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宫宴散去, 夜深人静,无人成眠。
陈师道一出轿门, 掠过殷勤的家仆, 差点被门槛绊倒,看门的童子惊呼连连,府里灯火逐一亮起,上上下下都被惊动。
“别小题大做, 都回去睡, 把灯熄了, 莫浪费油。”陈师道摆摆手, 叮嘱两句,又让人熬点醒神的药汤给他, 吩咐完才回到厅堂坐下来, 怔怔地望着朦胧的夜色,动了动嘴巴:“怎么就不想活了?”
他最得意的学生,最心疼的孩子,被逼到不想活了。
明知道赵白鱼慧极必伤,心里清楚他更适合做个看山问水的隐士,明白他太刚直,太同情黎民百姓, 嘴上时常说着‘官场无是非黑白’,也不是没有妥协过, 可是当真有一天,百姓的公道和官场之道互相碰撞,两难抉择之时, 他却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替旁人挣个公道。
赵白鱼不适合进官场。
那时分明这么说过了,为什么后来还极力怂恿他建功立业?为什么还游说他入两府当宰相?
明知道两江凶险, 偏还撺掇他去。
倒是如愿以偿得了个大景第一青天的学生,可是赵白鱼得到了什么?
得到他对官场心如死灰,得到他对人间无公道、人人奔走只为追名逐利的万念俱灰,得到生死未卜的致命一刀。
陈师道颤抖着抬手捂住脸:“我也是逼死五郎的人啊。”
一再叫他妥协、退让,那封送去两江的书信自以为是救赵白鱼,焉知不是压死他的稻草?
刀斩三百官后的五郎该有多恐惧?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他不过是求一个杀人偿命的公道罢了,上至君王下至师友都与他背道而行,都劝他别再走了。
停下,妥协,退让,别固执,别犯傻,不值得!
他该有多孤独?
虽千万人吾往矣,但那条路只有他踽踽独行。
五郎该有多绝望才会一心求死?
***
同知府。
高同知接过家仆递来的安神汤吹了吹,冷却些许才交给惊魂未定的高夫人:“喝了早些睡。”
高夫人睁开眼,慢腾腾地喝完安神汤,半晌后叹气:“我明日想去洪福寺点盏祈福供灯,保佑小青天平安脱险。”
高同知:“也帮我捐点香油钱,祈福小赵大人无事。”
他长长叹一口气,不得不说赵白鱼为圣上挡刀后拒绝太医救治的场面震撼人心。
能坐到他这宰相之位早就是官场里的老油条了,何况早年战场厮杀,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
便是坑杀万人也曾面不改色地下令。
唯独今晚听到赵白鱼那句‘不想活’,霎时心颤,动容不已。
高同知的确欣赏赵白鱼,只是这份欣赏或多或少掺杂利益,比如两江大案毫无疑问会牵扯出储君之争,东宫和六皇子厮杀便如鹬蚌相争,陛下稳坐钓鱼台,也不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掩饰他想扶正霍惊堂的意图。
出于官场里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高同知毫不犹豫出手拉一把赵白鱼,但如果根本利益背道而驰,他也是会不假思索地落井下石。
这就是官。
无利益纠葛时则独善其身,有利害关系时则瞻前顾后,百般手段频出,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了独善其身,谁还记得百姓?谁能为一条‘杀人偿命’的公道和朝廷、和君王作对?
可是读书做官从来不是为了独善其身,做人要凭天理良心,做官更要凭天理良心,可惜没有哪个官还记得。
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里只剩下自己了,哪还有黎民百姓?
高同知自诩他哪怕算不得比干魏征这等贤臣良将,也该是个心里装着陛下、朝廷和天下的忠臣,可是有了赵白鱼这一出,方惊觉他忽略脚下的平民百姓太久了。
连一个基本的公道都给不了,算什么忠臣良相?
所以高同知尤为震撼,对赵白鱼夹杂着利益算计的欣赏也由衷转化为敬佩。
“但愿无惊无险,岁岁平安。”
***
康王府。
高都知搀扶着腿软的康王坐下来,拿过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和手,被康王反握住胳膊,拉扯向前,拥住他的腰背,脸埋在高都知的怀里。
“我没想到赵白鱼会挡刀,也没想到他一心求死。”
声音闷闷的,难受的情感溢于言表。
高都知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没人能未卜先知,你一心想救赵白鱼脱离困境,本意是为他好。”
“当初是我怯懦,不敢明说两江凶险,如果早点告诉他一百八十官联名保麻得庸的事,如果我不多嘴说一句先斩后奏,说不定他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心有顾虑,不至于……不至于把自己放进刀山火海里,也不会自断后路,决绝至此。”
高都知心内叹息,他锦衣玉食的王爷始终没能明白小赵大人刀斩三百官和不想活了的真正原因,哪里是因凶险的两江?
分明是一桩桩一件件冲天冤情不能平,分明是一个个不愿意为民请命的官使这官场暗无天日,分明是他的道形单影只太孤单了。
***
杜府。
杜工先一回府便送夫人去洗漱,而他身上沾血的衣袍还没脱下来就被户部副使缠住,本来心情沉重,颇为担忧赵白鱼,愣是被户部副使的嚎啕大哭给弄得脑子刺痛。
户部副使半大老头满脸褶子,头发半白,鬓边还簪朵蔫耷的凌霄花,此时正在杜府的前厅大堂处赖着不走,抽抽噎噎地哭他看到挚友为圣上挡刀、听到挚友说不想活了的时候,心都碎了。
情绪至巅峰时,放声大哭,嚎得杜工先耳朵都在疼。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很好,已经从知己荣膺为挚友,可是人家小赵大人甚至没邀请他到临安郡王府过夜过,怎么好意思的?
“小赵大人是功德无量的菩萨,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你什么意思?嘴皮上下一碰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没事?杜工先,你太冷血了。”
杜工先:“……”面色冷漠地看向大堂外的夜空,心里想的是如何与多年同僚断交。
等户部副使的情绪差不多稳定下来,杜工先便赶紧将人赶走,结果好不容易将人劝到门口了,发现工部侍郎范文明路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户部副使对上眼,又不知怎么回事二人返回杜府前厅坐下不走了。
杜工先看着两位同僚通红的双眼,已经没有脾气了。
爱怎么怎么的。
范文明同户部副使窃窃私语:“明儿请奏圣上,能否进宫探望小赵大人?”
杜工先:“醒不醒得过来还另说,都一股脑涌进去打扰不是妨碍太医救治——”话音在户部副使和范文明两对红彤彤还凶恶的目光盯视下戛然而止,讪讪地说:“小赵大人肯定醒得过来。肯定。”
两人才把眼神收回去。
户部副使:“还是别去打扰了,探听消息便成。你我在朝堂上尽力做些别的,比如两江的案子不能放过幕后主使,还有那群江南官吏,脑袋砍下来了也得查到底,得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让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有道理。”范文明连连点头:“该申冤申冤,该惩处惩处,不能官抓了砍了就不管受苦的百姓,清白和公道都得给他们,朝廷该发放的补偿也得落实。”
户部副使:“只这案子却不是你我能插手。”
范文明:“我倒是知道陛下把案子交给赵宰执。虽说满京都都知道赵宰执厌恶小赵大人,但他处事还算公平,倒不会挟私报复。”
户部副使撇嘴:“就怕万一。”他可不喜欢假正经的赵伯雍,完完全全就是偏心挚友赵白鱼。
范文明嘶了声:“我瞧小赵大人负伤时,赵宰执和其夫人悲痛欲绝不像作假,总觉得有些隐情。”
“有吗?”杜工先插嘴。
“当然有!”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杜夫人突然从旁蹿出来,双手交握,十分激动但相当克制:“我记得昌平厌憎小赵大人,没有半点母爱,反倒是赵宰执与其夫人十分关切,尤其在意小赵大人。还有你们没有注意到,还未逼宫前,赵宰执和赵夫人频频看向小赵大人,那神情、那眼神,望眼欲穿……”
杜夫人滔滔不绝,说出她在宫宴时挖掘出来的最大辛秘。
在场三个大男人完全听入神,猜到了最终的真相,不由齐刷刷倒吸口凉气:“实在是匪夷所思!”
“若是真的……”户部副使和范文明喃喃自语:“小赵大人当真苦难深重。”
***
慈明殿内,太后跪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神像前出神。
嬷嬷在小佛堂外头轻声说:“太后,天亮了,陛下还在前头等着。”
太后睁开眼,在菩萨前上了一炷香便走出小佛堂,宫女太监赶紧上前来伺候。到了前头的花厅,元狩帝正负手而立,听闻动静立即转身走过来行礼。
太后将他扶起,引到榻上坐。
元狩帝低着头:“儿子是来向娘请罪的,我没能护好昌平,也没能保全她。”
逼宫谋反便是亲儿子都该杀,何况是妹妹?
特地来告罪便是他打一开始就没想放过昌平,皇后、东宫和昌平逼宫谋反能很快被平息,元狩帝不可能不知情。
再退一万步来说,昌平为何冒险谋反?
概因她深觉自身难保,便想先发制人玩这场泼天赌局。
但凡元狩帝能在昌平回京后做点什么,哪怕带句话也能安抚昌平。
可是没有。
一边大发雷霆地命令赵白鱼回京,一边雷声大雨点小,草草下了个圈禁的口谕,找借口拖延问审江南大案,又禁足昌平,现如今也不打算追究霍惊堂、陈师道等人联手逼杀昌平的算计。
或许推波助澜,也或许只是袖手旁观,看昌平自取灭亡,却都不能否认元狩帝的杀心。
太后深深地凝望着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亲胞妹的死,因此伤怀愧疚,此时流露出来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时的绝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张跋扈,大逆不道,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别太伤怀了,担心身体。”
天家无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么办?”太后拨弄佛珠,垂眸望着矮桌边缘雕刻的佛经,一字一字地默念。“听宫女太监们说,皇帝百死一生时是赵白鱼挺身而出,为你挡了致命一刀,现如今还在度生关死劫?”
