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了悟手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钱袋子,袋子虽不大,但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许多。有凸起的碎银子的尖角,还有铜钱的圆边,顺着那钱袋子的灰色布料,透出些怪异的形状来。
“师兄,我不能要。”
了悟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催促着道:“你快些收着。”
两人推来扯去的功夫,背后‘突’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哇,师兄,你又偏心!”
了悟面色虽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这才将钱袋子顺势一把子又推到了祝若生手里,行云流水地转过头去对着空竹出言安慰道:“师兄还有,等来日你还俗时,师兄再-”这话说到一半,了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悄悄抬眼望了望道闻的方向,只见他早已走到了院门口,这才送了一口气,又准备接着说。
空竹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糊弄自己,便不打算听他继续胡诌,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对着祝若生道:“若生师弟,我也是做师兄的人,你既然拿了了悟师兄的心意,便也不能推拒我的。”
说着也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来,递到祝若生手里。
“你何时自己偷偷存了私房钱?”
“师兄不也存了私房钱?”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耳边传来两人喧闹的缠斗声。风送着轻灵的鸟雀啼叫和寺里的清磐的钟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绕在耳边。
两个钱袋子,一张宅子的地契和钥匙,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在这人间渔岛的大半月时光,好似能填补长久以来内心的某处缺失与空漏,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完整、丰盈起来。
风摇着那秋千架,带到他的膝盖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独自站了许久。数着日子,今日江楠溪该要下来了。这会刚过正午,她大概会乘午时末的那趟船过来,那么这么算起来,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就要来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去码头等着好了,她没来过这里,大概是不太认得路的。来这儿的第一日,房屋还未收拾出来,他便请人来将这秋千打了。他掂了掂身前的秋千架,麻绳套得很紧实,一点儿也不乱晃。
她肯定会喜欢,到时候大概又要在耳边念叨着‘小师傅,你真好’了。
门外一阵低低的敲门声传到院内,祝若生握着秋千的手应声松开。还以为江楠溪坐了上午的船下来,他快步走到了门口,语气中隐隐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大门被拉开,门口是个穿着湖青色衣衫的小公子。
“祝师傅”,那人喊道。
是陈月轩。
祝若生原本还一派和煦的脸色在开门那一刻陡然冷了下来,这姓陈的,还颇有些‘阴魂不散’。
反正江楠溪也不在,不如就让他进来,看看他想干什么。
他侧了侧身,放人进来了。
陈月轩跟着走到院子里,他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景色,草木修剪得整齐干净,小道上的沙石平整,院子中心的石桌明亮洁净,能看得出,屋子主人的细心打理。
“祝师傅,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之前总觉得你对我有股莫名的敌意。那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思酌是我哪里行得不妥当,叫你反感了。”
“不过现在……我大概知道了。”陈月轩的声音不大,甚至声线中还压着些细细的颤抖。
祝若生在石桌前停下,转过来静静看着他,眼神依旧冷淡,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接着便听到陈月轩继续说道:“你们很般配,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幸福。”
他手上拿着一个红木盒子,大概装的是什么女子用的东西。盒子四四方方的,面上雕着几朵富丽的牡丹,边角被打磨地圆润滑钝。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将盒子放在石桌上,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搭在盒子面上的雕花上,似是不舍。
只是顿了片刻后,还是将手拿了下来。
祝若生听到他从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而又继续认真看着他,“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我若帮得上,便不会推辞。”
“多谢好意,不过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祝若生甚至也想将桌上的盒子抬起来叫他拿走,但看他如此珍重仔细的模样,突然又生出几分好奇,这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公子若无事,便早些回去吧。阿溪快回来了,我还要去码头接她,怕是没工夫招待你了。”
祝若生赶人的话说得直白明显,不过陈月轩今日过来本也只是想将东西送出去,现在东西送到了,他便也不打算再继续留下。
陈月轩走后,他一只手勾着木盒子上的锁扣,铜环‘啪嗒’一下弹开。掀起盒子的那一方盖子,却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从里头翻了出来。
直到完全打开那盖子,才看见里头装的是一件红嫁衣。
双手抚在那一件红衣上,衣裳的布料柔软滑腻,领口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针脚紧实细密,还勾着一颗颗莹润的白珍珠。
这样精致的功夫,怕不是要从江楠溪来渔阳买香纸的那天就开始赶制,到今日也才勉强能完工吧。
祝若生一只手捏紧了那布料,手心传来那衣裳上的绣线和珠子烙在皮肤上的凹凸感。
陈月轩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嫁衣了?
这小子人活得不久,想得倒当真是长远。
‘啪’的一声,木盒子被大力合上的突兀声响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露在盒子外。风一吹,那片衣角便随着风左右晃荡起来,在这寂静的小院子里,倒显得有种飘落伶仃之感。
*
渔阳码头边,天高海阔,海风带着天空中飞鸟掠过的悠悠啼叫往岸边吹来。晚霞洒落在海面上,拖曳出一段段粼粼的流霞缎面。一艘船从远方驶来,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水波,直到水波荡及岸口,这时从船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吆喝“渔阳到了”。
船刚靠在岸边,才将将停稳,江楠溪便候在船舱口,等着吴槐将护栏移开。
“什么事情,怎么如此着急?”吴槐将船停好,便马不停蹄地来开这边的护栏,才把船口便的木栓子拿开,守在旁边的姑娘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三两步从船上跳了下来。
“有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等久了。”她一面往前跑着,声音被傍晚的海边的风越吹越零碎,最后传到吴槐耳边只剩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句,已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满腔的欢欣雀跃彰明昭着。
吴槐本想叫住她说些什么,只是船舱里后面的人都渐渐挤着往外走了,他自顾不暇,只好继续转身来看顾着,直到船上的人一个个地都上了岸。
这样好的时候,这样和暖的天光,飒爽的清风,码头边聚着来来往往的人,脚步不停,或离去,或归来,有倦色,有喜色,或独自一人,行影匆匆,或三五成群,奔走如市。
海面,流霞,清风,好似触手可及,周遭低低杂杂的人声环绕在耳,远处琴楼的乐声,高远隐渺。有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姑娘,从人流中横穿而来,青色的裙边,袖角,发带飘飘扬扬,和霞色相交,明亮耀眼。
“我在船上就看到你了,等很久了吧。”
她脸上还带着薄红,呼吸微促,感觉说出来的话都冒着热气儿。
不是寒冬腊月里,人们从室内往外走,突然开口说话时冒出的那种热气。
而是一种从她的呼吸,脉搏,笑容中透出的汩汩流动的生机与活力。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朝阳破雾而出,柳枝抽出嫩芽,山风拂去流岚,叫人从心底觉得幸福和熨帖。
想在码头等她,等她一辈子。
“不久,我才到。”
祝若生自然地揽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一把就能握住。她手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的时候从手?????心传来一股子轻微的痒意。
“那我们回家?”
不知为何,‘回家’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心口倒是一热,那热意从心口漫开,在回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达到顶峰。
“嗯,回家。”
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空着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
“荷花酥。”
“小师傅,你真好!”
码头边,船舱上的人都走完了,吴槐才得了空,从后头追着过来。此时只看见两个相携着往前走的人影,一个青色的纤柔清丽,一个白色的卓然不群。这会儿手中的一包酸梅子倒是有些扎手,只是这梅子还没入口,怎么心口便好似泛起阵阵酸意。
*
入夜后,空气中带着点点凉意。蓝黑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道弯月,几颗星子缀在周边,往下投射着淡淡的轻柔的光。偏僻小巷的院子里,夜风轻拂,江楠溪坐在新搭的秋千上,脚尖轻点,在空中划下一道道利落流畅的弧度。
“慢点,小心摔下来。”
“你放心,肯定不会的。”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一会低低荡开,一会高高抛起。
祝若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糕点,这样风轻夜静的时光,本该是能带给人无限憧憬与遐想的,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开心不起来,最近的事情有些顺利,顺利到令人害怕。
越是这样平静安宁,他越感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直到此刻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呆着,耳边传来她清澈的笑声,他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我有些没力气了,你快过来帮我推。”
“来了。”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楠溪今日坐了船,晚上又闹腾了许久,所以荡了一会秋千,便靠在架子上睡过去了。祝若生才将她抱进房中,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轻响。他寻着声音往外走去,才下了阶梯,便见院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肩上搭着金色的缎布,缎布边缘用红色的线压紧了,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上,挂着一串泛着冷光的佛珠。
他站在院中,一身肃穆低沉之气。
这会天已经黑透了,院中也未点灯,那人半隐在夜色中,半边背影都透着股威严和庄重。
风压着院子里的低草,往地面上一阵一阵地伏着,扫着,发出的‘沙沙’声喑哑怪异。不过这份怪异凝重与院中站着的那两人间的气氛相比,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师尊。”
第62章
“师尊”,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夜风裹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中夹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不得而知。
好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如今那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明缘终于能从‘祝若生’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面对眼前的纷繁和乱麻。
随着这句‘师尊’的话音落下,明缘朝着那个人影跪了下来。地面上柔软的沙土带着露水湿气,透过衣料从膝盖上传上来,丝丝凉意沁入心底。
他举起双手,掌心相交,覆在前额。
一如之前在兰因堂,他对法照行礼时那样,规矩、端正、一丝不苟。
法照终于转过身来,搭在肩上的绸布角一动未动,他垂眸看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的人身上。静默了片刻,法照持着佛珠的那只手才缓缓伸了出来,搭在明缘交握的手背上。
明缘体内有一股清磐的力量四处冲撞,那是他的灵气与法力,而此时却被一股沉沉的气压往下拉着,好似被封印住一般,是以,他现在与凡人无异。
“怎么回事?”法照皱了皱眉,神色冷冽。
“州界那一战,应恒落败前,在弟子身上下了秘术。”
“受这秘术的制衡,弟子使不出任何法术,也无法向佛州联系,迫不得已,只能在此处养伤。”
草草的两句话,便概括了他在人间生活的这一个月,其中有多少隐秘和细节,比如他落入人间后被何人所救,伤好后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反而独自缩在这个偏僻难寻的地方,这些均不得而知。
“许久未见,你倒是有些变化。”
“时移世易,天地流转,万物推演,再自然不过。”
明缘说话时,双手仍然搭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依旧跪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法照摩挲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许久未见,这人的骨头好似更硬了。
看来在凡间的这段时光,他这个弟子倒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他抬起眼来,看向回廊上的那个漆黑的房屋,眼底透着冰冷和沉寂,缓缓开口道:“明日之内,我要听到你出关的消息。”
他这一句,又冷又沉,毫无生机,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叫人从心底生出一道刺骨的寒意。明缘的背脊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不自觉地绷紧,好似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接着便是一股麻意从脚底传来,一直升到头顶,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麻木:“弟子明白。”
法照点了点头,两指抵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又冰又凉,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搭在明缘举着的手腕上。法照指尖微动,在他额头上游走着,手中的那珠串便落下垂在明缘腕上虎口的这一块骨头处来回地点着,一下一下。明缘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光若殿,道闻的佛珠落在他手腕上时的感觉,温温沉沉的,倒不似今日这般,又冷又硬。
他还未来得及多想,紧接着便感到一股灵气注入体内,渐渐往下沉着,直到抵消到那道无形的禁制,他才终于感觉到整个人脱离了那股控制,完全被释放出来。
从小,法照便教导他,修行需先修心,若尘缘难断,七情不灭,于天地大道,难有寸进。
他是这样教他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亲手斩断他的前尘过往,红尘烟火,将他养成他满意的,佛州接班人的样子。
明缘十岁那年,从书上读到关于孝义,关于亲朋的内容,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他读不懂慈母手中之线,看不懂慈乌之反哺,羔羊之跪乳,老牛之舐犊。
内心对于这一部分的理解空荡到令人害怕。
他想去看看。
所以独自离了兰因堂,但是到了西郊街道的院墙外时,他竟生出了些踌躇不安,内心对于父母这个抽象的概念也有了一些期待。可眼见着那扇院门就要被拉开,他甚至看见了门扇开合着时,横在边框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又细又白,手指温润有力,指甲上透着粉色,那应该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他后来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有事离开佛州,去很远的地方,那只手是不是也会在不知道的地方为他‘密密缝’,那手的主人,是否也会担心他迟迟不归?
只是那日的后来,他并没见着门后的人,院门拉开的那一刹,接着便是法照的身影横亘在他与那扇仅有两步之隔的门扇之间,法照那熟悉的一如往常的冷硬的面容突然出现,十岁的明缘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
他抬起头时,只能看见法照刀刻一般的下巴和他周身涌动着的,明缘再熟悉不过的那一番凝滞淤塞的气流。
第二日,在兰因堂,他听见有人向法照禀报,说西郊的那户人家,已被送去了姚南。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而姚南,在佛州虚松山以南的南境。在佛州人眼中,姚南是一块神秘诡异的地界,关于它的传说纷纭繁杂,且总要被冠上一些或奇幻或惊悚的色彩,但实际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没人知道那里是一块怎样的地方。因为姚南只有一个入口,没有出口。只能进,不能出,这就意味着,只要入了姚南,永生永世便不可能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所以,也不可能存在真正了解姚南的人,为众人解开这个迷惑。
法照将人送去了姚南。
那是明缘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一些无意的行为,会给他人的生活带来多么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法照做这些,从不避讳他。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宣布着自己的无可撼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明缘没有资格和条件对他说不。所以他从来都不加掩饰地表达,清楚明白地告诉明缘,他天生为佛州而生,他不该有情。
他若不幸有了这些许尘缘情思,法照不介意,亲手斩断。不仅要斩断,还要在他面前碾碎,叫他知道,一切凡尘俗事,皆为梦幻泡影,亦或雨露霜电。
月色还凉着,夜空高旷空邈,院中又只剩他一人。他独自在空地上站着,一身的萧条与冷寂,这时候小院里的风将院子里秋千吹得四下晃荡,他那只挂着透明珠串的手,慢慢拢上了秋千的?????麻绳。
麻绳粗厚,绳子间的纹理和粗密的走向与手掌相交磨着,叫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
该回去了,风中有人轻叹。
*
佛州,虚松山,兰因堂。
“营主,我们在西边的人界找了半月,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消息。”
“西边找不到,那就往南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
符向川手中拿着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被标记上了不同的颜色,他此时一只手拿着传音玉简,一只手握着一支毛笔,在地图上靠西的一小块图样上缓缓画下一个叉。
“往南是要多南,五十里够吗?”玉简那头还不断地传来声音,那边的人似乎是再三斟酌后才说出的这样一个数字,又怕符向川往这边撒火,声音说到最后,倒是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
“你……”符向川本想开口大骂,五十里算什么扩大范围,捏着笔的那只手还攥得紧紧的,只是那只拿着玉牌的手捏着玉牌送到嘴边,还没开始发作,便感受到一只手从身后伸了出来,握在他手腕上,拦住了他要将玉简送到嘴边的动作。
符向川顿时一个激灵,在兰因堂,除了明缘,还有谁敢这么拉着他?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顺着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往上看去,怔楞了片刻,终于喃喃道:“不必找了,都回来吧。”
说罢掐断了玉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去哪了?”
“你知道我找你快找疯了吗?”
“昨日佛尊也来了,瞒也瞒不住,他都知道了。”
“你还好吗,可还伤着?”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符向川反手抓着明缘的胳膊,一整月了,他整个人终于能从颓唐萎靡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显现出亢奋浮夸的状态来。明缘消失的这一个月,他对外谎称他因州界的那场大战收了伤,需要闭关修养,借着闭关修养的名头,符向川倒是避去了大部分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昨日法照过来,他实在是没瞒住。
此时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般地砸下,他抓着人的手臂,这才稍微有一些真实感。明缘要是再不回来,他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把你的扳指给我。”
这是明缘到兰因堂,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符向川动作比脑子快,十分利落爽快地就将扳指从手上摘了下来。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符向川还想拉着他问个清楚,可明缘直接接过那扳指,一甩袖子,便在兰因堂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符向川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半晌,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明缘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对着空气叫喊道:“不对,你要扳指干什么?”
“你不会要去呢喃语境吧?”
他吵吵嚷嚷地追到院子里,只是哪里还有人,明缘拿了东西,衣袖一甩,便转头没了踪影。
真是好没良心。
呢喃语境,是虚松山的秘境,里头关着一只上古凶兽——朱厌。
朱厌外形形似猿猴,白头红脚,发怒癫狂之时,站起便有小座山丘之高。这一只朱厌,是开了灵智的,有着一身无穷气力,头脑聪慧,身手敏捷。所以几百年前,朱厌闯入佛州之后,一开始并未被发现。
只是后来,它不知因何暴怒疯狂,一路嘶吼狂吠,沿途伤及不少佛州子民性命。
据说,法照当时是耗了半身修为,才将它困在这秘境之中的。与上古凶兽缠斗,并将其制服,绝非易事,所以从那之后,佛尊法照之名便也从佛州传了出去。法照将秘境封锁后,只留下一把钥匙,就是明缘手中的这枚扳指。
这扳指一开始是给了符阳,符阳随法照走后,才被交到符向川手里。
明缘拿着那扳指,只身入了呢喃语境。
他是黑夜入的秘境,但在这秘境之中,却是日夜颠倒,四季混乱的。此时的呢喃语境正是腊月,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有些微弱的光亮,但更多的是被那天幕遮挡的天光,显得整个秘境之中,虽是白日,却昏昏沉沉。
漫天的雪像刀子一样往下落,明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
第63章
漫天的雪像刀子一样往下落,明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场景倏然又开始变转,白茫茫的山间雪景转眼又变成春日山林,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穿过树林,草丛,溪涧,终于感受到法照的禁制之力,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明缘停下脚步时,正站在一座竹篱茅舍之前。茅舍简单质朴,依山傍水,绿荫环绕,檐上的细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根绿藤顺着屋檐耷拉到地面上,上面停着一只彩色的蝴蝶,翅膀微微合动,倒是十分静谧美好。
只是,法照会将朱厌关在这样的地方?他还以为自己会找到一个什么神秘的山洞,亦或是什么幽暗逼仄的关押空间,倒是不曾想过会是眼前这样的一番景象。
他思酌之间,停在绿藤上的那只蝴蝶像是感受到了外人的气息,翅膀一拍,就飞开了,顺着那轻掩着的屋门,飞了进去。
几乎是蝴蝶飞进去的一瞬之间,屋门被人拉开,从里头传出来一道响亮张扬的女声,“今儿是什么日子,竟都有人来看我了?”
那只蝴蝶扑扑闪闪地又从门缝里飞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紫衣女子,那女子身量高挑修长,如瀑的长发垂在腰间,随着抬手的动作从肩上往后滑落。皮肤是一种长年不见日光的病态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倒是让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起来。
她一只手拿着一壶酒,几根细长的手指就这么顺着酒壶的口子抓了进去,松松的抓着那瓶口,朝着明缘走来。她走起路来三步一晃,像是染上些酒气。
她停在明缘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她挑了挑眉道:“你身上,有法照的气息”。
说到‘法照’两个字时,她的语速似乎放慢了一些,流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旋即又抓起那酒壶,仰着头喝下一口,接着道:“那你应该就是他那个‘天生佛骨’的弟子了吧?”
明缘静静站着,并未搭话。
“不愧是师徒,都是一般的木讷寡言。”她似是有些嫌弃,伸手挡了挡外头射下来的一些阳光,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半边脸,“说说你的来意吧,这日头晒得很,我想进去躺着。”
“能否向你讨要一滴心头血?”
从找到这座小屋,到这个女子走到他眼前,这是明缘开口的第一句,没有任何铺垫,直奔主题。
上古神兽的心头血,是下結仙印的引子。心头血辅以下印之人的修为,便能结出結仙印。这結仙印也分高中低阶,最高级的自然是需要参与的轮回次数最少的三阶結仙印,而这不仅需要更纯粹的心头血还需要更强大的修为注入。
“哦?”那女子闻言将手放了下来,袖子被拿开,她那张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阳光照耀下的深色瞳孔里多了些玩味,“要我的心头血,你想拿什么来换?”
“除了放你出去,什么都可以。”
“有意思,但我只想出去”,她突然轻笑了两声,“你相信我,我没害过人,你放我出去,我一定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
声音里带着几分哄骗。
“不行。”
“你可真是与你那师傅一样,不知变通。你也不想想,若我真的伤了他佛州的人,他会让我好端端地活在这里?”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终究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于是刚刚的无奈被一扫而空,她嘴角突然漫开一个笑容,尽管苍白、虚弱,但却带着摄人心魄的吸引力,叫人一瞬挪不开眼。
她偏过头,看着明缘,缓缓道:“我知道要什么了。”
*
江楠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主屋的床上,而左右两个房间里都不见祝若生的踪影。她跑到院子里,也没见着人,一大早的,人去了哪呢?
她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找看,此时院门突然被人推开。祝若生手上拿着几个包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站在这儿做什么?”祝若生走近,将包子伸到她鼻子下,食物的热气氤氲着往上。
“早上起来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她接过香喷喷的包子,先前的一些失落和无措的情绪荡然无存,顿时又喜笑颜开起来。
“等会我们一起再回一趟寺里吧。”
“可我不是昨天才刚下来?”江楠溪含着一口食物,两边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声音含糊不清。
“是我有些事,你就当是陪我,嗯?”最后这个字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隐隐还带着些示弱讨好甚至是撒娇的意味,语调拖得长长的,这一丝温柔缱绻叫人无法抵抗,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点了点头。
回了岛上,李南珍还在寺里忙活,江楠溪便在家中等着祝若生办完事回来。
而祝若生并没有回寺里,也并没有事要办,他就静静地站在院墙外,看着天光一点一点西斜。直到伸出手时,夕阳的余晖落下一寸在指尖,又渐渐偏移着往前去了,他才恍惚发觉,这一日该要结束了。
双手搭在院门上,随着门被缓缓拉开,他身上的衣服便也从一开始的那件白麻布衣渐渐消褪成一件与这山林小岛格格不入的华贵白袍,袍角的褶皱上压着金线绣成的莲花纹,随着他推门的动作,一步一步漾开,从门口走近的这几步,像是扫过一片橙暖的余照,光是暖的,暖的不真实。
江楠溪蹲在院子里,她挽着衣袖,头发被她揽到了胸前,一手拿着一把剪子,正低着头认真地理着这一丛杂草。
听见响动,她慢慢转了过来,抬头往院中看去,便见祝若生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袍,肩上还搭着一方金色的绸布,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浑身上下闪着暖光。
但脸上的神情却冰冷僵硬。
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你怎么穿成这样?”
