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水滴声,风声,在宽阔而阴冷的空间回荡。
姜荻身子沉重,浑身血液倒流涌入头顶,他猝然惊醒,摸不清状况,四只爪子竭力挣动,却被一条发霉的粗绳捆住倒吊,动弹不得。
这是哪儿?他怎么会在这儿?顾延呢?!
屋外响起震耳欲聋的乐声,窗纸映出一道道纤长的黄鼠狼影子。姜荻心往下沉,他不知怎的又回到了黄四娘娘庙,看待遇,还是被人绑回来的。
心知半条腿已踏入鬼门关,姜荻却不甘心,他半阖眼皮在黑暗中辨出,这儿没有那尊邪门的神像,似乎是阴庙的后殿。
耳畔的水滴声不止,姜荻乍着胆子,猛地睁开眼,就跟一具小娃儿的无皮血尸来了个脸贴脸。
我操!姜荻心脏差点蹦出去,道一声阿弥陀佛。四下粗粗一数,就有几十具血尸,年岁都不大,应该是血祭的祭品。
也许阴庙风水特殊,尸体腐败程度不高,仍保留血液凝固后的暗褐色,以及淡淡的腐臭味,时不时的淌下几滴尸水。
姜荻和他们一道倒吊在悬梁上,好似农村年节时挂的香肠腊肉。这是哪门子的后殿,明明是黄四娘娘的后厨!
大头朝下的感觉很不好受,姜荻寻思,他得想法子出去,不然,没死在黄四娘娘手里,也会因为脑充血憋死。
黄鼠狼的爪子尖利,姜荻又是用牙咬又是拿爪子划拉,可他在半空无处借力,尾巴一甩一甩的,像只咕涌的胖蚕。
忽而,横梁下方响起一道姜荻最熟悉,却也是最憎恶的声音:“噗嗤,你再努力努力,磨个三天三夜指不定就磨断了呢。”
姜荻怒火中烧,吱吱大骂假“姜荻”:“你偷袭,你无耻!有本事把我放了,我让顾延来跟你比划比划。”
假“姜荻”不受激将法,蹲着身子,手支在颊边等着看他笑话,嘻嘻笑道:“哎哟,这么凶做什么啦?还有哦,你拿顾延说事,嘁,以为他会来救你吗?”
他说话怪里怪气的,还顶着自个儿的脸,姜荻心里更为搓火:“他会,他一定会来,你等着。”
“他会来就好。”假“姜荻”掩嘴一笑,从砖缝里拔一根枯草剔指甲,转而抱怨道,“也不知道你什么眼神,怎么会看上他。哼,气死人。一点也不知情知趣,人家媚眼抛给瞎子看,都比抛给他强。”
姜荻耳朵一抖,心说,我去,这黄大仙够开放的。之前去勾引顾延不说,居然还以为他和顾延是那种关系。
等等,姜荻的尾巴一僵,这家伙昨夜趁乱把他逮了,就是为了引顾延过来?
他暗道不好,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在第七日血祭举行时潜入阴庙,现在他被抓,计划乱套。万一顾延真来了,他们就要在黄四娘娘的地盘上熬过最后四十八小时……活下去的可能,几乎为零。
“哎呀,你脸色这么差干嘛啊?血祭过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得到身体,黄四娘娘得到容器,你和小男朋友合葬,我们双赢不好吗?”假“姜荻”惺惺作态。
“屁的双赢!”姜荻破口大骂,“双赢是你们赢两次?想得倒美!我和顾延分了,他不会来了,想法子跟你主子交差去吧!”
“刚才还说会来,现在又分了?”假“姜荻”呵呵笑,“你们人类的爱情还真是说散就散,靠不住呀。”
姜荻逞口舌之快,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被假“姜荻”调戏得尾巴毛都炸了,气到呼哧呼哧喘气,眼珠子勒出眶。
可能怕他在血祭前活活憋死,假“姜荻”扭着腰走近,把他从梁上放下,另找了一根红漆剥落的立柱,拿碗口粗的绳子把他捆得结结实实,没曾想,被姜荻狠狠叨了一口。
“你!”假“姜荻”跺脚,捂住血淋淋的手背,讽刺道,“你看,才几天,你就比我更像黄大仙了。”
“我像个屁。”姜荻呸了声,闭口不言,思绪纷乱。
这家伙说的有几分道理,他的确在适应作为黄大仙的生活,就连意识也在跟这个诡异的世界融合……长此以往,他还会是他吗?