元狩帝点头。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纵赵宰执私情怂恿,同意他带走昌平去问审?”
“赵卿于朕有恩,却不是这个原因。”元狩帝想起来还是心存亏欠,不多,但能让天子愧疚便已足够。“太后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调换了刚出生时的赵白鱼和赵钰铮。”
太后抬头:“什么?”
“赵白鱼才是赵宰执的小儿郎,赵钰铮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惊之色浮于言表,太后猛地拽断佛珠,上百颗菩提珠哗啦啦滚落一地:“当真?”
“千真万确。”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后不住摇头痛惜:“我知她骄纵偏执,以为她还有点良心,至少不会作孽到小孩子身上来,没想到能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叹息道:“二十年前毁一次赵家,二十年后再毁一次,当真是冤债孽缘。”
只是这冤债孽缘却与赵白鱼何干?
受苦受难廿载,到头来还是只有赵白鱼万死一生。
“果然是来人间渡劫的菩萨,方这般苦难重重。”太后发出沉重的叹息,看向元狩帝说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儿子告退。”
***
走出慈明殿,迎着新生的太阳,元狩帝神色莫名,负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手指。
逼宫谋反,一夜间失去皇后和东宫,险些命丧黄泉,若是往常,太后早该忙上忙下地关怀并叫人煮来安神汤,还要抄写佛经、办素斋酬谢八方神明,可是这一次仅是冷冷淡淡的几句场面话,甚至没碰他的手、没拍他的背、也没摸他的头以表安慰。
“还是怪朕。”
***
慈明殿的宫门关上,太后愣怔地望着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顾了她四五十年的嬷嬷过来低声劝她一夜未眠还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么睡得着?”太后默默拭掉眼角的泪,儿女残杀,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里去,多抄诵些佛经,便当是替昌平赎罪了。”
嬷嬷劝不动她,只好应是。
太后忽然又说:“再去我府库里寻一些珍稀药材送去太医院,就说是给赵白鱼用的。还有,这两天找个时间去领个牙牌,到洪福寺帮我点盏祈福供灯。”
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是为昌平殿下求的吗?”
太后沉默良久才说道:“为赵白鱼祈福……祈福他往后无灾无难。”
便当是她心有所愧,替人还债吧。
***
紫宸殿,暖阁。
已经过去三天,赵白鱼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血止住了,伤口缝合顺利,高烧也都退了,补血补气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太医就守在暖阁外随时待命,连徐明碧都被霍惊堂押进宫里救治赵白鱼。
头一天实在凶险,那刀差点便能扎穿内脏,确定血止住了,太医便下手缝合伤口,那时赵白鱼已经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应该会活生生痛清醒,可赵白鱼全程没有意识,瞳孔涣散,说明他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死亡。
好在有惊无险地完成伤口缝合,但紧随而来是烫得可怕的高烧,持续三个时辰,必须时刻不停地盯着赵白鱼,严格按时间帮他身体降温退烧,还需要注意伤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争分夺秒而且精神高度紧绷,短短几个时辰下来,从太监宫女到太医都倒了两班人马,还是累趴下了。
幸运的是烧退了,伤口没出现感染,可赵白鱼还是不醒。
众太医冥思苦想后得出结论:“按常理,小赵大人此时该醒过来了,但他没说只能说明……”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说道:“只能说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愿意醒过来!”
霍惊堂陷入沉默,半晌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帮助小郎醒过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增强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还是徐神医出列说道:“我曾在民间游历时见过摔伤脑袋昏迷数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坚持不懈而让病患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终于清醒过来。事后病患说他昏迷时仍能清楚感应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也能听到亲人在耳边说话,正是亲人的不放弃才使病患爆发求生的意志,摆脱死亡的威胁,重获新生。”
霍惊堂:“你是说小郎虽然昏迷,但他现在能听见我们说话?”
徐神医顿了顿说:“也许。”他不是很确定。
霍惊堂:“是不是和小郎说话,他就不会想死了?”
徐神医沉默良久才说道:“取决于小赵大人对人世间的留恋程度。”
事实上,正因为赵白鱼对人世的留恋程度太低才会至今昏迷不醒。
这个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没人傻得说出口。
霍惊堂用力地抹了把脸:“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想别的办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说出来。”
徐神医看他眼下两团青黑和眼里红血丝尤其明显,身上的衣服还是数天前参加宫宴时的那一套,乌黑色的血块一团又一团,散发出颇为刺鼻的味道,模样瞧着实在是疲精竭力、狼狈不堪,便委婉劝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么?”可能是太久没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宁,霍惊堂反应迟钝,回过神来才说道:“我怕小郎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我,他会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边絮絮叨叨,他就误会人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顿了顿,他却有些不自信地问:“小郎会留恋我吗?会不会为了我醒过来?”
徐神医语噎。
他认识霍惊堂多年,这人仿佛天生便是意气风发的,就算是当年打过败仗、手里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颓靡伤怀过一阵便很快重振旗鼓杀得敌军片甲不留,用敌军的血和人头让他的兵瞑目。
名满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赵白鱼面前也会变得不自信。
霍惊堂掐着虎口说:“着人把砚冰、魏伯和秀嬷嬷他们都带进宫里来,他们和小郎相处十几年,便是没有血缘也胜似亲人,说不定在小郎心里,分量比我还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医说:“就这样吧。”
徐神医和一众太医没法子,只能退到外间去,放任霍惊堂不眠不休地陪着昏迷的赵白鱼。
霍惊堂坐在床沿边盯着赵白鱼苍白的脸看,帮他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又拿湿热的布巾帮他擦拭身体。
此时昏迷的赵白鱼倒是干干净净的,反倒身强体健的霍惊堂更像个病患。
“小郎坚持这么久,其实还是舍不得对不对?怎么能说此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小郎舍得抛下我吗?小郎还没亲眼看到砚冰成家立业啊,对了,李意如答应徐明碧的求亲,月底便会定亲。还有秀嬷嬷、魏伯他们,还有郡王府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陈师道他们每日都要过来问一问你的伤情……很多人都盼着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过来。昌平被问审,累累罪行都将诉诸天下,无论是匡姓石商还是杨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给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经给了,你想要告诉所有人有冤申冤,杀人偿命,他们也都听到了。朝野上下都在为你奔波,都在帮你开脱两江无诏斩杀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问责为嘉奖——”
絮絮叨叨到此处,霍惊堂说不出话来了。
他抓起赵白鱼的手捂住脸,温热的泪水掉落下来,打湿赵白鱼的手,也洇湿了床被。
“小郎醒过来好不好?别丢下我。”
“如果你当真是天上下来渡劫的小菩萨,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惊堂哀求着赵白鱼,祈求着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从前供佛是有所求,杂念太多不心诚,而今后只为赵白鱼一个人求神拜佛,只为他修个虔诚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还给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赵的,还有谢氏,这几日经常递帖想进暖阁,想见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怜、悔痛欲绝的模样,倒是打动太后和陛下,同意让他们进来,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驿站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我才知道——”霍惊堂眼睛是熬红的,也是让伤心泪浸红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这二十年来遭受多恶毒的苦难。我的小菩萨本该是玉叶金柯地养着,本该是万千宠爱里长大,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你会是京都府里最瞩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状元,想为百姓挣个公道,何须刿心刳肺?何须绝望到连命也算进去?自有宠你爱你的人为你保驾护航,纵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
“你本该如此。”
“我没让赵家人进来,我知道你不会想看到他们,但我又知道你心软,如果我做错了,你就醒过来骂一骂我……但是没做错的话,你就夸一夸我,不然我良心难安。”
最没良心的讨债鬼倒好意思说他良心难安?
刚踏进来的元狩帝一听这话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重重地咳一声,没得到霍惊堂的回应,又咳两声,终于得到霍惊堂锋利得想杀人的眼刀。
“……”元狩帝讪讪地问:“还没醒?”
霍惊堂:“没什么事就别来惹人烦。”
元狩帝那口刚下去的气又提起来,可是看着面容狼狈疲乏的霍惊堂,心酸占据那股气,他这时就像天底下所有父亲那样劝他:“休息一会儿吧,就在旁边搬张睡榻,好好睡一会儿。朕叫人时刻盯着,但凡赵卿有一点动静,哪怕是眼皮翕动一下也立刻叫醒你。”
霍惊堂:“陛下来便是说这些?”
元狩帝皱眉:“赵宰执与其妻谢氏每日到紫宸殿外头等着,谢氏病得高热不止,还是坚持每天过来等几个时辰,赵宰执一边处理两江大案,一边抽出时间过来。宫宴那日回去,第二天再上朝,赵宰执头发白了一大半,显然悔恨交加——”
“您要是再说这些,今后也别来了。”
“你!”元狩帝恼怒,还是压低声音:“你就这么油盐不进?”
霍惊堂塌着肩膀,神色木然:“爹,求您了,能不能过后再问我不敬之罪?”
“我……”
元狩帝语噎,心酸得不行,霍惊堂小的时候不记事,喊过他爹爹,被他打了、呵斥了,自此泾渭分明,再是送他回靖王府以及他身中蛊毒,他送老六去冀州军,霍惊堂便彻底与他生分起来。
彼此相处始终没越过线,连气他时的桀骜不逊也死死把握在君臣本分里,再不像从前那样付出百分百的信赖和敬重,更别提喊他爹。
现在再喊他爹,是求他晚些时候再问罪。
可他没想问罪。
他就是希望霍惊堂能像以前那样忤逆他、气他,希望他能有些生气,别像现在这样整日死气沉沉的,仿佛人也随着昏迷的赵白鱼死去了一般。
“爹,爹不说了。但是你听爹的话,别人没醒,你先倒下去了。”
霍惊堂没回应,固执的脾性不知道究竟像谁,可是元狩帝没辙了。
他自知亏欠,眼前的两个人他都亏欠。
***
出了紫宸殿,元狩帝问身边的大太监:“听闻太后在洪福寺点灯为赵白鱼祈福?”
大太监:“是。点了盏祈福供灯。”
元狩帝:“很灵验?”