眼前这人并不答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慢慢开了口,“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多亏施主照顾,本座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忆起前程往事,不便再逗留于此。所以,特来向施主告别。”
他的声音好冷。
江楠溪手上的剪子应声滑落。
她尚且还有些云里雾里,这会站起身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你是恢复了记忆,要回原来的地方去?”
“是。”
“那日就是在这里,在这棵树下,我分明问过你,若是你想起来了,或是你的家人找过来了,你要怎么办?当时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是神仙,现在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便觉得,和我这个凡人在人间的这一段,实在荒唐可笑,是不是?”
她起身走近了,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她进一步,他退一步,直到到了院墙前,再退无可退。
“够了。”明缘将袖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将头转过去,偏向了一边。
“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施主不必放心上。”
*
在这一日结束之前,佛州终于传来消息。上一次州界之战中受伤闭关的佛尊,终于出关了。
明缘不在时,符向川帮他处理了许多事情,回佛州之后,他便如以前一样,肃清州界,渡化魔气,讲经论道。法照虽人在离华天,但三不五时的,还要派人下来佛州看看。他大概是对上次的事情有了一些防备,担心明缘再出些什么意外,那到时候影响到的,可是佛州。
寒来暑往,三十年过去。
一日,兰因堂外暴雨如注,滂沱的雨水声音接连不断地响彻在兰因堂。这样嘈杂喧哗的日子里,桫椤营的一众佛修坐在兰因堂中,听着明缘讲经论道。
众人休息之际,子墨从门外进来,附在符向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符向川闻言点了点头,便让他退了出去。
“怎么了?”明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去。
符向川拿着自己的蒲团,凑到明缘身边说道:“我父亲说,法照尊者被请去西海修筑佛家书院,此行归期不定,他也要跟着一起,让我好好打理好桫椤营的事情,若有什么事就叫子墨传信去西海。”
窗外的雨还下着,明缘这边的窗子开了一半,有一些雨水渐了进来,濡在他的白袍上,氤氲成一点点洒开的水痕。
明缘抚了抚手中的一本佛经,书面干燥,纸张上有凹凸不平的毛边感,他不动声色道:“北边的人界有几个魔鹰族的踪迹,我这几日想抽空去看看,这里的事情,劳烦你先帮我看顾着。”
“你要去人界?”符向川这一声惊呼就算压低了,也还是引了堂内其他人的一些注意,纷纷看向两人。他只得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事情,接着继续对明缘说道:“人界的魔怪自有人管,他们又不在我佛州的地界上,哪里轮得到你出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等等,你不会又要去找她吧?”符向川拉着明缘的胳膊,语气焦急。这回才是真真地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与你无关。”
“你这样说我可就急了啊,我们俩什么关系,你不信我?再说了,这事你不跟我说清楚,日后法照尊者突然回来了,我如何替你隐瞒。”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明缘越抓越紧,大有一副‘你不告诉我就别想走’的架势。
良久,明缘终于妥协下来,有些无奈道:“是,我是去找她。”
第64章
宁川三十六年,天奉朝,公主府。
夜色如墨,笼在宁静的高门檐角上。檐角上的灯笼在月色中发着柔和的清淡的光,在微风中左右摆着,投下静谧的影子。
“公主,夜深了,明日还要去舞阳山狩猎呢,早些休息吧。”丫环明月拿着剪子,将灯芯上头烧得焦黑的一小截剪了,那烧得渐弱的火光慢慢大了些,房中霎时明亮起来。
窗前坐着个女子,穿着一身宽大的寝衣,一头青丝铺在肩侧,一张小脸被掩在黑发里,只看到露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尖下巴。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凑在灯下,看得津津有味。
“等等,我把这几页看完。”
室内顿时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半晌,她终于将书合上,撩起垂在耳侧的黑发,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来。恬淡温婉的眉眼下,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额间的双瓣金色莲花印透着淡淡的光,蛾眉芙面,如春杏含烟,轻云蔽月,摇曳的灯火给这份超尘脱俗的气质添上几分朦胧之美。
明月上前收起了桌子上的书,只见那书面上赫然写着‘娇蛮公主悄书生’几个大字。明月虽双手一顿,但还是目不斜视地拿着那话本放到了旁边的架子上。
“公主,明日准备穿什么?”明月接过宋温明脱下的寝衣外袍,上前去将床幔拉开。
“随便穿什么,打猎嘛,简单干练些就行。”
“那便穿去年裁的那件骑装?”
“好。”
左右都是一个无人在意的人,穿什么也不重要。
宋温明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的幔帐,思绪开始飘扬起来。
当朝百姓皆知,帝后是年少夫妻,相携走过几十年风雨,感情甚笃。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便只有三个贵妃。而宁川帝的四个孩子,三儿一女,皆出自皇后膝下。
除了宋温明。
宋温明的母亲本是宫里一个地位卑贱的下等宫女,宁川帝在与皇后的一次争吵之后,喝多了酒,竟转头宠幸了一个宫女。虽宁川帝与皇后不久后和好了,但这件事后来一直是两人心中的一道秘而不宣的伤口。
那无端被宠幸的宫女被宁川帝封成了个无足轻重的贵人,此后便就成了宫里最尴尬的存在,而这种尴尬在她生下宋温明之后达到了顶端。
宋温明是宁川帝的第一个孩子。而这第一个孩子,却不是与皇后生的,这无疑狠狠打了两人的脸。
宁川帝还没想好怎么去处理这对地位尴尬的母女,便碰上了一次宫宴。席间有刺客伪装成宫人的样子,混在人群中,朝宁川帝刺了一剑。
说来也是讽刺,此时飞身而出去挡剑的,确实那个早已被人忽略的小小贵人。而这一剑直接要了她的性命,临死之前,她终于跟皇帝再说上了一句话。
她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帝王家自古最是无情,这以命相救之恩,并未在宁川帝心中泛起多大的波澜。他将当时还年幼的宋温明交到了皇后手里。
从此,没有人记得,那个在宫宴上为皇帝挡剑的小宫女。
大家都说,皇后温文善良,宅心仁厚,但宋温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大概是这深宫之中,唯一见过她的狠辣,残忍和不堪的人。
后来,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出生后,皇后一门心思便放在自己的几个孩子身上,这倒是让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最小的那个女儿,一出生,就如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着。
她叫宋长宁,长是‘长命百岁’的长,宁是‘康健安宁’的宁。
而宋温明的温是‘温柔敦厚’的温,明是‘明事知礼’的明。
这是宁川帝起的名字。
宋长宁出生以后,她在皇后宫中的处境也愈发尴尬了。这样无人在意的,被忽略被欺压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十八岁。直到她十八岁生辰之时,宁川帝来皇后宫中,陪着皇后和几个孩子用完饭。回程之时,经过后花园,在花园里碰到她蹲在一株?????昙花前,自言自语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为我开一次花吗?”
“今日是你的生辰?”宁川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宋温明转过头,缓缓点了点头,“参见父王。”
他却看着她,愣了片刻的神,呢喃道:“你与你母亲,倒是越来越像了。”
“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儿臣……想要自己的公主府。”宋温明跪在地上,藏在袖口里的手倏然抓紧了,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人的表情。
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好,你如今,是该有自己的府邸了。”
这十几年从未替自己争过什么,要说有的话,便只有这一次了吧。但出乎意料的,居然被他应允了。宋温明握着身侧的锦被,唇边漾开一丝苦笑,所以他心里,是不是,大概还是有那个傻女人的一块位置的呢。
这样想着,她渐渐地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明月便在床幔边轻声唤着,叫她起床。
她坐在铜镜前,由着明月在她脸上轻抹慢描,她又拿着昨日晚间没看完的那话本,开始翻阅起来。
“公主”,流霜从门外进来,手里用托盘端着一些粥饼糕点放在旁边的梨花木雕花饭桌上,走到衣架边拿掸子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灰尘,继续说道:“之前跟着您的两个贴身侍卫,一个家里出了事,要回去奔丧,一个家里说了亲,要回去成亲。想着今日要去猎场,流霜昨日就去营地又给您寻了一个过来,一会儿等您梳妆完了,我把他叫来给您瞧瞧?”
“嗯。”宋温明眼睛落在书上,头也没抬,淡淡回应道。
“好了。”明月将台子上的妆奁盒子关上,闪身退到了一旁。
宋温明抬眼往镜子里看去,镜中之人,梳着简单的单螺髻,黑发盘叠如螺,累于头顶,发中插着一支白玉簪芙蓉花样的簪子,素净整洁,落落大方。额前两缕下垂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耳侧,蛾眉敛黛,眼波盈盈。再换上那身利落干净的素色骑装之后,整个人更显得神清骨秀,姿态飘逸。
这会窗外的日头渐渐起来了,从公主府出发去城门与他们汇合还要走一小段路,她可不敢让别人等她,于是看了一眼便径直去饭桌旁用起饭来。
她喝着粥的功夫,流霜从外头领进来一个男子。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他走进屋子之后低着头站在宋温明面前,流霜介绍道:“公主,这便是我刚刚与你说的侍卫,名字叫陈楼”。
宋温明这才抬眼看去,只是这一眼便将她惊住了,实在是,这侍卫长得有些太好看了。棱角分明,肌肤如玉,眉如长月,身如玉树,特别是身上透着的那股如空谷青松,云间仙鹤一般的仙气,不自觉得就让人想盯着他看。
他此刻敛着眉眼,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分明一句未发,但就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温明粥也忘了喝,就这么抬眼打量着他,那边好似感应到了她十分冗长的打量,于是也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宋温明突然觉得从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心里,又酸又胀。
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这样一种难言的熟悉感呢?
流霜见这人也不知道问好,就这样呆呆站在一边,便又附在宋温明耳边轻声吐槽:“这人功夫很好,不过不爱说话,可能是练武伤了脑子,问他几句都答不出一句。公主先将就着用,等后头我找到合适的人了,再把他换掉。”
宋温明此刻才慢慢回过神来,继续将碗里的粥喝完了,缓缓起身道:“那今日,你便跟着我一起去猎场吧。”
陈楼点了点头,眼光扫了扫她桌上吃剩的饼子和糕点,还有梳妆台上放着的话本子,神情忽然温柔下来,跟在宋温明的背后出了门。
流霜收拾完桌上的东西抬起头,恍惚间看到那个不苟言笑的小侍卫跟在公主身后,扬起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绽在他脸上,好似千万树梨花迎风而开,丰姿朗朗,叫流霜瞬间忘了手中的动作。
眼见着几人走远了,流霜才继续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这时她内心对于侍卫陈楼的评价,顿时从‘功夫很好,但脑子有点问题’变成了‘长得好看,笑起来好看,要笑不笑的那一会,也好看’。
这一次的秋猎,除了宁川帝与皇后,同行的还有三个皇子,两个公主,一些大臣,以及一堆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和公子。所以这一群人马浩浩汤汤,一路走,一路停,花了两个时辰才到了舞阳山脚。
秋日山景,壮丽宜人。从山脚往上看去,只见重峦叠嶂的山峰,绵延起伏,处处都是层林尽染的秋景。秋风过处,天高气爽,吹得山底的草木低垂,抬眼只见一番叠翠流金,辽阔壮美的山貌。
猎场从山脚进去,被木桩和麻绳围出一整块十分大的地界,便是供人们打猎跑马用的。再往里便是深山,这样的时节,山中有常有野兽出没,为了安全起见,通往深山的那几个入口便被围了起来。
马车停在猎场的入口处,宫人侍从们找了几块空地扎起了帐篷供贵人休息。宋温明下了马车,便看到前面的马车上,一群宫人仆从正簇拥着宋长宁下车。
这位尊贵的小公主脚还没沾到地上,便涌上来一群世家小姐,公子候在马车边,她站在马车上,眼光越过底下站着的一众人,投射到远处的宋温明身上。小公主的眼神中含着嘲讽和鄙夷,宋温明都能想象到,她此刻若是在自己面前,肯定要仰着下巴一字一句对她说:“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愿与姐姐亲近,我觉得,他们大概是看不上宫女生的孩子吧。”
宋长宁的日常,就是在闲暇之余,讽刺她,挖苦她,给她找不痛快。她早已习以为常,于是淡然自若地转过头去,进了猎场。
瞧着他们一行人的穿着,也不是真心想来打猎的,一个个穿着那样繁复的宫装襦裙,便是直接一车拖去参加相亲宴,也无丝毫不妥。
从马场里选了一匹马,宋温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既然是打猎,那自然要好好参与一下了,不然等会那群莺莺燕燕簇拥着宋长宁迎上来,那才是自讨没趣呢。
眼见着宋温明夹了夹腿就想要离开,明月和流霜生生将她拖住,“公主,你一个人就别去了,就在这儿随便走走吧。”
宋温明往两个丫环背后看去,只见陈楼不知什么时候也牵了一匹马,这会正默默跟在她身后。
“陈楼和我一起去,你们去营帐那儿歇着等我吧。”说罢,便一拉缰绳,头也不回地冲走了。
宋温明一个人打马跑在前面,英姿飒爽,气质出众。那一边刚来就歇在营帐里的小姐们抬头往前边看去,不由地被她吸引了目光。
“那是大公主吗,公主的马术真好啊。”
“是啊,人也俊俏,真是风姿绰约,神采飞扬。”
人群里传来小声的讨论声,宋长宁闻言拧了拧眉,对着三皇子娇声道:“三哥,我也想去。”
起先宋长宁不愿去跑马进猎场,只想在外围看看,宋清才陪着她在营帐里呆着的,此时她又改了注意,正好宋清也想进去玩玩,便爽快地应下了。
明缘跟在宋温明身后,两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兰因堂,他说要下凡来找她时。符向川曾对他说过:“你这一次,最好离那个姑娘远一些,若是法照尊者突然回来,你又要像上次一样以保护她的名义把她抛下吗?”
“你若不放心,就远远地去看两眼。两个人不要又爱得死去活来的,到时候佛尊这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能及时抽身出来。”
“只有两世轮回了,你且就慢慢等等吧。”
“你可是佛尊,总不至于连这都等不了。”
符向川说得对,这一次远远看着就好,不要靠近她,不要理她,不要对她心软,不要……
“啊!”,伴着一声接连不断的骏马的嘶鸣,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叫声。
那声音带着十分的惊恐与不安,是宋温明的声音。
明缘立马夹紧了腿,奋力一拉缰绳就朝前赶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陈楼:“不要靠近她,不要理她,不要对她心软,不要……”
宋温明:“啊!”
陈楼:“怎么了?”(跑得飞快)
第65章
宋温明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吓,此刻正莽头乱窜,惊得马背上的少女高声惊呼,面色惨白,只能死死地拉住缰绳,伏在马背上,任由那发了狂的马将她颠得头昏眼花。
宋温明本提心吊胆地靠在马背上,突然整个人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绕住,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直接罩在她抓着缰绳的手上,回握住了缰绳,紧接着,耳边传来长长的一声:“吁”。
她在这个怀抱里稍稍回了些神,于是偏过头往后看,只看到了今日新来的冷面侍卫的半张脸。
他抿着唇,下巴像崩的紧紧的,她转头的时候,额头从他下巴上擦过,好硬。
“没事了。”耳侧又传来这道声音,冰冷沉静,又莫名的叫人安心。像是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一样,身下的马也终于安静下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突然就卸了力,整个人窝靠在背后的怀抱里。
他本来只是环抱着她,两人虽离得近,却各自使着力气。此刻宋温明整个人突然就直直压了下来,大半的重量落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感受到身前女子柔软的身躯,和她身上甜甜的香气。
身前温香软玉在怀,明缘突然就有些不自在了起来,背直直地挺着,握着她的手又僵又硬,这会脑子里又闪过符向川的话,‘你就远远地去看两眼’,‘你可是堂堂佛尊,总不至于连这都等不了吧’。
道理他都明白,但此刻手上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松不开。
耳侧秋风阵阵,吹起宋温明的一丝碎发,撩到他下巴上,下巴上传来阵阵痒意,但心里好像更痒。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跑了马的缘故,这会儿擂鼓一般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陈楼,你勒得我好痛。”
这马明明都不动了,但背后这人还死死地抱着她,甚至抱得比方才更紧了,宋温明实在是有些吃痛,于是便撑起手肘向后戳了戳。那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立马松开手,翻身下了马。
他下马后,宋温明也跟着下来了。
这会再往马身上看过去,只见马腿上插着一支箭矢,伤口的血顺着箭矢的前端流了下来,难怪它刚刚那样失控。
宋温明俯身往那箭矢上看去,只见箭矢尾端的白色羽毛上,拓印了一个‘宁’字,这是宋长宁的箭矢。
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宋温明闻声回头,便看见宋清领着宋长宁,两人骑着马停在她面前。
“大姐,刚刚小宁本想去射前边的兔子,不小心失了手。无心之失,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清从马上下来,见宋温明的这一番模样,也猜到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宋温明虽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但将事情闹大了还是不好看,于是他态度颇好地替宋长宁道了歉。见宋长宁还坐在马上,拽着缰绳不肯松手,便冷声喊了她一句“长宁。”
她这才慢慢吞吞地下马来、
“我不是故意的。”宋长宁站在宋清身后,十分没诚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无事。”
宋温明知道这人就算是想害她,也不会傻到留下这么显眼的证据。最主要的是,宋长宁的箭术烂的很,她刚刚骑着马跑得飞快,以她的能力,若是瞄准了她去射,是绝不可能射中的。
况且,人家尚且有父母兄长护着,她除了退一步,也没有其他办法。
“那是谁?”宋长宁看见宋温明背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虽看不清面貌,但远远看着,身姿挺拔,气质非凡,她不由得上前走了两步想瞧仔细些。
宋温明见状眼疾手快地闪身横在两人中间,挡住了宋长宁往这边望的目光,“不过是个侍卫,没什么可看的。”
明缘看着眼前的姑娘,刚刚在马上的一番折腾,发髻都松散了,插在头上的那根白玉簪斜斜得冒了半根出来,几缕碎发覆在雪白的脖颈上。但此时她却顾不得整理仪容,急急忙忙地拦在他面前,这样子,倒是有些像只护食的兔子。
他低着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笑容来。
“咦,刚刚好像跑过去一只白狐。”宋温明煞有介事地指着宋长宁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去。
白狐在猎场中算得上是十分罕见的猎物,若是能猎得一只白狐,那必然风头无两。
宋长宁自然心动,于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转过头去踮着脚看,“在哪呢?”
“往前面跑了,你们快些去追吧,兴许还追得上。”宋温明收回了手,说得十分诚恳认真。
“三哥,快走,我要猎白狐!”
见着两人骑着马跑远了,宋温明才回过头来。
只是这会儿陈楼站得更远了,离了她至少有七八步。
她顿时眉头一跳,这人怎么时而恭顺非常,时而着急上火,时而又没轻没重,莫非流霜说的是真的,真是脑子有些问题?
想到这里,宋温明看向陈楼的目光突然多了一分同情,长得一表人才,却没想到……
明缘看见宋温明望过来的眼神,那一眼饱含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内心顿时警铃大作。完了,刚刚不该与她多做纠缠的,这姑娘不会这就喜欢上他了吧。
就说不该对她心软的……
“陈楼,你在干嘛呢?快将那匹伤马牵了跟上来。”
宋温明这会已经翻身上了明缘刚刚骑过来的那匹好马,且已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回头却见那人仍然在树底下垂眸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
且那伤马的缰绳就放在他脚边也不知道牵,木讷蠢笨如斯,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啊……
本来刚刚陈楼救她时,她还心存感激,但这会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不回去还是让流霜给她换一个侍卫吧。
今日纵马而出的兴致被刚刚宋长宁的一番乌龙搅得荡然无存,想到陈楼牵着马在后面走,担心他跟不上,宋温明便在马背上慢慢晃悠着准备回去。不过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一双眼睛在马背上还是闲不住,前后左右地四处环顾着。
等等,前面一闪而过的白影好像是……白狐,还来不及细想,她在马背上搭了弓就连忙追了上去。
明缘拉着马跟在后面,眼见着前面好端端走着的人突然‘腾’的一下就冲了出去,扫起一地的尘土弥漫在眼前。那白色的身影须臾之间便消失在前方路口的转角之处,他不禁额角一跳,面上流露出些啼笑皆非的表情。
刚刚在马背上明明吓成那样,这才过了多久,现在居然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是不长记性。
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马,手中那只伤了一只腿的马匹好像意识到了他想要要追上去的想法,于是有些惶恐地颠着一直伤腿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明缘见状收紧了缰绳,强拉着那马的头转过来,“你且忍忍,你堂堂一匹良驹,不至于连这一会儿都忍不下去吧,嗯?”
那马从鼻孔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嘶鸣着就要别过头去,可明缘转瞬已经压在了它身上,勒紧了缰绳,它只得颠着伤腿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明缘追上宋温明时,便看见她已经下了马,停在木桩子和粗绳围绕起来的禁区前,探着身子在往里头看着什么。
“我刚刚看见一只白狐,射伤了它一只腿,可是它跑到里面去了。”
宋温明双手抓着那围起来的粗麻绳扼腕叹息,却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朝里头左右望了望。!
看到了!
就在四五步远的一棵大树下,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身影匍匐在草丛里,不过那草并不深,所以它的白色脑袋被露在外面,风往下一吹,还能看见它滴溜溜地转着一双眼睛,十分警惕地四下环顾着。
宋温明暗自思量,就四五步路,她抱了狐狸就赶紧离开,且她再三确认过视野范围之内没有其它动物,应当没什么问题。她往后望了一眼,见陈楼还在往树上绕着缰绳,于是她便蹑手蹑脚地翻过身前的屏障,往白狐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白团子在低头舔舐自己的伤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宋温明,所以她一个扑身,便将它搂在了怀里。
“终于抓到你了!”
宋温明将白狐抱起,白狐小小的身子突然瑟缩成一团,瞳孔里盛满了惊慌惶恐,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白狐的恐惧让她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她静默了片刻,便感到身后好像传来野兽的低吼嘶鸣之声,且那声音靠得极近,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还感受到了脖子上被喷洒的热气,这让她不禁汗毛倒竖,抱着白狐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硬得像一块铁板,一动也不敢动。
听说,如果碰上的是熊,可以试试躺在地上装死。她于是梗着脖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小半边身子,眼尾往后扫去。
这一眼惊得她心口一麻,这竟是一只老虎!
