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游令这个人选歌的爱好有点……小众。
十几岁的少年,时常控制不住那二两东西,所以即便喜欢骚曲儿, 也很少三天两头地听, 或者唱。
但是游令不一样,光明正大地听, 六根清净地唱。
他嗓音独特,尤其某些情况后,嗓音会比平时哑一点,再加上自己懒,不想高音,便低低沉沉地哼。
轻描淡写就能把两三个人哼进洗手间。
偏偏他自己半点事没有。
所以大家有时候开玩笑说他药.嗑多了身子虚。
他听了就吊儿郎当地说:“老子是早产,不是早.泄。”
说完还要补一句:“自己打听去。”
这种事有什么可打听的, 多没素质。
但是当所有人听到风里传来经典告白曲时, 尤其是从游令嘴里听到时, 大家才真是想打听打听。
打听打听他以前谈恋爱是不是也那么纯。
许奕然和周任作为第一目击人,从游令离开舞台就不停地接收来自各种人、群的打探消息。
不过由于周任性格差,所以只有许奕然一个人在回复。
问:“游少这次认真了?”
答:“嗯呐。”
问:“我是出现幻觉了吗?我居然从游少嘴里听到了这种青春校园剧才会配的bgm?”
答:“按照目前情势所言, 你大概还要幻个……额,一年?”
说完许奕然咬了咬指甲,扭头问周任, “一年长吗?”
周任说:“不知道。”
许奕然确实没打算从周任那里要到答案, 只是忽然间想起某个不道义的赌博。
于是指甲咬得更重。
沉思一会儿,正巧游令这时路过,许奕然当即喊:“游少。”
游令本来想去找苏苏, 听到许奕然喊他, 不太想过去,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问:“怎么?”
许奕然表情挺严肃:“你先过来。”
游令看他神情认真才过去,“怎么?”
许奕然想了下,因为心虚,声音下意识压低,对游令的称谓也换了。
“哥,”他说,“你这什么意思?”
游令没听懂,因为着急去见苏苏,对许奕然态度有点不耐,“什么?说清楚,别废话。”
许奕然脖子一伸,声音更小,囫囵吞枣,“你忘了那个赌了?”
游令一顿,睨过去一眼。
许奕然感觉脖子一凉,默默把脖子缩了回去。
几秒后,游令低声说:“过去了就别提了。”
许奕然立刻站直,“懂了!”
游令本来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他难得犹豫,抿了抿唇,道:“不合适的八卦也拦着点。”
他过去浑得厉害,现在……
午后的阳光亮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密长的睫毛遮挡了眸中的深不可测的情绪。
他看向树下那抹身影,她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坐在草坪上,双腿并起,扭头听旁边人讲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她弯着眼睛笑。
一双杏眸,被光沿边描绘,明媚得耀眼。
美好面前,是个人都自私。
他也不例外。
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
至少,不要那么详细地知道。
模棱两可、总结概括性地传言已经够了,更详细的,除了增添二人之间的介怀和不安全感,屁用没有。
他想很多,很多。
其实说到底,终究是……
他垂眸,看着被阳光照在眼前的影子。
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是有点后悔的。
后悔没她那么干净。
所以像个有案底的嫌犯,心虚又、自卑。
良久,他视线从地上的影子上抬起来,没有再往前迈一步,而是转身去了后台。
无意目睹了全过程的许奕然快死了,他战战兢兢抱着周任的胳膊,惊恐得嘴唇都在哆嗦。
周任很淡定,“慌什么?”
“她又没看见。”说着扭头看向树下的人。
有那么一刻,周任觉得自己又活了。
“这件事,天知地知,你我他知。”
周任敷衍一点下巴,没把这事当回事。
许奕然这颗心放下了,忽然想起刚刚游令离开的背影,又提起了一颗心。
他叹气,“我瞎了吗?我刚刚为什么在游少身上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影子。”
周任没理会,任由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默默拿起周任的衣摆擦了擦眼睛。
周任一顿,扭头看他。
他摆手,露着哭腔,“你别管。”
周任:“……”-
树下。
肖晚在让柯羽鸢帮她拍照,用的是给许奕然新买的那台相机。
肖晚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穿搭也潮,出片很简单。
没拍几张,柯羽鸢忽然扭头问苏苏:“给你拍两张?”
苏苏摇头说不用。
柯羽鸢直接拿起相机,声音很淡,“别动。”
苏苏下意识僵住。
“放松。”柯羽鸢又说。
苏苏犹豫,弯起了唇。
“哎,对咯,”快速按两下快门,柯羽鸢又说,“别笑。”
苏苏就抿平了唇角。
她不笑的时候面容显得有点清冷,脸上没妆,头发落在锁骨处,树下风吹,发丝轻动,几分少年气。
这是他们这帮人很少就没了的东西。
柯羽鸢拍得挺高兴,拍完把相机递给苏苏,“看看?”
苏苏说:“谢谢。”
柯羽鸢盯着她,两三秒嗤笑一声。
苏苏茫然。
柯羽鸢说:“真是便宜那混蛋了。”
苏苏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看相机的照片。
她没问什么,拿起来就翻看。
动作很熟练。
柯羽鸢一顿,忽然想起来周任之前跟她说的,苏苏家庭条件好像一般。
因为家教,周任这人讲话会下意识留层体面。
如果是一般的,他会说还可以。
如果说一般,那就是不太好了。
不太好的家庭条件,却对五位数的相机使用那么娴熟。
柯羽鸢忽然来了兴致,偏头盯着苏苏看。
苏苏沉浸在照片中,并未察觉。
柯羽鸢挺会拍照的,把她和肖晚拍得都很好看,其实小时候她的爸爸妈妈也经常带她拍照,那个时候大家总是夸她长得好看。
这几年,她都没时间注意自己哪里有了变化。
好像眼睛没小时候圆了,黑色瞳仁也没小时候大了,脸瘦了些,下巴尖了一点点。
长大了,变得挺多的。
苏苏想着,不由自主往前翻了很多相片。
因为是新相机,许奕然拍了很多空镜试镜,人物很少,偶尔拍几张动物。
再往前,就能看到明显的色感差别。
应该是以前相机导过来的内容。
她秉着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正打算归还相机时,忽然手上摁到一个按键。
视线落在镜头上,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播放出一个视频。
视频声音不高,草坪这块吵,肖晚和柯羽鸢凑一起看短视频,所以视频的声音只有她听得见。
视频里,因为端得不稳,画面一直在晃。
很快,镜头转到一张脸上。
是游令。
因为镜头怼得太近,苏苏几乎能看到他脸上被阳光照得清楚的绒毛。
他睫毛也长,浓密一层,眼尾处会巧妙地翘起,有一种天生的风.流感。
画外音是许奕然的声音,他调侃道:“啧啧,游少翻车了呀,苏苏不喜欢你哟。”
游令闻声偏头看过来。
因为离得近,他眼睛直勾勾看着镜头,状似直接穿透屏幕看进苏苏眼睛里。
苏苏的心不受控制一紧,手莫名出了一层冷汗。
紧接着,她看见他漫不经心翘起唇角,眼睛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该有的情绪。
眼眸垂下又掀起,似在打量。
充满不屑地打量。
他不是在打量镜头。
也不是在打量拿着相机的许奕然。
苏苏很清楚,他在打量,她。
打量那个,许奕然口中,并不喜欢他的她。
苏苏其实是个很清醒的人,从小都是,害怕的动物坚决不会看一眼,能够引起自己不适的画面和视频也不会因为好奇而去看一眼。
爸爸妈妈出事故那天,家里的司机连滚带爬回家,把她从床上抱起来,一边解释爸爸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说一会儿不要看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现在的样子有点吓人。
那是苏苏第一次说:“不要。”
尽管那个时候的她才很小,但她在那个瞬间莫名理智得像个大人。
她知道自己如果不看一眼,或许这辈子都会过不去。
所以尽管很可怕,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看了一眼。
她不止看了一眼。
看了很久。
旁边的护士和医生于心不忍,想要过来捂她的眼睛抱她离开,她仰起脸问这些大人:“为什么不让我记得他们最后一面?”
大人们一时间全都哽住。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只有风雨在咆哮。
最后她也没追问,只是默默帮他们把白色的布盖好,看到妈妈的头发垂落床边,还要问医生:“妈妈的头发盖不住怎么办?”
医生似哭又在笑,摸着她的脑袋说:“没关系,叔叔来弄。”
苏苏“嗯”一声,退到一旁,等医生处理好,她低声说:“谢谢。”
医生哭腔明显,“不用谢。”
她说:“我是替妈妈说的。”
医生扭头,泪流满面。
一直送走爸爸妈妈,苏苏才红着眼睛问司机叔叔,“叔叔,我是不是以后就只能自己睡了?”
叔叔摸着她的后脑勺,喉咙滚了又滚,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苏仍然没有追问。
她从小就知道,有些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
而有些答案,也不一定要真真切切,明明确确地说出来。
她扭头看向外面,大雨像巨大的帘幕,把她隔绝到一个悲伤又沉默的世界。
半夜的风刺骨,吹了她一脸雨。
她始终记得那个感受,却从不后悔见了爸爸妈妈最后一眼。
正如现在。
她手心,后背,都不由自主开始溢出冷汗。
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游令不会说什么她想要听的话。
可她目光没有转移一分。
因为她想记住。
想记住游令此刻的语气,表情,以及眼神。
她看到他薄唇一掀,唇角弧度有些刻薄,眼神里面全是冷漠和戏谑。
他说:“是么。”
声音很淡。
“那试试?”
手上用力,不由自主按下了翻转键。
她一直按着,像失控一样,镜头上的照片快速往前翻。
像在逃避什么。
人长大了,认知广了,胆子也小了。
纵然坚持,也无法像小时候那样敢于直面悲剧。
镜头一直跳转,直到停在最新一张,柯羽鸢给她拍的照片。
镜头里,她没什么表情,神情很淡,下巴微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镜头。
唇角压得很平。
苏苏忽然想到最近大家嘴里很流行的“丧”,这张照片里,她就有点这个样子。
丧,意为逃亡,失去,白事。
是有点晦气的。
早知道不拍了。
苏苏垂下眸,把相机关掉,归还柯羽鸢。
柯羽鸢没察觉苏苏哪里不对,她表情和平时无异,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如何。
头顶蓝天依旧,白云如棉,风里全是泥土的清香。
可是苏苏抬起头,却只闻到了大片的呛人的干燥的气味。
像冬天里,忽然吹了一脸裹着厚厚灰尘的风。
咽不回去。
吐不出来。
活生生要把人憋死。
她掌心用力,抓了一掌碎草。
草似刺,扎进肉里,拔不出来。
她眼睫轻动,拍了拍掌心上的绿色。
这时肖晚扭头看向舞台,起身拍拍手,“走吧,吃饭。”
柯羽鸢起身,然后伸手拉苏苏。
苏苏手放在她手上,柯羽鸢指腹一擦,“哪里来的水?”
苏苏微不可察地松开手,说:“草坪上的。”
柯羽鸢“哦”一声。
三个人一起往餐厅方向走。
点菜的时候游令一直跟在苏苏身后,她点一样,他就要在身后懒洋洋地评价,“这个一般。”
或者:“这里的不好吃,市中心有一家还不错,明天带你过去?”
苏苏笑容淡淡,并不阻止他,也顺着他。
他说不喜欢,她就换一样,然后问他:“这个呢?”
他恩赐一样抬抬下巴,“还行。”
苏苏失笑,摇头。
游令看见了就大手罩她头顶,揉两把,再手指勾勾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装什么老成。
“揍你了啊。”
苏苏拿开他的手,扭头,“还有没有别的要吃的?”
游令说:“随便。”
苏苏“哦”一声,微微俯身,探头,问窗口师傅,“有没有随便啊?”
游令嗤笑一声,抬起胳膊圈住她的脖子把她拖走。
肖晚和柯羽鸢凑过来,肖晚淡淡评价:“新型家.暴。”
柯羽鸢:“渣男。”
苏苏唇角微翘,“渣男。”
游令扬眉,两指掐着她的下巴,逼问:“渣你哪儿了?”
“谁钓了我小一个月?”他说着,似乎觉得好笑,嗤笑出声。
苏苏弯着眼眸,眼睛微微眯,仰面看着游令的眼睛。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她的脸。
她恍惚地想,才一个月吗?
那他真的挺顺利的。
那一记不屑的眼神,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收回目光,敛眸,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也当成平时的玩笑,没追问计较更多。
下午更热,彩排进行得很慢。
太阳底下,他们各忙各的,苏苏站在一旁,晒得有点发晕。
四五点,终于结束。
他们要去庆祝,苏苏说:“我不去了。”
游令知道她家里人都在,便说:“我送她回去。”
距离远,游令叫的车。
苏苏上车有点犯困,游令让她靠在他肩上,逗猫一样挠挠她的下巴,“累了?这才哪到哪儿。”
苏苏没睁眼,只是低声说:“我不爱玩。”
游令听她声音有气无力的,“嗯”一声:“睡吧,一会儿喊你。”
苏苏没睡,只是一直闭眼睛。
她鼻尖是少年热烈呛人的气息,她鼻腔忍不住发酸,喉咙一直往下咽,肚子里鼓鼓胀胀全是气。
到家门口,苏苏下车,没让游令下车。
她弯腰要关车门,车里的游令勾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苏苏心不在焉,思维慢行为半拍。
她下意识凑过去。
游令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来,她一时失衡,跪在坐垫上,他哼笑一声,轻轻咬了下她的唇。
没有深入,很快松开,唇瓣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角。
“改天找你玩。”
苏苏笑了笑,没应声。
从车里退去,关上车门,转身,唇边眼里的笑,一层一层淡去。
她神情本来就淡,一点点笑并不影响什么。
有或没有,都没关系。
就好像她这总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加点盐加点糖,或者是苦,都没什么影响的。
她一早就说过。
她没关系的。
路上碰到邻居阿姨,阿姨笑着问她去哪里了。
她说去玩了。
阿姨笑着说:“这么热的天哟,一会儿回家喝点去热的,小心中暑哦。”
苏苏笑着说:“好。”
“今天去哪里玩啦,心情不错哟。”阿姨说。
苏苏说:“就随便玩玩。”
她唇边一点弧度,等和阿姨分别,笑容也未来得及隐去。
可回到家,开门的一瞬,苏煜打游戏抽空扫她一眼,“怎么?心情不好?吵架了?”
