的灼热光芒让师韵一瞬不敢直视。
是了,沈冰灵若是会屈服,会妥协,那她就不是沈冰灵了。
“你就不怕死?”
“我更怕活得麻木愚昧。”
“今日这话我是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沈冰灵可以没有立场,随心所欲,但她不能。
“慢走,不送。”
师韵走到门口,脚步停住,突然又回过头来,“沈冰灵”,她这一声唤得轻缓,恍惚间好似回到年少时,两人在书院一起念书的场景,沈冰灵也抬起头来,师韵继续说道:“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我们到时候看看,究竟谁会后悔。”
“若我还有命,到时候三十大寿请你来吃酒。”
沈冰灵说完这一句,便看见师韵离开的背影瞬间有些僵硬。
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街上没什么人。
沈冰灵雇了两辆马车,一辆在一个时辰后出发往云州去,一辆趁着这会人少悄悄上路,往庐州去。
临走前她又与杨砚和修竹交待了一番,这才放心上了车。
明缘早就在车里等着她,这会她一上来,他便十分贴心地递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等她坐下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薄毯盖在她腿上。
沈冰灵不禁咋舌。
感情这人昨晚是真的去收拾东西了。
轿子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时不时地便要发生一些擦碰。
沈冰灵往里挪了挪,试图与他隔得开些,可没过多久,感觉又要碰到一块去了。
“师爷的伤怎么样了?”她理了理脚上的毯子,随口一问。
明缘闻言将手翻出来,凝着眉看了半晌,“大概再上两次药就差不多了。”
“可惜车上没带药,不然我就替师爷把药上了。”沈冰灵头靠在轿子上,一句话说得十分敷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不知又从哪里找出个药膏瓶子。
然后一只手拿着瓶子摊开,一只手露出手背伸过来,“劳烦大人了。”
沈冰灵……
*
随着第二架驶向云州的马车开始上路,沈冰灵回乡养病的消息便被传了出来。
众人只道她是因为贡院失火,证据被毁,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回家去避避风头。
有些读书人,最爱在背后拿着笔杆子戳人,仿佛这样便能显得他们是有多么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于是议论沈冰灵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说什么还以为她是个衷肠热血,心怀正义的好官。
如今看来,与当时对景玉山之案隐下不发,视若罔闻的那些官员一样,贡院一起火就原形毕露。
沈冰灵也是个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流言蜚语如潮水一般,瞬间就在姜城散开。
丁文昌在贡院救了一夜的火,没个停歇,这会神色疲累地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在街上听了些对沈冰灵的讨论,于是回去的脚步也加快了。
神色好似还有些兴奋。
甫一进门,便看见屋子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顿时惊得立马跪在了地上。
“丁文昌,你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个女人都弄不死?”
帘幕后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说话时长袖一扫,书桌上的物什一扫而空,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怒意。
丁文昌之前在辜永德面前还是一副老实本分,甚至于有些木讷的样子。
但如今在这人面前,下跪磕头的动作却异常流畅。
“相爷恕罪,人我虽没杀成,但为了以绝后患,昨日我已将贡院的卷子烧了。
如今景玉山已死,卷子也没了。
任凭她沈冰灵有通天的本事,死无对证,看她能查出个什么来!”
“蠢货,圣上才让她接手这个案子没多久,你就急急去杀她。
这也就罢了,你还没杀成?
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卷子是你换的啊!”
林鸿一脚踹在丁文昌肩上,他被踹倒在地后又立马爬了起来,跪着往前走了两步,跪到林鸿脚下。
“相爷饶命,这事我虽办的欠考虑,但我绝对是为了相爷着想啊。
我都想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了,那也可以推到荣春衫身上,半点不会扯上相爷。
而且那沈冰灵,昨日我虽没杀成她,但我听说,她已经吓得连日赶回云州老家去了。
相爷大可以放心,区区一个小县令,不足为患。”
“沈冰灵可不是一个小小县令,她翅膀硬着呢。
她当年一无所有之时,便敢拒绝我,遑论如今来了姜城,她是巴不得要与我作对。
我那时留下她一条命,没想到今日反倒绊了自己的脚。”
“丁文昌,你给我把人盯紧了,这件事若再出什么纰漏,捅到我身上来,我要你好看!”
“相爷放心,我一定把她看紧了,保证再不让她翻出什么风浪来。”
第85章
沈冰灵的马车一路往庐州驶着,越往南边,白雪覆盖绵延的景色便少了,所以车子走起来也更快了些。
按车夫的脚程,大概在路上要跑一日半,才能到景玉山家。
这样一来,半路肯定是要找个地方歇脚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马车路过一个小镇子,沈冰灵便喊了车夫停下,预备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一晚。
镇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栈。
明缘叫沈冰灵在马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去安排住宿的事情。
沈冰灵在车上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便也下了车跟了上去。
客栈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而且看着也不宽敞,看样子大概住不下几个人。
明缘和掌柜的在柜台前不知说些什么,说了这么久。
“怎么了?”
沈冰灵从外面走近问道。
“只有一间客房了。”
明缘回过头来,语气有几分无奈。
但眼底却带着些笑意,对这个事情好像还有些期待。
“这样冷的天气,况且这儿也不是什么大地方,贵店怎么会只剩一间房了呢?”沈冰灵只觉得这老板在蒙她。
“小娘子莫怪,确实是没有多的房间了,我打开门做生意的,怎么会有房间宁愿藏着还不让你们住呢?”
老板笑得一脸讨好,小二见状也跑过来倒上两杯热茶递过来。
“掌柜的,你们有柴房吧,我凑合住一晚就成,二位贵人不必管我,你们安心住着那房间。”
那车夫把车子和马安置好了,也跟着进来搭腔。
不是,谁关心你住哪里?
沈冰灵的额角突突直跳。
“有有有,我这就让人去给您收拾。那两位贵人跟着我,我带你们去房里,外头太冷了,别冻坏了。”
这掌柜的倒是很会就坡下驴。
明缘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着到身边,然后低头附在沈冰灵耳边小声说了句:“大人就同我委屈一晚?”
于是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向她,等着她发话。
如此这般倒是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矫揉造作。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终于开口:“走吧。”
掌柜的闻言就领着两人往二层走。
从楼下到二层住房的这一段路,明缘落在后面,掌柜还停下等他,两人窃窃私语的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沈冰灵转过头去,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两人。
“大人奔波了一日,我让他一会送些饭菜上来。”
明缘三两步追上来,推着她往房里走。
客房不大,房中除了一张小方桌,便是一张床榻,这是一人间的规格。
两个人突然挤在房里,还稍有些转不开身。
方才在楼下时,见下面的布置和整座镇子的情况,沈冰灵就猜到,客房的情况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掌柜的说只有一间房时,她心中十分抗拒要和明缘一起住。
主要也不是别的,房中这情景,连个打地铺的地方都抻不开,两人岂不是真要挤在一张床上?
沈冰灵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实在不行,将桌子搬出去,也能腾块地方出来。
里头太小,掌柜的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沈冰灵回头唤他:“多的房间没了,多的被褥总有吧”
他面色犹疑,眼光往明缘身上瞟了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
打从一进来起,这两人就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看得沈冰灵满腹狐疑。
“客官见谅,被褥……被褥也没有多的。”他赔着笑脸,嗫嚅着说道。
明缘在后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掌柜的终于如蒙大赦,说了句‘二位好好休息’,便关好房门麻利地退了出去。
“大人若实在嫌弃我,你睡床上,我便在这桌子上将就一晚。”
明缘将沈冰灵拉到床上,自己坐到一边的桌子边上。
他这般善解人意,舍己为人,这大冷的天,沈冰灵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应该会被他感动然后答应和他一起睡的吧。
他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等了半天,不见她搭话,回过头去,只见她已然拉开被子睡了过去。
明缘……
他只是客气一下。
但沈冰灵是真不客气。
冬日里本就冷,到了晚上更是冷。
掌柜的晚间来送了点饭菜,沈冰灵起来吃完之后又坐回了床上。
外头的风呼呼地打在窗子上,在房里听着有股异常凄惶悲戚的滋味。
特别是连被子都没有,坐在冰冷的木凳子上时,这种滋味尤甚。
说什么他今晚都要想办法让沈冰灵放他到床上去。
明缘从包袱里拿了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翻书的声音很大,沈冰灵终于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一样,极快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但又不想被她看出他的急切,于是从桌子边到床边的这三步路,他走得极慢,这倒是吊足了沈冰灵的胃口。
他拿着书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凑过来,“话本子?”
她还以为他会看什么治国方论,史记典籍之类的,结果居然是话本。
“怎么,你如今不爱看话本?”明缘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嫌弃。
“我从不看话本。”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油灯渐渐都烧得弱了,床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翻书声一阵阵,极有规律。
“诶,你翻慢点,我还没看完呢!”沈冰灵白了他一眼。
“抱歉。”明缘又翻回去。
屋外的风刮了又停,停了又刮。
明缘手里的书翻终于到最后一页,“天色也不早了,大人早些休息吧。”
只见沈冰灵还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他缓缓从床上起身,又缓缓朝桌边走去,心中却是默念着‘一,二,三……’
“晁师爷”,沈冰灵终于喊住他,他瞬间就停住了脚步,只听她继续说道:“把灯熄了上来睡吧。”
桌上的油灯中微弱的火苗浅浅地左右曳动,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突然笑了。
那一瞬,好像三四月的春风吹开,他的眉眼都软下来。
“好。”他压着笑意,一个‘好’字,说得情意绵绵,温柔缱绻。
不知怎么的,听得沈冰灵耳尖一热。
明缘将灯熄了,屋内忽然一片漆黑。
他摸索着来到床边。
沈冰灵紧紧地闭着双眼,往墙根靠过去。
这一块地方冰冰凉凉的,冷得她顿时缩起了身子。
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于是听觉和嗅觉好似都异常灵敏了。
她听见明缘解衣带的声音,脱外袍的声音,头发被勾住,用手拨开的声音。
他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她闻见他身上有股清冽的味道,像是覆了雪的青松,要靠得极近,才能闻到的一股淡淡的清湛的味道。
和那日?????在雪地里,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气味一寸寸地逼近,她的心跳一点点地加快,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晁师爷,你别往这边靠了。”
“大人,你不冷吗?”
“我……不……不冷。”
她很冷,但她不说。
他又凑过来,“可是我好冷。”
沈冰灵……
半夜,等沈冰灵终于睡着了,他才小心地将人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
沈冰灵均匀平缓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间,他终于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后扣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分明又冰又凉,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不冷。
他算是明白了。
沈冰灵就算是冻死了,全身上下都软了,嘴也是硬的。
晚上没人住店,掌柜终于关了客栈门准备去休息。
小二收拾完桌子,帮着把账本锁紧柜子里。
看到账本,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道:“孙掌柜,咱们明明还有好多空房,为什么今日您与那个姑娘说没房了啊?”
“小刘啊,问出这种问题,难怪你娶不上媳妇儿。”
掌柜的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长叹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徒留店小二留在原地,满脸疑窦,摸不着头脑。
第二日午后,楼上那客房里的两人无丝毫动静。
昨日跟着一起来的车夫已经在下头喝了一上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了。
他终是忍不住对掌柜的说:“老伙计,劳烦你替我去催催,我这还赶着回家呢。”
那掌柜也不愿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便唤了小二去问问。
店小二天生的少根筋,‘登登登’地就麻利地上了楼。
“二位客官时候不早了,可要给你们送点吃的进来?”他嗓门颇大,又响亮,穿透力还强。
床上的两人终于醒了过来。
沈冰灵这会两只手正环在明缘后背,头枕在他手臂上,一张脸埋在他颈窝里,更要命的是,一只脚还搭在他腰上……
她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一会儿再送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喑哑,和他平日里清冷明净的状态十分违和。
她靠在他胸口,听见他说话时,带起的震动,在她耳边扩散开,酥酥麻麻。
还有他的心跳声,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未看到他的脸,听见的便是他的心跳。
原来那日他不是紧张,他好似生来心跳就很快。
譬如这一会,她仍清楚地听见,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好嘞,那不打搅二位了。”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小二飞快地又下了楼。
她假装自己还没有醒,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继续维持她平日里高冷、聪慧、不苟言笑的睿智的形象。
然而事与愿违。
旁边的人轻轻拉开她的手脚,又托着她的脑袋放下,接着才下床去穿衣服。
临走前,沈冰灵听见明缘对着床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着挺勤奋的,竟然这么能睡。”
第86章
直到听见明缘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之后,沈冰灵才颓然地拉起被子,在床上渐渐滚作一团。
她启蒙得早,少时读书时日日刻苦勤奋,卯时不到便起床温书,冬夏不辍,从未有过懈怠。
后来入了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条件再艰苦,天气再严寒,她也从未有哪一日,如昨日那般,睡到日晒三竿还不起的。
被子拢在头上,被窝里留着温暖的余热。
鼻尖萦绕着他残存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靠在他身边的确温暖舒适。
甚至于,现在还不是很想起来……
她太久没睡过这般舒心的好觉了。
只是不知怎么,这会脑海中登时竟闪过一句‘温柔乡,英雄冢’。
沈冰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个耽于享乐的昏官。
不行,耽误了半日,得赶快启程才行。
于是她红着脸将被子拉下,一下子翻坐起来,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等上了马车,二人坐在车厢里相顾无言。
明缘拉开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午后的天还阴沉沉的,“看这样子要晚上才能到了。”
“嗯。”沈冰灵十分敷衍,这不用他提醒,她看得出来。
“大人昨日睡得可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行。”沈冰灵强装镇定。
“大人热吗?”
“不……不热。”
其实有点热,但沈冰灵不说。
“那为何脸色这么红?”他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覆在她额头上。
那只手拢上来,沈冰灵顿时如惊弓之鸟,‘突’地一下弹开。
轿子里本就小,她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弓着身子站起来,再加上车夫恰好磕上了块石头,马车一个颠簸,她又往前跌坐到明缘怀里去了。
“大人小心些。”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一只手搭在她腿上。
嘴里说着叫她小心点,眼里却带着促狭,好像巴不得她摔过来。
沈冰灵的脸好像更红了,不能再逗她了。
明缘扶着她坐下,便主动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然后靠着轿子开始小憩起来。
昨日她是睡得香了,可他是一整夜都没睡好。
好不容易暖完她的手脚还要忍受她在怀里不安分地乱蹭乱摸。
当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马车缓缓行进着,终于到了庐州景玉山的家中。
冬日里天黑的早,这会抵达庐州时,天已经黑了。
“两位贵客,到地方了。”车夫冲着轿子里喊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从车子里出来。
一路赶来,越往这边走,雪景越少,到了庐州便可见处处冷肃的冬日之景。
草木凋零衰败,枯木高立,冬风凛冽。
夜幕中,一道弯月高悬,更衬得景色寂寂,满目荒凉。
马车停在一间小茅屋面前。茅屋不大,从外头看着能看见里面大概只有三两间屋子。
还带着一个院子,不过那院子倒是不小,几棵松树高耸,越过小屋的单薄的围栏,显现在两人眼前。
沈冰灵在后头与那车夫算着车费,明缘拿着包裹行李便先上前去敲了门。
过了一会,从门后出来一个妇人,妇人穿着一件青灰色布棉衣,搓着手瑟缩着开了门。
她看着约莫五十多的年纪,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容易亲近的模样。
“你是?”她眼神似乎不太好,再加上这会天色昏暗,于是便凑近了瞧着明缘,但也没能瞧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王伯母,我叫晁玉,是景玉山的朋友。”
“是玉山的朋友啊”,明缘说到景玉山,王萱兰便笑得十分开怀,正要拉他进屋,这时看到他身后往这边走来的沈冰灵,于是又问:“后面这个姑娘是……”
“是我夫人,我陪她回乡省亲,顺道替玉山来看看您。”
这时沈冰灵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她十分乖巧地问了声‘伯母好。’
王萱兰便连忙将门拉开,从门后出来,十分热情地上前拉过沈冰灵的手,“来来,外头冷,你们夫妻俩赶紧进来。”
沈冰灵:……
怎么才慢了几步,和车夫说两句话的功夫,她的身份就从明缘的上司变成媳妇儿了?
贬官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明缘,那一张小脸上,鼻子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就是一种无声地质问,好像在说“谁让你这么乱说话的?”