一只两人高的白额吊睛大虎,此刻正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无声地张开那一张血盆大口。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露出绿莹莹的凶光来,她好像头一次深刻体会到‘虎视眈眈’是个什么意思。
注意到猎物已经发现了它?????,那老虎也不再掩藏,绷直前爪,蓄着力,就直直往这边扑了过来。
那一刻,宋温明闭上眼,脑中闪过许多思绪,她今日为猎狐而擅自闯入深山禁地,转眼却成了老虎的猎物,一息之间,身份对调,可见,以后还是要爱护动物……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关爱智障的眼神)
陈楼:“完了,她为什么这么看我,她肯定是又喜欢上我了”,
第66章
明缘才将绳子收拾好,前面围栏处的人早已没了影,他还当她如今是个有分寸的,却没想到还是和上辈子一样缺心眼。围栏里是个什么光景,她一个人也敢往里闯?
几步跑上前,正好瞧见那只老虎飞身扑来。
围栏外一道金光闪过,他瞬时闪身入了围栏,一把拉着她按到怀里,接着五指微张,手心聚起一团灵力,朝着她背后打去,于是那只张牙舞爪的嚣张的老虎顿时被他牵引着腾空升起。
它被高悬在空中动弹不得,便意识到自己占了下风,此刻十分有眼色地瞬间乖巧下来,朝明缘缩着爪子求饶。那样一只庞然大物,做起这讨好卖乖的动作来倒是十分滑稽可笑。
预料中的惨烈情况并没有发生,宋温明一头扎在明缘怀里,此时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别动”,明缘一只手按在她的头上,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还带着怒气。
她十分听话地又窝了回去,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手里的白狐挣开她的手跑了她也一下都未动。
明缘另一只手渐渐收拢,那只老虎被‘嘭’的一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坐着的这一片草地都颤了颤。接着再看那只老虎,哪里还有些百兽之王的样子,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在人界,他这般斯文瘦弱的一个成年男子,坐着一动不动,倒是赤手空拳打跑一只老虎,这事情说出去未免有些耸人听闻。想到这里,他刚刚垂下的手又聚起一道力,将跑了一半的老虎生生拖了回来,控制着它的爪子在自己的背上落下一道惨重的抓痕。这才松了力气,放那老虎跑了。
被明缘拴在围栏外的那匹伤马,看到被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慌不择路,毫无威猛形象的百兽之王,不禁向它投去些许同情的目光。不过转念一想,它觉得自己好像更应该被同情,要不是被那怪人拴着,它也早就跑路了。
“没事了。”
明缘拍了拍宋温明的肩膀,顺手将她发髻上那根斜着插出来一大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的白玉簪子扶了进去。
宋温明这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随着坐起来的动作,她搂在明缘的后腰上的双手突然松开,此刻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仍心有余悸地转头往四周看了看,那么大一只老虎,居然被陈楼打跑了。
她回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正想问他是如何将那老虎打跑的。却见他此时眉头紧蹙,面色隐忍,好似十分痛苦,于是拽着他的袖子将他左右拉着看了一番,这才发现他后背右肩上有道十分显眼醒目的抓痕,血珠顺着那伤口直往外渗。
“你受伤了?”
陈楼这个人,虽然木讷蠢笨了一些,但如此忠心,身手也不错,要不回去还是和流霜说一下,就不要把他换掉了。
宋温明看着他的眼神又变了!
明缘心想,他今日救了她两次,她这样的年纪,正是少女情思开始萌芽的时候,对他产生好感,那也正常。只是他决计是不能再与她纠葛得太深的,该与她说些什么好叫她断了这心思呢?
明缘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既然你手伤了,正好也骑不了马,那你还是牵着那匹伤马跟在我后面吧。”
“别发愣了,我们快走,不然指不定又要冒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
两人慢悠悠地晃回了营地。
宋温明的帐子前,两个丫环一直候着,此时见两人回来了,流霜和明月便远远地就迎了上去,上前接过马匹,往马场里牵过去。
宋温明则领着陈楼进了休息的帐篷。
“过来坐下。”宋温明拿了一个矮凳,放在脚边。
明缘闻言跟着坐了过去,等他坐定之后,宋温明便一指抵在他的右肩的肩胛骨上,查看着他的伤口。
被她抵着的地方又痒又麻,再往下便是伤口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疼意。
“这个伤口看着有些深,一会让流霜给你处理一下。”
她温热的气息涌动在他裸露在空气中的一块皮肤之上,他顿时头皮发麻。
“不要。”
“那让明月来?”
宋温明的目光从他肩上的伤口移开,落到他的后颈上,他说不要的时候,脖颈上的一根青筋埋在肌肤下面,突突地跳动着。
“不要。”
宋温明微凉的手指直接覆在了根经脉上,指尖传来微弱的急促的跳动,她缓缓开口,“那我来?”
背后传来她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声音轻缓柔和,尾调微微上扬,他竟然从中感受到了一些引人遐思的勾人意味,顿时气息一滞,竟也忘了拒绝,就呆呆僵在那里。
而这落在宋温明眼里便是同意了,于是等着两个丫环送完马之后回来,她又吩咐流霜拿了伤药进来。
流霜将盛着药的托盘放在一边的矮凳上,放出一声脆响,从明缘身边过去的时候,还十足阴阳怪气地念叨了一句:“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还要我们公主亲自替你上药。”
“好了,你们在外面守着吧。”
宋温明发了话,流霜就是再有不满也不敢发作,便和明月一左一右守在了帐外。
宋温明的这个帐子搭得并不大,与宋长宁的自然不能比,此刻两个人待在帐中,还有些逼仄拥挤。
她的手指又落在了明缘的伤口边上,似乎是在思考先从哪下手。
明缘的衣服已经被利爪抓破了,三道伤痕外翻着,一路走回来,伤口处的血液都凝了一些,不再像一开始时那样汩汩地往外冒了。
“把衣服脱了。”宋温明伸出两根手指,在一旁的木托盘上敲了敲,帐内响起一道突兀的叩击声。
这几个字陡然从背后冒出来,明缘惊得的额角突突直跳。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还回过头去看了眼宋温明的眼色,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就直接扒了他的衣服。
她还以为他是被流霜的话唬住了,于是出言宽慰道:“刚刚流霜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今日好歹救了我两回,帮你上个药不是什么难事。”
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脱,不然你这伤口都要结痂了。”
明缘只好妥协下来,十分忸怩地解了腰带,慎之又慎地才掀开右肩上的一半衣服,衣裳褪到半腰处,那受了伤的右肩便露在了宋温明眼前。
这人看着瘦弱,胸膛却宽阔,肌肉匀称修韧,肩背臂膀也都坚实得很。宋温明在背后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看来下次看话本子,书里的对象可以换换,什么侍卫、将军之类的,应该也不错。
上药的过程中,宋温明怕他疼,一边抹了一下药,一边还十分贴心地往伤口上呼着气。殊不知这温温热热的气流洒在背上,才是最叫他难受的。他拢在袖间的手攥得紧紧的,整个人僵硬绷直,心里想着,这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上完。
“放松。”宋温明的手又轻轻点在他脖颈上,她似乎将这当成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直到明缘垂在身侧的手突然伸了上来,死死地扣住她覆在他脖颈上的手。
腕间传来的力道有些大,她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暗哑,“不要乱动。”
这才松开她的手。
“哦。”她转了转手腕,继续将剩下的药膏涂了上去,然后拿起一边的白布覆盖在伤口上。缠白布的时候要将布条从后面往前面穿过去,然后缠上。所以她的姿势从后边看过去,便像是在环抱着他。
明缘只能闭着眼睛,这样眼光便扫不到她的脸,只是耳朵还是能听见,听见她扯布的声音,听见她衣料摩挲的声音,听见她温温浅浅的呼吸声……
听到她不知轻重的肆意撩拨的声音。
“你热吗,耳朵怎么这么红?”
她拍了拍手,将剌着垂在腰侧的衣领给他提了上去,然后错身走到前面的水盆处洗手。
明缘三两下地把衣服穿好,便闪身出了帐篷。
等宋温明洗完手回头时,身后的木凳上已空无一人。
……
看这天色,大概过不久就要启程回去了,今日忙活了一天,什么也没猎到,宋温明顿觉有些心累,便靠在小塌上,叫明月将今日没看完的那本书拿给她。
明月从行囊里翻找了片刻,便将书递到了宋温明眼下。宋温明接过来打开一看,这哪里是她看的那本话本,翻看那封皮,?????上面赫然写着‘舞阳游记’四个大字。
“明月啊,你怎么又给我带错书了,上次去城外郊游,你给我带的是琴谱,上上次去仙女山游湖,你给我带的是”
“《女戒》。”明月递了一杯温茶放在一边,悻悻地接话。
宋温明与外头的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像这种活动,每每都是自己打在前头玩了一圈,然后就蔫蔫地找个地方窝着看会书。每次宋温明出门前总要叫她把她最近在看的话本子装上,免得她路上无聊。
但出门在外,人多眼杂,小公主又惯爱来找她麻烦,所以每次临出门前,明月就会将行囊里的书偷偷替换掉。但好在宋温明是个好糊弄的,每次她只要说自己‘看错了’,‘拿错了’,‘下次注意’准能糊弄过去。
“你还好意思说,我那个都快看到结局了。”宋温明嗔了她一眼,转而无奈地拿着手中的游记翻看起来。
游记就游记吧,比起琴谱和《女戒》来,那可是好太多了。
“公主,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明月步履款款地就退出了帐子,和流霜一同候在了帐外。
过了一会儿,帐子外头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在清点猎物,接着便是一通阿谀恭维。
想来又是宋长宁在那儿显摆吧。
“小五今日倒是收获颇丰,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儿臣想要……”,宋长宁一句话拖得老长,接着继续道:“想要长姐今日带在身边的侍卫。”
第67章
宋长宁这话一出,周遭喧闹的人声突然冷了下来,其中不乏有人同情地望向了宋温明的帐子。
方才在猎场之中,她不过是失手射中了她的马,宋温明竟诓骗她里头有白狐,害得她与三哥围着那圈子追了许久,却是半点白狐的影子都没见到。想到这里,宋长宁一只手柔柔地攀到了宁川帝胳膊上,娇声道:“父皇,小五只要这个赏赐。”
人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大多数人本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此时都纷纷望向宁川帝。他们倒是希望宁川帝应了宋长宁的要求,这样一来,众人便能看看大公主今日带着的侍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小小一个侍卫,竟能引得宋长宁的注意,打了这么多猎物,就为了讨要这个赏赐。
也不知宋长宁是不是故意的,众人此刻就在宋温明的帐子前边高声交谈,好像生怕她听不到一样。流霜面上闪过些愤怒不满,跺了跺脚,就要撩起营帐进去找宋温明。明月一把将她拉住,对着她摇了摇头,低声轻喝道:“不要添乱!”
“长宁公主,您若想要挑侍卫,兵营里,武馆里,宫中的侍卫队里,比比皆是,何必非要夺人所好呢?”
众人闻声望过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素衣男子,他一双手负在背后,不卑不亢地看向人群中间宋长宁,一句话落下,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满云沅城,敢这么怼宋长宁的,只有梁澹。
梁澹的姐姐便是宁川帝的三个贵妃当中的一位,他从小便在宫中,和几位皇子公主一同长大。他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且从不知变通。而宋长宁从小仗着自己的身份,恃宠而骄,任性刁蛮,做事从不知轻重。
于是在所有人都愿意捧着宋长宁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她做错事时站出来大声斥责的。偏偏他这副刚直清正的骨格十分得宁川帝喜欢,所以不管宋长宁每次怎么磨他,让他惩罚梁澹,他都打着马虎眼过去。
而即便是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梁澹与宋长宁都始终保持着这种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状态。
但他与宋温明的关系倒是十分亲厚,而这一点却是让宋长宁更加看他不过眼了。
宋长宁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倏地松开了揽着宁川帝的手,斥责道:“梁澹,这儿又不是朝堂,你不必张口闭口用你那套孔孟之礼,君子之言往本公主头上套,区区一个侍卫-”
“欸,区区一个侍卫”,宁川帝终于开了口,他轻轻拍了拍宋长宁的背,继续缓声道:“你若想要,去父皇那里挑,你长姐那儿能有什么好苗子,到时候粗手粗脚没保护好你,你叫父皇怎么办?”
也许是不想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宁川帝打起了圆场。
宋长宁也不是全然没有眼色的人,此时之好顺着话头下来,“那父皇便替小五挑一个吧。”
这场闹剧终于停歇下来,帐内,宋温明手中的书册被她捏出了一道显眼的指甲印,她一只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在额角出轻轻揉了揉,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公主,梁大人来了。”
明月掀起帐子的一角,朝里头轻声喊了一句。
“请他进来吧。”
宋温明看向帐口,随着帐帘被撩起,走进来一个穿着月白色云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眼俊秀斯文,一身磊落明朗,风清气正的气质。
“可是外头太吵闹,影响你休息了?”梁澹走近,见宋温明一脸倦容,斜斜靠在塌上,一张小脸苍白虚弱,没什么精神。
“没事,可能是出来太久了,有些累了。”
明月从外头端了两盏热茶,送进了帐里。
“你今日不该搭理她,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你拂了面子,到时候肯定要从你身上找回来。她虽搞不了什么大事情,但小打小闹的,也够你不痛快一阵了。”
“左右不过是个侍卫,便是给了她也没什么关系。”
帐外,明缘站在流霜旁边,一双好看的长眉在听到宋温明的这句话时,倏然拧了起来。流霜感受到一旁骤然降低的气压,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于是出言安慰道:“公主就是这么一说,她的本意还是想要梁大人不要惹火上身,真要是把你给出去,她肯定舍不得的。”
“梁澹是文官?”
“是。”
“是书生?”
这问题有些奇怪,但是流霜略略思索了一番,像梁大人这样从科考过来的,也的确算得上一声‘书生’。
于是点了点头,继续道:“是。”
此时明月正好端着托盘从帐子里出来,帐子被掀开,露出里头一双男女的样子来。宋温明半坐半靠地倚在塌上,眉眼惺忪懒怠,梁澹坐在不远处,偏着头与她温声说着什么,似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人相视一笑,画面是十分地静谧美好。
而宋温明此时竟也知道抬着袖子遮挡,笑得斯斯文文的,俨然一副十分守礼的大家闺秀模样。
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她在公主府里,看的可不是这般正经的书……
他不由地回忆起早间在她妆台上放的那本话本来,眼前这景象,可不就是娇蛮公主俏‘书生’吗。
明缘脸色蓦地一沉,“既然是书生,跑到这猎场上来做什么?”
“陈侍卫,我发现你这会儿的话分外多,你为何对梁大人这么感兴趣?你莫不是想去做他家的侍卫?”
“若你真这么想,也不是不行,我去和公主说一声,以她和梁大人的关系,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你也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咱们毕竟才认识了一天,反正也没什么感情-”
流霜这边正说在兴头上,明缘早已冷着脸往前走了,“诶,这人—”,她撇了撇嘴,又转过头去往帐子里看了一眼,顿时笑得神秘兮兮的,对着明月使了个眼色,促狭道:“咱们公主和梁大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别胡说。”明月嗔了她一眼,结果自己倒是没忍住,两个人在帐子外面小声地笑了起来。
背后流霜的这一句话让他的平稳的步履顿时生出几分慌乱来。右肩上的伤口突然火辣辣地发疼,胸口传出一阵酸涩之意。其实有人陪着她是好事,看着这人刚刚为她出头的样子,日后应该也不会让她受委屈。而且他这次来,本就是来看看她,若是真有合适的人,他该开心才是。
但内心又隐隐冒出这样一种不太磊落的想法,他突然有些害怕,若是没有他陪同的这段时光里,她爱上别人,与别人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日后結仙印消,她忆起往事,会不会不要他了……
怀中玉简亮起,他顿时回过神来,闪身走到无人处拿出玉简。
“你今日在人界用灵力了?”
符向川在那一头,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嗯。”
“你用法力就算了,用在一匹马和一只老虎身上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被罚了多少钱吗?”
按六界条例,身有法术的神仙或修士,到了人间是不能乱用法力的。若是有事要办,那么根据他所要完成的事情的难度大小,可以对应地在人界使用相应次数的灵力。明缘这次下凡来,顶的是清理魔鹰族余孽的名义。这个事情,就是说破了天,在条例里,也只能?????算是个低等难度。低等难度,是不允许对其他人使用法力的。
而今日明缘连着用了两次。
那边传来符向川痛心疾首,哭天抢地的哀嚎,明缘被他这一番动作惹得顿时轻笑了一声,“确实是事出紧急,这其实都是些身外之物,你不必看得如此重。”
符向川知道他在激他,于是严重警告了一声,“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把你师尊叫回来。”
“嗯,下次不会了。”明缘十分敷衍地应了他一句,掐了传音往回走时见场地上的宫人侍从们纷纷忙着收拾东西。
在宋长宁出了这一番风头之后,宁川帝便传了令下来,准备启程回去。
于是趁着天还亮着,众人收整完之后便上了路往回赶。
宋温明的轿子走在一行人后面,而明缘骑着马离了一小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宋温明的轿子后面。
“陈楼,你过来些。”宋温明撩开车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他现在脑子里还闪着她刚刚在帐中与梁澹说那句,‘左右不过是个侍卫,便是给了她也没什么关系’。
心中有些窝火,也并不太想理她,便假装没听见,继续目不斜视地骑着马。
宋温明便让赶轿子的车夫放慢了速度,才堪堪与他落在一处。
她伸出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好声好气道:“你肩上还伤着,骑马要紧吗?”
他心里冷笑一声,忘恩负义、假惺惺、虚伪、装模作样……,于是幽幽开口道:“在下左右不过只是个侍卫,要紧也好,不要紧也好,不牢公主操心。”
宋温明面色闪过一丝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公主千金之躯,不必与我这个小侍卫解释。”
这怎么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公主,你与他说什么,回去我就替你寻几个新的来,把他换掉!”流霜附在宋温明耳边颇为愤慨道。
宋温明这会一只手还撑着帘子,马背上的人突然回望过来,那眼神如刀子一般剜了进来,惊得流霜顿时不敢说话,立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作者有话说:
这周的榜单字数2万字我已经更完啦!下一次更新可能会在周五,到时候会在文案里说的!
第68章
秋风带着公主府里的一点点桂子香气,温温浅浅地浮动在空气里。秋日的阳光透过一片草木,投下一些细碎明媚的光影,照在院子里的三个人身上。
“公主,左小姐今日托人来传话,说是她一个人在府里闷的慌,让您这两日抽空去看看她。”
流霜从桌子上端起一份淌着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白瓷碗里躺着些软软糯糯的小圆子,上面撒着一把干桂花和一勺晶莹剔透的蜂蜜,她拿着勺子将里头的蜂蜜搅匀了,桂花酒酿的清甜香气顿时四散开来,递到宋温明手里。
宋温明此时正躺在一把摇椅上,腿上盖了块薄毯,一只手擎着一把圆扇,虚虚地挡了挡头上的日光,另一只手拿着本书,脚尖微动,藤椅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
“我与左芙倒是有些时日未见了。”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接过那瓷碗,也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就着碗沿就浅浅地抿起来。
明月从一旁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提醒道:“公主,你与左小姐前日才见过。”
昨日秋猎,本来左芙也要去的,只是前日从她这里回去的时候感了风寒,被拘在家中,想来这两日她一个人应当是无聊的很。
宋温明一直是个懒怠散漫的性子,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更没人花心思来巴结讨好她,她倒是也乐得清闲自在。
所以简单来说,宋温明没什么朋友。真正算起来,梁澹算一个,左芙算一个。
与左芙的相识是在云沅城的清荷书屋。为了抢一本最新的话本,两个大姑娘在内间争得面红耳赤。
于宋温明而言,其它事情她皆可不计较,但唯独话本与吃食,她有自己的原则。这两人的初遇,倒是颇有一番‘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之感,也不知道后头是怎么互相看顺眼了的。如今不过几日未见倒还有些不习惯。
“哈,我怎么感觉过了许久呢。”她将碗沿拉低,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杏眼,那眼睛被食物的热气氤氲着,显出几分朦胧的水雾气。
“我看您是想找左小姐听她给您讲些小姐圈里的新鲜事吧?”
“我是那种喜欢在背后听人小话的那种人吗?”
