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低矮的平房、小楼仅有一片片粗糙的剪影,远处,四枣山的四座山头错落着,一轮圆月横亘在山坳处。姜荻一错眼,恍惚看到两个月亮,在朦胧夜色里好似一双冰冷的眼睛。
墙头下的黑影越聚越多,田埂上零星几道人影耷拉着手脚,垂首、伏地,缓缓向村子中心聚拢。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顾延眯起眼,远远看着一道黑影攀爬进一户小院,带着更多的影子爬出,“出事的村民只会越来越多。一个翟斯语,能操纵这么多人?是我小看她了。”
姜荻的心脏突突直跳,脑海中滞塞的思路在瞬间打通——他们在村里待了快两天,黄四娘娘要让翟斯语从中使绊子,早不出手晚不出手,为何偏偏是今晚?
因为昨晚他立了堂口,想撬黄四娘娘的墙角,更因为他们杀了安老头,而安老头家神龛里那座通红的神像,正是黄四娘娘的耳目。
一股凉意自尾巴尖攀上颈后,姜荻抖抖耳朵,心下暗忖,村里究竟有几尊神像?倘若黄四娘娘能轻易通过自身的神像获取情报,那他们的一举一动莫不是早就落到她眼里?
姜荻扯扯顾延的袖口,伸出锋利的指甲,小心翼翼在他手心写字。
顾延眉头紧锁,冷嗤一声:“她这是在报复。”
玩家们想让黄四娘娘后院起火,另立炉灶来削弱她的势力,黄四娘娘自然也能在血祭前,想方设法消耗他们的人。
“姜荻,天亮后,如果这些沦为黄大仙傀儡的村民都死了,我们会如何?”顾延压低声音,有种被boss反将一军气急而笑的恼意,“村民们只会看到,村里刚来了外人,才给你立了堂口,就出现一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要是运气差点,昨天给他们颁锦旗的警察,今早就能给他们一人发一只银手镯。这个副本,玄学和刑法齐飞,他们时间不多,总不能把npc全刀了,一步一人杀上山去找黄四娘娘算账。
姜荻气得吹胡子瞪眼,吱吱道:“阴险!卑鄙!狡诈!”
顾延怀抱龙牙刀,眉目锋利如刀剑:“所以,你说的对,人不能杀。你的堂口才立,没了信众,堂口就塌了。单纯靠武力跟黄四娘娘斗,我没有把握你们几个能活下去。”
这话说的真情实感,客观公正,但姜荻咂摸几遍,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毛乎乎的脑袋往顾延掌心拱,姜荻吱吱骂道:“兔崽子,你在拐弯抹角嫌你爹弱鸡?”
顾延闷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姜荻正要跳脚,胃部倏然一空,脚下失重,紧紧扒住顾延冲锋衣口袋,跟随他在墙头和屋檐跑酷。风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姜荻的半圆耳朵下压,像在坐过山车,昨晚吃的酱肘子都要从嗓子眼里翻出。
“靠!又来——”姜荻的话尾音发飘。
身后的黑影们脚步声凌乱,四肢扭曲地爬上墙,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姜荻能听到呼哧呼哧的粗喘和口水滴落的啪嗒声。
“抱紧我。”顾延低声命令。
“我抱个屁啊!”姜荻都要哭了,他现在个头太小,蹲在顾延口袋里还有空余,几度差点被甩出去,摔成一滩肉泥。
爪子死死勾住顾延的衣服,下一秒,顾延屈身一滚,钻进小卖部卷帘门下方及膝高的空隙,矮下身,一手兜住姜荻,四下环顾,躲在烟酒柜台后头的角落。
姜荻从顾延的虎口探出脑袋,呼呼吐舌头:“差点被你弄死。”
“嘘。”顾延用指腹戳戳他的后脑勺,“他们来了。”
什么来了?姜荻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到嘭,嘭,哗啦,一声接一声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大力撞向金属卷帘门,在他俩躲藏的一角,甚至能看见铁门上的凹陷。
姜荻心想,这智商不像被上身,倒像暂时失去神智,怪不得顾延说他们是黄四娘娘的傀儡。
小卖部黑灯瞎火,路灯穿过虚掩的卷帘门,落下一片白惨惨的光斑。姜荻屏住呼吸,透过玻璃柜台有些年头的污迹水渍,从左到右,掰指头数屋外的人数。
一双脚穿拖鞋,两个人光脚,另有一人趿拉棉鞋……拢共六个人。他再数一遍,噫了声,怎么是五个?