可他就跟看不懂一般,从后边拉起她的手就推着往里走。
进了院子,便看见院中矗立的三棵青松,冬日草木衰败凋零,万物沉寂,松树却依旧常青。
院舍角落里一边养着一圈子鸡,另一边种着一些蔬菜。
不过天气冷,菜地里都结了霜,鸡也被赶回窝里呆着。
院舍整洁明净,看得出来,王萱兰是个爱干净,又勤快的人。
她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简单幸福。
而姜城离庐州遥远,关于景玉山已死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知道。
“我正好煮了些粥,你们去房里等着,我再去弄两个菜。”
她招呼着两个人在屋里坐下,便转身去厨房里忙活。
不过一会,王萱兰便端着几个菜上了桌,粥菜热气腾腾的,几人围坐在小桌上一起吃饭,倒是也不觉得冷。
“小玉啊,玉山在外边过得好不好啊。”
“他挺好的,您放心吧。”
“好,他过得好就成。我昨日收到他寄过来的一袋子钱,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这眼皮啊,一直就跳个不停。还好今日你们来了,我终于能放下心了。”
王萱兰说着这些,饭也顾不上吃,就拉着两人长长短短地讲。
“其实啊,我也不求他能考取什么功名,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那孩子就是倔,心里有抱负,又十分要强。
孩子爹走得早,从前我们孤儿寡母没少受人欺负,他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刻苦,不读书,就是想扬眉吐气,考出个好成绩来。
这次没考上,我叫他回来,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说是让他再试一次,他肯定能考上。”
王萱?????兰说起这些,眼中有泪花闪烁。
而这些话,沈冰灵每听一句,眉头就锁上一分,心里就紧上一分。
她也是数十年寒窗过来的,那样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清苦日子,若非心中有十分坚不可摧额信念,又如何能坚持下来。
而景玉山家有老母,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失望透顶,他又怎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沈冰灵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捏的泛红,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个公道,必须要替景玉山讨回来。
只是她如今面对着王萱兰,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与她相处。
她怕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惜被王萱兰捕捉,发现景玉山已经离她而去,若是这样,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但沈冰灵又比谁都清楚,王萱兰迟早会知道。
就在她一个人陷入那种自我煎熬和胶着中时,有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上,带着一股温热的、平和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只是轻轻地握着,但那一瞬,她紧绷着的身体好似都得到了安抚。
她回望过去,身边的人偏着头一边轻声宽慰着王萱兰,一边握着沈冰灵的手。
他们坐的很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他侧脸的线条分明凌厉,周身的气度也清冷。
声音像玉石一样,听着是清爽悦耳,但其实没什么温度。
但他此时身上却透着股温和的,清润的气质,就好像是阳春三月吹来的一道春风。
这么多年,在中州也好,岭南也好,她事事自己扛着,对家里也是从来报喜不报忧。
今次是第一次有人在这种时候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此刻的无言陪伴好像胜过千言万语。
真奇怪,明明与他相识不过几日,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屋外风声阵阵,屋内两人的说话声低低在耳边绕开。
师爷的手握过来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久久未缓。
沈冰灵生平第一次起了歹念。
有没有可能把这份温暖,一直留在身边。
但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过了今日,等不到明日的人。
神情倏然又落寞下来。
“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王萱兰抬着袖子擦了擦眼睛,“你们今日在车上肯定辛苦,我去把玉山的房间收拾一下,你们夫妻俩就在那休息吧。”
“辛苦伯母了。”
“跟我客气什么。”
“大人,今夜再同我委屈一晚?”王萱兰走后,明缘看她还发着愣,以为她有意见,又继续说:“景玉山家里就两间屋子,咱们总不能让伯母去睡厨房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再说了,反正我们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放轻了声音,低低沉沉地在她耳边响起。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若有若无地摩挲轻捻,再联想到昨日同床共枕的亲密暧昧,沈冰灵只觉得浑身烫得发慌。
她飞快地将手抽了出来,强装镇定地往屋外走去,“伯母,我来帮你。”
“大人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明缘忙着起身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又挤进了景玉山房中。
王萱兰的小院在城郊山脚下的一块僻静的土地上,四周没什么人迹。
沈冰灵和明缘还没来时,院子安静无声,偶得几声鸡鸣啼叫,在这样的时节,更显得又冷又静。
如今来了人,好似也有些生气了。
景玉山的小屋里,传来几道人声。
“哎呀,你们赶了一天车,去坐着休息就好。”
“夫人去坐着休息,我来就行。”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
沈冰灵:……
第87章
景玉山的房间是这座小院中,朝向最好,采光最好,空间最大的一间屋子。
因紧临着院景,屋子里的几面窗子一打开,便能看到院中的景色。
篱墙上缠绕的藤蔓干枯虬结,地上只零星地见着几棵冷黄的小草,迎风而立。
这会的月光洒在院里,满目是一片清冷银白的寂色。
但那三棵松树却与这番景色不太搭调,它们一如既往地苍翠,挺拔,不落,好像永远都不会凋零。
天气严寒,岁月困苦,但若内心有坚韧强大的力量,风霜雨雪,岁月变迁,也不会改变初心。
沈冰灵拿起景玉山书桌上立着的一方木牌,木牌是松木的底,上头刻着‘三松堂’几个大字。
木牌被人打磨地细腻圆钝,好似常常被人拿在手中抚摸。
景玉山把它放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方小小木牌,大概是他心中最为珍贵的精神支柱吧。
简陋的茅屋,普通的小院,在他心里,是可以被称之为‘三松堂’的净土。
书桌上整整齐齐码着一些手札,一本本翻开,都是他的读书笔记和日常随笔。一本本翻开,随着景玉山的文字慢慢展露在沈冰灵眼前,她仿佛能透过这些札记,这些随笔,这些文字,看到一个胸有千壑,坚韧不拔,如青松高柏一样光明落拓的读书人形象。
他手中虽只有一支笔,笔下却有万卷山河,万千意气,凌云壮志。
和他那日随诉状送来的那份文章带给沈冰灵的感觉,一模一样。
如果说之前相信景玉山是靠的是她官场沉浮多年养成的敏锐触觉,那么这一刻,她相信景玉山,是因为景玉山本人。
但这些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多证据。
“师爷,我听伯母说,景玉山闲时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去爬爬山。”
“你想去南山?”
夜里天凉,明缘见她坐下翻起书来,便站到她身边一扇扇地关着屋里的窗子。
今日王萱兰提到过,景玉山经常去爬的一座山,在庐州也十分有名,叫做南山。
“嗯,他的文章中,有提到过找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既然明日要去爬山,那今日便早点休息?”
他将窗子关好,回过身来挡在烛火和沈冰灵摊开的手札中间。
房中光线本就昏幽,他如今一挡,纸面上倏然一黑,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仅如此,他还得寸进尺地摊开一只手盖在她的纸面上。
要是在以前,有人敢在她安心办公的时候这样打搅她,她定然是要发火的。
但是……
她抬头看向他背着光的一张脸,黑暗中,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但沈冰灵仍能感受到他目光中隐隐流动的晦暗不明的情绪,这般直白袒露地盯着她,很难叫人不去怀疑他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破天荒地妥协下来,合上书本,往床榻走去。
他跟在她后面,“我替大人宽衣?”
这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冰灵简直两眼一黑。
他现在这般模样,好像是吃准了沈冰灵不会拿他怎么样,便越发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起来。
“不必了!”
她三两步飞快地走到床边,头也不敢回,手忙脚乱地解了身上的腰带,脱了外袍一把扔到旁边的衣架上,然后故作镇定地掀了被子就往床上躺。
沈冰灵面朝着墙根靠着,整个人缩到了床榻的最里面,背对着他。
然后听见他的一声轻笑。
听见他跟在她身后,熄了烛火,慢慢朝床边走来。
他的脚步踏在地面上,发出闷沉的声响。
和昨日在客栈的情景如出一辙。
真是要命,她现在闭着眼睛,光靠着听声音,已然能够判断出他脱到哪一件了……
沈冰灵紧绷着背,强迫自己不要被那人发出的声音扰乱心神,甚至默声念起书来。
身边的棉被突然塌陷,师爷带着不属于这寒夜的温暖气息进了被窝。
于是不自觉地被他的动作牵引。
沈冰灵听见他开口:“大人这一世过得开心吗?”
“父母健在,身体康健,入仕多年,行我所愿之事,未失本心,我很开心。”
沈冰灵认真地回复着他,睁眼突然看到墙上好像东西。
她伸出手抚摸着墙上的凸起,墙根上好像被景玉山刻了字。
‘莫看今日孤松卧壑囿困风霜,来日屹立终高扶于明堂’
她借着窗子里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抚摸感受着墙上的这行小字。
这句话,景玉山在他的文章中,也写过。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将这墙上的字作为证据带到姜城去呢?
她顿时有些发愁。
“大人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一寸寸逼近。
最后那一句,简直像是贴在沈冰灵耳边一样,整个人侧卧着将她环进了怀里。
她此时一只手还抚在墙上,后背一热,他陡然靠近。
一只手伸了过来,虚虚地拢在她手上,状似无意地也摸起墙上的字来。
但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若有若无地擦在她手指的指关节上,带起一阵阵诡异的酥麻感。
那股麻意从指尖,耳后,背脊,无孔不入地传来,沈冰灵整个人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出于二十余年的防卫本能和对于他这般越界行为的始料未及,她猛地抬手推了他一把,就如那日在雪地里初遇时一般。
沈冰灵的声音带着薄怒:“师爷对着其他姑娘,也是这?????般不分场合,不知分寸的往上贴?”
她虽对他有几分好感,却不意味着可以容忍他这般无礼的举措。
但话说出来,却好像有些重了。
他方才其实不过是想看看她在看什么罢了。
明缘再没靠过来,也再没说话。
沈冰灵想起,他是个极敏感的人,开始担心自己这样说,是否会伤到他。
但此时的情形实在有几分尴尬。
她用余光瞟着,那人一张脸掩在阴影中,下颌的线条愈显凌厉,眼睫轻垂着,突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响。
寂静的房屋里听得见两人一声声错开的吐息声。
就在她有些许后悔自责,试图缓和气氛的时候,她听见身边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没有其他姑娘,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他这话说得小心郑重,一双眼睛看过来,竟是亮得出奇。
“晁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冰灵简直要被这人气笑了,亏她方才还担心自己话说重了,感情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我只是想和大人聊聊天。”
“大人我不想和你聊。”
沈冰灵极用力地翻了个身,被子都被卷走一半。
“大人冷吗?”
“不冷!”
“我冷。”他说着又凑了过来。
沈冰灵:……
她算是发现了,他与敏感这个词是半分搭不上边的,说他厚颜都是在抬举他!
一夜凉风过,天渐明。
随着院子里的几声鸡啼声响起,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薄雾投射下来,照在景玉山的房间里。
窗子半开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梅花香气,沈冰灵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昨日未看完的札记。
门外传来王萱兰的敲门声,“小玉,小玉媳妇儿,起来吃早饭了。”
沈冰灵应了声好,旋即合上书,往床边走去。
她屈起手指,在床榻边用力敲了敲,“晁师爷,该起了。”
床上的人这才悠悠然睁开眼来,一睁眼只见沈冰灵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好整以暇道:“师爷平日里看着挺勤奋的一个人,怎么如此贪睡?”
她低着头将他的鞋子踢到中间,“起来用饭了。”
看着沈冰灵潇洒利落地踏出门去的背影,明缘一阵失语。
要不是她昨日乱踢乱动还卷被子,他怎会到现在了还不起?
他无奈地掀了被子起身,看来沈冰灵与那时的宋温明一样,总是在某些地方有着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今日这天气不错,你们若是要去南山,吃完饭就快些上路,早去早回。
我一会送你们去村口,老刘每日要从这边拖柴去城里,我让他稍你们一程。”
王萱兰听沈冰灵说要去南山,便对着两人交代起来。
“麻烦您了。”
简单用了早饭,三人便出了门。
从景玉山家里到村口的这一段路,空气冷冽清爽,带着山林谷间独有的新鲜气,走在这路上,好似人也精神许多。林间的阳光渐渐照射着进来,穿过高大的枯枝单桠中,落在结着露珠的草木上。
几人的衣角从路边的矮草上划过,沾染上些林间湿气。
王萱兰拉着沈冰灵一路走一路聊,明缘慢慢跟在后边。
“小玉媳妇,你和小玉成亲多久啦?”
王萱兰其实是十分闲不住嘴的,只是昨日看着两人赶路疲累,送他们进屋去休息之后,也没机会再与他们说上话。如今得了这样的空挡,她便开始显现出自己一口三舌的本领来。
“还……不太久。”沈冰灵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被王萱兰紧紧箍着,抽脱不得,于是也睁着眼睛开始瞎扯起来。
“那你快给伯母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我有次出门,碰见了几个地痞流氓,他恰好路过,仗义相救,便认识了。”
沈冰灵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没有思索,只是说完悄悄回过头去看了明缘一眼。
只见他已经落下两人好长一段距离,这会站在路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姑娘,背着一个箩筐。
他低着头不知在与那姑娘说些什么,神情认真专注。
早晨的阳光正好,温和不燥,柔柔地打在两人身上,画面静谧美好。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缘:试探,贴贴,被老婆凶,继续贴贴
沈冰灵:神经病啊!
第88章
林子上飞过几只阳雀,划破这瞬时静谧的空气,叫声宛转悠扬,轻灵可爱。
沈冰灵一双杏眼微眯,拢在长袖中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捏起,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十分不好惹的冷冽气息来。
“这是英雄救美。
那然后呢?”
王萱兰拉着她,还在回味沈冰灵方才讲的,她与明缘初识的场景。
“然后他死皮赖脸,胡搅蛮缠地追求我,我不堪其扰,便答应了他。”
听着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是烈女怕缠郎。
那小玉媳妇如今被他打动了吗?”
沈冰灵每讲完一段,王萱兰便要点评一句,然后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只是这一句问完,却久久未等到她的回应,于是王萱兰抬眼望去,只见沈冰灵不知在往后看着什么。
她顺着沈冰灵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明缘落在后面与那个姑娘在路边说话的情景,再联想到沈冰灵方才陡然变得急冲的语气,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一道‘原来如此’的莫名笑意,于是看热闹不显事大一般地补了一句:“小玉生得一表人才,待人也大方有礼,自然是讨人喜欢的。”
“晁玉”,沈冰灵停下脚步,转身喊他,明缘闻声抬起头看过来。
只听她继续道:“你再磨蹭一会,我们天黑之前回不来,你打算睡马路上?”
这哪里是沉着冷静,强权压到脖子上,烈火烧到眉毛上,还临危不惧,淡定从容的沈冰灵?
“抱歉,劳烦你晚些替我送过来。”
说完这一句,明缘才快步赶了上来,这时沈冰灵已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沈冰灵步履之矫健,身形之利落,连头发丝儿都硬挺着。
没有一处不在表达对他方才拖拉落后与人在路边扯闲天的不满。
“伯母,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刚刚就是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他才十分识相地慢慢在后边走,然后碰上个猎户家的姑娘,找她问了点事,闲聊了几句,没想到就被沈冰灵嫌弃了。
记得在姜城时,他摸不准她这一世的脾气,便问了修竹许多关于沈冰灵的事情。
修竹跟了沈冰灵好些年,他那时是这般与他说的,他形容沈冰灵独立、坚强、聪慧、宠辱不惊、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以及从未见过她生气。
但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倒觉得沈冰灵不全然是修竹形容的那般。
她的确坚强自立,冰雪聪明,事事亲力亲为,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绷得如一把拉满的弓。
但他也能感受到,沈冰灵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
她敏感细腻,有着极强的同理心,才会为了景玉山的案子奔波劳走,寒冬腊月里跑来这座荒山小村。
才会在王萱兰提到景玉山时那样压抑隐忍。
穷山恶水的地方待过,宦海浮沉里走过,人心冷眼也见过,她过得分明很辛苦,但昨日他问她这一世过得是否开心,她答得那样坚定。
让人有些心疼。
就如同她此时,身后是一片荒芜凋零,脊背直挺如青松,一步步朝着洒满阳光的地方走去。
但明缘只想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冷不冷。
“也没聊什么,就是随便说了几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块的”,王萱兰看他望着前边出了神,决意说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于是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刚刚我还问她如今喜不喜欢你。”
“她如何说的?”他果然停住了脚步,追随着沈冰灵背影的视线终于撤回来。
“你不是听到了吗,她叫你别磨蹭,晚了要睡大街。”
这话他听见了,可这与她喜不喜欢他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双清湛的眼睛里蒙几分疑虑,好似是半分都没听懂的样子。
王萱兰真是恨铁不成钢,于是一把拉着他,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姑娘家脸皮薄,她方才就是吃醋了,你快去哄哄。”
“多谢伯母。”他飞快地应了一声,三两步追着往前去,清风带起他一片衣角,拖曳在阳光里,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王萱兰看着沈冰灵和明缘并肩而行的背影,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大人走慢些,等等我。”他一面走着,一面拽着她的袖子。
分明比她还要快半个身子,还要让她等等他。
几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村口,沈冰灵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闭起双眼,眉头轻皱,似是嫌他聒噪。
他像是半分也不会看脸色一般,以为她是被太阳闪着了,抬起袖子挡在她头上。
“刚刚那人只是问路,没别的。”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才不在意你们在说什么。”
明缘的袖子落到她鼻尖,又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这两日同塌而卧时,她再熟悉不过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些她并不太想记起的画面,这时耳边传来车轮轧地而过的,牛蹄落在地面的闷声,她伸手准备将他拂开,他倒是顺势反手将她握住。
“车来了。”他一把拉过沈冰灵往前走去,只见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停在王萱兰跟前。
车上码了些木材,只有车头前边空了两个不大的位置出来,恰好够两人坐的。
“村里位置偏,没什么车来,只能坐牛车去,你们千万别嫌弃。”
王萱兰和老汉交代完便拉着两人上车。
“您说哪里话。”
“玉山他娘,你快些回去吧,我晚上一定好好给你把人拉回来。”
车夫老刘架着牛车颤颤悠悠地上了路,两人坐在车上与王萱兰挥着手道别。
晨光中,王萱兰的身影渐渐变小,牛车一步步向着南山驶去,村子开始被远远落在身后。
“二位第一次来庐州吧,南山可是我们庐州的一大特色。山势奇伟,历年历代的许多读书人都爱来游南山,山上有一条小路,铺路的石头上都是历代的文人墨客写的诗文,好多人都慕名而来呢。”
车夫老刘一边赶着车,一边和两人聊着闲天。
两人坐在车头的位置,车上的木材整整齐齐地码在背后,即便那木料的切口大都平实圆滑,但靠在上面,还是有些硌得慌。
“刘伯说的可是‘鹤径’?”沈冰灵往前坐了坐。
“对对对,丫头你知道的还不少。还有一处亭台,在山顶的位置,从山底爬上去,在那亭子里看看日出日落,俯瞰众山,甭提有多舒服了。”
“那是‘流景亭’?”
