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发热
冬日的夜来得早, 乔绾二人到达仓河村时,天色已经渐暗了。
一路上慕迟一言不发,安静地跟着她走, 只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继而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漆黑, 令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乔绾也懒得再一探究竟, 沿着当铺老板告知的脚程一路前行, 直到看到稀稀拉拉的村落,紧绷的思绪才终于放松些。
仓河村很是破落, 地上的积雪未曾清理过,有些被践踏成了淤泥,明明是寒冷的冬季,土屋上的烟囱却鲜少有人家冒出炊烟,更无半点灯火。
偶尔有一两个村民经过, 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脸上与手上俱是被冻出的冻疮, 身形骨瘦如柴,低着头缩着肩膀, 手揣在袖中飞快地奔走。
一路上看到不少这样的人, 可乔绾心中还是有些难受。
她抿了抿唇,朝仓河村最北面的土郎中家走去。
当铺老板说, 这位土郎中姓常, 周遭的村民不知道他本名,便唤他一声常老癫。
不是因为他真的疯癫, 只因他行事作风不按常理出牌, 总是神神叨叨的。
夜色降临时, 乔绾终于带着慕迟来到了常老癫的房屋前。
依旧是土屋,不同的是,常老癫的院门前,悬着一盏油纸包裹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
乔绾敲响院门,等了许久才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惫懒的嗓音满是不耐烦:“谁啊?”
房门打开,乔绾只看见一个穿着青麻布衣的老头,留着花白的须发,手揣在袖子里,正打量着她:“大晚上的,你找谁?”
乔绾迟疑道:“你是常老癫吗?”
老头一皱眉:“你这女娃娃好生无礼,旁人唤我一声老癫便算了,你这小辈也跟着唤?”
乔绾默了默:“你是老癫前辈吗?”
常老癫似乎也觉得这个称呼更为奇怪,轻哼了一声,终于看向一旁的慕迟,随后一乐:“这小子胸口中箭还跟没事人似的,怪哉怪哉。”
慕迟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乔绾顿了顿,摸出一锭银子给老癫。
常老癫掂量了一下,满意地让开位子。
乔绾扶着慕迟走进房中,旋即难以克制地皱了下眉。
房中很是狭窄,只有一盏煤油灯孤零零地亮着,各种瓶瓶罐罐和桌椅板凳便将整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杂物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散乱地堆在角落。
床榻旁放着一个小火炉,正烧着几块干柴,是整间屋子唯一的温热。
老癫懒散地跟了进来,察觉到乔绾的表情:“女娃娃,嫌弃啊?”
乔绾顿了顿,她没有见过这样又挤又乱的屋子,一时之间连在哪儿落脚都不知。
老癫哼笑:“你可知,来找我看病的,多少都要恭维两句的。”
乔绾默默看向他,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也没那么……不堪。”
老癫瞟了她一眼,半点没有察看慕迟伤势的打算,反而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听出多少真心来。”
慕迟安静地坐在条椅上,脸上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神色却始终平淡,仿佛不是他重伤在身一般:“前辈的柴烧得很旺。”
此话一出,老癫神色一顿。
乔绾不觉朝火炉旁堆着的一小堆干枯的柴木看去,起初茫然,随后了然。
平阳镇上种的都是柳树,且许多已被人砍了去。
而那些柴,却是皇林里的松柏杏木。
老癫去皇林里偷偷砍来的。
“你们这些小辈,好生无趣。”老癫没好气地瞥了眼二人,到底再没说什么,走到慕迟身旁,抵了下他的后背,“箭矢有倒刺,还未完全刺穿后背,若想拔出箭,须得将后背的肉割开才行。”
他说着,拿起慕迟的手臂便要号脉。
慕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却牵扯到了伤口,又流出不少血。
慕迟只觉意识一阵眩晕,老癫趁机抓过他的手腕,号了一会儿眉头紧锁。
“前辈,他怎么样?”乔绾忙上前问道。
慕迟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原本抗拒着老癫碰触自己的力道,不觉卸去。
“倒是没有生命危险,”老癫收回手,看向仍在不断流血的伤口,“须得先把箭拔了。”
边说着,老癫已飞快拿过一旁的麻布包,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扔进火炉上的沸腾的热水中煮沸,又以酒水擦拭,利落地下刀,在慕迟的背上深深划了下去。
血顷刻流了出来,狭窄的屋子瞬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乔绾忍不住皱了皱眉,肺腑难以克制地翻涌了一阵,脸色微白,朝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
慕迟仍面色无波地坐在那儿,目光轻垂着,于他而言,不过就是匕首在他的肉里穿行着罢了。
可看着视线里退避的脚步,他不觉有些烦躁,却又道不出缘由,只侧头催促:“快些。”
老癫被他这样一说,也不见恼怒:“你这小子被割肉刮骨都没半点反应,莫不是不知痛?”
慕迟脸色一冷,刚要偏首,老癫却看准了时机,以匕首别住箭矢,用力将长箭从他的胸口抽出。
慕迟闷哼一声,只觉冰冷的箭身一点点刺透胸腹被抽离出去,徒留一个血窟窿,原本闷在里面的血如开了闸的水坝,不断地涌出。
意识也随着那些血的流失而消散,眼前忽明忽暗,肢体冰冷,如濒死前的挣扎。
老癫脸色严肃,自语道:“得先将你扶到里间榻上……”
说着伸手便要将他扶至肩头。
下瞬,老癫却一顿,即便这时,慕迟的多疑仍让他下意识地抗拒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
老癫看着因他身躯紧绷血流得更快的伤口,气笑了:“好难伺候的小子。”
乔绾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老癫看着她朝慕迟抬了抬下巴:“将他扔到里屋。”
乔绾未曾多想,起身扶着慕迟朝里屋走去。
老癫盯着二人的背影,半晌“啧啧”两声,跟了进去。
乔绾将慕迟送进里屋便出来了,屋内仍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乔绾抿着唇,好像回到了母亲死去的那天,她吐了很多血,空荡荡的宫殿里也满都是血的味道。
乔绾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打开门,冷风吹了进来,将血腥味带了出去,心中这才好受了些,也终于能看见,门外的远处,黑漆漆的天空不像陵京一般,满眼灯火繁华。
而是满目漆黑,死气沉沉。
不知多久,常老癫从里屋走了出来,边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边道:“晕过去了。”
“多谢老癫前……”
“就前辈吧,”老癫打断了她,懒洋洋地窝在火炉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那小子当真不知疼痛?”
乔绾诧异:“前辈诊脉诊出来的?”
她当初可是寻了满陵京的名医,才只有一个张鹤诊出来,未曾想这荒野山村,一个土郎中医术会这么高。
“寻常人即便能忍疼痛,可身体血肉骗不了人,被割被剐时照样会不受控地抖动,他却是全无反应,”老癫笑了一声,“以往我倒是在医术上见到过,此病症乃是出生便有,也不知是好是坏。”
出生便有?
乔绾呼吸一紧,脑中闪过什么,好一会儿她才问道:“此症,可有解?”
老癫奇怪地看她一眼:“既是出生便有,据我所知,极难解。”
乔绾死死抿着唇,久久未曾言语。
老癫又想到什么:“对了,里面那小子的脉象极为虚弱,以往似乎还服过毒,以致内力被压制肺腑受损,不过被一味极寒的大补药物解开了,这次也是因着那药物大补,维持着生机,才能撑到现在,若你仍要继续救他,那点儿银子可是不够的,我须得给你连夜配制丸药……”
乔绾愣了愣,老癫余下的话也听得囫囵。
所以,就连雪菩提能治不痛之症,都是他利用她解毒的说辞。
可转念却又觉得意料之中,他最初对她便是利用,所谓“让他知晓疼痛便会爱慕她”这番话,更是可笑的谎言。
只有她像个傻子一般信了,满城寻找名医,服下自损身子的药物,步入他的圈套中。
“看你这女娃娃对里面那小子爱不爱恨不恨的,到底救,还是不救?”老癫嗓音大了些,问她。
乔绾回过神来,双手不觉紧攥着,嫣红的蔻丹指甲经过几日奔波有些粗糙,死死地抵着掌心的肉。
良久,她道:“救。”
说完这个字,乔绾如虚脱般起身到院中透气,却在看见里间的人影时顿住。
慕迟虚弱地站在里间门口,肩头的白布被血染红了,脸色雪白,眼梢却隐隐带着绯色。
他的双眸幽沉如古井,正深深地凝望着她。
*
这晚,乔绾拿出当簪子的小半银两给了老癫,宿在了西屋。
老癫拿了银子,乐呵呵地给二人搬来火炉,拿了两床干净被褥,又端来了煎好的药,嘱咐道:“好生休养,若是没发热,便是挺过去了,若是发热了,只怕……”他顿了下,摆摆手,“记得叫我就行。”
乔绾应下,却在看见房中简陋的摆设时犯了难。
她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也睡不惯硬邦邦的木板床,尤其还能嗅到年久不住人的霉味,漏风的门板时不时传来几声北风呼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乔绾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往后若是能离开陵京,定要多带些银两,即便想要自由身,也不能苦了自己。
若不能多带银两,便藏多些首饰也是好的,左右她的首饰随意挑出一件都极为名贵。
到时,她可以去长安,去兖州,去奉天……
等到累了,就安定下来,也许会有一个温柔的郎君待她以真心……
门外陡然传来几声肃杀的脚步声,透过透风的墙壁清晰传来。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方才酝酿的细微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砸门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自不远处的人家传来,压低的嗓音粗嘎又满是戾气:“县衙搜查,有人说你们这儿窝藏逃犯。”
乔绾蓦地坐起身,手脚冰凉地穿好鞋跑到慕迟床榻旁,用力地推了推他:“慕迟,醒醒。”
可一贯戒心极强的慕迟躺在床榻上,没有动静。
乔绾听着门外县衙的人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心中更是焦急,若真的被抓到,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了,慕迟会死,她也说不定就会死在哪一次乔恒的“赐药”中。
“慕迟!”乔绾用力拍着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她,手轻轻抖动着,急得眼眶也红了。
慕迟似察觉到什么,眉头紧皱着,唇微微动了下,双眸却仍紧闭。
眼看着县衙的人声音越发清晰,乔绾一咬牙,顾及不得他的伤,用力将慕迟拽起,半背半拖着他下了榻,跌跌撞撞地朝外走。
却在下瞬,她的脚步一顿,看见火炉旁堆放的一小堆松木。
皇林的柴木。
乔绾死死抿着唇盯着那堆松木,最终将慕迟放下,一股脑将松木全数扔进旁边的醨酱坛子里,复又吃力地半背起慕迟,朝土屋后面半人高的小门跑去。
下雪后的乡村小路极为崎岖,白日化开的雪水也在夜间上了冻。
前方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身后不远处则是举着火把的官兵。
乔绾只凭借着白日的记忆,朝前方奔走着。
冷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也全无知觉。
“大人,这边都查遍了。”
“去北面,挨家挨户地查!。”
乔绾所在的正是北面,她心中一惊,脚步踉跄了下,踩在一片结了冰的雪泥上,重重滑倒在地,手掌一阵火辣辣的痛,却也顾及不得,忙又拖着慕迟站起身,走进前方的黑暗中。
直到来到一处分叉路口前,乔绾气喘吁吁地停在道口,肺腑内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因着恐慌眼眶红肿着,不觉流出几滴泪水。
左侧是有少许亮光的村落,右侧是光秃嶙峋的山林。
“去山林里。”身后陡然传来一人沙哑的气声。
乔绾诧异地转眸,本以为慕迟恢复了意识,却只迎上一张似鬼魅般苍白的脸,他的双眸仍紧闭着,睫毛颤抖。
明明不知疼痛的人,却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想到自己毕竟经验甚少,乔绾不及多思,看了眼身后逐渐追来的火把,钻进满是碎雪的山林。
慕迟在听见那些官兵的声音时,意识便已经有些清醒了。
可是他却连睁开双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像是一个清醒的死人,只留下身体的森冷寒意。
他恍惚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只要一丁点力气,自己便会万劫不复。
他能听见乔绾的声音带着惊慌,能感受到乔绾在吃力地半背着他,逃脱那些官兵的搜查。
她大可以不这样辛苦的。
将他交出去,她便能再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而非……跟着自己在破败的山野小路上逃命。
可她没有这样做。
她护着他,不知疲倦地前行。
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响在自己的耳畔,带着一丝别样的暧昧。
她跌倒了。
以往擦破点皮便会愤怒的她,却连吭都没吭便爬了起来,继续前行。
慕迟突然想看看此刻乔绾护着自己的样子,他费力地撑开双眼,映着微弱的雪光,他看见乔绾的唇固执地抿着,额头上升起了一层薄汗,长发散乱在脸畔,眼圈通红,脸颊上似也多了两道泪痕。
是因为他吗?
慕迟迷蒙地看着她的眸子,眼底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色,又冷又热的眩晕再次侵袭着他的理智。
慕迟能察觉到自己被乔绾带到一个山洞中,血肉一寸寸地冻结成冰,可偏偏肺腑如被烈火焚烧。
明明不痛,却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慕迟不觉想起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服下雪菩提的时候,每一寸肌理都像是要被冻裂开。
那时,一道火焰一样的身影抱住了他。
“你发热了。”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
慕迟紧闭着双眼,他并不知晓发热的滋味。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知觉在不断抽离,身子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将万劫不复的时候,一只手带着炙热的温度,抱住了他。
像极了上一次。
不同的是,那一次隔着厚厚的狐裘,这一次,只剩一件单薄的小衣。
女子的肌肤柔腻如脂,热烈似火。
一点点将肢体的冰冷化掉。
慕迟忍不住朝炙热靠近些,再靠近些,恨不得将自己溶于她的骨血之间,陌生又熟悉的欲色不断滋生,沿着小腹一点点蜿蜒向下。
慕迟低低地喘息一声,双眸紧闭着,朦胧中仿佛看见一道莹白的人影,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恍惚中,慕迟想起曾听人说,人在濒死时,会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他经历过无数次濒死的时刻,却从未见到过任何人。
这一次,是第一次。
“是谁……”他竭力地想要看清楚,那道身影却始终模糊不清。
乔绾平静地看着近在眼前的慕迟,他的唇与眼角仍因着高烧泛着诡异的嫣红,微睁的双眸却像是透过她在看旁人。
“你是谁?”慕迟仍固执地问。
乔绾沉默几息,讽笑一声,干脆遂了他道:“乔青霓。”
慕迟的神色蓦地一顿,本紧拥着对方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连呼吸都变得轻了起来,许久,他嗅着熟悉的香气,惩罚般启齿咬上她的侧颈:“我说过,若我是你,不会管你死活的。”
“乔绾。”
乔绾因侧颈的微痛凝眉,转眸看向他仍空濛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他的肩头:“我也说过,没有我,你可能会死。”
慕迟闷哼一声,感受到肩头熟悉的感觉,低低地笑了出来。
“果然,还是这么蠢。”
作者有话说:
今日慕渣flag:若我是你,不会管你死活的。
这段剧情不会太长,很快啦~
? 22、打脸
慕迟也不知自己究竟何时昏睡过去的。
很久以前, 他便难以忍受夜晚入睡时周身有人,那会让他心底疯狂地躁动,坐立难安, 即便昏迷,也下意识地排斥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
可昨夜,在荒凉的山洞里, 他却随着拥着自己的那道温热缓缓睡去。
恍若又见到了那只莹白的手臂抱着她, 宽厚的外裳盖在二人身上, 隔着单薄的小衣,他能触碰到她光洁的肌肤。
无比嵌合的拥抱, 交缠的肢体……
像是一场桃色梦境。
慕迟猛地睁开眼,双眸直直地看着头顶嶙峋的山洞怪石,呼吸仍有些急促,良久,他方才察觉到什么, 眉头徐徐紧蹙,侧眸看向肩头的齿痕。
昨夜不是梦。
乔绾用体温暖了他。
而今身体里那股又冷又热地折磨已经消失, 胸口的伤也已不再流血,前几日一直眩晕的感觉也散去大半。
他从不是甚么在意礼法纲常的人, 可于大黎而言, 有了肌肤之亲须得结亲。
若乔绾以此为由……
“吃一些吧。”乔绾的声音自山洞外传来,她的脸色有些疲惫, 却很是坦然, 将怀中的素包递给慕迟,“仓河村的官兵已经走了, 我去找老癫拿了药, 顺便买了辆牛车。”
整个平阳镇的马车都少得可怜, 今冬大寒,冻死了不少牲畜,能有一头活着的牛被她买到已属不易。
慕迟看着手里已经冰冷的素包,复又看向对面的乔绾。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她显然吃不惯这些粗糙的吃食,拧着眉咽得艰难,却仍一口一口地往下咽着。
半点没有提及昨夜的打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慕迟不觉看向她的侧颈,这一次没有狐裘的遮挡,那个浅淡暧昧的红痕格外明显。
慕迟心中陡然烦躁起来,低下头吃了一口素包,神色幽沉。
乔绾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解他为何无缘无故地生气。
昨夜于她而言不过情急之下的举动,莫说只是肌肤相近,便是真的发生什么亲密之事,她也不会太过在意。
她相信慕迟定也是这般想,不定他连什么是礼法纲常都不知呢。
只是……乔绾想到自己咬慕迟的那一口。
慕迟的血和他的人一样很冷,对她而言有种奇异的力量,轻易将肺腑的闷燥压了下去。
吃完素包,乔绾又给了慕迟一个水囊,看他吃完药,方才继续赶路。
乔绾买来的牛车很是简单,一头瘦弱的老牛和拱形的篷子,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慕迟要去的是楚州,大黎北面的一座城,须得一路北上。
且慕迟仍被通缉,官道无法走,只能走些边缘土路,有牛车倒是方便了很多。
只是乔绾连马车都未曾驾过,更遑论牛车。
所幸老牛还算温顺,乔绾边赶路边学,很快便上了手,扬着长鞭坐在篷子前,晃晃悠悠地前行。
慕迟靠在篷子里,看的最多的便是乔绾只以一条丝带束起的长发,迎着冷风微微扬起,发丝仿佛都被阳光嵌了一圈金边,偶尔扬声娇喝一声“驾”。
越往北走,天便越发寒冷,便是地上的雪都比陵京要积得厚了许多。
许是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潮,不少地方的枯木已经被砍光了,炭比金贵仍求告无门。
冻死的牲畜随处可见,不少飞鸟也都僵死在无人烟的雪地里。
乔绾从最初的不忍目睹,到后来的麻木,不过用了三日。
赶路的第三日傍晚,二人来到了一处名叫柳安镇的镇子。
镇子里很是冷清,路面的积雪无人清扫,偶尔一两个行人匆忙路过,户户家门紧闭着。
乔绾拉着老牛的缰绳,目光直直地看向一户朱门旁的角落,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身上的麻布衣裳补丁罗列,头朝后倚着墙壁,双眼紧闭着,面色僵青,神色安详。
路过的人却像是早已习惯,看也未看行色匆匆地离去。
乔绾抓着缰绳的手一紧,老牛“哞”的叫了一声,牛车摇晃了下。
慕迟微微抬眸,看着乔绾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靠着一个老乞丐,看脸色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
慕迟不禁有些想笑。
锦衣玉食的人,自然是没见过这些苦难的。
可心中却又忍不住兴奋。
她的天真蛮横,是她尊贵的身份和滔天的富贵带给她的。
当这一切繁华的表象掀开,露出糜烂的内里,给白添上一抹黑,他太期待看见这样的画面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客栈。”乔绾收回落在老人身上的视线,声音有些低哑。
慕迟没有意见。
可整个镇子开张的店铺少之又少,客栈更是不见踪影,萧瑟的像个死城。
也是在转过镇子的最后一户人家时,出现了一位穿着青色麻布棉衣,裹着头巾的女人,女人的脸颊消瘦,正看着她:“姑娘可要找客栈?”
