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火轻跳,屋外寒风凛凛。
裴茵心中满满的感动,却只握住庞吟正在解系带的手,抬头柔声道:“庞吟,我嫁。”
庞吟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向裴茵,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嫁,”裴茵又说了一遍,说话声虽柔弱,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坚定,“我不能连累外祖母,也不能连累江家,更不能连累你。”
勋贵世家的婚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此事又是皇上亲赐,往小了说是逃婚,往大了说便是抗旨不遵。
若这祸事只是降临到侯府头上,她此时定然头也不回地跑了,但她除了自己,身后有从小养育自己长大的外祖母,还有冒死赶来报信的闺中密友,她又怎能弃她们于不顾?
“日日饮血,见人就杀,你不怕?”庞吟心中替她担忧,说话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裴茵怔了怔神,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可那是凌王,在北疆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怎么能叫人不怕?”
裴茵脸上勉强撑起笑容,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荡开:“庞吟,谢谢你。”
“我什么都不能帮你。”庞吟心中自责,眼角略有些湿润。
“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裴茵宽慰她道,“我已占得先机,自当有所防备。”
庞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这当真能防备住吗?
两人的对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外头传来丫鬟柳絮的声音:“禀大小姐,侯爷回来了,邀您到正厅一叙。”
两人相视一眼,侯府对裴茵的防备远比二人设想的要高,庞吟才刚到,那边侯爷便请人了,好似生怕她逃了一般。
“外头风雪大,你仔细着回去,别冻着了。”裴茵轻握了握庞吟的手,淡定道。
庞吟见事已至此,仅凭她力,无地转圜,便只能湿着眼睛,有些自责地说道:“你自己当心,有事便派人到国公府寻我。”而后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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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中,安阳侯裴明远端坐于前厅正中,孙氏恭顺立于一旁,案几边燃着碳火,将屋内烘得暖意洋洋。
裴茵抬脚跨入,记忆中父亲的模样逐渐清晰,父亲的样貌未有大变,只是比她离府时略显苍老,鬓边多了几丝白发,人也精瘦了些。
幼时,裴茵也曾渴望过父亲的关爱,然时过境迁,她也长大及笄了,此时再回侯府,裴茵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父亲,阿茵回来了。”
裴明远身着官服,看得出是刚从宫中回来,因急着想见裴茵,还未来得及换,一声“父亲”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十年前,那声音柔软且纯净,裴明远心中有一瞬的触动,十年未见,裴茵已出落的娉婷袅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裴明远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多少有些感慨。
“冬日赶路辛苦,嘉兰轩中住得可还习惯?”孙氏在一旁笑道,打断了屋内短暂的温情时刻,“侯爷政务繁重,三日后阿茵的婚事妾身早已打点妥帖,婚服、嫁妆皆已备妥,还望侯爷放心。”
三言两语,孙氏便将话头不着痕迹地转移到了赐婚一事上,还将自己处理内宅事务细致周到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最重要的是,将侯爷对裴茵才刚燃起的一丝愧疚感和父女之情掐断在火苗中。
三日后的婚期,难怪这一路要如此奔波赶路,恐怕她是这侯府之中最晚知晓自己婚期之人了。
此时才对自己言明婚期,不过是怕她中途逃脱罢了。
婚期仓促,婚服嫁妆皆已备妥,想起今日府门外孙氏对自己讨好顺从的样子,还有适才庞吟对自己的一番所言,裴茵心中已然明了,这场婚事原本该是裴瑶去嫁,只因临嫁之时,侯府知晓了凌王中毒一事,不舍裴瑶前去送死,才临时起意派人快马加鞭将她从扬州接回,只为替嫁而已。
裴茵心中,寒彻一片。
自己只是一枚替嫁的棋子而已。
裴茵心中微微犯疼,到底只是十七的年纪,她也曾渴望过父亲的关爱,此番回京,虽知前路必然凶多吉少,但她心中到底对父亲还有过一丝期待,然眼下都化成泡影。
裴茵在心底嗤笑自己。
看透一切之后,她反倒释然了,既然自己是枚棋子,那便当好这一枚棋子吧。
“阿茵在扬州曾与人议亲,父亲慌忙之下派人来接阿茵回京,江家才不得不退了婚,”裴茵用力捏了下掌心,在心中告诉自己别怕,“若是江家因此得罪了人,阿茵愧疚不已,恐难以平复心绪,安心出嫁。”