“是。”
几人忽而又笑作一团,树下花前都飘荡着细碎的笑声。
墙根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此刻负手半倚在墙上,日光从另一头打下来,投下一片阴影笼在他头上。于是,他一般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露在阳光下,日光落在他一只眼里,琥珀色的瞳仁沉静如水,闲闲地望向桂树下,半卧在藤椅里的女子。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她水绿色织锦缎的领口上,一截素白的脖颈,随着轻笑的动作微微颤动着。她偶尔侧过一小边脸来,但忽地又转过去,耳垂上缀着的一副白兰坠子,晃晃荡荡,停不下来。
昨日回程的路上,分明说要同他解释,他还巴巴地等着她来找。结果这人一回了府,竟是什么也忘了,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她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倒是和在渔岛上时如出一辙。
檐上落下一块土石,‘啪’的一声砸在他脚边,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一只手指轻轻地扬起,又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动作,那地上的石块也跟着往上,往下,往上……
“陈楼。”她喊他。
那石块应声又落在地上,这下直接裂成了两块。
大概是想起他来了,他垂了垂眸,这一回,任凭她再如何巧舌如簧,他决计不能被她两句话就哄得败下阵来。
明缘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停,三两步就走到了宋温明跟前。
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左右你站着也无事,不如替我去买点吃的?”宋温明举着那团扇,红木雕花的柄上,绕着几根葱白的手指。她一只手将那扇子懒懒地搭在头上,宽大的水袖落下一截来,细细的腕子就露了个头,在日光下耀眼得很。
“呵”,他竟被气得笑出声来。
虽然与这一世的宋温明相识不过两日,但明缘此时才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人,切不可抱有什么期待。
许是阳光有些刺眼,宋温明抬眼去看明缘时,脑袋往右偏了偏,轻闭着一只眼睛,语气颇为善解人意:“你手伤着,就腿儿着过去吧,去城西的糕饼铺子买些桂花糕,绿豆糕,柿子饼来,顺路再带点果脯子”,她顿了顿,似是咽了口口水,接着继续道:“若是路上有卖糖葫芦的,也来上几串。”
“呐,你要是碰上自己喜欢的,随便买,别客气。”她捏着一小枚碎银子放到他手心,笑得人畜无害,“快些回来啊,不然天黑了我不放心。”
真是……拿她没办法。
等他拎着几大包糕饼吃食回来时,才发现方才使唤他去跑腿的那人此刻却在躺椅上睡得正香,那一把缂丝花蝶的小扇覆在脸上,扇子上的杏黄色流苏从扇柄上垂下来,落在胸口。腿上盖着的一床藕色荷底的毯子滑到了脚边,柔柔软软地堆在一处。
风一吹,桂树上的花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扇面上,脖颈上,头发上,流苏微晃,但人却是始终一动不动的。
明月不知去了何处,装着针线的竹篓子还散在桌面上。一旁的流霜也枕着手臂在石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明缘偏头看了一眼,只感叹这两人真不愧是主仆。
外头虽然有阳光照着,但时不时地要刮些冷风,就这么在这躺一下午,只怕是要着凉。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一边,掀开她盖在脸上的扇子,一片光从树下打了过来,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仍是继续酣睡着。
他俯身将人抱起,水绿色的衣裙散开,从他手臂上层层叠叠地落下来,一双月白色的绣鞋在铺开的裙裾下轻晃。宋温明整个人就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俯首之间,还能闻道她刚刚吃的那碗桂花酒酿的清甜气息。
从日光下走到阴影里,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他步履不停,脚下生风,走到了宋温明的寝殿之中。
屋子里的窗还开着,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将高高束起的白色床幔卷得左右摇晃,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肩上。
他将人轻放到床榻上,还没来得及松手,那人便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带着往下压。他倏然抬眼,宋温明还好端端地闭着眼,眉头轻蹙,一双手死死地将他圈着。
他原以为她如今就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对大多数事情都兴致缺缺,没心没肺,又总能自得其乐。但梦中无意识的行为是无法掩藏的,现在看到她不自觉地蹙起的长眉,他想她?????心中大概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依赖来。
瑟瑟缩缩,如一只小猫。
宋温明这一世,心里大概很苦吧。他忽然又想,要是自己能早点来就好了。
他被她搂着,却不敢压在她身上,宋温明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脸上,他只能双手撑在她身侧僵持着。只是这样的距离,未免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床榻上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沐浴后的胰子的香气,她惯用的脂粉的香气,桌案上插着的桂花花枝的香气,甜丝丝的,他的额间不禁冒出细细的汗来。
他将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脖颈后头,抓着宋温明的一只手想叫她拿下来。没想到他才碰上去,宋温明就自己撤了下来,然后翻了个身,将手抱在胸前。
肩背上忽然一松,那人不理他了,他倒是又有些空落,便是让她抱一会又能怎样,早知道就不去拉她的手了。他这会又巴巴地往上凑了凑,凑到跟前,只听到宋温明发出的绵长的均匀的呼吸声。发丝里的一朵小小的桂花滑落到脸上,他伸手替她拂了拂。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腻,满室的馨香扰人心神,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容易摇摆,忍无可忍,于是便顺从自己心意,俯身在刚刚桂花落下的地方,吻了上去。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会好好守着你。
背后传来物什落地的闷响,他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流霜拿着刚刚明月做针线活的木篓子进了屋,这会正被惊得大张着一张嘴,指着明缘,一脸震惊道:“你……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她干脆放弃了质问,正当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就准备要大声叫喊时,一道刺目的光影掠过,明缘突然从床榻边闪身而来,扣着她的肩膀,须臾之间便将她带出了寝殿,两人凭空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几人一开始呆着的石桌子边上。
此刻,流霜脚边的摇椅还在一阵阵地摆着,她却抖得比这椅子还夸张。腿软得站不直,她靠在桌沿上,石块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青天白日,她被陈楼隔空从寝殿带到了屋外,阳光虽照在身上,她后背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不敢抬头,心中如一团乱麻。
明缘抓着她肩膀的手突然松开,掌中生风,正要往她的额头上盖,她却以为他这是要杀人灭口,连忙‘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抖如糠筛,抽抽搭搭道:“陈大侠,陈仙人,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不要杀我。”
他皱了皱眉,有些无语。他不过是想要抹除她的记忆。
等不到明缘的回应,流霜这边已经开始磕起了头,一声声清响扣在地上,她继续求着饶:“陈大仙,我保证不会对公主说一个字……我再也不跟公主说要把你换掉了,以后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公主有什么事情我一定立马告诉您,只求您饶我一命。”
他伸在半空的手停住,目光落在她抖作一团的肩膀上,突然幽幽问了一句:“上次秋猎,你说,你家公主和梁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呸呸呸,我那是瞎了眼,天上地下,只有您这种仙姿,才能与公主相配。以后梁大人……不,以后梁澹来,我一定把他打发走,不叫他扰了公主清净!”
“你倒是有眼色。”明缘终于缓下声来,将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拢在身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朗声道:“去准备晚膳吧,她大概快醒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
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流霜虽被吓得不轻,但他倒是丝毫没被刚刚的事情影响到,此刻站在桂花树下,金桂四下飘扬,他一只手轻轻抚上嘴唇,摩挲了一会,突然又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满院风动,唯他心动。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陈楼!
陈楼(她应该是要来哄我了吧)
期待ing
宋温明: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买点吃的。
陈楼:栓Q
第69章
昨日得了左芙的传信,宋温明午后便唤着流霜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去了左府。
听闻她来了,左芙的丫环早早地便候在门口,等宋温明一行人下了马车,便热络熟稔地将人迎进了左芙的芙蓉院里。一路上,流霜紧紧地跟在她身侧,偶尔偷瞄一眼落在几人后边的陈楼,一整日一言未发。
宋温明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自从她昨日午睡起后,这丫头就一直这样,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思酌之间,便到了芙蓉院。
左芙和她昨日在公主府一样,拿了一方摇椅放在院子里,而那把梨木雕花的摇椅还是宋温明在左芙生辰时送她的。她这会正躺在摇椅上看着话本,见宋温明来了,连忙从椅子上起来,跻拉着一双绣鞋,风风火火地就往院门口扑来。
“宋温明,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两日有多闷”,她拽着宋温明将人拉着往院子里带,嘴上不停,“我都说我病好了,我爹娘非不让我出门。听说秋猎上可热闹了,我都没去看,真可惜。”
“哪有什么热闹的,不过是同寻常一样打猎,你去了就知道了,没什么意思。”
“打猎当然没意思,可我听说,宋长宁在猎场上要抢你的侍卫,这可太有意思了好吗!”
左芙让宋温明坐到了摇椅上,自己则拉着一张小凳坐在她边上,她攀着摇椅的扶手,整个身子一半压在宋温明的一边肩膀上,说到兴头上时,还忍不住拍掌扶额,
宋温明面带嫌弃地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不请她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明缘跟在几人身后,终于也进了院子,左芙注意到响动,突然转过头去轻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明缘,只一眼便如一只被惊着了的麻雀,立刻回身附在宋温明耳边,一阵鼓唇摇舌道:“可是你今日带在身边的这个?长得倒是不赖,要不你直接将他给了我,可不能便宜了宋长宁!”
宋温明一根指头点在左芙额头上,把她推出去好远,轻哼了一声道:“你想都不要想。”
小算盘都要打到人脸上了。
左芙这个人,惯没分寸感的。宋温明觉得,现在对左芙的划分的禁止沾染区域得更大些才是,除了话本和吃食,如今还要加上一个——陈楼。
被两人大声讨论的当事人此刻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在听到宋温明没有余地的拒绝后,心情颇好,微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
“你怎么如此小气,我还当你只有对着话本子小气,如今一个小侍卫,你也开始护上了。”左芙一把掐在她腰侧,语气哀怨,但接着又像是想到了其他事情,继续说道:“不过皇上居然没遂了她的意,这倒是稀奇。”
“大概是梁澹帮着说了话,父皇他也并不想在这件小事上闹出什么龃龉来吧。”
“我觉得不对,你也说是小事了,那一个侍卫的去向,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他倒是宁愿拐着弯去安抚宋长宁,也没委屈了你”。
左芙注意到她说起宁川帝时,宋温明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于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袖侧,语气认真:“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陪他从天奉二十年走到现在,他心里肯定有你。”
宋温明轻笑,朝着她唇角微扬,“你还开解起我来了?”
“你开心些,我才能找你要被你先一步买走的孤本啊!”
“不过我听说宋长宁回来之后,皇上领了十几个御前侍卫去给她用,她只留了一个下来,这倒是不像她的风格。我以为她怎么着也得领着那一队人马去你公主府耀武扬威一番呢。”
“马上就是中秋宴了,她只怕忙着准备在宴席上艳压群芳,没工夫给我找事。”
两人说话间已是日暮时分,不知不觉竟从午后聊到日落,便相携着去用了晚膳,然后又在花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再回来时,天都黑了。
“你今夜就宿在我这吧,我一会有好东西给你看。”左芙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让你的侍卫和那两个丫环都回去。”
说完,她便提着裙摆进了房间,好似要去找什么东西。
“明月,流霜,你们和陈楼一块先回去吧,我今夜就在这睡了。”宋温明看向两个丫环吩咐道。
“公主,”明月正要说叫宋温明好歹留一个人下来,流霜却立马攀着她的肩膀十分麻利地往外走,头也不回道:“我们这就回去,就留陈侍卫在这陪着吧。”
流霜拉着明月跑得飞快,宋温明于是回头看了看明缘,他立在树影中,一身如霜月色,落拓清朗,一眼望去,好似春风拂面一般叫人心旷神怡,他对上宋温明的目光,语气沉静,“我就在此处候着,不必管我。”
“宋温明!看我给你拿了什么好东西!”?????
左芙抱着一个青白釉色的坛子,一路小跑着到了宋温明身边。
“咦,这人怎么还在?”她急着向宋温明炫耀手里的好东西,脚步不停,但从明缘身边跑过时,却还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瞟了他一眼。这随意一撇竟叫她忘了动作,脚步生生停滞,呆呆地站在明缘身前,毫不掩饰地细细打量着他。
白日的时候匆匆一撇,瞧得不真切,只觉得这人气质出众。但如今靠近了这么一看,这侍卫长得也太好看了,容颜如玉,清朗出尘。别说宋长宁了,她现在都想把宋温明敲晕了然后将这侍卫绑走。
她现在有理由怀疑,宋长宁秋猎的时候并不是特意找宋温明麻烦,只是单纯地为色所迷。
“左芙,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宋温明屈起手指,在藤椅的扶手上轻轻扣了三下,左芙恍然回过神来,撇了撇嘴,心道小气鬼,却还是巴巴地捧着那坛子凑了过来,“你瞧瞧,我从我爹书房里偷的,好东西!”
宋温明再回过头时,树下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左芙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自己的宝贝:“不知是什么酒,反正珍贵的很,七八十年才得这一小坛呢。”
坛子上的泥封甫一掀开,就闻到扑面而来的酒香,清透香醇,左芙一手把着那坛子轻轻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坛中荡漾,色泽清透。
她又不知从哪拿出两个瓷杯,一手扶着,从酒坛中泻出一线清流,归入杯中。倒入杯中的酒液要更加清亮透彻,摇摇晃晃的,还映着一轮满月。
宋温明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酒香绵柔初入口时带着一股果香清甜,渐渐的,在嘴里化开后,那香味变得馥郁起来。流荡在唇齿间,温凉中带着一丝难察的辛辣,一口咽下,清冽肺腑,宋温明发出喟然一声清叹。再将杯盏放下时,还能感到嘴里醇厚的回甘,清新醇和,唇齿留香。
“怎么样,不错吧。”
“酒倒是好酒,只是,你有没有想好,明日你爹要怎么打你?”
“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左芙又斟满了酒杯,与宋温明碰了碰杯盏,仰头一口,颇为豪气。
天色如墨染,明月高悬,清风满院。
两人的话语声渐渐小了,盏杯相碰的脆声也没有了,只余风卷树叶的簌簌之声,斑驳清影满地摇曳。
明缘方才收到了玉简的传信,便出门去与符向川去交代了些事情,回来时,这两个人已经喝的晕头转向地倒在一边了。
桌子上酒盏横斜,院子里都浮动着一股酒香。宋温明枕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面色酡红,呼吸温浅。
他有些无奈,走近轻轻拍了拍宋温明的脸,温声道:“回屋去睡吧。”
宋温明被他叫醒,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双眼迷离朦胧,喃喃开口道:“你是谁?”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才坐起来一句话的功夫,便又椅着他的手,软软地塌倒下来,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
他俯身将人捞起,准备把她抱进屋去,只是一只手才揽到宋温明肩上,她又搂了上来。
明缘只得顺势半蹲着,这样她才不必费力地长伸着手臂,而是将重量压在他肩上。
“我们肯定见过。”宋温明双手把着他的脖颈,拉拉扯扯地将他带到身前,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到他脸上,他被烫得眼睫直颤。
然后那一双手又摸索着缠到他脸上来,在他脸上胡乱游走了一番之后,宋温明好像有些累了,便直接额头抵着额头,靠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睡着了,喝醉了,就是这么个德行。明缘一动也不敢动,绷直了背任由她闹着。
“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侍卫。”
“她们都想找我讨要你。”
“但我谁都不会给。”
她说完这一句,突然甜甜地笑了起来,脑袋一歪,发间的金步摇在空中颤了颤,然后带着热气的双唇就紧紧贴了上来……
这时,半靠在桌子一边的左芙忽然翻了个身,一张脸转到了两人的方向,幽幽然睁开了眼,“你们在干嘛?”
她的声音瓮闷,但这会在明缘耳边响起,却如一声惊雷。
明缘虽被她陡然一声惊得眼皮一跳,但叫他此时推开宋温明,是绝无可能的。他虽是被动的那一个,猝不及防的就被宋温明欺身压了上来,但他适应地非常快。不过是呆愣了一息,接着便是很快就掌握了上风,甚至将一只手覆在了宋温明后颈上,将她压得更近了些。
左芙应当是以为自己在做梦,见没人理她,眼皮子一耷拉,又昏睡了过去。
“唔”宋温明双手抵在他胸前,发出些细碎的,喘不上气的呜咽,然后用力往前推搡着,才将自己从明缘怀里挣脱出来。
这会儿不仅脸色更红了,那股子红气还渐渐漫到了眼尾,耳尖,她整个人又热又烫,呼出的气灼热沉深。
“陈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轻薄本公主!”
宋温明长眉微拧,这声斥责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娇又软,实在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明明是你自己先亲上来的。”
“你胡说!”
明缘抬眼看着她,她眼睛里漫着迷迷蒙蒙的雾气,月光照在她身上,好像给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光。
那张小嘴一张,不是在说些颠倒黑白的话,就是冷不丁冒出几句戳人肺管子的言语,他突然起了些不太磊落的心思,于是覆在宋温明脖颈上的手掌稍稍一用力,宋温明便被带着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整个人落进明缘怀里。
“既然公主非得这么说,那我就轻薄给你看。”
话落,他便扣着怀里那副软绵绵的身子,俯身吻了上去。
宋温明无处着力,任由他掌控着,气息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好像一块浮萍,随着水波飘飘摇摇。混沌之中,脑海间忽的闪过一道清明,她睁眼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处,只是很快又被明缘扣着往下。
他的手覆在后脖,锁在腰间,脑中的晕闷如潮水席卷而来,思考不得,便干脆攀上了他的肩,这样至少不那么难受。
两人的衣衫摊开在地上,交覆在一处,随风轻卷,旖旎缱绻,宋温明天水碧色的水袖展开,罩在明缘玄色的衣袍上,绣鞋早已被蹬在了一边,一双脚踩在明缘的腿上,不安分地四下乱蹬着。
不知过了多久,明缘的后背,手心全是汗,风一吹,又冰又凉。担心她受寒,他终于抬起头来,怀里的人却已睡了过去,呼吸绵长轻柔,洒在他脖颈间就如鸿羽一般。
快到中秋了,这会的月亮如玉盘一般,莹润,温亮,圆满。他又低头吻在宋温明额头上,她额间那还剩两瓣的莲花印,和她的唇一样烫。
“本想再等等的啊。”
他清清淡淡的声音随着风散开,却难得有股缱绻缠绵之感。
翌日清晨,宋温明在左芙的控诉下被她一阵一阵地摇醒。
“你好没良心,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睡觉都不喊我。”
“亏我还病着,你自己倒是知道回屋来睡觉,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宋温明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不明所以地看向左芙。
“呀,宋温明,你的口脂,怎么满脸都是,你后来是不是又背着我吃什么东西了?”
宋温明从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腿还发着软,摸索着到了左芙的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冷不丁被自己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中的人,发髻松散,衣领拖坠,浅浅的口脂印迹在脸上四处散落,最要命的是,那嘴唇又红又肿。
她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遛一遛预收文《为师求你别卷了》
许幻竹是凌华宗清虚尊者座下最受器重的大弟子。
她天资卓越,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一身本领令人望尘莫及,打遍四海九州,从无敌手。
年少成名,受师尊疼爱,受师弟尊敬,她也曾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天之娇女。
直到她只身入魔域焚山,为清虚取药,回来后,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原来在她没来凌华宗之前,清虚曾有过一个弟子。云瑶山大战,那人为他挡了致命一击,从此昏迷不醒。
她拖着一副残躯回来时,所有人围上来,只问了一句,是否取到了药?
没人关心她九死一生,满身是伤。
没人关心她丢了引以为傲的半生修为。
昔日悉心传她功法的师尊,危难险阻前,她一次次护在身后的师弟,此刻全部围着另一个人。
许幻竹这才明白,她努力半生,所求所谋,皆是一场空。有些人,生来就会被人捧在手里。
没意思。
真没意思。
于是她淌着一脸血,抬头问山下酒馆的老板:“老头,我记得你在九华山,还是个小掌门来着,能否匀我一口饭吃?”
*
年少时,时霁?????是时家最受宠爱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
少时突遭变故,受尽冷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留仙坡与许幻竹初见,时霁受尽九道天罚,伤痕累累,满身泥泞。
一场大雨,冲掉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泥泞血泊中,许幻竹向他撑起一把伞,也罩住了他整段阴暗逼仄的岁月。
彼时,她是离华天最年轻的上神,高高在上,他是被灭了族的罪人,微如尘泥。
一百年后。
时霁咬着牙,一步一步,从荆棘台走向离华天,成为第一个从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风霁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剑尖所指,无人能挡。
此时,他是整个仙界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她是角落里小师门中被嫌弃的废物师尊。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
举世无双的男子指着高台角落里眉眼倦怠,神游云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后来,废物师尊不止一次对时霁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声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
第70章
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见卖早饭的小摊贩的几声吆喝声。
“你昨日骑马过来骑得好好的,为什么今日非得同我一块坐轿子?”
从左府出来,宋温明便坐上了回公主府的轿子里。她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人,他正靠在背后的窗框上,风卷着车帘子吹进来,扬起他耳侧的几根碎发。他就静静地闭着眼,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好像是没休息好。
“公主昨夜喝多了醉倒在院里,是我抱你进去的。”
“所以呢?”
“为了抱你,我伤口都裂开了。”他一双眼睛幽幽然睁开,眼尾往自己的肩上扫了扫,似是在提醒她,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又为了抱她进屋伤口才又裂开。而现在不过是坐了坐她的马车,她竟然计较起来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黯然自怜。
“我哪有这么重?”她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视线移到明缘的嘴唇上,他的嘴……好像也有些肿。
不知怎么的,她脑中居然闪过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面色突然像火烧一般,只感觉这轿子好像也有些透不过气。于是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撩开了车帘子。窗外些许风吹了进来,她才终于感觉好些了。
大概是路上人少,那赶马车的人驾着马车驶得飞快,所以急急停下时毫无征兆。随着骏马的一声嘶鸣,奔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宋温明本好好端坐着,一个脱力便撞进明缘的怀里。
他倒是稳如泰山,坐在那处如一尊大佛似的,一动不动。
车内的空间虽不小,但明缘怀里的空间却是小得很,宋温明攀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那马车又是一个急停,她再一次跌落下来。然后后脑勺被一只大手覆上,她整个人被他圈着,明缘还略带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她的头,哄小猫似的。
虽然很舒服,但她不会不承认的。
等车子行得稳了一些,最后终于在公主府停下时,他的声音便从宋温明头顶传来:“好了,没事了。”
她闻言飞快地坐了起来,毫不留恋,然后十分麻利地下了马车,一溜烟地跑回了房里。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令人叹服。
“今日宫里来人了?”