乔绾点点头,扯起一抹笑:“敢问大姐可知哪里有?”
“镇上的客栈都关了,倒是安平村上有家脚店,姑娘若是不嫌弃,今晚可以去那边歇歇脚,”女人说着看了眼天,“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只怕更冷。”
乔绾连老癫的房屋都住过了,脚店更无不可,一路坐在牛车上,人颠簸的腰背酸疼,索性跳下来牵着老牛和女人一块前行。
女人的话带着些本地的口音,看了眼车上的慕迟:“那位是姑娘的……”
乔绾顿了下,应道:“兄长。”
篷子内,慕迟抬眸朝她看来,眉头轻蹙。
乔绾继续解释道:“我同兄长去楚州寻亲,未曾想路途险峻,兄长从山上摔了下去。”
女人看了眼慕迟虚弱的脸色,微微松了口气,笑应:“原来如此。”
慕迟的目光自女人身上一扫而过,再次落到乔绾身上。
兄长。
还真是……肌肤相亲的兄长。
安平村离柳安镇极近,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便到了。
村子并不大,房屋格外简陋,甚至不少已经露了顶。
“前段时日突然下大雪,把不少房屋的屋顶都压塌了。”女人对乔绾解释道,说着眼圈泛了红,“村子里的牲畜冻死了大半,不少人也冻死在那晚上了。”
“官府无人管吗?”
“谁来管?这卖炭的大商户和官家都勾结着,官家又和陵京那边的世家走得近,谁敢管啊……”
乔绾听着女人无奈的语气,心里蓦地难过起来。
她从未想过,她口中极其喜爱的雪花,落在寻常百姓的头上,却成了砸下的一块块巨石。
二人又走了好一段路,乔绾看着前方仍旧破落的土屋,转头看向女人:“大姐,还要多久才到?”
女人愣了下,转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低下眼,指了指前路:“就在那儿。”
乔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一片荒芜。
乔绾皱眉,蓦地感觉肺腑被尖锐的物件抵了一下,继而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声,几滴温热的“水珠”溅在了她的脸颊上。
乔绾茫然地伸手蹭了蹭“水珠”,指尖颤抖了下,她只看见满手的血红。
浓郁的血腥味顷刻席卷而来。
她猛地转过身,方才还站在她身旁好好说话的女人,此刻已经倒在地上。
而她的右手手腕处,赫然多了一个血窟窿,染红了一地的雪。
地上,是那个熟悉的十字箭矢。
“下次是脑袋。”牛车上,温柔的嗓音传来。
乔绾睁大双眼看向慕迟:“你做……”
话却在瞥见女人右手掉落的剪刀时戛然而止。
剪刀的手柄还缠着白色麻布,因着经常使用已经泛黄。
她看向地上的女人。
她方才想杀了她。
“为什么?”乔绾迷茫地呢喃。
女人见事情败落,抓着她的衣裙,全然不顾自己的手腕,趴在地上满眼哀求,嗓音嘶哑:“小姐,您行行好吧,我们真的没有烧的也没有吃的了,我的女儿才五岁,我不能看着她被卖了,她才五岁啊……”
乔绾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她抬头,不远处的村民都在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绸缎衣裳,看她腰间的钱袋,也看牛车上的慕迟。
他们不敢上前,却在踟蹰着,等待着她的反应。
“小姐,求您了……”女人仍在不断地乞求着,地上的雪与血早已沾染一大片。
慕迟也在看着她,若是他,他不会留活口。
可……明明她此刻已经知晓了种种丑恶,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天真娇蛮,随着一路北上而荡然无存。
然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陵京时那个穿着绸缎华服、拿着镶玉金鞭耀武扬威的恣意少女。
他也在等她接下去如何做。
乔绾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些人在忌惮着慕迟。
她也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
若是方才女人成功杀了她,他们会将她的银钱分而抢之;
若是她动了恻隐之心,一只手换银钱,比一家人的命划算多了,哪怕她不给,这些人也会拼命上前。
可是,乔绾死死攥着钱袋。
她救不了这些人。
她也需要这些钱撑到楚州。
“小姐……”女人的声音逐渐低弱。
乔绾死死抿着唇,下刻猛地将自己的裙摆抽了出来:“你方才意图杀我,现下竟还好意思同我要银钱?”
女人眼底的泪流了出来:“小姐,我把这条命赔给您……”
乔绾蹲在女人跟前,用着最为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她:“你的yihua命不值钱,方才若非我兄长,此刻趴在地上哀求的人怕是我了吧。”
她边说着,边嫌弃地在女人的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迹,站起身走到牛车前,面无表情地牵着老牛朝前走。
女人趴在地上,死死地护住自己的手臂,再没有开口。
村民们见状纷纷后退开来,让出了道路。
一直走出村子,乔绾坐上牛车,怔怔地拉紧缰绳,晃晃荡荡地朝着前方行去。
慕迟看着她沉寂的身影,想到了什么,不觉低笑了一声。
他从来不介意白染上黑,不介意看见人间变成炼狱,甚至满心期待。
可是,当乔绾借着蹭女人衣裳的工夫,将银子扔进女人的衣襟时,他也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你早便知道方才那女人准备杀我?”乔绾陡然开口问道。
女人的剪刀抵着她胸口的瞬间,慕迟便动了手,只能证明他早便知道女人的打算。
慕迟看着她,良久才嗤笑一声:“愚善。”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一紧,转头看着他:“最起码她和她的女儿不用分开了。”
“你救得了她,救得了所有人吗?”慕迟像是存心戳破她所有的美好幻想,“你连那几个村民都救不了,甚至那些人随时会为了钱杀了你。”
“并非所有人都是恶人,老癫不是,”乔绾抿着唇反驳,“还有前几日平阳镇的那个小孩……”
慕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勾起一抹恶劣的笑,眼尾昳丽,嗓音温柔:“你以为,那夜你的行踪,是何人告发的?”
“不是……”乔绾下意识地反驳,下瞬想到了什么,脸上血色骤然消散。
见过她和慕迟的,只有平阳镇她曾给过几个素包的小男孩,以及仓河村的三两村民和老癫。
通缉令是新张贴的,老癫始终未曾出过那间土屋,仓河村距平阳镇半日的行程,见过她和慕迟的村民,根本不可能看见那纸通缉令。
只有那个小男孩。
他看见了她,也看见了慕迟,甚至离开的方向,便是通缉令张贴的方向。
悬赏千两黄金。
和两个陌生人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乔绾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疲惫,她转过头安静地驱赶牛车,再不言语。
不知行了多久,许是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在前方的又一处村落里真的有一家脚店。
乔绾牵着牛车进入脚店前,再次转头看向篷子内的慕迟,他的眉眼隐在昏暗中。
“若你成了皇帝,你会不会让这些人连柴都烧不上?”她问。
慕迟看了她许久,低低笑了一声:“公主折煞我了。”
垂下的眸子,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喜欢混乱,这些人,与他何干?
*
村中的脚店简陋,却也有上下两层,一层堂食,二层住宿。
说是堂食,有的也不过只是素面罢了,价格昂贵得紧。
慕迟靠在床榻,看着桌上掌柜的送来的素面,一动未动。
不知多久,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声,在萧瑟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慕迟面色平静地走到窗前,看着飞鸽飞过夜空,他轻点脚尖,人已飞快飞了出去,再回来手中拿着方才的飞鸽。
慕迟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
司礼的笔迹:
楚州木府。
慕迟平静地将信撕毁,看来司礼返回雁鸣山后没寻到他的踪迹,便去楚州木府等着他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转而看向一旁正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看着他的信鸽。
慕迟忍不住皱眉,总觉得这信鸽的眼珠,像极了隔壁的乔绾。
“姑娘,姑娘?”门外陡然传来掌柜高声呼喊的声音。
慕迟回过神来,回了封信放走了信鸽,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始终没有人开门。
他顿了下,起身打开房门。
掌柜的手中端着一碗素面循声看来,满脸歉意:“吵醒公子了?只是这位姑娘方才叫了两碗素面,一碗给公子送去了,姑娘这碗都快凉了还没人应,要不公子……”
慕迟看了眼乔绾紧闭的房门,良久颔首:“给我吧。”
乔绾回到房中便倒在了床上,前几日在山洞过夜都未曾病过的身子,不知为何此刻格外无力。
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也忽明忽暗,像是有无数巨石压在她身上一般,格外疲惫。
她做了噩梦。
她梦见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梦见那个小男孩方才还红着脸羞赧地看着她,转瞬便如换了一个人,阴森地掐着她的脖颈。
也梦见了那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五岁的女孩,手腕上的血窟窿在不断地滴着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最后,她梦见那些村民们冻死在那片萧瑟的冬里。
“乔绾。”有人在耳边沉声唤她。
乔绾像是得救般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阵眩晕,肺腑的闷热和额头的滚烫交相折磨着她的意识。
床榻前,站着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与曾经梦里掐着她的脖颈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摇摇晃晃的有了重影。
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发热了。
乔绾看向那道人影的方向:“钱袋子里还剩些银两,你拿走一半自己赶着牛车走吧。不能送你了。”
说到此,她停了几息,似还要说什么,却最终只说了句:“别死。”便疲惫地闭上眼,等着这阵头痛过去。
慕迟仍站在床榻前。
的确,现在的乔绾带着也是个累赘,更何况,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用不着她了。
他亲口说的,若他是她,绝不会管她死活。
慕迟神色冷静地转身,并未拿她的钱袋,只径自朝门口走去。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恢复了死寂。
乔绾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也许病体虚弱,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曾爱慕的那个温柔慕迟。
又是一阵眩晕袭来,乔绾皱紧眉头,意识逐渐游移。
她想,明日雇个人,将她的令牌交给最近的县衙,乔恒的人马大抵会很快找过来吧……
毕竟,又快十五了。
可下瞬,房门再次被人大力地撞开。
乔绾只朦胧间听见了些动静,懒得睁眼察看。
不知多久,一滴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水珠滴在她的唇角,润泽着她干涸的唇。
乔绾下意识地舔舐一下,竟意外地让自己舒服了一些,她不由伸手将那东西抓了过来,凑到自己唇边用力地吮吸了一口。
耳畔,夹杂着不甘与怒火的声音,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地混杂成了诡异的温柔:
“回去了也不过当个药人。”
“你可以暂且留下,但别再奢望其他。”
作者有话说:
绾绾:你求我我也不会留下:)
? 23、算计
天色已经大亮。
有光透过卍字纹路的阑窗照了进来, 倾泻着影影绰绰的亮,明暗交错混杂。
乔绾睁开双眼,仍没习惯睡硬木床的腰有些酸疼。
昨夜那股头晕脑胀的难受却下去不少, 甚至始终萦绕在肺腑的那股燥热也减淡了许多。
也许是被白日的事情惊到了,也许她终于难以承受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昨晚的发热像是一场无声的宣泄, 宣泄出来, 人也轻松了许多。
乔绾动了动唇, 嗅到唇齿之间残留的血腥味,肺腑一阵翻涌, 忙翻身起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
一连漱了几口茶,直到口中那股铁锈味消失才停下,乔绾也顺势坐在了桌边,昨晚的回忆涌入脑海,满眼复杂。
昨晚她清楚地听见慕迟开门离去的声音, 却未曾想到他竟回来了,甚至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给她喝了几口他的血。
乔绾不觉抿紧了唇。
“姑娘,您醒了吗?”房门外有人扬声唤道。
乔绾回过神来, 穿好衣裳方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掌柜的,他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
“掌柜的有事?”