“正是正是。”
两人说话的功夫,明缘展臂横在沈冰灵的后背,另一只手压着她的肩头,将她往后带着靠在他手臂上。
沈冰灵与车夫聊得正在兴头上,便随着他去摆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牛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一道小路口,车夫提了提绳子,“到了,我傍晚的时候要从这边回去,你们到时候在这里等我变成。”
“麻烦您了。”
两人下了车与车夫道别,便沿着小道往里走。小道僻静无人,很难想象南山的入口要从这儿进去。
不过走了约莫百十来步,才发现越往里走,越是开阔。
穿尽了小道,两人停在一座大石块前,石块上遒劲有力地刻着两个大字——“南山”。
石块后边便是一条上山的主路,大概是这南山在庐州实在是有名,来游览的人多,所以主路修得十分平整,双脚踩在沙石上,很是舒适。
这样的冬日,山中本该是萧条瑟缩的景象,就如同昨日两人刚来庐州时所见的那样。但今日恰好又有这样好的日光,悠悠闲闲地笼罩在发着冷黄鸦青色的草木枯枝上,倒是又有种隐隐的生机感,好似就要破土而出,迎接新生。
沿着主路往上,风也舒适,阳光也温柔,沈冰灵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出来查案的,而是出来散心的。
路边偶尔可见住有人家,这一会正燃着炊烟,备着早饭,场面温馨,令人向往。
“日后我若不做官了,找一处这样的地方退隐避世,好像也不错。”
沈冰灵难得有这样的空隙,能慢下来看看山水,此时感受着周围的景色风光,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舒心,倒是不自觉有些沉醉了。
“大人想得倒是长远,那不知大人可曾想过,到时候要带上谁一块避世退隐,同居深山呢?”
自从两人相识以后,明缘就始终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偏偏落下半步,这样他一偏头就能凑到她耳边,一抬手就能拽住她的袖子。
他这人是半分边界感都没有的。
比如此时,好端端在路上走着,他要将她拉住,低低的气息拂绕在耳边,问她以后要带上谁一块退隐。
她注意到,明缘的袖子上有几处勾线,是方才在牛车上,他将手枕在木材上让她靠着的时候被木料给挂上的。
于是一句“干你何事”停在嘴边,沈冰灵生生转了话头,“你说得对,大人我想得实在是有些多了,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当空甩了两甩,便往前去了。
“听说大人的老家云州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倒是没什么挑的,大人日后若是告老还乡,能否带上我一起?”
明缘追着上来,又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侧,沈冰灵两只手捂在耳朵上,加快了脚步不愿再同他说话。
冬日的暖阳照在两人身上,年轻的姑娘和公子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间。
清丽端方的姑娘迎着日光和山风,衣角被风带起,在空中飘转垂落,身旁公子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比这天际中投下的缕缕日光还要温暖柔软。
作者有话说:
明缘:重来一次,现在是明·狗皮膏药·缘
沈冰灵:别来沾边!
第89章
庐州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可千里之外的姜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姜城这两日虽未再下雪,但也未放晴,依旧寒冷如常。冬日的天幕压得低低沉沉,给整座城都拢上一层灰扑扑的压抑沉闷的味道。
今日是休沐,但姜城丁文昌的府邸内,丁文昌没敢闲着。
沈冰灵离开的第三日,丁文昌未从晋县那里听到关于景玉山一案的半点消息。
虽说从明面上来看,沈冰灵已然是夹着尾巴跑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担心这人会不会留了后手,还安排了人继续暗暗查着案子,于是便从晋县的衙门里找了个人来问话。
面容普通,身形健壮的衙役穿着常服,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高大的的身子弓着,压低了脑袋,从肩上传出一阵瑟瑟缩缩的轻颤,一看就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这样的人,最是好拿捏。
丁文昌随意打量了他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开口:“沈冰灵如今走了,衙里如今是谁在主事?”
“回大人,是个叫杨砚的县丞。”
“那这几日,那杨砚在干什么,可有在继续查景玉山的案子?”
“杨县丞这几日在处理晋县的其他案子,沈大人走后,衙里再没人提起过景玉山。”
“行,我知道了,这是给你的赏钱,你拿好了,也把自己的嘴给看牢了。”
丁文昌从一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丢到那人手中,那人接了钱袋,脸上也露出些惊喜的表情。于是连连道谢,再三保证不会透露半个字,才从偏门出了丁府。
今日分明是休沐,衙门该是无事才对,可那人从丁府出来,却是又往着衙门去了。
这倒是没被丁文昌发觉,因为他此时完全沉浸在‘沈冰灵真的没打算再管这件事’的结论中,这也就意味着,这件自从沈冰灵来晋县之后,就如同一把利刃悬在他头上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只是那日林鸿那般说,丁文昌还以为沈冰灵是个多不好对付的硬骨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外强中干,贪生怕死的一般货色,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还枉他担惊受怕许多天。
想到这,丁文昌沉重的脸色终于松快起来,他唤了身边的一个小厮上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得了令,便也马上出了门,往荣府走去。
*
南山的这条路虽平坦通畅,但爬了个把时辰,沈冰灵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她额上覆了细细一层薄汗,面色也白里透着红,一开始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开始慢慢变得急促。
明缘看一眼便知道这人平日里肯定只顾着坐着闷头看书办公,极少出来走动,才会如此孱弱。
他挡在沈冰灵前面,朝她伸手,“大人累的话拉着我走吧。”
白色的大袖下伸着的手骨节分明,瞧到好处的经络横生在手背上,看着瘦削却又有力。
他一只手伸过来,好似被山间的暖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沈冰灵突然想到昨日在景玉山家中,他也是用这手握着她。
那一瞬曾让她感受到片刻的安心。
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独立,自强好像刻进了骨子里,她从没试过要去依赖谁。
她的目光在明缘手上停不过片刻,便喘着气缓缓开口,“多谢,我自己可以。”
但眼前那人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他往前走了一步,沈冰灵懵懵地跟着后退,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人再磨蹭一会,我们天黑之前下不了山,打算睡大路上?”
竟是用一开始沈冰灵的话来堵她。
他才不管沈冰灵说了什么,低头自顾自地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认真说起来,她现在的确是拖后腿的那一个。明缘这一下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她微皱着眉,神色分明透着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只好任由他拉着。
他何时见过她这么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她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十分可爱。
于是牢牢地攥着沈冰灵的手,心情颇好。
这时候一阵阵山风吹过来,扫在身上,格外旷人心神。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沈冰灵便拉着他停在主路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小路蜿蜒着往前,通向一片松林。
青松苍翠挺拔,在这谷间沉默着生长,阳光洒在松树的尖端,呈现日照青山一般的动人景色。
这里便是‘鹤径’,而小径的尽头是‘松台’。
铺成小道上石块上,每一块都题着诗句,沈冰灵蹲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明缘拉着她不愿放手,便也跟着蹲下。
他蹲下的时候,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沈冰灵正在看的那块石块上,落满了明缘的影子。
“师爷替我去数数这石块的数量。”她用手肘拱了拱他,他这样有些影响她办事。
旁边的人身也未起,只是转过头去朝着小路看了不过几息,便在她耳边开口道:“七十七块。”
“你认真数了吗?”她终于回过头来,有些哭笑不得。
他与她说那石块数量的时候,见她在认真看字,便凑近了压了声音说的。
如今沈冰灵猛地回过头来,才发现两人靠的那样近。方才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感觉唇瓣似乎擦着什么东西过来的。陡然回味过来,她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越是见她这样,他便越想逗她。
“大人若不信,我们再数一遍便是。
但若真是七十七块,你平白无故冤枉我办事不认真,打算如何补偿我?”
说到‘补偿’两个字时,他的视线往下游走,从沈冰灵的清润的眼睛,落到她透着薄红的脸颊上,接着往下,落到她娇软的唇瓣上,纤长的脖颈上……
她终于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却忘了手还被他拉着,猛然起身也带起一阵晕眩,于是始料未及地跌入他怀里。
他被她带着跌坐在了地上,这样的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没放开沈冰灵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怕她跌下去,另一只手便大喇喇地扣在她腰上。
冬衣有些厚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这样抱着完全没有夜里在床榻上抱着她那般舒服。那时候两只手揽在她腰后,隔着中衣的料子,他便能感受到沈冰灵的体温,心跳和气味……
于是看向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幽深起来。
不过他也只敢在她睡着了才敢那样抱着她。
比如他这会只是浅浅地回忆了一番前两日在床榻上的亲密,怀里的姑娘便突然挣开他的手,两只小手揪上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晁师爷,我警告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回去就把你辞了!还有,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大人能否讲点道理,是你自己没站稳,我不过是舍身接了你一下,反倒还有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拢在沈冰灵揪着他衣领的手上,“大人轻点,你弄疼我了。”
那只手上,还留着那日在雪地里,他为救沈冰灵而留下的伤。长长的伤疤如今虽转了粉,开始长新肉,但落在他这样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上,仍是十分突兀。
惯会装可怜,沈冰灵才不会再被他骗到。
就让他一个人去唱独角戏好了,真是懒得搭理他。
她松了手,从他怀里起身,自己转身走上那石径,一块块地数着石块的数目。
明缘也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跟在她身后。
沈冰灵数到最后一块时,小径已被她走尽。
居然真是七十七块。
她顿时有些尴尬。
这瞬间僵硬的背影被明缘看在眼里,他慢悠悠地走上来,“刚刚大人跌下来,我的脚好像被磕到了,这几步路走得都有几分吃力,一会的路怕是要让大人等我了。”
沈冰灵没好意思回头,也不知他是真磕到了还是在装可怜,她本是不想搭理他,但动作比脑子快,她将手伸了出去,“方才师爷拉了我一段,后面便由我拉着师爷吧。”
一只手不带丝毫犹疑地握了上来,她听见背后传来的他的声音。
师爷的声音带着不属于这寒冬腊月的温度,与他清冷淡漠的模样也格格不入。
那声音如一抹春水化开,温暖柔软。
他说:“好。”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竟是难以自控地也露出一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的笑意来。
两人穿过松台,松林间有一些被砍了留下一小截的树墩子,这样的墩子七零八落地散着里头,沈冰灵突然能想象到景玉山在札记中描绘的场景。一群文人雅士相约着结伴游山,一路赏美景,作佳诗,穿过鹤径,到松台之中。
山风从谷间穿过,日光透过松林落下,他们坐在一块块松木墩子上,高论诗文,阔谈抱负,再饮一口随身带上的美酒,真是人生得意,一时快哉。
“大人走了许久,是否要停下来歇一会。”
沈冰灵虽拉着他,但他腿脚其实灵便的很,也半分没将力带在她身上。
两人从松台出来,已经是午后了,这会日头正高,这么许久,沈冰灵还没吃什么东西,不知受不受得住。
“师爷再坚持一会,我们去了流景亭再歇吧。”
明缘觉得沈冰灵有些好笑,明明自己累得脸红气喘,额头发汗,还让他坚持一会。
于是一步迈开,走在了沈冰灵前面,这样她就能稍微借着点他的力,由他拉着她往上走。
果然,沈冰灵就知道他是装的。
后头这一段路,她也没再客气,两只手都抓在明缘手腕上,全然由他拖着上了山顶。
第90章
耀眼的阳光从上头洒下,落在流景亭伞盖一般撑开的朱红色亭顶。
流景亭在南山顶,是一从乱石上搭建起来的一座亭台,两面都是松柏翠竹,松涛竹影,随风而动,亭子掩映在其中,让人分不清季节。
山顶的风尤其大,呼呼的风声绕在耳边,吹得两人的衣袍都灌满了风。
站在亭中,极目远眺,远山如晴眉,山色与树影,皆在眼下。
好不容易爬上来,两人在亭子里的长凳上坐着休息了一会。
沈冰灵在脑子里复盘着今日在山上所见种种,又在心里和景玉山的那篇文章中的写到南山的一小部分内容做了比对,这才可见她的神色放松下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倏然松快下来的松弛感。
她这几日一只紧绷着,心里大概藏了许多事情。
“大人可是找到证据了?”
“算是吧,我们明日便可回去。”
沈冰灵心情颇好,语调轻快。
但不过片刻,又被明缘的动作弄得有些无语。
明缘偏着头凑过来,沈冰灵见状僵直着背往后退,才平复的气息骤然紊乱,她急急道:“你又要做什么?”
他抬着袖子落到她额头上,“擦擦汗,山上风大,大人当心吹着凉了。”
“我自己来。”沈冰灵挡下他的手,自己抬手擦了擦脸。
“明日就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明缘一只手慢慢收回,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语气幽幽。
沈冰灵一头雾水,“舍不得什么?”
“衙门里的床又冷又硬,睡着不如这儿的舒服。”
他将目光从手心上移开,落到沈冰灵脸上,语气缱绻暧昧,让人心口一跳。
他哪里是在说这儿的床舒服,话里话外,分明是在遗憾回了姜城之后便再不能同她一起睡觉。
沈冰灵长袖一甩,从他手边划过,面红耳赤地急道:“你胡说什么!”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往下走,但这亭子是建在乱石上的,方才两人走上来时,就走得格外小心。她此时有些恼怒,便讲这些忘得一干二净,起身走了两步便崴了脚。
沈冰灵吃痛地扶着一边的柱子。
她听见明缘叹了口气,旋即揽了衣袍蹲在她身下。
他这套动作倒是行云流水,难不成是经常有姑娘在他面前崴脚?
还是说其实他动不动的就要挑逗撩拨别人,所以这些事情做起来如此熟练。
沈冰灵不知在执拗些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有些恼怒他诸多轻浮的、不甚庄重的举动,但更多的是恼怒被他带着走的自己。
两人分明还没什么关系,但想着他不知道之前对着谁也做过这些事情,也如撩拨她一样撩拨逗弄其他姑娘,她竟有些吃味,
“大人?”他背对着她,伸出手往后摸索着她的裙角,用力拽了拽,“快上来,我腿要麻了。”
沈冰灵一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不情不愿地上前,慢吞吞地靠在了他背上。
明缘揽住她的双腿站起身,听见她在耳后冷哼了一声,他不禁有些委屈。
她定然是将他当做了什么情场老手,风月惯犯,才会表露出如此神情。
他背着沈冰灵往山下走,又经过刚刚一起携手上来时路过的风景。
这时的风也轻柔,光也温和,空气中是山谷里干净怡人的疏朗气息。
他一步步走得稳健。
“我没背过其他姑娘。”
山风送着师爷的话传到沈?????冰灵耳边,她这才注意到,明缘的耳廓发着红得厉害。
事情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她对师爷好像有了新的认知,他这人虽嘴上十分不着调,但大概是笃定了她会一直推开他,斥责他,所以才这般无所顾忌。
她压着头往下靠,悄悄地往前凑近,头发丝拂在他脖子上,他好像骤然缩紧。
隐隐听见明缘渐渐变大的心跳声。
步履也有几分微不可查的错乱。
这会儿看他,倒觉得他好似还有几分纯情。
原来是只纸老虎。
她笑了笑,一双眼睛弯起,染上几分明暖可爱的娇憨稚气。
沈冰灵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没背过其他姑娘,还是因为自己这个了不得的发现。
方才那一些古怪的酸涩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于是语调带着微微上扬的愉悦,“可我被其他男子背过。”
他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冷涩,“杨砚?”
沈冰灵摇头。
“修竹?”
沈冰灵继续摇头。
他这样盯着,还让其他人钻了空子,他真是越想越气,停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还有谁。
沈冰灵看见他脖颈上的一根血管突突地跳起,紧紧绷着侧脸也不再说话,正要与他说她是开玩笑的,那人却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自我劝解一般,从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接着往前走,“算了,但是以后只能我背你。”
他是做好了准备,沈冰灵定是要拿话来堵他的。比如她大概会叫他以后不要再说这般没分寸的话,或是对他这般死皮赖脸的行径表示鄙夷,抑或是直接不理他。
他等了半晌,走出去好几棵大树的距离,沈冰灵没说话
看来是懒得理他了。
明缘又走出去一段山路,绕过两个大弯,沈冰灵突然开口。
她说:“好。”
长空中飞过几只阳雀儿,鸟啼声伴着沈冰灵的这道‘好’,毫无征兆地砸在耳边。
“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自己擂鼓一般不停的心跳声,这一句确认的话语,问得小心谨慎。
沈冰灵的声音如飞泉鸣玉一般,她说:“以后只让你背我。”
他压抑隐忍着,却也没能抵挡得住,那股笑意,从胸膛发出,带出一阵阵轻颤,连带着肩膀也细细抖动,震在沈冰灵靠在他肩头的下巴上,传来一道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大概意识得到,沈冰灵对他是有几分好感的。
今日王萱兰说她吃醋之后,他觉得这几分好感大概还要比他想的跟深些,也许能算得上是几分喜欢?
但沈冰灵如今的性格,又好强,又坚硬,真正要完全接纳他,只怕是不知要等多长时间。
凡人寿数本就短,他舍不得,更不想像前两次那般浪费那样多的时光,便死皮赖脸地凑近。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外放的性格,他从小在法照跟前长着,被养得寡言、沉默、喜怒不形于色,事事藏于心间。即便是因为前两世与她在一起的经历让他逐渐变得有些朝气了。但他也断然没办法突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这样大胆直白,不讲道理地靠近。
但为了沈冰灵,他还是这么做了。
然后一次次被沈冰灵拒绝,甚至于感受到她的几分厌弃。
那日在景玉山家中同塌时,她说他,不知分寸,不分场合地往上贴时,他开始惶惑不安,也害怕是否会将她越推越远。
但还是无法自控地一次次靠近,直到感受到她对他渐渐的好感和喜欢,和今日做出的‘只让你背’的类似承诺的回应,那些压抑的情绪如野草一般疯长,叫他再也无法遮掩。
沈冰灵双手交握着盖在他胸前,手心向下的朝向感受到他左边胸膛的剧烈跳动。这股无规则的跳动中交杂着某些未曾显露的情绪传到后边,沈冰灵也跟着陷了进去。
靠在他的肩上,背上,感受到他的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也弯了唇角。
沈冰灵时常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前路未卜的人,踏上一条不见归途的荆棘路,本该冷心冷情,踽踽独行。
但今日和他一道从南山下来,沈冰灵见了景玉山笔下的鹤径、松台和流景亭,同时站在山顶,俯瞰众山,也感受到天地之浩渺,一人之渺小。
人生百年,世事无常,该珍惜眼前人才对。
既然生了妄念,那便成全自己,也成全他吧。
此刻天边的日光愈来愈柔和,照在身上,再没了一开始那般的温暖灼热,但沈冰灵整个人都淌着热气,生机勃勃,神采奕奕。
“师爷,你累吗,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会?”
