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一片安静。
众人听着乔青霓弹奏的曲子。
有文臣听得如痴如醉,武将也少有的沉默。
官家千金是有歆羡者,有嫉妒者,有自惭形秽者;不少世家公子更是抱憾于昭阳公主早有婚约,却又难掩仰慕。
御椅上,乔恒眉头紧锁,似在思忖着什么。
有懂乐理者低呼:“这莫非便是传闻中的霜山晓?”
乔绾原本想要起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坐在原处,怔怔地看着乔青霓。
看来并非自己听岔了,真的是霜山晓。
慕迟曾在松竹馆弹奏的那曲霜山晓。
可乔青霓怎会弹这首曲子?
乔青霓曾命人在整个大黎寻找霜山晓的曲谱数年,都未能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却在慕迟出现仅仅两个月后,便得到了曲谱。
是巧合吗?
乔绾只觉自己思绪一阵烦乱,意识混杂间,她突然想起决定为慕迟拿雪菩提的前夕,曾抱着古筝让慕迟教她弹奏霜山晓。
那时,慕迟对她是少有的冷硬,虽然转瞬即逝。
他说:公主不适合这首曲子。
而今,乔绾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乔青霓很适合这首曲子,俨然凤凰于飞。
甚至当初在松竹馆,若非自己横插一脚开价两万两买下慕迟,他本该被乔青霓买去的。
那时,松竹馆喊价者众多,他独独看了乔青霓的方向一眼不是吗?
香囊的浓郁香气引起的肺腑不适已经逐渐消散,可乔绾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憋闷得难受。
不知多久,琴声停下,一阵死寂后,涌来阵阵掌鸣。
乔青霓莹莹起身,形容娇媚却落落大方:“父皇,儿臣偶得霜山晓曲谱,今日弹奏前篇献与父皇,愿父皇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竟真是霜山晓?”
“昭阳公主果真是大吉之人。”
“听闻这霜山晓和云裳吟乃是龙凤双曲,而今竟都被昭阳公主寻到了。”
“……”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传如乔绾耳畔,她初次觉得燥热的肺腑涌起一股凉意。
霜山晓和云裳吟是龙凤双曲。
原本便是一对的吗?
御椅上,乔恒的反应与众人不同,他的神色有些冷淡,对乔青霓点了下头:“青霓有心了,赏。”
说着,余光却望见了一旁的乔绾,随后欠了欠身子:“小十一脸色这般难看,可是身有不适?过来给朕瞧瞧。”
群臣诧异地察觉到皇上对两位公主的区别,心中暗道皇上果真宠溺十一公主,即便这十一公主无甚长处,行事更放浪形骸。
乔青霓咬了咬朱唇,朝乔绾处不甘地扫了一眼,随着宫人退至自己的位子。
乔绾也没想到乔恒会在此刻点自己的名,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回父皇,儿臣前段时日的旧疾还未好利落,怕传给父皇,便不过去了。”
乔恒倒也不在意,关切地看着她:“既是这般,便无需在宫宴久待,过几日还有祭山大典,回去好好歇息养好身子,”说着,他的目光在宴席之上环视一遭,“我看景家那小子闲得很,便令他送你回府算了。”
“不用,”乔绾站起身,随后才发觉在百官面前格外失礼,勉强笑了下,“父皇,不用麻烦景少将军了,公主府的马车正在外头候着……”
“那群下人素来不知轻重,”乔恒沉哼一声,看向景阑,“景阑,你觉得呢?”
景荣一惊,转头看向景阑,果然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地看着长乐公主处。
景荣心底长叹,想着景阑这小子若是回绝,便顺势周旋周旋,将赐婚一事解决了。
可未曾想,景阑沉默几息后,站起身一抱拳:“臣遵命。”
景荣满眼诧异。
景阑黑着脸看了眼乔绾,率先转身退了宴席。
乔绾本就心烦意乱,眼下还要应对一个可能是梦中杀她的人,更是烦躁。
尤其一出宫门,便望见景阑牵着马,神色阴翳地站在她的马车旁,明显对于送她回府很是不悦。
乔绾任倚翠扶着上了马车后,方才掀开窗子看向正翻身上马的景阑:“景少将军驾马游街一圈便回宫宴去吧,不用送我了。”
景阑一怔,神情更难看了:“你这是何意?”
乔绾没心思与他回嘴,只恹恹道:“抱歉耽误你看三皇姐了,不过你若是快些,兴许回去还能同三皇姐说几句话。”
景阑气笑了,阴阳怪气道:“长乐公主能有这般好心?”