掌柜的笑道:“姑娘昨夜的素面没有吃, 我便拿给旁人了, 便想着今晨再给姑娘补上一碗。”
乔绾看了眼素面,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 可也知道, 在这种乡村小路, 有这样的吃食已经不错了。
她扯起一抹笑:“多谢掌柜的了。”
“姑娘客气,”掌柜的边说着边将素面端到桌上,随意道,“昨夜得亏姑娘和隔壁那位公子未曾连夜离开,半夜又是下雨又是下雪的,冻死个人。”
乔绾顿了下:“这样啊。”
“是啊,”掌柜的对她点了点头,“姑娘慢用。”
说完便要离去。
“掌柜的留步,”乔绾蓦地想起什么,从钱袋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麻烦掌柜的给我和兄长再寻两套寻常的粗麻布衣,余下的便算作感谢掌柜的了。”
掌柜的看见银子眼睛亮了亮,立即应声:“我这便给姑娘去寻。”
乔绾看着掌柜的离开,唇角的笑也渐渐淡了些许,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果真见到一片雾蒙蒙的霜雾,地上的积雪泥泞不堪。
乔绾嘲讽一笑。
慕迟怕是早便看出天色不好,昨夜才会留下。
自作多情的蠢事以往做得够多了,往后万万不能再做了。
乔绾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关了窗子回到桌前,吃着那碗寡淡无味的素面。
隔壁房中。
慕迟一贯噙笑的神色,此刻却面无表情的,目光沉沉地抓着白布,慢条斯理地缠着自己手腕上的伤,伤口旁还能看见昨晚乔绾吮吸过的暗红齿痕。
她唇舌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丝丝酥麻。
慕迟被喂过不少毒,可是因他不能死,所以,他也服了不少解药。
他的血虽是冷的,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可想到昨夜,慕迟心中便有止不住的怒火。
他自己都不知明明已经走到楼梯口处,为何生生停下了步子,而后折返回来。
却没有悔意。
却又因着没有悔意,心中越发愤怒了。
听着隔壁房隐隐传来的掌柜的和乔绾的对话,慕迟愈发烦躁,将手中包扎的白布用力扯下来扔到一旁,浑然不在意伤口又在渗着血珠。
左右这具躯体也不知疼痛。
不知多久,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慕迟神色微紧,下瞬转眸看向别处,淡淡道:“进。”
余光却只瞥见一抹陌生的暗青色身影,只当是掌柜,等了会儿没等到对方出声,慕迟不耐地抬眼:“何事……”
话却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时顿住了。
乔绾穿着粗糙的鸦青色麻布衣裳,越发衬的脸色苍白,眼珠漆黑透净,满头青丝随意地束在身后,拿着靛青粗麻布衣的手上还带着细小的伤痕。
慕迟的眉头不觉紧皱,眼神暗沉。
乔绾的肌肤是被金银珠宝与炊金馔玉养出来的细皮嫩肉,即便穿上这样简陋的衣裳,也盖不住那股娇惯的贵气。
更为重要的是……
慕迟抿着唇,她不该是这样的。
当年在松竹馆那样的销金窝里,满堂贵游世胄之中,她仍尽是凌驾于人的张扬恣意,大手一挥便是两万两白银。
而今却穿着破旧的粗麻烂衣站在他的跟前。
“之前穿的太惹眼,离楚州还有不远的距离,换上布衣方便些。”乔绾见慕迟只盯着不语,当他是嫌弃旁人穿过的旧衣,解释一嘴后将衣裳放下,“我们一会儿继续赶路。”
慕迟盯着她离开的背影,良久方才垂下眼帘,喉结动了下,眸光晦深。
他们是在当日的午时继续出发的。
乔绾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某些方面,她认同了慕迟的话。
她救不了所有的人,她想得再多,也不过是在折磨自己。
一路上仍旧是绕着城镇,沿着周遭的山野小路前行。
路途虽然颠簸泥泞了些,也遇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可再未遇到像安平村那样的事情。
若说唯一的奇怪之处,便是来了一只白鸽,偶尔会停在牛车的篷子上方歇歇脚。
乔绾见它在这寒冬里着实可怜且还算通人性,便将从路上买到的干粮捏碎了扔到篷子上喂喂它。
慕迟看了眼喂完鸽子坐在前面拉着缰绳未曾注意到他的乔绾,自招文袋中取出笔墨,给司礼回了一封信:多备一处院落。
写完刚要叠起,顿了下,瞥见眼前破旧的青布麻衣,又添了几字,不着痕迹地招来信鸽,放了出去。
乔绾只看见白鸽扑棱着翅膀离开了,未曾多想。
他们又行了三日,在第三日的申时,正夕阳西下,将马车与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随着老牛“哞”的一声长叫,不远处矗立着一块界碑。
界碑上积了雪,以朱漆写着二字。
楚州。
乔绾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真的能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当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界碑时。
“我们到了。”乔绾看着界碑扬声道,眼眶不觉有些酸。
即便楚州城很大很大,他们到的不过是最南面的白塔镇,可也已经很近很近了。
慕迟抬眸,看着乔绾仰头望着界碑的侧颜及微红的眼眶,默了几息:“走官道。”
乔绾一愣,继而想到既然慕迟敢将自己的兵马放在这里,只怕楚州的上上下下,怕是早已经都是他的人了,有通缉令也不怕。
她未曾多问,径自朝城门而去。
城门的守卫果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低下视线挥挥手放了行。
楚州毕竟是大城池,乔绾看着白塔镇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摊贩,跳下车来牵着老牛前行。
街市不时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热饮布匹,衣裳首饰,应有尽有。
不远处的酒楼阑窗处,更有文人相聚谈笑风生,远方的亭台楼阁比陵京多了些豪迈,巍峨地高耸着。
这里的一切,虽比不上陵京繁华,也有不少逃难来的流民,但比她一路所见所闻要好上太多。
乔绾的心思似乎也随之开阔了些,目不暇接地看着和陵京完全不同的风情。
慕迟听着四周熙来攘往的吵闹声,目光却始终定在牵着老牛闲适朝前走的女子背影上。
这一路上,他看着她的骄纵被一点点抹去,总是怔怔地看向不知名处。
眼下似乎是她这段时日少有的轻松时候,背影都能看出来的轻松。
被丝带随意扎起的乌发在她的身后一摇一摆着,偶尔被风吹到脸畔,她便眯一眯眼,抬手将碎发拂开。
慕迟的目光有些放空,莫名想起了在陵京乔绾拉着他逛街市的场景。
那时她满眼骄纵得意,腰间缠着镶金软鞭,身后披着火红狐裘,在萧瑟隆冬里总是最夺目的那个。
“姑娘可要看看首饰?”摊贩的声音自外传来。
慕迟陡然回神,而后看见乔绾正盯着路边摆着的首饰瞧。
想起公主府那成箱的名贵首饰,再看路边那些成色极差的珠钗,慕迟不觉凝眉。
乔绾停下脚步,不过是因着自己好久未曾佩戴首饰了,她本就不是节俭的性子。
她虚荣且肤浅,她爱那些华丽漂亮的衣裳首饰,更爱自己佩戴时,旁人或歆羡或惊艳的目光。
这一点,她想自己此生都不会改变了。
“姑娘好眼光,”摊贩看乔绾虽穿得破旧,可却细皮嫩肉娇俏可人,尤其那双手,虽有细碎的伤口,却是养得一丝薄茧都没有的贵气,只当此人是外来的千金小姐,“这鲛珠玉镯乃是陵京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整个大黎就这一个,才五两银子……”
乔绾看了眼摊贩:“你这鲛珠是真的吗?”
“自然,”摊贩一拍胸脯,“如假包换。”
乔绾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
鲛珠玉镯的确很是华贵,大黎只有一个也是真的。
只是这真正的鲛珠玉镯此刻正躺在自己的首饰盒中,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
为了避免麻烦,乔绾也懒得驳斥,只随意扫了眼旁边,目光落在角落一根银色的梅花簪上。
簪子的工艺并不精致,可梅枝与梅花却雕琢的栩栩如生。
摊贩机灵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神滴溜溜地看了眼牛车上的慕迟:“这梅花簪寓意极好了,此簪本是一对,据传佩戴此簪之人,定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姑娘若是要两个,我便便宜些算给姑娘和公子……”
慕迟闻言一怔,陡然想起曾经的那根鸳鸯簪来,不觉看向乔绾。
乔绾看向梅花簪的神色微顿,想到曾经自以为是的过往,心思陡然沉了沉:“不用了。”
她应了声,牵着缰绳继续前行。
慕迟看着乔绾的身影,眉心不觉紧皱,随后立时反应过来,讽笑一声。
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同意她留下本就是留情了。
不过便是一枚簪子罢了,他本就厌烦这种物件,更遑论……和她佩戴相配之物。
夕阳已经散去,傍晚来临。
乔绾并未再急着赶路,楚州的小城门将要关闭,赶过去已来不及。
且这段时日的奔波,即便夜间宿在脚店客栈,环境也都极为简陋,她也只能简单擦拭一番,以往每日都要热水花瓣沐浴,如今早已忍耐到极限。
乔绾找了家还算豪华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准备沐浴休息一番,明日再进楚州。
然后,在乔恒派人抓她之前,她也该回陵京了。
回去后,她要好好将自己的银钱首饰整理起来,公主府的下人多是乔恒派来的,她护不了他们,便不护了。
倚翠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想带着她一齐走。
乔绾靠着热雾缭绕的浴桶,闭着眼安静地想着回去后的路。
直到热水渐渐变温,乔绾穿好衣裳,擦拭着湿发从屏风中走了出来。
客房内并未点上蜡烛,反而一旁的火盆里,火苗在不断地上窜着,偶尔发出干柴崩裂的噼啪声。
乔绾盯着那团火苗中燃烧的柴,目光有些怔忡。
一瞬间,万籁俱寂。
墙壁处却在此时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乔绾的眸光动了下,转头茫然地看向悬着一副山水丹青的墙壁。
客栈豪华,隔音自然也不差,照理说并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她起身看着那副山水画,伸手将画摘下,方才发觉,墙壁上竟有一个半寸的圆窟窿。
乔绾皱眉,旋即想起曾经听说过的,有些客人自有些“闲情雅致”,喜看旁人。
想必她便碰见了这样的客栈。
“公子的身子无碍了吧?”圆窟窿中传来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乔绾一怔,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探身看了过去。
慕迟背对着她站在大开的阑窗前,只穿着宽松的白衣,随意地看着楚州的夜景,而他的身侧,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玄衣男子,垂眸恭敬站在那儿。
是般若寺那个曾来告诉她“慕迟身子不适”的那个男子。
乔绾垂眸,许久在心中嗤笑一声,早便知道他是为了雪菩提,才强忍着厌恶接近她,身边有暗卫也并不奇怪了。
“无碍。”慕迟默了默才道。
司礼迟疑了片刻,自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窗沿上:“公子即便再不喜,可此药确是良药,公子不若用这个吧。”
慕迟低头望见瓷瓶,轻怔了下,复又抬头看向司礼。
这是乔绾曾给他的白玉膏,一连给了三四瓶,彼时被他全数嫌弃地扔给了司礼。
可为何如今看着乔绾的东西从司礼怀中拿出,会这般……不悦。
不悦到胸口如被巨石压着一般,沉闷闷的。
乔绾自是认识自己的东西的。
原来,就连她满心欢喜地用来给他养伤的白玉膏,他都嫌厌地轻易丢给了旁人。
乔绾抿紧唇,再没有兴致多听,只安静地想,也许明日自己无需进楚州了。
毕竟,他的侍卫已经来找他了,不是吗?
可就在她想要转身的瞬间,侍卫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带着丝迟疑:“公子身手不凡,若想躲开刺客那一箭亦不是不可,为何……”
此话一出,乔绾也停住了,莫名想要听一个答案。
慕迟沉默了许久,才低哑地笑了一声,明明语调温柔,却让人后背升起彻骨的寒。
“昭阳公主可有消息?”他侧眸问道。
司礼愣了愣,旋即想到这段时日不仅是黎国皇帝在寻公子,昭阳公主也在派人暗中寻找,甚至明令不可伤公子性命。
“公子是为了……昭阳公主?”
乔绾猛地将山水画挂上,转身背对着墙壁,死死抿着唇。
她想起雁鸣山上,面对那些刺客时,慕迟出神入化的身手,甚至能够以手为弩,于百米外掷箭刺穿刺客的喉咙。
也想到他轻而易举便破开了玄铁所制的手梏。
还有,为何就这样凑巧,长箭刺穿的是他心口上方一寸处?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
只为了乔青霓。
为了他得到心爱女子的心。
甚至不惜以身为盾。
他原本可以避开那根箭的。
而她也本可以不用随他一齐来楚州。
乔绾咬紧下唇,安静地坐回火盆旁。
明明胸口闷热,可手指却止不住地发寒。
良久,乔绾拿出腰间的令牌,看着上面“凤仪长乐”四字,死死攥着,攥到掌心泛白,她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慕渣还美滋滋地以为绾绾会留下呢。
绾绾:呵。
送分题:猜猜看到绾绾的令牌后,谁会是第一个来接的人?
? 24、离开
客栈二楼, 厢房。
司礼恭谨地站在一旁,低着头看着站在阑窗前慕迟的衣角。
窗子大开,外面的冷风毫不留情地惯了进来, 将火盆微弱的热气全数席卷而空,只剩下幽幽寒意。
饶是司礼,都觉得手脚冰寒。
可公子却始终安静地站在那儿, 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自他提及“是否为了昭阳公主”后, 公子便一直一言未发。
司礼越发谨小慎微, 不敢多言。
过了许久,慕迟才迟迟问了一句:“李慕玄的婚期快到了吧?”
司礼忙应:“一个月后, 昭阳公主便会前往燕都。”
燕都,大齐的皇都。
到时两国联姻,便成定局,但在此之前,须得先保证黎国、陵京无事才是。
慕迟闻言却再次沉默下来。
他记得年少时, 第一次走出地牢,随李慕玄来到黎国求娶昭阳公主。
那时他被喂了让人提不起力气的毒药, 锁在马车中。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皇宫,轿帘翻飞之间, 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 穿着浅色苏绣纱纹宫裳,头上簪着玉质簪花, 温婉且优雅。
马车徐徐停下, 宫人恭敬地唤她“昭阳公主”。
她朝着轿窗看过来,只看见他的下颌, 颔首后莞尔一笑:“太子殿下。”嗓音娇柔。
她将是大齐的太子妃, 也是李慕玄的未婚妻, 未来的皇后。
的确雍容国色,配的上那个位子。
那之后,慕迟几乎日日都要算着李慕玄和乔青霓的婚期,他备了一份大礼,准备在此之前送给李慕玄。
可是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很少想了。
最近这些时日,更是未曾想过。
这样的转变,让他有些茫然且无所适从。
司礼听着此间沉寂,硬着头皮抬头看了一眼,旋即神色微诧。
作为始终跟在公子身边的人,他知道公子对于这段联姻有多么在意。
可此刻,他却在公子的眼中再次看到了迷惘。
像极了曾经在般若寺,他提及“公子终于可以离开”了的那次。
司礼看不透公子,迟疑片刻又壮着胆子问道:“长乐公主那边,公子准备带回府中?”
慕迟原本空濛的神情几乎立时清醒,沉默片刻后道:“她将我送来也算有功,且我既已应下暂且留她……”
慕迟的话没等说完,便不觉停下了。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市上,乔绾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前,正笑说着什么。
她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唇角带着笑,眉眼是这些时日面对他时少见的鲜活。
很刺眼。
“公子?”司礼不解地询问。
慕迟抬了抬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外面,许久古怪地笑了一声:“先退下。”
*
乔绾不知道楚州上下有多少慕迟的人,眼下城门已关,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将令牌和一封信一并封入信封之中,交付给了镖局。
以镖局蒙古马日夜兼程的脚力,只怕不出三日便能等到前来“接”自己的人。
乔绾又问了马肆所在,可白塔镇太小了,马肆须得楚州城内才有。
自镖局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许是年节刚过不久的缘故,此处的夜晚仍有不少摊贩留在街市上,盏盏悬灯高高挂在枝丫之上,在严寒的冬夜,衬出几丝柔意。
乔绾不觉在街市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到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不觉有些嘴馋起来。
她爱吃甜食,可这段时日她再未碰过点心蜜饯,可当她拿下一根糖葫芦时,才想起自己将身上带的银子全给了镖局,一时不由窘迫万分。
也是在此时碰见了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为她解了围,给了小贩三文钱。
乔绾本想回客栈拿钱还给他。
书生却只红着脸摆摆手,说了句举手之劳。
乔绾也未在过多谦让,道谢后拿着糖葫芦回了客栈,径自上了二楼,刚要推开自己客房的房门,便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去哪儿了?”
乔绾被惊了一跳,拿着糖葫芦的手抖了下,险些掉落在地,她忙将其拿好,转过身便看见隔壁客房门口,慕迟正安静地站在那里,映着头顶的悬灯,身形隐在一片忽明忽暗之中。
乔绾想到自己方才偷听到的话,心沉了沉,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竟如此深沉可怕。
面上却扬起一抹笑来:“馋了。”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糖葫芦上,透明的糖衣裹着鲜红的红果。
和她曾买给他,却被他全数扔了的那些一模一样。
慕迟走上前来,伸手,想要将糖葫芦拿过来。
乔绾却猛地将糖葫芦往后撤了撤。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
乔绾也顿住了,眼前的慕迟,再一次让她升起面对梦中那人的惊惧。
好一会儿她不情不愿地将糖葫芦递到他面前:“算了,给你吃一颗吧,不准多吃。”
慕迟看着她的语气神情,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压下去不少。
看吧,她在他面前也是这般生动。
毕竟她连山崖都随他跳了。
“你究竟吃不吃?”乔绾皱着眉问道。
慕迟回神,看了她一眼,良久就着她的手,将一枚红果衔在齿间,一点点地吃了下去。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原来,糖葫芦的味道是这样的。
慕迟将糖葫芦咽了下去,才徐徐开口:“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乔绾一怔,她本以为他的暗卫到了,他便已经不需要她了。
即便明日一早他不辞而别,她也不会太过意外。
可转念一想,罢了,就将这场戏唱到最后吧。
左右她还要等着来接她的人。
以他对她的厌恶,怕是也不会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吧。
思及此,乔绾颔首:“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她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慕迟仍站在原处,看着紧闭的房门,伸手触了触心口处。
这里,在方才,有一瞬间的失控。
良久,他方才脸色奇怪地转身回房。
听着门外逐渐消失的动静,乔绾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坐在桌面,神色怔然。
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什么,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它依旧这么诱人,她却不想吃了。
最终,乔绾将糖葫芦扔在了一旁的角落中。
*
乔绾不知慕迟为何在自己的地盘,还要让自己这个他厌恶的人相送,但他不说,她也不愿多问。
一路上只盘算着,到了楚州城后,她应当去买一匹马,牛车太慢也太难受了。
和慕迟真正到达楚州城内,是在第二日的午时。
天色阴沉沉的,万物如罩上了一层灰色烟雾。
牛车徐徐停在一处豪华的府邸前,上方门匾上,写着简洁的“木府”二字。
司礼在此处无需伪装,和府邸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到慕迟便已迎上前来:“公子。”
慕迟低应一声,语气格外平淡,不经意地看了眼前面的女子身影一眼,方才起身下了牛车。
司礼见状看向一旁的乔绾,本想抱拳感激,可才说出“多谢”二字,便怔了怔。
这是司礼自雁鸣山那次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见到乔绾。
若说之前他对那个娇生惯养的长乐公主将公子一路送来楚州一事仍心有怀疑,那么此刻在见到乔绾后,那丝怀疑也消失了。
往日穿金戴玉、骄纵蛮横的公主,眼下穿着粗麻布衣,脸色苍白,手指上也有细碎的伤口。
虽仍然掩盖不住那股自小养出的娇贵,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一时之间,司礼竟对这个长乐公主有些怜悯起来。
他跟在公子身边,自是清楚公子以往提及长乐公主时眼底不屑遮掩的嫌厌,还有之前的那场利用。
可长乐公主却对公子这般用心思,即便知晓真相仍将公子平安送来……
乔绾不知司礼在想什么,只在迎上他的目光时拧了拧眉。
她不喜欢他的眼神。
一旁的慕迟面色沉了沉:“司礼。”
司礼忙垂下头:“公子,有飞鸽传书。”
慕迟顿了下,转头看向身后的乔绾,目光在触到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时一暗。
他以往厌极了她的骄傲,可不知为何,当她穿得这样破旧时,他心中更为不悦。
似乎,她这样的人,不该这副打扮。
“去带她换身衣裳。”慕迟吩咐一旁的管家,扫了司礼一眼,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司礼了然,忙跟上前。
府邸极大,却鲜少见到人影,空荡荡的如一栋奢华的死宅。
进了书房,司礼从袖中拿出一纸书信呈在慕迟跟前:“是燕都来的信,那位让您早日行动。”
慕迟看着眼前的书信,许久才讽笑一声,随意将书信扔在一旁的火炉中,看着火舌轻易将书信吞没,方才抬眸看向司礼。
司礼忙又将这段时日楚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慕迟:“军营那边,对公子消失颇有争议,如今军心不稳,须得公子前去一遭……”
慕迟始终随意地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案,雪白的指尖在漆黑的桌面,衬出诡异的美感。
直到司礼说完了,他也始终一动未动,只是看着司礼。
司礼被看的后背爬起一股寒意:“公子?”