他背着她走了一路。
这上山的路,她方才自己走着都累得不行,如今他还要背着一个人,走了这半天愣是一声没吭。
“大人从前可夸过我体力好的。”
他气息听着倒还稳健,声音也清亮。
“你在我面前重活都未曾干过,我哪里有机会夸你体力好?”
沈冰灵有些莫名,她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重活谈不上,但是力气活倒是真的。大人想不起来便算了,只是日后我若与大人做这力气活,大人也要记得夸我才是。”
“好。”
她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格外好说话。
在南山折腾了一天,这会下来,太阳都渐渐地下山了,留下半个身子横在天际,四周草木笼罩在金色的暖光中,一点夕阳余温洒在两人身上,在山路过道上拖出两道细长的人影。
到了早晨与车夫告别的地方,明缘将沈冰灵放在路口的一块大石上,自己蹲在一旁看她的脚伤。
罗袜下的脚踝肿起,明缘几根手指按上去,便听到沈冰灵自头顶传来的吸气声。
他用掌心细细揉着,为她散着淤血。
她倒是十分悠闲地靠在石块上,欣赏起落日余晖的美景来。
“大人。”他唤她。
“嗯?”她坐起来。
“能不能加一条?”
“加什么?”沈冰灵往下凑了半寸,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除了只能让我背你之外,再加一条”他突然将沈冰灵的脚放下,双手撑在石块上,撑在沈冰灵的身侧,俯身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事,停两天,周四恢复!!
第91章
落日在身后一寸寸往下,夕阳无限,草木沐浴柔光。
明缘双手撑到冰凉的石块上,石块上的尖锐不平和粗糙磨喇透过手掌心传来。
他无暇顾及,只感受到少女唇瓣的柔软温暖。
他一寸寸地往前,她被他压着往下,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僵硬,后是渐渐反应过来的生涩的回应,直到他撬开她那一张平日里最会指摘人的巧嘴,坚硬如沈冰灵,也化作一滩水。
她被他带着在莫名的情绪浪潮里浮沉,如同潮水一阵阵拍在岸上,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一层层漾开。
于是无法自控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发出一丝丝可怜的呜鸣。
那是她从未发出过的声音。
她求饶一般地抓着他后领处的衣服。
他终于停下来,额头抵着,气息灼热,“再加一条,只能让我亲你。”
沈冰灵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金黄色的夕阳落下,照在她眼里。
她的眼睫忽闪忽闪的,发出小兽一般的喘息声。
他唇角摸索着往上,落在她的眼皮上,声音里带了一丝哄骗:“好不好?”
“好。”这个字一说出来,沈冰灵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娇,太柔,听起来就好像在撒娇一般。
那人从喉间传来一声低笑,“大人不要这样说话,我怕我会把持不住。”
沈冰灵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后面路上远远的牛车的影子。
她忙不迭地将他推开,瞬间又恢复成那副清醒的模样,她提醒道:“车来了。”
他这才意犹未尽地蹲下,继续给她揉了一会脚,等牛铃声停在耳边时,才替沈冰灵穿好鞋袜,抱着她上了车。
回了景玉山家,王萱兰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两人回来。听说二人明日便要启程回姜城,她心中十分不舍,用了晚饭拉着人又聊到了月上中天,才放了他们回房。
沈冰灵简单梳洗过后,便坐在床榻上翻着明日要带走的几本景玉山的笔记。
明缘拿着王萱兰送来的药酒,蹲在一旁,揉在她脚踝上。
“还疼吗?”
他一边揉,一边问。
“比白天好了不少,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她把书放下,撑着双手,偏着头,看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光中,蹲在身边的人的面容。
他半蹲着,沈冰灵的脚被他按在怀里,她往前踢了踢,“别揉了,我好多了。”
他突然将她的腿按住,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喑哑,“别乱踢。”
“抱歉,我是不是踢到你兄弟了?”
她说着便将腿往后缩,然后飞快地躺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冰灵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话方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红着脸起身,将沈冰灵散在床上的?????书收进了明日的行囊中,转身熄了桌上的烛火,便也跟着上了床。
沈冰灵规规矩矩地躺在里面,一如那晚两人第一次同塌一般。
但他知道,如今不同了。
便肆无忌惮地往里凑。
“大人。”他靠在她耳边唤她。
沈冰灵故作镇定,“何事?”
“可以抱你吗?”
沈冰灵偏头看了一眼,黑暗中,师爷的一双眼睛如曜石一般,带着一股奇怪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于是鬼使神差地回他:“可以。”
沈冰灵正发着冷,冰凉的手被他拉着带到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将她的手按在他的腰侧,冰冷麻木的不适感终于渐渐被温暖替代。
“可以亲你吗?”
这一句没有回应,因为怀里的人抬起头,亲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笑着往下,等到一番餍足之后,他又问:“大人,回了衙门,还能和你一起睡吗?”
沈冰灵:“不行。”
“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可以再亲一次吗?”
沈冰灵:……
第二日一早,两人没惊醒王萱兰,收拾了东西,留下些从姜城带来的吃食放在桌子上,悄悄地就出了院子。等坐上回姜城的马车,沈冰灵才拉开车帘,仔仔细细地回望这个只呆了三日的陌生又熟悉的庐州。
当初说起要来景玉山的故乡,她心中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真的找出什么证据,替景玉山翻案。只是被逼到了那个份上,已然没有办法,便只能尽力一试。如今踏上回程的路,她心中也开始翻起久久难停的浪潮,隐隐还有些期待,到时候开堂的场景。
车厢里,她的裙摆被撩起,一只雪白的脚被握在明缘手里,他手上擦着药酒,掌心按在她的脚踝上,耐心细致地替她揉着,车厢里漫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酒气味。
沈冰灵还在看景玉山的札记。
看着她这副认真专注的模样,现在就如此,只怕是到了姜城之后,忙着公务,便是更要将他这号人物忘到天边去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沈冰灵闻声望了过来,“师爷怎么了。”
他凑了过来,将手摊开,掌心泛着红,在她耳边吐气:“手酸。”
“那我替师爷揉揉。”沈冰灵将书放下,托着他的手,轻轻按揉起来。
只是本来说好揉手的,不知怎么的,揉着揉着,那只大手渐渐不安分起来,落到了沈冰灵背上,腰上。车厢里算不上大,他压着沈冰灵,将她挤到了轿子的凹角,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沈冰灵脸上。他的气息一下比一下沉,喷洒在她耳边。
“光揉手还不够。”
他低低沉沉地说。
只是对上沈冰灵一片清湛莫名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下流。
但最后发出的那道低叹,又是实实在在的满足。
还想再来。
但沈冰灵拿着帕子擦着手,只对他说了一句:“滚。”
这一次的车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上也未做停歇,只一日的功夫便到了姜城。
绕过熟悉的建筑和景物,马车终于到了县衙。
此时姜城的雪已经全化了,显露出衙里院子的本来的样子。
明月高悬,清风拂动,车子停在县衙门口。
明缘抱着沈冰灵下了马车。
修竹听见马蹄声出来,便只顾着赶忙跟在后头拿东西,猛地一抬头突然见沈冰灵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冰灵一道眼神直直逼退,便只好噤声跟在后头。
“大人这是怎么了?”
杨砚在院中迎了上来,明缘本想直接将她送到房里去,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吩咐,几人便去了书房。
“我只是崴了脚,县丞不必担心。”沈冰灵坐在椅子上,将从庐州带来的东西递给杨砚。
杨砚接了过来,目光落在沈冰灵裙摆下,不知崴得严重不严重。
沈冰灵再怎么坚强,也只是个姑娘。
他被自己这股莫名其妙生发而出的对沈冰灵的心疼惊到,于是慌乱地别开眼,“之前大人让我去找的东西我也整理出来了。”
“辛苦你了,明日一早我要开堂。届时你替我去找一些书生来,将他们的位置就设在门口,多找些人来维持秩序。另外,还要找几个庐州籍的,让他们到前面来听着。”
“还有陈御史那边,今晚也务必要通知到位。”
“明日一早,去翰林院传人。”
沈冰灵三言两语地吩咐了下去,杨砚始终低着头,等她说完便匆匆出门去为她准备了。
明缘看着杨砚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有些庆幸。
若是他再晚来几天,让那个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之徒同沈冰灵一道去了庐州,那他只怕要被气死。
“大人,我要做什么?”
他握着沈冰灵的手,蹲在她面前。
眼里映着烛火光,又亮又柔。
沈冰灵这时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像自己在中州时见过的,当时百姓家里养的那种大狗。大狗虽然体型颇大,但性情却温顺,日日跟在主人后边,摇着尾巴。她那时碰上这种讨人喜欢的动物,也会不自觉地摸一摸它们的脑袋,蹭一蹭它们的脸。
她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沈冰灵抽出一只手来,落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语气像是哄人一般:“那师爷明日在我身边,帮我做记录吧。”
这对某人好似十分受用,他站起身,清润的嗓音里是尽力忍着却还是漫散出来的笑意,“那我送大人回房去休息。”
沈冰灵点点头。
他熟练地将沈冰灵抱起,往沈冰灵的房间走去。
明缘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沈冰灵解了衣服往被窝里钻,被子里的凉气激得她缩了缩肩。
抬眼见这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她伸出一只脚,在他后背上戳了戳。
“师爷还不回去?”
“非得回去吗?”他转过身来,俯身凑近,靠在她耳边。
语气里带着些可怜巴巴的祈求。
仿佛只要她一点头,他马上就会上去。
“听话,我明天有的忙呢。”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果然,这人回了姜城就满心满眼地想着案子。
“那我就坐在这不上去,等大人睡着了再走,可以吗?”
他好像很喜欢唤她大人,就连抱她,亲她的时候,也不喊她的名字,只喊她‘大人’。
这让沈冰灵有种莫名的隐秘刺激的感觉,特别是今日在马车里他红着眼,喘着气靠在她耳边时,他说:“大人,能不能再来一次?”
“嗯。”沈冰灵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太正经的画面,也不再看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沈冰灵后来才发现,男人有时候说的话真是半分可信度也没有的。
说好在边上坐着等她睡着了就走的,坐着坐着便躺到了床上来。
后半夜,沈冰灵被热醒,于是带着朦胧睡意开口:“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
后面的话来还不及说出,便被堵了回去。
第92章
景玉山一案开堂之日,姜城难得碰上了一次好天气。
久久阴沉着,压抑着的天幕破开一丝亮光,旭日沿着天边慢慢升起,落下久违的温暖日光,洒满姜城。
沈冰灵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沉眉冷目,端坐在案堂之上。
与堂上牌匾上刻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放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和谐。
按照之前的安排,这一次的开堂,沈冰灵清空了堂前的院子,衙役们在院子里绕开围成一圈,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早早地来了此处等着。其中不乏一些读书人,衙役们将这些书生们领到了队伍前边,视野最好的位置。
外头人虽然多,但大家都有十分有默契地等着,没有喧嚣吵闹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等着看,沈冰灵究竟要如何为景玉山正名。还有这道史无前例的,平民百姓对上朝廷命官的案子,是否真能讨回所谓的公道。
人群中走来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大人,身边只跟着两个小厮,越过人群,缓缓朝着沈冰灵走来。那人看着六十多的年纪,眉须发白,眼神却清明有神,步履也稳健。他一言未发,穿过人群,阳光落在他绯色的官袍上,他周身散发着的冷静沉稳的气度,让人不自觉为之侧目。
沈冰灵从案台上抬步走下,抬着手停在他面前,行了个极规矩郑重的礼。
“老师。”
由于景玉山这案子牵扯到了朝廷命官,而那荣斌还是与她同级的官员,所以审理这一案的时候,还需要增设一位陪审。这位圣上亲口定下的陪审便是在云州与沈冰灵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后又在晋县县令一职空悬时举荐她的陈垂锦。
不过认真说起来,沈冰灵除了在云州听过他几堂课之外,两人实则没有什么交情。
那时陈垂锦回云州修养身体,呆了一段时间,恰好有几日碰上云州书院的一个先生生了重病,便替人去带了几日的课。
那时见过沈冰灵几次,没想到后头还有这样的牵扯。
陈垂锦朝她摆?????了摆手,“你审你的,我就在一边坐着,不必劳心看顾我。”
沈冰灵点点头,领着他坐在了案堂一边的屏风后边,这才又坐了回去。
屏风的另一面,坐的正是景玉山这批试卷的主审考,陶成贤。
陈垂锦落座后,两人遥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众人还又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看见杨砚领着荣斌姗姗来迟。
荣斌今日还在翰林院当差,就被人拦着往县衙这边带,他在路上磨磨赖赖许久,想要差人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这边却将他看的严严实实,叫他心里没底。
不过上一回丁文昌分明往荣府传了信,说是这件事情已然已经翻了篇,叫他不必再忧心。
更不必说他打心底里也从未看得起过沈冰灵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官,于是心里想着,大概就是随便走个过场,便壮着胆子来了。
这会一进来,突然一见这边这样大的阵仗,不免还是有些心虚。
人群中也跟着发出一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荣斌穿着和沈冰灵同色的官服,衣服也未来得及换,此时站在堂下,虚张声势地喊她:“沈大人,翰林院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忙呢,也不知这样明显的案子还有什么好审的。”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是完全不将今日的审理放在眼里的意思。
只因陈垂锦和陶成贤两尊大佛一左一右地坐在两边,一个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个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嫉恶如仇,不容砂砾。他便是再瞧不起沈冰灵,对着这两人,也还是犯怵的。
沈冰灵一只细长的手攀上桌案上的惊堂木,‘啪’的在室内落下一道清响,外头隐隐嘈杂着就要破土而出的人声倏然停顿下来。
接着便听见台上那位身姿清瘦,容貌昳丽的大人朗声开口:“陶大人,这是景玉山随着诉状附给我的文章,劳烦您看看,是否是您今春裁断出的那篇榜首。”
杨砚从沈冰灵手里接过那单薄的两张纸,送到陶成贤手里。
三两步的距离,隐隐可见纸张之上,遒劲有力的字迹。
那字像是带着心中万千汹涌澎湃的情绪,穿透纸背。
屏风后的人拿着薄薄的两张纸,看了许久,半晌,才从里头传来一道好似叹息的声音:“是,正是这篇,连字迹也一般无二。”
荣斌这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双眼睛从陶成贤那处移回来,朝着沈冰灵,理直气壮道:“我那日在春风楼,吃多了酒,当着许多人诵过这篇文章,就算他能写出来,也算不得什么事。”
荣斌避重就轻地,丝毫没绕到陶成贤说的后半句,‘连字迹也一般无二’上。
不过即便是当堂让他写出来,比对字迹,他只怕也有诸多说法。
“荣大人说的有理,写出来的确算不得什么事,真正能将这文章解读出来,才能叫人信服。”
沈冰灵突然笑了笑,在这样不适合的场合下。
荣斌看着她微弯的唇角,屋外的日头渐渐升起,堂内明亮。
沈冰灵脸上的笑意却传不到眼底,好像屋里这样温暖的光亮也丝毫染不进去。
这古怪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情绪。
“便劳烦荣大人替我解惑,文章中提到的‘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萱兰’一词指的是什么?”
“沈大人也是读书人,这样简单的问题也要拿出来问。
萱草和兰草不过是指代意罢了,希望能有萱草兰草一般的高雅品行。”
他嘴上说着话,脑子里还思绪纷繁,她好端端的,问这些东西做什么。
景玉山已经死无对证了,这文章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任凭他去说。
想到这里,他稍稍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照荣大人这般解释,这句子都读不通。
那我便给大家看看景玉山的解释。”
沈冰灵轻笑一声,从案桌上走下来。
景玉山如何解释?众人好奇地看着她。
只见不畏强权,嫉恶如仇的女官突然停在身边提着笔做记录的师爷跟前,面上罕见地露出一道嫌弃的神色。
那师爷生的如霜雪美玉一般,看着清冷寒冽,但望向身边女子的眼神,柔软得好似此刻屋外落下的日光。
沈冰灵停在明缘面前,只见他桌子上铺开的白纸上一字未写,反而悬腕提着一只笔,怔楞楞地望着她。
她顿时有些失语,若不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真想上去扑上去咬他一口,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沈冰灵一脚踢在了他脚上,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别看了,快记!”
然后继续往下走,停在荣斌跟前。她手上拿着景玉山的身份信息记录,上面有一页是他父母的信息,她摊开那一页,举在众人眼前,“景玉山的母亲,名唤王萱兰。”
这才解释地通顺了,人群中发出几道‘原来如此’的感叹。
此时再回看那句‘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好似能感受到落笔之人的满怀慈孝。
荣斌的面色显出几分慌乱来,他转过头对着其他人喊道:“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沈冰灵背对明缘,看不见人,只能看见她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
也不知她今日只穿着官服,冷不冷。
崴着的脚好透了没有。
不过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尖上的鞋印,想着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提着笔的手腕这才开始动作起来。
“那我再请教荣大人下一个问题。荣大人文章中提到的‘三松堂’,是什么地方?
据我所知,青山书院也好,荣府也好,甚至整个姜城,都没有一个叫做‘三松堂’的地方。”
三松堂有三松,一松困囿风霜,一松卧壑林蔽,一松久不见春阳。
莫叹,时来风雨过,转而扶明堂。
荣斌这才发现,这沈冰灵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于是也开始谨慎起来,“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沈大人写文章,难道能保证处处有证可考,字字有物映照?”
沈冰灵此时已经吝于给荣斌一个眼神,直接从官袍的大袖中摸出一块木牌,木牌上的‘三松堂’几个大字,同刚刚递上去的那篇文章一样,笔力遒劲,她举着木牌解释道:“这是景玉山庐州老家中,他亲手刻的木牌。他居住的院子里,恰好有三棵松树,他将这院子唤作‘三松堂’。”
“巧合罢了。”
荣斌此时这句话已有些失了底气。
他想不到,沈冰灵居然去了景玉山家中。
“好,还有一个问题,大人文章写的‘鹤径’,‘松台’,‘流景亭’,也是指代意义?”