姜荻冷汗连连,心想,他非得把身体换回来不可,绝不能留在这儿。他要通关副本,和顾延一起离开。
“老实待着,别动歪心思。屋里屋外全是四娘娘的人,你跑不掉的哦。”假“姜荻”临走前给姜荻抛个眼神,媚眼如丝,把姜荻整得汗毛倒竖。
少顷,那只跟姜荻有过几面之缘的黄鼠狼道士揣手走入后殿,看到绑在柱子上一脸生无可恋的姜荻,唉声叹气道:“阿d啊,你怎么混成这副德行?竟然惹到了黄四娘娘?让你七舅姑八大姨知道,该有多伤心。”
姜荻茫然,这老道,还不知道他是谁?青袍道士不住絮叨,念得姜荻耳朵起茧。
他突然冒出个想法,嘴甜搭了几句话,表达一番悔恨之情,又拐弯抹角地打听,四娘娘打算明天什么时候处置他和这群小屁孩?
老道士怜悯道:“明日寅时。阿d,娘娘的命令无人敢违抗,你……你吃点好的上路吧。”说完,给他丢了只卤鸡腿,也不知是安家村哪户倒霉人家偷的。
寅时,那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姜荻不清楚他昏迷了多久,总归不会超过第六日,还有时间!
尸臭就差把姜荻腌入味,他没胃口吃鸡腿,歪着脑袋假寐,实则勾起爪子偷偷磨绳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法感知确切时间,让姜荻愈发心慌意乱。顾延他们如何了?这个点儿差不多该进山了吧?他们,来得及救他吗?
姜荻忐忑难安,金黄的绒毛黯淡,耳朵耷拉下去,忽然间,昏暗中似有一阵破风声袭来,身下有黑色雾气激荡。
“谁?”姜荻浑身一凛,头皮发麻,却被一只手捂住嘴。
“是我。”
*
第七日,凌晨。
两只黄鼠狼抬着捆成粽子的姜荻,来到布置一新的阴庙前院。
王陵墓穴灯火通明,长明灯散发难闻的灯油味,黄四娘娘庙在青砖甬道上映出怪谲的影。
院子正中不规则地插满破旧的招魂幡,似乎是个阵法。姜荻定睛一看,那招魂幡上的洞眼不是虫蛀,而是七窍,是一张张人皮。
姜荻默默挪开视线。阴庙殿前已聚集起黄四娘娘的徒子徒孙,乌泱泱的,都穿着古人祭祀用的长袍大褂,伸长脖子打量他。
老道挥动狗尾巴草拂尘,站在廊下,口中念念有词,歌颂四娘娘功德齐天。旁的黄大仙也举起手中的祭器,吹吹打打,乐声嘈杂难以入耳,像夏天嗡嗡叫的蚊子,一个劲往姜荻耳朵里钻。
假“姜荻”换了身松垮的白袍步入前院,衣襟大敞,露出胸前的两抹粉和聊胜于无的腹肌。
有伤风化!姜荻瞪他,却得到一记嘲讽的白眼。
“哎呀,抓紧吧。”假“姜荻”说,“早些解决完我这头,别耽误了四娘娘的吉时。”
乐声渐息,留有几个弹中阮和扬琴的黄大仙,奏响瘆人的靡靡之音。姜荻四体百骸的血液冰封,胸前的金光像烈风下瑟瑟的火苗,意识开始昏沉,咬紧牙关才勉强维持清醒。
假“姜荻”咬破指尖,把血涂抹在眉心,再在姜荻的两耳间画下一个古怪的符号。
轰隆!阴庙前殿的朱红雕花木门无风自开,八名黄大仙恭敬地抬出神龛,将周身殷红的神像小心抬到他们俩右手边的阵法正中。
姜荻偏过头,恍惚中看到黄四娘娘的嘴角向上勾起,像从鬓角裂开。阴风四起,人皮招魂幡猎猎作响,瞧着有些年头的红漆随之剥落,露出黝黑的内胎,弥漫着腐旧衰败的恶臭。
阴森的乐声不绝于耳,姜荻心脏剧痛,强忍着不敢喊顾延,憋出两泡泪。神像的红漆剥脱殆尽,瞬息间,姜荻听到顾延的声音:“就是现在!”