慕迟指尖微顿,而后问道:“方才,你在可怜乔绾?”
司礼一惊,忙半跪在地:“公子息怒,属下绝无半分不满公子之意。”
慕迟垂眸看着司礼,良久眉梢微扬:“为何可怜她?”
他莫名地,想听司礼说出他早已猜出的答案来。
司礼素来不会对慕迟撒谎,虽然不解公子为何在这个问题上这样执着,但还是老实应:“属下只是觉得,长乐公主爱慕公子,不过一时生了感慨……”
慕迟的黑眸泛起一丝幽幽的碎光,语气带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起来吧。”
司礼听着公子的语气,松了口气,站起身,又想到什么,自袖口将一张纸呈给慕迟:“公子,您之前说再备一处院落,这是备好的清单。”
慕迟一贯对这种小事不感兴趣,可不知为何还是拿了起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而后冷笑一声:“她倒是奢靡。”却明显不是生气的语气。
司礼低着头不敢言语。
这明明是公子在信中所说——
“多备一处院落”,后面似乎又颇为烦躁地添了一笔“照公主府的来”,字迹潦草。
可司礼心中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公子对长乐公主到底是厌恶还是……
司礼呼吸一紧,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念头甚至可能连公子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觉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迟疑片刻小心地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安置长乐公主?”
此话一出,慕迟本拿着清单的手也顿了下,眉头轻蹙。
良久他随意笑了一声:“什么如何安置?”
“她想留便住下,想走,”慕迟缄默一息,淡声道,“我为何要留?”
可心中却已是笃定她定然会留下。
她回陵京也不过成为乔恒身边的药人,且……
她爱慕他,不是吗?
*
乔绾并未换衣裳,只随意地洗漱一番。
左右她还要再赶路,且她也不想穿慕迟的衣裳、欠他任何了。
等到从房中出去,乔绾遇见了等在外面的司礼。
听见他转达慕迟的话,乔绾丝毫不意外慕迟对她去留的不在意。
他不止不知疼痛,他还就生有一颗畜生般冷血的心。
“公子尚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日才归,”司礼心中也早已觉得以长乐公主对公子的心意,定不会离去,只道,“长乐公主可暂且住在此处,这里没有规矩,公主随心便好。”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乔绾看着他的背影,这一瞬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方才在府邸门口时,这个叫司礼的男子眼中的意味。
他在可怜她。
大抵是觉得自己爱而不得很可怜吧。
乔绾讽笑一声,看了一眼四遭的庭院,毫不犹豫地转身,穿过府中的穿堂、游廊、雕梁画栋朝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后来开始一路小跑起来。
胸口空空的,身子却像是卸去重担一般轻松。
她和慕迟的缘分,早该断了。
断在雁鸣山下的那片河水中,伴随着她那段可笑的一见倾心。
夕阳西下。
一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驰着,朝着南城门的方向行去,偶尔传来一声娇喝,引来路上行人注目。
骏马上的女子只穿着粗陋的荆钗布裙,微白的小脸紧绷着,简单束起的乌发在身后雀跃飞扬。
她一往无前地朝前驰骋着。
一次头也没有回。
直至南城门口,一匹枣红色汗血马迎面而来。
马背上,男子朱槿色的大氅在身后翻飞着,高束的马尾中红玉珠子胡乱晃荡,直直撞来。
乔绾一惊,忙勒紧缰绳,却只看见来人只身一人,方寸间才勒缰停马,阴森地盯着她,眼下黑青目中泛红,神情尽是疲惫,咬牙切齿道:
“乔绾,你好大的本事啊!”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她是想留下的。
回府的某狗子:?!!
? 25、妒忌
景阑是在顺昌城得知乔绾的下落的。
顺昌城门口守卫盘查时, 查到致远镖局的一名镖头身上带着一纸信封,信封中正是长乐公主的令牌。
而那封信中,乔绾只说她在楚州南城门处, 再未提及其他。
彼时景阑正在顺昌外的官道上,得到消息便直奔楚州城。
一路上,他始终在想着, 那日在雁鸣山的山崖上, 乔绾面色平静地跳入冰冷河水中的画面。
他怎么也不明白, 当初在毓秀阁,只因自己抢她的鞭子时磨破了点她掌心的皮, 她便一副痛得要死找他拼命的模样,是怎么敢跳下那样阴森漆黑的河水中的?
慕迟……当真这样好?
皇上得知后勃然大怒,捂着胸口咳嗽良久,脸色格外难看地下了慕迟的通缉令,以及务必将长乐公主好生带回来的密令。
这一切本和他没有干系的。
毕竟……就连他曾以为“她爱慕他”这件事, 都不是只是假象而已。
那晚在圣上的幄帐外,他其实听见了乔绾说的一切。
她说, 那个香囊是她不甚丢失的,而非故意留给他的, 更不是什么私相授受。
她说:她不爱慕他, 且他对她也嫌弃至极。
她还说,嫁给他, 除非她眼瞎了。
明明她说的是对的, 他厌恶这桩赐婚,对乔绾更是不喜, 他积攒军功就是为了能逃避赐婚。
可是, 当看见她在他跟前跳下山崖, 当皇上命人寻她时,他还是莫名地站了出来。
那一晚降了一场大雪,搜山格外困难,在搜到那个有废弃火堆的山洞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地面上却有一滩血迹。
景阑想,乔绾那女人,一贯爱打扮,爱金玉,爱华服,衣裳首饰若次于人,绝不佩戴。
此番随慕迟奔走逃亡,她定然狼狈的很。
而他若是找到她,一定要狠狠地嘲笑她一番,以报自己“自作多情”的那段仇。
可是一路上都没有她的踪迹。
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一个胸口中箭的重伤之人,他们有太多种遇害的可能。
景阑却觉得,那女人定然没事。
毕竟……祸害遗千年。
可得知她在楚州南城门处时,他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撇下禁军其他将士,只身一人率先前往。
他是次日晨时到的南城门,从午时到傍晚,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出现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伴随着一声熟悉的:“驾!”
景阑抬头,一瞬间有些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是那个皇庭中千娇百宠刁蛮任性的长乐公主。
靛青色的粗麻破衣,随意挽起的凌乱长发,苍白消瘦的脸颊……
她的确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狼狈至极。
可早已想好的嘲讽的话僵在喉咙里,唇齿微动了下,只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乔绾,你好大的本事啊!”
一意孤行地跳下山崖。
又现身在数百里外的楚州。
本事真是大极了!
乔绾也没想到景阑会这么快就到了楚州,她本以为自己仍要在此处等上一两日的。
可迎上景阑的脸色,想到自己不管不顾地跳下河去,只怕给他和周围的侍卫带来不小的麻烦,理亏地没有反驳,只看着他道:“你收到信来找我的?”
景阑仍沉着脸色瞪着她:“不是。”
乔绾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侧头看了眼他身后:“怎么单你一人,其他人呢?”
“乔绾。”景阑哑声低吼了声她的名字。
乔绾怔忡了下,看向他满身的疲惫,好一会儿低声道:“抱歉。”
想必因她的失踪,乔恒折腾了不少人。
景阑看着以往总是高抬下巴满眼骄傲的乔绾,此刻竟学会了道歉,他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畅意,反而愈发烦躁。
他勒紧缰绳驾马绕到她身侧,刻意讽道:“公主的道歉,臣可当不起。”
乔绾一顿,扭头看着他,眉头紧锁,她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性,见他得寸进尺,当即冷哼一声:“当不起就别当。”
景阑听着她熟悉的语气,心反而松了一松,却又在瞥见她攥着缰绳的手时一顿。
当初在长乐公主府门口,她用这只手递给他白玉膏时,手指细嫩白皙,连一点薄茧都没有。
而今,根根手指挂着细碎的划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仍泛着红痕。
“你还未曾回答我,其余人呢?怎会就你一人?”乔绾见景阑不语,又问了一遍。
景阑瞳仁一紧,轻哼一声:“小爷马术好。”
乔绾皱眉看着他。
景阑却蓦地恼羞成怒,转眸睨她一眼:“啧,这衣裳真丑。”
乔绾垂首看了眼身上的粗麻衣裳,不甚在意地应:“哦,那你将你眼睛戳瞎吧。”
景阑默了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懒散地笑了一声:“喂,乔绾。”
乔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在看清他朝她递过来的手时一顿。
他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香囊,绯红的香囊,以银线绣着株梅花,右下角是歪歪扭扭的“绾绾”二字。
她找了许久的香囊。
也是慕迟为了将她推给景阑,弄丢的那枚。
“小爷可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景阑不以为然地说。
乔绾看了他一眼,将香囊拿了过来,攥在手中安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许是沉默的太久,景阑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扬了扬眉:“怎么?被小爷感动了?”
乔绾默默地抬头,手指正落在香囊上似有若无的缝合处:“你将本公主的香囊,弄坏过?”
景阑神色一僵,恶狠狠地看向她:“我怎知你并非……”话至一半,被远处的阵阵马蹄滚滚声打断。
景阑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乔绾抬头看去,南城门外,一队身着禁军银甲的侍卫驾马而来,身后跟着一辆两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
乔绾攥着缰绳的手微紧,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寻她的。
终究要回去了。
“喂。”身侧,景阑低低叫了声她的名字。
乔绾侧眸。
景阑没有看她,只看向禁军的方向,嗓音添了几分认真:“下次写书信,至少留个准确些的日期。”
省的让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以为她不会出现却又不敢离去。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
侍卫已经上前,纷纷下马叩拜:“属下参见长乐公主、少将军。”
景阑应了一声,一名侍卫起身看向他,宽慰地笑笑:“少将军听闻公主消息后便一人匆忙赶来,眼下见少将军无事我等便放心了。”
乔绾一愣。
景阑咳嗽两声,没好气地说:“小爷不过是怕皇上责罚,”说着,瞪了眼那位侍卫,踢了踢马腹率先前行两步,转头看向乔绾,“上马车。”
乔绾没有逞强,翻身下马朝前方的马车走去。
却在将要上马车时,身后的景阑陡然开口:“乔绾,慕迟呢?”
乔绾本踩着马凳的脚步一顿,人没有站稳,不受控地朝前趔趄了下,手匆忙扶向一旁的车门。
一只大手横了过来拦住了她前倾的身子,景阑靠在马车旁皱着眉:“干嘛?出去一遭连马车都不会上了?”
乔绾扶着手臂稳住了身形,可手心仍被门框重重擦了下,泛着红。
乔绾盯着那片红,良久进了马车,声音平静:“他死了。”
*
慕迟处理完兵营中的事,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缓缓走向马车,身后黑金的大氅翻飞着。
慕迟抬了抬手,司礼忙送上一块洁白的绢帕。
慕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的血迹,信手将绢帕扔到一旁。
那些传闻为齐国争下座座城池的将军们,自是不服他这个地牢出来的“怪物”。
所以,他不过就是和他们切磋了一下。
却一个个蠢钝如猪,死了几个,见了些血,倒是都老实了。
慕迟惫懒地靠在马车中,便听见司礼安静地问道:“公子去哪儿?”
慕迟默了几息,以往他都会宿在兵营不远处的住处,鲜少会回楚州城的府邸,可不知为何,这次却迟疑了。
“回木府。”良久他徐徐作声。
司礼难掩诧异,却仍默不作声地驾着马车前行。
慕迟一手撑着马车内的矮几,手指似有若无地敲着桌面。
他忍不住在想,乔绾此刻在做什么?
她总爱那些奢靡花俏的物件。
眼下怕是在试那些华丽的衣裳?或是吃那些一路都不曾吃上的名贵点心?抑或是摆弄那些华而不实的玉簪点翠?
更或是……在等着他回去?
慕迟敲着桌面的指尖一顿,胸口漫起一股与冰冷的躯体全然不同的温意。
想到那个如死宅一般的府邸如今有一人在等着他,这样的感觉令他无比新奇。
他竟不觉有些期待起来。
不知多久,马车徐徐停下,慕迟看着眼前偌大的府邸,径自下了马车朝里走。
下瞬却又察觉到什么,看了眼大氅上溅到的血迹,以及萦绕在他身侧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微微凝眉。
“公子?”司礼困惑地站在一旁,待瞥见他手侧有一道细小的伤痕,思忖片刻,从袖口又拿出一瓶白玉膏来,“公子可要上药?”
慕迟睨着司礼手中的白玉膏,半晌倏地道了句:“你那儿的白玉膏倒是多。”
司礼听得一愣,不免委屈。
这白玉膏分明是公子给他的。
慕迟再未多说,转身回了自己的院落,再出来,已换了雪白的锦裘,缓步走向后院。
后院空荡荡的,泛着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冷风徐徐吹起一阵萧瑟。
慕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头倏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
尤其当他站在屋门口,看见里面并无人待过的迹象,只有胭脂色金丝云纹裙和火红的狐裘摆放在正桌上,一动未动过。
身后的司礼看着里面安静的诡异,同样不解,转头看见从院外经过的管家,忙唤住来人:“张管家。”
张管家诚惶诚恐地迎上前:“公子,司护卫。”
心中却满是诧异,公子不爱见人,便是这样大的府邸,除却每三日命人来清理一番,此处只有自己一人看管。
以往一个月能见公子一面便算频繁了,未曾想昨日公子方才离开,今日便回了。
司礼见慕迟未曾开口,便问道:“住在此处的那位姑娘呢?”
张管家“啊”了一声:“那位姑娘昨日便离开了。”
慕迟身形一僵,半晌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歪了歪头似有些不解地反问:“离开?”
明明是温和的语调,可张管家却听得后背一寒,忙躬身垂首道:“昨日公子说的,那位姑娘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便未曾拦着……”
慕迟神色微沉,想到自己昨日说的那番话。
——“她想留便住下,想走,为何要留?”
所以,她的选择不是留下,而是离开?
“她何时离开的?”慕迟淡淡地问。
张管家:“昨日司护卫离开后,那位姑娘便走了。”
司礼离开后,她便走了。
也就是说,她一刻未停地离开了。
“嗯。”慕迟平静地应了一声,面色无波地缓步走进房中,看着桌上的那套华服,是她以往常穿的样式,便是料子都一模一样。
而她却没有要,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过。
慕迟将狐裘拿起,从容地看着。
余光落在拿着狐裘的右手上,目光一紧。
虎口处,是乔绾曾刺的那个“绾”字,如今上面多了一道伤痕。
初时他不过以为这是被枝丫划伤,并未在意,而今看着刚好将“绾”字直直划开的伤疤……
这真的是枝丫所伤吗?
还是……
还是刻意为之?
慕迟的眼神倏地阴冷下来,手指轻颤了下。
“公子?”司礼小心翼翼地唤他。
慕迟倏地笑了一声,将狐裘扔回原处:“走就走了吧。”
他说着,突然难忍地咳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门外一名侍卫快步走来,司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慕迟,悄然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满眼复杂:“公子,是关于长乐公主的……”
慕迟的脚步停了下。
司礼忙又道:“守卫说,昨日南城门处,有人曾见到过长乐公主,还有……”
“还有景家那个独子,景阑。”
慕迟瞳仁骤然紧缩。
景阑啊。
他曾想将乔绾推给的那个纨绔子,和乔绾一样,喜爱穿红衣的人。
“都寻到这儿了吗?”慕迟柔声呢喃。
她竟也随他离开了……
慕迟再难忍受地闷咳了几声。
心口处,像是有一团包裹着腐烂伤口的冰在一点一点地消融,里面的脓血在徐徐渗出、渗出,带来丝丝缕缕的异样。
像是痛。
又像是痒。
像是愤怒与杀意,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妒忌。
各种情绪复杂地在心口处交杂,惹得慕迟忍不住弓了下腰背,想要缓解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陌生感觉,眼中漫起一片幽深混乱。
“公子,”司礼担忧地看着慕迟苍白的神情,昨日心头涌现出的念头,在此刻似乎又一次得到了证实,他抿了抿唇道出自己的想法,“长乐公主许是被公子那番话伤了,才会一怒之下离开……”
慕迟轻怔,漆黑的瞳仁里浮现丝丝不解:“被伤到?”