沈冰灵讲到这几个词语时,那几个被特意安排在前边的庐州籍的书生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是,指的是……高雅无人的幽径和亭台。”
“胡说!这几处明明是庐州南山之上的几处景致。”
那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或许是感叹同乡悲苦的命运,或许是在千里之外的姜城听到关于庐州和南山的种种,勾起了心中的千万愁绪,他们竟忘了眼前这人尊贵的身份,在这一刻十分热血地捧上自己的书生意气来。
荣斌听了这一句,面上再也挂不住了,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方才说错了,正是南山的景致。”
“荣大人还去过南山?”
“去过去过。”他答得飞快。
第93章
这一会,但凡是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胡说八道。
但荣斌这般鬼扯惯了,从前在荣家,大家都惯着他。
后来进了翰林院,众人也捧着他。
那便顺着自己心意,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如此。
但沈冰灵不惯着他。
“荣大人不妨看看自己的供词,你在翰林院做事,也是这般前言不搭后语,错落百出?”
沈冰灵指了指奋笔疾书的师爷正在记录的纸卷,一句话兜头兜脸罩下来,是半分面子都不打算给他。
荣斌鲜少遇见她这般没有眼色的人,抬眼看向她的眼神突然就带了几分狠意。他用着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暗暗威胁道:“沈冰灵,你我同朝为官,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沈冰灵眉头一动,她实在是有些佩服荣斌这般黑白颠倒,还十分理直气壮的模样。
她冷笑着往后退了半步,又绕着他走了两圈,才慢慢开口:“那大人与我们说说,这鹤径上,有多少块石牌?”
“七十八。”他记得,文章中写过,‘鹤径石台七十八’,这肯定没错。
“错了,是七十七!”
那几个书生倒是比沈冰灵还要激动,若不是被人拦着,只怕要扑进来。
“怎么会……”
他好似不敢相信,口中喃喃自语。
向后望去,堂外的人早已纷纷变了脸色,甚至不等他再辩解什么,就对着他指点起来。
眼见着众人都站在沈冰灵那头,自己却落了下风,荣斌哪里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他顾不得他人的异样眼色,猛地冲到堂前的两扇屏风前,振振有词:“两位大人,你们莫要听他们胡言,这当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景玉山之所以多写了一块,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在鹤径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那坐着的两尊大佛终于有一尊开了口。
而随着陶成贤这句话落下,便是代表着这案子,已经有了再清晰不过的指向。
“陶大人,您可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明明大势已去,荣斌却还在垂死挣扎。
屏风后只是淡淡地传出一句:“慎言。”
这句话一落下,那原先就微微躁动着的人群再也按捺不住,如锅开水沸一般喧腾起来。
荣斌站在堂下,好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面如死灰,呆呆地站在那处。
从一开始的嚣张狂傲变成如今这副萎靡颓废的模样。
后来沈冰灵又往两边递了景玉山的读书札记,又传了丁文昌和一个衙役,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心下慌乱。
他今日走到这位置,家中为他苦心筹谋良久。耗费钱财人力,为他费心铺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
难道如今真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吗?
不,他暗暗念道。
以往每次闹事,父亲总能替他摆平。
父亲肯定还有办法。
这么想着,他眼中又燃起些希望来,便不再理会堂中人的言语,只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今日每一个对他落井下石的人,最后目光落到沈冰灵身上。
那眼神再也不复一开始的狂妄自负,而是如毒蛇吐信般淬着冰冷的光。
人群中发出阵阵为景玉山叫屈喊冤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纷纷叫着要严惩荣斌,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那群衙役也不拦着,放任他们去喊,直到喊到这案子板上钉钉,无法转圜。
沈冰灵与陶成贤客套了一番之后,杨砚领着陶成贤等人往外送。
“后头的事便转交到御史台去办,我今日便将人带走了。”
陈垂锦走到沈冰灵面前,严肃规整的一张脸上,带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好,那我一会便将相应的记录和证物送过去。”
沈冰灵垂着眼站在他身边,细细听着他安排。
说起来,自己来姜城之后,便只顾着忙景玉山的案子,竟也没去看看陈垂锦。
没有他和陶成贤,今日不会此顺利。
遑论自己还是多亏着这份几日的师生情谊,才能到晋县来。
她陡然回过味来,竟有些惭愧,于是端着手又朝着陈垂锦行了个礼,“前几日到晋县任职之时,本该早日去拜访老师的,只是被这案子搅得脱不开身。今日还劳烦您跑一趟替学生坐镇,实在惭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走到大堂口的门槛上,陈垂锦往外迈了一步,闻言停住。
他站在门外,绯色的官服明艳,面容沐浴在冬阳里,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显露出一股又坚定又坦然的风姿。
“你今日做的很好。”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嘉奖。
好像和她印象中那个整日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形象有些出入。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
之前师韵说她,无根基,无倚仗,杨砚也曾说她,在这姜城之中,势单力薄。
但今日,陈垂锦对她说的这一句话,让她没来由地又受到几分鼓舞。
她知道,陈垂锦也和她一样,见不得权贵势力压人一头,见不得公平正义被掩埋土下。
景玉山的这趟案子,不见得是沈冰灵一个人办下来的。
“多谢老师夸奖。”她难得有些羞涩,却还是挺直了肩背,毫不避讳地迎上陈垂锦的目光。
陈垂锦回身挡住了她还要继续相送的步伐,“等你何时不忙了,再寻个空闲来看看我。”
“好,天气严寒,您千万保重身体。”
沈冰灵没再跟着往外走,直到陈垂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衙门的大门拐角,她才渐渐收回视线。
送走了这一干人等,外头的人群也散了个大概,但那几个书生还留着。
他们特意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齐齐走到门口,对着沈冰灵十分慎重地鞠了一躬,领头的书生出声道:“多谢沈大人为景玉山讨回公道。此前我们也跟着说过大人的不是,如今想来,实在是羞愧难当,特来向大人赔不是。”
沈冰灵站着门口,外头的日光正好打进来,她整个人笼罩在阳光里。
她淡淡地开口:“诸位无需介怀,分内之事罢了。”
沈冰灵若是真的在意,只怕从姜城离开去庐州的那一日,就早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但我确有一言,要告知诸位。”
“大人请讲。”
她抬头看向前方,日光照着,落到她瞳孔里,呈现出琥珀琉璃一般摄人心魄的颜色。
“昔日景玉山求告无门之时,无人为他说一句话,今日他死了,为他说话的人倒是多了起来。世人常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易变,也容易被利用。诸位若是信得过我,日后是非公道,我来断,莫要让流言蜚语再成为扎向人心的软刀子。”
“大人说的是,日后我等必将谨言慎行!”
等到这几个书生也走后,衙门里终于安静下来。
沈冰灵缓缓吐出一口气,冬日里呼出的气凝成一道白雾。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景玉山的案子,许多人等着看沈冰灵出丑。而沈冰灵就像野草一样,一路走来,被追杀,证据被烧,也从未放弃。
如今她真的做成了。总算,没辜负他。
她拿着景玉山的木牌,站在阳光里,浑身笼罩着一层金色光晕,让人挪不开眼。
“师爷,你为何这般盯着大人看?”
修竹本来在帮着收拾沈冰灵桌案上的东西,见旁边的人目光灼灼地往前盯着沈冰灵看,不由地开了口发问。
师爷头也不回,对上沈冰灵闻言转身看过来的目光,笑着开口:“她好看。”
修竹:……
沈冰灵:……
送完人回来的杨砚:……
这案子判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荣家就不必多说了,早已火烧眉毛,不得顾及。
而之前再三叮嘱丁文昌,让他好好盯着沈冰灵,却还是翻了船的林鸿,才是一口气没处撒使。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今之计,只能让丁文昌一个人将这件事包下,不要惹到他身上才好。
屋外的日头高高升起,房里却燃着几只炭盆,炭火哔剥的声音在室内不规则地响起。
林鸿转着手里的茶盏,将杯盏中的水‘哗啦’一下倒在了一盆炭火上。
激起一阵白烟。
他招了招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身边的人立马躬身而来,停在他面前,只听他开口说道:“去御史台的大牢里,给丁文昌带几句话。”
*
午时的那一会审完了案子,沈冰灵匆匆用了饭,又带着杨砚和明缘在书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才将结案记录,证词,物证等一应物什整理完,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往御史台送过去。等再回来时,已是黄昏傍晚。
沈冰灵下了马车,恰好见衙门口停着一辆灰褐色的马车,车帘子紧紧掩着,看不清里头的情景。
她走近了,车里的人仿佛听见了脚步声,一只微皱的手撩开了马车车窗的帘子,“沈大人留步。”
声音沉静有力,是辜永德。
她抬起头来,语气意外:“辜尚书怎么有空来此?”
车里的人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那日汝在礼部说的,要将以后所有考生的卷子,置之于众,供人查阅,吾已将此事请了折子,上达天听。”
这人是来示好的?
沈冰灵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辜尚书,希望您去请这道折子,是因为真的觉得这法子不错,于民有益,而不是因为几分惭愧,或是几分同情。”
“哼,何时轮得到汝来说教?”
“辜尚书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沈冰灵双手交握着朝他行了个礼,便要往里头走。
“慢着”,他喊住她,“汝可知道,林鸿府里养了个表侄,这会正是议亲的年纪。”
辜永德这句话透着车帘子轻飘飘地落下,沈冰灵停住了脚步。
第94章
自从沈冰灵从庐州回来之后,姜城的天一连晴了好几日。
只是等到快要到开宫宴的日子了,又渐渐阴沉下来。
每每到了年边的时候,宫里要开一次冬宴。这时候,皇帝邀着诸位大臣,带上亲眷来参加宴席。宴席之上,承接旧岁,祈望新年,也是个适宜论功行赏,鼓舞人心的时刻。
按理来说,沈冰灵这样的官阶品级,是没有资格参加冬宴的。不过她这趟案子实在办得出色,颇得人心,再加上之前皇帝点了名要她去负责这一案,自然要叫过来问问情况,所以她的名字也在这一次的名单上。
酉时半刻,天幕沉沉,修竹赶着马车送她去宫里。
入了宫门,随从不得跟着入内,于是沈冰灵便让他架着马车等?????在外边,自己下了车从宫门处走着去长阳殿。
先来的官员或者已经落了座,或者站在殿门处,大殿内互相招呼问候着。
殿中宫人仆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菜肴,引着位置。
随便两个人迎面撞上,都要拉上手好一阵寒暄,大家好似都十分相熟的样子。
沈冰灵见了默默从人群中穿过,找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撩袍坐下,便开始不露声色地打量起殿里的人来。
底下是嘈杂的人声,殿堂上的主位还空着,主位往下的两处首席也未见人落座。
看那座位的位置和陈设,大概是林鸿和陈垂锦的位置。
说起林鸿,沈冰灵虽与他牵扯颇深,但认真论起来,两人其实至今也未曾打过照面。
她心下微动,今日也许是个机会,让她能好好瞧上一瞧。这么想着,忽地听见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抬眼往门口望去,只见原先坐在门口的几个官员纷纷起了身,去迎那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
那人个子颇高,从外头走进来,一眼就能望见。
他被宫人和官员们热络地簇拥着往里走,倒是不如沈冰灵想的那般严肃沉冷,乍一看上去,似乎还当得上几分慈儒可亲。众人与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着头回应,还要回上一两句对对方的问询,你来我往的,气氛融洽。
只是不知道这一张张人皮下,掩藏的又是一颗颗什么样的算计谋划之心。
似乎是感应到沈冰灵的视线,那人往座位上走着的脚步微微停了停,他还是低着头与众人交谈,目光却往这边看过来。
林鸿举手投足间带着浓重的‘官气’,又规整,又守矩,但他越是这样严整稳重,无漏无错越是让人感觉他的深不可测。
就比如这样随意望过来的一眼,明明平静无波,却让沈冰灵感受到几分毛骨悚然的打量。
要是换做一般人,这种时候,要么默默避开,要么点头问好,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沈冰灵这样的奇葩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她举起桌案上的酒杯,往后仰了仰身子,朝着那道人影,没什么规矩礼仪地摇了摇杯身。
长眉一挑,便一口喝了下去。
林鸿仍旧维持着一脸的平静庄重,脚下不停,随着众人往位置上走。
只是那一道眼神虽收的回来,眼中的狠戾却难退散。
沈冰灵又自顾地斟了一杯酒。
她知道,即便拼了全力,她或许也只是那撼树的蚍蜉,伸开双臂也挡不住前进的车轮。
但人生在世,若是事事都圆满顺意,那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那便斗上一斗,就做个师韵口中‘冥顽不灵’的匹夫吧。
她举杯喝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果然是不错。
直到席间丝竹声盈耳,宫女们婀娜的身段,飘扬的水袖舞到眼前,她才放下酒盏。
宴席开始了。
座上的帝王高□□坐,王者之风,不怒自威,他垂眸往下看着,这样好寓意的宫宴,这样祥和欢腾的气氛,但下边的喧嚣热闹似乎未能感染他半分,沈冰灵透过他的眼神,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寂和无奈,那股复杂的情绪交杂着,又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凉和无望。
这姜城之中,早就浑浊暗沉如一潭死水,这一点,沈冰灵知道,皇帝也知道。
而随着景玉山一案浮出水面的,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险恶。案子以景玉山的自缢开始,以荣斌的罢官牢狱、荣春衫的告老还乡以及丁文昌的负罪流放画上句点,若是再深挖下去,这姜城只怕要搅得天翻地覆。
他是想要一些新局面,新气象的,不然不会放手让沈冰灵这样的人去干。只是制衡多年的格局若突然被打破,那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场面。
小官难做,大官难做,帝王难做。
乐声之中,皇帝举起酒杯,与座下官员们遥遥相碰,祈愿来年雨顺风调,海晏河清。又借着近日发生的些大事,状似闲谈地对着众人或敲打,或提醒。座下每人都迎着笑脸,但暗流涌动之下有多少颗异心却是不得而知。
“对了,沈冰灵是哪位啊?”
提醒的,警示的话都说完了,话题终于落到了沈冰灵身上。
这时的乐声和跳着舞的宫女们十分知趣地缓缓退了下去,于是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随着众人的眼神一道道望过来,沈冰灵规规矩矩地理了理衣袍,从座位上起了身,走到堂下,跪地行礼:“回圣上,下官正是沈冰灵。”
“沈爱卿,今日是宫宴,不必多礼。”
沈冰灵在皇帝打量的目光里慢慢起了身站起。
“年纪轻轻,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出人意料,颇有几分陈爱卿当年的风范。”
皇帝不动声色地一句话,沈冰灵就被轻飘飘地划分到了陈垂锦那一派,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无状,日后是否会牵连到陈垂锦。
“你这一次的案子办的十分不错,可有想要什么赏赐?”
“圣上谬赞,为圣上分忧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只愿姜国风调雨顺,圣上龙体康健,同诸位大人一起,为国效力。”
“哈哈哈哈,沈爱卿倒是会说话,之前辜爱卿还说你言行无状,举止粗鄙,今日看来倒是有失偏颇啊。
只是爱卿莫要推辞,你办了好差,该给你的赏赐还是要给的。”
沈冰灵暗暗捏了捏袖角,心想这皇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句句是坑,明褒暗贬。
她抬眼看见林鸿那边有些动作,似要起身说话,想到那日辜永德在衙门口与她说的事情。
丁文昌入狱后,辜永德显然去看过他。虽然辜永德只没头没尾地留下那么一句话给她,但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之前丁文昌还在为林鸿办事时,林鸿大概向他透露过,准备借着时机揽下沈冰灵的婚事,借此控制她。只是后来景玉山的事情败露,他想也没想就将丁文昌抛开。丁文昌不甘沦为弃子,便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辜永德。
辜永德于是发了善心,去了县衙,提点了她一句。
她赶在林鸿之前开了口:“辜尚书德高望重,对下官的教诲下官谨记于心。
不忍拂了圣上一番好意,下官确想向圣上求个恩典。”
皇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沈冰灵于是继续开口道:“下官想年后多告几日假。”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沈冰灵所求的恩典竟是这么个事情,这倒是吊足了众人胃口。
皇帝也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
“下月十九是下官的婚期,下官准备提前几日回云州置办。”
沈冰灵语调轻快,声如飞泉鸣玉,脸上十分合宜地染上两片酡红,拱着手垂眸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确然是一副待嫁小女儿的娇羞模样。
皇帝听了倒是笑着拍了拍手,“好啊,好啊,爱卿这样的年纪,也该早日成家了。
说起来,今日还有人在朕跟前给爱卿拉红线呢。
那人给朕推荐的少年郎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与爱卿倒也相配。”
他往座下看了看,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表示可惜的叹惋。
牵红线?
林鸿的算盘打得好,弄不死她,便用这样的手段将她拉在掌心,若是圣上真下了旨,她就是有千万个不愿,也只能遂了他的意。
还好她先发制人,不然真要被他坑一把。
沈冰灵心中冷笑,面上还是一副恭敬规矩的模样,抬眼扫过正襟端坐着未见一丝异样的林鸿,她开了口:“年关将至,正是个承接旧岁,开启新章的重要时机。
下官近日一直不得好眠,总想着今年的案卷材料是否都整理妥当,明年的计划安排又是否有修缮之处,忙忙碌碌,婚期临近,自己都顾不上筹备。
不知是哪位大人在这时候还抽出心思来关心冰灵的婚事。”
沈冰灵骂起人来,是脏字也不带半个的。她此时一番话说的越是清正严明,那一边某人的脸色就越差。她挺着肩背,一双手交握着举过头顶,朝着上方微微颔首:“
冰灵实在惶恐,也多谢大人一番好意。
只是冰灵心中良人,不求他有多少钱财权势,不求他能干出多大的事业,亦不求他有什么金玉一般尊贵的靠山。
只求他与我志同道合,心有灵犀。”
沈冰灵大概是故意的,说这话时微微调了个方向,倒像是直接对着林鸿说的。
就差没把‘老东西,不要多管闲事’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皇帝倒是很满意沈冰灵的不识抬举,只因沈冰灵要嫁的,不是朝中的什么权贵家族,只是她府里一个无根无基的幕僚。
要知道沈冰灵出身平平,这一只是她晋升路上的绊脚石,而她的婚事大概是能改变她命运的唯一途径。
如今她是想也没想就将自己的后路断了,这样干脆果断,坦率勇敢,倒让人有几分刮目相看。
皇帝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这样没什么根基,又能干事?????的人。
于是龙颜大悦,允了她的假,又给了她好些赏赐。
林鸿与沈冰灵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随着宫宴的结束也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作者有话说:
周天上午九点加更一章!