宋温明的寝屋中摆着几个箱子,她一进屋便看见明月和流霜在整理箱子里的东西。是一些衣食住行的用物,只是这个月的份额月初的时候就送过了,这会已经到月中了,怎么又送了一回。
“是陈总管送来的,说是快过中秋了,这是皇上额外给公主皇子们准备的。”
明月领着宋温明走到她们刚收拾好的东西边上,她突然撇见角落里摆着个不大的木盒子。是寻常的梨木材料,盒子外是一圈荷叶雕花的纹路。她不禁有些好奇,于是跨过屋子里七零八碎的杂物,走到那盒子前将它打开。
梨木盒子里头是一件羽扇豆蓝的群衫,她拎着衣裳的领子将它展开,只见蓝色的裙摆从她中落下,质地柔软丝滑。裙底绣着一圈枝叶繁密的淡色清荷,碧绿圆叶,清雅别致。与这蓝色印在一处,那几株荷花荷叶倒是如同从清水碧波中攀生出来的一般,又脱俗,又灵动。
只是,这好像不是她的尺码。
宋温明对着镜子比了比,她若穿上,可能会有些短。
流霜放下手中的活凑了过来,语气愤懑:“这该不会又是长宁公主不要了的,才送到这儿来吧。”
“应当不是,这也不是宋长宁的尺码。”宋温明轻轻抚上裙摆上的荷花,突然笑了笑,语气轻快道:“明日中秋宴,就穿这件吧。”
当年的那个小宫女,她的母亲,舒荷,喜蓝色,喜荷花。
他竟然还记得。
*
中秋宴一直都是皇后操持,每年的宴席上,除了皇室的人,朝中一些有头有脸的大臣们也会带着自己的家眷受邀前来来参加。宴席上,大家聚在一处,饮些酒,吃些佳肴,赏些歌舞。
花好月圆,秋光无限,慕承天恩,月月年年。
往年的中秋宴,宋温明都在皇后宫里,那会要忧心的事儿太多,这样的宴席她从未期待过。不过这一次的中秋宴是她搬出皇宫之后,第一次参加的宴席,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松快感。
所以今日进宫赴宴,向着皇城宫门处出示她的公主令牌时,她心情颇好,还给了门口那两个侍卫一些赏钱。
宴席是在朝阳宫开设的,她熟门熟路,也不必人领着,从宫门口进来没多久就到了朝阳宫。她来的有些早,等宋温明入了座,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进来。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席下的人都陆陆续续坐满了,宁川帝也携着孙皇后入了首座。
跟在帝后身后的便是宋长宁,所有人都坐下了,万众瞩目的小公主才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宋温明虽不受宠,但长幼有序,她的位置还是排在宋长宁前头的。而宋长宁本可直接从门口进来,找到她自己的席位坐下,但她非要像只孔雀一般,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到皇后跟前撒了娇,才又沿着原路往回走。
一路上,宋长宁石榴色的裙摆拖拽摇曳,腰上挂着的几个环佩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娇艳的红唇,张扬明媚的气势,不可一世的骄傲,和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那股盛气凌人和傲慢骄横。
有人羡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看她不过眼却又动不得她,她是云沅城最尊贵的公主,她无比享受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
但宋温明不看她。
宋温明闲闲地理着裙裾上的褶皱,神态认真专注,方才宋长宁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两回,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她实在是不明白,宋长宁在这云沅城中,地位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总要和她过不去。
宋长宁停在宋温明的桌案前。
她最讨厌她这样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无甚兴趣,清清淡淡,没有波澜的样子。她越是这样,她便越想激怒她,想看到她低头,看到她示弱,看到她硬得跟石板一样的骨头在她面前下折。
想到这里,宋长宁恶劣地笑了笑,从她桌前走过时,袖角一扫,便直接将她桌前的酒水打翻酒盏骨骨碌碌地翻着滚落,盏中的酒水洒出,打湿了宋温明的裙裾。
裙摆上的浅粉色的荷花被泼上几道显眼的水痕。一室的人纷纷又掉转了目光,看向了宋温明,他们大气都不敢出,就等着看戏。
朝阳宫中霎时落针可闻。
梁澹的位置与宋温明隔得不远,这边的响动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眉头一皱就要开口说话。
“长姐,真是抱歉,你一声不吭地坐在这,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宋长宁先他一步开口。
明月俯身在宋温明身边替她擦着裙裾上的酒水,宋温明从明月手里拿过帕子,放在案台上,对着梁澹摇了摇头,这才抬头看向宋长宁,“没什么要紧的,清水出芙蓉嘛。”
众人闻言望向宋温明的裙裾,上头的水渍浅些了,倒的确显得那几朵荷花愈加清涟悦目,再看她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神色,清丽素净的脸上,额间的两瓣莲花印在室内的灯火遥照中,好似闪着淡淡的光。
宋长宁画着精致妆容的一张小脸似有崩色。她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竟然被宋温明轻飘飘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好了,长宁,下次小心些。”孙皇后终于开了口,语气中也并无半分责怪,只当是发生了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半点也没提到宋温明。
宋温明早就习以为常,所以衣裙也懒得下去换,等宫人换上新的?????酒盏之后,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重新放回了桌案上。
宋长宁气呼呼地扭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宁川帝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掠得飞快,几乎没人注意到,除了坐在他身侧的人。
坐在主位的女人一只手在袖间悄然捏紧,那一张妆容整齐,端方持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察的戾色来,不过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依旧凤仪万千,雍容华贵。在宁川帝吩咐宴席开始之后,她朝着下方开口道:“寻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礼。”
一片片丝竹管弦声之中,跳着舞的宫娥水袖飞扬,台下众人觥筹交错,纷纷说着一些恭维盛赞之语。
宋长宁这会也有些兴致缺缺,她转头与身后一个穿着宫装的宫人低头耳语了几句,随即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退了席。
那宫人生的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倒是不像宫人,像是长年习武之人。
这舞乐她欣赏不来,倒是不经意注意到了宋长宁那边的动静。
宋温明忽然想到,上次左芙说的宋长宁日日带在身边的新侍卫……要说这人是个侍卫,那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宋长宁连赴宫宴都要将人带着,想来当真是上心了。
她正好在这席间也呆的有些闷,这会宋长宁走了,她也不必担心有人再来找她麻烦,再加上左芙今日也没来,而前面的一阵阵嘈杂酒乐声听着颇为吵闹,她顿时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悄悄对着明月和流霜吩咐:“我想回去了,你们就在这等着,等散席了再走。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公主,您一个人回去怎么能行,还是等散席了我和流霜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我去外头找陈楼,你们不用担心的。”
明月还想挽留,流霜却轻轻拽了拽她,“有陈侍卫在,不会有事的。”
第71章
宴席上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喧嚣浮华的景象。席间的大人们忙着相互推杯换盏,或是欣赏舞乐,没什么人再往这边看。
而趁着明月和流霜拉扯的功夫,宋温明已闪身退了出去。
绕过朝阳宫里的雕梁画柱,她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往下走,一声声的乐声、人声被渐渐拉远,消失在她身后。
宫里规矩多,他们进宫来赴宴的人只许带两个贴身婢女进去服侍。
而若是带了侍卫护院一类的,便只能先将人晾在殿外,等着主子们宴席完了才能一同回去。
时近戌时,天色已暗,宫里处处都点上了灯。不过殿外不比殿内,空旷沉寂,只能靠多燃几盏灯才有些隐约的光亮。
但好在今夜是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清辉遍地,月光与灯光相交照着,玉阶下的人影勉勉强强也能辨认出个大概。
宋温明的裙角在阶上散开,翩然翻动。
安静的殿外传来她的绣鞋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的踢踏声,声音急促,她仿佛有些心急。
她一边往下走着,还不忘抬着头往下扫了几圈,一眼便看到了一众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站在角落里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站在一盏宫灯后边,长身玉立,玄衣飘飘,分外显眼。
宋温明便继续步履不停地往下走,而明缘听到阶上的响动,抬眼见了她的身影,便也从角落里出来,往前去迎她。
“公主怎么就出来了?”
他停在长长的台阶下,看了看宋温明身后的宫殿,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宋温明正好走完最后一阶,还浅浅地喘着气。
“我偷溜出来的,听说皇城外有灯会,我想去看看。”
宋温明踮着脚,稍稍拉近了一些距离,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说这句话时,她的气息依旧没喘匀,喷在他脖颈间,还带着桂花酒香。
她又从袖间掏出了一块绣帕,帕子里包着个圆鼓鼓的玩意儿,递到了明缘手里。
“这是什么?”
“月饼,给你的。”
她早就听说民间的灯会很是热闹有趣,但以前在宫里,她从未有机会出去看过。
想到一会能去街上看灯会,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于是心情颇好地将月饼塞到明缘手里。
见他还呆呆地站着也不说话,就直接拉了明缘的袖子,两个人越过一众苦哈哈地站在原地等着的侍卫们,朝宫门外走去。
一路上,明缘承载着众人钦羡的目光,面上露几分志得意满的神色,这表情落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人比人,气死人啊。他们这些人,只能盼着自己的主子快些用完饭,好叫他们回头也能赶上两口家里的热饭。
明缘手里拿着那帕子,帕子里包着的月饼还是温温的,和她刚刚说话时洒在他耳边的热气一样,让人觉得心中熨帖、安宁,有暖流涌过。
他被她拉着往前走,从朝阳宫殿前的阶下走到皇城宫门,这几百步路,他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
十五之夜,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空气中到处是热闹喜悦的气氛。
云沅城中,大街小巷上,满街都是琳琅满目的各式花灯,有栩栩如生的金鱼灯,玲珑剔透的宫灯,吉祥如意的荷花灯,沿街连起,如同一条长长的银龙,新颖别致,让人眼花缭乱。
到处都是提着灯四处赏玩的人,有父母带着小孩守在灯笼摊前扎兔子灯的,有三两好友一路边走边逛边畅谈的,也有年轻男女相携着漫步长街的。
宋温明虽是第一次逛灯会,但她脑海中想象的,跟眼前的画面如出一辙。
要说宋温明虽然见识少,但她看的话本子实在是数不胜数。在她看过的这些话本子里,可没哪个会不写灯会这样的场景的。
灯会邂逅,赠灯定情,共放莲灯,同赏烟花,这一来二去的,感情想不升温都难呐。
等等,刚刚那对男女的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啊。宋温明越过几个人跟着追了上去。
那姑娘也穿着一件榴色的长裙,再看身量和发髻的样式。
竟是宋长宁。
宋温明顿时来了兴趣,宋长宁哪次出行,不是前呼后拥的。如今怎么还学会如此低调了,这确实有些不像她的风格。
再说了,是何方神圣能得宋长宁的青睐,这样的热闹就带他一人在身边,还如此亲昵。
于是她又往前挤了挤,想瞧得更真切一些。
这会儿宋长宁正一双手挽在身边那人的手上,拉着他的手臂左右摇了摇,似是在撒娇。
而那男子终于也侧过脸来,偏头和她说了几句话,她顿时又喜笑颜开起来。
这一偏头,宋温明瞧得真真切切。这人正是席间那个扮作宫人,跟在宋长宁身边的侍卫。只是他现在换了一身常服,所以宋温明看了几眼才敢确定。
要说手挽着手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宋长宁爱撒娇,这样没分没寸的事情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但下一刻,宋温明就感觉自己的脸被打得响亮。
满大街的人,宋长宁就揽着那侍卫的脖子,亲了上去。
那人似乎也呆住了,两只手上拿着各式吃食和小玩意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不动。
周围人来人往,但是大家对于这样的事情似乎都已见怪不怪,依旧自顾自地赏灯玩乐,神色泰然。
这反倒显得宋温明这一副遭雷劈了的模样比较显眼,活脱脱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以宋长宁的性子,她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怎会看上一个侍卫?
宋温虽明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没有过分纠结这个问题。
她在意的是,今晚既然让她抓到了宋长宁的小辫子,她就有办法叫宋长宁以后不敢再来招惹自己了。
想到即将要摆脱这个大麻烦,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灯会人多,与宋温明走了几步便要被挤散。
明缘好不容易从后面挤了过来。这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就瞧见宋长宁与身边的男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忘情地亲吻。
他登时眉头一皱。
方才过来的路上,宋温明与他说过,宋长宁先溜了,她才也提早溜了出来。
她还说宋长宁最近好像得了个侍卫,十分看重,大概不会再来打他的主意。
所以前面那人也是个侍卫。
他顿时有种被人抢了剧本的感觉。
他都只能趁宋温明醉了在府里与她偷偷亲,同样是侍卫,那人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
宋温明有些兴奋地拍了拍明缘的手,一张小脸泛着浅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明晃晃的小算计,她嘱咐道:“我去找她,你就远远地跟在我后边,不要露面。”
她着重强调了一下‘不要露面’。
说完便脚下生风一般,往宋长宁的方向赶了过去。
让他不要露面的意思是,怕宋长宁又看上他?
行吧,宋温明护食得紧,那就不要露面。
他找了个能看到宋温明的小角落,将怀里的月饼掏了出来。
饼皮饱满,莲蓉蛋黄的芯子在口中化开,又细腻又绵软。
而月饼的甜味,从舌尖滑下,然后?????蔓延开来,有一种神奇的,春风化雨一般的治愈力量。
江楠溪说得对,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糕点呢?
他吃得又慢又斯文,脸上还带着笑,将过路的小孩都馋哭了。
这得是多好吃的月饼,才能让人吃得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呀。
“咳咳!”
另一边,宋温明一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将脸凑到了这对小鸳鸯跟前。
花前月下,灯光流转之中,少男少女忘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边却响起一道突兀的咳嗽声。
宋长宁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一把将身前的人推开。
回过头来一见来人是宋温明,竟有些心虚,便开始语无伦次道:“你……你敢跟踪我?”
这时几人边上竟渐渐围了些人,小鸳鸯亲嘴他们当然是见怪不怪。
但若是什么二女争一夫,或是什么惊险刺激的抓奸戏码,那这灯会就算是不逛了,也要停下来看一看的。
“我都看见了。”
你不必装。
宋温明一双眼睛带着审视,开始上下打量着站在身边的小侍卫。
这人虽看着有些呆头呆脑,但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眉眼清俊秀气,身材高大魁梧,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这给他平添了些踏实可靠的感觉。
他似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此时红着脸站在一旁,不敢抬头。
没想到宋长宁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你想干什么?”
宋长宁张开双手,横拦在小侍卫面前,不许她再盯着他看。
她这动作倒像是证实了围观群众的猜想一般,活脱脱一幕二女争一夫的好戏。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些看热闹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将这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宋温明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酒楼,一只手轻轻拍在宋长宁的肩上,眼中有威胁,语气却温柔。
“妹妹啊,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便喊了声借过,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撤了出去。
这几步路倒是走出了一副‘正宫’的气势。
那被宋长宁挡在身后的小侍卫这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公主,外面人多,进去吧。”
宋长宁虽面上不快,但也知道继续在外面站着只会被人看热闹,于是只能带着人跟了上去。
居然是姐妹,两姐妹共抢一夫,更劲爆了。
只可惜三个人都走了,那一群看热闹的只能纷纷散开,继续逛街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长宁和侍卫在街上忘情接吻
明缘:我酸了,我也想在大街上亲嘴
算了,吃月饼吧。
第72章
灯会上一场大戏随着几位当事人的先后离开落下幕来。街上仍然是一派热闹熙攘,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段小插曲。
今日热闹,酒楼酒肆里灯烛相照,人声鼎沸,也比往常还要喧嚣。
三层的雅间内,宋温明只叫了一盏茶。
她落座后没多久,便有人跟着推门而来。
宋长宁艳丽的衣裙从雅间的门槛上扫过,气势汹汹。
“渴了吧。”
宋温明坐在房里的一把大椅上,见人来了,十分熟练地斟了一杯茶,且颇为善解人意地递了上去。
宋长宁将茶盏接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茶水溅了满桌,不耐烦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似乎预料到了宋长宁的粗鲁动作,在她摔盏前先一步拉远了椅子,这才幸免于难。
“你以后少来招惹我,你的事,我便一个字也不会说。”
宋温明耸了耸肩,这一句说得十分坦荡。
“就这样?”
她语气中带着些不敢置信。
宋长宁自己也清楚,平日里只要她闲下来,三不五时的,总要给宋温明找事。
所以刚刚一路上来,她心中十分忐忑,生怕宋温明为了报复她,便抓着她的把柄,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宋温明的要求竟这么简单。
这反而让她无端生出些许挫败来,她将宋温明当做敌人对付了这么久。
可宋温明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抓着袖子,站在原地,有些难堪。
“就这样。”
宋温明又斟了一盏茶。
这一回她再递过去时,宋长宁倒是犹疑着接了过来,闷头抿了一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宋温明起身,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一壶茶水,颇有些讨人嫌的添了一句:“茶钱你付。”
然后脚下一动,就朝着门口走去。
“宋温明。”宋长宁突然开口叫住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我有父母疼爱,兄长关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非要找你这个不受宠的人的麻烦?”
宋温明脚步停住,没再继续往外走。
她的确想不通。
老实说,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多年,若是没有宋长宁的刁难,她的日子应该好过许多。
“你十八岁那年,向父皇讨要公主府。你才说了没几日,父皇就建好了公主府让你搬了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府邸是以前修给某个大臣的,只是他后来告老还乡,就闲置了,这才让我住了进去。”
她生辰那日,向宁川帝讨要公主府,她原以为要过许久才能搬进去。
可是只等了七日,因为太开心了,所以那个数字,她记得很清楚。
她当时无比感谢那位大臣,多亏他用不上那宅子,才叫她捡了便宜。
“不是”,宋长宁摇了摇头,“那府邸本来就是修给你的,从你十六岁时便开始修了。”
宋温明看向她,眼中有疑惑。
但宋长宁没理会她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你被丢在我母后那儿这么多年,为何父皇从未管过你,也从未问过你一句?”
“自然是不在意,也不喜欢我。”
她早有自知之明,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
但当着宋长宁的面说出这些话时,声音中依然带着一番隐忍压抑后的轻颤。她继续看向宋长宁,看见宋长宁脸上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的,哀怨的神情,倒像是比她还要痛苦。
“你错了,他是怕,怕他越是管你,问你,疼你,我母后就越是恨你,越想杀了你。他醉酒时曾与我说过,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你是最像他的孩子。他想疼你,却不敢疼你,他有好几次拉着我的手,喊的却是你的名字。”
宋长宁直直地盯着她,眼中闪过的情绪复杂。
她低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她从不敢承认的话,“我嫉妒你。”
等再抬起头时,转瞬又恢复了那副高傲娇蛮,不可一世的样子。
这一番对谈,宋温明受到的冲击颇大,她垂着眼眸站在原地,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袖口的内衬有不规则的凸起,她掀着袖子慢慢往外翻,动作迟缓,袖间一小行蓝色绣线绣的小字映入眼帘。
“皎皎明月夜,新绿转春温。”
是她出生的日子,桃月的月中,一个春日的明月夜。
蓝色的小字印在蓝色的布料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要说心中完全没有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么多年,她都独自走过来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比起她自己,她更在意的是,舒荷在宁川帝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等宋长宁离开后,她才慢吞吞出了酒楼。
刚走到街上便见明缘踏着月色迎了上来。他好像等了很久,靠近的时候,扑面而来带着一阵室外的冷气。
“公主不是说还没逛过灯会?我们去前面看看。”
明缘注意到,宋温明从酒楼里出来之后,兴致就不太高,蔫蔫耷耷的。他便揽着她的肩就将人带着往前面人多的地方挤。
这会正是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开始猜灯谜了,所以许多人都往这边的街道走着,前呼后拥,人声鼎沸,场面十分热烈。
宋温明停在一个摊子前,许多人围在这儿猜灯谜,赢彩头。
她个子小,撇下明缘,自己挤到了前头去。
人群里有个蓝衣公子,答对了好几道灯谜,引得众人一阵阵的喝彩。
“一只黑狗,不叫不吼。”那老板从挂着彩灯上又取下一盏,彩灯翻转,灯面上的字转入众人眼帘。
“是‘默’字。”
老板话音刚落,那公子未加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宋温明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拍了拍掌。
这是他答对的第十道题,按照规矩,他能拿到老板摊子上,最精致,最好看的那只鲤鱼灯。
老板取下鱼灯,鱼尾随着被取下的动作轻巧地摇摆着,活灵活现,好似一条真鱼。烛光从彩色的宣纸中透出,更显莹润可爱。那鱼摇着脑袋,停在宋温明眼前。
“这灯送予姑娘,花灯配佳人。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一同逛逛。”
宋温明抬头,那蓝衣公子举着鱼灯,邀她同游。
两人皆着蓝色,在人群中又同样气质出众,且一个文采斐然,一个清丽温婉,这么一看,倒也相配。周围看热闹的纷纷便催着她收?????下灯,连那老板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两人,似乎在为自己今日成就一段良缘而感动。
“抱歉,她有约了。”
人群里冒出一道生硬冰冷的声音,将眼前这温柔缱绻的气氛击得稀碎。
明缘被隔在人群的尾端,但因为他这突兀的一声,众人都纷纷闪身回过头去看他,这倒是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于是他终于从后面挤了过来。
他走到宋温明身边,一把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姑娘,公子,等等”,那蓝衣公子追了上来,语气抱歉,“刚刚是在下冒犯了,那这灯便当是赔礼,祝二位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有礼有节,进退有度,小蓝赢得了一众人赞赏叫好的声音。
“多谢公子。”宋温明笑着接过,然后一只手在明缘的手中掐了掐,他才十分勉强地回过头说了一句多谢,然后继续拉着人往外走。
“这里人太多,公主抓紧我的手,不要放开。”
“好。”宋温明轻摇着手上的鱼灯,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怀疑她究竟也没有听清楚他方才在讲什么,罢了,这人缺心眼,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于是幽幽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宋温明当然听清楚了。
等他一脸无奈地转过去之后,宋温明落在鱼灯上的视线便转到他脸上。
他侧脸的线条凌厉,脖子下那根汩汩跳动着的经脉在月光下透着莹润诱人的颜色。
她的手又痒了。
但一只手举着鱼灯,一只手被他抓着,她腾不出手来摸他的脖子,于是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陈楼,我们去买几个莲花灯吧,我看到好多人在河边放那个。”
这一会儿,河边放灯的人倒是不多,两人走近便见一个大爷在桥头支了个小摊子,摊子上摆着一大串莲花灯。
买了两朵莲花灯,宋温明便将鱼灯丢给了陈楼,自己一手端着一朵,越过他先一步蹲到河边。
满河莲灯流淌,漾出一圈圈碧波,岸边传来一阵阵游客的嬉闹声。
她学着河对岸一个女子的样子,将灯托着放到水里,然后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等她睁眼时,明缘已经坐在了身侧。
“你也放一个。”
她拿起另一个莲灯递给他,鱼灯映地她的脸都泛起轻柔的酡色,水眸盈润,花颜胜雪。
他接过,捏着莲灯的一角,轻轻推入水中。
“陈楼”,她突然喊他,他回过头去,便听到她继续说:“我发现我除了知道你叫什么之外,其实对你一无所知。而且你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吧。”
“那公主还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是哪里人,住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否健在,今年多大了?”
她伸手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灯笼,问得颇为认真。
“公主问得这么细致,难不成是想嫁给我?”他挑了挑眉,眼中带笑,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流气。
月色映在他眼中,灯笼明黄色的烛火光也摇曳着跃到他眉骨上,好看的不像真人。
宋温明不禁暗叹一声:美色误人呐。
第73章
河岸种了两排桂树,风带着桂花落到水面上,漾开一层层浅浅的涟漪。
他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家中几口,父母是否健在。
宋温明问得这些问题,他一个都答不出。
便扯了些不甚相干的闲话。只是宋温明岂会听不出。
她松开了按在鱼灯上的手指,于是那灯借着惯性又十分轻巧灵活地弹了回来,在两人中间来回晃荡着。
明缘听见她轻嗤了一声,不再理他,低头玩起水来。
“以后一字不落的,都会告诉你。”
他说完这句,耳边传来一道巨响,天幕突然绽开几束烟花。岸边也传来惊呼声,在这场热烈盛大的烟火中,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不再说话,抬头欣赏起来。
纷繁嘈杂的声音灌入耳中,宋温明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替她捂住耳朵,不再说话,也抬头去看起了烟花。
烟火绚丽,水天焕彩。只是热闹喧嚣过后,终将归于平静。
两人放的莲灯也渐渐飘远了,顺着水流往下,再也瞧不见踪影。
“夜深了,有些凉,我们回去吧。”
明缘站起身,伸手将宋温明拉起,拉起后便再没放开。又带着她穿过来时的街道,往回走。
他的手很大,完完全全的能将宋温明的手罩住,被他握着,有种分外安心的感觉。
沿着原路回去,便又要经过人最多的那条主街,主街上的人潮还未退散,依旧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困难景象。两人于是在这主街里挤了许久,废了好些力气才出来。
好不容易才出来,宋温明突然停在原地不走了。
明缘拉不动人,治好回过头去看她。
只见她蓝色裙摆下此时只剩一双白色的罗袜,一双绣鞋不翼而飞。显然是刚刚被人给踩掉的。
她还左脚累着右脚,右脚踩着左脚地想遮一遮,奈何今日这裙子的裙摆本就不长,所以根本什么也盖不住。
她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双脚,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好歹也是个公主,在大街上被人踩掉了一双鞋,实在是有些丢人。
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其实有些好笑。
明缘松开她的手,挽了挽袍角,在宋温明跟前蹲下身来。还没来得及问她要不要上来,便感觉背上一重。
她倒是十分不客气地爬了上来。他顺势揽起她的双腿,背离人群,继续往公主府的方向走着。
“陈楼,你来公主府这几日,开心吗?”宋温明举着鱼灯,在他头顶上晃来晃去。
“那公主呢,我来的这几日,你开心吗?”
