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雪越下越大,一行人纵马奔驰。
刚才头一个走入客栈的虎目黑面之人,名唤陈丘,寒风凛冽,大雪混着冰渣不时拍打在脸上,陈丘心中不服,扬起马鞭,狠抽了一下,忍不住抱怨道:“这鬼天气,殿下有伤在身,理应多休息,这般赶路却是为何?”
“这儿是上京,不是北地,规矩多,”马队中另一年轻男子说道,“别落下话柄,叫上京之人说殿下仗势欺人。”
此人一袭青衣,眉眼清秀,气质洒脱,说话语调慢慢悠悠,在队中显得尤为不同。
“叫客栈腾几间客房又怎么了,若非殿下在北疆奋勇杀敌,领兵击退北戎敌军,他们还能睡得着!”陈丘愤愤道,“楚大夫,你说是不是?”
“人言可畏,姑娘家家都懂得的道理,你却不懂。”青衣名唤楚延,乃军中随行医官,举止间带着股儒雅气质,与军中之人大有不同。
“更何况,殿下还有要事需回府处理。”楚延说这话时,故意放慢了语速,显出几分意味深长。
“原来如此,”陈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殿下竟是着急赶回去成亲的。”
此言一出,陈丘立时感到前方一道凌厉目光向自己投来,脖颈间一阵寒意,陈丘赶忙闭嘴,不敢多言,只扬起马鞭连抽了几下,快速纵马飞奔向前。
楚延迎上那道目光,并不畏惧,还冲其扬了扬眉,他与贺云年相交多年,这点玩笑还是开得的。
天色渐黑,只天边余下一点亮光,雪越下越大,官道上逐渐覆上一层白,不过对于久居北地,常年行军打仗之人来说,也不算什么。
北风呼啸,马蹄阵阵,待天色完全黑透时,一行人快马疾驰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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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果然下了整夜,待晨间日出之后才停。
今日雪停,风也小了,还有日头在,虽依旧冷的刺骨,却是个出行赶路的好天气。
昨晚裴茵泡过热水澡后,便早早睡去了,连日来赶路的疲惫终于得到了短暂的舒缓,今早起身后,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雪肤乌发,黛眉淡远,一双明眸清澈透亮,不染尘杂,让人看了挪不开眼睛。
早膳用了碗热腾腾的白粥后,一路随行的侯府婢女便来传话道:“小姐准备一下吧,外头官道积雪厚,马车行路慢,得早些出发才是。”
裴茵应了声好,从扬州一路北上,她的行李本就不多,只需简单收拾一下便可出发。
裴茵想着就要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了,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几分期待,几分埋怨,更多的还是陌生和疏离之感。
毕竟是久别重逢,且离开扬州之前,外祖母千叮咛万嘱咐,叫裴茵到了侯府后别再总冷着性子,对亲生父亲热络些,毕竟今后她在上京唯一的依靠便是这位父亲了。
裴茵换了件烟紫色蝴蝶纹对襟襦衫,配了水仙纹罗裙,外头仍披着那身降红色披风。裴茵这些年长在扬州,身上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甜润之气。
今日便要到侯府了,裴茵还特上了妆粉,描眉画唇,原本就是极好的肤色和容貌,稍加打扮之后更显出众,丹竹看着自家小姐美得不可方物,直看着挪不开眼睛。
“姑娘真美啊,”丹竹在一旁看直了眼睛,感叹道,“只是这赐婚一事来得蹊跷……”
“这话往后可别再说了。”丹竹尚未说完,裴茵便出言打断。
她既已来到了上京,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断不可弃外祖母和江家于不顾,这婚是一定要成的,别说前路未知,就算明知面前是一条险路,她也要往前走。
只是安阳侯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她到了府上,还需仔细打探一番,凡是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裴茵自小便知道,在安阳侯府要谨言慎行,继母孙氏是个嘴甜心恶之人,她幼时可是吃过不少亏。当初裴茵尚年幼,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她已然长大成人,也不知孙氏如今何样?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今早才停,官道两旁的树枝上压着厚重的白雪,倒是增添了不少景致。官道上积着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吴伯在马车的车轮上绑了粗重的麻绳,沿着先前其他马车行过留下的车辙缓缓而行,一路走得极慢。
裴茵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双手交握拢着碳炉。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的声音逐渐嘈杂热闹起来。茵抬手撩起帘角,向外看去,街道两旁人流密集,商贩走卒络绎不绝。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向前行动,裴茵看着主街两旁的树木、商铺,朦朦胧胧地有了些熟悉之感。
入了城门后,马车一路北行,少倾之后缓缓停下,裴茵还未回过神来,马车外便响起了侯府侍从的声音:“大小姐,安阳侯府到了。”
裴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将兜帽带在头上,由丹竹扶着,脚踩矮凳缓缓下了马车。
脚踩着熟悉的青石板路,面前一道朱漆大门,门顶匾额上“安阳侯府”四个金漆大字,熟悉又陌生。
裴茵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然身处上京,这里是安阳侯府,也是她在上京的家,那个幼时她曾嬉笑欢闹过的地方。
安阳侯府的马车刚入城门,便有人先一步回府传话,此时大夫人孙氏已然带着丫鬟亲自候在了门外。
正值隆冬,昨夜又下了大雪,北风呼啸,孙氏在寒风中站了半晌,此时看见马车停下,便殷勤地迎了上去,面上满是笑容。
裴茵倒没想到孙氏会亲自出门相迎,毕竟以这一路侯府侍从的态度来看,她这位嫡长女在他们眼中并无多少分量。