第95章
散席之后,陈垂锦和沈冰灵一起朝着宫门走去,两人闲着聊了几句。
自从上次在晋县与陈垂锦道别后,沈冰灵后头抽空去过一次陈府。那一次与陈垂锦聊了许久,他提点了她许多,让她受益匪浅,两人的关系也不似之前那般生疏,到现在才真真正正有了几分学生老师的样子。
“我过几日要回一趟云州,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去的,我可以帮你带回去。”
“是什么要紧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不等过完年再去呢?”
从姜城回云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应该不会在这时候突然说要回去。
“您不会是要去查前几日判下来的,蒋信承贪污的那个案子吧?”
沈冰灵上一回去陈府,在陈垂锦的书房里,就看见他在看河道修筑一类的书籍,她当时还有些奇怪,如今想起来,那蒋信承正是云州的河道官,这倒是说得通了。
陈垂锦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没有云,黑色的天幕看着和这天气一样,又冷又沉,但他却难得的流露出几分温柔慈蔼来,他回道:“也不全是,我早年间在云州收养过一个孩子,过几日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了,我答应了要回去陪他。
关于蒋信承的事,我只是顺道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蒋信承贪污一案,自判下来那一日起,沈冰灵也在关注。只是此时线索尚不明晰,她想开口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默默跟着陈垂锦一起看起天来。
“大人。”
好像有人喊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飞快地回了头。
宫门口,离她不过五六步的距离,明缘手里拿着一件披风朝着她走来。
偏巧这时候天上就下起雪来。
雪花一片一片,飘转,垂落,落在那人头发上,肩上,露在外面的手上。
白色的衣袍被风卷着往后,他衣领上两团雪白的毛领子十分乖巧地贴在他脖子两边,瞬间减弱他身上的了几分冷气,怪可爱的。
之前给他选的时候,他非不愿意穿,现在看着不是挺好看嘛。
他这样清冷的面容,不染尘埃的谪仙一样的气质,在这场突然而至的白雪中被衬得愈发脱俗了。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很好看,一步一步走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卓然的仙气。
但守门的宫人不让他进来,他波澜不惊的脸色一瞬间崩开。
沈冰灵顿时笑出了声。
陈垂锦见状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去吧。”
她也回了一句“老师珍重,路上小心”,便朝着宫门疾步走去。
雪花擦着她的脸往后飘过,明明冷的很,冷得她的牙齿都轻轻打着颤,呼出的气都立马凝成了白雾。
但开口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压不住的喜悦、欢欣和暖意。
“你怎么来了?”
她朝着两便的宫人摆摆手,拉着他往外走。
他不答话,只是反手将她握住,跟着她走。
修竹的马车就停在边上。
“师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直守在这里居然没看见你。”
修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惊异。
这眼神在落到两人交握着的双手时,更惊异了。
“刚来不久。”明缘一面回他,一面托着沈冰灵上了马车。
“沈大人,恭喜恭喜啊。
这位就是晋县的师爷吧,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两人才上了车,就听到有人凑过来与她打招呼。
她从轿门探出头去,是刚刚在席上与她说过两句话的崔有道。
沈冰灵扳倒了荣春衫,他倒是出了口恶气,大概是因为这一层,崔有道对她十分殷勤。
她敷衍了两句便连忙缩回了轿子,叫着修竹赶快启程回去。
“他怎么会认识我,大人今日可是在他们面前说我什么了?”
明缘抖了抖手上的披风,披在沈冰灵肩上,然后凑近了替她系着披风上的两根绸带。
她看见他垂着的眼睫上还有化开的雪,便伸手揩了揩,师爷的睫毛在她指腹上扑闪了两下,痒痒的。
她不回他的问题,自己先发了问。
“师爷,你家中有几口人?”
“就我一个。”
“那你今年多大年纪?”
“大概……比大人大……一点。”
“小时候家中可有给你订过什么娃娃亲?”
“没有。”
“可有什么一起长大,两心相许的青梅竹马?”
“没有。”
“可愿意娶我?”
披风上的那个结他其实早就打好了,只是不知怎么总觉得看着不太好看。
于是他将那结拆了又打,打了又拆,最后动作停住时,那披风顺着沈冰灵的肩往后滑落,两根绸带缓缓地从他指尖抽离。
分明是这样幸福温馨的时刻,他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难言的隐痛。
他想到那晚在里河边,烟花下,拿着鱼灯的宋温明也问过他,问他家住何处,问他多大年纪,问他是哪里人。
只是宋温明没有等到他。
“很难回答吗?”沈冰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莫名其妙地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翻涌着的不平静的情绪,她伸出手抚上他泛着红的眼尾,小心地抚摸着。
还好这一次,他可以守在她身边。
和她相遇,相爱,相守。
和她缔结姻缘,和她日日相伴。
他停在半空的一双手终于从她腰间穿过,落在她背上,她被他轻轻地拥进怀里。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附在她耳边,用着最亲近的距离,说着最亲密的话。
紧紧相拥着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受到对方汩汩跳动脉搏和灼热的呼吸,好像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沈冰灵轻轻拢着他背后的头发,“我们统共认识都不到一月,你就是哄人也不要睁眼说瞎话。”
他反应颇大地松开手,揽在沈冰灵肩头,“你不相信我?”
可怜巴巴的,让人想蹭一蹭。
她没忍住,一只手摸到他头上,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轻轻捻着,揉弄着他整整齐齐的头发。
“我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师爷这个时候没话说了,压着脑袋就任凭她揉着。
好乖啊。
她说完这一句,又没忍住,寻着师爷的唇贴了上去。
沈冰灵今日饮了不少酒,宫里的酒不比她平日里喝的,又香又醇,她连着喝了许多。
但她酒量很好,就连这种时候,她脑子里也是一片清明,只是她唇上的酒香漫到某人嘴里,他倒好像先醉了。
这是沈冰灵第一次主动吻他,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但他搂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马车偶尔过几个坎坡,颠过几颗石块,都要从车轮子往上传递源源不断的震麻感。
喘息声,甜酒气,温香软玉,路途颠簸,无一不是刺激。
他死皮赖脸地缠着,直到将人弄哭了,气也喘不上来,他才意犹未尽地埋在她脖颈间,喷着热气,“抱歉,一时没忍住。”
好像是到了,马车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沈冰灵红着一张脸,挣扎着要从他腿上起来。
“大人,师爷,到了。”外头传来修竹的声音。
明缘将她按住,伸手捞起之前落在轿子里,又被他一脚踢开的披风,重新拢到了沈冰灵身上。
修竹将马车停好,见车里半天都没什么动静,走近了正要问一问。帘子突然被人顶开,明缘抱着沈冰灵从车上下来。
沈冰灵的头埋在他胸口,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小块面容,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大人这是怎么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要人抱着下来了,修竹困惑不解。
“她喝醉了。”
明缘虽抱着人,脚下却生风,走得飞快,三两步就进了衙门。
修竹停在原地,喃喃自语:“宫里的酒就是不一样,后劲真大。”
明明已经进了大门,修竹也看不到了,但沈冰灵还死死闭着眼,真就是一副喝醉了不省人事的样子。
明缘走到沈冰灵屋子门口,用右肩将门抵开,进去了之后还用脚带了一下,门又被好好关上了。
他灯也不点,抱着人径直放到了床榻上。
屋里黑漆漆的,但他总能精准找到沈冰灵的唇在哪里,继续着马车上没做完的事情。
“大人睁眼看看我。”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哄着诱着。
沈冰灵睁开眼,眼里又泛起水雾。
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沈大人,铁面无私,横眉冷眼的沈大人,坚硬得像冰。
可每每在这种时候总是半点威风和神气也使不出,软的像一滩水。
还好她这副样子,只有他见过。
他动情地吻着她。
“大人,上次在南山,你说有别的男子背过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
披风被堆在地上,沈冰灵的腰带被他握在手心,他看着她?????,眼里闪过几分委屈。
沈冰灵,吃软不吃硬。
她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没有,骗你的。”
于是又听见那人得逞的笑容,拱在她耳边,好似将她拿捏住了一般,轻轻吐着气:“我就知道。”
然后事情便再也不受控制,他一路往下,直到箭在弦上,抵着入口了,他才堪堪停住,抬起头来问她:“大人,可以吗?”
沈冰灵一张小脸上涌上一股又一股的红潮,她轻轻哼了一声。
亲她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摸她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解她腰带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现在装模作样的问起来了,虚伪。
沈冰灵带着嫌弃的那道哼声明明轻的很,但突然落下,好似勾在某人心间,顷刻间,翻起惊涛骇浪。
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着,屋里的人不知疲倦地靠近着。
又冷,又暖。
就像雪地里第一次见沈冰灵,他被她推倒在地上,又被她牵起……
第96章
蒋信承原来是姜城的官,后来被下放到云州去做河道官,管理河道堤防疏浚事宜。河道这一块,虽说没什么实权,但也算得上是个肥差,朝廷每年往里头投的钱财人力,数不胜数。
云州坐落在青河边,刚入冬的那一会,下了几日的雨,雨水来的急,冲毁了堤坝。这堤坝不过是前两年才修建的,坏的这样快,不免惹人生疑。于是后来又牵扯出一箩筐的事来,什么偷工减料,克扣款项,中饱私囊,这些罪名一条条砸下来,悉数落在蒋信承头上。
陈垂锦再三地上奏,说这事情要仔细查,不能这么轻易治了他的罪。可有人心急的很,不知怎么说服皇帝将案子移交给了云州自己去审,也就落到了云州知县师韵的手里。
就在前几日,他们在姜城审景玉山的案子,那边也在云州治了蒋信承的罪,将他关在了云州县衙的牢房里。
蒋信承这一次贪污的欠款,清查出来,数额巨大,不像是他一个人能揽下的。他背后的人急着拿他做替罪羔羊,这一点,陈垂锦知道,沈冰灵也知道。
说起来,他从前在刑部做事,大概在那个时候,他就与林鸿有了说不清的牵扯。
沈冰灵自从宫宴上回来之后,连着几日一直在查这件案子。
贪污这样的罪名,最是犯皇帝的忌讳,若是能借着蒋信承将林鸿扯出来,那就太好了。
只是蒋信承如今落在师韵手里,只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他从云州弄出来才是。
她将之前与蒋信承有过一些牵扯的人都偷偷查了一遍,又悄悄去了刑部查了他的案卷,这才让她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于是沈冰灵又闷头在县衙的宗卷房内翻找了好几日,终于叫她找到了办法。
这一日,她拿着调令和案卷材料,叫了修竹赶车,匆匆往陈府去。
临到要出门的时候,明缘跟在后面,要和她一块去。
“你别跟着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冰灵拦住他,每每他跟着一块她总是没办法干正事。
地上覆了厚厚一层雪,沈冰灵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后来明缘与她说,那日在庐州,去南山的路上,他半路跟那个姑娘搭话,只是想找她要点用剩的皮毛来给沈冰灵做双保暖的鞋子。
她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哄着他:“等我回来。”
修竹牵着马,也不敢催,静静地站在一边。
他这才妥协下来,送着她上了马车。
到了陈府,家丁迎着她进了门,修竹停了马车也跟着上来。
“师母”,陈夫人听说她来了,叫人备了茶水在客厅等着她。
她拉着沈冰灵坐下,沈冰灵左右环顾了一眼,未见到陈垂锦的身影。
“你老师他还未回来,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按日子来说,他应当昨日就回了姜城的,所以沈冰灵今日才这样匆忙地赶来,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
“师母这两日一人在府里可还习惯,若是觉得烦闷,冰灵下次带您去我们衙门里转转?”
“习惯,你老师在的时候,基本上也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哪有什么不习惯的。”
两人坐着寒暄了几句,沈冰灵见她兴致不太高的样子,便不忍再继续叨扰,准备过两日再来。
正要起身道别,陡然听见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从屋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他形容潦草,脸色极差,一路跑着停到里屋的正堂口,‘扑通’一下跪在陈夫人跟前。
后面的管家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追上来,“小五啊,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从云州赶来了?”
“有话慢慢说。”陈夫人将小五扶起,面色凝重。
“夫人,老爷他……他没了。”
纵使见他这一副狼狈奔袭的模样,大家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说出来,在场无一人不震惊。
只是一瞬,陈夫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眼神失了焦,抖得站不住脚。
沈冰灵上前将陈夫人扶着,她才不至于瘫软倒下。
“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冰灵今日来时,官服也来不及换下,此时站在小五跟前,好似一根主心骨。
他嗫嚅着开口:“老爷夜里说要去青河别看看,谁也不许跟着,结果第二日还没回来,我们沿着河找了许久,才发现他到在堤坝边上,已没了气。”
“子初呢,他怎么样了。”陈夫人抖着唇开口问。
“子初少爷将老爷背回来之后,先是在老爷书房里关了半日,后来便是发了疯一样,往外跑,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们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您。”
“他这样鲁莽的性子,你们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
她急得又是跺脚,又是一只手没有章法地在空中胡乱拍着,口中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张管家,你快去备马,我们现在就启程回云州。”
陈府里乱成一锅粥,沈冰灵叫了管家准备,又唤了丫环收拾东西,最后才把修竹叫到跟前嘱咐道:“修竹,你先回去,跟师爷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的事情,要回一趟云州,叫他不要担心,好好在衙门里等我回来。”
“大人,让我跟着吧。”
云州路遥,事发突然,沈冰灵一个人回去,万一在路上遇上点什么事,都没个照应。
“我回自己家去,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你回去好好替我将话带到就行。”
修竹这才点了点头,只叫她路上注意安全。
正说着,管家备好了车马,于是沈冰灵扶着陈夫人上了马车,踏上了去云州的路。
沈冰灵走后,修竹马不停蹄地回了衙门,一下车,他就准备去找师爷将沈冰灵说的话带给他。
只是找了半天,只见到杨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县丞,你看见师爷了吗?”
杨砚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他家中有些事,要回去一趟,让你与大人说一声,对了,大人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回来?”
“大人有事回云州了。”
不知怎么的,没好好将沈冰灵的话带到,修竹心中总有些不太安定。
*
兰因堂内,法照等了许久,才等到明缘回来。
“师尊唤弟子何事?”
自从上次那番血雨腥风的交锋过后,明缘依照他的话,乖乖地闭关到法力恢复才出来,法照果然没再过问他的事。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由,匆匆叫了他回来。
法照摊开手心,掌心上方升起一块月牙形状的金色骨节,佛骨甫一放出,发出的光亮,甚过屋内的明烛。
“过来,我替你把佛骨接上。”
法照的示好,有些笨拙。
不过想来也是,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自诩心中无所羁绊,修行修炼,从来心无旁骛,也日日教导着他,舍弃小情小爱,追求天地大道。
但其实他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冷心冷情,丝毫欲念都无。
如果说法照的心大概有莲台那么大,那么明缘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概只有一枚莲子那么小,只不过这莲子一般的大小,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空间了。
佛骨离开明缘体内已久,再接回去,要费不少力气,等他再次回到晋县时,已经到了第二日。
晨间,一点子阳光穿透薄雾,洒在雪面上,细细密密的雪子渐渐感受到这份它们无法承受的暖意,慢慢地塌陷,消弭。
看样子,今日还是个好天气。
明缘推了沈冰灵的房门,房中空空。床榻上还是他昨日早间收拾整理的样子,难道沈冰灵一夜没回来?
他又匆匆去了书房,去了大堂,去了宗卷室,还是不见人。
他顿时慌乱起来,去了修竹房中。修竹还在酣睡,他突然闯进来,他被惊得从床榻上猛地坐起。
“沈冰灵呢?”
明缘来势汹汹,一身冷气,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大人她昨日去了云州,叫您不要担心,她很快就回来。”
修竹话还没说完,只说到‘云州?????’两个字的时候,他便急急走了。
只是修竹眼睁睁看着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一般,瞬间就不见踪影。
他忍不住拍了自己两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里,他只当自己是没睡醒,又直直倒了下去,拉上被子继续睡了。
*
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在半夜的时候,才终于到了云州。
陈垂锦云州的老宅内,处处挂着白。和满地的白雪一样刺人眼睛发疼,心口发酸。
原先还存的那么一丝丝侥幸,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站在陈夫人的身边,沈冰灵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的彻底绝望,是从踏入这个白纷纷的老宅开始的。
陈垂锦的棺椁停在灵堂,府里的下人们在灵堂里穿着白衣,烧着纸钱。
处处是低低的哭声,抽泣声,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沈冰灵一整夜未合眼,陪着陈夫人收拾整顿妥当后,天都亮了。
她去了一趟陈垂锦的书房,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个‘蒋’字,写了一个‘师’字,又写了一个‘林’字。他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说不好,陈垂锦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
沈冰灵顿时血气上涌,陈夫人口中的那个‘子初’,大概就是看了这些东西,才跑出了府的吧。
她摸了摸怀里,那是她在晋县找到的,能从师韵手中带走蒋信承的东西。
蒋信承在姜城时,犯过一个案子,强抢民女,被人告了上去,只是当时衙门里官官相护,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只要是干过的事,总有迹可循。
恰巧那位‘民女’是晋县人,她作为晋县的县令,如今拿出这桩陈年旧案来拿人,意图明显的很。但理由虽然蹩脚,够用就行。
换了别人来,师韵定然不会放人,但沈冰灵不一样,她了解师韵,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她的软肋,也能轻易拿住她的痛脚,所以这个人,她今日非要带走不可。
陈垂锦没做完的事,她来。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从陈垂锦的老宅走到云州的县衙。一路风尘仆仆,衣衫也来不及换,现如今穿的还是昨日的官服。只是这样去找师韵,倒是更显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青色的官衣覆在身上,她坚定的缓慢的步伐,看起来就如同一根在雪中行走的青竹。
明缘寻着結仙印出现在云州县衙门口时,师韵的师爷正引着她往门外走。
没人注意到青天白日里凭空出现的男子。
因为府衙前发出了一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而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竭力吼叫:“狗官,我要杀了你,为老师报仇!”