大太监:“据说十分灵验。府内是洪福寺,府外是宝华寺,香客如织,车水马龙的,不灵验也不可能有人去。”
元狩帝:“你去帮朕也点一盏。”
大太监赶紧回:“是。”
***
谢氏进不去暖阁,见不到赵白鱼,只能从旁人嘴里打听情况,得知赵白鱼求生意志薄弱不禁潸然泪下,自知是他们的罪过,奈何无能为力,帮不上什么忙。
回府途中突然拐道去了洪福寺,因她是最虔诚的香客,所以一到庙里便能直接去见方丈,开口便是砸了从前为赵钰铮祈福的供灯。
方丈定定地看她,脸上并无异色:“夫人想好了?”
“砸了。”谢氏又说道:“劳烦方丈再替我点一盏消灾祈福的供灯,便是要我从此以后吃斋念佛、或日日抄写佛经也没问题,但求,但求小鳞奴从此以后无惊无险、无灾无难。”
方丈:“请随我来。”
明灯在万佛殿供着,到了地方,谢氏发现万佛殿门口、栏杆之上、下方的大广场都摆满明灯,眼下是落日时分,明灯灯火朦胧,若是天色完全暗下来便是明灯万盏,尤其壮观。
但这不稀奇。
洪福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举行万众供灯的法会,府外的宝华寺也会举行,甚至一些小型寺庙也会举行千众、百众供灯法会。
谢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全都去过,她曾经为体弱多病的赵钰铮跪遍神佛,每个寺庙都留有她虔诚供奉过的痕迹。
可她贪求的福气没落到她的幺儿头上,不过这不怪神佛不显灵,怪她认错了人,怪她心狠迁怒无辜稚儿。
“俗言父母债,子女偿,是不是我前世造孽太深,欠了债要今世让我的孩子来偿还?为什么报应不报在我身上,非要落到无辜稚子头上?”
许是大悲大痛过了,连谢氏都诧异于她问出这话的时候,情绪很平静。
“世间一切皆是因果定数。前世因变数太多,不一定影响今世果,但前尘因今时果,因不一定是自己的因,许是他人的因种下来的果落到夫人头上。又或许他人影响了您种下的因,结的果落到另一个人头上。”
“对那个无辜之人而言,平白无故吃下恶果,公平吗?”
“因果定数,不讲公平。”方丈回头看向谢氏,温声说道:“吃下恶果的人便有可能种下新的因,也许是恶因,也许是善因,若是善因,便结善果,善果落到他人头上,却也是功德无量。”
谢氏面无表情,即便方丈仿佛洞察一切,有大智大慧,但她还是心有不甘。
凭什么他人种下恶因结出恶果不自己吃了,偏要来祸害她的小儿郎?
凭什么要她的小儿郎吃下恶果还要结出善因却落不到自己头上,去积攒什么功德?
方丈见状,倒没再劝了。
这时有个人从万佛殿里出来,打眼瞧见谢氏便过来行礼:“哟,赵夫人也来礼佛?”
谢氏抬眼看去,是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没有寒暄的心思,只草草应和:“您也是?”
大太监朝天拱手:“奉命行事,来为小赵大人供盏祈福灯,差点没请到。”他扭头又对方丈说:“您是洪福寺的方丈?怎么还缺灯盏?赵夫人若是来求祈福灯恐怕得无终而返,里头没灯了。喏,都叫人供下去了。”
谢氏脸色一变,蓦地看向方丈,后者招来小沙弥一问,确实没了,再进货也来不及。
方丈:“怎会没了?近日不是万众供灯法会,怎么这么多香客来点灯?”
小沙弥说道:“不止咱们洪福寺供万盏灯,府外的宝华寺,府内的中小寺庙的灯盏估计都被供完了。最近府内外的人都疯了似的挤进来求盏青灯,先是几位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们来求,没多久便是百姓们纷至沓来,还有几个人合供一盏……兼之前两日太后在咱们庙里也供了盏青灯,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今日便点完所有灯了。”
碰巧有三个布衣百姓从旁走过,手里拿着一盏合供的灯,谢氏拦下他们询问能不能卖给她,三人面露难色。
谢氏急忙说道:“我可以出十倍百倍的价钱,请求你们把灯让给我。”
其实她可以等几天,也知道所谓的祈福灯不过是求个心里安慰,不能唤醒五郎,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像点到一盏青灯便能慰藉痛苦不堪的心灵一般,茫茫无所归依,只能抓住唯一能抓住的贫瘠慰藉,驱使她在这里纠缠三名香客就为了买一盏灯。
三人中的一人说道:“非我等故意抬价,只是供这盏灯只为心意。”
谢氏问:“为何心意?”
三人:“为一人祈福。”
谢氏:“为谁?”
三人:“赵白鱼赵大人。”
谢氏怔住了,连大太监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而那小沙弥自顾自说道:“这万盏明灯皆是府内百姓为赵大人供的祈福灯,我还记得有个香客从山门外头跪到这儿来,诚心诚意,求三万三千三百神佛,让那小青天脱离无边苦海,还他回人间。”
他回头看向二人,不解地挠头说道:“你们不知道吗?赵大人为民请命,还以身挡刀救圣上,如今命在旦夕,昏迷不醒,民间传遍了,这才一灯难求。我们京都府还算好的,听说两江那儿,有人立了长生碑,家里日夜供着青灯。”
天下万民供青灯,只求一人福星高照。
此时,谢氏已是泪流满面。
***
紫宸殿暖阁。
“公道在民心,民心里有杆秤。”霍惊堂在赵白鱼耳边低语,而方才是砚冰兴起说到了京都三万盏明灯为赵白鱼祈福的事,他便作如是说。“小郎,你为之立命的黎民百姓,都在求神佛把你还回来。”
“小郎,小菩萨,你没那么孤单,别回天上去好不好?”
“小郎……”霍惊堂埋首在赵白鱼的颈项,温热的液体又滑落了。“人世间没那么糟糕对不对?你不是踽踽独行,有我,有亲朋好友,还有天下万民,你那么在乎他们,怎么舍得抛下对不对?”
他没动,便也没发现有一只苍白的手缓慢虚弱地抬起来,轻轻地放在了霍惊堂的肩膀上。
霍惊堂不敢动,他太害怕又是错觉了。
然后他就听到自头顶传来温柔如天籁的声音:“我舍不得抛下的人,是你。”
第92章
霍惊堂不敢动, 他太害怕是幻觉了。
可是头顶没再传来赵白鱼的声音,又怕真的是幻觉, 忍不住急巴巴抬头看去, 便撞进了赵白鱼盈盈温柔的眼睛里。
“太医……太医!徐明碧!”
听到霍惊堂急切惊恐的吼声,吓得外间的太医、徐神医和砚冰等人都以为出大事了,连滚带爬跑进来,结果看到睁开眼睛的赵白鱼都愣住了。
砚冰破涕而笑, 和秀嬷嬷并肩而站, 俩都哭得跟泪人似的, 后头的魏伯也是悄悄红了眼眶。
“愣着做什么?”霍惊堂皱眉:“过来看看小郎的伤势。”
距离最近的太医甚至能看到霍惊堂脸上没擦干净的痕迹, 心里还没来得惊叹一句就被霍惊堂凶煞恶鬼般的眼神给瞪得缩起肩膀,埋头匆匆跑去查看赵白鱼的情况。
瞧着吧, 再怎么为情所困、为爱心碎, 人屠还是人屠,混世魔王还是混世魔王,砍萝卜似的一刀一个人头,那是真的凶。
低头检查赵白鱼伤势的确朝着良好的方向恢复,脸色还是苍白,没甚血气,精神头还不错, 不是回光返照,嘴唇没点血色但是不起皮, 说明小郡王照顾得好,没让昏迷中的小赵大人缺水。
瞧着虚弱了些,目光和神色都很柔和, 还会语气温和地说:“辛苦你们了。”
熬夜数日还经常被大呼小叫,动不动威胁掉脑袋, 身心俱疲的太医众们顿时感觉一股柔和的春风迎面而来,感慨小赵大人名不虚传,果真人如君子玉。
……他们大概忘了眼前病弱温和的赵白鱼也干过手起刀落的事。
不过人醒了便是幸事。
“没有大碍,伤口恢复情况良好,血气不太好,慢慢调养过来就行,注意别太劳累,还是要好好注意前期的疗养,小心留下病根,不然老来难受。”
徐神明的叮嘱和老太医的叮嘱几乎一致,该交代的交代完了,便都离开,路过砚冰等人时还不停使眼色,给人小两口留个单独相处敞开心扉的空间。
砚冰还懵着就被秀嬷嬷拉走了。
“我还想跟五郎说说话。”到了外间的砚冰小声说出他的想法。
秀嬷嬷:“以后多的是时间陪五郎说话,这会儿便先让给小郡王。再不说点体己话,我都怕小郡王会当场心神崩溃了。”
砚冰懂这道理,所以他只是说说罢了。
***
里屋。
水漏滴答,响得很有规律。
“我都听见了。你这些时日,在我耳边说的话,我都听见啦。”赵白鱼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话,抬起手摸着霍惊堂憔悴的脸,被他反握住手,掌心感受着被胡茬戳刺的瘙痒。“抱歉,吓到你了。”
“那以后别这么吓我了。”霍惊堂趁机要承诺,“这段时日我很后悔成亲时的誓言没说同生共死,那时候以为战场凶险,说不定我哪天就死在你前头,总不能让你殉情,也不希望你守寡……可以不守寡但是别告诉我,不然我做鬼也会气得活过来。”
赵白鱼被逗笑。
霍惊堂直勾勾地看他:“小郎这次差点吓得我魂飞魄散,心碎到现在都没粘起来,估计还落下些什么容易心悸、心痛的毛病,所以小郎得赔偿我。”
赵白鱼笑看着他,很配合地问:“要怎么赔偿呢?”
