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取中人员的名单很快报去松锦前线,皇太极忧心战局,根本无暇管他们在朝中的折腾,批红潦草得一个大大的“准”字便几乎占据了半张奏折。
估计是后来又觉得这样写过于简略,显得不够重视,又在后面补了一行小字:卿等皆肱骨之臣,此事诸卿商议即可,朕深信之。
平安拿着那张奏折研究半响,分明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你们全权负责,有事也别来烦我!
吏部着手安排新入仕官员的去处,工部和户部也将新科举中选的五十七人瓜分完毕。
平安和状元郎不小心聊久了一点,那天仍旧来晚一步,不过还是仍旧凭借自己在民间的声望撬到了不少墙角。
吏部管理官员调动任免,承政仍然是平安的三伯伯阿拜,不过他这几年常以老病请假在家中休养,实际能主事的已经成了两位参政。
吏部其中一位参政是平安的先生鲍承先,由他来和平安商议应当会更方便说话,所以被同僚委以重任。
鲍承先的意思是,学子们虽然中选入仕,但因其阅历不深,其中又有年龄较幼者,从学堂到官场恐怕不能很好的适应,需要先磨练自身。
平安也是这么想的,今年的新科举中有一位十二岁的进士,名次颇为靠前,生辰甚至还比他小一个月。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天赋比努力更为重要,人比人气死人,正科举中还有一位年逾六十的,这俩人站在一块儿妥妥祖孙三代。
也怪他没有设置最低参考年龄,毕竟谁能想到,真有人能三年连升,把给他们准备到十八岁学完的课提前学完了。
虽然他不拒绝神童,甚至希望神童越多越好,但这十二岁的神童要是真入了六部官署,即便只是个文书,其他同僚们也受不了啊。
平安和他们商量,
“不如十七岁以下的先入内三院历练一番,等学子们沉淀心性之后,再由吏部经考后赋职?”
这样甚好,吏部两位参政都满意。
传统科举那边问题倒是不大,学子们大多已经弱冠,何况以文法入仕者本来就该去内三院。
平安想要走的主要就是那个十二岁的神童,他年龄小,入朝不便,但去国史院修书正好。
国史院藏书浩如烟海,正适合这种神童自学,他日日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一定进步神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还能顺便给新科举编写教材,传授经验,一举两得。
至于平安和工部户部提前瓜分好的其余几十位新科举进士,就由不得吏部随意分配职位了。
工部户部一直缺人,早等着这批学子们顶缺,肯定不可能再让他们去修书磨练的。
商贸司要扩展贸易更离不开人,蒙古草原上也有着广阔的商机,海洋贸易更是规模日隆,何况日后更有广阔的天地大有可为。
所以平安不仅给自己开后门商科取仕,其他能搜刮人才的时机同样不会放过。
鲍承先与户部的刘参政、工部承政裴国珍也算相识,汉臣间难免惺惺相惜互相提携,知晓这两部目前缺人的窘况,鲍承先对他们的要求皆是尽力满足。
文理两科仕子都已经有了去处,到最后有些争议的倒是新科状元的归宿了。
内三院都想要人,三位大学士两位是平安的老师,国史院的大学士则刚答应了自己照拂小孩。
偏帮哪一个都不合适,平安看着三人互不相让,突然对王左感情复杂。
啧啧啧,南边来的状元郎就是厉害啊,一篇策论让三个男人为他争得面红耳赤,连文人的体面也不要了。
满达尔汉原本没有争人的意思,他带兵打仗擅长,自认礼部承政算个兼职,本不热衷。
现在看他们抢得激烈,也知这位新科状元应当是个可用之材,于是也跟着凑热闹。
那边三人本来争得不可开交,唇齿翻飞,唾沫四溅,更是撸胳膊挽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火药味极浓。
满达尔汉加入后,三人突然开始一致对外,
秘书院范文程:“此人于朝政策论颇有见地,去礼部是暴殄天物!”
弘文院希福:“必不能让有能之人落入你们礼部手中,让他写规整文章祭祀典文太屈才了!”
国史院刚林:“天天说礼仪正风纪,端正这个,端正那个,也没见你们礼部把朝野风气端正得多么好,自己的行事礼仪都合乎规制吗,你还有脸抢人?”
满达尔汉:???
不是,干嘛突然人身攻击我们礼部啊?
……
鲍承先原本和平安一起靠在桌边看热闹,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平安,
“王左如今就住在城中永安街庆云客栈,八阿哥您说,趁着他们在这儿吵架抢人,我偷偷去捡漏行不行?”
平安:“……啊这,”
他现在说出自己好像已经收到了新科状元递过来的橄榄枝会不会被打?