明缘背着人,肩背上使着劲,这会又与她说话,脖子好像也在用劲。他微微偏过头时,喉结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上下滑动。宋温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手摸了上去,顺带发出了一声十分满足的长叹。然后凑到他耳边用着气音,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很开心。”
耳廓被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擦过,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总喜欢摸我的脖子?”
这一回他连‘公主’也懒得喊了,气急败坏,语无伦次。
“好玩啊。”
宋温明答得坦荡,一边说着,双腿还不住地四下晃动,仿佛的确将那当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明缘伸手按住了她,警告道:“下次不要这么玩。”
“为什么?”
“容易引火烧身。”
“哪里有火?”
问得一派天真。
真不愧是宋温明。
“你别问了!”
恼羞成怒。
夜色深深,城中四处飘着桂花的香气。越往回走,越感到身后的嘈杂喧嚣被渐渐抛在脑后,最后被揉进风里,轻飘飘地就被吹走了。
公主府的人全被宋温明遣回家中过节去了,从宫里出来之后,宋温明也嘱咐过明月和流霜,叫她们到时候回家去看看父母,明日再来公主府就好。
所以两人回来时,府里静悄悄的。他们虽为宋温明留着几盏灯,但没有人声,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明缘背着宋温明回了她的寝屋,随意地就将鱼灯插在了床尾的横排上。那排上的空隙倒是意外地与鱼灯的棍子十分契合,那鱼灯被插得稳稳的。
宋温明坐在床榻上,袜子上除了深深浅浅的黑色脚印还粘上了一些泥土污渍,她曲起双腿,褪了脚上罗袜,露出一双粉白的小脚来。
明缘面色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一本正经地盯着身侧的幔帐看了起来。帐幔上垂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铛,他伸手轻轻拨了拨,那铃铛跟着左右晃动,发出一声声脆响。
“你怀里揣着什么?”
宋温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指了指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小截佛珠,好奇地问道。
他将珠子一把塞了回去,“没什么。”
这副神情倒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他越是这样藏着掖着,宋温明越是来了兴趣。于是从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哦”,然后手下却不停,一只手直冲冲地往他刚刚塞珠子的地方摸了过去。
但他早有预料,闪身往边上一退,她顿时扑了个空。
一次不成,更加激起了她的好奇,她干脆抓着明缘的手腕,爬了起来,裙角一翻,就坐了上去。
“你快下来!”
他扣着她的肩膀想把人甩下去,她这一边却趁他推搡的功夫眼疾手快地从他怀里将珠子掏了出来。
她拿着那串佛珠,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想看清楚珠子上的小字。
但烛火在她背后,她此时背着光,实在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
宋温明眼睛都看得有些酸胀,终于不再纠结上面的字了。
她把着这串珠子,将它绕在了手腕上,刚好能绕上两圈,只是抬手的时候老要往下掉。
“是佛珠。”
他语气无奈,便仍由她拿着,不再去和她争抢,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那你带着这个做?????什么?”
“清心禁欲用的。”
“为什么要禁欲,人本就该有七情六欲啊。”她抬眼看向他,语气天真。
宋温明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她将滑落到肘间的珠子捋了上去,然后双手交叉着楼到他脖子上。
一双手腕松松地垂着,所以腕上的佛珠也跟着垂下,搭在他后颈上,又冰又凉。
“你想干什么?”他突然有些头皮发麻,宋温明比他想象中的,胆子还要大许多。
今日入宫前,他想起宋温明酒量不太好,还特意嘱咐了流霜几句,让她在宴上看着点她,不要让她喝太多酒。
流霜回他:“我们公主酒量一直好得很,许多男子都喝不过她呢,您是不是搞错了?”
“‘好得很’是多好?”
“就是从未见她喝醉过。”
在朝阳宫外等着的时候,他脑中一直想着,会不会那日她其实没有喝醉……
宋温明低头往下扫了一眼,眼中带笑,凑到他的耳边,开始回答他刚刚问的那句‘你想干什么?’
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我想帮你解欲。”
一股子清甜的果子酒的酒味从耳边逸散到鼻尖,她不知在朝阳宫里又喝了多少酒。
流霜说得没错,她的酒量果然很好。
她那日压根就没醉。
他堂堂佛尊,竟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等等,宋温明刚刚在说什么?
明缘这会突然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望向她。
她这边开始将双手从他肩上撤了下来,俨然已经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
彼时他还尚有定力忍着,直到她一双手摸索着往下,然后轻轻收紧时,简直惊得他眉头一跳。
她分明也生涩不堪,一双手覆上去时,还带着一丝犹疑和捉弄。
但这动作实在令人抓狂。
他抓住她覆在那处的小手,语气喑哑晦涩:“你上哪学的这些?”
“书啊,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还一本正经地念起诗来。
明缘简直无语,肯定又是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上看来的。等哪日,他一定要一把火给她都烧了,叫她再学得这般没有分寸。
更没有分寸的事情还在后头。
宋温明念完诗,还十分贴心地加大了力度。
看见他皱着眉头颇难忍耐的样子,看见他逐渐幽暗的眼色,听见他从喉间溢出的一丝闷声轻响。
她又想使坏,便笑着凑到他耳边问:“你为什么不叫出来?”
简直是不知死活。
随着宋温明的一声惊呼,她蓝色的裙裾缎面被抖开,缎面上的荷花绣样一朵朵地轻颤。
事情变得有些难以控制了,她此时才开始后怕,连连道歉求饶。
只是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娇声示弱和讨好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抱着她坐起又躺下,反反复复。
她无处着力。
她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花了。
看床尾那盏鱼灯都在打晃。
寝床上的白色帐幔被绳子高高束起,四个角上头都缀着一块小铃铛,宋温明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打上那垂在空中的银铃铛上,发出清凌凌的脆响。
伴着这铃铛声的,还有她细细碎碎的哭声,只是那声音还没来得及完整发出来,便被堵了回去,最终化作越来越大的铃铛音,在寂静的公主府中,响了一整夜。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本该早点放过她的,可就是不够。
且宋温明这人稍稍得了便宜就顺着杆子爬,又是拱火又是挑衅,惯不会看人脸色。
他非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但宋温明不服输,即便是嗓子都哭哑了,她还要对着他问出那句“你为什么不叫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公主还有心情关心我,看来是我没叫公主满意了?”
“你们当侍卫的,身体都这般好?”
“专心点。”
那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睡觉是我装的,醉酒是我装的,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陈楼:我堂堂佛尊……
宋温明:还想来吗?
陈楼:想……
第74章
夜幕与中秋的喧闹浮华一同褪去,天色渐渐明亮。
清晨的鸟鸣声婉转悠扬,阳光划破晨间的薄雾,柔柔地罩在公主府的屋檐上。
公主府的寝屋里,宋温明神色恹恹地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一只帕子,有气无力地擦拭着还缓缓淌着水的头发。
流霜从屋外走近,衣襟上还带着外头的一些寒气,宋温明只觉背后一凉。
那丫头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帮着轻轻擦了起来。
“公主怎么一大清早的起来洗浴啊。”
“有些不舒服。”她答得软绵绵的。
见她疲累,流霜不再说话,静静地替宋温明擦着头发。
屋里的暖香熏着,鸦色的长发从肩后垂下,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拿着方帕,在她发间穿梭。背后擦拭的动作耐心轻柔,她一下一下地往下耷拉着眼皮,头也不受控制地后仰。那带着些湿气的手一下拢到她脖子上,宋温明便干脆整个人卸了力气,直直窝在那手掌中。
那手掌虽带着些微的湿气,但掌心温暖,覆在她脖颈间,安稳有力。
“我就知道是你。”她闭着眼,语气肯定。
明缘将帕子随手搭在软塌上,托着宋温明的脖子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软踏踏地耷拉着。被他抱着时就像一只没有骨头的小猫,靠在他怀里,发出清浅的微弱呼吸。
床榻上果然还是比堂里那软塌舒服,宋温明整个人窝在被窝里,发出一道心满意足的轻声喟叹。
明缘掖了掖她的被角,坐在床榻边上。
见她闭着眼要睡,又不想她睡,想和她说话,想听她撒娇,想抱着她。
于是他又低头凑了上去,一只手挠了挠她的下巴,跟逗猫似的。
“你干嘛。”宋温明抓着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昨日听流霜说,你酒量很好。可为何上次在左府,竟醉得那般不省人事?”
他回握住她的手,床榻上满是宋温明的气息,特别是刚洗完的头发,有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是空谷幽兰一般的清雅远淡的味道。
他想,现在自己的手心肯定也染满了这股味道。
宋温明闭着眼,没搭理他。
倒是将脸往前拱了拱,压在他手上,软软滑滑的,好似在撒娇。
但她其实是想叫他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他却没眼色地又继续说:“所以你是装的?”
明缘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微微上扬的语调像钩子般,带着一丝捉弄和撩拨。
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宋温明发现,他这样平时冷言冷语,不苟言笑的人,做起这种与他人设十分不符的事情来,却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好像是冰山融化,露出它本来的那抹春意盎然的山色来,反倒更加引人深陷。
她本不想承认,他的手在她脸下翻转过来,蹭到她下巴上,又开始挠她。
宋温明于是十分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朱唇轻启:“是装的。”
不得不承认,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完完全全被眼前这个小侍卫吸引了。
他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态度让她捉摸不定,想好好和他相处吧,又怕把人吓走。
便借着醉酒的名头将人抱了抱,摸了摸,亲了亲。
想到这里,宋温明怎么觉得自己好像那不正经的富家公子,披着一张羊皮调戏良家女子。
不禁老脸一红。
却还要装作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闭着眼纹丝不动,维持自己高贵典雅的公主形象。
“那次使唤我去买东西,你也是在装睡吧。”
“宋温明,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猜想到他此时的表情。
得寸进尺。
宋温明顿时觉得有些气闷,一双眼睁开,对上他的视线。
他眼中有细碎的光影摇曳,像一抹落入月色落入泉流清涧。
孤松岩岩,玉山巍巍,郎艳独绝,举世无双。
空山竹影萧萧,山岚云烟杳杳,不及他看向宋温明的这一眼。
“嗯,也是装的。”宋温明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有些挂不住脸,便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好似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但再怎么假装强硬,仍有些中气不足。
于是听见某人低低沉沉的一道轻笑。
那笑声落到她耳中,好似将她拿捏住了一般。
宋温明可不能接受自己落了下风。
只见她眉头那么轻轻一挑,然后状似闲闲懒懒地扯着明缘的袖子,将他往前带。
明缘的脸停在她唇边,两人气息交融。
她嘴唇上并未涂什么口脂,却娇艳如花:“那又怎样?你不喜欢?不想再来?”
宋温明月白色的寝衣松松地搭着,领口处的一大片肌肤就直剌剌地打在外面,像一块纤尘不染的白瓷。
靠近时,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他脑子顿时‘嗡’的一下。
再来?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亲吻还是别的什么,没再说话,耳廓上浮起一抹绯红。
见他还垂着眸一副一本正经,认真思索的模样,宋温明轻嗤了一声,一只手无?????情地松开,娇斥道:“你想得美!”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想岔了,被宋温明斥得不敢应声。
但若真叫他说说想不想,他自然是想的……
“喂,你又在想什么?”
宋温明看着他低着头,耳尖上的红色渐渐漫到脸上,简直忍无可忍,拿起背后的枕头就朝他仰面砸了过去。
他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本正经道:“我在想,今日天气好,一会带你出去转转。”
“你不是喜欢吃天香楼的菜吗,流霜说最近天香楼还请了说书的来,你肯定喜欢。”
“我们吃完饭再去城西逛逛花街,或是沿着里河往下走走,吹吹河风。”
“明日还可以坐马车去青山放风筝,你这几日总是瘫着,该去活动活动。”
“听说山上的清风寺风景也不错。”
想起上一世在渔岛的时候,那时江楠溪与他刚搬去渔阳。
在道闻送的小院里,明月清风,树影鸟鸣,他们说好要一起逛早市,一起逛花市,一起做饭,一起踏青……
最后竟是一件也没做成。
他心中不免遗憾,恨不得现在就将宋温明从床上捞起来,将前世那些遗憾一一落实。
再看宋温明,倒是被他这几句话说的,眼皮子直耷拉。
“你休息一会,就起来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你何时变得如此缠人?”
明缘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在宋温明印象里,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今日竟一反常态,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听得她有些困。
“宋温明。”他不依不饶地贴上来。
宋温明?!
“陈楼,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了?”
小小侍卫,恃宠而骄。
“可我昨夜也是这么喊你的,你那时怎么不说我?”
他说到‘昨夜’两个字的时候,语调轻缓缱绻,让人遐想连篇。
昨夜宋温明将他惹急了眼,他的确气急败坏地,连名带姓地,喊了她许多回。
她顿时语塞,脸色发红。
于是拉起身下的被子,缓缓挪了下去,不太想再搭理他。
“你先休息,我晚点来叫你。”
他一只手抚到她头上,指尖压着她松软的长发,轻轻揉了揉,才终于离开了床榻。
“真粘人。”
宋温明闭眼叨了一句,然后将被子拉过头顶,在被窝里拱成一团。
那一团拱起似乎还在窸窸窣窣地抖动着。
接着便听见从床榻上传来的细细碎碎的笑声。
那声音伴着明缘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宋温明的寝殿里。
傍晚,天边流霞四散,落日熔金。
宋温明被明缘从睡梦中拉醒,迷迷糊糊地跟着来了天香楼。
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一道雅间落了座,这一处的视野极开阔,能看到从城门过来的那条主干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情景。
这个位子很难定。
台下是个掩着面弹琵琶的姑娘。
琵琶声低低切切,如珠玉落盘,洋洋盈耳。
特别是伴着晚间的微风和流光溢彩的霞色,再看楼下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悠然自得的过路行人,宋温明接过明缘递来的一盏温茶,一口下去,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她终于不再埋怨清梦被搅扰,也跟着享受起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来。
宋温明虽然搬入公主府已有小半年了,但如今日这般无所顾忌,悠然自得的时候,却是不多的。
与贵女小姐们共宴时,她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份,下了宴席活动,又要防着宋长宁来找茬。
本着低调做人,低调行事的原则,即便是终于离开皇宫,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她也很少独自出门。
不过如今宋长宁终于不会来烦她了,那么往后像这样的时光,应当还有许多吧?
她看着眼前轻声嘱咐店小二的男子,他偏着头,细声细语的样子实在少见。
琵琶女翠袖轻扫,乐声悠扬,这声音传到耳中,她心中有一块地方忽然变得软塌塌的。
“你在对面坐的好好的,凑到我这来做什么?”
只是宋温明眼中的温馨画面还没持续多久,身边的长凳倏然一重,明缘突然从对面坐了过来。
“那边离你太远了。”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宋温明的碗筷,为她夹了些已经端上来的小菜,又继续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先随便吃点?”
这叫随便吃点?
碗都被你堆满了。
宋温明缓缓接过,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糖藕往嘴里塞。
她才夹起一块,明缘又往碗里补了一块。
……
这时楼下有一群人赶马而来,马蹄声响亮,响彻整条街道。
街边的行人见状纷纷让开了一条路来。
第75章
天奉地势广博,物种丰富,特别是果蔬粮食一类的作物品种齐全繁多。
可是有些资源天奉十分稀缺。
若是别的什么东西,缺便缺了。
但偏偏缺的是炼制兵器的玄铁,这一直是宁川帝的一块心病。
多年来,他一直命人在各地勘探开采,却一无所获。
外邦春北一族,盛产玄铁。因为丰富的铁矿资源,他们连年来饱受战火纷扰。
于是为了寻求庇佑,前几年便开始转向天奉投诚,每年进献矿石原料,只求天奉庇护一族平安。
宋温明椅着窗沿,往下看去。
那一群人从城门外赶马而来。
领头的两个高眉大眼,身上穿着红蓝相间的异域服饰,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的,十分神气。
奇怪,他们这次怎么是空着手来的。
往年春北的使者进宫时,宋温明见过两回。都是一队人马拖着十余个大箱子,还是用骆驼拉着过来的。那场面壮观浩大,宫人们前前后后拖了十余趟才将东西搬走。
而这一次,统共才来了这么几个人,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失神之间,唇瓣碰上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她惊得立马回头,只见明缘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包直直地往她嘴边送。
“张嘴。”
她顿时失语,无奈道:“我自己会吃。”
话虽是这么说,但宋温明还是十分听话的张嘴咬了一口。
里面包的是虾仁,一口下去,鲜香可口,爽弹顺滑。
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好吃。”
明缘闻言又将剩下的一半递了过来,他手下不停,不过一会儿,她便将一笼包子吃了个精光,并且还吃了许多菜。
最后终于抚着肚子对他连连摆手,“吃不下了,你让我歇会儿。”
“你再吃点,那说书的还要一会才来。”
“不吃了不吃了,你快告诉我下一个项目是什么,我们逛完了赶紧回去,我现在只想躺着。”
宋温明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又是拱又是蹭,他终于放下了筷子,含笑道:“去逛花市。”
那便下次再来听书。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然后拉着宋温明出了天香楼。
花市在城西,两人从天香楼出来,相携着慢慢往前走,就如同饭后出门散步的小夫妻一般。
这会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悄悄挂上了树梢。
两人一步步往前,身后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相互依伴着的影子。
从花市的入口往里走,还未走进,便闻到空气中交杂着各种花香。
前方也传来卖花人的一声声叫喊。
这个时节,花市里卖的最多的还是菊花和桂花。
桂花花香馥郁,菊花品类繁多,色彩丰富,穿行其中,只觉眼花缭乱,芳香满鼻。
“好香啊。”宋温明停在一株株花草前,俯身凑近轻闻。
“买些回去放着?”明缘将她顺着脸颊落下的一缕黑发撩起。
“这些家里都有。”
宋温明对于小侍卫这般铺张浪费的精神表示十分鄙夷。
府里明明就有那么大一棵桂树,那花都落不过来,便是每天折几支,大概折到入冬都还绰绰有余。
再说菊花,宁川帝好菊,中秋宴前夕,宫里送东西来的时候,也带着送了好些菊花,品相比花市里的还是要好许多的。
也许是外面人多,宋温明说的是‘家里都有’,而不是‘公主府都有’,这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闲来散步的小夫妻。现在他的小娇妻提醒他不要铺张浪费,他自然要听话,于是十分乖巧地说了句,“都听夫人的。”
卖花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听了两人的对话,也不说话,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那目光带着艳羡和憧憬,好似在说‘两位感情真好。’
宋温明身形一顿,于是拉着明缘的手离开了那片花摊,语气尴尬,“你乱叫什么呢?”
“出门在外,总不能还叫‘公主’,或是‘宋温明’吧。”
好像有些道理,居然无力反驳,还是说,其实被他喊‘夫人’,宋温明的内心还是很受用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更放弃了挣扎,算了。
“姑娘,买条花串吧。”有道苍老的孱弱的声音传来。
路边的花摊子里,夹着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婆。
她脚边放着一只花篮,篮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茉莉花串。?????
洁白柔软的茉莉在这争奇斗艳的花市之中,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宋温明走近,挑了一串,一朵朵小白花用一根细线拢起,发着清清淡淡的香。
老婆婆眼神不太好,那花串缠在宋温明霜雪一般的腕子上,她扣了好久,也没扣上。
明缘从她手里接过,修长的手指在花串上捻了捻,便将它束紧了。
宋温明将手举到他鼻尖,眼中带笑,“你闻闻。”
他果真托着她的手腕认真闻了起来。
花市里四处挂着灯笼,所以亮亮堂堂的。
她便清清楚楚地看见明缘玉色的脸庞映在灯火光中,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唇色也艳上几分。
她突然将手收了回来,明缘被她的动作弄得怔楞了一瞬。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怎么了。
后脖上被两只手箍紧,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从鼻尖擦过,宋温明带着暖意的唇瓣便紧紧贴了上来。
在大街上,亲吻……
这不是昨日最羡慕的事吗。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得偿所愿’?
他回身搂住她的腰,笨拙生涩地回应起这个心心念念、日思夜盼的光明正大的亲吻来。
一开始是突然地被贴近,然后是试探着往前,最后是不知满足地索取。
呼吸慢慢急促,心跳如擂鼓。
掌心的温度灼热,快要抱不住她。
街上人来人往,耳边一道道欢欣笑闹声。
花市里,少男少女的交颈相拥,本身就是这街上最明亮,最耀眼的颜色。
偶尔也有人路过时驻足观看。
明月高悬,花香盈袖,清风绕臂。
他们闭塞耳目,忘情交依,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良久,久到宋温明快站不住脚,快要喘不过气。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后领,喉间溢出一道迷蒙的呜咽低鸣。
他这才将人松开,两只手仍旧绕在她身后掌控着她。
抵着额头,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低叹。
宋温明的双脚终于沾到了地上,脑子里是晕乎乎的一片。
抬头望向明缘的眼睛,也弥漫着一层浅浅的雾气,眼角脸颊上都升起了薄红。
难得见她如此娇态。
明缘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
“为什么?”
掌心的睫毛上下眨动,传来细微的痒意。
宋温明又开始了这般天真无邪的发言。
他暗着嗓子,沉着声音,送到她耳边,言语中带着些警告意味:“容易引火烧身。”
那晚从灯会上回来,她还不懂他说的‘引火烧身’是什么意思。
但此一时,彼一时。
她如今若是再听不懂,那当真是缺心眼了。
她一手拍开明缘拢在她眼睫上的手,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说什么呢!”
偏那罪魁祸首还一副风度翩翩,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在她面前,长眉微挑,悠悠然道:“我倒想问你在想什么,怎么激动成这样?”