霍惊堂定定地看他,在他手背上落下一个吻:“赵白鱼,陪我同生共死吧。”声音颤抖地说:“你说你是为我才回来的,我相信了,一辈子都会信,所以不要再抛下我。我发誓,我会努力活在你后面,不会让你面对我的死亡,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死亡。”
他熬过担惊受怕的苦,便不希望赵白鱼也尝到那滋味。
赵白鱼很想打趣一句信佛的小郡王怎么能动不动就说死不死的,但是霍惊堂太认真了。
他似乎就等着赵白鱼点头,便能将余生都用来执行他此刻发的誓言。
霍惊堂想和赵白鱼同生共死,又舍不得赵白鱼殉情,所以他会努力活在赵白鱼后面。
无论是失去爱侣的悲痛,还是殉情的恐惧,都由他来承担好了。
赵白鱼小声说:“怎么行?太欺负你了。”
霍惊堂:“我委屈些,吃点亏没什么,小郎以后记得对我好一些,不要再说诛心的话了。”
他抱怨着,不在乎做人丈夫的,需要撑起的强大脸面,兀自添油加醋地诉说他多煎熬才等到赵白鱼醒过来,最好能让小郎君心疼坏了,再也不敢随随便便抛弃他。
“我现在想起来,心口还一抽一抽地痛。我怀疑我的心脏肯定是吓坏了,得小郎安慰才能把它哄好。”
“那……”赵白鱼迟疑一瞬:“我亲亲?”
霍惊堂静默片刻,深吸口气,抬手盖住自己眼睛:“算了。”
赵白鱼刚醒,反应有些迟钝:“嗯?”
霍惊堂叹气:“你还伤着,我也累得没力气……算了。”几天几夜没怎么休息,大悲大痛大喜都接踵而来,早该累得没精力说话了,居然还能有这心思。
语气轻飘飘的,还挺惋惜:“算了,欠着。”
宁赊欠,也不能吃这亏。
赵白鱼:“……”
不过这话点醒了他,霍惊堂的状态很不好,不修边幅另说,从精神到躯体都散发着急需休息的信号,再强行保持清醒随时都会猝死。
“霍惊堂,陪我休息好不好?”
“累了吗?”霍惊堂立刻关切地询问:“你休息,我看着你。”
赵白鱼才发现从他醒来,霍惊堂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的脸,也没放下他的手,好像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真的醒过来了,所以得时刻盯着、碰着,才能让他有安全感。
“刚才的约定,同生共死的约定,我答应你了。除非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否则不会丢下你独自走了。如果世上真有神佛,有黄泉路,有轮回台,我一定在那里等你。”赵白鱼勾住霍惊堂的尾指,大拇指碰了下他的大拇指,抬眼说:“盖章了。君子一言九鼎,我骗神骗鬼也不骗你。”
霍惊堂直直地看他。
赵白鱼:“霍惊堂,陪我一块睡好不好?”
霍惊堂慢慢低头,亲了亲赵白鱼的下巴,低低地回应一声:“好。”
赵白鱼笑了笑,神色疲惫,显然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耗光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力,但他还坚持看着霍惊堂把卧榻拉过来,放在床榻旁边,看他躺上去,合上双眼,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沉沉睡去。
霍惊堂蓦地睁眼,下意识伸手去试探赵白鱼的鼻息。
气息微弱地拂过手指,霍惊堂才能安心地收回来,紧绷多日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疲惫铺天盖地地倒下来,迅速淹没他的神智,将他拉进安稳心定的黑甜梦乡里。
梦里有赵白鱼,是无灾无难,福如山岳,鲜衣怒马的小郎君。
***
赵白鱼醒来的消息先在皇宫里传开,接着飞向前朝,最后才传遍京都府。
朴素的老百姓们深觉祈福供灯有效果,便挑了个日子分别涌进洪福寺和宝华寺多添香油钱,保证他们为赵白鱼点的那盏灯能燃久些,攒起来的福气也能延长些、用久点。
前朝百官都知道赵白鱼惊险地渡过死劫,关系好些的,倒是想来拜访,奈何皇宫大内不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
十来道请旨探望的折子也仅允许通过四道,一道是霍惊堂替魏伯、砚冰他们求的,虽无血缘更胜似亲人,何况是霍惊堂开口,元狩帝没法不同意。
一道是陈师道,既是赵白鱼恩师,如今又是元狩帝的左臂右膀,自然得给他个面子。
第三道和第四道分别是康王和赵家人,前者求元狩帝,后者是谢氏求到了太后那儿。
同样是母亲,太后最能感同身受谢氏的痛和悔,加上心有亏欠,便同元狩帝开了这个口,同意赵家人再次入宫探望赵白鱼,不过得等赵白鱼伤势再好些,免得情绪受刺激。
而赵白鱼见别人时,霍惊堂都陪在他身边。
砚冰和秀嬷嬷进来,瞧见已经能起身靠坐着睡榻的赵白鱼便疾步走来,停在两步距离内,打量着赵白鱼,眼神中难掩心疼之色。
秀嬷嬷不住念叨:“瘦了,太瘦了。不过醒来便是好事,嬷嬷明天就去宝华寺烧香还愿,祈祷我们五郎从今往后否极泰来,灾厄远离。”
砚冰连连点头:“我这些时日从太医那儿学了好几个药膳秘方,保准既能养好五郎的伤,补回血气,不留刀疤,还能强身健体养出肉来。”
赵白鱼含笑问:“学业没落下?”
“哪能!”砚冰骤然提高音量,过了片刻便心虚说道:“五郎都这样了,我哪还有心思忙功课?五郎真吓死我们了。”
一想起赵白鱼生死不知的消息传回郡王府时的兵荒马乱,砚冰还心有余悸,十分依赖地小跑两步,无视霍惊堂护食的恶狗眼神,把脑袋伸过去要赵白鱼摸一摸才能安心。
赵白鱼从善如流地摸一摸,笑眯眯说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们了。”
砚冰赶紧反驳:“五郎没有哪里不好,错的是心肠歹毒的昌平。堂堂帝姬,不为民为国谋福祉,尽耍些阴私手段害人,要良心没良心,要忠孝没忠孝,要仁义没仁义!平白多活这些年却不如个三岁小孩更懂做人的道理!”
眼见他、秀嬷嬷和魏伯满脸愤愤不平,提到昌平时更是深恶痛绝,本以为是因昌平一刀害他九死一生方才如此厌恶她,现下看来似乎不简单。
回想昏迷时隐约能听到霍惊堂说话,好像提过赵家人知道换子真相,莫非砚冰他们也知道了?
赵白鱼寻思了会儿,便问:“你们都知道了?”
砚冰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秀嬷嬷和魏伯同时点头。
秀嬷嬷既容易心软又偏爱赵白鱼,刚知道五郎挡刀,接着得知换子真相,心是真的快碎了,一遍遍埋怨她太粗心,竟没能早些察觉五郎和谢氏的相似之处,更是懊悔她照顾赵白鱼的头几年里,也曾因昌平而对他带有偏见。
想起来便觉心痛得难以呼吸。
秀嬷嬷也顾不得小郡王凶神恶煞的神色,挤了过去,拍着赵白鱼的手,泪眼婆娑道:“苦了我的五郎。那昌平心恶,嬷嬷我却和赵家人一样心盲,这贼老天怎么偏偏作弄五郎?可别跟我念叨什么天降斯人,饿其体肤的话,哪有这么作贱人的呢?”
砚冰小声:“嬷嬷既怪老天,怎么还去宝华寺、洪福寺还有其他几个稍有名字的寺庙里都点了灯?”
秀嬷嬷抬眼瞪过去:“我求的是给福气的神,不是求老天。小孩子不懂少插嘴!”
砚冰心想庙里供的是佛,也不是神啊。
三人中心情最复杂的人是魏伯,他没料到原来当年被错喂洗髓丹的小婴孩竟是五郎,一时间心酸、庆幸和懊恼涌上心头。
心酸于五郎遭此大难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越难得,越可贵。
庆幸于洗髓丹喂给五郎,洗干净他奇经八脉里的毒素,保他二十年无病无痛,却也断绝五郎被赵家人认出身份的唯一可能,因此心生懊恼。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没有洗髓丹清除五郎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毒素,其孱弱的身体怕也是熬不到赵家人发现真相的时候。
当真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任他如何感慨,因果都已落地成局。
魏伯说道:“昌平其心可诛,当年故意调换五郎和赵钰铮,害五郎多年来遭受不该背负的偏见和苛待,好在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无论民间还是达官显贵都是一边倒的同情,连之前……之前五郎令人将贪官恶吏的脑袋挂在公主府门口,因此被攻讦不孝,在真相出来之后,没有酸儒再敢开口。”
砚冰抢话:“就算有人想颠倒黑白,也会被京都百姓打得不敢出门。”
赵白鱼笑了,“听这话莫不是真有糊涂蛋站在大众对立面?”
砚冰重重点头:“确实有沽名钓誉,自诩众人皆醉他独醒,非扯什么生恩养恩……不是,昌平也没养过五郎啊!听说话刚说完就被打断牙齿和一条胳膊,家门口还被泼粪,不敢再出门了。不过不用同情这酸儒,人们打他倒不只是他故意攻讦五郎,还因为他为了钱把女儿嫁给一个病痨鬼,不到两年,那病痨鬼死了,女子便想改嫁,家翁也同意,偏这酸儒非说烈女不侍二夫,坚决不准女子改嫁,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劈头盖脸便骂女子不知羞耻。那女子面皮薄,回去便投了井。”
赵白鱼最厌恶这等酸儒,当即说道:“蠢毒至此,怎堪为人?”