苏苏关上门,低头换鞋,语气很轻,“没有。”
苏煜闻言又看她一眼,这次只看到一张轻描淡写的侧脸。
他没深究,转身回客厅,专心致志打游戏。
苏苏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关上门的一刻,她后背贴上门,手还在扶手上死死攥着。
腹中堆砌的气渐渐往上涌,像一团凝胶,一寸一寸缠在心脏外面,不露一点缝隙。
因为巨大的胶力,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像牵扯了千斤重。
怦。
怦。
怦。
胶力更强,每一次跳动开始牵动五脏六腑,神经也绷得很紧。
宛若钢丝。
苏苏好像能听到神经因为绷得太紧而发出的嗡嗡的声音。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这是头疼的结果。
缓缓地,她松开了紧握门把手的手。
也终于脱力,蹲下。
把脸埋进膝盖里。
作者有话说:
刚刚开始(。
啊,六十六个。
第五十二章
后面几天苏苏都没有出去, 舅妈和舅舅有时候会出去,她就和苏煜在家看电视,偶尔看到一半舅妈会忽然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三五天过去, 苏煜接到了游令的信息。
他转手把手机递给苏苏。
苏苏看他一眼, 苏煜面无表情直视电视机,“你想回屋你回屋, 我不回。”
苏苏一边说“不用”,一边回信息。
她直接用苏煜微信回的。
游令没打字,发了条语音,声音懒洋洋的。
“打电话啊。”
苏苏垂着眼眸,回道:家里有人。
游令:啧。
游令:给你买一台手机得了。
苏苏靠在沙发上,忍不住晃神。
可以到这种程度吗?
万把块钱的东西也随随便便。
那他投资的是不是有点多?
还是说,这些于他而言, 也不过是轻飘飘一颗石子。
是她这片心湖太没出息, 一颗石子也能激起层层翻涌。
她压下心中的不适, 回道:不用。
游令回的是语音。
他声音托着,周围有窸窸窣窣的被子的声音。
“那怎么办?我想你啊。”
往日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她脸红心跳的声音,现在却只会让她恍惚。
她想起曾经称之为一颗舍不得剥皮的糖。
如今才意识到, 不是舍不得。
是本能在帮她避难。
如果早在最开始,如果她就能大胆地剥开,是不是就能发现, 这颗糖, 其实是苦的。
可,即便如此,她会选择避开吗?
苏苏不由得陷入沉思。
她始终垂眸, 荧屏冷光照得她脸像覆了一层霜, 平静的眼底像冰湖。
有那么一瞬间, 苏煜感觉自己好像见到了某段时间的苏苏。
大概是青春期,或者是什么自我情绪管控的别扭期,她很少讲话,家里学校都沉默,以至于稍微了解她家庭情况的班主任以为她抑郁,亲自带人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很放心地说她没抑郁,可能性格如此。
那个时候苏煜就在想,原来那么温柔的人性格其实是这样的吗?
那一个人到底有几层性格?
或者,她那颗真心,到底有几个人能看见,或拥有?
“你怎么了?”苏煜凑过去,“感觉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苏苏抬起脸,随手勾了下头发,“没有啊,怎么了?”
苏煜盯着她看,几秒后摇摇头。
他目光落在手机上,又问:“最近怎么不出去玩?”
苏苏说:“太热了。”
哦。苏煜理解地点头,“确实。”
游令刚起,还没吃饭,苏苏就让他去吃饭,然后删了两个人的对话框,手机还给苏煜。
苏煜也没多看一眼手机,继续靠在一旁看电视。
苏苏和游令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气太热,游令自己也不愿意往外跑,在家待着又无聊,没两天,就有点待不住。
总这么看不见也摸不着甚至连声音也听不到两句,他就有点烦,坐在窗边,皱着眉看手机。
他不停地划拉手机页面,满脸不耐烦。
指腹触到苏煜的号,点进去,直接说:“把你姐哄出来。”
苏煜:哄不出来,她最近好像不对劲。
游令一顿,电话打过去,沉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苏煜声音很低,像做贼,没一会儿回自己房间,才放开嗓门说:“不知道,感觉不太对劲,就是那种很微妙的,心情不太好,我问她她就说没事。”
游令沉默一下,忽然想起来苏煜今年才六年级。
这个暑假过去也不过是刚进初中的毛头小子。
碍于苏煜的身份,他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小子解释女孩子确实每个月是有那么几天会情绪微妙且特殊的。
于是他换了个方向问:“几天了?”
“额,快一周了吧?”苏煜说。
那快结束了。
游令说:“那你今天把她哄出来。”
苏煜:“支招吧。”
游令信手拈来,“说快开学了,让她剪头发去。”
苏煜惊了,“你怎么张口就来?还那么合理?”
游令嗤笑,“因为我他妈了解她。”
“快滚。”他说。
苏煜:“得咧。”
挂了电话,为了不那么明显,苏煜并没有立刻就找苏苏说话,而是待了一会儿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头发是不是长了?”
苏苏垂眸看了眼肩头的头发,应一声:“是有点。”
“不打算剪了?”
苏苏说:“剪。”
“那还不去?”苏煜说,“我们学校附近有家理发店最近做活动,去不?”
苏苏想了下,觉得自己也可以出去转转。
她起身,“哪家?”
苏煜说:“我跟你一块。”
俩人骑电动车出门。
出门前,苏煜给游令发了一个定位。
游令回一个ok的手势。
出门时,他本打算直接打车,路过玄关看见玄关柜上的车钥匙,犹豫一下还是抓在了手里-
晚上,路上人比白天多一些,风里的味道比白天更加浓烈。
或许黑暗给了人释放情绪的勇气。
苏苏眯着眼睛,一路直行。
红绿灯在她脸上留下明灭交替的痕迹。
行至学校门口把车停下,苏苏从车上下来,正打算让苏煜也下来,苏煜忽然挪挪屁股,坐在了驾驶位。
苏苏摘下头盔,问他:“怎么不下来?”
苏煜摇头。
苏苏疑惑。
苏煜正要说话,忽然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人,这人来势汹汹,直接扣住苏煜的胳膊。
苏煜懵了一下,把头盔的挡风罩掀上去才看见这人有点面熟。
“你谁?”苏煜有点凶。
这人冷笑,“老子蹲你半个月了,终于蹲到了。”
他一开口,苏煜忽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那个当初被他吓到自行车都骑不稳的老赖。
苏苏也认了出来,见状拧眉,“不好意思,有什么事情麻烦好好说行吗?”
老赖横眉竖眼,“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苏苏唇瓣一抿。
苏煜直接甩开他的手,指着他:“你他妈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老赖直接拽苏煜下车,边拽边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囫囵吞枣说一通,挂了电话,就问苏煜:“那个人呢?”
苏苏见不得他一直这么拽着苏煜,伸手就想拦着点。
却不想老赖直接抬手挡开,挡完还要推她一把。
他一个成年人,目测身高将近一米八,体重估计也有一米八,随便一推苏苏就已经站不稳。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苏煜直接吼出声:“你什么傻逼!”
老赖伸手就要扇苏煜,苏苏瞠目,忙不迭上前去拦,苏煜也及时躲开,两个人一人拽他一条胳膊。
老赖恼羞成怒,一个用力甩开苏煜。
苏煜直接撞在电动车上,电动车也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他们很快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指指点点,胆子大的直接问:“怎么回事?”
苏煜立马喊:“我们不认识他!”
老赖大概也要脸,一看有人围观,就打算放开苏苏。
他张口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得仿佛沾了冰碴子的声音。
“放开她。”
苏煜抬头看去,只见游令一身黑衣站在那儿,他眼睛一亮,“哥!”
游令没动,眼睛还盯着老赖。
老赖回头,松开苏苏。
苏苏站稳的一刻,游令立刻上前去扶。
老赖却好像见到什么惊喜一样,直接抓住游令的胳膊,“哟,这都不用找你了。”
游令眼眸一扫,“松开。”
老赖不以为然,还强行拽他。
游令耐心不多,直接抬腿踹过去。
老赖大概没想到游令会直接动手,没有及时躲闪,游令一脚踹他大腿根,他嘶一声,脸色都变了。
游令只扫了他一眼,偏头去看苏苏。
苏苏小幅度地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游令薄唇微抿,夜色里,面庞线条因为清晰深刻而显得有些冷漠。
他看向老赖,沉声:“跟女人动手?”
老赖气不过,不知从哪抓起一个头盔就往游令身上砸。
游令脚步只挪了一点位置,轻轻松松躲开。
可是那头盔顺势而下,磕在了他手里的东西上。
塑料袋不堪重负,杯子直接掉落在地,尽数洒了。
天色太暗,看不清杯子里装的是什么,颜色很深,可能是奶茶,或者别的什么饮料。
风里多了一股很甜腻的味道。
苏苏一愣,慢半拍地抬头,看到游令脸色非常难看。
他手臂有青筋绷起,苏苏心上一慌,忙不迭喊他的名字:“游令!”
与此同时,一道其他人的声音响起。
“怎么回事?都别动!”
众人看去,只见是穿着警服的人。
是警察。
老赖手里明明拿的还有作案工具,看到警察却半点不慌,反而轻松起来。
“警察,就是他,未成年,无证驾驶。”老赖下巴朝游令的方向抬。
游令没什么反应,脸上平静又冷漠,只是垂眸看了眼地上的东西。
警察拧眉,“证件拿出来。”
苏苏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又看游令不言不语不辩解,便着急说:“那个,不好意思,警察叔叔,那个,他有驾驶证,只不过不是国内的。”
“国外的?”警察直接说,“国外的在国内不算数。”
苏苏一愣,“什么?”
警察:“国外的驾驶证在国内不算数,听懂了吗?在中国街道上行驶,就要用中国的驾驶证。”
说完扭头对自己的同伴说:“带走。”
然后又问:“车呢?”
老赖朝对面一抬下巴,“喏。”
警察瞥一眼,“嚯”了一声。
同伴表情也微妙起来,“要不要打个电话?”
这别不是哪家少爷吧?
未成年人无证驾驶,拘留倒是不用,罚款也不多,但还是要跟家里人说一声。
全程冷漠的游令只有在听到这句话时才有点反应,他态度依然不诚恳,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
轻飘飘一句:“不用,辛苦各位临时加班,麻烦处理快点,我还有事。”
他说完看向苏苏,神情瞬间柔软很多,声音也低,“没事,别怕。”
苏苏静静地看着他,数秒后,并没有说什么,只交代苏煜留在这,别乱跑。
警察说:“什么留在这,一起过去,打架的事情也要处理。”
稀里糊涂的,苏苏再一次进了警局。
上一次进警局,还是为了处理爸爸妈妈的事。
司机叔叔扬言他们事故发生得不正常,咬定有人故意为之,反反复复折腾了很久,最终结果还是像最初判定的那样。
只是一场意外。
这世界上每天发生着无数让人觉得不可置信的意外,在亲人眼里,每一例都像人为的。
每一例,都让人觉得,不可能。
如果是真的,命运未免太不公平。
毕竟他们那样好,那样真诚。
那样,真诚。
所以真诚的人,应该换来什么样的结局。
又能换来什么样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个。
第五十三章
纵使是晚上, 警局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见到进来三个学生模样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墙角蹲着一排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的人, 吊儿郎当扫过游令和苏煜, 目光落在苏苏脸上时,蹲在第一个的黄毛冲着苏苏吹了个流氓哨。
苏苏一顿, 看他一眼,扭头看向了别处。
苏煜直接指着喊:“你他妈吹什么!”
警察听到动静点点黄毛让他老实点,然后把游令苏苏苏煜三个人带去另一个房间。
走在最后的游令若无其事瞥了那黄毛一眼,黄毛看过来,游令没收回,反而上上下下地扫了一圈,最后舌尖顶腮两下, 走了。
进入房间, 游令表情不太好, 警察问什么他都答得懒洋洋的。
其中一个警察让他端正态度,游令嗤声笑了,身子往后一靠, 架起二郎腿道:“大家都是谈过恋爱的人,你让我当着女朋友的面进局子,还要态度好点?不如我改名叫菩萨?”
“自己办的事情丢人, 和别人是否拆穿你没半点关系, ”女警察说,“劝你一句好,下次不要再瞒着你女朋友了, 你自己出事就算了, 难道还想拉她一起垫背?”
“她也并不是不在意, 只是懒地和你掰扯而已。”
这话太直接,也太难听。
游令脸色冷下来。
因为时间晚,例行询问很快结束。
结束时,女警察一边收资料一边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服,也直到你可能很在乎你女朋友,但是从你的行为,抱歉,我确实只能看出这些。”
同样的话,另一边,苏苏也听了一遍。
她长得乖,为人也有礼貌,怎么看都和游令格格不入。
女警察忍不住提醒道:“小姑娘,学生时代,确实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那些踏实肯干的人,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们在既定的规矩里干着出格的事,这不叫酷,也不叫勇,这是不负责任。”
“你男朋友不仅不对他自己负责任,也没有对你负责任,”她笑笑,“一个都不愿意对你负责任的人,他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呢?”-
比起成年人无证驾驶,未成年的惩罚要轻一些。
交了罚款,简单留个记录,三个人就被允许离开了。
从警局出来,天色更晚一些,苏煜又接到舅妈的电话,捂着听筒在旁边解释:“没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大晚上的!我们兜风呢!我!是我想兜!挂了挂了,马上就回了。”
游令推着电动车,苏苏走在车子另一边。
她目光微垂,看到地面上两个人的影子,时而瘦瘦长长,时而又矮矮胖胖,中间的距离也时近时远。
没一会儿,苏煜过来,“哥,车给我吧,我们撤了。”
游令把车给苏煜,大手往他头上一罩,轻轻拍,“前面等着去。”
苏煜“哦”一声,骑着车子走了。
隔在二人中间的车子远去,风穿堂而过,鼻尖掠过少年身上泛着冷调的气息。
苏苏偏头,想起刚刚警察姐姐说的话,一时有些恍惚。
她想起一句很有名的话,如果一个伪君子,能伪装一辈子,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真君子。
人的行为和目的,到底哪一样才更值得人窥探呢。
如果真的真真切切论起坦诚,她其实也不算完全坦诚吧。
毕竟哪有一个坦诚的人会在谈一场恋爱的开始,就抱着必定会分手的目的呢。
这不是伟人说的耍流.氓吗?
她在心里无声地一言一语,把自己放在和游令同样的处境上。
她试图换位思考。
她试图,为他找借口。
为他找,伤害她的借口。
忽然,游令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他垂眸,又抬眼,“那么凉,冷?”