孙氏与裴茵幼时记忆中并无多大差别,人前仍是那副礼数周全、端庄柔和的模样。
“阿茵见过大夫人。”裴茵屈膝行礼,孙氏既已亲自出门相迎,她又岂能失礼。
“阿茵真是长大了,”孙氏语调中透着几分感慨,倒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百感交集之感。
“冬日赶路辛苦,我已命人收拾好房间,仍是幼时你住的嘉兰轩,侯爷近来政务繁忙,早上入了宫,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你先回房休息着,待过几日休息好了,母亲再为你接风洗尘。”
“多谢大夫人。”这声谢倒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嘉兰轩是裴茵幼时所住之处,也是侯府中景致最好的院落,本以为她离开后那儿会挪作他用,没想此番回府还能再住回嘉岚轩中,裴茵心中多了几分欣慰。
“客气了。”孙氏上下打量着裴茵,心道多年未见,这丫头真是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了,清柔的嗓音,言行举止大方得体,怕是侯爷见了也会喜欢。
左右她在府上住不了多少时日,便要出嫁了,孙氏想着,将她好生捧着供着便是。一来自己可得个善待继女的好名声,二来也是为了让她安安心心出嫁,别再多生事端。
孙氏将一切都安排地妥帖周到,和裴茵寒暄过一阵后,便又转头对底下丫鬟道:“还不快帮大小姐将东西收拾好去。”
一个长眼尖脸,瞧着颇为机灵的丫鬟连忙上前帮着丹竹一并收拾物件,手脚麻利。
“这丫鬟名唤柳絮,是个手脚勤快的,往后便叫她在嘉岚轩中伺候着,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便是,都是一家人。”
裴茵含笑点头,而后便跟在孙氏身后进了府门。
入门之后,先是一道假山,假山下的水潭内结了冰,因着昨日下了雪,假山上堆着未化的积雪,前院中树木凋敝,唯独新栽的几株梅花迎风盛放,别有一番景致。
裴茵边走边看,侯府仍是幼时她记忆中的样子,府内道路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看得出,这些年孙氏将永安侯府打点的很好。
过了前院,又穿过一道拱门,裴茵拜别孙氏,接下来不用人引路,她便是闭着眼也能寻到嘉兰轩了。
丹竹跟在小姐身后,旁边是侯府大夫人刚刚分派过来的丫鬟柳絮,丹竹对这个柳絮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喜,总觉得此人眼神中透着一股机警和防备,看着不大像来服侍人,倒像是来监视自家小姐的。
裴茵不动声色地入了嘉兰轩中,里面陈设摆件大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古朴的红木方桌,黄花梨雕花的木制书架,幼时在此看书写字的场景浮上眼前,倒是勾起了她幼时的些许记忆。
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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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雪停,傍晚又复降起来,还伴着簌簌风声。
裴茵在嘉兰轩中未等到父亲回府,却先等来了她的闺中密友,令国公府独女庞吟。
庞吟与裴茵同岁,两人自幼相识,裴茵自八岁离京之后,两人一直保有书信往来,去年庞吟南下游玩之时,还曾在扬州江府小住数月,两人是关系极好的闺中密友。
此番回京,裴茵早已差人给庞吟送了书信告知,本想等过几日空闲了,再亲自登国公府府门拜访,却没想庞吟这么快就寻到侯府来了。
“庞吟,见到你真好。”裴茵拉住程宁的手,面带笑意,这是她回京后感受到唯一的温暖。
庞吟神情却不似她这般轻松喜悦,双眉紧蹙,面色凝重。
原本以为裴茵回京是好事,她本就是侯府嫡女,这么些年养在扬州已是委屈,如今重返京城,有着侯府嫡女这层身份,怎么也比在扬州江家更易寻得一门好亲事,且两人在上京也可时常见面,庞吟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但昨日在国公府中,程宁意外听闻一事,才知这场赐婚另有蹊跷,这才赶着上侯府来寻阿茵的。
“这婚成不得!”庞吟一路走得急,此时说话还有些气喘,但语气却是认真且凝重。
“你久未回京,不知如今朝中局势,此番赐婚,实乃太后所为,太后与凌王势不两立,其中用心可想而知,你嫁入王府,又岂会有好日子过。”
庞吟所说的这些,并非密事,安阳侯府势弱,父亲虽有承袭的爵位在身,但在朝中官职并不算高,能嫁女入王府,已是高攀。如果只是这个原因的话,嫁裴瑶入王府,岂不是更好?
裴茵面色如常,静静听着,只执起茶壶,为庞吟斟了杯茶。
“光这些就算了,还有一事,是我昨日亲耳听到家父所言,”庞吟是个急性子,见裴茵这般平静,心里更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放低声音道,“凌王在北地一战中虽大获全胜,却身中奇毒,需靠饮血度日,且毒发之时见人就杀。”
“安阳侯府定已知晓此事,故而才会派人把你从扬州接回,”庞吟越说越急,声音不由带着几分哽咽,“你这一嫁,定是凶多吉少啊!”
原来赐婚之事,症结在此,裴茵心中疑惑终于解开,此时非但不急,反倒还多了几分释然,只执起面前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你竟还坐得住,我都快急死了。”庞吟见她一脸坦然,自己反倒比她还要焦急。
“这是官凭路引、身份碟文,你拿着东西连夜从南城门离京,届时自有人接应。你坐上马车,一路往西走,先别回扬州,我都打点好了,你大可放心。”庞吟说着一股脑儿地将带来的东西倒在桌上。
“这本是你那妹妹裴瑶的婚事,凭什么要推到你身上,她自小便占了侯府所有的好事,临到火坑却把你往里推,他们不仁,你便也无需有义,左右你逃了,这便是安阳侯府的祸事。”
“我知侯府上下守卫森严,你一会儿只需换上我的衣裳,趁着夜色离开,侯府这儿有我帮你拖着,我是国公府嫡女,谅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庞吟边说边解开披风上的系带:“阿茵,快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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