铮!当啷——龙牙刀破风而至,刀光如雪。
姜荻想也不想,挣开虚虚系着的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进招魂幡下的法阵。假“姜荻”被顾延刀势一阻,再被袍角一绊,顿时与姜荻失之交臂,目露凶光。
“操,看哪儿呢。”莫问良啐道,点燃香烟,搓开烟丝的烟头燃起浓浓的白烟。
假“姜荻”捂住鼻子,熏得连连后退,周围的黄大仙们被突如其来的两人震住,一双双碧油油的眼睛在墓穴中好似鬼火。顾延和莫问良背对阵法,把姜荻和神像挡在身后。
“人有点多。”莫问良骂句脏,飞踢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一只褐色黄鼠狼,扭头催促顾延,“你他妈的快点,这些东西的牙齿贼有劲儿,能当开瓶器了。”
黄四娘娘的神像外壳不断龟裂,阴风拂过,拂起层叠的刺鼻烟尘。姜荻眼睛一痛,泪流满面,顿时看不清顾延的身影。
“三分钟。”顾延眉宇一沉,低声说,“姜荻,坚持住。”
“你说的——!”姜荻被那阴间音乐影响,抽骨洗髓一样疼,蜷起身子抱紧尾巴,在阵法中打滚。
黄四娘娘悠然开口,面上的红漆也随之脱落:“你来了,很好,本座喜欢听话的信徒。”
“听话?”顾延嗤笑,一刀砍向神像,可那神像行动诡秘,下一瞬就出现在另一个方位。
红衣翻飞,神像的红漆尽数剥离,徒留下纯黑的内胎,若是细看,在那漆黑一团中,似乎还有东西在蠕动。
黄四娘娘尖喝一声,一掌拍向顾延左臂,顾延胸膛震颤,嘴角涌出黑血,垂眸看向伤处,小臂湮为黑灰。伤口不断蚕食血肉,顾延眉头不动,利落地砍下自己的左臂。
姜荻痛到神志不清,仰头只看得清飞霜落雪般的刀光,心里清楚,顾延要撑不住了。
他们最初的计划是替代黄四娘娘完成血祭,取而代之。但翟斯语异变,咬伤安家村民,他又在混乱中被绑走,顾延不得已,只能选择与黄四娘娘正面硬刚,拖延到吉时结束。
太乱来了,姜荻心想,万一把顾延搞死,他肯定会被读者骂飞,打负分排雷遗臭万年,直到网站倒闭都会被挂在耻辱柱上鞭尸。
“顾延,你妈的,还要多久?!”莫问良甩开一只黄鼠狼,手上的牙印深可见骨。
“撑过寅时,还有一小时五十七分钟。”顾延气息微喘,手腕转动,欺身而上向神像砍去。
莫问良急了:“操,不是说好了三分钟吗?”
顾延右臂肌肉偾张,精瘦有力的腰身下压,躲过黄四娘娘袖中的人面蝙蝠,他冷冷瞥向莫问良:“一开始说两小时,你会来?”
莫问良一口老血吐出来,咬牙切齿道:“下个副本,你俩等着。”
他们一言一语,神态轻松,但姜荻知道并非如此。顾延的血滴落在爪边,姜荻怔愣一会儿,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汹涌。
他不能放任顾延去死,即使死对于顾延来说,只是意料之中、姗姗来迟的结局。
“顾延!”姜荻吱吱叫着,一道金光般噌地扑向黄四娘娘。神像端坐于神龛,睨着姜荻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蝼蚁。
“喂,毛茸茸你做什么?!”
顾延低喝一声:“姜荻!”
姜荻咬破爪子,恶狠狠拍向黄四娘娘的眉心,不顾反胃恶心,不顾钻心剜骨的疼痛,四肢死死锢住神像的脖子,带着神像黑色的内胎一歪,咣当一声,摔在人皮招魂幡围就的阵法中。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神哭鬼号。
姜荻分不清,是他还是黄四娘娘的惨叫。他沉溺在透骨的阴寒中,像被王陵的地下河冲刷魂魄,灵魂很轻,羽毛般漂浮,裹入急流和旋涡,一路向阴晦的死亡飞驰。
“姜荻,醒醒。”有人在低声唤他的名字。
“还活着吗?不是死了吧?”