这言外之意,便是要安阳侯想法子弥补江家。
外祖母待她那样好,此番回京,不知何时再见,她做不到在外祖母身边尽孝,能为外祖母、为江家争取些其他利益,也是好的。
裴茵面上挂着笑,嘴角两个梨涡浅浅,说话声音仍是温柔甜婉,却又不免有种令人难以抗拒之感。
立在一旁的孙氏紧了紧手中的帕子,裴茵说出这些话来,着实是她没料想到的,到底已是及笄的年纪了,不仅模样出落得招人,同她娘当年一般狐媚样子,连头脑也灵光了不少,不似幼时那般好欺负,都敢和侯爷谈条件了。
赐婚之初孙氏确是心花怒放,想着女儿裴瑶得以高嫁,后来知晓个中缘由,便日日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哄着骗着侯爷派人把裴茵接回上京替嫁,才松了口气。
孙氏看了眼侯爷面上神情,心中虽有不平,却也没敢出声,事到如今,她可不想把这桩婚事搞砸了。
前厅中一时阒寂无声,只余脚下炭盆燃着几缕袅袅青烟。
此事倒也不算过分,裴明远思虑片刻,开口道:“此事为父自当办到,你且放心嫁吧。”
不知是不是裴茵的错觉,她竟从裴明远口中听出几分感慨之意。
“阿茵,多谢父亲。”裴茵松开微微出汗的手掌,嘴角上扬,这会儿才露出真心的笑。
“既是如此,阿茵告退。”裴茵说罢,福了福身子,退出前厅,转身迈出前厅的瞬间,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划过面颊。
裴茵脚步未有停顿,只快步迈出前厅中,纤细孱弱的身影逐渐融于茫茫白雪中,寒风将脸颊上落下的几滴泪水吹干,耳边只余下阵阵风声。
……
三日时光,转眼而过。
皇家赐婚,对方又是凌王殿下,裴家不敢怠慢。
侯府上下各处都挂满了红绸红灯笼,装点一新,喜气洋洋。安阳侯虽知赐婚其中的蹊跷,但眼下宾朋满座,侯府风光得意,他身在其中,自然也是满面春风,早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了。
裴茵坐在嘉兰轩中,头戴凤冠,身披嫁衣。原本精致的五官经过一番上妆描红后,显得明媚娇艳,白净娇嫩的脸蛋,清澈灵动的美眸,眉心一朵花钿绽放,更显娇艳动人。
只是她目光空洞带着悲凉,面上并无半点喜色。
旁人出嫁时,或有母亲为其篦发,或有父亲为其戴冠,裴茵自认没有这般福气,就连唯一垂怜自己的外祖母,都远在扬州,不知今生还有无机会再见。
一旁梳妆的丹竹看小姐这般,心里不是滋味,又生怕自己的愤懑情绪会令小姐更加不快,便只抿唇,生生忍着。
“姑娘真美。”丹竹替小姐举起铜镜,期待自家小姐能开心些。
裴茵看向镜中的自己,嘴角生生扯了一下,只这么一下生硬的笑容,丹竹已觉美艳惊人,若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能化为绕指柔的。
“姑娘这般美貌,定能得凌王殿下垂怜。”丹竹道。
垂怜吗?裴茵想着,女子出嫁不求夫君真爱,只求垂怜。
亦或是,饶命?
想到此处,裴茵竟是笑了。
罢了,女子出嫁,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她虽是替嫁,但也在出嫁前为江家争取了利益,也算不得吃亏。凌王殿下好歹有大渝战神之称,对这等征战沙场的将领,裴茵向来是怀着敬仰之心的。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庞吟所言的奇毒。
“丹竹,先前叫你准备好的解毒药丸,再去查看一遍,”裴茵将视线从铜镜处移开,回拢思绪,“还有我日常针灸时惯用的那套银针,也带好了。”
丹竹疑惑,姑娘自那日见了庞姑娘后便叮嘱她准备这些东西,明明是成婚,怎么倒像是去给人瞧病一般?
丹竹心中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早已准备妥当,此时得了吩咐,便又去确认了一番:“姑娘放心,都已备好了。”
屋外鞭炮声轰隆响起,出嫁吉时已到,裴茵将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盖好,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在丹竹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出院中。
侯府大门外,灯笼高挂,红毯铺地,外头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上京百姓。
前几日,还是寒彻透骨的雪天,今日天气却是出奇的好,无风无雪,艳阳高照,一扫多日的阴霾,外加如此热闹喧天的嫁女场景,让人觉得暖意十足。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停在侯府门外,依大渝礼仪,亲王成婚,迎亲之事可交由其他未成婚的郡王,故而迎亲队伍为首的则是宁郡王。虽说凌王殿下未亲自到场,但如此场面,也算盛大隆重了。
鼓声、鞭炮齐鸣,人声鼎沸,裴茵头戴凤冠,一身大红绣金线喜袍衬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红绸遮面,喜盖上的金色流苏轻轻晃动,裴茵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缓缓坐上了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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