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两人在院子里摆好阵势。
老槐树下,石桌旁,苏溪和少年郎相对而坐。他们面前摆着一副古老的象棋。
还是之前那盘七星聚会的残局。
少年郎是黑方,苏溪是红方。按照规则,苏溪只要能和棋,便算赢了。
可苏溪并不满足于和棋。
七星聚会这残局有些奇特,乍一看,红方似有胜机,实则危机四伏、步步维艰。若是走错一步,便会陷入绝望的死局。
但也并非不能取胜。
苏溪:炮二平四
少年郎:卒5平6
苏溪:兵四进一
少年郎抬起头,似乎此刻才真正来了兴致。他不再拨弄棋盘,直接闭上眼睛、双手环在身前,和苏溪推演盲棋:“卒4进1。”
苏溪也闭上了眼睛:“车三进八。”
“将6退1”
待到第五回合,苏溪突然说道:“车二平五。”
少年郎猛然睁开眼睛,极为不可思议地看向苏溪,似乎没想到苏溪会自断其臂,在极其险恶的环境下艰难求生。
少年郎:“卒4平5。”
从这一回合起,少年郎犹如一头冲出牢笼的野兽,不再掩饰自己的实力,冲在战场的最前方,以最积极的姿态进攻,丝毫不给苏溪回旋的余地。
可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少年郎的攻势如何凌厉,最后都被苏溪反败为胜。
待到最后一步时,苏溪终于弯起了眉眼:“帅五进一!”
绝杀!
晨辉下,少年郎剑眉紧蹙,陷入刚才的情形中,久久回不了神。半晌,他抬起头,透过斑驳的光影仔细打量苏溪。
仿佛这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少女穿着粉色的襦裙,梳着简单的少女髻,发梢捆着两根粉色的蝴蝶结,娇艳得犹如晨间绽放的第一朵山茶花。
那眉梢上带着的温暖笑意,被阳光拂过,仿若镀了一层金光。
少年郎眸光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他缓缓掩下长睫,遮住眸底晦暗难明的情绪。
“我输了。”
“三局两胜嘛,”苏溪提议道,“要不我们再开一局?”
“不用,”少年郎正色道,“我技不如你。”
一直在看棋的夏末兴奋地掐了寒雪一把。
她们跟着苏溪已有十年,见过苏溪和人对棋不下百次,却从未有哪一次如同今天这般畅快淋漓。
寒雪亦是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憋了很久。
隐藏在篱笆墙外的侍卫沐风抹了一把虚汗,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小姑娘不仅解了残局,还直接反败为胜了!
她的对手,可是大皇子啊!
大皇子是个棋痴,闲来无事最喜研究棋盘,甚至靠着“赌棋”赢了不少闲钱。若要较真的话,能赢大皇子的棋手,估计只有沈惜公子了。
莫非这姑娘比沈惜公子还要厉害?
苏溪端过边上的桂圆莲子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其实吧,少年郎的棋技已经完胜很多人啦,是鲜少能让苏溪提起兴致的对手。
苏溪将甜点推给少年郎:“夏末的厨艺挺好,你尝尝?”
下棋之前,少年郎说过,若是苏溪赢了,他再考虑是否留下来。
苏溪没有强人之难的习惯,等着少年郎自己开口。
少年郎没有推却,端过桂圆莲子羹浅尝。
他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那修长的手指握着银色的勺子,拨开红色的枸杞,将白色的莲米送入口中。
吃完,他用方帕擦拭过唇角,方才看向苏溪。
“我不能白占你便宜。”
那就是愿意留下来喽?
苏溪大抵能明白“自尊心”这种东西,知晓男人是需要台阶下的。
“我很喜欢你的剑术。要不你每天练剑的时候,顺带给我舞一个?”
苏溪刻意强调“顺带”两个字,就怕少年郎多想。
果不其然,少年郎真的“想多了”。
他紧抿着唇线,眸光定定地瞧着瓷碗上的牡丹花,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那金色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在白净俊美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朦胧且不真实。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
苏溪赶紧打圆场:“我就随口说说,你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啦!”
少年郎许久不回话,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衡量。就在苏溪认为他可能生气了,要不要再解释一下的时候,少年郎开口了。
“若是价格公道,也不是不行。”
苏溪:“!!!”
这哪里是不愿意,
分明是想“顺带”赚点钱!!!
苏溪的心有点塞。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一句话的功夫,少年郎就掌握了两人谈话的先机。
侍卫沐风闻言差点从篱笆墙头掉下来。
大皇子您是缺钱的人么?您重华宫里的珠宝多到装都装不下了!
“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看舞剑啦,”苏溪干咳了两声,故作淡定地给出第二个建议,“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若是有坏人想来欺负我们,你就随便挥几下剑呗!”
“护院?”
“要钱吗?”苏溪凑近少年郎,心虚地问。
见少年郎沉默不语,侧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苏溪的心“咯噔”一下,立即摆摆手。
“怎能委屈你做护院呢?你剑法了得,实在大材小用!”苏溪笑道,“为何你非要有所付出呢?”
苏溪解释,少年郎俊美无双,宛如谪仙在世,实难找出与之相媲美的第二人。
“你的脸呀,不仅让我觉得赏心悦目,还能下饭!”
苏溪一个劲地瞎掰扯。
她算是明白了,只要她有本事捂紧自己的荷包,那便是赚了!
为了让少年郎相信她真的很喜欢他的容颜,苏溪脸不红心不跳地将瓷碗递给寒雪,“再来一碗!”