-
崇德六年九月十八,宸妃薨,帝大恸。
汗宫漫天飘白,不知是雪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被风吹着纷扬落下,将整片天地都铺得惨白。
朱红宫墙被漫天白色覆盖,阴沉的铅云压住天穹,丧钟哀哀奏鸣。
于梦中再次看见希福和满达尔汉浑身缟素,皇太极心里登时就是一窒,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他听着耳边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声,不知为何,整片胸膛似乎都因为心脏的牵扯痛苦万分。
他分不出到底是哪里痛,只是感觉有什么注定抓不住的东西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人难道真的能梦见自己的前世吗?
一切的遗憾,难道真的还能有再重来一次,而被重新弥补的机会吗?
听到爱人病重的消息时,他丢下松锦战场不顾一切的往回赶,不敢停留哪怕一时半刻,七天六夜不曾合眼。
但那时疾奔回京时他的心情又是怎么样的呢?
是想要回去见爱人的最后一面,
还是害怕那样撕心裂肺的离别?
不,都不是的,
是什么都没有心思去想,心中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为空茫,他只是想再一次的,回到她身边。
他想这匹马为什么跑得这样慢,是不是又该换马了,
他想战场风云瞬息万变,主帅原本不该离开的,
他想此时丢下松锦战场,不知史书上会怎样记载,不知后人会如何评说,会不会说他临阵脱逃,轻重不分……
他想到他们的初见,想到日夜相拥的缠绵,也想到自己曾许下誓言。
此战若成,或许他就可以坐拥天下,再过几年,等战争都平歇了,天下安定,他们再一起去看看那不曾见过的中原风光。
诗句很美,画作逼真,可山河万里,他还是想要与人同赏。
……
他可以想所有的事,唯独不敢想关雎宫里,
海兰珠是否还在等他。
-
关雎宫里,芳魂已逝。
-
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
他明明已经到了大清门前,日夜兼程一刻不敢合眼,
明明,就只差一步了。
差一步,却也不只是差一步,
他们不差这一刻,他们差的是以后的朝夕,差的是这一辈子。
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也看到身上穿戴着白色惶惶报丧的使者,马蹄声踢踏在石板路上,声音冰冷刺耳。
这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他原本是不怕冷的,可现在觉得针扎一般的寒冷从每个骨缝里蔓延出来。
他的爱人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身体冰冷,她脸上是憔悴的病容,涂了胭脂也不能掩盖,眉宇之间似乎还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
可是真奇怪,在他的眼睛里,仍旧无人比她更美。
他不能相信自己再也不能见到这一双柔情满满的眼睛,听到女子笑吟吟的唤他一声“大汗”。
无论他怎样小心翼翼的呼唤,也不能获得一点微弱的回应。
皇太极喉中腥甜,呕出一口血来。
-
噩梦是会醒的,只不过乍然之间,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皇太极看着自己手中的鲜红,把见到血就大呼小叫的长庆斥退。
鲜血轻易的在清水中消散,再用布巾擦拭,一切的痕迹都已经消弥于无形,可方才的心悸仍旧久久的萦绕在他心头。
皇太极走出帐篷,巡夜的士兵来来往往,重甲碰撞出的声音整齐而清晰,前方就是锦州城了,锦州已乱,洪承畴也再难支撑。
只须半年,再须半年,松锦二城和这一整片边城之地都将是他囊中之物。
山海关以外,明朝将再无边城能与大清军队对抗,北方门户已经訇然中开。
火光在身边跳动,连星星也看不分明,他离开大帐,久久的凝望深蓝色的天穹。
长生天,这是你给我的指引吗?
-
身边窸窸窣窣的,应当是长庆又追上来了,皇太极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盛京那边有消息吗?”
大晚上的怎么突然要问盛京的消息?
长庆摸不着头脑,只是想着皇太极方才突然吐血而心急如焚,
“皇上问的什么消息?昨日送来了新科进士们的任免奏疏,鲍参政大人请您最终裁决。”
“还是今年的粮税?户部问需不需要再加些,好应付南进之战……”
这些奏折都已经看过了,皇太极打断他,
“关雎宫”
这三个字一出,长庆更懵了,
“……信不是昨日才送来?外面风冷,您还是快回去坐着歇息,奴才这就去请御医。”
皇太极沉默须臾,
“不必了,把多尔衮他们叫来,今夜便把之后的战略定好,我有事要回盛京。”
关雎宫的回信是和昨日的奏折一同送过来的,字迹确实是海兰珠的无疑,可他仍觉得要自己回去看一眼才肯放心。
洪承畴被围锦州孤立无援,麾下诸将贪生怕死不足为惧,松锦之战或已成之,他这个主帅不在此坐镇,相信几位能征善战的兄弟也能制胜克敌。
连夜拟定了之后的战术,崇德六年九月十二,皇太极只带了一队亲卫,轻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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