苏苏摇头。
游令看着她的眼睛,耳边响起刚刚那位警察说的话。
他想否认,也想解释,可是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
那个时候的他,确实就像那位警察说的那样,没有考虑更多。
至于今天,他倒是考虑了。
所以在拿车钥匙的犹豫了。
因为他想快一点把红糖姜茶送到她手里。
但是能够帮他说话的证据已经没了。
他沉了沉心,把一切解释咽回喉咙里,张口说的是:“对不起。”
苏苏一怔。
她眼睛里有太明显的意外,游令有点不服,好像验证了女警察最后说的那句话一样。
“怎么?”他手上用力捏她指腹,“没想到我会道歉?”
苏苏没说话。
但是这个时候沉默等于默认。
游令“啧”了一声,“你什么意思?我跟你道歉道得少了?”
不少。
但是以前那些张口就来的算什么他们都清楚。
他没走过心的,她也不想真的听进心里去。
可是,一场恋爱,总不能一直都不走心吧。
或许是今晚的事情太突然,又或者是这几天总是自己想些有的没的,忽然有外人过来指点两句,她就忍不住想要直接探索真相。
她看着游令,感受着他手上渐渐传递给她的热量。
这些都很真实。
真实到,她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一个月的那天,她给过他一个机会。
现在,她还可以再给他一个。
她缓缓抬头,看向游令的眼睛。
她弯唇笑笑,说:“知道了。”
“就这?”游令挑眉。
苏苏想了想,表情认真起来,她一字一句,说:“没关系。”
你说对不起。
我可以说没关系。
“游令。”她忽然唤他的名字。
游令看她,“嗯?”
“还有别的吗?”她问。
只要在今天说出来,她都可以一并没关系。
游令不以为然,“什么?”
苏苏声音很轻,口吻也状似随意的样子,“别的啊,像驾驶照这样的。”
假的。
骗我的。
你说吧。
她看着他,耳边渐渐不能听到任何声音,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一点变化。
说吧。
只要你肯说。
但是有些真相,于游令的世界而言,是不能揭穿的。
他并不相信所谓的原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本来就没有发生”更能说服人。
所以他说:“没有了。”
他抬手把苏苏抱进怀里,敛眸垂睫。
以后没有了。
他在心里说。
“以后也不会随便来这里了,你别害怕。”
苏苏轻轻眨了下眼睛。
所有感官归位,耳边瞬间噪音无数,耳膜阵痛。
她下巴触碰游令的肩,好一会儿,才轻轻抬了抬脸,望向遥远的月亮。
月亮仍在,古往今来,这世上,从未有人摘下过它。
良久,她望着月亮,轻声说。
“好。”
好-
苏苏走后,游令没急着离开。
他车被警局扣了,只能打车回去,在附近找了处灌木丛,蹲着抽烟。
烟灰簌簌落地,很快被风吹散。
游令牙关咬着烟支,直到口中涩苦感越来越重,才偏头吐了烟头。
没多久,一个头顶黄毛的人从警局出来。
这人进出警局跟玩一样,前脚出来后脚就给朋友打电话要去大排档搓一场。
转身时,没看到旁边灌木丛下的游令,踩着悠闲的步子往街道走。
路过一个巷子时,他顺手挂断电话,忽然身后压上来一道影子。
莫名的,他身后起了一身冷汗。
“谁?”他猛地回头。
眼前视线一晃,头上瞬间罩了一个塑料袋。
他反应不及,整个人被踹到墙上。
“操。”他骂。
下一秒,隔着塑料袋,脸上狠狠被甩一巴掌。
他直接被扇懵。
随后头发被人抓住,脖子也被狠狠掐住。
他后脑勺抵在墙上,喘息连连。
“哥们,有话说话,”黄毛认栽,“哪里又不小心得罪的,您说话。”
话落,耳边一声轻笑。
随意,又漫不经心的。
“说话?你也配。”声音也随意。
黄毛瞬间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头发上的力松了,他直接跪在地上。
紧接着肩头被人重重一踩,头顶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该庆幸,碰到的是今天的我。
“否则,我会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回到家,刚打开门,客厅的舅舅和舅妈同时扭头看过来。
苏煜喊一声:“我们回来了。”
舅妈皱眉:“还知道回来!你看看你们现在什么样子,说出去就出去!”
“又没干什么,那么小题大做干什么?”苏煜不解。
舅舅神情复杂地看向苏苏,犹豫了下问:“苏苏,你们去哪里了?”
苏苏说:“苏煜说他学校附近的理发店在做活动,本来想去把头发剪了。”
说到这,她停顿一下。
苏煜有点紧张地从背后拽了拽她的衣服。
苏苏抿唇,说:“人太多了,就回来了。”
舅妈半信半疑,“真的?”
苏煜:“不信你去调监控。”
舅妈伸手指他,“别逼我抽你啊!”
苏煜撇嘴,进屋。
苏苏看没什么事,也回自己屋。
离睡觉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苏苏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最终还是过去坐着。
手机挂坠只做了一半。
她重新拿起胶,滴胶的时候手有点抖,她没控制住,滴到了自己手上。
胶水很快成膜,皮肤绷得很紧,动一动,扯拽得哪哪都不舒服。
她盯着成膜的那处,好一会儿,沉默地打开抽屉。
抽屉里有小剪刀,可以一点点地撕掉。
可是打开抽屉的时候,她目光落在了角落的日记本上。
随手翻开,上一次记录,还是六月份,他们刚刚在一起的那天。
她写了时间,标注了天气。
留了一句话。
【如果爱是一场献祭,不念回报,】
她没写完。
因为一切刚刚开始,并不知道终点何时到来。
如今,月光清浅落下,照在皎白的纸上。
她拿起笔,沾了胶水的指腹用力。
她补全一句:但是,人心是肉长的。
会疼。
句号成圆,眼眶骤然酸胀,滚烫的泪水溢出,簌簌落在纸上。
字迹晕染,模糊。
却不会消失。
她终于明白,一场相识,过早开始的那个人,注定,是要提前告别的。
而她和游令的世界,从未同步过。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早九点吧。
六十六个红包喔。
第五十四章
意料之外地, 苏苏没有失眠。
她早早地躺在床上,早早入睡。
只是梦里兵荒马乱,时间倒转, 时空也完全错乱。
她在同一个空间里, 同时见到了游令和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却已经长成了半个大人。
她和爸爸妈妈打招呼, 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们反过来问她过得怎么样。
她看着站在远处的游令,沉默好久,才轻声说句:“妈妈,我好像知道丧失致盲是什么意思了。”
以前,外婆有个好朋友,被家里丈夫伤了很多回,却都舍不得分开。
那个时候外婆常说:“这是丧失致盲效应。”
意为:当你即将失去另一个人的时候, 你会在忽然之间忽视掉他所有的缺点, 以及伤害你的过往。你会在整个失去过程中, 把他的优点记得越来越牢,会不停地想起过去发生过的美好时刻。
妈妈并不说话,也不问这个让她产生效应的人是谁, 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时不时摸摸她的脑袋。
苏苏感受着来自母亲的温情,垂下眼眸, 滴滴清泪落在手心里, 她没忍住,低下头,捂住脸, 小声地说:“我不想这样。”
不想因为喜欢一个人, 变成一个喜怒无常, 是非不辨的人。
这和她从小憧憬的所谓的喜欢不同。
她在因为这份喜欢,变成一个令她自己都讨厌的人。
“那就不这样,”妈妈说,“苏苏,你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人除了不能成为一个完全利己者以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可以做一个利己者的。”
“你不想这样,我们就不要这样,你不想那样,我们就不要那样,”她说,“苏苏,你的人生,全部悉听你便。”
苏苏听着,慢吞吞抬起头,她泪眼模糊,看不清妈妈的面貌,只是觉得妈妈脸上的光很温柔。
她扭头看向游令的方向,只见游令也身处强光之中。
只是那光太强,她已经不能看清游令的面容了。
最后,是游令先一步转身,向远处走去。
苏苏没有前去阻拦,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沉默地,安静地,目送他越走越远。
直至消失不见。
就像忽然清醒一般,苏苏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今天是个好天气。
她坐起来,愣神很久,才慢慢起床,洗漱,吃饭。
学校高一新生在八月二十号入校军训,图书馆也开始正常营业,苏苏想着自己那么多东西都在杂物间,多少有点不方便,于是便托人联系班长,要来了教室的钥匙。
进到图书馆才发现陆宇舟也在,陆宇舟看到她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来了啊。”
苏苏不解。
陆宇舟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苏苏问:“怎么在你这儿?”
陆宇舟说:“你们班班长是学生会的。”
每个班的班长都是学生会的。
苏苏这才反应过来,哦哦两声,接过钥匙说:“谢谢。”
陆宇舟:“要帮忙不?”
苏苏客气道:“不用。”
陆宇舟笑,“还真那么客气啊,刚刚我们还说呢。”
苏苏疑惑:“嗯?”
“跟朋友瞎聊,说一会儿你过来,我要帮你你会不会客气地拒绝,他们开玩笑说不会。”
苏苏:“为什么不会?”
“因为,”陆宇舟一笑,“我帅呗。”
知道他是开玩笑,苏苏也笑。
陆宇舟:“不过我猜的是,你会客气地拒绝。”
苏苏笑笑,没问原因。
陆宇舟扬眉,“不问为什么吗?”
苏苏配合问:“为什么啊?”
“因为你实在太爱客气了。”陆宇舟说着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
突如其来亲昵的动作让苏苏一愣,她看着陆宇舟,陆宇舟没表现出什么在意的模样,反而很自然地扭头说:“走吧,去杂物室。”
完全不提刚刚那些。
苏苏一抿唇,也没有提。
从图书馆去教室有一段距离,两个人各分一半,一趟能搬完。
路上陆宇舟往下看正在列方阵的新生,感慨:“真是年轻啊。”
“你要高三了吧。”苏苏问。
“是啊,”陆宇舟笑,“别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苏苏挺好奇高三生的心态的,“压力大吗?”
“还行,”陆宇舟问,“怎么,别告诉你现在就已经有压力了啊。”
苏苏笑笑,“也没有,还好。”
“有压力是好事,说明有危机感,有危机感,就说明懂得自己几斤几两,也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陆宇舟说,“这道理,这辈子都用得上。”
苏苏听着,扭头看着陆宇舟。
陆宇舟察觉:“怎么了?”
苏苏摇摇头,低头的时候唇边一抹淡笑。
笑意并未达进眼睛里。
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走向教室,苏苏弯腰把书放在地上,打开门,让陆宇舟先进去。
陆宇舟把自己手里的一部分书给苏苏,剩下的放在最后一排桌子上,跟苏苏说:“你先进去。”
他转身去拿门口地上的书。
苏苏张了张嘴,想要阻止。
陆宇舟笑说:“去吧,我又不知道你坐哪儿。”
苏苏这才说:“谢谢。”
班长给的是后门钥匙,苏苏一路直走,把书放在自己桌子上,转身时,忽然月光瞥到一抹身影。
她下意识扭头,骤然和窗外的人对视。
居然是游令。
他似乎也很意外,挑了挑眉,唇角习惯性翘起。
直到陆宇舟走过来,他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
陆宇舟没看到外面的游令,笑着拿胳膊肘撞了下苏苏的肩,“停这儿做什么?”
一瞬间,游令脸上表情更沉。
可是下一秒,走廊忽然有人跑过来。
是鲁冰。
她长发飘飘,身穿长裙,直接从后背抱住游令。
苏苏一怔。
游令拧眉,抓起鲁冰的手,直接把人推开。
鲁冰手抓到游令的衣领,不小心撕扯变形,露出锁骨处那个纹身。
好奇怪。
不知道是逆着光的原因,还是隔着一点距离和一块玻璃的原因,可能是玻璃的灰尘太厚,以至于那个原本清晰深刻的纹身,在这一刻,很模糊。
走线断断续续,斑斑点点。
像,褪了色一样。
不是逆着光的原因。
也不是这一点距离的原因。
更不是这块两个月没擦的玻璃的原因。
是这个纹身,本来就是假的。
是特殊颜料画的。
苏苏也听说过这种纹身,遇水不褪,保护得好的话,可以显色长达两个月之久。
她直勾勾看着,轻轻眨了下眼睛。
陆宇舟这时看见了走廊的游令和鲁冰,他怀里还抱着书,苏苏弯唇笑笑,接过这些书,对他说:“你不要出去看看吗?”
陆宇舟一愣,“什么?”
苏苏说:“游令这个人,动气手来没轻没重的,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话落的同时,游令已经把鲁冰甩开,鲁冰后脑勺直接撞在玻璃上,陆宇舟当即脸色一变,转身往外走。
在教室后门处,和游令狭路相逢。
游令看一眼苏苏,又看向陆宇舟,抬手关上了门。
他掀眸,声音很冷,“我让你走了吗?”
陆宇舟根本不跟他废话,伸手就去开门,游令直接一脚踹上去。
门咣当一声,陆宇舟打算开门的手僵在空中,偏头看游令。
游令轻轻一歪头,唇边扯出不屑的弧度。
他只看了陆宇舟一眼,便看向苏苏。
时局乱成这样,苏苏却依然把书稳稳当当放在桌子上,然后才跟游令说:“跟他没关系,你让他走吧。”
游令置若罔闻,“你先过来。”
苏苏没拒绝,几步走到他身边。
她目光落在他锁骨处,离得近了,真相也看得清楚。
皮肤上斑驳的痕迹,就像经不起风雨洗刷的劣质墙皮,碰一下,碎满地。
好像什么都是假的。
可是她这颗为这些自以为浪漫的小心思而心动的心,是真的啊。
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面红耳赤的瞬间。
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没忍住蹙了蹙眉,强行忍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用力咽了咽喉咙,才挪开目光。
游令垂眸看她,“我没跟她约,我来这边有事,不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这是在解释鲁冰刚刚的行为。
但是无所谓了。
苏苏“嗯”一声,“没事。”
“是么,”游令盯着她,“确定没事?”
苏苏:“嗯。”
“好,那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他,为什么在这儿?”
苏苏口吻很淡,表情如常:“图书馆正常营业了,我要把东西搬出来。”
“为什么不喊我?”游令问。
苏苏眼睫轻动,没说话。
“为什么?”游令俯身,轻轻凑近苏苏,他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凶,“苏苏,为什么啊?”
“最近找你,你一直都说没空的。”他说。
因为俯身的动作,锁骨离苏苏更近,苏苏看得更清楚,她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上落。
耳边忽近忽远的,全是游令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是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拯救苏煜那次,她听到了游令那种毫无兴趣的态度,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每一次试探靠近,心动。
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怎么样浪.荡的人,却还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为什么,明明初次见面,因为选礼物踌躇犹豫,像个害羞腼腆大男孩的陆宇舟,实际上是那么游刃有余的人。
为什么,明明顶着学生会会长的头衔,身上有体面的家境和精彩的奖章,行为举止周全又饱含良好教养的人,会在偶遇周任和许奕然的时候,表现得好像有点狼狈,和难堪。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清楚的。
她早说过了。
她什么都清楚。
她什么都没关系的。
她轻轻吸了口气,胸口更闷,教室里门窗都关着,她更加呼吸不过来。
半晌,她抬眸,看着游令。
没有任何躲闪地,她说:“我们分手吧,游令。”
游令一愣,“什么?”