男子被衙里的人团团围住。
沈冰灵倒在雪地里,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后的白雪。
雪地里真凉啊。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好像看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来。
她这一生,为了心中大义而活,她原以为,到死之日,自己能处之泰然。
没想到现如今也有了想留住的东西。
等不到和他的大婚,也没能一起过年,一起守岁。
早知道相守的时日这般短,之前应该多陪陪他的。
他那样粘人,会怪她就这样轻易把他撇下的吧。
“对不起……
蒋信承……帮我把他带回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停在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97章
利刃没入血肉的那一瞬,天旋地转的不只有沈冰灵眼前的世界,镜中一切景象都分崩离析,就像被阳光照射着的积雪一样,逐渐坍塌溃散。
再次睁开双眼。
镂空的直棱窗,一地的斑驳光影,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弦丝累木的架子床。
床上挂着青纱帐幔,微风从窗口吹来,纱帐在空中轻摇慢晃。
空中飘来的熟悉的桂花香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是虚松山,兰因堂,她躺在符向川给她安排的房间里。
上一次在玄烨台,她被人伤了,为了救她,明缘带着她进了幻世镜。
在幻世镜中,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一百年前的过往。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明缘使了什么法术,幻世镜中的这三世,她好像是依附在他身上去经历,去感受的。
也是因为此,她知道了许多从前日日夜夜折磨缠绕她的事情,还有另外的隐情。
她一路陪着他,看到他与应恒大战,重伤落入渔岛,看到他与朱厌对峙,亲手剜去自己的佛骨,看到他回佛州后,日日接受心魔的啃噬,看到他被法照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为了给她求一个机会。
屋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她一颗心陡然被捏了起来。
是他吧。
她突然有些怯畏,有些忐忑,有些紧张。
但期待大于一切。
“江姑娘,你可算醒了。”
符向川和绾纱一前一后地进来,不知怎么的,见到来人是他们俩,她莫名又松下一口气来。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江楠溪摇摇头。
绾纱坐在床边,拉着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她没有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那日玄烨台的惨状她在幻世镜里见过,江楠溪满身的血,如今不过几日,就好端端坐在这里,这佛尊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怎么样了?”
江楠溪看向符向川。
他平日里那样心直口快的一个人,如今不知怎的,磨磨唧唧的,半天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
“算了,我领你去瞧瞧吧。”
几人跟着来到明缘屋子里,只见他躺在床上,面色清白,一双手搭在被子外面,呼吸声微弱。
一动不动,半分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竟与那日在紫竹院,与他初见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你受伤后,他将你带进幻世镜中,想要接幻世镜的灵气,养好你的神魂。但他又怕你在镜中出什么意外,便取了你的魂魄,放在他佛骨上养着,将你封印在镜外,自己进了幻世镜。幻世镜是上古圣物,其中机秒不可言说,镜中十年,镜外一日,如今你好端端的回来了,他却迟迟未醒。”
符向川说着,叹出一口气来。
绾纱向符向川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他这才顿住。
回头看江楠溪的脸色,果然难看的很。
难怪这一次,她好像是从他的视角开始经历的整段过往,却只能远远看着,像个局外人一样,既无法与他言语,更感受不到他的疼痛。
她走近了床榻,坐在他边上,轻轻托起他的手,有几滴泪顺着她的下巴落下,落到他摊开的手掌中,他的眼皮好似轻轻跳了一下。
后头的两个人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关好门,退了出去。
明缘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凉,但她依旧笨拙地轻轻抚着,想要传递给他一些热意。
“我从前觉得自己很苦,喜欢上一个坏蛋。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一次次地玩弄我的感情,给我希望,又给我失望。
他让我三世之后去玉华山,我才不会如他所愿。
我就偏不听的,我就要去罗酆山。”
她说着后头这两句时,仿佛真就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气。
但她将他的手托着扣到自己的脸上时,他就知道,她没生气。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继续道:“
后来在罗酆山碰到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我总感觉,好像又是他。
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的小字,叫‘玉楼’,我才确定。
就是他,又是他。”
江楠溪做了鬼修之后,心里的防线很重,那线防他防的最甚。
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生动的姿态,如今听着她一句句鲜明的,用力的指控,他心中有一块地方慢慢塌陷,她好像又回来了。
他控制住自己想要起身抱住她的冲动,仍旧不动声色地躺着。
听见江楠溪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
你说,他是不是做神仙做的太无聊,所以变着花样来戏耍我。
他一次次地向我示好,我一次次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再被他骗到。
但是很不争气的,我又心动了。
如今从幻世镜里走了一遭,我才发现,他原来比我更苦。”
又有一颗泪淌进掌心,他再也没忍住,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开口道:“自从遇见你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苦过。”
“装不动了?”
“原来你知道啊。”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来,慢慢地坐起来。
虽说昏迷是装的,但此刻的虚弱和亏空是真的。
他轻轻地往前靠,靠到她边上。
感受到她没有拒绝,才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我一进门就知道,我拉着你的手的时候,你的心跳很快。”
江楠溪回抱住他,双手落在他腰间。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普通的拥抱,但两人紧紧相拥着,都很珍惜这片刻来之不易的安宁和幸福。
“你为什么要替酆都大帝取幻世镜?”
“他答应了我两个条件,一个是?????给我安排一个身份,陪在你身边,另一个是,幻世镜若是取回,可以赠给佛州。
如果用幻世镜在佛州打一个庇护阵,能抵御大部分的入侵和瘴气。
到时候再培养一个佛子,让他来接我的班,我就能永远跟着你,守着你,保护你。”
他说着说着,又不安分起来,一双手扣在她腰上左右游移着,轻轻摩挲着,亲了亲她的耳垂,又亲了亲她的颌角,一寸寸往下,又落到脖颈上,落到她的锁骨上……
“可你佛尊不是说了,不再管你的事情,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将他推开,刚刚的几番动作,他的脸色已经不如一开始那般苍白,反而染上几抹红色。
他眼中还有几分未褪的欲气,于是又蹭了上去。
“这样还不够,师尊虽然答应不再管我,但他的底线是,佛州在我心中必须是第一顺位。
可我的底线是,你在我心中才是第一顺位。”
他靠在她耳边说着这些话,双唇无所顾忌地蹭着她的耳廓,吐出的气息绕在脖颈间,她终是败下阵来,任由他去弄。
她问道:“那找到了幻世镜,你准备去哪里?”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我们回罗酆山吧。”
“好。”
“不对啊,我们是不是还有一块碎片没找到?”
她又将人推开,抵着他的肩膀问。
“今日能不能不谈这些?”
他有些委屈,但江楠溪显然没听进去。
“会不会我们不在的这几日,符公子他们已经去拿了第四块碎片?”
他只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等到符向川和绾纱再次回到两人面前,她才知道明缘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那是你揽的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明缘才起了个话头,符向川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一般,劈头盖脸地砸下一句话来。
两人十分默契地将视线移到绾纱身上。
那一边更是理直气壮,“我就是个监工的,跟我更没有关系了。”
符向川和绾纱两人一个双手抱胸,一个双手叉腰,好像他们要是再问两句就要当场把人丢出去一样。
江楠溪回头看了明缘一眼,只见他靠在床头,朝着她耸了耸肩,一副‘我就说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过你们俩醒的倒是时候,再过三日,便是玉华山三年一次的入门大会。到时候你们假扮成修士混进去,再去慢慢查探,如今咱们已经有三块碎片握在手里了,取那一片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绾纱果然是酆都大帝派过来的好监工,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使命,督促两个人不要偷懒,赶紧干活。
“人才醒呢,让他们歇两天再说吧。”
“不是你的事情,你当然不急。”
“我哪敢呐,姑奶奶。”
他们离开的这几日,感觉符向川和绾纱的关系也好了很多,比如现在两人旁若无人地斗着嘴,倒好像在打情骂俏。
“去玉华山把事情办妥后,我们去把你这个結仙印化了,如何?”
明缘一只手摸上她的额头,虚虚地点在她左额上。
“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鬼修和其他的修士一样,也要修炼,也机会勘悟大道,没什么不同的。
我是因为自己积了功德,才有进入罗酆山的机会。
我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握住他的手,这样温声细语地与他说理,他只好依着她。
“对了,曲阁主和秦姑娘,他们怎么样了?”
江楠溪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问那边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他们啊,你们是不知道,秦渺然那块碎片,是在她小时候,曲临安给她的。
然后那日在玄烨台,秦渺然知道了这个事情,就成天追在曲临安后边喊他‘神仙哥哥’。
曲临安被她追得烦了,云烛阁都关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符向川说起这些事来,那是一个不亦乐乎,都不用人接话,自己一个人就能噼里啪啦往下讲。
“你还惦记着他?”
他拽着她的手,语气不悦。
“我就是问问,你别那么小气。”
行,更生气了。
第98章
梧桐叶落,秋意深深。
山风掠过林间,高空中传来飞鸟的鸣叫。
玉华山下,正聚着一群年轻修士,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等在山门的入口处。
今日正是传闻中的,玉华门三年一次的入门大会。
玉华门位于玉华山中,根基深厚,门中几位长老法力高深莫测,自从玉华掌门白真创立门派以来,千百年来,从这里走出过许多传世大能。
玉华门可以说是修真人士步入仙途的最高起点。
而此次为期三日的入门大会将会从众多修士中选出一小批资质好,天赋过人的弟子,进入玉华山三位长老的座下进行修行。
这对于修士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尽管最后入内门的人选只有六人,但即便努力争上一争,通过大会,便是在外门呆着,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也是莫大的好事了。
今日山下聚着的这些修士,无一不是慕名而来,想要进入玉华山,成为玉华门的弟子,除了站在队尾的一对年轻男女。排队进入玉华山的时间是午时,其他人天不亮就早早地等在此处,偏就这两人,卡着最后的时间姗姗来迟。
“等会进去之后,我们分开行动。”江楠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裙子飘逸轻薄,袖口领口用了带子仔仔细细地束着,显得整个人又利落又干练。
但边上那人开始磨磨蹭蹭,拖泥带水起来,“为什么要分开?”
明缘脚步停住,落在她后面不愿再动。
好像是可以进去了,队伍开始缓缓地移动着,排着队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没人注意到后边。
她于是回头拉住他,耐心地哄着:“只是这两日分开,到时候我们通过了试炼,选到同一个长老门下不就好了。”
两个人老缠在一处,目标太大。
况且这里打眼看过去,没见过哪两个男女结着伴来修炼的,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比她高半个头,她拉着他的时候,他虽然心里不服,但还是配合她压着脑袋,偏着耳朵,好叫她说话不那么费劲。
“好不好?”她仰头亲了他一下。
飞快的,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甚至来不及回味,她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好。”
都亲他了,还能说不好吗。
等到前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才排到了队。
穿着浅蓝色统一修士服的两个弟子坐在前头,手上拿着叶子牌,为参会的人制作身份证明。
“姓名?”
“沈冰灵。”
“晁玉。”
一左一右的两道声音响起,两个弟子闻言抬起手在叶子上轻描,两边的叶子牌同时制好。
“拿着,去里头测试灵根。”
江楠溪道了声谢,拿着叶子名牌走在前面,明缘错开了两步,才慢慢跟了上去。
一众人浩浩汤汤地跟着到了林泉谷,谷内流水潺潺,花香阵阵,与山下的风景大不相同。
甫一踏入,就好像有灵蕴之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谷里正中间的那棵大树,好像就是玉华门测试灵根用的。
几个蓝衣修士指挥着将人群分成了好几拨,一个个点着名字去测试。
只见第一个上去的年轻男修,按着指示,慎重地将手放在树根的凹陷之处,不过一瞬,树上就跟着显现出一个大字‘无’。那男修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又叫嚷着要再试一次,结果直接被轰了出去。
这一下,大家开始紧张起来。
幸好昨日做足了准备,明缘在她身上下了个障眼法,所以一会的灵根测试她丝毫不担心。趁着众人分神骚乱的功夫,她仔仔细细地左右打量着。幻世镜的一块碎片在她身上,除了明缘身上那两块,她此时并未感受到任何其他的碎片存在。
她朝远处已经测完灵根的队伍看去,明缘就站在那一边,他冲她摇摇头,看来这林泉谷中应当是没有的。
灵根测试完毕,被测出来丝毫灵根都无的修士,是无缘修行的,这一批人均被遣送下山。
这是玉华门的第一道试炼。
这一关下来,已经清走了一半的人,剩下来的大概还剩百余人。
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昨日明缘问她,测试的时候想要显示什么灵根,她答道,要个普普通通的,中不溜的就好,于是刚刚测出来,她就是个普通的木灵根。
明缘连这也要和她弄的一样,于是方才测灵根时,他本来因为容貌吸引了许多关注,但结果出来之后,江楠溪竟听见人群中有女修暗叹他是绣花枕头。如今绣花枕头本来远远站着,等她测完往这边走时,不知怎么的又站到了她旁边。
前边的弟子在宣读第二道试炼的规则,人群挤着纷纷往前凑,他也假装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抬头往前看。袖子下的尾指却轻轻勾着?????她。
“在场的修士们听好了,你们已经顺利通过了第一关的测试,来到第二关。
现场一共有一百二十人,我们会将你们划分成十二支队伍。等秘境开启之后以队伍为单位进入。
秘境之中,有我们放好的珠光球。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找它。
进入秘境之前上我这里领取任务面板,在面板上可以实时地查看到各个队伍,以及各个人找到的球数。
最后找到珠光球最多的三支队伍中的前二十名可以进入第三关。”
蓝衣修士宣读完规则后,又宣读了队伍划分的名单。
她和明缘没分在一队。
她偏头笑着安慰他,“秘境这么大,我们正好可以分头找东西,这样效率高很多。”
“其实我觉得也不用那么急,慢慢找也行。”
那边已经叫了三遍‘晁玉’了,他还置若罔闻。
江楠溪催促道:“别在我这呆着了,快去你队伍里去。
他这才慢悠悠地往前边走。
江楠溪在的这一队,五男五女,其中有个女修好似地位颇高,队中其他人都很是捧着她,但她却始终是一副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气势,也未将众人放在眼里。
江楠溪听见有人喊她‘许芸’。
昨日符向川分明与她说过,这一批人中,有个叫许芸的,家中是修仙大家,有钱有势,她本人资质也十分不错,就是脾气特别差,叫她万一遇上了许芸,一定要远远地绕着走。
江楠溪当时想着,她手里拿着的碎片是秦渺然之前拿着的那一块,那按理来说,她应当不会如此倒霉。
再说了玉华山这么多人,总不至于就叫她撞上了符向川这个特意强调的许芸吧。
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
这下冷不丁分到了一个队伍里,她便是想绕,也绕不开了。
怎么这幻世镜到她这里,就不灵了呢。
她还在那想着要怎么避免与许芸过多接触,许芸直接一把拦在她面前:“木灵根,你不要拖我们后腿,自己去跟他们说你要退出队伍,不然我要你好看。”
她拿着一把剑,剑鞘未褪,直直抵着江楠溪的肩,语气中的威胁清晰可闻。
队伍里其他的人早和她抱了团,他们既不愿得罪许芸,又想沾她的光,于是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还是早些退出吧,对我们大家都好。”
队里不止她一个人资质平庸,但那些人哄着她,她便也给几分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拿着江楠溪开刀。
“你要退队,自己去退好了。”江楠溪往后一退。
许芸未料到她的动作,剑上还绞着力,猛然抵了个空,于是重心不稳地向前扑了两步。
“你敢跟我作对,你好大的胆子!”许芸长眉拧起,眼里升起腾腾的杀意,当即褪了剑鞘朝她刺来。
突兀的剑吟声在空中响起,那一边正在发面板的两个弟子见状急急赶了过来。
许芸的剑没使出去,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驳回,她没抗住,直直倒在了地上,模样狼狈。
江楠溪转身看去,只见当空出现一个白衣红裙的女子,眉目肃沉,仪态威严。
“赵长老”,两个弟子见了来人赶忙跪下,“是弟子处事不力,搅扰长老清净,还请长老责罚。”
她对着许芸,沉声开口:“谁许你在此挑衅闹事的?”
许芸再不复一开始时对着江楠溪的张扬桀骜,她收敛下来,脑中飞快思索。
三年一次的入门级机会,不能在长老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长老明察,是她先招惹我的,我忍无可忍这才出手,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弟子。”
许芸很快就找回了场子,她毕恭毕敬地跪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身后的修士们自然顺着她的话头去为她作证,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
江楠溪朝着那边马上就要发作的人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辩解。
“再有一次,直接将她逐出山去。”
赵清桐看也不看其他人,对着许芸扔下这一句,便直接走了。
两个跪着的弟子这时也站起来,对着围成一圈的修士们敲打道:“你们都看到了,再有这种的事情,长老来了,可没人能保得住你们。”
许芸脸色难看的很,一言不发地拿了面板便进了秘境。他们同队的那几个修士自然是连忙追了上去:“许姑娘,就是个木灵根,怎么能和你比,就让她自己自生自灭吧,我们别带她玩。”
江楠溪摸了摸胸口,不禁感叹,莫非这就是幻世镜的威力?