“顾延!”姜荻抬头想提醒,却见左手边,柜台外,一个白发老头眼瞳缩成一点,正趴在地上与他隔着两层玻璃对视。
“妈呀!”姜荻吱吱大叫,毛骨悚然。
顾延似乎早有所料,并不吃惊,拍拍他后背,低声吩咐:“去找一袋糯米。”
不待姜荻多问,顾延就揪起他的尾巴,把人往货架深处一丢。
“找什么?!”姜荻抱住蓬松的尾巴自由落体,“顾延,你妈的,我没听清!”
顾延单手撑住柜台,一跃而出,手腕翻转,刀背拍在那老头后颈,收着九成九的气力,才没直接把人颈骨断成两截。
龙牙刀一声嘶鸣,顾延周身黑雾弥漫,一道耀眼的白光自雾气中破空而上,直抵白发老头眉心。老头喉咙间发出嗬嗬的怪叫,像被人紧紧攥住脖子,又像是一股腥气在脏腑间汹涌。霎时间,鹰鼻鹞眼的老头眼睛一翻,浑浊的瞳孔散开,头一歪,沉沉睡去。
门外的黑影叫声愈发惨厉,顾延喝一声姜荻,不多时,一只金黄的黄鼠狼咕涌着出现,口中叼着袋20kg的大包糯米粉,艰难地拖到他脚边。
“重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姜荻瘫倒在地,“只有糯米粉了,凑合着用吧。”
他累的不行,就爬到收银台上,爪子勾开一罐旺仔牛奶,一边咕咚咕咚地喝,一边瞧着顾延拿龙牙划开包装,擓过一把糯米粉,塞进老头口中。
龙牙刀驱邪斩鬼,但并非一劳永逸,想要防止村民们再被上身,就要动用上方术。顾延在地上和货架间铺满糯米粉,姜荻瞅着新奇,眼睛发亮。
真看不出来,他家崽还会怪力乱神那一套。
“躲好。”顾延撂下两个字,按下卷帘门开关。
金属卷帘门哗哗地一层层往上,门外黑影们动作一顿,随即尖叫着往里扑。下一秒,他们的脚心踩在糯米粉上,却像踩在火烤过的铁板上一般,发出骇人的惨叫。
顾延反手执刀,长腿一扫,将他们的冲势逼停,遏止在那片糯米粉画就的白色牢笼中。姜荻两爪子托腮,哇了一声,就差嗑瓜子加油助威了,被顾延冷冷一瞥,忙捂住嘴。
姜荻跳下收银台,帮顾延把昏睡过去的村民们拖到货架后头。接下来便是故技重施,顾延出门把人引入小卖部,他帮忙洒糯米粉,二十斤不够就再来一包,到最后毛尖都沾满粉末,直把自个儿从黄鼬抹成一只雪貂。
*
四下寂静,刘文婷面无血色,汗湿的紫发打绺,紧握住手中的铁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向一米见方的楼梯口。
安国柱一家在她身后,互相依偎着,小男孩睡在安家媳妇怀中,吐着鼻涕泡。
“大妹子,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你也别担心,有大仙他们在,会没事的。”安国柱安慰道,“天快亮了,有我们两个男的看着,你过来眯一会儿。”
刘文婷像是没听到,一动不动,安国柱没辙,闭上眼假寐。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得刘文婷压低嗓子,声音颤抖地叫他们别睡了。
“楼下有人。”刘文婷咽口唾沫,手心冒冷汗。
松垮、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咿呀的开门声,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咔嚓碎落。嘎吱,有人撞到桌子,鞋底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声。
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脚下。
许是凝望楼梯口那片昏暗太久,刘文婷眼眶酸涩,有些分不清黑暗中窸窸窣窣的东西,是她亲眼所见,还是神经紧绷带来的幻象。
“谁啊?!”安国柱儿子忍不住呵斥,被安国柱拍一把手臂。
陡然间,刘文婷似乎在那团模糊不清的昏暗出口,看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人脸。
“啊!”阁楼上的几人失声尖叫,安国柱吓到直抚心口。
刘文婷发根都被汗水浸湿,她忍不住去想,他们已经把楼梯抽上来了,那个人是怎么凑到两米多高的楼梯口的呢?