大景中前期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女子和离还是二嫁、三嫁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太封建的贞洁观念。
“不说这些惹人心烦的话,说点喜事冲一冲病气。”霍惊堂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挤开砚冰和秀嬷嬷,他那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身躯几乎快笼罩住赵白鱼了。
仿佛王母划的银河,硬是隔开赵白鱼和砚冰等人的亲昵互动。
他还振振有词:“小郎伤还没好,只能我费心护着了。”
这话一出,真就镇住他人了。
虽然见着赵白鱼,可惜没能聊多长,因为陈师道来了,他们只能退出里屋,留师徒二人说说话。
霍惊堂退出时,心不甘情不愿:“我到门口守着,有事儿唤一声,不用太大声,我都听得见。”随即看向陈师道,轻声说:“陈尚书的话也别太多了,尤其朝堂上的事少说些,太医说小郎得静养,心事不能太多。”
他知道陈师道当初怂恿赵白鱼去两江的事,知是好心、是看重,但霍惊堂不领情。
陈师道骨子里恃才傲物,脾性不好,朝堂上见谁怼谁,现下却没吹胡子瞪眼,而是摆出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室内只剩下二人。
赵白鱼开口:“恩师别怪小郡王出言莽撞,他现在心里害怕,一颗心全偏向我这里来了,连陛下都敢指着鼻子骂。”
陈师道没怪霍惊堂。
他坐下来,望着赵白鱼长叹一口气:“为师得和五郎说声对不起。”
赵白鱼一惊:“恩师何来错处?是我该道歉才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一挠额际,笑笑说道:“我……恩师和诸位大人是为我好,我偏激冲动了些,倒叫你们牵肠挂肚,本是我不该——”
“五郎可以不用这么懂事。”陈师道苍老厚实的手盖到赵白鱼头顶,如慈爱的长辈那样轻抚几下,认真地同他说道:“我和你道歉,一是以恩师的身份,道声恩,名不副实,该清楚你的秉性,更该以身作则,反倒不懂你、不如你。二是以官的身份,朝廷命官父母官,上忠君王,下爱子民,我没做到。不敢谏争如流,便是谄媚于君王,算得了忠君吗?百姓蒙冤,我却着眼于朝廷的挟朋树党,爱民如子了吗?”
“为人师表不合格,做人父母官也做不到位,为师该和你道歉的。”
赵白鱼定定地望着苍老了许多的恩师,眼眶红了一圈,封建时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为子纲,能低头道歉说明恩师是真的愧悔不已,紫宸殿当日说不想活了的话也是真的刺伤恩师的心。
唯有纵容偏爱他,才会愧悔伤心。
赵白鱼双掌并拢,抬过头顶,拱手一拜:“学生惭愧。”
陈师道拉下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同他说:“切忌情绪起伏太大,小心伤到五脏六腑留下病根,老了有你好受的。”
接着聊些别的事,说陈芳戎知道他挡刀的事之后,连续数天来信,每封信暗搓搓指责他老子。
“哪有小子指责老子的道理?别以为用词隐晦我就看不出来,他那手好文章还是我教的!我看明年任期结束,他也别调回京都了,碍我眼、伤我心。”
“知道户部副使这老小子吗?不知打哪猜出你的身世,直接在早朝后莽上去问赵宰执。结果你猜怎么着?”陈师道眼睛瞪老圆,捻胡子的速度飞快:“赵伯雍这老小子认了!他承认了!”
“当天这消息便甚嚣尘上,京都府内无人不知,酒楼里的说书第二天就编出狸猫换太子的新戏,场场爆满。欸,我就奇了怪了,赵家人真沉得住气,愣是没派人砸场,任由真相和谣言满天飞,倒像是乐见其成,为你正名。”
顿了顿,陈师道放缓语气说道:“倒是没想到,原来五郎才是名副其实的五郎,赵家将你二人户牒调换过来,却是阴差阳错,拨乱反正,冥冥中该物归原主。”
他想起之前坚持唤他四郎的固执死板,不由失笑。
“你与赵家人如何相处,是你的私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别管外头一些酸言酸语。任性些,放纵些,自私些,你大可如此。”
赵白鱼碰了碰鼻子,弯起唇角,点头应声。
陈师道又说了些别的事,意犹未尽时,霍惊堂在门口又咳嗽又敲门,说小郎需要休息其实就是想独自霸占赵白鱼。
一看到占有欲极强的霍惊堂,陈师道的表情和眼神都很不善,脸色铁青,胡子一抽一抽的,要不是地位和武力差个十万八千里,必然要冲上去拼命的。
可怜他才反应过来霍惊堂和赵白鱼的夫妻关系是来真的!
不是狗屁的知己,更不是知人善用的主公,分明一开始便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居心不良!
还“婚后等几年,各自和离”,一脸正直地劝他放弃死谏陛下解除婚约……不是,他怎么说得出口的?他霍惊堂怎么有脸欺骗一个善良的老人家?
陈师道暗搓搓对霍惊堂指指点点:“为师前两日伤心得病了,一把老骨头还天天跑陛下跟前请旨,便是为了见你。好不容易见着了,可怜我们爷俩没说够三刻钟……当然为师没别的意思,郡王只是太担心你。是,小郡王是偏私了点,自我了点,霸道蛮横了些,确实是关怀你——”
赵白鱼连连点头,温声细语说道:“他是被我吓坏了,没安全感,恩师莫怪他,我同他多说说,慢慢来,总能缓过来。”
陈师道梗住,欲言又止。
五郎神色太纯良,大约是真听不懂他的内涵。
罢了,小夫妻才刚经历生离死别不亚于燕尔新婚,感情正浓烈时,便是瞧见对方蓬头垢面也能爱得要死要活。
“你休息,我先走了。”
“老师慢走。”
“……”
理解是理解,毫不犹豫送别还是伤害了一颗老人心。
***
离开紫宸殿的路上,陈师道问砚冰:“五郎和临安郡王这是什么时候……”竖起两个大拇指互相勾了勾,一脸神神秘秘。
“啊?”砚冰先是茫然,而后红了耳朵,支支吾吾:“成亲当晚……”
陈师道听不分明,捏着胡子竖起耳朵听:“什么?”
砚冰:“成亲当晚便、便是夫妻了。”
“!”陈师道直接拽断了他的胡子,杀心四起。
砚冰:“……”
***
赵白鱼又在紫宸殿住了半个月,元狩帝没发话,霍惊堂倒是迫不及待收拾东西带他离开。
“皇宫不是个好地方,能跑赶紧跑。”
这话实际针对元狩帝。
皇宫里住久了的确不是好事,赵白鱼因此没意见。
暖阁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大量药材,甭管有用没用都薅走,霍惊堂从不放弃每一个薅元狩帝羊毛的好机会。
收拾得一干二净,趁元狩帝还在上早朝,霍惊堂令人大包小包带着行李出暖阁,他本人则黏着赵白鱼,寸步不离。
刚出暖阁便见到台阶底下不知等了多久的谢氏和赵伯雍,两人皆形貌憔悴苍老,前者鬓边有了零星的白发,后者大半的头发都白了,背也佝偻下来。
素来看重仪容仪表的宰相和宰相夫人也不知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他们看到赵白鱼,面色激动,上前两步便意识到唐突,赶紧停下来,眼巴巴地瞧着他。
霍惊堂:“走吧,当什么都没看见。”
赵白鱼:“从我昏迷到养伤的这段时日,赵家人来了很多次吗?”
霍惊堂不太情愿地回他:“有事没事逮着机会便来。”
赵白鱼是惊讶的,原著里的赵家人知道真相后还把赵钰铮当亲儿子宠……不过本该登基的太子已经自裁,剧情线崩如山塌,赵家人的态度倒不是没有发生转变的可能。
“让我和他们见一面,”赵白鱼看向霍惊堂:“好不好?”
霍惊堂:“我说不好,你便放弃见他们?”
赵白鱼理所应当:“自然。”
霍惊堂要笑不笑,没忍住把脸撇一边偷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才没当场嘚瑟地抖腿。
太乖了太乖了,想亲。
“咳。”清清嗓子,霍惊堂假严肃:“最多一刻钟。”
第93章 【修】
谢氏和赵伯雍被赵白鱼愿意见他们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 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小黄门催促:“赵大人?赵宰执?赵夫人!”
“哦……哦。”谢氏回神,摘下手镯塞到小黄门手里, “多谢公公。”
谢氏和赵伯雍都笑了。
“谢公公吉言。”
言罢二人快步跨上台阶, 来到偏殿门口。
谢氏突然想起什么般立即停下来,整理一下头发,把歪了的发钗扶正,拿手帕用力揉了揉脸, 让她看起来有点血色, 接着整理衣衫, 自言自语:“可不能叫五郎误会我是卖惨, 他会为难的。”
小黄门觉得稀奇,何至于此?
要是他亲生爹娘是当朝宰执早便连滚带爬去认祖归宗了, 再说这天底下哪有不认亲爹娘的子女?
赵宰执也点头, 着手整理仪容,询问小黄门是否能入眼,得到肯定回答才稍稍安心。
忐忑不安了会儿,,二人鼓足勇气踏进偏殿,一见到赵白鱼,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挪不开了。
有关赵白鱼的回忆何其稀少, 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孩提时的赵白鱼、少年时的赵白鱼,仅有的几个片段却不美好, 不是恶语相向便是冷面以对,如今回味也不过是反复戳心,扎得心口鲜血淋漓, 痛不欲生。
谢氏赶紧擦掉眼里泛起的泪花,“小鳞奴, ”顿了下,她想起赵白鱼并不知道他未出世时的小名,便改口:“五郎,你瘦了些。”
没见到人时,有满腔热烈的情感汹涌澎湃,见到了人反而怯懦得说不出话来,斟酌再三,踌躇不前,总害怕哪句话哪个字说错了惹得小儿郎伤心。
赵伯雍扯了扯谢氏的衣袖,示意她说些别的,但他也是一腔话憋在心口,跟锯嘴葫芦似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氏把袖子扯回来,向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地望着赵白鱼,尤其他的眼睛。
四个孩子里唯有赵白鱼的眼睛像她,瞧多两眼便能认出来,连老眼昏花的舅母都能一眼认出来,她甚至从没见过五郎和赵钰铮便能认出来,为何偏她眼瞎心盲看不出?
幺儿就在眼皮底下二十年,二十年!
竟还需旁人点出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母亲!