乔绾点头:“能。”
景阑默了默,气得抓着缰绳驾马绕着马车转了两圈,可又说不出自己心中为何生气。
从方才入宫,她对他一副避而远之的态度,和每日派人去将军府送珍贵药材的行径截然相反;到宫宴上她环视一圈死活不看他一眼,看见了也疏远地笑笑移开视线;再到皇上令他送她回府时,她想也未想便回绝的态度。
景阑越想越气。
可他却总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就连三公主弹琴时也这样。
就像……被她下了迷魂药似的。
景阑紧皱眉头,说不定她真的在给他送去的名贵药材里下了迷魂药。
以她一贯的手段,做出什么事也不稀奇。
“真的景阑,”乔绾见景阑沉着脸一言不发,诚挚道,“你再耽误下去,三皇姐便要离席……”
“闭嘴。”景阑气恼地打断她。
乔绾抿了抿唇,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了。
景阑此时才看清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怔愣了片刻,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吩咐马夫:“回府。”
乔绾听着马车外跟着的哒哒马蹄声,撇了撇嘴,她让他回去了,是他自个儿不回的,这就怪不得她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回了公主府。
乔绾却依旧靠着软垫,闷闷地抱着宫毯,目光怔忡地放空,没有下车的打算。
她心中乱得很,不知该如何面对慕迟。
若那首霜山晓只是误会还好,若不是误会呢?她该如何做?
真的如当初所说,他敢背叛她便打断他的腿,将他永远囚在自己身边?还是……放了他?
可是好像不论哪一个,她的心里都有些难受。
不,是太难受了。
不忍伤害,却更不愿放他离开。
话本中,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总是那般美好。
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爱慕之情竟会让人这般难过,甚至……束手束脚。
“公主?”倚翠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微红的眸,只当公主还在为昭阳公主出尽风头的事烦扰,想了想壮着胆子轻声宽慰,“您不用为了昭阳公主的事烦心,听闻过两个月昭阳公主便要前往大齐联姻了。”
乔绾回过神来,知道倚翠想歪了,却也未曾解释,只笑了下便要下马,下瞬却蓦地停住。
联姻?
其实,将一个人困在身边,也许无需打断腿,还有一个法子……
乔绾的呼吸微紧,立即跳下马车,随后便被马车外的一人一马惊了一跳,待看清是景阑时,没好气地问:“景少将军怎么还在这儿?”
景阑一滞,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一甩缰绳驾马离开。
乔绾对着他的身影冷嗤一声,莫名其妙。
转身快步走进府中,径自朝暖阁而去。
府内因着年节,处处张灯结彩,枯枝上坠着今日的薄雪和嫣红的灯盏,殿阁下的悬灯幽幽亮着。
乔绾走进暖阁院落便喊道:“慕迟……”
话却在推开门时戛然而止,满心的期待乍然成空。
房中空落落的,并无一人。
*
皇宫后方的玄武门外,有一片密林。
身着紫色官袍的男人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夜色与雪色间,他像是一只吃人的妖鬼,令人心惊。
许久,男子侧眸,眼波幽暗:“文相是说,乔恒准备赐婚了?”
文逊颔首:“是。”
慕迟负手立在薄雪之上,看着远处交错纵横的枯枝败叶。
乔绾和景阑成亲,自是对乔恒百利而无一害,以前他对景家的兵权有所忌惮,而今得知二人早已私相授受,自然大喜,急于赐婚也在意料之中。
这亲事由他促成,祭山大典后,便都尘埃落定,他合该乐见其成。
到时,他心底那种不受控的情绪、被乔绾这般女人扰了心绪的不甘,也该消失了。
可是,他忍不住触了触心口处,空空荡荡的。
没有爽快恣意,只有迷惘。
“慕公子莫非不忍?”文逊见他久不作声,低声问。
慕迟回神,目光陡然如淬毒一般,良久低笑一声:“右相对我很好奇?”
文逊一怔,只垂下眸,拱了拱手,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慕迟仍站在原处,单薄的雪白袍服在寒风里微微拂动,司礼悄然现身:“公子,昭阳公主说,改日想见您一面,当面谢您赠曲谱之情,您看……”
慕迟没有应声,仍望着前方。
成亲啊。
无非便是拜堂、亲热、洞房,这些仅想象都令人作呕的亲近。
甚至余生身边都只能看着同样一张脸……
乔绾这般喜新厌旧,怕是能将她折磨疯罢。
“公子?”司礼声音大了些。
慕迟眸光一定,看向他。
司礼忙低下头:“昭阳公主那边,您准备如何回?”