她懒得与他辩驳,便从他身前绕开,自己往前走了。
明缘身高腿长的,两步便追了上去,然后从后面捞起她的一只袖子,将一只手塞进了她手里。
接着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跟在她旁边往前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叫人叹服。
她脚步一顿,总觉得自己就这样搭理他的话,有些下不来台。
但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抓着,像是生怕她要抽出来一般。
静静地跟在她身边也不再出言惹她,像只软毛大狗。
这般倒是有点可怜巴巴的。
但她还是将手抽出来了。
飞快地,决绝地,毫不留情地抽出来了。
明缘被她突然的动作甩懵了。
一时之间停在原地,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有些不知所措。
再看宋温明,已经从身边走出去了好几步远,十分热络地与一个白衣男子说着话。
明缘跟了上去。
“公主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出来?”
“我同府里的侍卫一起的,你不必担心。”
“是上次在猎场……”
宋温明点了点头。
“夜里不比白日,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我送你回去吧。”
梁澹像是刚与人吃完饭,身上隐隐约约的染上了几分酒气。
将将跟上来,便听到这么几句,明缘此时脸色不太好看。
见了梁澹,宋温明一把将他甩开就罢了,还要将他称作是‘府里的侍卫’,连个正经名姓都没有。
他真是看不惯宋温明这般用完就丢的失德行为。
分明刚刚在街上,她还搂着他这个‘府里的侍卫’呢。
心中腹诽万千,他侧身站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不必了,你看起来也有些疲累,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宋温明言辞关切。
呵,还挺善解人意。
他又哼了一声。
然后脚步极重地从两人中间踏过,往前走去。
梁澹还想要送她,但宋温明见明缘走了,便急急与他道了别,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宋温明根本没追两步就追上了。
他走得很慢,好像生怕没人来追他一般。
“你生气啦?”
宋温明此时态度颇好,十分殷勤地往上凑。
“在下左右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区区侍卫,不劳公主挂心。”
又来了。
宋温明无言,看来上一次跟梁澹的谈话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阴影。
“陈楼!快看流星!”
宋温明抬头,天际闪过一道亮光,那一瞬间的华光映在她眼里,光影流转,烁人眼目。
她在仰头看天,他在低头看她。
作者有话说:
宋温明:我好困
陈楼:想约会,想出去吃饭,想出去逛街,想在大街上亲亲
第76章
云沅城黑色的天幕中划过一道闪光,那道光影拖拽着长长的银尾,带着壮丽灿烂的光华,转瞬而过。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来时灿烂,去时平静。
在佛州,人们若是见到流星,也是要借着这一闪而过的绚丽星光,低头许愿的。
听说那是人间传来的习俗。
明缘起初并不理解,人们为何要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幻象之上。
后来他才明白。
于浩渺苍穹,烟波云海而言,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平凡普通的尘埃。
世事变幻,因果无穷,又岂是凡夫俗子能轻参透的?
两手空空时祈盼得到,倘若侥幸抓住了又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贪心不足。
那便寄托于星辰外象,也算添一份希冀吧。
他看着宋温明,宋温明看着天幕,一直到星辰坠陨。
她眼中不见多少遗憾叹惋,反倒带着些艳羡。
“为何不许愿?”
宋温明回身牵过他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她说:“我的愿望就在身边。”
这里离花市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僻静的小路上没什么人气儿。
甚至又黑又冷,只有对面的路口尽头点着一盏灯笼。
离得太远,灯笼昏暗的灯也照不过来,只是随着一片片吹起的秋风,在门檐上打着转儿。
就在这条僻静冷清的小巷子里,五感都被放大。
他清楚地看见宋温明光洁的额头上两瓣金色的莲花印。
花印纹理繁复细密,烙在她霜雪一样的肌肤上。
她在笑着,那印好像也舒展开来,仿若一朵金莲盛放。
他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淡淡的茉莉香还有刚刚在花摊子上沾染的桂花香。
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色中,一声高过一声。
他紧紧回握住宋温明的手,认命一般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如鸿羽,却又好似带着千钧情意的吻。
若此时有光亮打在他脸上,那他那一瞬的轻颤的眼睫和瑟缩的唇瓣,都将无所遁形。
他这一生,大概注定了要在不同的时刻,反反复复爱上她。
不管她是江楠溪,还是宋温明。
“你还生气吗?”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将人抱在怀里。
“切,明明就很喜欢生气。”
宋温明俯在他胸前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好似十分嫌弃,却还是紧紧地回抱着他。
长巷静谧,夜凉如水,但好像只要相拥着,就不会感觉到冷,也不会感觉到怕。
*
公主府里,院中那一棵大桂树在夜风中静静地舒展着枝桠,时不时地还要扑簌簌地落下一些桂花来,满地金黄,满院飘香。
明月和流霜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的花树,天上的星月。
“流霜,你觉不觉得最近公主对我们有些太冷淡了。”
“往日里她出门都会带上咱们俩的。”
“是不是因为之前出去,我老给她装错话本子,她生气了?”
明月比流霜长上两岁,平日里性子也要沉稳许多,但最近两人好像转了性一般。往日里跳跳脱脱,嘴上不停的流霜,倒是感觉成熟稳重了许多。
她这会还语重心长地安慰起明月来:“公主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的。”
“再说了,如今有陈侍卫陪着,我们也不必担忧公主的安危。”
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流霜说的颇有道理,便也不再烦恼,起身为宋温明准备洗浴的热水。
流?????霜自个儿又坐了一会儿,她倒是将明月开解好了,可是有没有人来开解一下她?
她到现在脑海里还是那日被明缘如同捏鸡仔一样,从寝殿被隔空捏到院里的画面。
直到听见宋温明和明缘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才猛地弹起来,对着房里喊道:“明月,公主回来了,你去服侍她吧,这里我来弄。”
公主府里忙碌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秋夜安宁,月色静谧,一夜好眠。
微风送着几道晨间的鸟鸣之声,盘旋在公主府的上空。
点点晨光从天际漫透而下,试图驱走秋夜一整晚的寒凉。
“宋温明!”
门外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语气听来颇为急促。
“左小姐,公主还没起呢。”流霜急急地赶了上去。
紧接着,伴着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温明寝殿的门被一把推开。
左芙提着裙摆,脚步不停地往里赶。
流霜拦挡不及,喘着气跟在左芙身后,堪堪停在门口,没再往里。
而左芙已经三两步入了内室。
宋温明从梳妆台前施施然站起,她宽大的寝衣拖曳在地上,素色的白纱轻薄飘逸,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地面上轻轻浮动。
她停在左芙面前,一张如玉的小脸上,眉毛瞄了一半。
一边眉细细长长,如新月似长柳,一边眉浅浅淡淡,如山岚云烟。
“怎么了?”
而上次跟着来左府的那个侍卫,他修长的手上执着一只眉笔,敛着眉目,垂手站在窗边。
再看看宋温明的侍女流霜,那样活泼咋呼的一个姑娘,如今却十分守礼地停在门口不再往前。
这一屋子的气氛简直古怪,叫人遐想连篇。
按左芙的性子,要是放在平时,她定要缠着宋温明好一番追问
但她今日不是来关心这些事的,她有正事。
她气都没喘匀,面色通红,一把拉住宋温明的手,“我有话要同你说。”
宋温明感觉到,好像是很要紧的事,便拉过左芙一起在桌边坐下。
但左芙还是没开口,她有些犹疑地往窗边看去。
“是自己人,你说吧。”宋温明满不在意地将她拉了过来。
流霜见状悄悄将门带着,退了出去。
“今日外邦有人来,你可知道?”
“我知道,昨日在天香楼用饭时,我正好看见他们从城外进来。是来送矿石的?”
“是,也不是。”
“他们今年发现了一座矿石,说要送给天奉,但是……”
左芙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好像在思酌要怎么开口。
这倒是稀奇。
“难怪他们昨日是空着手进来的。”
“只是这矿也不能白送是吧,他们的条件是什么?”
“他们要我们嫁一位公主过去。”
“我今日偷听到我爹和我娘说话,我爹说皇上要将你嫁过去。”
左芙的父亲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啪”的一声,窗边传来笔杆断折的清脆声响。
左芙被惊得一跳。
宋温明眼中闪过深深浅浅的许多情绪,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却头也未抬。
明缘手中的眉笔被折成两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她如常地坐着。
鸦色的长发下掩着的那张小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半晌,宋温明才开了口,声音带着些冷涩之气。
左芙拉住宋温明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嗫嚅了半天却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先回去吧,出来太久,你爹又要说你了。”
宋温明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她像是没听进去似的,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宋温明……”
“好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她这才松了手,脚步沉钝地走到门口处,临了又回头望了宋温明一眼。
终于回头踏门而出。
宋温明面上没什么情绪,甚至看起来还没她着急,但左芙知道,她心里肯定很失望。
屋外秋光大好,那样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是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踏着这样的秋光,无能为力地回去了。
左芙走后,窗台边上的人影才放了手中的东西,走到宋温明身后。
方才两人还在谈论着,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晚些时候去正街的里河划船再好不过。
届时叫明月和流霜再带上些果饮吃食,也算不负秋光了。
如今左芙带着这样的消息来,两人关于未来的种种美好畅想,好似突然被一把利刃击破。
宋温明其实从未奢望过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即便不是和亲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什么。
总之,老天不会叫她这么好过。
但心动是控制不住的,喜欢也是控制不住的。
她有过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若是侥幸,得偿所愿了呢?
所以她不顾后果地将明缘拉进来,她没想过以后。
她那时觉得,束手束脚地活着太辛苦了,她不愿再隐忍,不愿再忍受。
他是第一个,能够让她扯开那副对所有事都无所谓的假面,然后肆意表达喜怒哀乐的人。她不愿放过。
但现如今,她有些后悔。
她沉着一张脸,终于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暴戾,凄惶,愤怒的情绪一点点外露。
她难过的不是被送去和亲,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无法掌控。
明缘担心的同样也不是和亲,从左芙进门开始,他怀里的玉简就没停过。
那样急促的频率,除了法照的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符向川一遍遍给他传信。
“你也出去吧。”宋温明一只手抵着额头,眉间有倦色。
明缘伸出去的手停在半路,犹豫了片刻,最终按着玉简走了出去。
走到院墙角落里,他掏出玉简拂开。
“你在干嘛!”
符向川骂骂咧咧地对着玉简喊道:“快回来,你师尊要来了。”
“你上回不是说他要在西海呆一段时日,怎么这么快就要回了?”
“那边修书院的材料不太齐全,缺了些东西,我爹说他明日来佛州弄些过去,法照尊者顺道来看看。”
“那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不超过三日。”
“好。”
必须趁这次机会,回去说清楚。
不能再拖了。
第77章
明缘与符向川通完话后,还靠在那墙根处垂眸思索了许久。
回佛州找材料这种事情,符阳一个人便足够了。
他明白,法照跟着回来,并不是真有什么闲心,要为桫椤营的佛修们讲什么经课。
而是是借机来看看他,是否安分。
那么自然,法照的来日也不会是明日。
想到这里,他立刻转身,三两步地又回了寝屋。
宋温明此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合着双眼。
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
一只手松松地从身侧垂了下来,手指苍白清瘦,指尖几近透明。
整个人好似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没有生机,发着冷气。
他从屋外走近,悄悄蹲在她身侧,托着她的手小心地拢起。
宋温明的手果然也是冷的,是从骨子透出来的那种寒气。
她听到动静,从椅子上慢慢支起身来,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
他第一次听到宋温明道歉,还是为这种事情。
不过她似乎搞错了状况,无论她扯或不扯,他早就已经泥足深陷了。
她的下巴印在他肩上,好似整个人都将力气使在他身上。
但他还是觉得,宋温明好轻,好瘦。
好像一不小心,就抓不住了。
“我来想办法。”他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又转过脸来,亲了亲她的耳垂,轻声安抚。
他哄着她,“你等我三日,我先回家中处理一些事情。”
“都交给我,你不要担心。”他将她抱着,紧紧抱着,紧到好像要揉进骨头里。
他一个小侍卫能有什么办法。
宋温明是喜欢他,但不是昏了头。
天子的旨意,这世上没有人有能力拒绝。
除非他不是人。
但此刻,她抓着他,好像在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昏了头一样,她愿意等他三日。
她说:“好,我等你。”
*
云沅城秋光明媚,天清气朗。但虚松山的秋日又是另一番景象。
檐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兰因堂的静室中,桌案上的一只香炉子里燃着一线青烟。
烟气袅袅,窗缝里偶尔渗进来一丝冷风,便将那烟搅得四散,再没了一开始的轻灵形状。
静室里,法照端坐在上座,符向川捧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法照手边的木几上。
房中无人说话,符向川的茶盏放得小心慎重,却还是发出了一道轻声的清响。
他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悄悄抬眼看过去,见法照没什么反应,便悄悄松下一口气来。
一边将脚步放得极轻缓,绷着后背就往外走去。
背后传来手指扣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嗒’
‘嗒’
一声,两声。
在寂静的室内沉重突兀地响起。
符向川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尊者有何吩咐?”
他十分恭敬地弓着背,宽大的袖?????子从额间垂下,挡住了法照看过来的目光。
所以他只听得见他淡淡开口:“玉楼呢?”
符向川静默了几息。室内的气氛有些古怪的凝重深沉。
宽袖下的他,额上早已被法照的威压逼得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风夹着雨卷了进来。
吹在他身上,又冷又冰。
有人进来了。
但他仍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敢回头看。
片刻后,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那人喊道。
符向川终于如释重负。
还好明缘回来了,他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于是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静室,只留下法照和明缘师徒二人在静室中。
“你去了人界?”
屋外风雨大作,院中的几棵树被风卷的呼呼作响,又是雷声,又是雨声,听得人眉头直跳。
符向川心中隐隐不安,待在隔壁的书房内,靠在墙壁上想要听清楚静室中的动静。
但奈何屋外风雨急乱嘈杂,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静室内,明缘撩开衣袍,直直跪下,天上又落下一个惊雷,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法照高坐在主座的梨木雕花大椅上,沉如古井一般的双眼中万年难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我一手将你带大,细心栽培你多年,竟教得你这样阳奉阴违?”又沉又低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法照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一只手缓缓抬起,停在空中,毫无预兆的一掌从额头上打来。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颤,但仍是强忍着,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笔直地跪着。
“你可知错?”
法照的声音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没收敛身上的威压之气,反倒让它以一种更极端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所以那几个字落在明缘耳中,就如一口大钟在耳边撞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拧在一起,他疼得喘不过气。
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
胸前落下点点红痕,好似漫天大雪,雪地里陡然盛开的一树红梅。
那红梅一点点开得更盛,触目惊心的血色,蔓延着。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直直地跪着,下颌角咬死了一般紧紧绷着。
屋外冷风凄凄,落雨潇潇,压着竹影低低落下,复又弹起,正如此时的明缘一般。
血有流尽的时候,他没有。
“弟子……不知。”他说。
‘哗啦’,又是一掌。这一掌,法照气急了,静室的门也被劈开,倒在雨泊中。
风雨无孔不入,发了疯一样往房里灌。
明缘后背的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挺直的背上。
痛到麻木,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他还在想,这样狼狈的模样,宋温明见了,该要嫌弃他了。
他颤抖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擦不过来,那血汩汩地往外冒。
袖子也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法照从主座上下来。看来这次是真的将他气狠了,他从未见过法照的眼中,有这样惊涛骇浪一般的滔天怒意。
好像恨不得一掌将他打死。
“逆徒,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的大好前程,简直愚不可及!”
“师尊,你飞升时便是……大乘期之境。”
“为何这么多年……迟迟没有突破?”
法照这两掌下来,明缘伤得极重,这会连一句长话都说不了。
他说一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说。
“师尊,你有……心魔。与秘境中那个女子……有关吧”
那几个字还未落下,又是一掌。
这一掌简直带着千钧怒意,毫不留情,静室四面的墙直直倒了两面。
符向川还维持着将耳朵贴在墙上的姿势,突然耳边一空,书房连着静室的墙轰然倒塌。
他在一片断木飞石中看见明缘直直地栽倒。
明缘倒下时,唇角竟还溢出一丝笑意,他赌对了。
“法照尊者!不能再打了!”
“他如今没了佛骨,经不住您这样的打法!”
符向川飞奔着过来将人扶起,地上的人已经虚弱残破到好似一个人偶。
白袍上竟没有一处好的,全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师尊……”
“你的佛骨呢?!”
他那三掌,一掌比一掌狠厉。
若这逆徒没了佛骨,生生受了三掌,只怕真是生死难料。
“秘境,朱厌。”符向川解释道。
“若我侥幸……能活下来,能否”
明缘看向法照,他人都倒下了,但还是那副执拗模样。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了与他提条件。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是惹他出手,为的就是借着他在他心中的几分微不足道的分量讨价还价。
如此大费周章,不顾前程性命,他这逆徒,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法照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丢到符向川手里,那声音仍是极怒:“你活下来再说!”
接着一掌又劈了与门口相连的那道墙,转身踏入了暴雨中。
符向川一张脸瞬间拧成一团,好好的又要掏钱修屋子了。
但作为兰因堂最没有地位的人,他敢怒不敢言。
看着没入雨幕的身影,漫天大雨落在他身上,那影子却如一棵岭上古松一般,脚步所向,风雨无阻。
他不禁凝眸。
真不愧是师徒俩啊,刚刚明缘跪着时,也是这般,坚定、决绝、近乎于执拗的姿态。
尽管痛得五感分裂,神魂生钝,牙关咬到近乎战栗,明缘还颤抖着抚上那只玉瓶,像是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孩一样,眉梢都带着满足和喜悦。
玉瓶里装的是回气返命丹,这样珍贵的药都拿出来了,他怎么会活不下来?
他一直为法照将他父母送去姚南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抚育他,栽培他,教他法术,教他为人。按理说,法照应当是明缘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可在佛州的这些年岁,与法照相处了这样长的岁月,他始终与他亲近不起来。
那段时光洪流中,他教他如何修炼,如何制敌,如何打理佛州,如何做好一名佛尊。
他不许他有欲念,涉足情爱,好像将他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让他满意的徒弟。
那段记忆死寂无趣,记忆中的法照木石人心,没有丝毫温度。
百余年的过往,远不及他今日丢药的这一瞬鲜活。
让明缘第一次在法照这里,感受到被珍视,被在意,被爱。
看,明明他自己也没办法断绝七情六欲啊。
“别摸了,快把药吃了。”
符向川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明缘他娘,从他手里抢过药瓶,将里头的药丸拿了出来,就要往他嘴里送。
明缘累的闭上了眼,他用着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你替我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再多等我几日,我怕我赶……不到”
说完这一句,他双手一松,静静地从符向川怀里滑落了下去。
“我说能不能吃完药再晕?”
符向川动作不停,掰开他的嘴就将药塞了进去。
第78章
呢喃语境,穿过一片冰雪,法照出现在那一丛茅屋前。
他并未收敛自己的气息,所到之处,草木伏地,春风不渡。
“九山槐。”
法照推了茅屋的院门,停在主屋的门口。
他开口叫朱厌的名字。
门口绿萝上的彩蝶扑闪着翅膀,往门缝里扑去。
茅屋门应声而开,门槛上伸出一只素白的脚,未穿鞋袜,在长长的衣裙之下,蹁跹着走出门来。
“当真是好久没人喊过我的名字了。”她半倚在门框上,一点也不奇怪法照此时会找过来。
“将我徒儿的佛骨还来。”
法照压着怒气,也收着威压,但那女子不领他的好意。
她从门后拖出一坛酒来,仰头灌了一口,透明的酒液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她满不在意地抬袖抹了抹,“还?他自己拿佛骨跟我做的交易,我凭什么还给你?”
九山槐的眉毛极细极长,酒气氤氲着上了脸,她素白的脸颊上升起酡红。
她将那坛子放下,赤着脚走到法照身边。
“要还你也不是不可”,她脸上忽然扬起一道使坏的笑,然后一只雪白的赤脚踩到法照拖在地上的袈裟上。
袈裟是金色的底,红色的边线,她的脚踩在上面,衬得更加白净透亮。
有种奇怪的妖冶摄人的意味。
她踩着那袈裟,轻笑道:“你放我出去,我便考虑考虑。”
“你想干什么!”法照忍无可忍,捏着袈裟的边缘用力抽出,九山槐顺势跌坐在了他脚边。
身上的紫色纱衣垮下来一片,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背来。
千百年来,他日夜修行,冬夏不辍,从未懈怠。到了如今这样的境界,早该心如止水,人境合一了才是。
今日却接连被人搅得头脑发胀,心绪不宁。
胸中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他又是一掌,劈了九山槐的茅屋。
伴着一声巨响,茅屋主梁上的一根木头骨碌碌地滚到九山槐脚边。接着便是一阵尘土飞扬,那林间小屋霎时沦为一堆废墟。
“你有病吧,法照!”她从地上爬起,想要去屋子里将她存的酒抢出来,走近了却?????只闻到满地的酒香,那香味伴着木屑飞扬,扑面而来。
她被灰屑呛了一口,咳红了眼。
那都是她独自待在这秘境之中时,辛苦酿制的酒,它们每一坛,都陪伴她走过了许多孤寂难捱的日夜。
她心痛万分,扑在那一堆残骸之中,放声痛哭起来。
“把佛骨还给我。”法照不依不饶。
“你想得美。”
九山槐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泪,但是嘴角突然又拉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苍白、虚弱,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纯澈无辜。
她每次这样笑,都没有好事。
法照的额角重重一跳。
接着便见她指尖升起一道长月形状的白色骨块,半指大小,闪着淡金色的光。
她托着那块佛骨,唇边的笑意更甚了,“我便让你心甘情愿地带我出去。”
话落,她引着那块佛骨,一掌拍进了心口。
短暂的眩晕袭来,她站不住脚,直直向后栽倒。
本以为会倒在地上,然后将后脑磕出个大包。却意外地落入满目的金色红色柔软布料中。
原先对她避如蛇蝎的法照竟上前将她扶住,她睁开眼,一只纤长的食指抵上他紧绷的下颌,幸灾乐祸道:“现在佛骨在我身上,你若是想取佛骨,大概只能将我带走了。”
话还未说完,法照迎面一掌打下,九山槐霎时变回了原身,四只脚紧紧攀在法照的袈裟上,一只尾巴高高竖起,神情惶恐。
“你一日不交出佛骨,便一日幻不出人形。看看是你先熬不住,还是我先熬不住?”