或者说,今日真就让她碰上了个公正严明,嫉恶如仇的长老,她来不及细想,秘境就要关了。
于是也跟着进了秘境。
作者有话说:
缘子的琉璃佛心组成部分:
90%的江楠溪+5%的找到幻世镜然后和江楠溪远走高飞+5%盯着符向川找佛子然后和江楠溪远走高飞
第99章
一脚踏入秘境,好像被瞬间吸入另一个空间。
这里与林泉谷不同,虽然入目也是一片青葱苍翠,有流水淙淙而下,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清香。
但与秘境之外相比,这里隐隐还有股陌生的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想要更进一步地往里面去探索。
所有人都进来之后,连接外界和秘境的入口渐渐隐去。
进来的快的那一批人早已没了踪影,毕竟珠光球是有限的,自然是到的最早的能抢占更多的先机。
江楠溪站在分岔路口,路口朝着东南西北一共有四个方向,往东和西的朝向上,道路平坦,地势开阔,而另外两边看着冷清瑟缩,路上还长满了荒草。
许芸他们一行人朝着东边去,江楠溪也跟了上去,倒不是别的,只因为那条路看着要比其他几条好走一些。
只是她才往前走了两步,跟在许芸身边的一个男修,大概是存了为她出气的心思,转头将路拦了,对着江楠溪恐吓道:“木灵根,你别跟着我们,自己一边玩去。”
这人护着许芸,护过了头,从一开始到现在,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许芸出气。
江楠溪觉得,他的心思都不是单纯贪图着和许芸一起找珠光球了,这人怕不是还有些喜欢许芸。
只是他空长了一副高个,相貌却普普通通,修为嘛,勉勉强强也算过得去,但远达不到令人注目的程度。
她算是看出来了,许芸这个人有些慕强,最见不得平庸无能之辈。
如今因为她这个木灵根在这,她才勉为其难地将他们几个高看了一眼,等她走了,许芸指不定怎么嫌弃他呢。
就让他们几个狗咬狗去吧。
江楠溪也不想和他们一块走,于是理也懒得理那个‘护芸使者’,转身一个人朝着南边去了。
秘境之中,这一会正是傍晚,天光渐渐往回收,只怕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小路一眼望不边,江楠溪沿着路往前走。
这一整条路上看着没什么生气,四周还传来些奇怪的动物的叫声。
她顿时感觉有些凉飕飕的,突然有几分后悔,没有跟着明缘一起进来了。
走在路上,杂草漫着长到了道上,她抬起脚跨过去,却好像踢到了什么硬物。
于是蹲下身来,拨开那一从张牙舞爪的杂草,草里赫然躺着一小枚发着淡光的珠子。
她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那珠子被她拨得左右摆了摆,然后等她拿起珠子,想放在手心瞧个仔细的时候,它突然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中。
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珠光球啊。
她没搞明白。
这时怀里的面板发出了一道提示音‘沈冰灵获得一颗珠光球’。
她一惊,立刻将板子翻出来,只见她的名字上,原来的‘零’已经变成了‘壹’。
还真是,珠光球。
进入秘境越有小半个时辰了,目前还只有她一个人找到了一颗,可见这珠子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但她随便一踢就是一颗。
更离谱的是,这条道还未走完,她要么自己踢到珠子,要么树上掉下来一颗砸到她身上,要么干脆飞来一只大鸟衔着直接递到她手里,一会功夫,前前后后已经拿了十几颗。
她不禁感叹,这秦渺然前十几年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难怪她要追着曲临安喊‘神仙哥哥’。
一路上,面板上的提示音就没停过,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大名。
许芸那一行人听见这不绝于耳的提示音,不禁骂骂咧咧起来。
“肯定是木灵根走得那条路上放了许多珠光球,早知道刚刚让她走这边我们走那边了。
怎么就让她走了这样的狗屎运,我们这边一路走来一只也没见着。”
“不如我们现在撤回去,也朝南边走?”人群里有人提议。
“那边的珠子已经被她拿得差不多了,等我们过去哪里还有份?”
许芸疾步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用手里的剑左右划拉,但始终没见着半颗珠子的影子。
这三两句话额功夫,那任务面板好像是故意打她脸似的,还在不停地?????播报‘沈冰灵’的名字。
许芸脸色难看至极,越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其余几人只得跟上,几人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密林,于是他们抱着‘路上没有,这林子里肯定很多’的想法,接二连三得入了林子。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江楠溪这边的这条道被她走穿了,她沿着路的尽头,往前踏入一片密林之中。
找珠子这件事,好像会上瘾。
拨开草丛,拉下树枝,挖开泥土,发现一颗颗藏着的珠光球,还真就有种十分的满足感。
特别是听见面板里不停播报着她的名字,她觉得更有意思了。
所以明明她的珠子数量已经多的令人望尘莫及了,她还乐此不疲地找着。
进入密林之后,天已黑了,江楠溪听见远处传来人声,往前走两步,才发现走过来的那一群人影,竟然又是许芸他们。
原来这四条路,不论走哪条,最后都会通往一个地方。
这下迎面撞上,那一边的人看向她的眼神是□□裸,明晃晃的嫉妒。
“木灵根,你莫不是作什么弊了,怎的就你一个人疯狂地收珠子,我们这边就颗粒无收呢?”
又是那个碎嘴烦人的男修。
“我一个木灵根,我哪来的本事作弊呀。”
江楠溪笑笑,一面拿出面板,看着上面的数据,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诸位可要抓点紧,不要拖我的后腿啊。”
“你……”
那人还想还嘴,却见黑暗中,一只小兔蹦蹦跳跳地过来,匍匐在江楠溪脚下。
江楠溪蹲下,十分自然的伸出手,那兔子双手抱着一颗珠子,轻轻放在她手里。
然后面板又发出了一道提示音。
众人目瞪口呆。
站在这边对峙着的半柱香的功夫,她又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收了五六颗珠子。
这下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原先跟着许芸的人纷纷掉了头,询问能不能跟着江楠溪。
“路在脚下,你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与我无关。”
她说完之后,便继续往前走。
这一下情形对调,这一队大部分的人都跟在了她后头。
只有许芸和那个跟班,咽不下这口气,往另一边走去。还有两个开头跟着骂了江楠溪好几句的人,此时拉不下脸,便继续跟在了许芸后边。
江楠溪本来想在秘境里找找幻世镜的下落,不过一路走来,怀里的碎镜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她又想给明缘传信问问他那边如何了,偏偏后面跟着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找珠子,便打消了传音的念头,继续往前走。
“沈道友,今日许道友污蔑你的时候,我们没站出来为你讲话,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实在是因为不敢得罪她。”几人跟在她后头得了几颗珠子的好处,想起白日里的事,竟有些羞愧起来了。
“我没放在心上。”
“沈道友大义,我等自愧不如,日后若有需要我等帮忙的地方,道友只管开口。”
江楠溪真的没放在心上,算上前三辈子,她都活了快一百年了,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几个小屁孩,再说了,她是来办正事的,还犯不上跟他们一般见识。
“前边好像有什么动静。”有人出声提醒。
几人寻着声音往前,穿过高林,却见到前方有一小块平地。
地上长满绿草,正中间是一棵大树,树干粗壮,盘根错节,高耸入云,林阴蔽天。
树枝的藤蔓四处延伸,一左一右缠绕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
“左边那个不是常队友吗?”
是了,就是许芸身边的跟班。
“你们选一个,我放一个下来,丢一个回去。”那颗古树开了口,它似乎把这当成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等着众人的答案。
被树枝困在左边的常乐朝着许芸开口:“许姑娘,救我啊。”
队里跟着的其余两人冲着左边喊:“救常道友。”
许芸双手抱着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不为所动。
她在想,这树上会不会有珠光球呢。
另一边,也站着一支小分队,队里一眼望去全是姑娘,五颜六色的,冲着右边的方向你一句我一句地喊道:“救晁玉哥哥。”
晁玉哥哥这四个字激得江楠溪眼皮一跳。
她往右边看去,果然见明缘被树枝藤蔓缠绕着,坐在地上,安静地靠在树干上。
她领着身后的五个队友从坡道上下来,走到众人中间。
那老树的藤蔓随着她的步子接近,最后点到她脑门上,“小丫头,你来选一个。”
“木灵根,我们是队友,你千万要选我啊!”
“不公平,凭什么让她选,她肯定选她的队友。”
一众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开了口。
这还用选吗?
江楠溪伸手指了指右边,“放了他。”
“木灵根,你个杀千刀的!”树枝藤蔓缠着他,也挡不住他四处扑腾乱踢的动作,可以见得,常乐已经急了眼。
老树妖还颇讲信用,真就松开了对着右边的束缚。
“现在的小姑娘啊,都看脸的。”说着便将常乐捆着丢出了秘境,半空之中还留着他未被带走的半句话:“木灵根,你最好别出来,你出来我一定要你……”
顺便还投送出来一颗珠光球,不过那球落在明缘脚边,他轻轻点了点,众人的提示音一道响起。
许芸等了半天扑了个空,简直气得跳脚。
而明缘那一队的姑娘们见他被放下了,喜形于色,但又但心他因为江楠溪救了她就对她刮目相看,于是十分义正言辞挤兑她:“多谢道友救了我们的队友,不过下一次道友还是多关注关注自己的队友吧。”
“我救我道侣,关你们什么事?”
第100章
那一群人显然是不信,只当她是信口胡诌。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她们一路来铆足了劲讨好他,也不见他和谁多说半句话,这样清冷的人,怎么会有她这样一个看着没什么特别的道侣呢。
老树妖摆了摆树枝,纷纷扬扬地落下些叶子来,显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落叶萧萧,擦着江楠溪的脸往下坠落。
江楠溪看也懒得看那几人,朝着前边招了招手,“过来。”
明缘果然十分听话地走到她身边,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眼里带着笑,“不分头行动了?”
“你之前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必那么急,慢慢找吧。”
她拉着他的手越过众人,朝反方向走去,只留下一众伤心欲绝的女修对着两人的背影扼腕叹息。
“早知道他有道侣,刚刚就不该巴巴地给他送珠光球!”
“就是!”
两人走远了,江楠溪停下来问他:“你方才明明被绑着,怎么面板里一直在提示你的名字?”
“我被绑在树下,队友们于心不忍,便用帕子裹着珠光球送到我跟前,让我点。”
“所以你点了?”
这问题有些危险,明缘好似察觉到一丝怒意。
但方才被捆着一个人呆着那儿,她们将珠子一颗颗包好放到他面前时,他闲着无聊,却是点了几颗玩。
明缘轻轻回了个‘嗯’,悄悄去看她的表情。
只见她抿着唇不说话,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
他连忙追上去,拉着她的袖角,她又抽开,他又追着拉上去。
“你吃醋了?”
“没有。”
她答得飞快,声音分明冷涩僵硬。
“我只点了两颗,那一会我再找回来,还给她们,好不好?”
他可怜巴巴地抱着她,不让她往前走。
“我没生你气,点了就点了吧。”江楠溪任由他抱着,语气无奈。
“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幻世镜有感应吗?”
“没有。”
现在才是第一日,江楠溪的珠子已经拿得够多了,她又带着明缘找了一阵,等到确定没有被比下去的风险之后,两人才停下来决定休息一天,反正秘境里也没有幻世镜的线索,不如坐着等到明日秘境开了直接出去。
山谷里,夜风阵阵,带来些凉气。
明缘找了一处洞口,生了一堆火,两人靠在火堆边上休息。
洞外明月高悬,天幕低垂,月亮边上绕着许多星星。秘境中的山谷又高又幽深,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月亮。
从前的从前,他们也曾依偎在山洞里,等一场希望它永远不停的暴雨。
“在渔岛的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江楠溪靠在他肩头,喃喃的问。
“这次在幻世镜中你跟着看了一遍,还不知道?”
“不知道。”她笑着说,带上几分难得的娇憨气。
就像他们初遇时,她偷偷拿着他的佛珠玩,却被他发现的时候一样,她那时也是这样笑。
江楠溪那个时候,是她最天真最明媚的时候。
他于是开始跟她讲,讲他小时候的事,讲他父母的事,讲他和法照的事,讲他在渔岛的事。
“和应恒对战后,我重伤落入人间,再睁眼时,便是你在身边。
你的话很多,一开始觉得你很吵闹,我每每想安心修养的时候,你就来打扰我。
你每天都很快乐,生机勃勃,像?????窗台上扑着翅膀的小鸟。
叽叽喳喳的时候,也像。
师尊说过,只有修行大道,守卫佛州才是正道。
我当时想,我要快点把伤养好,恢复了法力,赶快离开这里。
后来,你喂我喝药,替我送饭。
问我冷不冷,问我疼不疼,我又开始隐隐地期待。
期待你的欢腾和吵闹,期待你的陪伴,感觉和你呆在一块的时候,痛感都减弱了几分。
那日你去了山下,给我送药的是小沙弥,不是你。
我很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再后来看到你和别的男子走在一起,你十分热络地同他说话,也对着他笑,我更难受。
在佛堂里诵经的时候,经文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你。
在山洞的时候,想抱你,你喂我桃花酥的时候,想亲你,听说你要和别人成亲的时候,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你。
所以明知道不是最好的时候,明知道前路艰险,师尊不会允许,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你。”
明缘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她靠在他肩头的时候,感受到他竭力隐忍着的情绪,偏过头,果然看见。
看见他的下颌角,死死地咬着。
在明亮的温暖的火光中,他的侧脸还是冷冷的。
泛着白,像一件瓷器。
他不敢看她。
他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中。
想到第一次对她说的狠话,第二次没来得及赴上的约,那些补不上的遗憾,在后来的日日夜夜中,不知怎样折磨着江楠溪,才让她树起那样重的防备。
他没来由地心痛。
江楠溪双手抚到他脸上,固执强硬地将他的头转到她面前。
她说:“睁开眼看着我。”
他长长的眼睫倏然拉开,距离很近,瞳孔里映着火光和她。
然后江楠溪带着热意的亲吻便覆了上来。
她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往前,一点点进入,一点点给他安全感。
火堆里的火苗突突地跃动着,四下乱舞着,噼啪噼啪的轻响映衬着夜的寂静空长。
“我早就不怪你了,以后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好。”
洞口临着崖,时不时有山风吹来,但火堆暖洋洋地烤着,躺在明缘腿上,江楠溪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睁开眼,发现一只圆滚滚的白团子骨碌碌地蹦进来,停在她脚边,拉着她的裙角,好像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兔子右脸颊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这是昨天给她送珠子的小兔子。
她有些好奇地起了身,正想跟着出去看看,明缘从后头拉住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生怕她跑了似的。
兔子还在扯着她的裙角,她停下来,对着明缘道:“这个小家伙好像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你快起来,我想跟着去看看。”
于是两人跟着兔子出了山洞。
山洞在掩在悬崖下的一小块平地上,这里位置隐蔽,寻常不容易找来,两人才在这儿呆了一晚。
不知道兔子是怎么找来的。
它拉着江楠溪停在平地边缘,再往前可就是悬崖了。
崖底的风吹上来,两人的衣角直直地往后打,真是有些刺激。
可小兔子还扑在边沿,一个劲儿地往下探着头。
明缘便抱着一人一兔,飞身下了崖底。
下头是一片幽潭,潭边长满了青草,草上长着明艳的鲜花,乍一看,好像和上面的景致没有什么差别。
“崖底有禁制,但是下禁制的人太久没来加固,已经挡不住人了。”
怀里的兔子跳下来,往前带着路。明缘拉着江楠溪抬腿往里走。
沿着水潭往下,走过山崖林立,石块交接的崖便,前头便是一片平原。
小兔子一路蹦蹦跳跳,带着两人翻过几道山坡,越过几道溪涧,最后停在一座大平屋跟前。
平屋不是单独的屋子,还附带了一个大院子,只是周围用篱笆严丝合缝地围绕了起来。那篱笆上,隐隐还有术法力量的控制痕迹,这又是一道禁制,只不过比刚刚那道下得更深。
篱笆下有个小洞,那一处禁制稀薄,小兔子很轻易地就能从那个洞口进去。
“你能解开吗?”她摇了摇明缘的手,显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进去。
“自然能,只不过,我贸然出手,下禁制的人能感应到,我们还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那我们能不能变小了然后钻进去?”
“这个可以,你抱紧我。”
江楠溪闻言照做。
他又说:“亲我。”
她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做。
然后便感受到一股力量将她带着,穿过洞口落在了院子里。
才停下,她还保持着仰着头亲他的姿势。
他顺势抱着她的腰,撬开她的齿关,没来由地索要了一番。
“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是什么术法要这样子施?”
她反应过来,脸红红的,声音娇娇的,瞪着眼睛揭穿他。
明缘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拉着她往屋子里走,“我们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屋子里铺满了干草,草上躺着一只大兔子,兔子奄奄一息,好像是生了病。
原来小兔是想让他们来救自己的家人。
明缘给大兔子施了疗愈术,还不到片刻,那兔子终于睁了眼。
它滴溜这一双红色的眼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直到小兔子依偎在它身边一阵呜鸣,它才松懈下来,十分亲昵地蹭着小兔的脑袋。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大兔子开了口。
竟会说话。
看出了江楠溪的疑惑,它接着说:“我是修炼百年的兔子精,被人吸了精气修为,扔在山底。”
“是谁吸了你的修为?”
“他消除了我的记忆,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兔子,可不知为何,最近又想起来了一些片段。我记得他是个法力高强的男修士,记得他是拿着一块碎镜吸走的我的修为,还记得在这山谷之中还有许多同我一样的精怪,我们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但我唯独忘了那人的模样。”
“那碎镜,可是长成这个模样?”江楠溪掏出怀里的碎片,问它。
碎片里映着兔子发红的眼,眼里有恐惧,兔子点着头,“是的,就是这样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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