“大妹子,快,躲进来些!他上不来的!”安国柱大喊。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而普通,就像你我身边随处可见的路人。刘文婷想,她在昨晚的流水席上见过这人,可是此刻,那张额头萦绕黑气的脸孔,正伸长脖子,下巴吊在鬓角,黑黄的牙齿咬住了她的靴子。
刘文婷咬住下唇,心一横:“不用,我来——”
下一刹,她轮开胳膊,高举铁锹,啪的一声拍了下去。
*
同一时刻,莫问良在安家村委的办公楼夺门而逃,下楼的通道被两条黑影堵住去路,接连几间办公室都上了锁,来不及撬开,他暗骂一声,掉头往洗手间跑。
“顾延,老子活着回去非抽你一顿不可,坑人啊这不是?”莫问良咬紧牙关,尝到一丝血味。
那个女人细细的眼睛眯成两条线,五官似人非人,手脚像橡皮泥一般抽长,皮肤覆着一层粗短的褐色毛发,有股子邪性,但莫问良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抓起一只奖杯就往后掷,走廊一地狼藉,一层的黑影们发出啸叫,也在步步逼近。
莫问良想过反手跟那女人打一架,但又担心闹出动静,被黑影们围攻。他不能确定,黑暗的村庄里有多少个化为黑影,失去自我意识的村民。
如果人数比之前看到的还要多,那今晚注定不会善了……莫问良啐口唾沫,指关节掰得咯咯作响。
洗手间有股消毒水和尿骚味混合的刺鼻气味,莫问良把拖把横在门栓上,企图阻挡一二,再转身去开窗,孰料单扇窗户锁槽卡扣生了锈,无论他如何用力向外推,都只能勉强推开一掌宽的空隙。
莫问良心里又给顾延和姜荻记上一笔,抬脚想踹开窗子,门外的走廊却传来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赤脚踩在水泥地上。
“操。”莫问良望一眼狭窄的窗台,不再犹豫,闪身躲进倒数第二间隔间。
咔嗒,莫问良点燃一支烟,双眼浮现戾色。他含着烟嘴,无比清晰地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第一扇门,第二扇。漫长的等待中,莫问良思忖着,或许,顾延把他一杆子支到村委,让他找什么劳什子广播台,就是为了避开他,好对翟斯语出手。莫问良冷哼,不知道该说顾延是残忍还是一丝人性尚存。
既然如此……莫问良攥紧拳头,手背血管根根凸起,他闭上眼,似乎沉浸在某种痛苦中无法自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他撞上了翟斯语?!
“莫哥。”隔间门外,熟悉的声音响起,莫名地尖锐,“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相隔一扇薄薄的木门,昔日的同伴却已经不算是人了。莫问良浑身发冷,突出的喉结起伏:“翟斯语,我这人什么都讲算计,但对同伴从来不会。我最恨公会内斗,也跟你一起处理过几回内鬼,你知道我的风格。”
嘀嗒的流水声中,柔软肢体粘黏在地砖上移动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纤细如发丝的血肉从门板下方钻入,莫问良后撤半步,踩在马桶盖上,瞅见那簇血肉张牙舞爪,如臂使指般盘旋向上,打开插销。
门开了,莫问良却不见人影,那个全身覆满棕色毛发的女人伫立在隔间前,怔愣半秒后猛然抬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莫问良从门框一跃而下,坐在她肩头,双腿扣住她的腋下,右手抓住耳廓,肘部用力,咔,一声脆响,是颈椎断裂的声音。
血肉交织的流苏蜿蜒而上,镰刀般勾起,簌簌而至,在莫问良上臂划出深可见骨的穿刺伤,一个接一个深深的血洞,让莫问良胸腔打颤,喉头一滚,嘴角涌出鲜血。
眼看就要刺入莫问良的胸膛,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侧身避开,上半身平行于地面,呵了声,取下口中的香烟,借势狠狠怼进翟斯语嘴里。
*
破晓将至,莫问良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个血脚印,避着人走回安国柱家。
一路上经过的人家,时不时传出压抑的哭声,也有空无一人的院子,唯有一片死寂。
路过村口小卖部时,莫问良脚步稍顿,只见整个店面从天花板到货架,再到地上全是糯米粉,白花花的一片,上头脚印凌乱,货架也歪歪斜斜,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店门口躺着好几个村民,有男有女,都歪着脑袋呼呼大睡,对昨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嚯,够可以的啊,顾延。”莫问良按着腰上的伤口,一走进小卖部就看到顾延正弯腰把一个个村民往门外拖,算上地上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顾延见他受伤,也不吃惊,淡淡道:“有一半已经醒来回家去了。”
“你怎么跟大家伙解释的?”莫问良问。
顾延面无表情地说:“昨夜有邪风作祟,八字轻的人容易着道,好在我们有姜大仙为大家做法,赶在牛头马面前把你们的魂勾了回来……回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哈,胡扯蛋。”莫问良大笑,牵扯到伤口痛得直弯腰。
他四处看了看,咦了声:“那毛绒绒上哪儿了?姜荻人呢?”
“柜台,刚才还在……”顾延脸色一沉,快步往小卖部里面走,可他来回走了两趟,把货架上的东西挨个翻了一遍,都在没找到姜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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