苏苏弯了弯唇,故作轻松,“你听到了不是吗?”
“嗯,这就是原因。”她说。
游令似乎不可置信,声音都没有半分怒色,只有质疑,“因为他?”
苏苏沉默。
两三秒,游令嗤笑一声。
“你以为他为什么对你好?”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漠。
苏苏不为所动。
这时陆宇舟动动身子,似乎想走。
电光火石之间,游令忽然一把掐住陆宇舟的脖子把陆宇舟往墙上摁。
他动作突然,陆宇舟根本没反应过来。
后脑勺直接撞上后门,陆宇舟眼前都晕了一下,他粗喘两口气,因为窒息说不出话,“你疯了吗?游令。”
苏苏也吓一跳,完全没想到游令会动手。
“游令!”苏苏失声尖叫。
游令扭头,冷着脸,“你以为他为什么接近你?
“你问过他的目的吗?
“真的是因为喜欢你吗?”
他一字一句,紧着腮,咬着牙。
苏苏却忽然之间平静下来。
这一字一句,把她敲得愈发理智。
“你不也一样吗?”她说。
游令怔住,手上脱力,“什么?”
苏苏伸手拿开游令的手,对陆宇舟说:“你走吧。”
陆宇舟僵住,“苏苏……”
苏苏:“你先走吧。”
她声音很淡,对于游令说的,也没有任何不可置信或者恼怒的表情。
就好像,她原本就知道一样。
陆宇舟忽然觉得,游令这一掐,下得手太重了。
重得,他明明预先准备了无数条退路,可看着苏苏这张干净乖巧的脸,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门,离开。
鲁冰还在外面,看到他,上前问:“怎么样?”
陆宇舟想到刚刚乱局里,苏苏平静又淡然的脸,忽然有一瞬间,觉得鲁冰这张总是目的明显的面孔,有点碍眼。
曾经,一向顺当平坦的校园生活里,因为出现这样一张脸,他觉得刺激,兴奋,忍不住想窥探她的世界。
忍不住喜欢她。
让她开心。
所以她说服他靠近苏苏,他就靠近,她说服他搅和苏苏和游令的感情,他就搅和。
明明他是出身如此干净的人,却因为一点执迷不悟,一次又一次地弄脏自己。
可如今……
陆宇舟看着她,问:“看到我脖子上的伤了吗?”
鲁冰瞠目。
陆宇舟:“才看到是吗?”
鲁冰一怔。
陆宇舟挪开眼睛,神情淡淡,“算了。”
他抬脚离开。
仅仅隔着一扇门,他们的对话,教室里的游令和苏苏听得清清楚楚。
游令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他看着苏苏,张口想要解释,可苏苏仅仅看过来一眼,他便说不出一个字。
有什么可说的。
他比谁都清楚,解释,是世界上最徒劳的事情。
他忽然慌张起来,一把抓起苏苏的手。
苏苏任由他抓。
她从未想过游令会跟她道歉,没有必要,他也不会。
他总是被捧着的。
怎么会跟她道歉呢。
不管是赌约,还是玩笑,都不过是他的一项娱乐环节。
她又不是没见识过他生活里的娱乐项目。
那么多。
每一项,她都融入不进去。
她本就不该,走进他的世界。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又是一回事。
就像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承认了自己的失去。
心里压了很久的委屈,忽然一下子顶着鼻腔涌上来。
视线瞬间模糊,满脸滚烫。
她唇瓣微颤,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咬住唇瓣。
唇瓣因为用力碾压失去血色,泛出惨白色。
她没有质问一句,甚至没有情绪失控。
她只是无声地落泪。
每一滴,都掉在游令心上。
游令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伸手抹她脸上的泪,指腹沾满滚烫,烫得他手都在抖。
他声音也抖,却说不出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
他想道歉,耳边却恍若海水倒灌,咆哮着吼来一句:“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他也听到曾经自己咬着牙根发出的低吼。
——“你也配道歉?”
两道声音隔空炸出,堵住了他喉间想要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该道歉的。
可是他张不开嘴。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掉苏苏脸上的泪水。
他俯身,为了看她的表情,近乎要把腰折下去。
可苏苏却扭开了脸。
她随便抹了把脸,含糊着嗓音说:“不用。”
她抬手要拉门,游令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他不让她走。
他直勾勾盯着她,不让她走。
苏苏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目光落在他的锁骨。
她声音很轻地说一句:“图案褪一半了,洗掉吧。”
游令僵在原地。
苏苏说:“不好看了,洗掉吧。”
游令牙关咬紧,脖子青筋凸起。攥着她手腕的手依然死死地,没有松半分力。
“游令,我认真的,”苏苏说,“我们分手吧。”
就那么轻飘飘一句,硬生生逼红了游令的眼睛。
他咬紧腮,终于说出一句。
“不分。”
他试图把苏苏拉进自己怀里,“我……”
他喉咙发紧,只会说一句,“我喜欢你的,苏苏,真的。”
是吗。
可是真的假的。
她已经不想去探究了。
苏苏只说:“我的态度就是……”
“我不同意!”游令打断她。
苏苏不管,想要挣脱自己的手。
游令却忽然俯身压下来,苏苏躲闪不及,在他唇瓣触碰她唇角的同时,抬手一巴掌。
清脆一声响。
游令偏开脸。
苏苏胸口起伏,隐隐喘气。
游令舌尖顶了顶腮,好像道歉不成,干脆放弃这些体面。
他说:“一定要分手是吗?”
苏苏说是。
游令冷笑,“苏苏,你真的很不长记性。
“我是不是说过,想甩我?门都没有。”
他前后不一的态度让苏苏眼眶发胀,就好像人类在驯服困兽,最开始还愿意好言相劝,三番两次不见效果便直接上手段。
眼睫轻眨,眼泪掉落。
苏苏开口,嗓音沙哑。
她问:“那柯羽鸢是从哪扇门出去的。”
游令咬紧牙关,“她没进来过。”
“她只是朋友,她是我干妈的女儿,”游令嗓子也哑,他凶过苏苏就开始后悔,他手上还死死拉着苏苏,他试图把她搂进怀里。
苏苏从来没说过,其实她特别喜欢游令这么用力地抱住她。
因为能够近距离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样很真实。
可是现在苏苏已经不想听了。
她挣扎。
游令胳膊用力,束缚得更紧。
苏苏察觉到自己的徒劳,最终放弃。
游令见状,小心翼翼地垂眸,他不敢说话,只敢看着苏苏的眼睛,他看到她眼角的泪痕,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她擦掉。
可是指腹刚触碰到她眼角轻薄的肌肤处时,只听苏苏语气很平淡一句:“游令,不要让我讨厌你。”
——“游令,她不喜欢你。”
——“游令,你这样大家不会喜欢的。”
——“游令,你看看别人怎么做的,怪不得大家总是不喜欢你。”
游令浑身一僵,血液凝固。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很快,教室的门打开。
又关上。
偌大的教室,好像进不来一点光。
头顶太阳越升越高,午后的阳光越来越强,教室里那处角落,愈发得不见天日。
就好像,他从未走出过那一间房间一样-
苏苏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她走出教学楼,走出学校,一直走,一直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双腿发软,在一家店铺门口的休息椅上坐着。
忽然头顶一滴水落下,冰凉。
可是太阳明明还在,怎么会忽然下雨。
苏苏不由自主仰面,看到高空里,一滴冰水再次落下。
啪嗒。
掉在她眼皮上。
又顺着眼角落下。
是空调水。
她不由自主得眼睫轻颤。
一滴水穿透她的睫毛,刺进她眼眶里。
疼得她忍不住闭眼。
她的手在抖,没沾一滴水,却冰得好像骨头里都渗着寒气。
正是中午,气温太高,没有人愿意在外面。
就连店铺里的工作人员也打着哈欠,准备午休。
全城静谧。
只有她的世界,在下一场好大的雨。
作者有话说:
一个消息:他们不会分手。
另一个消息:还不如直接分手。
六十六个。
第五十五章
抚青每年换季都是在大雨中度过, 今年也不例外,暴雨骤然从高空落下,空气里湿度直线上升, 炙夏的燥热一瞬消失。
房间里不见光, 厚重的窗帘挡得风雨都进不来,地板却透着浓重的潮湿的冰冷。
踩上去, 低温一路顺着脚心抵达胸口。
游令光脚站在窗前,落地窗玻璃上无数蜿蜒曲折的痕迹,天地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
门外传来轻轻敲门声,家里阿姨小心又谨慎地问:“小少爷,要吃点什么吗?”
游令侧过身,想说点什么, 一张嘴却发现嗓子像被胶糊住一样。
房间里玻璃是特意加固过的, 防噪性能很好, 大雨倾盆,落进他耳朵里也只有阵阵闷响。
整个世界,都好像罩了一层罩子。
他和万物, 彼此都不能感知对方。
他说不出话,干脆不说。
不管是这个家里的谁,问他问题向来只敢问一遍, 生怕哪点惹了他的不耐, 让整个家都翻天。
能追着他不停地问他想吃什么,并三番五次教育他必须要吃饭的人,只有一个。
可就是这唯一一个, 现在也不要他了。
这个事实好像不能想, 想一想都头晕得站不起来。
他在原地缓了两秒, 又重新钻进被子里。
阿姨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世界重新陷入恍如真空的安静,连心跳和呼吸声都听不见。
游令卷着被子,再次睡得天昏地暗-
“怎么还不出来?”房门先被敲响,而后推开。
苏煜探脑袋进来,看到苏苏还在床上躺着,愣了一下,回头问客厅的爸妈:“我姐还没起啊?”
苏妈:“还没起?怎么不懒死?”
苏爸接:“好不容易不上班,多睡会儿也没事。”
“该起了,”苏妈说,“什么点了,饭总要吃吧。”
苏煜挠挠头,重新探头,唤一声:“姐?”
苏苏一直半梦半醒的,苏煜一出声她就睁开了眼,只不过支起上身才觉得头昏昏沉沉的。
房间里窗帘质量不好,隔音也差,大雨倾盆,砸在窗户上声音噼里啪啦,没了阳光,屋里一片昏暗,打开灯,白炽灯照在苏苏脸上,一层晶莹的薄汗。
苏煜问:“你热啊?”
“外面挺冷的。”苏煜说。
苏苏一摸额头,滚烫。
她挺平静地说:“可能有点发烧。”
苏煜立马喊:“爸!姐发烧了!”
苏爸也连忙跑过来,“怎么发烧了?是不是被子薄了?”
苏妈:“吃点退烧片,睡一觉闷一闷就好了。”
苏爸转身去找药,苏煜去倒水,苏妈坐在桌前念叨:“真的是,回头我发烧了我看你们有没有那么上心。”
苏苏头昏,耳朵也涨,什么都听不真切。
她也不想听。
吃了药,没吃饭,继续钻被窝睡觉。
苏煜回到桌前坐着,苏妈说:“让她睡,中午吃饭别喊她了,等我们回来给她带点。”
苏煜“哦”一声,问:“舅舅回来啊?”
苏妈说:“他就回来上个车牌,过两天就走。”
苏煜:“哦。”
苏妈:“你看看在部队多好,待个几年车都买了。”
苏煜对部队生活没什么兴趣,“那还不是成绩不好才去的。”
苏妈拿筷子敲他,“你懂个屁。”
苏煜翻白眼,快速吃完饭离席。
苏妈不满他的态度,念念叨叨个没完。
他们中午约了饭店,离开前苏煜把手机给她,明面说:“有事联系我们。”
吃顿饭的时间而已,她能有什么事。
他留下手机的原因,不言而喻。
可是苏苏已经用不到这部手机了。
但是她没跟苏煜说,怕苏煜多想,也怕苏煜意气用事去找游令。
说实话,她并不怪游令。
她一早就知道游令是什么样的人,他游戏人间,犹如一场穿堂而过的风。
他大概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她也从不曾想过把他留下。
所以她不会怪他。
只是偶尔难免会觉得遗憾。
遗憾没有体面地结束。
遗憾,没有给彼此一句真诚的道别。
就像手机微信里的聊天窗口,戛然而止,消失不见。
他和苏煜没什么共同语言,以后大概也只能是彼此好友列表里沉默的联系人,久而久之,会因为一些生活变动删除对方或者被对方删除。
挺尴尬的。
如果没有看到那个视频就好了。
如果不知道那个纹身是假的就好了。
如果……
如果她没有当过真就好了-
苏苏又躺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床上起来。
下午三点多,苏煜他们回来。
苏妈一直夸:“阳阳是不是又长个了?”
苏煜无语,“他都多大了还长个。”
“二十三还猛一窜呢,你懂个什么东西,”苏妈把拎回来的饭交给苏煜,阴阳怪气,“去给你亲姐热饭。”
苏煜拿了就走。
正巧苏苏这会儿从卫生间出来,看到苏煜手里的东西说:“我自己去吧。”
苏煜上前问:“你烧退了啊?”
苏苏点点头,把苏煜手里的饭菜拿走。
他们应该去的川菜馆,苏苏记得张阳喜欢辣菜,但是苏苏烧刚退,吃不下这些东西,便直接放回冰箱里。
雨断断续续的,不见要停。
客厅舅舅和舅妈在闲聊,舅舅问舅妈张阳什么时候走,舅妈说:“雨停了再走,这么大雨路上也不安全。”
舅舅:“那他刚才不上家来?”
“他忙着和朋友见面呢,”舅妈说,“不知道又喝成什么鬼样子,不让他来。”
“他还有朋友呢?”舅舅问。
“就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呗,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说着,舅妈和舅舅回屋。
苏煜在自己房间打游戏,苏苏一个人抱着一杯热水在厨房喝。
等掌心的水冷了又冷,她才倒掉,转身回屋。
睡了太久,纵使仍然头疼也睡不着了。
苏苏实在没事做,就继续摆弄没做完的挂坠。
挂坠的零件都是陶瓷的,天气气温低,它们也冰凉,攥到手里,明明一个个都圆润光滑,却刺得人指腹掌心都疼。
摆弄了很久也没能沾成功一个,干脆全都推到一边,仰面看窗外。
雨势再次变大,窗户作响,玻璃面上痕迹一层又一层,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干净。
她也永远看不到外面更远方的世界。
可明明这只是一场雨。
只是一场,换季的大雨-
大雨接连下了两天,游令就在房间里待了两天。
他不觉得饿,也睡不醒。
直到手机作响,因为突如其来的吵闹,麻木的神经突突阵痛。
游令摸半天才找到手机,接通。
明天的声音传出:“小少爷,出来玩不?阳哥回来了。”
游令还没说话,对面就传出张阳的声音。
“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怎么回事啊。”
游令提不起劲,开口声音也哑得让人听不清。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他问。
“提了辆车,回来上车牌,”张阳说,“过两天走。”
明天喊:“他都提车了,咱们给他贺贺啊。”
张阳笑骂一声:“滚犊子。”
明天笑嘻嘻,“哎,对了,之前听他们说你有个外甥女,现在多大了?这会儿都放暑假,一块儿出来转转?”