谢氏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赵白鱼,又向前两步,伸手想碰一碰赵白鱼的脸,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身世便小心又期待地问:“五郎是否知道——”
“我知道。”赵白鱼打断她的话。
他的平静和二人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谢氏眼睛亮了起来:“是娘不好,娘没保护好小鳞奴,没认出小鳞奴,还……还苛待了你二十年但是,但是五郎给娘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赵伯雍急急开口:“也给……给爹赎罪的机会。”话刚出口,他便犹疑自己会不会脸太僵、语气太冷硬,于是很刻意地柔和表情、声音,露出僵硬的,不自觉的讨好的笑:“我已经对外说了当年换子的真相,但是不是逼你非得认祖归宗的意思,不是,我之前也没把你逐出族谱,我的意思是说,对外为你正名,朝廷百官、京都内外都知道是我们的错,不会怪五郎。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总疑心哪点做得不好,也不太敢自称爹,怕赵白鱼心里膈应。
“我前段时日已经和族亲们商量过,将赵钰铮从族谱里除名,我知道这么做太冷酷无情……这二十年来对你,也是,也是这个态度,可是爹实在不能容忍赵钰铮的名牒继续留在族谱里,不能接受他的名字留在你名字的旁边,我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儿郎二十年来的遭遇。”
赵伯雍语带哽咽,堂堂宰相此时只能无措地抠着手指,想表达他的愧悔、急欲弥补的心态,又怕赵白鱼看到他对赵钰铮的残酷便想起过往二十年的冷待,可是不说出来,也会担心赵白鱼误以为他们不爱他,是否怀疑他们还想留着赵钰铮,是否想两个孩子一块儿养。
但是不是的。
这样矛盾的心态注定赵宰执没办法像平常时候的自信强大,眼下的他不过是个满心悔恨却不知如何弥补的父亲。
“五郎不用担心他人怪你霸道、不留情面,不用怕他人攻讦你不孝,说你容不得赵钰铮,不会有人说的,他们都知道是我毫不留情,是我心性残酷。还有昌平那个毒妇,爹已经查明她犯下的所有罪状,条条致命,必然斩首示众,不留全尸。其他的,还有其他的事……”
赵伯雍吞吞吐吐,没脸说出当年阻止赵白鱼科考和逼他嫁与临安郡王两桩事,他一想起来便心绞痛。
五郎和临安郡王鹣鲽情深,已是真夫妻,他们能做什么补救?
科考的目的是做官,五郎已是三品大员、朝中重臣,黎民百姓心中的青天,哪里还需多此一举再去趟科场?
族亲准备的教学资源、国子监门生名额包括他这二十五年经营下来的朝中关系都帮不上忙,于五郎而言不过是挑柴进山,多余罢了。
赵伯雍心内绝望,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父母的他们,还是赵家族亲门第人脉,对赵白鱼来说都可有可无。
五郎不需要他们了。
谢氏的手在哆嗦着,显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她仍不放弃希冀地望着赵白鱼:“你原先住的院子,正叫人扩大些,重新修缮一番,还有过几日便是中秋,府里一早备下瓜果和家宴,五郎可不可以来?不用过夜,也不用待太长时间,待半刻钟也行,小郡王也可以来,还有砚冰、秀嬷嬷他们随时都能到府里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五郎,你意下如何?”
赵白鱼静静地凝望着他们,此世生身父母,难得赵伯雍身居高位也没有纳妾,夫妻恩爱,兄弟和睦,尤其宠爱幺儿。
赵钰铮体弱多病,谢氏便日日夜夜地照顾着他,煎药喂药不假他人手,京都府内外的寺庙里都有她磕头跪拜过的痕迹。
谢氏是慈母,赵伯雍便是严父。
他是封建时代典型的大家长,却又与古板不知变通的家长有所区别,针对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养出状元郎赵二郎和禁卫军赵长风、赵三郎。
他也有因为偏爱而偏私的时候,极其纵容宠溺幺儿,能为他退让一些底线,会将他举过头顶、会陪他玩一些骑大马的游戏,出趟远门办差,送回来的家书必定会问候一句小儿郎。
如果没有昌平公主作恶,没有换子这一出,他们的确是这个时代称得上溺爱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儿郎、女郎都羡慕赵长风他们能有赵伯雍和谢氏这样的父母。
赵白鱼是异世之魂,如飘零的无根之萍,起初胎穿而来并没有太大感触,欣喜过此世健康的身体、感恩上天赐予的第二次生命,也对这个时代产生过好奇和摸索之心。
时日一久,也生寂寥之心,也留恋前世亲友,却也能坦然面对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过。
父母与子女的相识相亲都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他旁观赵谢二人,许是血缘相亲与生俱来,再或许是异世之魂太孤单,便想寻到能让他落地的羁绊。
毫无疑问亲情是最优选择,没有之一。
起初不知昌平和赵家人的恩怨,疑惑过怎么此身的父母不愿来见他,后来得知那般痴缠怨憎深重的恩怨,也想过是否放弃与赵家人建立羁绊。
可那时他还是前世开朗乐观、处处与人为善的赵白鱼,生于和平文明的时代,亲友宠爱,收获无数的善意,于深沉的爱意中成长,便养成一个过于天真的赵白鱼。
早几年,破败的院子里只有秀嬷嬷一个人,而秀嬷嬷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赵府,有时候隔着院墙,有时候就在府里的后花园,隔着一个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后面看谢氏抱着赵钰铮,看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他会告诉自己,无论是他的羡慕还是赵家人的冷漠,都情有可原。
被冷眼、被无视、被过分的欺负时,他也会豁达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生身母亲所作所为的确难以被原谅,即便是现代也有父母债子女还的观念。
何况迁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赵钰铮病得万死一生,如果是他的孩子受这苦难,或许他也会怨恨的。
被迫放弃科考、被逼嫁人的时候,他也替谢氏和赵伯雍开脱,他说谢氏和赵伯雍待他已经足够好了,不过是忽视,不过是冷言斥责,不过是在面对赵钰铮时会选择放弃他,至少没让他死在后宅里。
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纳垢,多的是让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便是他生来带有前世记忆也躲不过一场没有药医治的风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时候得过几场风寒,秀嬷嬷去请示的时候,谢氏还是令人请了大夫,没有袖手旁观。
他在赵家人身上寻找心灵和灵魂都落于此世的羁绊,妄图从他们身上寻找亲情,却忘了即便是寻常亲缘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况,何况他们彼此间还横亘着一个昌平。
前世的赵白鱼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却是在爱意与光明中长大,就算博览群书、积极豁达,即使能明白很多道理,还是会像一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心软、盲目、天真,总以为付出足够多就能改变他人的观感。
就像他不认为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时代,却还死抱着来自于光明灿烂的时代那天下大同的理想不肯放手,不肯随波逐流,于目之所及处,驱逐黑暗、不平等,拼尽全力、尽己所能地给予公正和自由。
赵白鱼也不是一开始便坚强、冷静、聪明绝顶到人人叹服,他也天真、也犯蠢、也曾溃不成军,他是在这个时代跌跌撞撞,磕得头破血流,磨得满身伤痕才成长成现在的赵白鱼。
所以失败了,怨不得、恨不得,赵白鱼心甘情愿接受任何结果。
原曾执迷不悟的亲情,在他终于放手之后偏偏峰回路转,却有原著来告诉他即使身世大白,仍是求不得的亲缘,他对外释放的善意、付出的友好仍然得不到回应,正如他竭力拥抱这个时代始终被排斥——
那是摔破头,堪破此身红尘世界的赵白鱼醒来时,面对的既定结局,残酷且无能为力。
在他接受命运之后,赵家人反而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可他是真真切切地不需要了。
从他被迫代嫁,从他摔破头知道真相,那点执念便遇水般浇熄了。
哧一声,袅袅一缕白烟杳无痕。
许是父母子女之间亲缘浅薄,许是前世修的福分不够,今生投胎到赵家已经耗完了,无缘续完一生。
有缘无分罢了。
赵白鱼内心叹气:“我并不怨恨你们。”
谢氏和赵伯雍二人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哪能不怨不恨?
不怨不恨的反面便是不爱不期待,怎能不怨不恨?
“不……五郎尽管怨恨我们,没关系,做错了就该受惩罚,没关系,你尽管怨、尽管恨,爹娘不难过,爹娘受着。”谢氏见赵白鱼想开口,赶紧堵住他的话:“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该等急了,我们不耽误你出宫,其他事回头再说。”
她扭头询问赵伯雍:“回头再说,行吗?”
赵伯雍连连点头:“往后多的是时间,要是五郎一时间接受不了,我们就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慢慢来,没关系,我和你娘应该还能多活几年,努力点再活个十几二十年,还有大把的时间……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说了,我们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急于逃避。
赵白鱼突然开口:“两江时,昌平搬出生母身份压我,我告诉她,我生而知之。”
轰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赵伯雍和谢氏两人浑身僵硬,面面相觑,表情茫然,齐齐看向赵白鱼:“什么?”
五郎说什么?
是否他们听错了?
“生而知之?”谢氏声音很小,蓦地笑了声,眼中泛起泪光,不住摇头:“五郎是怨我恨我所以才骗娘对不对?你生而知之……岂不是这二十年来你便知道你的身世?岂不是在明知身世的情况下遭受着所有人不公的对待?岂不是,岂不是二十年来日日诛心?”
赵白鱼摇摇头,“也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天意作弄,我虽生而知之,偏不记得出生时的许多事。”
新生婴儿本就五感微弱,成日昏睡,加上胎中带毒,更是虚弱,连魏伯喂了他洗髓丹他也毫不知情,两岁左右能跑能跳了才知道他投胎到哪一户人家,才知道赵家和昌平的恩怨,又怎么能想到他居然投胎到一本仅仅听护士描述过的小说里?