嗬!姜荻抽一口凉气,倏地睁开眼,身体却无法动弹,低眸一看,已然成为黄四娘娘的神像。
神龛下躺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黄鼠狼,姜荻心头狂喜,用沙哑的,好似石头刮擦出的声音说:“顾延,快,杀了她!”
顾延后撤半步,龙牙横在胸前,面露异色:“你是姜荻?”
“我是你爹!快啊!”姜荻有些着急,抬袖往神座扶手一拍,却撩起一阵狂风,把环伺在侧的一群黄大仙掀翻下阴庙所在的高台,只闻吱吱尖叫,好半天都没听到他们落地的声音。
顾延眉尾轻挑,龙牙一声嗡鸣,那只换入黄四娘娘神魂的金色黄鼠狼登时化为一抔黑灰,周遭的黄大仙们爆发出哀戚的哭嚎。
假“姜荻”拨开一面招魂幡,蹲下身就想逃跑,却被莫问良一脚踩住袍角。
姜荻嘿嘿一笑,不过,此时的他通体黝黑,萦绕不祥的阴气,还穿了一身石榴红裙,看着分外恐怖。
“我操,你别笑,笑得我害怕。”莫问良抹一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现在,只需要把他和我换一下,问题就解决了。”姜荻得意。
顾延对姜荻此刻的容貌不予置评,沉吟片刻后问:“你的身体撑得住?”
“你刚才怎么不问我这个问题?双标是吧?”莫问良骂。
“还好。”姜荻咳嗽一声,神像簌簌脱落几片黑灰。
话音将落,高台轻微晃动,一块块细小的砂石崩落,哗啦啦碎在脚边。人皮招魂幡摇曳,勾起阴风阵阵。
莫问良抬眼看向墓道,鼻翼滑下一道冷汗:“妈的,这王陵怎么感觉要塌了?豆腐渣工程啊?”
阴庙轰然倒塌,脚下的高台像在水面上浮动的栈道,姜荻的神像无法自控地摇晃,黑灰四散,死气缭绕。
“姜荻,现在就换,我带你出去。”顾延厉声催促。
姜荻吁口气,浓浓的倦意袭来,他不禁想,也许他不适合什么无限惊悚游戏,他是普通人,受不了刺激。
也许是剧情在安排他去死,都说了献祭队友,法力无边,刘文光和翟斯语都能死,凭什么他四肢不发达,头脑也不咋灵光的新人能活下去?他这一死,搞不好顾延就顿悟爆种了,死的也算有价值有意义……
个屁!谁想死啊?!
“出去!”姜荻大喊,挥起广袖,一道金光缎带般束住顾延和莫问良的脚踝,甩钓竿似的,将他们甩进墙头下的枯井。
*
促狭的井道一片昏暗,莫问良撞得满头包,浑身上下没几块好皮,他踉跄着站起身,瞅见顾延仰头看向幽暗的井口,周身杀气腾腾。
“你不是想回去吧……?”莫问良讶异。
不断有碎石崩落,掉进井底。顾延眉目如冰,双拳紧握,指印刻入掌心,他有些茫然,亦有愠怒,几度深呼吸后,举起龙牙刀就当登山镐往井壁凿去。
刚要借力向上攀,就有数不清的碎石掉落,顾延躲避不及,在侧脸划下一道血痕。
下方的山体连续不断地晃动,莫问良骂了声:“你他妈疯了,我没疯。走!这里要塌了!他死定了!”
说话间,一块直径半米多的石块从井口滚落。顾延喉头一哽,压抑住纷乱的戾气,抬脚踹开井底的暗门,对莫问良说:“走。”
他们一路无话,逃命似的爬出暗道,头也不回地从笔直的神道逃离行将瓦解土崩的高句丽王陵。
日光喷薄欲出,霞光万丈。顾延站在入口的山谷,眼看着数公里外,四枣山的西北峰轰然塌陷,地动山摇。
“姜荻……”莫问良舔舔干裂的嘴唇。
“死了。”顾延垂眸,握住刀把的右手,手背青筋凸起,如生生不息的叶脉。
“嘛,他人还不错。”莫问良咳嗽,“《梦魇之牙》么,人来来去去的很正常,你……”
铮!顾延收刀,龙牙没入他的后颈,神情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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