张阳说:“一群大老爷们喊她做什么?”
明天嘿嘿一笑。
张阳表情嫌恶,“你有毛病?瞎惦记什么呢。”
“没惦记,我敢吗?”明天说,“我就是听他们提过一嘴,单纯又可爱,想见见啊。”
这几天吃饭苏苏都没出来,张阳一时也想不太起来她的样子,“我们又不熟。”
然后继续跟游令说:“你出来?还是我们去接你。”
游令摸了摸僵硬的后颈骨,“我自己过去。”
“行。”
电话挂断,游令慢吞吞起身,拉开窗帘。
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他想起梦中苏苏满脸的泪水,缓缓抬手,指尖触及冰凉,一笔成形。
Susu.
很快又一层雾气覆盖,痕迹愈浅,直至剩下若隐若现的轮廓。
如同他锁骨下那处一样。
良久。
他才转身走出房间。
楼下阿姨正在忙活,余光捕捉到游令一闪而过的身影,喊道:“哎!伞!伞!”
游令置若罔闻,卫衣帽子随便往头上一扣,微微弯腰,走进雨中。
大门关上,阿姨拧眉叹气。
卧室里,邵婷走出来,问:“喊什么?”
阿姨说:“是小少爷,外面那么大雨,伞都没打就出去了。”
这时游天海出来,阿姨又补一句:“两天没吃饭了,也没见他叫外卖。”
邵婷:“那么大人还能自己饿着,估计房间里有东西吃。”
游天海原本也不想过问,可忽然想起上次蓝星说的那些话,忍不住蹙眉,沉声跟阿姨说:“上去看看他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吃的垃圾。”
阿姨立刻说:“哎,好。”
很快,阿姨就下来,“什么都没有。”
邵婷“哎呀”一声:“真饿着了啊?”
游天海眉头拧得更深,大步上楼,推开门,直奔床头柜,弯腰拉开,里面的药盒子连拆都没拆。
“怎么了?”邵婷跟上来问。
游天海直接说:“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一天天胡闹什么!多大人了!真以为我动不了他是不是!”-
电话是在张阳车上打的电话,挂了电话,明天问他:“去哪儿?”
张阳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跟我姐说两句话。”
明天:“去呗。”
话落,张阳推开车门,正要下车,一抬脸看到不远处,药店门口站着一个女生。
扎着很短一簇头发,两边扎不起来的头发就挂在耳边,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身上穿的外套有点眼熟。
前两天吃饭苏煜穿的就是这件。
张阳眯着眼看,隐约判断出她是寄宿在他姐家的苏苏。
要说长相,其实和小时候没太大变化。
也可能是印象里她就是扎着马尾,面庞全露的样子。
这大雨刚下没多久,估计是临时出来被困着了。
张阳扭头跟明天说:“把脚底下的伞给我。”
明天递给他,一抬头也看到苏苏。
“我操,见到熟人了嘿。”他拿起手机就拍照。
张阳本来还好奇他怎么在这也能见到熟人,扭头看到明天手机正对着不远处的苏苏,一愣,“你认识苏苏?”
明天张口就来:“游少女朋友啊。”
话落,张阳脸色立刻变了。
“谁?”
明天察觉不太对,也不拍照了,有点懵地眨眼,声音都不确定了,“呃,游少……女朋友?”
“你说苏苏?”张阳问。
明天:“是……吧?”
“什么吧?”张阳拧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什么情况?”
明天也糊涂了,“你什么情况?游令发过朋友圈官宣啊。”
“我他妈又不刷朋友圈,”张阳直接说,“苏苏是我外甥女我操。”
明天惊了,也骂:“我操。”
俩人在车里面面相觑片刻,一时无言。
不一会儿不约而同感慨:“游令真他妈不是人啊。”
“靠,我服了,他怎么谁都下手?”张阳骂骂咧咧,“这他妈我还怎么上楼找我姐?我头割给她得了。”
明天也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不是,你确定游令知道她是你外甥女?”
“废他妈话,他们见过好吗?”张阳说,“我上次回来还是他送的苏苏。”
明天犹豫,“呃,但是你上次回来好几年了,苏苏也该变样了吧。”
“我瞎吗?我他妈也好几年没见她了,我怎么一眼就认出她了?”张阳咬牙切齿。
明天沉默了下,盯着苏苏看了又看,想了下,“可能是换了发型?她之前短头发来着,这最近才长长的吧。”
张阳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其实张阳对苏苏没什么感情,他这几年一直在部队没回来,再加上之前也没怎么见过,所以在他印象里,苏苏顶多就算一个远房亲戚。
但是自从苏苏家里出事,搬进苏煜家,张阳每次跟他姐打电话都会听两句有关于苏苏的事情。
什么上高中了,学费贵了,什么苏煜胳膊肘往外拐了。
轻描淡写一两句,他也没往心里去。
但是不熟不代表没这层关系啊。
他怎么说也是苏苏舅舅。
只不过……要他是亲舅舅,肯定不能任由游令胡来。
毕竟游令什么人他很清楚。
可偏偏他们不亲。
而且,他和游令关系比和苏苏还亲点。
这他妈就,有点尴尬了。
张阳抓耳挠腮的,一时间伞也不敢给苏苏送了。
“妈的,不回家了,直接撤吧,”张阳说,“就当我不知道好了。”
明天一时无言,最后评价:“您这舅舅可真够损的。”
张阳:“又不是亲的操,要不我一会儿让游少给我磕一个?”
明天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把刚刚拍的照片发给游令,并跟张阳说:“必须磕。”
照片前脚发过去,后脚电话就来了。
明天笑着接通,“喂,哪位。”
“你们在哪儿?”游令嗓音低沉地问。
明天笑嘻嘻,“你猜?”
游令没心情庡?跟他玩笑,直接说:“给她送把伞。”
明天说:“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但是……”
他故意卖关子。
游令皱眉,“你有毛病?”
明天这才察觉不对劲,脸上的玩笑收了,“怎么了?”
张阳看他一眼,明天示意张阳停车。
明天:“他让你给他老婆送把伞。”
张阳:“……”
一把抢来手机,直接喊:“游令你他妈真是狼心狗肺啊,兔子还他妈不吃窝边草呢!”
游令本来在小区门口蹲着等车,闻声站起身,“什么意思?”
张阳冷笑,“装。”
忽然一股冷风吹来,游令偏头咳嗽两声,“说清楚,别废话。”
张阳也是豁出去了,不藏不掖地说:“我去送伞,我怎么说?我说,来,外甥女,你男朋友让我给你送把伞。”
“我他妈用不用再把人送回家,跟我姐说,姐,你外甥女的男朋友让我把你外甥女送回来,哦,她那朋友就是我好兄弟,”张阳说着都气笑了,“这么说成不成?”
明天也在笑。
只有游令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说什么?”
“外甥女?”或许是温度太低,或许是风雨太烈,吹得游令声音莫名有些颤,他眼前视线好像也晃了一瞬。
“什么外甥女?”
“我他妈有几个外甥女?”张阳骂骂咧咧,“我又他妈有几个你见过的外甥女?你真是有毒,我服了。”
透过层层雨帘,游令仿佛一眼看穿时光,然后看到了那天,穿着精致的小裙子,一脸懵懂地和他对视的小女孩。
她太单纯了,从上到下都和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小学生。
他对她印象也不深。
不深到,哪怕在一起一个多月,他也从来没认出她的女朋友,和那个小女孩,是同一个人。
他一直藏着,掖着,不愿意让苏苏知道那个赌约。
是因为那个赌约里的自己,有一双虚伪的眼睛。
接近苏苏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表现得很真诚。
他想,不管这些真诚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在苏苏看见的世界里,他是真诚的。
而那双虚伪的眼睛背后,是一段长长的,和真诚截然相反的过去。
如果苏苏看见了,一切就都推翻了。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苏苏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是一个拥有什么样过去的人。
甚至,她亲眼见过。
她明明就亲眼见过。
她见过他喝醉了酒,和一个甚至都叫不上来名字的女生搞对象。
大概也在他离开后听张阳他们“如数家珍”地分析他乱七八糟的情史。
可纵然如此,她仍然愿意接受他。
她仍然,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世界。
是他一直在隐瞒,欺骗。
甚至质疑她的真诚。
他以为,她和那些人是一样的。
忽然,雨势变得小很多。
稀稀拉拉,好像要停了。
游令仰面看天,云层涌动,像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喉咙发紧,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张阳还在说:“不是,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先不提她是我的什么亲戚,就她那性格,你也下得去手?你是真不怕遭报应啊。”
他们关系熟络,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
游令却觉得好笑。
张阳说得没错,他是真的要遭报应了。
他沉默着,不反驳,好一会儿才说:“去给她送把伞吧。”
他甚至没脸去见她。
可是话落,雨骤然停下。
只剩地面一片湿漉漉,犹如一片没有边际的镜子,乍一看,天地同形。
啪嗒。
一滴水落在地面上,所有平静碎裂。
假的就是假的。
游令看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忽然觉得心好像在极速下沉。
人的胸腹腔是有限的,可这一刻,他的心好像坠入了没有底的深渊。
耳边张阳的声音从电话传来。
不远不近的。
他说:“不下了,她走了。”
她走了。
连他想要递上去的一把伞,都不需要。
又或许,她其实从未需要过他-
曾经的老街,现在的网红街,人烟稀少。
街角一家文身店里,名叫吻神。
店铺装修风格很哥特式,别人的门牌大多都是平面的,最多上面装点LED灯,晚上亮点颜色。这家店门头却很精致,整个是镂空的,名字取的是吻神,字旁边刻的却是骷髅头的轮廓。
因为天气恶劣,店里没有顾客,只有老板阿青一个人,他穿着无袖黑T,顶着一个道士丸子头,盘腿坐在顾客文身时躺的躺椅上,一脸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游令。
这人莫名其妙就出现了。
莫名其妙就要文身。
莫名其妙手机还响个不停。
阿青看一眼游令的手机,面无表情道:“哥,你手机快炸了,没听见吗?”
游令偏头看一眼手机来电,看到是游天海,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阿青一哽,迅速掏出手机,找出柯羽鸢,发:大哥,小少爷在我这儿呢,要文身,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响,他关机了。
阿青:他不会是刚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吧?
阿青:我这辈子没见过他手机响那么频繁啊?
柯羽鸢:?
柯羽鸢:文什么身?他对颜料过敏你不知道?
阿青:所以我没动。
阿青:我跟他说我手伤了。
阿青:他问我真的假的,如果是假的就帮我变成真的。QAQ
柯羽鸢:……
阿青:QAQ。
放下手机,阿青脸上仍然一脸平静,看着同样一脸平静的游令说:“要不你先去洗个澡,你本来就过敏,沾了雨水怕是要进医院。”
理由合理。
游令没拒绝,起身去里屋的浴室。
男生冲澡都快,但是游令慢,这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的。
这人出身富贵,生活习惯也精致,在家洗个澡也能洗出高级桑拿的时间。
阿青见人进去,立刻继续给柯羽鸢发消息。
阿青:要不您过来一趟吧。
阿青:实在不行让蓝姐过来也行。
柯羽鸢:我妈知道你喊她姐喊我哥吗?
阿青:别说这些没用的。
阿青:我怎么感觉他那么不对劲啊。
柯羽鸢:这还用感觉?
柯羽鸢:摆明了不对劲。
柯羽鸢:但是他谈对象了你知道吧?我去不合适。
阿青:?
阿青:你现在说这话?
阿青:他以前谈对象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
大概过去三分钟,柯羽鸢才回消息-
这次不一样,你不懂。
阿青:……我确实不想懂,但是我想活着。:)
柯羽鸢:我给你要个他对象的联系方式?
阿青:okok,搞快点。
手机刚放下,浴室的门响了。
阿青一怔,扭头。
只见游令赤着上身就出来了。
他下面穿的还是有点湿的裤子,裤腰正正好好,一分不松一分不紧,一看就是专门找人改过的。
裤腰之上,小腹又窄又薄,却不羸弱,肌肉块块分明,质感只扫一眼就知道不是靠蛋白/粉速成的。
他皮肤白,所以显得锁骨那片伤痕特别明显。
阿青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人为搓出来的。
凑近看,已经结痂了。
这块地方是之前他帮游令画的四个字母。
那么多年,因为文身过敏,游令没在自己身上文过什么,偶尔来兴趣了会画几笔。
有时候大家爱开他玩笑,哄他文一个装逼,他自己会说:“到底是装逼还是我傻逼?遭那么大罪最后图个空?”
嘴上那么说,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怕疼。
当然确实也没必要。
就像他自己说的,遭那么大罪,最后图个空?
后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不乐意别人在他身上留什么痕迹。
所以当时他要画文身时,阿青还挺好奇地问:“怎么突然画这玩意儿?”
以前偶尔来兴致了会画,这两年连画都不怎么画了。
那天还是夏天,天气不错,游令唇角挂着常年散漫的笑,没什么正经地说:“骗妹妹去。”
阿青以为他开玩笑,跟着笑说:“什么妹妹还需要你花这小心思骗?”
游令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傻的呗。”
那表情,再加上那语气,谁见了听了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鉴于他常年都是满口胡说八道的德行,阿青也没当真。
但是现在看看,恐怕不太对劲。
花心思画的,又搓掉,还搓成这样。
明显是带着厌恶心理的。
阿青拧眉问:“你这怎么回事?自己搓的?对自己还下那么狠手?”
游令没回答,直接让他:“下来。”
阿青沉默两秒,仰头,“我不。”
游令没什么情绪起伏,“行,我自己来。”
他说着就去拿文身枪,阿青脸都白了,伸手去抢,“你有病吧。”
游令只问,“文吗?”
“不是,你文了也白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非跟你天生的生理反应较劲干什么?”