年深日久,早便忘记前世听过的那本小说。
“被迫代嫁那日摔破头,忽然想起——”
骤然间便记忆格外清晰地想起护士小姑娘愤愤不平的话,她说那的确是本甜宠爽文,可文里的男配太可怜,反而叫人同情,实在恨不起来。
她说那恶毒男配叫赵白鱼,主角受叫赵钰铮。
“想起我早该知道出生时便被调换过身份。”
谢氏哽咽着,小声询问:“逼你李代桃僵时,你便知道了?临安郡王那时声名狼藉,传闻床上玩死过人,是京都府的官差去收的尸,是你亲自处理……你,你应当很怕他,可你宁愿嫁过去也不愿告诉我们——”
真相已如此残酷,怎么还能将人的心碎成千万段?
她的小儿郎,她的小鳞奴,在最绝望的时候发现真相,原来本该属于他的父母、兄弟,和本该属于他的所有的宠爱,都偏移到赵钰铮身上,而他还被亲人逼迫去收拾赵钰铮惹出来的烂摊子,发现他所承受的怨恨原来与他毫无瓜葛,发现十九年来遭遇的所有不公、伤害,皆来自血缘亲人?
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他该多绝望?
怎么能如此残忍?
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看着他的亲生父母宠爱顶替他位置的赵钰铮,受父母兄弟联手逼迫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
可是心如刀割,可是万箭穿心?
赵伯雍表情一片空白,凭着本能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
赵白鱼很平静:“我没有证据。”
戳穿真相需要证据,他能拿出什么凭证?谁会相信他说的话?
何况赵家人对赵钰铮的维护、疼爱令他怯步,原著真相大白后无人在意死去的‘赵白鱼’也让他畏惧。
他害怕了。
他怕说出真相反倒被连夜打包送出京都府,只给一点赔偿,以免他的存在让赵钰铮伤心难过。
大抵是伤心失望的次数累积多了,达至巅峰时,就像气势磅礴准备爆发却最终没能爆发的火山,所有的力气都在蓄力准备的过程耗完,便心灰意冷,反而平静无声息。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反而释怀,多少的阴差阳错促使他和赵家人错过,让他打心底里承认,彼此亲缘浅薄,不该奢求。
赵伯雍颤抖地说:“如果你直接说出来,我当时并非完全不信。”
虽然荒谬,但他性格多疑谨慎,也相信以昌平的恶毒和偏执,什么都干得出来。
纵然不会轻易相信,可他会令人去查,任何事只要做了便绝不可能天衣无缝,哪怕是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他也能查出来。
“我查得出来。”他看向赵白鱼,眼睛通红,眼神祈求:“我一定查得出来。”
可这话一说完,望着赵白鱼平静的表情,赵伯雍蓦然明白是十九年的偏见、仇视根深蒂固,早已抹杀赵白鱼对他们的信任。
从来无条件付与亲友善良、赤诚和真心的五郎,到底是怎么被逼到不敢再相信他们的?
“也许吧。”赵白鱼笑了声,不习惯也不愿诉说他当时的心情。“这件事里,我是受害者,你们也是受害者。仔细想来,却有太多的鬼使神差,太多的意外,让我们屡屡错失亲缘续起的可能。”
他简单的将赵家人迫他放弃科考、逼他李代桃僵嫁人等事统归于‘意外’,给足二人体面。
“亲缘亲缘,有亲有缘,笙磬同音。有亲无缘,自厝同异。”赵白鱼向后退三步,撩起长袍,一跪三叩:“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二跪三叩:“赵大人,赵夫人,是我赵白鱼缘悭命蹇,气运欠佳,怪不得你们。”
三跪三叩,额头碰地不起:“赵白鱼答应嫁入临安郡王府之时,便从此与赵家恩怨两消,一世两清。”
三跪九叩声声磕在赵谢二人心头,磕得他们肝肠寸断。
“娘错了,是娘做错了,便不是我儿,当初也不该为了赵钰铮断你前途、逼你入虎穴!”谢氏扑到赵白鱼跟前想将他扶起来,泣不成声道:“不要跪我,你不要跪我,不能两清,你不能,你从未亏欠我们,如何恩怨两消?”
赵伯雍缓缓俯身说道:“有……有缘的,缘分可以续。”
赵白鱼悄悄捂住似乎裂开了的伤口处,抬头说道:“互不相干,各自为安。”
何必呢?
谢氏和赵伯雍都发现赵白鱼过于苍白的脸色,看向他捂住伤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阵绝望,宁愿强行忍住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痛。
从赵白鱼得知真相,宁愿嫁进郡王府也不愿说出真相,他们就明白此生没有和解的可能。
也许对赵白鱼来说,不怨不恨不爱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亲缘的和解,对赵家人而言,是一辈子的心碎神伤。
三跪九叩,连同从前种种亏欠一块儿还了生恩,不亚于硬生生挖出谢氏和赵伯雍的心、削他们的肉、断他们的骨,骨血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疼得此生再难心安。
纵百般不甘,他们也挽留不了赵白鱼。
是他们亲手断了这份亲缘,从他们逼迫赵白鱼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两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
赵伯雍和谢氏互相搀扶着,背影佝偻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头等的小黄门上前本想说几句讨喜的好话,怎料二人如丧考妣,面色灰败得令人心惊。
便是隔着几步距离,便是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气沉沉的、磅礴的哀伤。
小黄门吓得顿住脚步,不敢上前,眼睁睁看他们旁若无人般掠过他,朝台阶下方走去,向来眼毒体健的赵宰执心神恍惚,竟是一脚踩空摔下三四级的台阶,疼得动弹不得。
好在他摔下去时迅速松开谢氏,没将谢氏带下去。
小黄门急得赶紧跑下去将人搀扶起来,并喊道:“叫太医来!”
不经意间瞥见谢氏,发现她神色冷淡,对赵宰执的摔伤情况无动于衷,倒不像名满京都的伉俪情深。
太医很快到来,诊断赵伯雍只是摔伤了腿,可能伤及筋骨,不到断腿的地步,注意着疗养个两三月便成。
心里则嘀咕这台阶宽宽阔阔的,怎么还能摔下去了?
***
临安郡王府。
赵白鱼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门口放火盆、柚子皮,让他踩过去,接着洒点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后背敲三下,然后塞给他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三枚驱邪的铜钱。
赵白鱼想说没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严肃地反驳回来:“你小孩子不懂。”
李姑娘她们也都来了,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都是深以为然地迷信。
赵白鱼无言以对,扭头找霍惊堂,发现对方神色若有所思,惊觉他才是最大的迷信头子。
赵白鱼扶额:“算了。”
随他们吧。
秀嬷嬷同他说:“快进来,嬷嬷们前几日便赶早跑遍府内几个市集抢到十几只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更好,但这时节若仔细点也能找到不亚于秋末的螃蟹。放厨房里养了好几天,听说你今天回来,特意烹煮了。有蟹酿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红烧香煎……保管你吃得畅快。”
李姑娘也跟着说道:“五郎敞开怀吃,徐大夫说吃螃蟹不妨碍刀口愈合。”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时凑上来说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赵白鱼惊讶,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魏伯也沦落了。
……不过吃螃蟹能辟邪?
还是头一次听说。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拥着赵白鱼,热热闹闹地说话。赵白鱼一只脚跨进前厅门槛,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身后安静跟随的霍惊堂。
他没说话,霍惊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着,装模作样地叹气,上前挤开其他人,牵着赵白鱼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没办法。”扭头对旁人说:“离不开我。”
李姑娘、砚冰和秀嬷嬷等人:“……”
海叔等郡王府里的老人默默把脸扭过去,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他们的小郡王。
螃蟹全宴说来也才十来只,每人一只便能分完,赵白鱼一邀请,众人立即找借口跑了,留他和霍惊堂独自享用。
霍惊堂帮他拆壳剔肉,俨然是喂猪的架势。
赵白鱼一有放下筷子的架势,霍惊堂就能用‘小郎不疼我不爱我’的眼神攻势,他不明白这段时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霍惊堂,有些不要脸面的招数他怎么能使用得如火纯情?
一边吃着霍惊堂殷勤挑出的螃蟹肉,赵白鱼一边忧心忡忡,不会以后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吧?
想到霍惊堂撒泼大哭的模样,赵白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霍惊堂:“冷了?”
赵白鱼:“没。”赶紧扒着碗大口吃。
***
用完膳自然是走一走,再休息一会儿,等天色暗下来便是洗漱。
赵白鱼很久没泡过澡了,为防止伤口感染都是用湿巾擦身子,问过徐神医道是能入水了,便高高兴兴地来到府里的露天浴池。
赵白鱼的腰带刚抽下来便犹疑地看向跟在他身后仿佛闲庭信步的霍惊堂:“你也想泡澡?”
霍惊堂负手,闻言说道:“你泡你的吧。”
言罢便把贵妃椅拉出来,放在浴池旁边躺下来看星星。
赵白鱼背对霍惊堂,虽说什么都做过了,按理来说没甚可害羞的,但是在没那个氛围的时候裸1裎相对还是会尴尬羞耻。
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便听身后霍惊堂传来低低的哼唱声,侧耳倾听,哼出了一段唱词:“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是情词,调子倒是悦耳,霍惊堂也能唱出几分架势,兼之声调低沉微哑,再压低了些,便显出几分颓靡与痴缠,听得耳朵发痒。
赵白鱼不自觉侧着脸看过去,正好瞧见霍惊堂正含笑着看他,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换了段唱词:“……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岁镇相随,尽老今生不暂离。”
霍惊堂的脸摆在那里,眼下散着长发,广袖长袍,衣襟敞开,放荡不羁,顾盼间自有其狂士风流,偏有坑杀敌军的经历在那儿,骨子里浸满血,手上却戴着佛珠,手指间除了拿刀磨出来的茧,还有抄写佛经磨出来的茧。
既是人屠,又是佛教徒,如此矛盾的结合体糅合到霍惊堂身上便成蛊惑人的东西。
霍惊堂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是要轰轰烈烈的,是烈酒狂刀,是燎原之火,也是炎炎骄阳,从不管他人眼光,真情至性,想哭就哭,想翻白眼就翻白眼,虽然翻白眼的时候居多而哭……目前只在赵白鱼九死一生时见过。
不管正经严肃还是正儿八经想勾人的时候,实在没法坐怀不乱。
赵白鱼吞咽口水,呢喃道:“我伤没好全,太激烈的话……会裂开。”
霍惊堂眼神顿时诡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其实只是想让小郎瞧瞧我也有几分附庸风雅的酸儒书生样,没想到小郎会对我起色心。”
他张开双手,把衣襟扯开些,能瞧见美妙的腹肌:“我轻些。”
赵白鱼应该呵斥他不正经的,但是脱口而出:“能行吗?”