乔青霓。
李慕玄的未婚妻,大齐的准太子妃。
还有……
五年前,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第一次被带出地牢随李慕玄一同来黎国时,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子。
“过几日便是黎国的祭山大典吧?”慕迟侧眸,眼底漆黑如深潭。
“是。”
黎国祭山,祭的是北城门外的雁鸣山,此山不高,地形却有些复杂。
而他的人,则屯在雁鸣山外。
“我会混入祭山大典中,”慕迟顿了下,“到时……”
他的话音并未说完,头顶蓦地响起一声长鸣,漆黑的夜色瞬间被点亮,绚丽缤纷的焰火绽放在空中,恍若流星,璀璨万分。
比他曾在地牢中见到的,要盛大瑰丽的多。
“慕迟,我们一起吃元子,看焰火。”
他恍惚想起,乔绾入宫前,似乎这样说过。
*
景阑将乔绾送回府,骑着马懒懒散散地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闲逛。
除夕夜,本该是阖家团圆之时。
可景家主母并非他生亲,二人一向相敬却不亲近。
老头又在宫里头,他不愿再去宫宴中,里面的虚伪与恭维,令他心中不适,甚至还不若赌场令他舒服。
然当他真的驾马来到赌场,听着里面掷骰子的吆喝声,只觉得很无趣。
百无聊赖之下,景阑顺手摸到袖中的香囊,盯着上面的“绾绾”二字,他悲哀地发现,除了那群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乔绾竟是他宫外唯一一个相识的人。
不过想必乔绾那女人正和慕迟一块过节。
世人还说他放荡纨绔,乔绾分明比他更甚。
景阑冷哼一声,踢了一下马肚,不多时马匹嘶鸣一声,停在了公主府的墙外。
景阑想,他就是来还香囊的,将香囊扔进院子里就离开。
脚尖轻点马鞍,景阑悄然无声地飞上墙头,而后微顿。
乔绾正一个人坐在小榭中,桌上却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浮元子。
她的神色不像平日的骄纵,反而带着几分寂寥,披着厚厚的狐裘,呆呆地看着夜空中华丽的焰火。
莫名的……有些可怜。
景阑忙挥散这些离谱的念头,圣上宠溺嚣张跋扈的长乐公主,岂会可怜?
就在这时,一束焰火再次绽放,刚好绽放在他的头顶。
景阑身躯一僵。
乔绾循着焰火的方向看过来,抬头,便对上了墙头景阑的目光。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片刻,景阑转头便要离开。
“站住!”乔绾反应过来,起身娇声呵斥,方才的寂寥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阑背影一滞,果然她都是装的。
就在他停顿的工夫,侍卫已经将这面墙包围了。
片刻后。
乔绾挥退下人,默默看着眼前的景阑:“夜闯公主府,景少将军真不怕死啊。”
景阑脸色微顿,继而长眉一挑:“长乐公主下马车时脸色难看得紧,臣忧心长乐公主薨在府里,没法向圣上交代。”
他竟敢咒她。
乔绾怒,转眼想到什么笑了起来:“我看是景少将军返回宫宴后才发觉,三皇姐不愿搭理你便离席了,便来我这儿找不痛快吧?”
“乔绾!”景阑恼怒地瞪她,静默几息后,他同样挑衅一笑,“长乐公主怎么一人在此,好生可怜。”
乔绾脸色微白,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暖阁的方向,慕迟始终没有回来。
许久她扬头:“要你管,”说着,她抿了抿唇,嫌弃地瞥着景阑,“今晚我府中的浮元子多得很,刚巧也无人吃,便赏你一碗吧。”
她说着,将另一碗元子朝他推了推,恩赐般抬了抬头:“本公主赏你的。”
景阑一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浮元子,表情细微地变了下:“这烂了的元子,是你做的?”
乔绾没好气:“干嘛?”
景阑撇嘴:“真丑。”
乔绾怒视着他:“那还我。”
“我不。”
乔绾:“……”
看着景阑毫无吃相,乔绾翻了个白眼,吃了口元子,片刻后想到什么,囫囵问道:“喂,你为何喜爱三皇姐啊?”
景阑拿着汤匙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低下头:“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有才。”
乔绾低着眸。
这样啊,那慕迟也会因为这些……喜爱乔青霓吗?
再吃不下去元子,乔绾将玉瓷碗一放,掩去多余的失落,拍了拍手站起身对景阑说:“行了,本公主吃完了,你也退下吧。”
说完便要离去。
景阑微凝:“你……”
未曾想乔绾一脚踩住了自己的狐裘一角,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前倒去。
景阑下意识地伸手,却因坐着的姿势,被她整个人重重压了过来,倒了下去。
乔绾再一次砸在了景阑的身上,脸砸在他的胸口,鼻梁闷痛,人有些发蒙。
一时之间,二人都呆住了。
幸而这次乔绾率先反应过来,刚要起身,又想起上次没能完成的事,一咬牙,伸手便探向景阑的胸口,一把将他的衣襟扯了开来。
“乔绾!”景阑咬牙切齿地唤她。
乔绾却呆住了,趴在他身上,怔怔看着光裸的胸口。
那里的确有一块暗红印记模样的胎记,却并非十字星状,而是……像座小山。
景阑不是梦中那个人。
可若不是景阑,还会是谁呢?
还会是谁……有能力发动宫变,且那般爱慕着乔青霓呢?
“二位,在做什么?”低柔的嗓音带着森冷蚀骨的寒,自小榭外传来。
乔绾抓着景阑衣襟的手猛地颤抖了下,后背徐徐爬上一缕寒意。
这温柔又残酷的语气,像极了梦里那人掐着她的脖颈时,笑着对她说“陛下已经离去,轮到小公主了”的那句。
乔绾仍趴在景阑身上,转过头去。
慕迟一席单薄的白衣,站在一片昏暗中,双眸直勾勾地攫住她,面无表情。
影影绰绰的烛火勾勒出颀长而瘦削的轮廓。
莫名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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