之前不是没尝试过,那时候身边人热衷文身,也不管有没有意义,抓着好看的图就往身上文。
游令当然也中二过,让阿青帮他尝试着文过,但是第一笔下去游令就疼得直冒冷汗,上麻药也不行。
阿青有经验,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他是对颜料过敏。
过敏就过敏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非要刻在身上的图案。
而且,他们也不觉得游令这人这辈子会遇到什么非要顶着过敏压力还要留在身上的特殊印记。
所以大不了一辈子不文身。
这话也是游令自己曾经说过的。
他还说:“老子又不是什么抖M。”
话都他妈的是他自己说的。
现在又整这出。
阿青是真不明白了,忍不住问:“你图什么啊?小少爷,你他妈图什么啊?”
“文就行了,”游令伸手把人拽下来,声音很低地说一句,“又不会死。”
是不会死。
但是会痒,会溃烂,不久以后,新的皮肤长出来,文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
除了过敏导致的瘙痒和溃烂的疼痛,以及皮肤生长时神经带来的拉扯感,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一个满腹煎熬的过程。
但却是一场空的结果。
“天底下没有人会做这种得不到结果的傻事。”
阿青知道游令过往做什么都讲究回报率,所以反反复复地劝。
但是游令只说一句:“文就行了。”
煎熬的过程。
空荡的结果。
这是她走过的路。
是她已经走完的路。
是她一个人,走完的路。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一百个红包。ORZ
不会分手,是一直都不会分手的意思。
第五十六章
阿青动手了。
毕竟是老师傅, 就算心里有压力,动起手来也很麻利。
因为怎么都过敏,干脆没有上麻药, 上了麻药影响皮肤弹性, 会导致图案不好看。
怎么说也干了那么多年刺青,圈子里有点名头, 就算明知这图案留不了几天,也希望至少出图那一刻是好看的。
还是那四个字母。
同样的位置。
阿青闭着眼睛都能刺。
字母轮廓描出来以后,他把枪关了,放一边,起身去调色。
走之前扫一眼皮肤,又红又肿,字母线条像3D打印上去的一样。
他在心里叹气, 嘴上没再多说什么。
该说的都说完了。
舌头都说断了。
屁用没有。
阿青只叮嘱一句:“别乱碰。”
游令躺在那儿, 别说动, 眼睛都不眨,也没想着看一眼图案什么样。
阿青忍不住翻白眼,“我这是文身店, 不是殡仪馆。”
躺得他妈的跟死尸一样。
服了。
进屋拿颜料时,手机刚好弹送消息。
是柯羽鸢发来的,一串手机号。
阿青手套都没摘就给对方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生, 他愣了下, 以为柯羽鸢给错了,正打算说打错了,对方忽然说一句:“等一下。”
阿青就真的等一下。
然后对面传来簌簌轻响, 以及一段小声的对话-
“怎么了?”是女孩子的声音-
“应该是找你。”是刚刚那个男生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过后, 手机再次被人拿起, 女生的声音传出。
“你好。”
声线柔和,咬字清晰,没有娇柔做作的夹子音。
阿青眼前浮现出游令之前朋友圈视频里苏苏的样貌,落日暖光里,少女面貌姣好,眉眼都是清纯模样。
可能是当时她在笑,又或者是光太浓,给人一种她声音也会甜腻的错觉。
事实上,她声音要比想象中多了好几分清冷和平静。
“是苏苏吗?”阿青问。
“嗯,”苏苏刚洗完澡,因为洗得太久脸有点红,头发还没吹,滴滴答答的水顺着后颈脖子流淌进锁骨肩窝,她随便抽两张纸擦一下,声音有点低,“你是?”
“我是游令的朋友,叫我阿青就好。”
苏苏擦拭身体的动作一顿,原本垂着的眼眸也轻颤。
短暂的数秒过后,她继续擦拭,眼眸也仍然垂着,头顶白炽灯从头顶照下来,刺目的光将她面容照得白皙又透亮。
阴雨天里,显得有些冷。
她声线如常,“嗯,请问有事吗?”
阿青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因为事态迫在眉睫,他也没细究,快速把游令顶着过敏压力还要文身的事情说了一遍。
说完又说:“你看你要不要来劝劝他?他这样真不行,现在还没上颜料,颜料的刺激性更强。”
“搞不好今晚结束就要进医院。”这话多少有点夸张成分了。
阿青在心里大概算了下,距离上次官宣到现在也没多久,他们应该还在热恋期。
热恋期的人哪能听对方要进医院这种话?
那还不得麻溜过来?
阿青想着,忍不住又补一句,“他还是疤痕体质,这留了疤,没个三五年肯定平不了。”
他说得很清楚,也强调了重点。
苏苏抬手把沾满水的纸巾团成团扔进垃圾桶,头发还是断断续续地滴水,她随便用毛巾裹起来,声音没什么特别大起伏地说:“游令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阿青忙说:“对,我把手机给他?你先骂两句?”
苏苏说:“那你把手机给他吧。”
阿青立刻转身出去,居高临下,唤:“少爷。”
游令面无表情睁开眼睛,看到他手里没工具,只有一部手机,目光移到他脸上。
阿青幸灾乐祸,晃晃手机,“你家属。”
游令一顿,“谁?”
阿青“哼”一声,坐在旁边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苏苏啊,不嘚瑟了?”
话落,游令直接坐起身,一把抢走了手机。
因为动作太大,锁骨的肌肤狠狠拉扯,疼痛感密密麻麻袭来,他没忍住皱眉,手也不自觉有点抖。
阿青见状,简直有种开了眼的震撼,忍不住开嘲:“你也有今天啊小少爷。”
话落,只见游令拿起手机,一句话也没说。
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屋里安静,手机收音一般,如果苏苏说话,阿青也能听见。
但是他没听见。
因为苏苏也没说话。
两个人都沉默。
气氛一下子有点刺人。
阿青这才察觉好像真的哪里不太对劲,有点僵硬地收了脸上嘲弄的表情,盯着游令看。
半晌,只见游令从躺椅上下来,走向门口。
他身高腿长,没了衣服遮挡,肩宽窄腰,并不显弱。
可有那么一瞬间,阿青却觉得游令的肩骨好像没那么挺拔。
游令自己没觉得,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全凭本能找了处还算安静的地方。
玻璃门紧闭,门外已经落了黑色,因为接连的大雨,连夜晚的颜色好像都比之前重一些。
空气里掺杂着冷风,从细窄的门缝吹到游令脸上。
他垂着眼眸,眼睫不知道是被风吹还是怎么,时不时轻颤两下。
良久,他才听到苏苏的声音。
“我听阿青说,你在文身?”
游令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他说你文身过敏。”苏苏又说。
游令也一声:“嗯。”
数秒过后,苏苏并没有说更多,也没有要阻止他的意思。
她也不生气,言语不恼不怒,不急不燥,很平静。
她唤他的名字,声音有点轻,“游令。”
游令忽然鼻腔涌上一股浓浓的,抑制不住的酸意。
眼眶也酸胀滚烫。
喉咙发紧。
他咽了又咽,也没能抵挡这翻涌的情绪波澜。
其实分开也没几天,但总觉得分开了很久,久到已经不记得她轻柔带笑唤他名字的声音。
辗转反侧睡不着时会翻看手机里的视频和相册,他庆幸自己从前手欠拍了那么多瞬间。
也许就是反反复复看了太多遍,才会在刚刚苏苏张口的瞬间,就觉得心脏直坠崖底。
他见过苏苏喜欢他的样子。
所以他知道,现在苏苏已经不喜欢他了。
至少不打算继续喜欢他了。
或者,已经不想再喜欢他了。
总之,她要走,不是在吓唬他,也不是那些女生习惯性的“欲擒故纵”。
她是个真诚的人。
就连离开,也无比真诚。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苏苏口吻很淡,“你自己愿意为自己负责就可以了。”
“还有事吗?很晚了,我要睡了。”苏苏又说。
游令原地驻足,视线只盯一处,盯得久了,眼前有些模糊,摸不到焦点。
就在那头传来一点点,类似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准备挂断的动静时,他终于张了口。
“苏苏。”
对面的动静戛然而止。
他们没有开视频,但是游令却好像能看见她的一切——
她准备挂断电话,他开口出声,她动作暂停,脸上表情蓦然地看着手机,甚至不打算把手机重新拿回耳边。
她眼睫轻敛两下,目光平淡。
却是古老神话里,天地万物在末日前夕的最后审判。
游令手上不由自主加力,腕筋绷得像铁丝。
他站在世界中央,是天地间最后一株凡草。
神明居高临下,他在万籁俱静里,蓦然掀眸,出声,一字一句。
“我想见你。”
苏苏一滞。
游令继续说:“到地方跟你说。”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苏苏却觉得,是了,这才是游令。
他也许会平静片刻,但刻进骨子里的占有欲和强势不会消失。
可是苏苏已经不想应付了,她很累。
她说:“我要睡了。”
游令淡淡:“嗯,你先睡。”
苏苏胸口顿时开始发堵,她想发脾气,可又觉得实在很没意思。
“算了,”她很轻一声,“随你。”
然后挂断电话。
游令把手机扔给阿青,没什么表情地躺回椅子上。
只说一句:“快点。”
之后便没有再说一句话。
二十分钟,一切结束。
游令随便套上衣服,帽子往头上一扣,大步走进茫茫夜色里-
苏苏一直都不舒服,她说睡了是真的睡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有很多人,她四顾茫然,找不到出口。
直到天漏了一个大洞,大雨如倒灌的海水,所有人瞬间消失,只有她还在原地驻足,抬不起脚。
海水越来越多,水位越来越高,覆盖她的胸口,又覆盖她的口鼻,强烈的窒息感让她陷入无尽的恐惧。
呼——
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大口喘气。
鼻子吸不上任何气。
感冒了。
鼻子堵了。
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大雨,气温太低,屋里到处都冷,苏苏忍不住往被窝里钻,可是手脚怎么蜷都冷,不得已起身找袜子。
灯刚打开,房门就被敲响。
“进。”一张口,苏苏才发现自己嗓音已经哑掉。
苏煜也听出来,“感冒了?”
“一点点,明天吃药。”苏苏说。
苏煜“哦”一声:“那个,他在下面。”
苏苏一顿,看向苏煜。
苏煜挠头,“他跟我说,不用喊你,等你醒了告诉你一声就好了。”
苏苏扭头看床头的闹钟,她睡得早,这会儿不过刚凌晨。
“你怎么还没睡?”苏苏问。
苏煜说:“白天睡多了。”
“不是刻意在等你。”他知道苏苏在意什么。
苏苏这才“嗯”一声:“知道了。”
考虑到外面的恶劣天气,苏苏穿了有点厚度的长裤和外套。
倒不是急着下去见他,而是有些东西要给他。
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既然他来都来了,她就一并把东西给他好了。
“这个给你。”苏苏把其中一个拿给苏煜。
苏煜嬉皮笑脸说句:“谢谢您。”
然后看着苏苏把另一个放进手提袋里,目光在她脸上盯了又盯,没忍住问一句:“姐,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啊?”
苏苏闻声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把东西整理好,问:“怎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不太对劲,”苏煜说,“今天雨下得特别大,他来挺早了,我下去过一趟,他穿得也不多,没打伞,本来在小区里,是我给劝到楼道下的。”
苏苏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嗯,然后呢?”她问。
“嗯……就是觉得,他好像是在哄你。”苏煜说。
“你觉得,他在那么冷的天,穿那么少,是哄我?”
苏煜一愣。
苏苏说:“苏煜,你以后谈恋爱不能这样,吵架了可以找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说,但是不能用伤害自己的手段来处理这件事情,懂吗?”
苏煜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苏苏弯了弯唇,“好啦,你快去睡觉吧,我去一趟就回来。”
二人擦肩而过时,苏煜问:“你们会吵架吗?”