司礼硬着头皮继续:“长乐公主这般爱慕公子,屡次舍命救公子,自然想听公子挽留的话,可公子却说得那样随意,长乐公主又是骄傲的性子,只怕……”
所以,乔绾是因为气恼,才离开?
慕迟眼中的混乱逐渐散去。
是啊,她屡次舍命帮他,察觉到他在利用她都不曾舍弃他。
他不该担心什么的。
乔绾对景阑,本就没有心思。
那夜在雁鸣山的山崖上,他其实能猜到乔绾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回绝了乔恒为她和景阑的赐婚。
她想说的是:她原本想让乔恒为她与他赐婚的。
即便他那时的身份,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倌。
眼下她不过是回了陵京罢了。
那陵京,终究会是他的陵京。
可还有两个月。
太久了。
慕迟安静地看着虎口处的伤疤,眼神明暗晦涩,良久道:“吩咐下去。”
“即日出发。”
作者有话说:
绾绾:他死了。
狗子:她会回来的。
某少将军:准备锄头……
? 26、梦变
乔绾一行人一路上走的平坦的官道, 日夜兼程,在第四日未时回到的陵京。
与她一路所见的破落村镇相比,陵京高耸的城门都尽显华丽巍峨。
像极了一顶华贵的金丝笼。
笼内是一叶障目的如梦繁华, 笼外是一望无垠的腐烂破败。
乔绾隔着车窗看着繁闹的街市,明明才隔了十余日,却像是许久未见一般透着丝陌生。
“吁——”车夫勒紧缰绳, 紧接着恭声道, “公主, 到了。”
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乔绾微微俯身走出, 看着熟悉的府邸,心口陡然一松。
垂眸便看见站在府邸门前满眼焦急的倚翠。
倚翠一见到乔绾,眼圈便红了。
她跟在公主身边这么久,何曾锦衣华服的公主穿得这般简陋,瞧着如此狼狈过?
随众人叩拜过后, 倚翠忙从一旁的侍女手中将狐裘拿在手中,走到乔绾跟前给她披上, 哑声道:“公主瘦了。”
乔绾心中也有些酸涩,扯唇笑了笑:“出去游了一遭, 瘦点儿倒也不亏。”
“公主还说, ”倚翠眼角的泪落了下来,“雁鸣山上, 您让奴婢准备热水, 结果竟是一去不归,早知这般, 早知……”
“那日奴婢如何也要随公主一块前去的。”
“好了, ”乔绾笑了下, 看着她,“如今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倚翠抿了抿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乔绾拍了拍她的手,裹紧了狐裘转身看向一旁的景阑:“多谢景少将军一路护送。”
景阑面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一路上披星戴月地赶路,本以为她会吃不消,结果她硬是一声没吭地忍了下来。
有时若非他强制大伙休息,只怕真能一道熬过来。
景阑撇开目光:“难得长乐公主竟还知恩言谢。”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又惹到了他,只是眼下自己没有再争执的心思,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朝公主府走去。
倚翠忙跟上前,迟疑了几息才道:“公主,前几日,般若寺的一个小沙弥曾来过。”
“嗯?”乔绾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
“小沙弥说,”倚翠心疼地看了一眼公主,才继续道,“之前公主挂在姻缘树上的笏板,不知何故不见了。担心公主念着,便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般若寺那棵姻缘树上,多是皇族贵胄挂上去的,自然有沙弥日日祈拜拂拭。
笏板。
乔绾脚步一顿,想到那枚她亲自刻下她与慕迟名字的笏板。
那日在般若寺,她是亲自看着侍卫系上去的,便是往年的笏板都牢牢地挂在上头,未曾听闻丢失过。
而那日,她命人挂上笏板后便离去了,庭院中只剩下了……
慕迟。
即便真的是他,乔绾竟也不觉意外了,她的心意在他眼中本就是一桩笑柄。
乔绾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见便不见了吧。”
说完踏入自己的寝殿:“倚翠,帮我准备热水,之后不论谁来,都不准打扰我,我要休息。”
倚翠担忧地看着她,总觉得回来的公主有些不一样了。
乔绾关上了寝殿大门,直到此时,紧绷了十余日的情绪,才骤然松懈下来,挺起的脊背也有些疲惫的微弯,一路佯装的无恙一扫而空。
乔绾沐浴完后,外面的天色还大亮着,她看了一会儿便直接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整个人像是坠在昏昏沉沉的迷雾中,却以旁观者的身份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从未知晓的过去。
她梦见了第一次见到慕迟的自己,在阴暗的天色中,站在街市的一角,直直地看着兽笼中的慕迟,惊鸿一瞥再难忘却。
可当兽笼被毡布覆盖,她看见了慕迟眼中毫无遮掩的嘲讽。
梦见了她在松竹馆打断乔青霓,将慕迟买下来时,满眼的恣意张扬。
可金丝笼里的慕迟垂下眼帘,是□□裸的厌恶。
自己蛮横地给慕迟的虎口处刺下“绾”字,以证实他的确不知疼痛时,慕迟的眼中有杀意浮现。
她满心欢喜地牵着慕迟的手去毓秀阁买衣裳首饰,为被人羞辱的他打抱不平,因和景阑争执被他护在怀中而心动时,他目无波澜地将自己的香囊塞到了景阑腰间。
她在整个陵京寻找名医为他治不痛之症时,以为他便真能爱慕自己时,他凉薄地笑着,派了一人告诉她:雪菩提能治好不痛之症。
她为得到雪菩提折磨自己的身子时,他幽幽地道了一句“真蠢”。
她因肺腑疼痛呕血时,他却算计着得到了雪菩提便离开。
她想着求乔恒为二人赐婚时,他去见了乔青霓,语调温柔地唤了一声“昭阳公主”。
……
直至最后,她又一次梦见了宫变那夜。
暴雨如注,冲刷着整座宫城。
繁华的陵京空寂无声,上空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于宫廷之中跌跌撞撞地跑着,跑到了母亲生前的寝宫,伏靠在母亲的画像前。
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她惊惶地回眸看去。
这一次,没有乔恒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扔到自己脚下。
没有一步一步走进来的肃杀身影。
她看见慕迟站在宫殿门口,目光沉沉地攫住她。
而他的身后不远处,仍站着乔青霓。
良久,他对她歪了歪头,伸出手来。
苍白的指尖,一滴暗红的血珠滴落……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目光定定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帷幔,良久伸手轻轻触了触脸颊。
满手的凉意。
一旁的火盆安静地燃烧着,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发出迸裂的声响。
那是梦。
乔绾安静地想着。
一个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梦。
梦里,她没有再梦见自己死去,也没有再经历那种窒息感,是不是说明……一切已经在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了?
“公主正在休息,不准外人叨扰。”
“倚翠姑娘,杂家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长乐公主,这皇上总归不是外人吧?”
“可公主身子虚弱,眼下还未曾清醒,不便见客。”
“倚翠姑娘你好生糊涂……”
寝殿外,一阵阵喧闹声传来。
乔绾眉头紧锁,扭头看向门口处。
倚翠咬着唇拦在寝殿门口:“孙公公,公主一路奔波,您不妨……”
孙连海脸色一沉:“杂家叫你一声倚翠姑娘,你莫不是真以为杂家怕了你不成?来人,将她……”
“将她如何?”寝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穿着胭脂色金丝流仙裙的乔绾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小脸苍白却依旧高扬着下巴,“孙公公给本公主仔细说说。”
孙连海神色一变,忙跪下道:“老奴参见公主,方才也不过是关心公主心切……”
“蠢奴才,”乔绾冷哼一声,“父皇要见我?”
“是,”孙连海俯首连连点头,“皇上说,公主歇息了两日,也该歇够了,久未见到公主,皇上很是想念公主。”
两日?
乔绾怔了下,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睡了这般久。
可乔恒想她?只怕是想她给他试药吧。
乔绾心中冷笑,将倚翠拉到自己身边,承了孙连海的叩拜:“你回去告诉父皇,便说我稍作打扮便入宫去。”
孙连海忙点头:“老奴这便回禀陛下。”
直到看着孙连海的身影消失,倚翠关切地问道:“公主的身子无碍了吧?”
这两日,公主始终躺在床上沉睡着,不知梦见了什么,落了满枕的泪,怎么擦也擦不净,像是要将恣意的前半生欠下的泪都流光一般。
她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只有眼泪安静地往外流,染湿了睫毛。
请了张太医前来也只说公主身心俱疲,正在休息,并无大碍。
只有她偶尔进去寝殿看看公主,喂些温水流食。
而今看着公主又如往日一般眉眼张扬地站在眼前,心中总算稍松了口气。
乔绾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安心,我无事,”说着回到寝殿梳妆台前,“好倚翠,给我绾个好看的发髻,这些日子在外面每日披头散发,丑死了。”
倚翠见乔绾果真没有异样,放松地笑了下,走上前梳着她的青丝。
*
孙连海回宫时,仍念着方才自己叩拜时,长乐公主将那个叫倚翠的奴婢拉到他跟前的场景。
倒像是自己给那奴婢跪拜一般。
吃了个哑巴亏,孙连海心中气闷不已,可想到圣上召长乐公主进宫,免不了又用她试药,冷笑一声。
还真当自己多得圣宠呢,不过是生了个和圣上体质极其相似的身子罢了。
回到临华殿,孙连海一眼便瞧见御椅上坐着的乔恒,眼下脸色青白,想必是自十五以来未曾用丸药的缘故,眼下精神有些不济。
他忙上前,将公主府的所见所闻报给了乔恒:“长乐公主瞧着虽虚弱了些,但还算有精神,不会碍着皇上的大事的。”
乔恒揉了揉昏昏沉沉地脑仁,皱眉问道:“可曾见过她身边那个小倌?”
“回圣上,老奴没能进屋,不过听闻公主是只身一人被景少将军接回来的。”
乔恒手一顿,微阖的双眼睁开,想到近些时日陵京的风言风语,免不了需要景家那个老的稳定军心,沉吟片刻低应了一声:“宣景阑入宫一趟。”
乔绾是在申时入的宫,而今已是正月末,陵京已不像年节时那般寒冷了。
只是她身子虚,倚翠还是不依不饶地给她披上了厚重的狐裘才放下心。
马车驶入临华殿的宫道上,乔绾遥遥遇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乔青霓正在云贵妃的宫殿门口话别,听见这边的动静,同样朝她看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相遇在半空,而后乔绾便看见仍如往日般雍容温柔的乔青霓在沉默片刻,竟对她颔了颔首。
乔绾倏地想到那日雁鸣山,她少有失态地唤“慕公子”的模样。
二人倒是般配。
乔绾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啪”的一声将车窗合上。
刚巧临华殿到了,乔绾径自忽略恭恭敬敬等到门口的孙连海,目不斜视地朝殿内大步走去。
看见乔恒难看的脸色,乔绾低下头,再抬起人已经恢复如常:“父皇。”
“你竟还敢回来!”乔恒将手中的参茶重重放在桌上,不悦地看着她。
乔绾抿了抿唇,跪在地上:“父皇,是绾绾太过莽撞,您惩罚绾绾吧。”
“知道莽撞还跳崖去?”乔恒耽搁了十余日的丹药,心中说是不怒自是不可能的。
乔绾抬起头,眼中有泪花忽闪,眼圈通红:“父皇说,行事不可半途而废。绾绾只是……不死心。”
乔恒凝眉,还欲说些什么,见孙连海捧着紫檀木盒进来,勉强平静了些:“现在呢?可死心了?”
乔绾长睫微顿:“……死心了。”
乔恒静默下来,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小十一,朕不过只是担心你罢了,”说着他抬了抬手,“起来吧。”
乔绾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仍垂着头不言不语。
“行了,看你这几日在外,身子都瘦弱了许多,”乔恒睨了孙连海一眼,后者立刻毕恭毕敬地将木盒打开,递送到乔绾跟前,“公主,圣上一直念着您的安危,夜不能寐,听闻您回来后身子虚弱,特地命人备了这大补之物,只等给您好好养养身子呢。”
乔绾看了乔恒一眼,心中止不住的讽笑,面上仍一副感念的模样,破涕为笑地拿起丸药:“谢父皇。”
乔恒睨了她一眼,看着她将丸药服下,慢条斯理地问:“那个惹得小十一伤心的人,小十一知道他在何处吗?”
乔绾拿起茶杯喝了几口冲淡唇齿间的苦涩,平静地说:“他走了。”
“嗯?”
“绾绾本已经找到了他,可他却在利用完绾绾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乔绾说着低下头,死死抿着唇。
乔恒看着她的神态不似撒谎,皱了皱眉:“放心,朕已下了旨,凡见到他者,皆可先斩后奏。”
乔绾看了眼乔恒,只怕是他的脑袋率先掉下来。
“听闻这次,是景家小子率先寻到你的?”乔恒看了眼长香,再次开口。
“是,”乔绾点点头,“没想到那纨绔……景少将军会去寻我。”
“他寻你,自是因着担心你的安危,”乔恒品了一口茶,“而今你既已对慕迟死心,之前提过和景家的亲事自也不能懈怠。”
乔绾想到一个月后一切便都再做不得数,颔首:“绾绾都听父皇的。”
许是她应得爽快,乔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乔绾抿了下唇角,沉默了一会儿,扬眉笑了起来:“绾绾出去这一遭想通了一些事情,那景家少将军也生得眉目如画风流俊逸,且屡次救我于水火……”
“父皇既赏识他,应是良人。”
乔恒见她说的头头是道,似有若无地朝外头看了几眼,总算开怀地笑了几声:“好,不过朕也不逼你,过几日便是二月初二春耕节,你一贯爱玩爱闹,之前不是还吵嚷着放纸鸢?便让景阑护送你前去散散心。”
乔绾点头应下:“好。”
一旁的长香燃尽,乔绾顺势离去,却在走出殿门的瞬间脚步一顿。
景阑眯着眼睛看着她,面色复杂道:“乔绾,小爷就知道你觊觎我。”
作者有话说:
某狗亲眼见证绾绾和别人放纸鸢,心里一定很“好受”吧~
反正是他“撮合”的嘛~
呜呜呜呜呜看到大家祝我生日快乐了!太感动了!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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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春耕
乔绾未曾想一出门又一次碰见了景阑, 回想方才对乔恒说的那番话,甚么“眉目如画,风流俊逸”, 什么“应是良人”,整个人登时不好了。
尤其此刻迎上景阑嚣张的神色,她不免心虚地低下眸子, 转瞬却又想起什么, 理直气壮地抬头:“想不到堂堂景家少将军, 还做这些偷听的勾当。”
景阑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扬了扬眉梢道:“长乐公主能说得, 我便听不得吗?”
乔绾脸色难看:“你……”
“景小子来了?”殿内乔恒的声音沉沉传来。
乔绾的话断在嘴边,只得狠狠地剜了景阑一眼。
景阑挑衅地对她歪头笑了下,发尾的红玉珠子轻轻晃荡着,他微整衣襟,起身步入殿中。
乔绾没好气地睨着紧闭的殿门, 转身朝外走去。
倚翠正站在外头候着,见到她忙上前来将她扶上马车。
乔绾靠着马车内的软垫, 思忖着乔恒此刻可能同景阑说的话,不外乎便是赐婚那套说辞。
乔绾陡然坐起身, 她知道即便乔恒给她二人赐婚, 这婚约也持续不了太久,可景阑不知啊。
想到他曾满眼不悦地说“便是死也不会娶她”的模样, 以及他似乎心有所属, 极为抗拒这段赐婚,可他若是抗旨……
乔绾紧皱眉头, 良久命马车停下。
念在他的确曾救过她两次的份上, 还是同他好生说清楚些。
然就在车停的瞬间, 乔绾只觉肺腑一股灼热不断往上翻涌,狭窄车厢的闷热更是这股灼热喧嚣个不停。
乔绾忙掀开轿帘跃下马车,一手扶着车壁,掩唇干呕了几声。
“公主,”倚翠大惊,忙跟上前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是不是……我去给您请太医……”
“不用。”乔绾拦下她,抬手想擦拭一下唇角,随后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随身携带绢帕的习惯。
倚翠也被吓到了,一时竟没等反应过来。
也是在此时,一只莹白的手将一方藕粉色绢帕递到她眼前。
“多谢。”乔绾道谢后,拭了拭唇角,肺腑里的灼热也终于平静了些。
“不用。”温婉的声音在她眼前响起。
乔绾本欲将绢帕还给对方的动作一顿,抬头便迎上一张雍容娇媚的脸,眉眼含情,双眸如有水波流转,一袭素净的宫裳更衬出了出尘之姿。
乔青霓。
乔绾此刻才察觉,手中绢帕的右下角的图案,是一个隽秀精致的“霓”字。
乔绾顿了下,看着绢帕上沾的少许血丝,将其攥在手中再未归还,而后抬眸扬眉笑道:“三皇姐。”
乔青霓看着她,眼神比起以往多了几分异样,只是没等乔绾看清楚,她便已朝她身后看去,颔首柔道:“景少将军。”
乔绾转过头,景阑正轻蹙着眉头朝这边走来,亮眼的朱色官服被他走出了几分风流意气。
听见唤声,景阑朝这边看来,而后眉眼微舒,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乔绾,复又看向乔青霓,有礼道:“见过昭阳公主。”
乔绾看着他装的这幅从未见过的温敛模样,撇撇嘴,没好气地低哼一声。
乔青霓回了一抹笑,温声道:“方才见皇妹身有不适,这才稍作停留,眼下我仍有些事,便先回了。”
乔绾转头对乔青霓笑盈盈道:“三皇姐慢走。”
景阑也道:“恭送昭阳公主。”
乔青霓对二人点点头,任身侧的侍女搀着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乔绾看着乔青霓的马车摇晃着走远,唇角的笑也淡了些。
为这样的美人挡箭,似乎……也理所应当吧。
下刻她蓦地回神,转头看向景阑,摇头“啧”了两声,学着乔青霓的语气故作温柔地叫了声:“景少将军。”
景阑睫毛一颤,耳尖诡异地红了红,低下眼没有看她,只没好气道:“什么?”
