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李维,状告雷家夺我耕地十余亩,还将我左腿打断!”
“小民王二,状告雷家……”
有公输具这个先锋兵顶在前面,后面的人莫名有了安心感,仿佛前面有了个无形的保护罩。陆陆续续地,终于有百姓从角落里钻出来,他们穿得破旧,眼神也畏畏缩缩,但都坚定地跟在公输具身后。
雷关虽然行事谨慎,但雷赤与他们家的家奴可是足够专横跋扈,平日里没少犯事,一时间师爷刻状词都刻不过来。
秦泽就是想要制造这种声势,把雷关的罪行抬到引起民愤的高度。一个百姓的声音可能无人理睬,两个百姓的声音也无人在意,但数量越来越多,就不由得官员不重视。
人民如江海,权力如扁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愤是所有当权者最忌讳的事情。
即使秦砾这边以民愤为由直接杀掉雷关,太守府那边也不会过问,甚至可能还夸他治下有方。这就是秦泽最后想要的结果。
秦砾看着大堂上乌泱泱的百姓,眼神里满是愧疚,“百姓有这样多的冤情无处申斥,是本官的失职。诸位放心,每个人的状词本官都会认真检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自秦砾上任以来已有一年,但百姓们对这个县官还是非常的陌生。如今听了秦砾的一番话,感动得又哭又拜,堂内堂外竟然渐渐开始高喊“秦青天”。
那种场面非常动人心魄,是远比电视剧里看的更能冲击人的心潮。
他们也许之前还议论过秦家的家事,也许刚才还在跟着雷关指责秦家,但此时得知雷关罪行的他们又反过来唾骂雷关,反过来朝着秦氏子跪拜感恩。
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他们也不缺乏正义,也愿意为受害者口诛笔伐。但他们的正义往往立于浅薄的认知之上,有时候是立于一句流言,有时候是立于一眼印象,却会给真正遭到伤害的人带去更大的伤害。
秦泽吐出口浊气,他无法再与那么多人计较,而且相信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们应该也会有所反思。
他看着十秀走出衙门,便也跟了上去,“老人家,先跟我回去吧。奴籍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不知道什么时候县衙外已经下起了小雨,十秀的头发上积起一层水雾。她的头似乎抬高了些,秦泽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眼尾高挑,看起来不怎么善气。
其实十秀的出现,对秦泽来说也是个意外。他自洛水集归家后就让虎子搜集雷关的罪行,结果雷关此人藏得极深,跟了他几次,发现他顶多就是出入风月场所。
晋人对风月这种事并不排斥,甚至还比较推崇,毕竟风流之人应行风流之事……
所以秦泽并没有很好的证据来推翻雷关的造谣,后来还是因为忙公输具母亲下葬的事时,遇到了十秀。也不知道那天是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
关于张夺的事,他也捋到些眉目,只是没有具体的证据,听十秀跟他讲完事情的原委,他基本就确定十秀可信。可他至今不明白十秀为什么要帮他,家奴叛主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小郎君,谢谢你,其实是你帮了我。”十秀的笑容有些悲伤,“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儿,万一被抓回去了,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嗯。”秦泽觉得现在的十秀有些像之前的公输具,便不放心地交代她:“你看完女儿就来找我,我有办法。”
“好。”
秦泽看着十秀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茫茫的雨幕里,心里总是有股子不安。
“老人家,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哪看她?”
十秀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婉云。”
“婉云?”
十秀已经彻底消失在雨幕中,秦泽还失神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思考婉云是谁。
“宝儿,怎么站在这儿?”
“阿父?”
秦泽没想到秦禾居然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他们在堂上说的那些话。
“走吧,回家。”
秦禾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但他嘴角一直翘着,眉间也没了那股郁气,显然心情十分不错。
“回去说与你阿母,她肯定会很高兴。等度儿长大,就不用再远去洛水品官了。”
秦泽转头仔细盯着秦禾鬓边的白丝,轻声道:“是啊,不用再去洛水了。”
可他真正的儿子已经永远留在了洛水,永远沉眠在冰冷灰白的过往里。
“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回家了。”
秦泽点点头,跟上秦禾,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是不是快赶上我高了?”秦禾拿手在秦泽头顶比划了一下。
“快了,我应是会比阿父高的。”
“哈哈,我儿就是有志气!再过两年,你都要娶媳妇儿了。”
“……有点早吧。”
他们就这样聊着天,迎着天街细雨,慢慢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
当秦宅朱红大门在路的尽头出现时,秦泽终于想起来“婉云”之前在哪里见过。他暗道一声糟糕,转身就往田里跑。
“去哪啊?一惊一乍的!”秦禾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
“没事,阿父你先回去。”秦泽边跑边回头跟秦禾打招呼,但他看着门前的秦禾,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父,你知道婉云吗?”
“知道啊,你有什么要紧事,现在下着雨……”
“你知道婉云!?田里那个墓碑是……”
“是我刻的,那位女郎是十秀的女儿,我也是今天在公堂上才认出来。”
秦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被雨水淋得狼狈的秦禾,“阿父,为什么要把十秀的女儿埋在咱们家?你不知道她是雷家的家奴吗?”
秦禾的笑容像往常一般憨厚,但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却显得那样浩然荡气,“雷家不让埋,我恰好遇见,也是举手之劳。”
又是恰好遇见,恰好遇见母亲,恰好救了她一命,恰好遇见十秀,恰好安葬她的女儿。
秦禾固执爱唠叨,不怎么聪明还爱管闲事,但谁都无法否认,他确实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君子。
正是世间总有秦禾这样的人,才使得正义永远不会缺席。
*
十秀死了,在她女儿的坟前服毒自尽。
让秦泽没想到的是,下葬的时候他母亲柳芳居然过来了。柳芳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些失神地站在墓前。
“阿母,你认识她吗?”
“认识的。”柳芳被儿子打断思绪,“她以前对我不怎么好。”
“……这样吗。”
柳芳笑了笑,她现在已经不再逃避那些过往,“我刚进门一个月,她女儿就怀孕了,怀的是雷关的孩子。她想让我给婉云恢复白身,嫁入雷家为妾室。”
“你拒绝了她?”
“没有,我答应了。但是我跟雷关提的时候,雷关觉得我是故意下他面子,为此对我开始不满。但十秀不觉得是雷关不愿意,她觉得是我从中作梗,后来也跟着雷家人对付我。”
夏风吹动着柳芳额前的碎发,吹走她所有不堪的回忆。
“我就在雷家待了不到半年,之后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走的时候她已经很显怀了。”
“阿父要知道这回事,不知道还会不会帮她埋女儿。”
“会的,你阿父他……有点傻。”柳芳说这话的时候笑靥如花,幸福得像是刚刚坠入爱河的二八少女。
秦泽突然想起那句话来:这一路所有的不幸,都只是为了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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