“不会。”苏苏说。
只有感情还在拉扯的人才会吵架,只有仍然对结果有期待的人才会吵架。
他们没有。
她也没有。
所以,不会。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
第五十七章
抚青靠海, 每次一到雨季就会断崖式降温,秋天好像只是携风路过,并不停留。
往后更长的是漫漫冬季。
老小区隔温差, 一出家门便感觉楼道里全是风。
这一点点老旧的墙根本抵挡不住。
衣服穿再多也没用。
苏苏忍不住吸了口气, 抬手把门关上,手摸到门把手觉得门把手都是冰的。
她又忍不住缩缩脖子, 原地站了两三秒才踩着阶梯往楼下去。
下到二楼风更烈,到一楼,风已经能直接吹到人脸上。
雨还在下,苏苏手里拿着雨伞,一拐弯看到楼道口旁停放电动车的地方蹲着一个人。
他没玩手机,指尖有星火,一地烟头。
他一直扭头看着一处, 侧脸线条清晰深刻。
只是看不到他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苏苏抿抿唇, 小声唤:“游令。”
游令身子一僵,下意识扭过头,恰好一滴雨水被风吹着斜到他指尖, 星火很快灭掉。
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不见。
苏苏步子轻,楼道的应急灯没亮,黑夜里, 他们无声对视。
最后游令先站起来, 苏苏垂眸,看到他裤子下半截已经湿透。
隐约可见的还有苍白的面孔。
脸上一层明显的水汽。
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短暂地扫过去一眼,苏苏收回目光, “你过来这边吧。”
好歹能挡着点风。
比站在风口强。
“哦。”游令沉闷一声, 迈步过来。
大概是蹲得久了, 他姿势有些僵硬,靠过来的一瞬苏苏能直面感受到他身上的冷气。
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没有光,游令并不能捕捉到她脸上发生过的细微变化。
只是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睛,很冷漠。
游令过来全凭一腔冲动,到这儿以后得知苏苏在睡觉,一句怨言也没有地待着。
他甚至有点庆幸,庆幸苏苏在睡觉。
因为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他只是想见她。
想见一见。
她不出现,他就可以等着,等着一会儿见。
一会儿之于此刻而言是以后。
没有什么比以后还能见到更好了。
但他忘了,以后,总会成为此刻。
此刻。
此刻。
只有风雨。
游令脸上沾了水,眼睫也湿了一层,显得一双眼睛像掺了墨。
比天还黑。
他直勾勾盯着苏苏,试图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但是只有冷漠,和平静。
她太平静了,口吻也如常一般,甚至愿意和他闲聊两句。
“你不冷吗?”她问。
一段关系里,爱恨都不是最疼的。
游令吹了一晚上风都没觉得冷,这一刻忽然觉得骨头都冒出了冰碴子。
他盯着苏苏,两腮紧了又紧,牙都快咬碎了,才用尽全力让自己尽量像她一样平静。
他问:“你什么意思。”
苏苏一下子默然。
粉饰太平这招好像用不到游令身上。
他不屑于和任何人保持虚伪的和平,他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的想与不想。
可她不是。
她寄人篱下,没有退路,常年察言观色,学了一身若无其事的好本领。
也许他们不单单只是不适合谈恋爱。
忽然迎面一股冷风掀来,吹得苏苏失声呛气。
这几天堵在心口的那团气莫名就全泄了出去。
算了。
她垂眸,拎起手里的东西递给游令。
游令不接,仍然盯着她。
似乎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苏苏只能回答:“没什么意思。”
“这个你拿回去吧。”刚看到视频那两天,苏苏一直在想,如果忽然结束,这份礼物是不是送不出去了,后来真的分开了,她又在想,这份礼物该不该送出去,如今忽然想明白了。
一份礼物而已。
准备了,就可以送出去。
哪怕不是女朋友,同学也可以吧。
毕竟最初的最初,她就是以同学的身份准备这份礼物的。
游令这才垂眸。
苏苏说:“你快过生日了对吧,给你的生日礼物。”
话落,隐忍许久的酸楚从鼻腔迸发。
游令喉咙哽住,眼眶忍得通红。
他伸手要接礼物,却在即将触碰手提袋的瞬间一把攥住苏苏的手腕,用力将她拽进自己怀里。
太冷了。
两个人都很冷。
即便抱在一起也无法触及彼此身上的温度。
游令几乎想把苏苏揉进自己骨头里,他紧紧得抱着,脸往苏苏肩窝里埋。
很久,才磕磕绊绊说一句:“对不起。”
他说:“我错了。”
“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他反反复复地道歉。
苏苏被迫抬头仰面,她看着大雨从高空断线落下,声势浩大,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等太阳一出,万物被大雨侵略的所有痕迹都会消失。
过程也许很煎熬。
但总会过去的。
于是苏苏伸手抱住了游令,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了。”她说。
就那么轻飘飘两个字,直接逼出了游令的眼泪。
这几天的大雨好像下进了他的心里,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可以冒头的机会,便争先恐后地全从眼睛里溢出来。
以前胡闹的时候,他总觉得苏苏的脾性怎么能好成这样。
这会儿又害怕她那么好。
她那么好。
他总觉得他要抓不住了。
“好了。”苏苏又轻轻一声。
她甚至踮脚摸了摸游令的后脑勺,“你以前没被分手过,第一次这样,会难受很正常。”
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游令直接哑着嗓音打断,“不分手。”
真的倔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但是苏苏很多年前就长大了。
她闭了闭眼睛,松开手。
游令察觉,将她抱得更紧。
快把苏苏勒得喘不过气。
她艰难开口,“你走吧。”
游令不为所动。
苏苏开始推他。
游令力气比她大得多,怎么是她能推得开的。
他们在风雨里挣扎。
又各自挣扎。
直到苏苏累了,“游令,真的,你走吧。”
游令还是不动。
苏苏这才说:“我感冒了,再吹头疼。”
游令一下子僵住,两三秒,忽然手脚无措地放开她。
一瞬间不知是该帮她挡风,还是该放她走。
“我、我不知道……”他干巴巴地说。
苏苏摇头,“没事。”
她重新把东西递给游令,“快走吧,很晚了。”
游令垂眸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短暂两三秒,抬头,“那么想给我,就在我生日那天再给我。”
苏苏抿唇,看着他不说话。
游令偏开脸,小孩一样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才说:“你回去吧。”
苏苏说好。
她把手里的伞给他。
游令没接。
苏苏自顾自打开,拿起他的手,交到他手里,“别淋雨了,感冒又不好受。”
她这么说,游令心里更难受。
他好像忽然变得什么都不会,察觉不到她感冒,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她的情绪变化。
她明明那么温柔,他却只觉得难受。
“你要打我吗?”他忽然开口。
苏苏笑了,“我打你做什么?”
“那你要什么?”
苏苏收声。
她静静地看着游令。
游令在她开口前说:“分手不行。”
苏苏没再和他争论要不要分手,好像已经懒地争论这个事情。
“回去吧。”她说。
游令“嗯”一声,又强调一遍:“不分手。”
苏苏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少年身影在大雨里莫名显得渺小,苏苏是经历过长大的人,她知道游令此刻是真的难受,他在经历属于自己的大雨。
可是他不知道,这场大雨早已在她心里下了数月。
她已经被淹过一次,在逼近窒息中独自熬过一夜又一夜。
她不想再熬了。
哪怕此刻的他已经懂得交付真心。
可是然后呢。
不合适的路,即便捧着真心,也走不到尽头。
更何况,她已经看不到真心与否。
她胸腔被雨水浇灌,心口荒草丛生。
她被堵在最中央,找不到回头路,也望不到新的路。
他难过。
她又哪里比他好过了呢。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
第五十八章
回到家, 打开门,客厅一道浅弱的光照得苏苏心上一惊。
她看过去,只见沙发上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舅舅,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套, 电视机的荧光因为周围的昏暗显得有些刺眼。
“舅舅……”苏苏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外出见游令的,甚至在想舅舅是不是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她有点心虚,同时也庆幸她和游令今晚除了短暂地抱了一次没有做出什么离谱的行为。
舅舅闻声看过来,声音刻意地压得很低,“回来了。”
小时候苏苏就总听邻居亲戚夸赞他们苏家人,好像骨子里天生识大体,有可以迎风破浪的坚韧,也有过日子的理性和温顺。
舅舅也是苏家人。
苏苏抿唇, 垂下眼眸。
地面一层摇曳的光影, 从她的眼睛里照进心里, 让她的心七上八下,慌乱如麻。
连一句得体的解释都张不开嘴。
最终还是舅舅先开的口,“苏苏。”
苏苏轻轻眨了下眼睛, 听到舅舅语气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这不合适。”
可能于常人而言,学生早恋是过错,可苏苏不想认下这个错。
她没有道歉, 只是说:“嗯, 以后不会了。”
“真的?”舅舅问。
苏苏抬起头,看着舅舅的眼睛,点头, “嗯。”
“好, ”舅舅起身, 他关了电视,客厅瞬间漆黑一片,走到苏苏旁边,他摁了摁苏苏的肩膀,“舅舅相信你。”
进屋前,舅舅又说:“过两天可以去看看爸爸妈妈了。”
苏苏这才恍惚意识到,游令的生日,是七月半。
中元节。
日子实在太特殊,苏苏只能在头一天晚上给游令发消息,跟他说生日礼物开学再给他。
游令回了好。
收到答复的苏苏,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没有庆幸,庆幸游令不再来纠缠她,也没有失落,失落游令对这份礼物的期待也不过如此。
她就算再强撑理智,也不过才走过十几年的光景,人生里经由的大事除了一刀立斩的生死两茫茫,没有其他跌宕起伏的波折。
所以也不会有东升西落里沉淀下来的沉稳和周全。
她很茫然。
她蹲在父母的碑前,看大雨在上面冲刷过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
一道一道,是他们分离那么多年的印记。
良久,她才垂下眼眸,眼睫扑朔间,透明的泪珠滚落。
声音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好想你们。”她说。
其实苏苏知道舅舅那天那句话的用意,她做了出格的事情,不该跟舅舅舅妈认错,该跟父母认个错。
但是她知道父母不会怪她,因为她的父母当年也是早恋在一起的。
只是他们比较幸运,从一见钟情到两情相悦,再到举案齐眉,一路都顺顺利利。
不像她,从开始就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
如果真要认错,大概也还是要认一个。
父母对她那么好,给她富足的物质和自由的精神,总不是要她上赶着踏上一条倒贴的路。
她倒是无所谓,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可他们,该心疼了。
一想到这里,苏苏眼泪就掉得更凶。
她蹲不稳,便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
那么多年没那么崩溃地哭过,自己也觉得丢人,所以便拿手捂住脸,任由眼泪从指缝溢出来一汩又一汩。
她想了又想,她不怪游令,甚至也不怪当初那个有点廉价的自己。
她怪的是在一个月节点时,居然在明知游令脾性以后,还妄想得到好结局的自己。
她那么难过,那么失落,还不是因为……
她有过期待的啊。
她可以为自己的廉价买单。
谁来为她曾经满腹涌出的的期待买单呢?-
年年回去都是在外面吃,今年也不例外。
舅舅舅妈带苏苏和苏煜找了家随处可见的面馆,苏苏吃不下去,就简单要了碗免费的紫菜蛋汤,舅妈如往年惯例一般,脾气很好地没说什么。
倒是苏煜很担心。
因为在他印象里,苏苏已经有几年不会在这一天哭成这样了。
她垂着眼眸,眼皮红肿得不堪入目,眼睑也一层被揉擦过的痕迹,隐隐有破皮的迹象。
天气转凉以后舅舅舅妈工作就恢复正常了,从面馆出去他们就直奔工厂,苏苏和苏煜打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苏苏疲累地靠在一旁,眼睛半闭不闭,时不时视线模糊地看一眼窗外。
到家以后,苏煜忍不住在苏苏要回屋的前一刻拉住她问:“你怎么了?”
苏苏哭得凶,感冒还没完全好,脑袋有点蒙。
她慢半拍地扭头,反问苏煜,“什么怎么了?”
苏煜见状眉头拧得更深,“你是不是跟游令吵架了?”
苏苏叹气,“没有。”
“你别瞎操心了,”苏苏扯开话题,“马上开学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你别操心我。”苏煜说。
苏苏点头,“好的,那我们都放过彼此好不好?让我回去躺会儿?”
她这么说,苏煜只能放人走。
等人进屋了,苏煜盯着紧闭的房门,没忍住给游令拨了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
没人接。
苏煜皱眉,想到最近通话里还有一通电话,翻出来,打过去。
这个倒是接了。
“苏苏?”对方一张口苏煜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
“我不是,”苏煜不废话,直接问,“除了打电话还能怎么联系游令?”
“你找游令?”对方问,“今天?”
苏煜脾气很不好地说:“不然呢?”
对方难得没计较,“今天找不到他,大后天不就开学了?他会去的。”
苏煜拧眉,“为什么?”
“没为什么,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挂了。”
说挂就挂。
再打过去也直接被挂断。
苏煜气得咬牙,恨不得现在就把游令揪出来质问一番。
他也想抽时间再问问苏苏,但是苏苏老以快开学了为理由,各种找借口收拾东西避开他的询问。
很快就开学了。
苏煜只能放弃,准备再找其他合适的契机。
高中开学从晚自习开始,苏苏在家吃了饭才去学校,一踏进学校门就感觉这两个月的暑假过于漫长了。
学校里迎来了新生,她也从踏进校门那一刻成了高二的学姐。
还没进教室就被周雨拦截,热情似火地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苏苏看她都要亲上来了,才伸手推开,“玩得开心吗?”
周雨“嘿嘿”一笑,“还不错,看了海,还看了日出和落日,真好看呀,比学校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苏苏被她逗笑,和她边说边往教室走。
班长安排了值日生打扫卫生,教室到处都还算干净,所有人都归了原位,又给人一种,这两个月快如两天的错觉。
苏苏拿卫生纸把桌椅都擦干净,脏掉的纸团成团的时候正要转身去找垃圾桶,目光扫到旁边的桌椅。
上面明显一层浮灰。
但是苏苏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径直走向垃圾桶把纸团扔掉。
周雨忙活完自己的事情过来找苏苏聊天,不经意瞥见游令脏乱差的桌椅,“啧”了一声道:“你俩这感情进展得不行啊,俩月了,你都不想着给人家擦擦桌子?”
周雨没在重逢第一刻就提起游令已经在苏苏意料之外了,所以苏苏应付得很游刃有余。
“我又不是保姆。”
周雨立刻举起赞同的大拇指,“这才是我们新时代女性该有的意识!”
苏苏连连失笑,等有人说张彩霞来了才催促周雨回去。
周雨走之前还念叨,“你对象怎么还没来?开学第一天就逃课,真是不愧是他。”
苏苏没回答。
周雨也没多问,转身走了。
许奕然和周任在张彩霞进教室前一刻坐到各自座位上,两个月过去,周任头发长了一点,但和许奕然对比,仍然算短的。
因为许奕然好像烫头发了。
他头发一直都不算特别短的,这两个月又长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烫了卷毛。
他皮肤白净,一张娃娃脸,搭配这样的卷毛发型,显得有点乖。
“好像泰迪。”苏苏在许奕然寻求评价的时候说。
许奕然从一脸期待变成一脸失语。
苏苏笑说:“你先祈祷班主任能让你多留几天吧。”
许奕然翻白眼,“才不管她。”
话刚说完,张彩霞就进来了。
她一进门就扫了眼游令的空位,然后才上台简单交代几句话。
高二了,课程进度紧张,以后每个月都会有月考,考试成绩也是全校排挡,每一次进步或退步都清清楚楚贴在大字报上。
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本能地紧张起来。
好在张彩霞没有说更多,只让大家今晚先自习,等一个小时后让班长安排人搬书发书。
搬书的地方在图书馆,教室外的走廊人来人往,直到前门被敲响,苏苏才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陆宇舟。
苏苏愣了下,没想到陆宇舟会来。
“方便出来吗?”陆宇舟问。
他没说什么,但只是出现一下,班里就已经起了议论声。
苏苏只能起身,跟他一起离开。
她前脚离开,许奕然就问周任:“什么情况?”
周任耸肩,显然不知。
许奕然挠了挠下巴,又问:“游少呢?”
周任这次没不知,说:“他不是有事?”
许奕然迟钝一下才想起来什么事,连连:“哦哦哦哦,是是是,那这怎么办?”
周任摇头,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哦,对了,昨天肖晚和柯柯去我家了。”
许奕然点头,示意:然后呢?
周任说:“柯柯要转学过来。”
“哦,”许奕然停顿一下,猛地扭头问,“什么?”
周任已经震惊过了,所以此刻能面不改色地说:“她说‘我行我上’。”
许奕然愣了愣,想起来曾经柯羽鸢质问他们怎么看游令时,他们共同反驳过一句“你行你上啊”,愣了好一会儿才拧眉,神态有些严肃,“什么意思?”