乔绾撇撇嘴,遗憾道:“景少将军何时见到本公主也如方才一般温文尔雅一回,道一声‘见过长乐公主’呢。”
景阑的神色僵硬了几息,抬眸看向她:“有你这般随意出入松竹馆、街市与人打闹,还跳崖追人的公主?”
乔绾一滞,瞪着他皮笑肉不笑:“是是是,自是比不上您的昭阳公主贵雅……”
“乔绾!”景阑脸色难看地打断了她。
乔绾想到这人曾在青云山一剑一个山贼的画面,又见他阴沉的神色,想了想后退两步。
景阑看着她的动作,默了片刻,气笑了:“长乐公主这是作甚?”
乔绾谨慎地看着他:“谁知你会不会再对我动手。”
“我何时……”景阑下意识地反驳,旋即想到二人在毓秀阁那次交手,抿了抿唇,“我若真想和你动手,便不会让你还有机会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气我。”
乔绾心知他说得对,再没继续纠缠,只抬了抬下巴看着他:“喂,父皇找你做什么?”
景阑看着她微白的小脸,偏偏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头上白玉珠步摇雀跃地晃动着,鬼使神差地老实应了:“春耕日护送你去京郊。”
“还有呢?”乔绾又问。
景阑顿了下,眼神有些飘忽,反问道:“你觉得呢?”
“说了要给你我二人赐婚一事了?”乔绾问得直白。
景阑闷声道:“你知道还问?”
“你应了?”
景阑刚要应,须臾眉头紧皱,狐疑地看着她:“你究竟想问什么?”
乔绾沉吟片刻:“你该应下。”
景阑一愣,只觉得胸口有些热胀:“为何?”
乔绾笑:“因为父皇只会为你我二人指婚啊。”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心中有三皇姐,可你和她注定不可能,便只有我了。你若是应了,我还能对你爱慕三皇姐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我保证,这起婚约维系不了太久,你若不应,抗旨不说……”
“乔、绾,”景阑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来越阴沉,终难以忍耐,一字一顿地打断了她,“你特意留在此处,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乔绾本能地颔首,却在看见景阑极为难看的脸色时迟疑了下。
景阑自是知晓乔绾的意思,怒极反笑:“长乐公主放心,我本就没想过应下赐婚一事。”
说完大步流星地朝牵马小厮处走去,高束的马尾剧烈晃动,显然气得不轻。
乔绾皱紧秀眉,不悦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还没和他生气,他反倒气起来了。
低哼一声,乔绾重新坐上马车,轻轻吐出一口气,肺腑的闷热散去了许多。
她怔了怔,许久将手中的藕粉色绢帕展开,看着那个漂亮秀婉的“霓”字。
和她绣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绾”截然不同。
乔绾自嘲一笑,连字都这样好看,难怪惹人喜欢呢。
若是她,她也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转念又想到景阑离开时的模样,春耕节想必她自己去便行了。
左右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本就无需人陪。
她一个人也很好。
乐得自在。
马车徐徐前行,不过片刻公主府已近在眼前。
乔绾正准备下车,便听见外面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紧接着马夫急匆匆地勒紧了缰绳:“吁——”
饶是如此,马车还是重重摇晃了下。
乔绾愠恼地拧眉,推开车门便要质问何人竟敢惊扰自己,却在看清外面的人时微讶。
景阑脸色难看地驾马停在前方,身上艳绯色的袍服甚是张扬,没头没尾地扔下一句:“初二巳时。”
乔绾困惑,不耐:“什么?”
景阑静了一瞬,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休要再迟到,小爷最不喜等人。”
语毕不等回应,便已扬鞭驾马而去。
乔绾皱着眉道了句“莫名其妙”便要下车,却在落地瞬间想到了什么。
他说的莫不是春耕出游一事?
*
高邮城郊,一处幄帐内。
慕迟坐在案几后,看着这几日陵京传来的书信。
烛火摇曳,晕黄色的光芒若明若暗地映着他的眉眼,衬出几分妖鬼的惊艳。
然而片刻后,慕迟便烦躁地将书信扔到桌上,浑身涌起一股股难以克制的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精致袖珍的玉瓷瓶上。
玉瓷瓶有三个,慕迟默了一会儿,拿过其中一个,嗅着淡淡的清香。
白玉膏的香气。
慕迟顿歇几息,恍惚中,似乎感觉到温热的指尖沿着自己的伤痕涂抹着。
那只手仿佛永远都不会冷。
永远炙热。
像一根翎羽,轻易惹得这具死尸一样的躯体生出丝丝缕缕的酥麻。
慕迟攥了攥拳,以食指中指蘸了些许药膏,涂抹在手臂上的伤疤处。
冰冷的指尖和同样冰冷的肌肤相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觉。
没有那股酥麻,反而心口处像是陡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空荡荡的,他却满心茫然地不知该如何填充。
“公子。”幄帐外,司礼的声音悄然传来。
慕迟猛地反应过来,眉头紧锁地将瓷瓶扔到一旁,拿过绢帕嫌厌地擦拭着指尖黏腻的药膏。
司礼走了进来,垂首汇报:“公子,还有三日便能到雁鸣山一带,过几日便是黎国的春耕日,到时守卫松懈,我们便可借势翻过雁鸣山。”
雁鸣山。
慕迟神色微顿,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司礼又汇报了些要事,方才转身离去,未等走出幄帐,身后陡然传来一声迟疑的:“春耕日?”
司礼不解地回身,解释道:“便是二月初二,黎国天暖,春耕日便有农户开始耕种,也有不少公子小姐在这日踏青游玩……”
慕迟的神色古怪了些:“也会放纸鸢?”
司礼不明所以地点头:“二月春风,也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慕迟抿紧了唇,再未言语,司礼见状,飞快地看了眼案几上的几瓶白玉膏,想到前几日公子奇怪地将白玉膏拿回去再没归还的打算,又想到自己那个大胆的猜测,不敢作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慕迟仍静坐在原处,怔忡出神。
“陵京的春来得早,过些时日我们去放纸鸢!”
恍惚中,好像听见了一抹雀跃的声音。
慕迟的眉心紧皱,不过无关紧要的人说的一番更无关紧要的话而已。
他这般想着,逼着自己拿起书信继续翻阅,袖口中却有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往下坠了坠,
慕迟垂眸,只看见烧焦的笏板一角露了出来,而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当初自火中取笏板时的疤痕。
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莫名其妙的他。
慕迟的唇不悦地紧抿着,良久轻轻地捻了捻指尖。
过段时日,她从小到大生长的陵京将会由他掀起大乱。
那么此刻,予她些好处也无甚所谓吧。
更何况,本就是她邀他前往。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三次元有聚会,肝不到放风筝了T_T
? 28、纸鸢
二月初二这日, 天色久违的晴朗。
乔绾昨日将部分银票换成了真金白银,藏在了府中的地窖中,又清点了一番自己的衣裳首饰, 着实忙了一整日。
后果便是初二这日巳时,她仍赖在床榻上。
直到倚翠来报,景少将军说公主若再不出门便闯进来了, 这才勉强起榻换了衣裳绾了发髻, 慢慢悠悠地朝府外走, 看见外面等着的马车,及前面骑着红鬃马的景阑, 懒洋洋地道了句:“景少将军,早啊。”
景阑等了近一个时辰,心中窝着一团火,闻言抬头却不觉一顿。
今日的乔绾未施粉黛,就这样素着一张小脸众星拱月般地走了出来, 满头青丝编成缕缕发辫,以金丝冠束起, 坠下一道辫发,一袭章丹色胡服, 披着件火红的薄披风, 更是显出几分飒爽俏丽,手中提着镶着红宝石的马鞭, 正大摇大摆地看着他。
景阑转过头轻哼一声:“长乐公主可还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乔绾一扬眉:“景少将军不想等便离开啊。”
景阑滞了滞, 瞪了她一眼驾马行到最前方,不再理她。
乔绾见他吃瘪, 心情顷刻愉悦了几分, 招摇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朝着城郊处行去, 春耕日,即便这几日坊间传闻陵京可能要出乱子,今日的街市两旁却照旧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陵京就像是整个大黎最后的遮羞布,遮羞布下是早已溃烂腐败的伤口,可表象仍繁华如梦。
乔绾不觉看向最前方的景阑,绯色的衣袍在风里飞扬,高束的墨发中那枚红玉珠子若隐若现。
景家知道如今的大黎早已病入膏肓吗?又会如何抉择?
马车最终停在了城郊的一处原野上,远处能望见三两农户正在农耕,以及不少孩童奔走笑闹。
乔绾的纸鸢是一只极大的鷞鸠,鷞鸠青蓝相间,一副振翅冲天的模样。
景阑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纸鸢不是艳丽如火的凤鸟,也该是招摇明艳的孔雀,未曾想竟是鷞鸠,还如此粗陋。
“愣着干嘛?给本公主拿着啊!”乔绾将手中的纸鸢塞给他,自己抓着线轴,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你的轻功不会是摆设吧?”
景阑看着手中的线轴,低哼:“小爷的轻功是给你玩这个的?”
话虽这样说,他却还是接过了纸鸢,嫌弃地看着简陋的鷞鸠:“好玩的这般多,真不知你为何单要玩纸鸢。”
乔绾许是没有听见,只拿着线轴朝前跑去,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仍带着初春的寒,她的脸颊却涨得通红,身后的披风在风中飞舞。
景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不觉朝前跟了几步,手中硕大的鷞鸠纸鸢借着春风,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而后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有一瞬间,竟像极了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真正的苍鹰。
乔绾的脚步逐渐停下,抬头看着飘在风中的纸鸢。
方才景阑的话,她其实听见了。
为什么爱玩纸鸢呢?
大抵是幼时,母亲总爱在四四方方的宫殿院墙里,借着不大的风放纸鸢,等到纸鸢飞到最高处,再将线扯断,直到那只“大鷞鸠”消失不见……
母亲也是死在这样的春里。
她对幼时的记忆并不算太多,可纸鸢却始终记得。
蓦地,她的鷞鸠纸鸢旁边突然多了一个极大的银红色金鱼,鱼尾翩跹如凤,在朗空下划出一道艳丽的线。
乔绾扭头看去,景阑手中拉着线轴对她挑眉一笑:“乔绾,我的纸鸢比你的高!”
乔绾看向空中,那条金鱼的尾巴果真正压着自己的鷞鸠耀武扬威。
乔绾狠狠地瞪了一眼景阑,不服输地继续放线。
景阑哼笑一声,同样将丝线放开。
直至最后,乔绾的丝线更长,鷞鸠晃晃悠悠地压在了金鱼的上方。
她得意地看了景阑一眼。
景阑看着她飞扬的神采,顿了下,跃起飞上了不远处的树枝上。
金鱼再一次颤颤巍巍地反超过去。
乔绾:“……”
沉默片刻,她抬头怒视着景阑的方向,下瞬一提裙摆,满眼愠色地朝他奔去:“景阑!”
“乔绾,技不如人当甘拜下风,你怎的还输不起……”
明媚的春色中,男子一身张扬的绯色在前面笑得恣意,后方,女子的小脸涨红着追赶着,披风在枯野绽放一抹红。
她的涂抹着嫣红蔻丹的左手中,还紧紧抓着纸鸢的丝线。
风声习习,映出两道张扬生动的脸,明艳至极,鲜活至极。
年轻的男女快活放肆,这是活在千娇百宠里,才养出来的生机与骄贵,与炼狱中挣扎的怪物截然不同。
他们格外般配。
慕迟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死死抿着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藏在斗笠下的脸面无表情,苍白得如一只艳鬼。
来陵京的路上,慕迟想过无数种乔绾看到他回来与她一同放纸鸢时的反应。
许是会气恼地瞪着他一言未发;也许是甩着长鞭对着他大发一通脾气;更许是会拿着纸鸢通红着双眼,而后扭头一人离开,却又在察觉到他没跟上时硬邦邦地说上一句“还不快跟上来”……
可实际上,她不用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的。
他不来,她也可以和旁人来,一样玩得欢快,笑容满面。
那两个高高翱翔在天际的纸鸢,如同那两个追逐的男女,纠缠在一起。
而他,只站在阴暗的角落旁观着。
就像曾经在地牢那十几年的时光,见不得光。
良久,慕迟看着那两道人影,低低地笑了一声,状似欢愉,可尾音却哑了下来。
多好,她不会再来缠着他了。
他也无需再莫名其妙生出些让他自己都觉得厌烦反感的情绪。
一切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子,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过而已。
乔绾玩到黄昏时便有些疲了,刚要将纸鸢收回,却没想到纸鸢在半空中晃动了下,勾到一旁的树枝,断了。
乔绾“诶”了一声,朝纸鸢飞离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角落。
方才错眼间,她似乎看到一道带着斗笠的白影,格外熟悉。
可定睛看去,那里分明空空无人。
“乔绾,你傻了?”景阑走到她身侧,“风筝都飞远了,不追?”
乔绾回过神来看向他,复又看向飞远的纸鸢,而后微怔。
这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母亲。
她终有一日,也像这纸鸢一样,会挣开这根束缚着她的线,离开这里的。
“你才傻了!”乔绾收回视线,不甘示弱地回了景阑一句,转身离开。
景阑看着她张扬离去的身影,唇角不觉弯了下,转瞬想到她方才微白的脸色,笑意微敛,顿了下跟上前去。
身后,半空的纸鸢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剧烈颤了颤,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
一只苍白的手将纸鸢安静地捡了起来。
回城的马车并不像来时那般快,慢慢悠悠地伴着夕阳前行着。
乔绾靠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又想起方才的那道白影。
定是她看错了。
直至窗外隐约传来阵阵热闹的吵嚷声与叫卖声,乔绾才猛地清醒过来,惊觉马车竟已经停下了。
她推开车窗,只看见外面一堆人聚在一块,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什么,很是繁闹。
乔绾皱着眉:“怎么停在这儿了?”
马夫道:“景少将军说停下的。”
乔绾不悦地抬眸,一眼便看见懒洋洋地站在人堆中的景阑,他随意地靠着身后的墙壁,偶尔挑挑眉梢和人熟络地打声招呼。
迎上她的目光,景阑一怔,继而几步走上前来,对着乔绾一扬下巴:“如何,没见过吧?”
乔绾刚要言语,便见一人经过,看着景阑打趣:“许久未见景少爷了,不下一注?”
乔绾皱了皱眉。
景阑看了她一眼,对那人耸耸肩:“今日不行。”
那人遗憾着摇摇头走了。
乔绾仍看着景阑:“赌博?”
“斗鸡。”景阑纠正她,抱着手臂靠着马车看向众人之间的围栏,隐约能听见公鸡搏斗的鸣声。
“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乔绾不快。
“的确不是,”景阑半点不觉愧疚,“这是西坊。”
乔绾恼:“谁让你私自带本公主来到这儿的?”
景阑闻言终于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乔绾,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
乔绾不解。
景阑嗤笑:“自楚州回来,你这脸色就没好看过,眼下更是难看的吓人,圣上让小爷带你散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欺负你了呢。”
乔绾一滞,从楚州回来,她其实一直都很平静,便是倚翠都鲜少看出端倪。
“喂,乔绾,”景阑敲了敲马车,目光重新落在围栏中正斗得热烈的两只公鸡上,“乔绾,猜猜谁赢?”
乔绾下意识地看向前方。
两只公鸡正斗得如火如荼,一只黑羽赤冠,一只白羽黑冠,只是那只黑羽看起来体型更大,且更来势汹汹。
“那只黑的。”乔绾道。
“真的?”景阑睨她一眼,“那我赌白的。”
乔绾来了兴致:“赌什么?”