法照一把抓着九山槐的后脖,不顾它的嘶声吼叫,抬步离了呢喃语境,往西海去。
兰因堂中,明缘整整睡了两日,且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没了佛骨,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修士,法照的药只能勉强保他一命,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醒来。
符向川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件要紧事没办,要是明缘醒来知道了,非要把他杀了不可。
他连忙唤了子墨进来,“你去人界,天奉,云沅城找一个人。”
“她是天奉的公主,即将要被送去和亲,你帮我传一句话。”
“就说有人让她再等几日。”
“好。”子墨领了命,不敢耽误,随即就启程往人界赶去。
*
已是深夜,夜色在云沅城中如墨一般铺散开,点点星子缀在天幕,更显夜色寂静清凉。
明缘走后的第三天,宋温明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帐幔,数着更漏,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身,独自在院子里站着,直到日头高悬。
“公主,圣旨下来了。”
流霜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宋温明脸上闪过一丝讶然。
她站在院中,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漏刻。
三日已过,他食言了。
“去备马车,我要进宫。”
*
皇城内,随着一阵钟声落下,宫殿中穿着各色官服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今日下朝的这一会儿,比往日都要热闹,他们脚步匆匆,往回赶着,像是着急去分享什么消息一般。
议事殿外的场地上,到处都是大臣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的声音。
他们谈论着刚刚宁川帝在朝堂上颁的那道圣旨。
这旨意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不出片刻,云沅城中已经人尽皆知,有位公主要被送去春北了。
与众人交头接耳的惊奇议论不同,孙皇后的坤宁宫内,一片死寂。
孙皇后端坐在寝殿里,脚边匍匐着一个宫人,那宫人瑟缩着埋头倒伏在地上,抖如糠筛。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孙皇后穿着华贵繁复的后装,头上顶着一只镶嵌有各式各样华丽珠宝的宝钿莲台,莲台上缀有金丝翡玉步摇,她坐着一动不动,就连那步摇也端端正正地垂在空中,发不出丝毫声响。
若不是她眼中忍了又忍,藏了又藏,却还是流散出来的那一丝冷森和阴鸷,都要叫人以为坐着的是个假人了。
“母后!”宋长宁的一声由远及近,伴着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停在坤宁宫中,终于打破了眼下的死寂。
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显然是拦不住她,也不敢拦她,此时跟在宋长宁身后追着进了宫殿,立马跪倒在一边。
“母后,你去求求父皇,我不想嫁。”她是一路哭着过来的,开了口,嗓音中都带着嘶哑。
孙皇后朝她招了招手,眼中终于泛起些温柔体贴来。
宋长宁坐到她身旁,依偎在她肩上,继续哭着:“我不想嫁。”
“你知道来找我,不去找你父皇,看来你也不是个蠢的。”
她轻轻抚着宋长宁的肩,一下一下的,极有耐心。
“你放心,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过去。”
在宋长宁看不见的地方,孙皇后眼中闪过几道狠厉决绝,那眼神如刀子一般,淬着冷气和怨气。候在一旁的宫女见了,不由得遍体生寒,忙瑟缩着垂下脑袋来。
*
御书房中,宁川帝的桌子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站在窗边,像在等什么人。
在等宋温明。
宋温明从未来过御书房,她第一次走近这个地方,就觉得冰冷异常。
这里和皇宫里其他的建筑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冰冰冷冷,没有人气。
她停在宁川帝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温明”,他转过身来,眉间拢着深深的倦色,若再细看几分,那倦色实则透着几丝老态。
她与他虽是父女,但实在是不熟,单独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下来,更不要说这般面对面站着。
她第一次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来。
宁川帝,天奉的帝王,她的父亲。
但她从来都看不透他。
“你来是想问,我这次为何选了长宁?”
“是。”
在宋温明面前,他甚至连‘朕’都没有用,这可是连宋长宁都未享受过的殊荣。
但眼下只叫她觉得惶恐。
“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长宁针对了你半辈子,如今我将她嫁出去,让你日后过得舒心些。这样天大的好事,若是换做长宁,她只怕要催我快些将人嫁了。你倒好,还眼巴巴地跑来问我为什么。”
“您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那对宋长宁而言呢,也是好事?”
宋温明有些不能接受他这样冰冷无情的态度,好似他不是嫁了个女儿出去,而是给了个不甚要紧的物件。
明明这十几年,他对宋长宁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宠爱有加的。
他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搭到宋温明肩上,就在将要触碰到之时,宋温明闪了闪身,后退了半步。
他又将手缓缓收紧,无可奈何地放了回去。
窗边吹进来一阵清风,撩动着他的皇袍,他似是叹了口气。
“我亏欠你们母女许多,不管你信是不信,你母亲始终是我最爱的女人,而我爱你从不比长宁少。”
“你比长宁年长几岁,此次她出嫁之前,应当先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你与梁澹自幼一起长大,他为人正派老实,与你倒是十分相配。我想先问过你的意思,再为你们二人赐婚。你看可好?”
“我明白了。”她突然笑了,在这样并不适合发笑的时机,她笑到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宁川帝说她是他最爱的孩子,这话中秋那日,在酒楼,宋长宁早与她说了。
但今日他说,舒荷是他最爱的女人,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
宋温明停下来,眼角还挂着点水汽,显得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她就这样看了过来,喃喃开口:“你好矛盾啊。”!
作者有话说:
周二事情有点多,明天停一天!
第79章
书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宁川帝第一次从宋温明眼里看到了一些不加掩饰的陌生的情绪。
于是方才伸出去想要碰一碰她的手,都在明黄色的龙袍中悄然捏紧了。
他矛盾?
宋温明不留情面地就这样揭露开。
他一直以为她温厚,善良,甚至于怯懦。
却没想到她说起这些指摘人的话语来,就像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心口剜。
“我以为你爱孙皇后,爱宋长宁。你却说你爱我母亲,爱我?”
“你说你爱我,你却纵容皇后苛待我,放任宋长宁排挤我,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你说你爱我母亲,却让她顶着那样的名头跟了你,让她被耻笑被针对。最后为你死了,也不得你半分怜惜。
你一面不愿世人说你薄情寡义伤害风雨同路,甘苦相依的妻子,一面又无端拉着无辜的人深陷。
你既想要贤名,又想要美名。
你需要孙皇后的家族为你撑起荫蔽,佐你的霸业。你需要她,为你肃清后宫,让你无所忧虑。你需要她时,便对她百依百顺,不需要了,转头就能把宋长宁作为你政治交易的工具。”
“你不累吗?”
“你有过真心吗?”
“你说的爱,我敢信吗?”
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父皇,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不顾性命,?????为你挡箭了。”
宋温明立在窗口,眼睛不看他,反倒盯着窗沿上横木的细密纹理,神情冷淡无波,语调平静似水。
有股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苍凉落寂之感。
窗外又卷起一阵风,她今日穿的单薄,淡色的衣角被风带着,一下下向后扬去。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都发白。
说完这一句,连告退也没有了,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温明。”宁川帝追了上来,宋温明的白色的衣角倏然消失在门后。
他脚步匆乱地向前,似有趔趄,不过一瞬,两人已经拉开几步的距离。
城墙上,一道利刃破空,箭矢朝着书房门口明黄色的身影直直射来。
‘噗嗤’,利箭没入皮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城中突兀地响起。
“来人,护驾!”
“温明!”
太监尖尖细细的带着惊恐的嗓音和宁川帝近乎咆哮的怒吼叠加在一起,御书房外,霎时一片混乱。
前一刻在房内,她冷着眉眼,话语决绝,“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你挡箭了。”
如今,箭矢插在她的胸口,血沿着心口蜿蜒而下,她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失了力往下栽倒。
雪白的衣袍上染上刺目额血痕。
秋日的高阳兜头兜脸地照在身上,她泛着白的一张小脸暴露在阳光底下。
那样暖的日光照着,她的生机却好似一点一点地消弭涣散。
十八年了,他第一次抱着她。
他的女儿,轻得像一丛苇草,冷的像一块瓷器,她口中呕出大口的鲜血,张着嘴要说些什么。
他将耳朵颤抖着凑近,只听见她说:“骗子,大骗子……”
皇城响起丧钟,那声音顺着秋风,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惊起宫墙上的一排鸟,振翅远飞,消失在天际。
*
自那日法照离开后,兰因堂的雨连着下了三日。
直到高远广阔的天空中掠过几只飞鸟,鸟鸣声从虚松山上空飘过,符向川打开明缘房里的窗子往外看去,秋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四下飘散,雨终于停了。
那飞鸟好似约好了一般,一片片飞过,清灵空绝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三日了,床上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符向川从窗边走近。
只见明缘从床上陡然惊醒,面色极苍白,眼神也涣散。
他梦到了宋温明。
梦里的宋温明满身是血,像只破败的风筝,尽管只是一闪而过的梦境碎片,他却感觉无比真实,心脏好似被人揪紧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自己都已经虚弱不堪,但还在运气催动着体内結仙印的术法,试图探寻宋温明的气息。
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心中不安,挣扎着要下床来,下人界去。
符向川上前将人一把拦住。
“你感应不到她,也可能是因为你现在受了重伤,催动不起那結仙印的术法,所以感应不到。”
“我已经让子墨去带了话,肯定没事的,你先修养几日再去也不迟。”
“子墨!”怕他不放心,符向川将子墨喊了进来,示意他说清楚那日带话的情形。
“我下了人界便去到天奉朝的云沅城,找到了那个要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我同她说有人叫她再等几日,叫她千万要等着。”明缘的表情凝滞沉重,子墨不敢耽误,说得小心仔细,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符向川闻言转过头来,对着明缘摆出一副‘看吧,我就说没问题’的表情。
明缘终于稍稍平静了些,但仍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她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这个问题似乎叫他有些为难,不比刚刚描述带话场景时的顺畅自然,子墨面色犹疑,嗫嚅了几息才继续道:“那人似乎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也并未让我带什么话。”
“这你之前怎么没同我讲?”这下符向川也意识到不对,拔高了声调回过头来。
“你找的究竟是谁?你可知道她叫什么?”明缘急急发问,半个身子从床榻上探了出来。
符向川坐在床榻边,半扶着他,好叫他不至于一会太过激动而翻下床去。
子墨见状也仔细思索着回忆起来,他回想起那日。在皇宫中,那姑娘穿着榴色的长裙,身后跟着一群宫人,行色匆忙。他半路跑出来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人却似乎没工夫搭理他,急急忙忙地就前走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喊她……‘长宁公主’。”
他后来还听到皇城中响起丧钟,他临走前看见宫城中的宫人们都跪倒了一片。
好像死了个极贵重的人。
子墨话音刚落,明缘连气息都错了两拍,顿时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找错人了?”符向川犹疑着开口,眼神与子墨对上,二人皆是一脸懵然。
缓了好些时候,明缘才终于又醒了过来。
“你先别激动,我刚刚让人下去看了,她……的确不在了。”
符向川表情十分紧张,生怕他又发了疯一般从床上爬下来,叫嚷着要去人界。
明缘刚从晕眩中爬起,还怔怔愣愣的,好像还没从他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符向川见状便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慰,“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等她下一次投胎了再去也不迟?”
明缘又一次催动了結仙印,这一回,他清楚地感应到,人界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
并且,那結仙印如今只剩了一瓣。
宋温明的确不在了。
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霎时又闪过许许多多关于宋温明的画面。
初见时她从碗里抬起头,偷偷打量他的样子,去猎场时,她为他急急忙忙挡在宋长宁面前的样子,她在背后替他上药,还要不安分地捉弄他的样子,她在马车里伸出手拽他袖子,叫他听她解释的样子。她放河灯的样子,看烟花的样子,抱他的样子,亲他的样子,一幕一幕,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在人间的这几日,虽然短暂,但与她一起经历的那段过往,好似深深印在脑海里,一闭上眼,就会浮现。
“你来公主府的这段时日,我很开心。”
“我的心愿就在身边。”
“我等你。”
若是知道这么快就要分别,那天那道流星落下之时,早知道他也该许个愿望。
他颓然靠在床靠上,仰着脖子,眼角滑下一滴来,那泪水顺着他死死咬紧的下颌,滴到脖颈上。
凉凉的,好像宋温明伸手摸上去的感觉。
符向川还守在一边。
“法照尊者将朱厌带去了西海,他说,你的佛骨在她那。他会想办法取出来还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他还说,如果你能顺利突破到渡劫期,就答应你,以后你的事情,他不会再管。”
明缘此前因为身有佛骨,所以于修炼上,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如今他重伤至此,险些丢了性命,就算是用了法照给的药,也不过是捡回条命。又再也没有佛骨相助,再想继续修炼突破至渡劫,那简直是难于登天。
但他不敢不珍惜,法照对他所存的一丝温情和善意。也不敢不敢珍惜他以命相搏,得来的一线生机。更不敢不珍惜,以后能陪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又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符向川连忙将他扶着:“你又要干什么?”
“闭关,修炼。”他拂开符向川的手,自己撑着墙根,往静室走去。
“诶,你换个地方,那儿被你师尊打烂了我还没修啊。”
“符营主,你为何如此开心?”
符向川的声音里似乎还透着一股欢欣雀跃,子墨端起桌子上凉透了的一碗药,一脸不解地望向他。
“你不懂,从前但凡有人问我你们佛尊去哪了,我只能扯谎说他在闭关,说得十分没底气。这一回,他终于,是真的,去闭关了!我再也不用骗人了!”符向川说完又补了一句,“唉,虽然活还是我干,但只要他人在佛州,我就觉得安心。”
最开心的,当然是他终于得偿所愿,从法照那里为自己争来了一丝希冀。
他陪明缘走过这般漫长的年岁,他比谁都清楚,明缘从前为法照而活,为佛州而活,为身上的千钧重担而活,但遇到那个姑娘以后,他才渐渐有了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也慢慢活得有‘人气儿’了。
如今这结局虽不算十分圆满,但总算是于逆境中博得了一线生机。
他自然开心,他替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景春六年,腊月,大雪。
今年这雪比往年来得似乎都要早些。一夜之间整座姜城都被罩上一层银装。
那雪还在下,一片片如鹅毛,落在地上,又消失不见。
姜国都城姜城畿县晋县的县衙内,一位穿着青色官服的女子坐在书桌前。
她脚下放着一盆炭火,木炭发着猩红的颜色,偶尔弹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声响。
那女子侧颜清隽,肌肤雪白,头上规规矩矩地顶着一盏乌纱帽,帽檐往下的莹润光洁的额头上,往左的方向上有一瓣莲花?????印迹。
她修长的指尖执着一张纸卷,纸张单薄,炭火盆中的热气烘着,这一张纸卷被带得四下轻转,隐约可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的赤色的字。
越往下看,她一双眉头也跟着不自觉蹙起,左额那瓣花印在浅浅拱起的眉头上渐渐往额心靠去。
“沈大人,这是景玉山的身份信息和生平过往。”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青年拿着几叠文书记录,从屋外走进。
房门突然打开,屋外的风雪从那青年的身后扑簌着进来,沈冰灵桌案上压着的纸卷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她随手将摞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书卷撤下,招呼着来人坐下。
“杨县丞,我刚来姜城不久,可否劳烦你替我解答几个问题?”
“大人但说无妨。”
她将原先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那纸红字诉状递了过去,“景玉山状告之人,是如今的翰林院修撰,今春二月会试的榜首-荣斌?”
那青年规规矩矩地接过状纸,只看了两眼,俊秀的眉头便也立马拧在一起,呈现出与他整个人斯文弱质的气质不太相符的表情来。
“正是。”
“状纸上说,荣斌在青山学院读书,若他真有考中榜首的实力,想必此前在书院应当颇有才名,不知县丞此前可听说过此人。”
“也许是为人低调,之前在青山书院,荣斌的才学倒是不太出众。”
杨砚知道她的意思,这景玉山状告荣斌偷换他的考卷。如今景玉山已经死了,她便只能先从荣斌下手,看看他是否真有榜首之才,以及,景玉山之诉究竟是确有其冤,还是空穴来风,随意攀诬。
沈冰灵刚来姜城,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
景玉山的事情,其实在她往姜城上任前就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荣斌是翰林院学士荣春衫之子。
说起荣春衫,便不得不提到礼部的崔有道。
二人年少时曾是至交好友,后因政见不合,便渐渐从年少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知己之情,演变成如今你争我斗,水火不容的政敌之怨来。
连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被摆上了对弈的棋局,成了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筹码。
荣斌与崔有道之子崔松生一同在青山书院念书,今次科考也是一同参考。
二月刚放了榜,荣斌得了榜首,而崔松生恰恰好好落在他后面。二人的名字挂在榜上,一前一后,好像是代表着荣春衫与崔有道的一番缠斗中,荣家在这个时局,这个节点,占了上风。
荣春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的机会。放榜之后在春风楼为荣斌开了一天一夜的宴席,请了十几桌的人来,酒肉饭菜,舞乐箜篌,好不热闹。
而这流水一般的宴席下来,荣斌喝高了竟开始满嘴胡话。又是说到贡院与他爹是如何关系,又是说到自己考场上写的文章是如何惊才绝艳,得了上甲。众人也捧着他,叫他吟诵几句,好让他们开开眼界。
荣斌便在春风楼二层的雅间上,对着众人念起他作的文章来。
雅间在临街的位置,四面都是大大的窗子,天气晴好时,四面窗子大开,在里头赏景饮酒,别有一番乐趣。
他在兴头上,念赋文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直到春风楼下走过一个棉布长衫的落魄青年,那人听了他念的东西,好似着了魔一般,直直地冲上了楼抓着荣斌,当着众人的面说荣斌念的那篇文章是自己写的。
众人只当他是落了榜,精神上受了刺激,无人将他放在心上。他又连夜冲去了贡院要求查阅自己的试卷。
自然不会有人搭理他。
景玉山后头又闹腾了许久,甚至从姜城的县衙一路告到大理寺。但荣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光景,他一介落魄书生,无凭无据,妄图控诉权贵,讨要公道,又哪里会有人愿意蹚这浑水。
更不要说荣斌后来赴任大理寺,一个是如日中天,世代簪缨的荣家,一个是落了榜满嘴胡话的穷酸书生。孰是孰非,众人心中早有论断。
这世道,强大才是话语权,从来如此。
景玉山从开春告到入冬,一开始还有些人愿意看看热闹,时间久了,竟是热闹也没人看了。原以为他还要继续再告下去,只是近日不知怎么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直到沈冰灵昨日到任,今日便在城郊小屋里发现了一桩命案。
是关于景玉山的命案。
景玉山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读书人寒窗十余载,度过多少清寒贫苦的年岁,冬日过后,本以为是春暖花开。最后竟将半生热血缩成这样小小一张诉状,赤色的血字是他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留在世间最后的遗言。
那景玉山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听了沈冰灵的几桩传闻,便豁出一条性命,将状告到这里来。
他生前求告无门,死后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舆论。
真是可悲。可叹。
杨砚看向眼前这个姑娘,她侧着耳朵,听得仔细。在他讲到一些关键之处时,她还拿着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一番。
冬日的寒气逼的人伸不开手脚,她一只素手在纸上游走,也看得出有些许僵硬冷涩。
他突然也有些好奇,眼前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知县,能否对得起景玉山这份素昧平生却孤注一掷的信任,又是否愿意堵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一个已死之人,讨要一个说法。
杨砚说了许久,炭盆熏烤着,喉咙都有些发干滞涩。
沈冰灵递过来一盏茶水,杨砚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接着便听她站起朝着门口喊了一声:“修竹!”
那道声音极宏亮,发着勃勃生机。
炭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有些久了,烧尽了的炭堆在盆面上,积着白灰。
底下的倒是烧得正旺,伴着沈冰灵的一声叫喊,压在下面的几块烧红的炭火塌了一块,红色的火苗上来,渐渐地将面上的老炭盖了过去。
新火续旧炭,那热意升腾着往上,杨砚握着杯子往唇边送的动作突然都慢了几分。
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小少年拉开一角门缝,从外头探进头来,“大人有何吩咐?”
“备车,去礼部。”沈冰灵将那诉状收起,拢在袖中,又去架子上拿了件斗篷,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
修竹动作颇快,片刻便已准备妥当在外头等着。
“大人去礼部做什么?”
杨砚也跟着出了门,这会的雪正大着,一脚踩在地上,他的靴子都要陷进去一大半。
“去看看景玉山的卷子。”风雪寒气逼人,沈冰灵这一次开口没有了方才的嘹亮气势,反倒能听见她齿关紧咬的瑟缩声。
“此举只怕不妥,这样并不合规矩,按辜尚书的脾气,说不好明日便要参你一本。”
沈冰灵来晋县之前,杨砚就听说过她。她之前在中州做通判,后来又被调去岭南,山穷水恶的地方走过一遭,不但全须全尾地下来了,还办了几个不错的案子,颇得民心。再反观如今朝中的官员,年轻的有才的虽不少,但多数是绣花枕头,只知空谈,嘴上说的如琼楼玉宇,真叫他去干,便也只能捧出一堆断壁残垣来。
如沈冰灵这般,正经科考出身,做得锦绣文章,又有实干经验的,却是少之又少。恰逢原晋县县令升迁调任,县令一职空悬,沈冰灵当年在云州的老师陈垂锦向皇帝举荐,这才有了她的这次就任。
杨砚本以为,她是个稳重知礼,进退有度的,如今一看,长得是清秀明丽,浑身却透着股‘莽’气,只怕是难成大事。
他听见一道轻笑从头顶传来,沈冰灵已上了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身上罩着一件姜黄色的斗篷,身后是茫茫的一片白雪地。
一片片雪往下落,但都绕过她,落在她脚边,袖侧,斗篷下。
她压了压官帽边沿漏出来的一小缕碎发,清亮的声音透过风雪,直直地砸到杨砚耳边:“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
屋外明明那么冷,但沈冰灵那一瞬的自信和狂妄却叫他感受到一份比屋里燃烧着的炭火都还要炙热的气息。
等他再想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时,那架马车已载着那道身影渐渐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印。
沈冰灵从小长在云州,朝中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譬如她当下赶车去见的礼部尚书辜永德,她是一个都没见过的。
辜永德在朝为官多年,沈冰灵早在云州读书之时,便听过他的大名。
他为人颇为死板守旧,极重规矩礼法,好针砭时弊,最爱上书‘参人’。
辜永德是科考出身,年纪轻轻,三元及第,一时风头无两。
年轻时他过得倒是顺风顺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只是朝中风云变幻,时局政局不断发展,他还是用一套老方法办事,不懂变通,再加上年岁渐长,渐渐地也成了边缘人物。成了如今的一副‘?????老古板’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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