周任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苏苏和陆宇舟一起离开的方向。
而许奕然则是把视线落在自己前排空荡荡的桌椅上。
那总是干净得有些夸张的地方,此刻处处都蒙了一层灰尘。
像被人遗弃很久。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
第五十九章
吹一晚上风, 会发烧是意料之中的。
游令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头脑昏沉间,耳边模模糊糊响起温柔的声音。
她轻拍他的后背, 轻声说:“我们uu什么时候都有人喜欢。”
又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
——“只要你不想, 就可以。”
——“反正是你的,又没人规定一定要让给别人。”
转瞬间, 一切温柔被刻薄取代。
他们扎堆议论,声音并不刻意压低。
恶意直接又明显。
——“反正大家都不喜欢他。”
——“根本不会有人喜欢他这种人。”
——“他活该被那么多人讨厌。”
忽远忽近里,头顶重重压过来一句。
——“游令,不要让我讨厌你。”
游令在恍惚中蓦地惊醒,他浑身冷汗,坐起身时,被子滑落, 冷空气一贴, 周身皮肤上仿佛结了一层冰。
他扭头看窗外。
又在下雨。
淅淅沥沥, 连绵不断。
敲门声不轻不重地响起,游令眼皮沉沉,咳了一声才回头问:“谁。”
“小少爷, 车到了。”阿姨说。
游令晃了一下神,拿起手机,看到时间, 农历十四了。
微信消息只有一条。
熟悉他的人都会在最近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只有苏煜的微信发来一条消息。
手机荧光照在脸上, 比窗外的夜还冷,简短一句:我有事,不去找你了, 开学再把东西给你。
宛若死刑缓期。
游令回:好。
随后直接把手机关机, 扔进抽屉里, 头重脚轻地开门离开。
阿姨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对,在他上车后还追出来,从窗口把水和药一起送进来。
“难得见面,好好地见面。”阿姨说。
游令闻声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车子缓缓驶进茫茫夜色,一路直抵邻市。
药是加量的,游令睡了一路,到地方的时候还没下车就看到老宅门口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
他穿着规矩的中山服,头发花白却茂密。
游令下车,上前唤:“外公。”
外公瞧着他点头,“吃饭了吗?”
游令诚实摇头。
外公转身进门,“正好你外婆做了汤,你喝点暖暖身子。”
游令:“好。”
一老一少,穿过院子抵达堂屋,餐桌还没收起来,饭菜都热着,两个人各自安静吃完。
外公先起身离开,不用叮嘱游令自己也知道收拾东西。
零点,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游令一直没睡,听到动静就开门出去,迎面撞上披着衣服要往外走的外婆。她嘴里还念念有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乖乖要饿了。”
身后外公追着出来,“还早!还早!天都没亮呢。”
外婆挣开他,“乖乖嫁得远你忘啦?哎呀,那个时候都说不要嫁那么远啦!”
外公叹气,“不远,现在有车,有车快。”
说着,外婆忽然注意到了对面的游令,她愣一下,眯着眼瞅了瞅,上前问:“你谁家小伙子啊,怎么那么晚不回家?”
“哦哟,你别不是来找我家乖乖的吧?她已经嫁人啦,你来晚啦!”她说着又笑,“你瞧瞧你,来得也太晚了,长得倒是很周正啊。”
“没缘分没缘分。”外婆摆摆手,眉开眼笑。
游令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笑笑,说句:“嗯,没缘分。”
外公闻言瞧过来一眼,游令主动走过去,扶着外婆说:“我送您回去。”
外婆拍拍他的手,“哎哟,好小伙哦,好小伙。”
游令知道外婆不清醒,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问:“您觉得我很好是吗?”
他个子高,说话的时候微微弯腰,眼睛看着外婆。
外婆笑:“不错呀,又帅又高,你别说,你和我们家乖乖长得挺像,尤其这双眼睛哦,好看的。”
游令不自觉弯了弯唇,“是么。”
“好了,快回去睡吧,”外公说,“明天别起不来。”
“知道了知道了,好啰嗦的人,”外婆说着还跟游令告状,“这人哦,一天天净瞎操心,你看年纪轻轻的,头发都白了。”
“看着像个老头,”外婆说着,忽然愣了下,盯着外公认认真真地看,“你怎么那么老了?”
“你今年多大了?”她追问。
游令一听就知道外婆意识又混了。
妈妈刚去世的那两年,外婆精神状态不好,反反复复进出医院,三五年就确诊了阿兹海默症。
这几年越来越严重。
偶尔意识也会回到当下,但是情绪会控制不住。
因为所谓的当下,于她而言是一场悲剧。
“不对,你怎么会那么老了?”外婆忽然开始焦躁,“镜子呢!镜子呢!”
“外婆……”游令抓着她唤了一声。
外婆忽然一滞,三五秒后猛地扭头看向游令,“你怎么来了!”
她恶狠狠看着游令,脸上全是厌恶,“滚!滚出去!谁让你来的!”
游令哑声。
外婆用力一推,他没站稳,踉跄一步,退后。
外公忙不迭拉住她说:“好了,回去了,我们先回去。”
外婆咬牙切齿,“让他滚!让他滚!”
“好,好,”外公哄,“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外婆气得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回屋,游令看着他们蹒跚的步伐,也忽然开始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外公才一身疲累地出来。
他叹气,“行了,你也去睡吧。”
游令沙哑着嗓音“嗯”一声。
但是没动。
外公也没着急回屋。
好一会儿,外公才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游令说:“还行。”
外公重重地叹气,“要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把身子骨造塌了。”
游令说:“好。”
回屋前,外公又解释一句:“小游啊。”
每一句,游令都有应有答:“嗯。”
“你外婆,她只记得以前那些事,这几年的都不记得,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游令说:“知道。”
“很晚了,您去睡吧。”
外公回屋,堂屋只亮一盏小夜灯,照得地面一道晃影。
回屋后,游令一直睡不着。
往年的这两天,他没什么心思,不是不分昼夜地睡,就是不清醒地发呆,今年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想打个电话,一摸口袋才想起来手机被他扔在家里了。
但是无所谓。
因为他知道,即便手机就在身边,他大概也很难拨通电话。
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
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巧舌如簧都是骗人的。
面对想爱的人,他一如既往,只会张口结舌,失言又沉默。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
第六十章
日子特殊, 陵园进出的人很多,游令每年来得早,走得也早。
他规规矩矩地走过去, 花束摆放在正前方, 人却尽量往旁边站。
别人都好像话很多的样子,长久的分别让他们输入欲望更加浓烈, 反正怎么也得不到回馈,那就一股脑全倒出来。
可是游令一句话都没有。
甚至处处无所适从。
他像贸然闯进了别人的家,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
工作人员路过,看到他并不像常规的探望者那样自如悲伤,礼貌询问:“需要帮助吗?”
他来看自己的妈妈。
却要被人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游令心口又堵又闷,摆摆手把人打发走,不知要把这一切怪罪给阴沉的天, 还是其他谁。
天气不好, 太阳也不会出来。
一直站到浑身僵硬, 游令才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碑上的照片打过正面。
宛若从未来过。
外婆昨天情绪波动,今日一大早没醒, 家庭医生忙里忙外,拖延了不少时间。
外公安排了人在家守着,后游令一步来到这里。
游令和外公迎面碰上, 问:“外婆还好吗?”
“还行, 睡下了,”外公说,“你要没事就等一下, 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年年游令都是独来独往, 外公从不过问, 也不打扰。
今年也许是有话要说。
游令乖顺地“嗯”一声说:“好。”
目送外公进园,年迈的人即便再健康在风中也很难坚韧挺拔,花白的头发像荒草,步履一步比一步沉重。
游令看着来来往往的黑发人,艰难地把目光从外公身上挪开。
额头和脖子隐忍的青筋凸起,喉咙滚了又滚,最终也只是微微眯眸,独自在广阔的风中的茫然。
风吹了一场又一场,来往的人一拨又一拨。
新的一群人来了。
其中短发女人言语非常不客气,“我就说他们家的人就不能挨!人死了上赶着烧纸送花,有什么用!我们家人死了也是要上天堂的!收了他们的花都是晦气!”
“我刚才看见蓝星的车了,她是不是来了?”有人问。
短发女人更气,“别给我提蓝星!我看她也不是真心和囡囡好,真的好还要去帮扶那晦气玩意儿?”
短发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骂得不忌讳,小男孩就大大方方地问:“妈妈,你们在说谁啊?”
“说你姨姨的儿子。”
“哦!我知道!”小男孩邀功一般喊,“大哥跟我说过,姨姨的儿子是个神经病。”
“他最好真的是个神经病,”短发女人恶狠狠道,“别提了!提起来一肚子火!”
“行啦,武月,别让姨夫听到了。”
武月冷笑,“姨夫就是不清醒,你跟我说,要是你儿子把你逼死了,回头喊别人妈,你怎么想?”
她说着一把把自己儿子抱起来,点着他的鼻子说:“我跟你说!你要敢那么做,我死了也要拉你垫背!”
“你囡囡姨就是傻,我一会儿就把那花扔了,别他妈想用游天海的钱来恶心囡囡。”武月越说越气。
不远处,游令背对着他们,他没出声,那些人也没注意到他。
外公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游令拦下。
等他们走后,游令才说:“没事。”
他扯唇苦笑,“应该的。”
这些恶语,都是他应得了。
更何况,只是一些恶语。
他应得的,从来都不只是恶语。
外公有些意外,盯着游令看一会儿才启声说,“走吧。”
爷孙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陵园不大,却好像怎么样也走不出去一样。
外公在步履蹒跚间,想起从前。
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因为关系太僵,外公一直安排游令和他们家人分开来陵园。
那一年,碰巧遇上了。
武月年轻的时候和囡囡玩得好,性格又强势,早年一直忙自己的学业和事业,没能见到囡囡最后一面,又加上听说囡囡过得不好,便直接把游家所有人隔绝出自己的世界。
蓦地碰上游令,讲话很难听。
当年的游令年轻气盛,讲不好是自尊受损还是真的觉得有被侮辱到,和表大哥打了一架。
那一场混战里,上到外婆,下到小辈分的外甥儿,前前后后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在游令这一边。
大人们自然不会插手拉扯,但是同龄小辈几乎都对游令动了手。
对游令,他们一早就看不顺眼。
那么美满幸福的大家庭,忽然空降一个病秧子要大家宠着惯着,不能欺负不能闹,偏偏他自己没礼貌,从不给人好脸色。
凭什么?
直到唯一宠着病秧子的囡囡去世,一切爆发得理所当然。
最后还是蓝星出面阻拦,并扬言以后谁再那么对游令就跟谁不客气。
大家冷笑着把蓝星一并隔绝在外。
从那以后,大家在各自的领地安然无恙,彼此绝不踏进对方的地区。
游令每年也只有清明中元初一这三个时间段会离开抚青。
但是那件被所有人一致对抗的事情给游令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大病一场,此后不能听见任何人在他面前提类似的事情。
一旦提起,对方受伤,他也会自伤。
三观意识意识尚未健全的少年人,不管是攻击别人还是攻击自己,手段强度都恶劣得让大人觉得发指。
亲人掏心掏肺地恳请他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他自己不仅不听,还要更过分。
后来人长大了,懂得一些尺度和分寸。
但是也懂得了逃避。
他有多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外公也很清楚。
所以对于此刻游令的冷静和压制自我,他非常意外。
上了车,外公没着急让司机开车,而是假意让司机去买水,以此给他们爷孙俩提供共处时间。
窗户开了一半,冷风吹进来,面庞又凉又僵,睁不开眼,也无法安心闭眼。
手杖在手里捏了又捏,外公才启声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太阳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游令默不作声,始终看着窗外的天。
在他的世界里,太阳已经很久没出来过了。
大雨一场一场,即便被晒干,地面底下雨水堆积流淌的痕迹依然在。
幸福平坦的童年过去是至清之水,清到可以审视自己,和陪同一起长大的父母亲人。
而他,从始至终,踏足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淤泥。
他那么小,尚且不能安稳立足,又怎么能奔跑跨越。
所以除了逃避,熟视无睹,他没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
“逃避没用对吧。”他开口说。
他已经到了躲不掉的年纪了。
“是。”外公答得很干脆。
“那弥补呢。”
“弥补也没用,”外公一笑,口吻似是释然,半晌才问,“弥补的本质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是修复。
“这世界上没有能修复好的东西,也没有能把任何东西修复好的技术,新的就是新的,是下一个,是另一个。”
车厢里一片静谧。
连彼此的呼吸都微弱。
良久,游令才低声说:“我不想要另一个。”
更不想要下一个。
所有的新的,其他的,另外的,他都不想要。
他只想要那一个。
妈妈是。
想爱的人也是。
“傻了吧。”外公忽然说。
游令扭过头,眼底一片毫不遮掩的茫然。
少年人度过了难捱的漫长的孤独的青春期,在不停的质疑和自愈中长成畸形的模样。
面对想要的不能坦诚表露,面对讨厌的也不会礼貌避开,真诚之下永远手足无措,挽留起来张不开嘴。
一切假的都能随心所欲,真的反而无从下手。
别扭又倔犟,拧巴又无知。
以为无坚不摧,其实一触即溃。
如今一场见不到头的风雨,终于掀翻了他所有伪装。
顽劣和强酷下面,除了茫然,别无其他。
甚至连绝望和难过都没有。
只有茫然。
前辈们并不吝啬向后背传授经验。
于是外公说:“所有的下一刻之于此刻,都是下一个,都是另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不是你们学过的知识吗?”
游令还是懵。
外公如同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托盘里油垢很厚,看上去脏脏的,凑近了才能闻到里面的油香,火光摇曳,并不耀眼,但却清晰,恒久,温暖。
游令忍不住贪恋这一点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公身边挪了挪,手臂擦到外公外套布料时,发出一声不适宜的声响,他不可控制得僵住身体。
僵得哪哪都难受,却不愿意往回挪一分。
外公倒是没注意这一点细微,他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记住它,并走过去。
“是记住,不是介怀,是走,不是迈。
“游令,你妈妈并不恨你,我是做父亲的人,就像我从不恨你妈妈一样,就像你外婆从不恨你妈妈一样,我们只是担心,
“你妈妈也一样,她很担心你。
“担心你生不逢时,处处不如愿,步步不得意。
“更担心你,求不得安稳和健康。
“你折磨自己,并不会让我们觉得,你很懂事,不需要我们动手就能自行把自己解决掉。
“你平心而论,我们要的是这些吗?
“每个被你伤害过的人,要的是你用伤害自己,来以恶抵恶吗?”
“游令,”外公扭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想要面对,意味着愿意长大。”
“自我愿意的长大,是好事。”
可有人是被迫长大了。
那个风雨里,毫无征兆的一场悲剧。
逼迫着一个小姑娘一瞬长大。
他晃了神,问出口:“好在哪儿。”
自我愿意的长大就不痛苦了吗?
他踩过的淤泥,踩过,就不存在了吗?
“好在,”外公伸出了手,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搭在游令手背上,他声音沉沉,宛若大雾中,晨起的钟鸣,“长大,意味着有想要承担的责任。”
“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在无尽的失去里,你开始有了拥有。”
作者有话说:
六十六个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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