景阑装模作样地思索一番:“还没想好,待会儿再说。”
说着闲适地看向围栏。
乔绾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时间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跳下马车探身朝里看去。
公鸡仍在争斗着,众人的声音也越发激动。
乔绾也被感染,不觉跟着呼了几声。
可随着黑色公鸡的攻势逐渐转慢,白色公鸡反而像是才开始比试一般,飞身而起,斗志昂扬地猛扑上前。
这场比试,到底是白羽公鸡赢了。
夜色初初降临,春耕日的夜市格外热闹,晕黄色的灯光盏盏,映着陵京的街市亮如白昼。
马车不便前行,只得步行一段。
乔绾仍沉浸在失败的烦闷中,一路默默无言。
反倒是景阑在一旁笑得放肆。
乔绾愈发生气,狠狠瞪他一眼快步朝前走着。
“乔绾,”景阑的声音自身后遥遥传来,“我想喝杏仁茶了。”
乔绾头也没回:“自己买。”
“可是,”景阑迟疑,“方才白羽公鸡赢了。”
乔绾脚步一僵,转过头正看见景阑站在一盏灯火下对她无辜地笑,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而后,他拿起一杯杏仁茶,朝着摊贩扬了扬下巴。
乔绾:“……”
最终她不情不愿地上前,本想扔下银钱便走人,可嗅到杏仁茶的清香,顿了顿多要了一杯。
一路上,景阑便从未闲下来过。
不多时便买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
栩栩如生的泥人,精雕细琢的彩陶瓷马,晶莹剔透的糖人,还有精致的石头画……
每次乔绾拿出钱袋子,便能察觉到摊贩打量着景阑的微妙目光,仿佛在说:看着人模人样,原是个吃软饭的。
偏偏吃软饭的某人半点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拿着方才买的折扇,在这初春的凉夜里边附庸风雅地扇着,边款款前行。
直至到了一处极大的花灯摊位前。
花灯上题了半句诗,须得在三声击缶声后对下后半句,直至最后一盏花灯答完,方能赢得彩头。
只是老板始终没说,那彩头是何物。
乔绾在国子监时本就学得囫囵,此刻也只能对上几句诗词,得了个花布缝的布老虎。
未曾想景阑看着不靠谱,竟真的一盏盏地答了上来,尤其后面花灯上题的诗句她连听都未曾听过。
到最后,他竟是唯一一个答下来的。
老板笑盈盈地拿出一枚簪子递给他。
簪子是用不值钱的银子做的,可簪首却将顽固的烂银子雕琢成了一只欲飞的花蝶,翅膀颤颤巍巍的,雕工精致若巧夺天工。
乔绾不觉多看了几眼。
景阑拨了拨花蝶的翅膀,随后“啧”了一声:“白答了那些诗词,没用的小玩意儿。”
乔绾看了眼手中丑丑的布老虎,冷哼一声。
得寸进尺。
景阑睨向她手里的老虎:“这小东西倒是丑得别致。”说完便将布老虎抢了过去。
“景阑!”乔绾怒视着他。
“换换。”景阑将簪子塞到她手里,懒洋洋道。
乔绾看着手中的簪子,窝在簪首的花蝶翅膀轻颤着,翩跹欲舞。
“怎么?不愿?”景阑看着她,“那换回来。”
“不要。”乔绾飞快地躲开他的手。
虽说是烂银子,但总比那布老虎好看得多。
景阑嗤笑:“乔绾,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乔绾瞥了他一眼,反呛:“你有出息也没见三皇姐多喜欢你。”
景阑眉头紧锁,扭头沉沉地看着她。
察觉到身侧的安静,乔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谨慎地将簪子藏到身后:“行了,本公主乏了,回府。”
说完率先转身,身后的辫发雀跃摇晃。
景阑在身后注视她片刻,终跟了上去。
不远处,一双眼睛沉寂地看着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
一片繁闹的光火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女子手中的发簪,花蝶随着她的走动翩翩起舞着。
“公子,你手中流血了。”一名女子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男子,低呼道。
待看清男子藏在斗笠下的容色时一顿,这人生得真好看,继而脸颊微红地跑开了。
慕迟目无波澜地垂眸,看着手中的彩陶瓷马不知何时竟已被捏碎在掌心,尖锐的瓷片重重刺入血肉之中,血珠一滴滴坠落。
不止如此。
手中其他的小物件也都毁了。
风筝折断了支撑成了一团破纸,栩栩如生的泥人也已变了形状,糖人也碎了,石头画上也已沾染了血迹,上面的山水丹青模糊不清……
前来接应慕迟出城的司礼混入城中,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了慕迟,快走几步悄然跟到他身侧:“公子,咱们的人马已经顺利翻过雁鸣山,正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若非那份雁鸣山的图纸,必然不可能这样顺利,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便能闯入陵京。
可等了许久没等到慕迟回应,司礼迟疑了下,行至他跟前:“公子……”
“司礼,你瞧。”慕迟打断了他,嗓音极轻极柔。
司礼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见远处的一对人影时一怔。
慕迟笑,眸色透着森森冷意:“那个花蝶簪子,是唯一一支。”
她收下了。
她说过,她爱慕他。
却收下了旁人送的唯一的花蝶簪。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我拿着她买过的小玩意儿,就算她给我买了o(╥﹏╥)o
某狗子:可特么花蝶簪竟然是唯一的!
(某狗子要行动啦!)
? 29、指婚
夜市火光繁华若梦, 人声鼎沸。
慕迟仍孤身长立于喧闹之中,斗笠遮住了眉眼,半露出漂亮的唇与下颌, 周身盈满了死寂。
他莫名想起幼时有一年的花灯节前夕。
小小的他坐在地牢里,透过头顶唯一一扇窗子看着四四方方天空上偶尔飘起的天灯。
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貌女子脚步仓皇地跑到他跟前,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眼, 抱着他哭了许久。
她说, 她是他的母后。
她说, 迟儿,对不起, 对不起……
最后,她说,母后去求你父皇,明日母后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可她太懦弱了,懦弱到那个他该叫一声父皇的人甫一出现, 便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
第二日,他听闻, 皇后带着太子殿下出宫看花灯了,还带回好些民间的小玩意儿, 太子殿下高兴极了。
慕迟不知道皇后带着李慕玄看花灯是什么样子, 可如今,他有些清楚了。
大抵就像乔绾和景阑今夜这般吧。
不, 他们只是冷血的皇家母子, 而乔绾和景阑更为生动。
“公子,文相的人已经安排好城门那边了, 咱们该回了。”司礼在一旁小声道。
慕迟的眸动了下, 良久极淡的“嗯”了一声, 面无表情地离去。
却在行至转角处时,听见身后一声不悦的、却满是生机的话——
“糖葫芦是最后一份了,景阑你休要得寸进尺!”
慕迟的脚步蓦地停下,前方明明那般繁华,他却满身的昏暗幽冷。
糖葫芦啊。
她曾买给他的。
“公子?”司礼轻唤。
慕迟猝然回身,快步往后飞身而去。
*
乔绾回到公主府时,已经亥时了,未曾知会府中的人,她只身一手提着盏锦鲤花灯,另一只手拿着花蝶簪,轻松地跃下马车,而后看着一旁单手握着缰绳,懒洋洋地看着她的景阑。
“未曾想景少将军竟还有几分风度,”乔绾摆摆手,“我到了,少将军请回吧。”
说完她便要朝府中走。
“几分风度?”景阑作声拦下了她,而后驾马慢慢悠悠地绕着她行了一圈,停在她跟前,他俯身凑向她,“狗口难吐象牙。”
“景阑。”乔绾怒。
景阑却已直起身,对她扬眉一笑:“乔绾,你不适合苦大仇深,真的。”
话落没等乔绾反应,他已驾马朝远处疾驰而去,身后高束的发辫飞扬。
乔绾顿了顿,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许久撇撇嘴。
他才苦大仇深!
转头看见手中雕琢精致的花蝶簪,薄如蝉翼的蝶羽轻颤着,乔绾的心情顿时好了些许。
她很喜爱这类华丽的小玩意儿。
乔绾的脚步轻松许多,心中想着,回到寝殿便让倚翠将这簪子也放入之前整理好的那堆首饰中。
可没等她转过寝殿的长廊,一旁一声低哑轻柔的声音传来:“这般开心?”
乔绾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唇角的笑也渐渐消失,良久她缓缓转过身。
昏暗的角落,一人穿着雪白的袍服立在那里,头上带着烟青的斗笠,有月光穿过零星的枝丫照在他身上,透着几分孤冷。
慕迟。
乔绾双眼难掩惊讶,过后又徐徐升起一股惊惧,她不觉后退了几步。
慕迟注意着她的动作,想到方才和景阑并肩前行的亲密,而面对他却一连后退,不觉笑得越发粲然,他朝她走了几步,语调落寞且温柔:“公主怎么不说话了?”
乔绾动了动嘴,自唇齿间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她才想起,二月下旬,便是慕迟动手的时候了,他此刻出现在陵京又有什么奇怪呢?
“来陪公主放纸鸢啊,”慕迟低笑一声,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微乱的披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伸手便要替她将披风解下,“公主曾对我提过的,不是……”吗?
他的话未能说完,乔绾几乎立时避开了他的手,勉强扯了下唇角:“不用了。”
慕迟的笑僵了一瞬,看着她略带谨慎的目光,胸口有什么骤然瑟缩了下,惹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很快恢复如常:“公主怕我?”
不该怕吗?
乔绾很想这么反问,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以为在楚州,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亲口说的,她想留就留,想走便走。
她以为这句话的意思不外乎……二人并无什么干系。
慕迟下颌紧绷着:“所以,你便要旁人陪你去放纸鸢?”
乔绾抬眸看向他,眼中添了几分嘲讽:“这不是你期望看到的吗?”
将香囊偷偷塞给景阑,以她的名义给景阑送白玉膏。
慕迟的神色僵硬无比。
这的确是他想要看到的。
看到她和景阑成双成对,不要再来纠缠他,坏他的计划。
可是,她何曾这样听话过?
乔绾见他不语,轻笑了一声:“慕迟,那香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慕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的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余光落在她右手的花蝶簪上,蝶翼正在细微地轻颤着。
乔绾不觉将花蝶簪往后藏了藏,见他始终不吭声,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你放心,你的事我未曾和任何人提及过。”
慕迟终于看向她的双眸,越发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搅得他心绪难宁。
“既如此,当初为何要随我跳崖?”他听见自己这样问,嗓音艰涩。
以往这个问题他无需也不屑问的,可如今莫名便问了出来。
乔绾皱了皱眉,仔细地思索了下:“就当是我为了补偿自己当初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买回来吧。”
她认真地道:“真的,慕迟,若是早知你当初想要的是乔青霓,我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若能回到当初,她一定会告诉自己,那个在金丝笼中弹琴的男子,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要感兴趣!
不会多看他一眼。
慕迟听着她的话,来时心中丝丝缕缕的喜悦在此刻彻底消失,他呢喃:“公主当真……善解人意啊。”
乔绾忽略他阴阳怪气地语调,顿了下:“刚巧你在这儿,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慕迟的睫毛微颤了下,抬头看着她。
乔绾从袖中将一方已经洗净的绢帕递给慕迟。
慕迟的手凝滞了一瞬。
她送他绢帕……
“这是三皇姐前不久给我的,已经洗干净了,我不想见她,便给你提供个机会吧。”乔绾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二人的手指碰触,他的手依旧冷得吓人。
乔绾怔了下,不觉用力捻了捻指尖,将那股冰冷的触觉捻去。
慕迟的眼眸漆黑一片,此刻才看到,绢帕的右下角,小巧的“霓”字绣得格外精致。
的确……是个见乔青霓的好机会。
这样,一切便都如他最初计划的一般。
乔青霓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乔绾不是。
慕迟不觉紧攥着绢帕,手背上好看的筋骨突兀,沉默片刻,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倏地笑出声来:“那就……多谢公主了。”
话音落下,他飞身离去,转身的瞬间面上的笑顷刻消失,脸色苍白如鬼。
乔绾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几息方才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寝殿。
倚翠已经为她备好了热水,乔绾将手中的花蝶簪拿给她:“帮我放在收拾好的首饰箱中吧。”
“好漂亮的簪子,”倚翠轻呼,应了一声将簪子放好,旋即疑惑地看着乔绾,“公主,您怎么突然收拾起这些首饰来了?”
乔绾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应,只问:“倚翠,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平阳镇人士?”
“是啊,”倚翠点点头,“公主问这个作甚?”
乔绾笑了笑:“你还记得平阳镇是什么样子吗?”
“娘说过,平阳镇上很是热闹,百姓春耕秋收,知足富庶,每逢佳节,都会有不少达官贵人去那边赏山水风光……”倚翠边说边笑了起来,“我自打记事起便在宫里,也从未见过这些。”
可如今平阳镇的人们,却连柴都烧不上,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隆冬里。
乔绾并未说这些话,只问:“若是有一日我想离开陵京了,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去?”
她已经想好了,若是倚翠愿和她一同离开,二人便一齐走,若是她不愿,过段时日便给她一笔银钱,留在陵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
倚翠大惊:“公主要去哪儿?”
在她的认知中,普天下再没有比陵京更繁华的地界了。
乔绾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倚翠看着公主的神色,片刻后打定主意般:“若公主离开,奴婢一定誓死追随公主!”
乔绾轻怔,抬头看着倚翠,下瞬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撇嘴道:“说什么誓死,本公主又不是阎罗王。”
倚翠也笑开:“哪有公主这样好看的阎罗王,天色不早了,公主先去沐浴吧。”
接下去一段时日,乔绾避开了府中的耳目,将自己的银钱全都整理利落,不少更是直接交给了倚翠。
她不知时局如何变动,万一二人最终未能一同离去,倚翠也能靠着这些银钱过活下去。
直至二月十四这日,孙连海再次带来了乔恒的口谕,宣她明日入宫。
乔绾平静地接了旨,却未曾想在孙连海离开后,公主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下人来通报时,乔绾仍有些不可置信,可当乔青霓一步一步袅娜走进府厅时,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今日的乔青霓仍穿的素雅,略施粉黛便显得娇媚娴柔,披着珊瑚色的斗篷,走起路来簪在发间的步摇只细微地晃动着,神清骨秀。
乔恒只有两个女儿,坊间对二人的传闻有许多,不过是说昭阳公主端庄大气,是大家闺秀,真正的凤仪之姿,而长乐公主,骄纵蛮横,伴随着啧啧两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乔绾也只当听个笑谈,自幼时她碰触乔青霓,后者却不着痕迹地擦拭衣裳时,她便甚少和她来往了。
因此,对乔青霓,她谈不上厌恶,却也不算喜欢。
“三皇姐怎么会来?”乔绾挂起一抹笑,坐在主座上没有动。
乔青霓温婉地笑笑:“听闻皇妹这段时日一直未曾出门,便前来探望一番。”
乔绾故作惊讶,而后甜甜一笑:“谢谢三皇姐。”
乔青霓轻轻摇首:“方才孙公公来宣皇妹入宫?”
乔绾无奈地耸耸肩:“是啊,孙公公说父皇想我了。”
乔青霓表情微顿,朱唇白了白,继而垂下眼帘柔婉地笑:“父皇总是想皇妹的,”她说着,徐徐抬眸,“皇妹明日要入宫吗?”
乔绾拧眉:“自然。”
乔青霓沉默了一会儿:“皇妹当真不知,父皇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乔绾“迷惘”地看着她:“皇姐,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乔青霓迎着她的目光,良久轻柔道:“雁鸣山那次,那些意图伤我的人,是父皇派来的吧。”
乔绾一怔,不解乔青霓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乔青霓却自嘲地笑一声:“我以前很嫉妒你,皇妹。”
乔绾笑:“三皇姐身份尊贵,嫉妒我?”
乔青霓长睫轻垂:“我嫉妒你明明什么都不如我,国子监内,明明先生夸赞我良多,琴棋书画也是我更胜一筹,可为何偏偏是你得到了父皇的宠爱。”
“我为了让父皇多看我一眼,每日拼命练琴,可到头来,都比不过你一声咳嗽更令父皇担心。”
说到此,乔青霓再抬眸,眼中含着水雾:“可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和我一般可怜。”
“不,你比我还要可怜。”
乔绾唇角的笑微僵,片刻却再次展颜:“皇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上个月十五,你不在陵京,”乔青霓的嗓音已恢复以往的柔婉,“父皇召见了一批人入宫,我才知,父皇在找能给他试药之人。”
乔绾垂下视线。
上个月十五,她还在送慕迟去楚州的路上。
“皇妹也不过,是个试药之人罢了。”乔青霓温柔的语气吐着尖锐的话。
乔绾沉静了片刻,“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她扬着眉梢,强忍着微热的眼眶,带着浑然天成的娇纵:“试一下药就能获得十几年如一日的无上圣宠和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乔青霓似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怔了怔:“你便不怕哪一次后再活不过来了?你……竟为了荣华富贵做到这般地步……”
“对啊,”乔绾理所当然地颔首,笑得越发开怀,“我本就爱极了荣华富贵,不说那些珠宝首饰,便是我随手戴在手腕的玉珠子,都是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说着,抬起手腕晃动着白润的明珠,笑看着乔青霓,“皇姐出生便身份尊贵,自是不懂我这般出身低微之人的渴求。莫说只是试药,便是日日放血又如何?”