素来冷静的寒雪颤抖着双手接过,连看苏溪的眼神都变了味。
一个时辰前小姐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贪图少年郎的美i色。现如今......小姐是准备要养......小白脸?
偏偏两位当事人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一本正经地聊起来。
苏溪:“你觉得我说的对不?”
少年郎透过苏溪手中的铜镜,怔怔地瞧了自个一会儿,剑眉微扬,点了点头:“甚是在理。”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在此安心养伤,什么时候想离开都行,”苏溪笑了,“我叫苏溪。”
“陆江。”
*
用过早膳,苏溪拉着寒雪出去闲逛,留下夏末照顾少年郎陆江。
江南的杭城依山傍水,护城河绕着古老的街道蜿蜒曲折,河边嫩绿的垂柳随风轻舞,那两层高的阁楼或者商铺就建在护城河的旁边。
苏溪斜靠在一颗杨柳树下,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没一会儿,寒雪从河对面跑过来。
“小姐,官府没有张贴陆公子的通缉令。”
刚才,苏溪让寒雪去打探陆江的消息。
昨天他杀了几十个黑衣人,小巷子里全是尸首和鲜血,按理说,官府该格外重视才对。
可昨天那场残酷的厮杀,就像被谁刻意抹去了一样,完全没有发生过的痕迹,就连酒楼茶肆也没谁提及。
往常茶肆里人鱼混杂,是最容易走漏风声的地方。
由此可见,有人特意封锁了消息。
苏溪抬头望天,柳树将阳光切成无数个金色的小碎片,让她看不太真切。
她眯了眯眼,
无意识地抚摸嫩白的指尖。
她的指尖缠绕着一小根杨柳树的枝条,她将绿色的叶子一片片扯下,不知不觉扯完了所有的绿叶。
好了,想不通就不想。
苏溪扔了枝条,问寒雪:“麓山书院那边怎么样了?”
昨夜,麓山书院的学子们集体腹泻,说是吃坏了肚子。
寒雪说,秦知院忙得焦头烂额,一来要关注学子们的身体恢复情况,二来要调查此事,毕竟过于蹊跷,定有原因。
秦知院是苏溪的棋友,两人称得上是忘年交,平日里很聊得来。
“小姐,我们要去一趟书院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溪不是大夫,不能为学子们疗伤治病;她也不是捕快,不擅长破案分析。此时前去只会给秦知院添乱。
再者,秦知院要面临的麻烦远不止这些。
按照宣国律法,学子们中毒属于书院失职,秦知院作为书院一首,理应问责。
苏溪算了算时间:“明日上午,你陪我去书院。”
明日,她该为秦知院做些什么了。
“另外,小姐,书院已经放出消息了,说大皇子要来书院考察。”
“!!!”
苏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大皇子要来江南,要来杭城。
一想到她千方百计躲着的人快来了,哎,头疼。
苏溪拉着寒雪穿过护城河上面的石桥,走向河对面的成衣铺。
成衣铺里,各种各样的衣物摆得琳琅满目。老板放下手中的珠算盘,从柜台后方走出来,笑盈盈地接待。
“贵客需要什么呢?小店有成衣,也有订做的,款式齐全、样式新颖。”
“我选些男子的成衣。”
苏溪在老板的介绍下,看了不少成衣,可选来选去,也没挑到心仪的。
她拿着一件绣着暗纹的黑色男袍问寒雪:“你觉得这件怎么样?配得上他吗?”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寒雪实话实说:“陆公子的气质非寻常人能比,这些衣物......自是配不是他。”
苏溪悄悄叹一口气。
寒雪已看出来陆江绝非贫苦人家出身,她又如何不知?想到他那身被鲜血染湿的紫色华服,虽是款式简单,但质地上乘,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苏溪咬了咬牙,对老板说:“最贵的,最好的,通通拿出来!”
待到苏溪选完,要付钱的时候,寒雪捏紧了钱袋子,有些为难。
“小姐,您......能少买几件么?您要是全买的话,咋们下个月的零花钱可就没有了!”
寒雪说的是下个月的零花钱,不是这个月的。那也就意味着,苏溪这个月和下个月都没有零用了。
苏溪想了想,用手指叩响了木质柜台:“买!”
*
城东的木质四合院内,西厢房里,侍卫沐风正在向陆江禀告情况。
沐风:“属下无能,没查出苏姑娘的身份。”
苏姓在杭城是大姓,很多达官贵人或者平民百姓都是此姓。照说要查一个姑娘,不是难事。
可苏姑娘就像突然出现在杭城的人,没有过往、没有朋友,生活轨迹异常简单,不是找人下棋就是接济穷人,干净地好像山间的泉水一样,清透没有杂质。
陆江拿着黑子的手一顿。
他在复盘,复盘刚才他和苏溪下过的那盘棋。
没有人天生会下棋,没有人能抚平过往,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稍稍侧头,躲过阳光的追逐。
太刺眼了。
他自小在泥泞和污秽中长大,知晓权力斗争的险恶,尝过寄人篱下的酸楚,试过用死人的肉果腹。
却唯独不曾见过地狱里的阳光。
他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光。
“继续查。”
“是!”
沐风领了命令刚要离去,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陆江动了动手指,沐风一个起身躲到房梁上。
“咚咚”的敲门声以及熟悉的少女声响起。
“陆公子,我找了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方便吗?”
是苏溪。
少女的声音甜甜的,即便隔着厚厚的木门,陆江也能想象苏溪好看的唇角。他微微蹙眉,手中的棋子不知该放在哪里。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盘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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