“你,”乔青霓眉心轻轻蹙起,似有烟雾笼罩在眉宇之间,她看着她,眼中禁不住带着几丝鄙薄,却又得体地克制住了,“所以,即便你知晓他不过将你看做工具,你明日仍要入宫,只为着你口中的荣华富贵?”
“自然。”乔绾颔首。
乔青霓抿着朱唇,纤细的手指轻轻攥着,脸色微白,良久,她拿出绢帕掩唇咳嗽了几声,脸色白了白,站起身:“既如此,今日便算我自作多情了。”
乔绾这一次并未开口,目光落在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上,而后心底讽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随意道:“恭送三皇姐。”
乔青霓咬了咬下唇,终起身离开。
乔绾仍怔怔坐在原处,神色有些恍惚。
前段时日,为免倚翠看见绢帕上的血迹担忧,她亲自清洗的乔青霓的绢帕。
只是她素来做不惯粗活,加上绢帕是上好的丝绸,不过稍稍用力,绢帕便皱了。
而那些褶皱的纹路,和方才乔青霓手中的绢帕一模一样。
慕迟见过乔青霓了。
或者说,乔青霓也已站在慕迟那边了。
眼下乔青霓来见她,她也能明白过来了。
上个月仅耽搁一次用药,乔恒脸色便难看的紧,乔青霓不想让她为乔恒试药。
想必慕迟为乔青霓挡的那一箭,他苦心算计的那一箭,真的射进乔青霓的心中了吧。
挺好的。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们也终于,彻底断了。
“啪”的一声,门外传来一声细响。
乔绾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飞快回神:“谁?”
片刻的寂静后,一道朱色身影晃晃悠悠地迈步走了进来,明明纨绔浪荡的做派,偏偏被他走出了恣意洒脱。
景阑扬眉立在门口看着她:“我。”
乔绾皱眉:“你偷听?”
景阑眉梢微微一抬,不解地问:“偷听什么?”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没什么,”说着朝门外看了一眼,“你来得真不巧,三皇姐刚走。”
景阑恼怒地看她,刚要说些什么,继而低喃:“罢了,我同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女人气什么。”
他说着,朝她走了两步:“喂,乔绾。”
乔绾了无兴致地应:“有事?”
景阑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皱眉问道:“你身上怎么一股药味?”
乔绾瞪他一眼:“那你离我远些。”
未曾想景阑竟真的退了两步,神色沉静了片刻:“乔绾,我同你说过吧,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依旧恹恹:“嗯。”
景阑道:“那日在宫门口,你对我说的关于指婚的那番话,我应了。”
作者有话说:
某狗子,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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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下聘
府厅内寂静无声, 一旁的香炉中细烟袅袅,带着似有若无的檀香。
乔绾坐在主座前,一手托着下巴, 看着已经懒洋洋坐在自己对面的景阑,手指不经意地点了下脸颊。
景阑好整以暇地任她打量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啜饮了几口。
“你想娶我?”沉寂半晌, 乔绾打破静默, 幽幽问道。
景阑拿着茶杯的手微顿,垂下眼帘不看她, 低咳一声道:“只是觉得你那日说的那些甚有道理。”
乔绾仔细思索一番,的确,他此刻应下婚约,不止能堵住乔恒的心思,往后即便要毁约, 也便宜得紧。
可想到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不以姻亲大事开玩笑”, 乔绾默了默又问:“你爱慕我?”
“咳咳咳……”景阑呛了一口茶,手中的茶杯也剧烈摇晃了下, 热茶洒在他的衣襟上, 他匆忙站起身扭头瞪向乔绾,“你胡说什么, 小爷爱慕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本质问的语气偏偏到最后多了几分困惑。
乔绾看着他这一副俨然被“玷污”的表情,心中不觉轻松了几分, 斜睨着他:“你激动什么?”
“小爷何时激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小爷激动了?”景阑几乎立即回应, 待说完他方才察觉到自己过激的语气, 悻悻地顿住,重新坐回座位上,“小爷本就是这脾性。”
乔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许久开口道:“我这人名声不算太好,爱慕虚荣且骄纵蛮横,莫说是松竹馆,以往便是青楼也凑过热闹,但凡奢靡些的铺子没有不认识我的,那些人嘴上恭恭敬敬唤我一声长乐公主,背地里便说上一句‘不知体统,寡廉鲜耻’更是常事……”
景阑看着她浑然不在意地说出这番话,眉头紧皱。
乔绾说完话,转头看向景阑:“如何?”
景阑沉静地凝视着她:“巧了,小爷的名声也不怎么好。”
乔绾沉寂片刻,认同地点点头:“的确,一介纨绔浪荡子。”
景阑一字一顿地沉声唤:“乔、绾!”
乔绾却拍了拍手笑出声来:“好吧。”
景阑因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许不解:“什么?”
乔绾站起身,抬了抬下巴看着他:“明日父皇召我入宫。”
景阑怔了下:“你是说……”
乔绾道:“我们定亲。”
虽然,注定是一段难以持续太久的姻亲。
*
乔恒的人是在第二日未时前来接的她。
乔绾靠着马车,想着下旬的宫变,想着一会儿要说的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景阑。
他大抵是才从宫中出来,仍穿着一袭赤色圆领官袍,妥帖地戴着墨色乌纱帽,看见她少见地没有多言,只顿了顿让步在一旁。
乔绾虽不解景阑为何会在这里,可周围全是宫人,也便未曾开口,径自入了宫。
一直到临华殿,乔恒早已在里面等着了,里面用来平心静气的檀香比以往要浓郁的多,可即便这般,乔恒的眉眼仍肉眼可见的烦躁。
乔绾心知,乔恒大抵也察觉到了如今陵京的变动,心中正忧虑着呢,
她走上前,笑盈盈道:“父皇。”
乔恒看见她,勉强平复了下情绪:“来了。”
乔绾点点头,不解地上前问道:“谁人这般大胆,竟惹得父皇烦心?”
乔恒睨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只停顿了一会儿沉沉问道:“昨日昭阳去了你府上?”
乔绾心中“咯噔”一声,果然,她的府上到处都是乔恒的人。
乔绾不悦地瘪瘪嘴:“三皇姐说是去探望我的身子的,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以往也没这般好心过……”
乔恒半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一声:“她也是担心你,同父皇一般。”
说着瞥了眼孙连海。
乔绾接过孙连海手中的丸药,顺口吃了下去,随后道:“父皇,绾绾还有一件事……”
“你和景家那小子的婚事?”乔恒提起这事,显然心情还算不错,眉眼开阔了些。
乔绾惊讶:“父皇知道?”
“那小子下朝便来找朕了,说是此事总不能让你先来提,”乔恒揉了揉眉心,笑道“不过我也同他说了,想要尚公主,这婚嫁聘礼皆不能少。”
乔绾一怔,和景阑的亲事本就是一时权宜,她只是没想到乔恒竟这般心急。
孙连海将一封册子呈给乔绾,乔绾看了看乔恒,翻开册子。
赍帛五百匹。
钱五十万。
千匹骏马良驹。
还有金帛首饰数不胜数……
乔绾看着早已备好的册子,只怕今日即便自己没应,乔恒也会逼着她应下的。
眼下陵京局势微妙,乔恒还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不外乎……想要景家的兵符罢了。
“绾绾,”乔恒看着不言不语的乔绾,恩威并施道,“这几日景家会去公主府纳征,朕到时便下旨昭告天下,给你和景家那小子赐婚,定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典礼。”
这几日……
他真的很心急。
乔绾心底讽笑,仍脆生生道:“绾绾多谢父皇。”
乔恒面露疲倦地摆摆手,孙连海识趣地上前伺候着。
乔绾拿着册子退出临华殿,许是没了那股浓郁的檀香,她心中陡然舒坦了许多,可走到宫道,凉风一吹,乔绾只觉肺腑一阵阵难忍的灼痛翻涌上来。
乔绾忙扶向一旁的宫墙,却因着喉咙里那股温热的痒意,低低闷咳一声。
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乔绾只当倚翠跟了上来,哑声道:“我没事了,倚翠。”
拍打着她后背的手微顿,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乔绾蹭了蹭唇角,转头笑道:“倚翠,等回府后,咱们……”
她的话断在嘴边,眨了眨眼,看着身后穿着官袍的景阑,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是你?”
景阑笑:“是我。”
乔绾的眼中有些复杂:“你刚刚……”
景阑疑惑地挑眉:“嗯?”
乔绾抿了抿唇,没再继续方才的话:“你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色上一扫而过,继而肆意一笑:“自然是怕你临阵反悔,丢了我的脸面啊。”
这人口中果真没几句好听的话。
乔绾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册子拿给他:“这些你都看过了?”
景阑随意翻了几页:“嗯。”
乔绾宽慰他:“你且安心,你便随意挑些不值钱的送到公主府上便好,也浪费不了太多钱财,等到……”
“乔绾!”景阑蓦地打断了她,脸色沉了沉,气笑了,“你觉得小爷拿不出这些?”
乔绾想到景家也算是数代名门,沉吟片刻:“只是觉得不值。”
景阑越发气恼,在她跟前徘徊了几步,神色总算平静了些,看了眼四周方道:“乔绾,你可知我父为何死守着兵符?”
乔绾怔了怔。
“今上多疑,我父即便忠贞无二心,也难逃猜忌,倘若他草率地将兵符双手奉上,只怕整个景家没了护身都将遭遇不测。父亲早已厌倦官场沉浮,所以我父想让我娶你,和圣上结为亲家,打消圣上疑心,再将兵符奉上,寻个借口离开陵京颐养天年。”
乔绾看着他:“所以,你应下了婚约?”
景阑默了默才道:“我若真的只因此事应下赐婚,当初在毓秀阁便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他垂眸,凝望着她的眼睛,“乔绾,你想离开陵京吗?”
这一瞬,乔绾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耳畔的风声也停下了喧嚣,静默无声。
之前总将这门姻亲当做一桩逃避乔恒猜忌的可有可无的挡箭牌,可眼下,是她第一次正视这桩亲事。
离开陵京啊。
到时,天高海阔,再也不会担心哪一日便会死去,不用担心被利用、被厌恶……
她其实,很怕一个人。
曾经她以为,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孤单的人。
毕竟他那样温柔,温柔到她愈陷愈深。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利用。
然而……
“为何呢?”乔绾呢喃。
她记得景阑曾经提及赐婚时眼底明晃晃的排斥,为何要带她离开呢?
景阑的面色变了变,继而恶狠狠道:“大抵是因着你蠢吧。”
乔绾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喂!”
景阑看着她,突然便笑了起来:“乔绾,你便偷着乐吧。”
*
陵京京郊,北城门外。
司礼安静地朝最中央的幄帐走去,心中忍不住低叹。
似乎自那日从陵京回来后,公子整个人便死寂了许多,周身尽是不可为人接近的冰冷。
有人曾对公子擅自闯陵京一事不满,公子也只是和那人比试一番,温柔地掐断了对方的喉咙。
幄帐已近在眼前,司礼沉沉呼吸一声,悄声唤道:“公子。”
彼时慕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幄帐窗子前,满头青丝未束,随意散在身后,闻言动也没动。
司礼司空见惯地垂首继续:“人马一路奔波,眼下正在休整,军中已无异议,文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事邀您前去相商,时间定在三日后,地点在问心阁。”
慕迟仍立于窗前,只偶尔窗外钻出一缕夜风,吹着他的青丝与雪白的衣袍微微拂动。
司礼知道公子已经听见了,迟疑好一会儿,又道:“属下听到了一个传闻,是关于长乐公……”
“司礼,”这一次慕迟终于作声,却只是淡淡地打断了他,“往后,无关之事不需再报。”
司礼的后背因这冷淡的语气一寒,忙应道:“是。”
说完小心退了出去。
幄帐内眨眼间已寂然无声。
良久,慕迟缓缓转过身来,墨发披散在身后,漆黑的瞳仁宛若未曾化开的浓墨,氤氲着死气沉沉的凉薄,夜风乍起,吹在那张苍白漂亮的脸上,美极艳极。
他看着外面的火光,蓦地想起那枚被他不知落在何处的绢帕——乔绾给他的绣着“霓”字绢帕。
她如此落落大方地说,给他和乔青霓提供见面的机会。
半点不像那个只因带他出街引来女子目光,便拈酸吃醋的蛮横公主。
心口骤然蜷缩了下。
慕迟一手抵着胸口,原来,这便是他将她推给景阑时她的感觉。
可他却厌恶这样的感觉。
自那日在雁鸣山上,他须得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看向她的目光;
到后来飞鸽传书让司礼在楚州备下与公主府无二的府邸与奢华物件;
再到后来,莫名其妙的闯入陵京,只为当初的那句“一块放纸鸢”……
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他计划的事,都令他感觉到格外陌生与无措,还有……强烈的排斥。
所以,不若将一切反本还原,只当中间种种从未发生。
从此以后,也不会和乔绾再有纠缠。
三日后,正值十八。
慕迟前往问心阁赴约,随文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学生,七皇子乔琰,也是……乔青霓同父同母的亲弟。
文逊今日约他前来,不过就是关于景家手中的兵符一事。
他说得含蓄,只说乔恒已有法子将景家的兵符收回来。
反倒是一旁的乔琰冷哼一声:“老师作甚还遮遮掩掩?左右不过是下嫁个公主,换来个兵符,皇姐不就是被他这般定出去的?听闻这几日,景家都把聘礼抬过去了,先让他们快活几日,待到月末……”
乔琰的话在看见文逊对他使眼色时逐渐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慕迟,随后微怔。
慕迟的神情无一丝破绽,甚至唇角还噙着一抹笑意,可偏偏看得人心惊胆战。
听见乔琰不再言语,慕迟歪了歪头,笑着问:“七皇子怎的不说了?”
乔琰心口颤栗,只当自己提及皇姐联姻一事惹他不快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慕公子无须担忧,此事若成,皇姐联姻一事,定有转圜的余地。”
慕迟和煦地笑着颔首:“如此,便多谢七皇子了,”他说着,笑看向文逊,“此事文相直说便是,无须遮掩,乔恒下嫁的哪位公主,竟能换来兵符?”
文逊指尖一抖,忙拱手垂下视线,朝堂浸润多年,即便看不出慕迟对长乐公主有何特殊,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有些异样,是以在提及景家兵符时,刻意掩盖了乔恒赐婚一事。
可眼下慕迟主动问起,文逊自不敢再隐瞒:“是长乐公主。”
慕迟睫毛微顿,唇角的笑意不减,良久平静地说:“原来是长乐公主啊。”
说着,啜饮了几口杯盏中的清酒。
乔琰见状放下心来,和文逊对视一眼:“我就说嘛,慕公子雁鸣山为皇姐甘愿以身挡箭,而今怎会因这种小事而扰乱计划。”
文逊无奈地陪了一抹笑,心中始终有一股不祥之感。
余下的时间,慕迟始终平静温和,无一丝异样,直到商讨完后,他都没有显现出丝毫反常。
慕迟并未在问心阁多待,议完便离开了。
司礼忙迎上前去,却没等开口,便见公子径自越过他朝前走去。
未曾上马车,慕迟一人安静地行走于街市之间,偶尔能听见几声惊叹。
“景家前往公主府下聘的场景,你可瞧见了?”
“那是自然,十里红妆,数百箱聘礼,可是挤占了整整一条街啊……”
“我也有所耳闻,说那偌大的公主府庭院都装不下了。”
“竟真的这般多?”
“可不是,景家就这根独苗,加上那可是圣上最宠爱的长乐公主,二人也是般配至极啊……”
十里红妆,百箱聘礼。
般配至极。
慕迟听着这类言谈在耳畔回荡,唇角仍勾着一抹笑,直到一人道:“我还听闻圣上过几日要昭告天下呢……”
慕迟的脚步一顿,唇角的笑淡了些。
他想起前日司礼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大抵是说景家已去公主府下聘一事吧。
不过,这与他已无干系了。
慕迟仍沉静地朝前走着。
不远处年轻的男子在无人的角落飞快地抱了一下身侧的女子,女子脸色羞红地抱怨:“光天化日,你怎能如此孟浪,也不怕旁人看见!”
男子宠溺地笑:“娘子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抱娘子旁人能说什么?”
一旁年幼的孩童一手牵着一位妇人,一手拉着男子:“爹,娘,慎儿今日被夫子夸了……”
男子笑:“慎儿聪颖,爹回去定要好好赏你!”
女子柔婉道:“娘给慎儿做红烧肉吃!”
“好诶!”
一对年老的夫妻相携着,提着菜篮子朝家的方向蹒跚走着。
慕迟面无表情地看着,走着,再看过去时,那些女子的脸逐渐化成了乔绾。
她会嫁给景阑,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
她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得闲地和景阑偷偷相拥着,满颊羞红。
她也会诞下一个孩子,一个像她也像景阑的孩子。
他们将相携一生,而她漫长的一生中,永远不会再有他的痕迹。
慕迟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许久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胸口处有什么越发汹涌,越是压抑,越是沸腾着……
灼的他心口痛痒难辨。
慕迟陡然恼怒起来。
他已决计不再与她纠缠,她的名字作甚屡次出现在他耳畔!
作者有话说:
景阑:谢谢情敌幻想的我和我准未婚妻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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