霍惊堂:“相信我的臂力。”
阔别一年没肌肤相亲的夫夫俩对视一眼,一个直起上半身,一个腿微软地走过去,配合还挺默契。
***
伤口还是裂开了,到底是情不自禁了些,二人在房间里低着头接受徐神医劈头盖脸地批评,并诚恳反省。
“不是我说小郡王您平时也挺冷静的,那前二十几年真跟尊菩萨一样清心寡欲,我以为您对凡人间这些情啊爱啊没甚兴趣,这才放心你们独处,想着您肯定是个有分寸的。当然我也明白你们成亲不到两年,分别时间便有一年,干柴烈火实属寻常,男欢女爱……男欢男爱也一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你们理智点!克制点啊!”
赵白鱼低头:“我也有错。”
“不然呢?小赵大人觉得我那话是把您排除在外了吗?小郡王那狗脾气满西北谁不知道呢?谁知道他狗脾气究竟什么时候变个样!可您不一样,您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天上下来的菩萨,不跟您熟悉的都以为您喝露水填饱肚子,谁知道能贪欢纵欲至此!”
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就是别得罪医生,就算他平时表现得多老实、多诚恳、多敬畏甚至是多么感激他这个红娘兼妻子救命恩人,碰到不尊医嘱的情况就能逮谁喷谁。
他说的那些话嘲讽能力满级。
赵白鱼羞愧地低头,露出脖颈上的痕迹。
霍惊堂瞥见了,得意地抖了抖脚。
徐神医瞥见了他抖脚的动作,身上冷气骤增。
没法治了!
***
在府里好吃好喝养个几天,转眼就到中秋佳节。
赏灯拜月团圆饭便是中秋例行活动,黄昏时准备美味佳肴饱餐一顿便到暮色降临,而集市骈阗,通宵达旦。
陈师道于府内最大的酒楼里订下位置准备今晚赏月,邀请霍惊堂和赵白鱼一块儿去,二人都答应了。
但在赴约前,霍惊堂带赵白鱼先去趟洪福寺。
***
洪福寺万佛殿。
万盏明灯铺天盖地仿佛贯通天地,微亮的烛光形成燎原火海,壮观且盛大,尤其震撼人心,不远处恰时响起黄钟之音,仿佛亘古而来,心里深处油然而生出苍凉和壮阔,神秘和寂寥,还有人世当真有神佛的浩瀚之感。
赵白鱼轻声问:“这是万众供灯法会?”
霍惊堂:“知道这万佛殿里里外外三万盏供灯是为谁祈福吗?”
赵白鱼隐约有答案破土而出。
霍惊堂拉着他,就近挑一排的祈福供灯,指着灯身的贴纸说:“诸佛正法,愿青天赵白鱼无灾无痛。”指过下一排,“千求千应,化解赵白鱼此世诸事不顺。”,来到下一排,“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愿青天赵白鱼消灾难、度因果,无不满意,心想事成。”
赵白鱼心内震惊:“这里的灯……都是为我而求?”
他记得昏迷时隐约听到了,只是以为夸大便没当真,却比他想象中更为宏大诚挚。
“不止洪福寺,宝华寺也有,两江、淮南,曾受你恩惠,或感念你为百姓求公道的仗义执言,不止三万盏,十万盏,百万盏……天下黎民百姓都记得你,这里头还有陈师道的一盏、砚冰他们的一盏,有杜工先的一盏、范文明的一盏,还有远在淮南的贺光友和远在山东的陈芳戎都托人千里迢迢在这洪福寺替你求一盏祈福灯。”
“你救过的梳头娘子、李意如,你平反过的冤案如邓汶安、黄青裳、匡扶危、杨氏……无人不记得你,无人不为你牵肠挂肚。”
霍惊堂从他身后拥住赵白鱼:“如果有一天我留不住你了,你就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再多留些时日吧。”
求死的赵白鱼吓得霍惊堂仍然没有自信,纵然赵白鱼醒来后表现出无时无刻地需要他,纵然他说他是为霍惊堂才回来的,霍惊堂还是会怕。
赵白鱼垂眸握住霍惊堂的手,“好。”
***
洪福寺逗留些许时间,二人紧赶慢赶,抵达酒楼时还是到了辰时五刻,此时月上中天,丝篁鼎沸,楼下市集人头攒动,河道上数万华灯装饰,场面震撼人心。
酒楼里,除了陈师道还有杜工先、康王夫夫、户部副使、工部侍郎、高同知……朝官来了一大半,俱是穿着常服,或躺或坐或斜倚,见着赵白鱼便都纷纷招手示好。
二人步入其间,寒暄片刻,便都借月作诗,或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赵白鱼身旁是高同知,他举起酒杯对赵白鱼说:“老夫敬小赵大人,为公理而言。”
赵白鱼微讶,拿起酒杯也想回敬,被高同知的手按下去,对方又敬了第二杯。
“老夫再敬小赵大人,为民立命。”
倒了第三杯,高同知举起来,直勾勾望着赵白鱼说道:“老夫三敬小赵大人,却要道声对不住。”
对不住他身为三公九卿,没能以身作则,枉为官。
赵白鱼动容,而后抿唇笑了,饮下一杯酒:“前两杯我不敢当,第三杯我得回敬,您不能拦我。”言罢饮尽杯中酒。
高同知愣了下,开怀大笑。
旁人不知,只当是趣事,便更投入地玩月赏月中。
赵白鱼的目光一一扫过恩师陈师道、宰相高同知,他的夫郎霍惊堂,还有一众并非不做实事的官员,而明月当空,秋风飒爽,拂过心头深处的郁结,忽然释怀。
也许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追求的东西,也许以为他当初不想活,只是心灰意冷于官场黑暗、百姓艰苦,也或许只以为他是太刚直、太富有同情心,才会与世格格不入。
但是足够了。
历史的发展规律注定不可能让他所处的时代快进上千年,饶是天纵奇才、万古圣人也跨越不了千年的时代局限,但是星火燎原。
从生来平等、生而自由的时代走来的赵白鱼,难道就能否认根植于他骨血里的思想、文化没有数千年文明的熏陶吗?
青天之道,公道正义之理,百姓如水,民动如烟,刑无等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黄钟大吕响彻于青史之上,也融入了他的骨血里,前世今生哪怕百年之后也泯灭不了。
它们也大行于此世,更有从此世生者。
有些东西一脉相承,不是不可共鸣。
前行的路或许一时孤单,并非没有后来者。
妥协,退让,重新拥抱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是赵白鱼和它的第一次和解。
往后也许还会遇到更令人寒心的官场黑幕,也许还会被封建时代的人命如草芥刺得遍体鳞伤,也许还是会灰心失望到隐居或求死,但总归他来过、见过。
就算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也有殊途同归的时刻。
哪怕只有短短一刻、瞬息之间,也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另一个知情的版本,包括分析和幼年番外,到时会放大眼睛那里,但是那个版本和这个版本的小鱼人设是有些冲突的,所以只能接受一个版本不要去看。
2、生而知之肯定还是有的,我第一章 就写了小鱼胎穿,他以为自己是穿越的。
3、删掉出生时就知道换子真相的设定,改成摔破头想起穿书记忆才知道换子真相。
4、69章结尾写小鱼知道他胎中带毒,因为删设定了,所以也会修改一下。
5、决定删设定是因为1、2章很难修改,如果修改就是把知道换子真相那段搬到第一章 ,因为我最开始的版本就是这个,可这版本是我pass掉的,我不喜欢,我觉得不通畅。
换子真相这一段会跟第1章 写赵、谢和昌平矛盾以及小鱼身份那段产生矛盾,读起来很不通畅,然后两个片段我也舍不得删,就把换子真相这段修到第2章,读起来就通畅了,但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嘛。
放第1章 是一直知道换子真相,放第2章是摔破头后才知道换子真相对吧?
结果我脑子没过过来,没发现意思变了,就还是记成一直知道换子真相。
6、文案和我设定的不同,因为文案是去年写的,今年4、5月份才开始搞设定和大纲,我也一直以为我前两章就把设定全部说明白了。
7、抱歉,搞出这么大的bug造成十分不愉快的阅读体验。
中秋快乐,评论发五百个红包。
PS:这就是小鱼和赵家、和这个时代的和解。
和赵家,22章嫁出去的时候就是小鱼和赵家的结局了。
小鱼释然了,不怨不恨,无爱无期待,一世两清,两不相欠,各自为安。
也许时间能赢得谅解,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和时代,他还是愿意去包容这个时代的不完美,也能看得见这个时代那些特别特别闪光的地方,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像我们现代人思考问题的模式、根植于我们骨子里的文化思想,其实也都来自于古代许许多多的发光的思想汇总。
虽然平等自由还是很遥远,草菅人命依然会存在,但是尽己所能,成为那点照亮青史的星火。
好啦~~
我要做最后单元的细纲了,打战的,但是不会太严肃,不会偏向战场描写,而且比较短,不会像之前一个案子二三十章,没有。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岁镇相随,尽老今生不暂离。”
——————《元曲·宦门子弟错立身》
第94章
元狩二十五年, 春。
西北陕西省泾原路,泾州天都寨。
寒风飒飒夜苍苍, 群山被染成藏青色, 唯山尖一点白雪点缀,尤为醒目。安札此地作为大景边境第一道防线的天都寨此时亮起火把,帅帐中灯花噼嘙作响,守将愕丹捋着编成小辫子的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被押进帅帐里的男子。
面容普通, 偏向于羌人的长相, 身材瘦小, 眼神乱转, 面露心虚。
“是你投在天都寨附近的包裹?”愕丹将一个包裹扔出去,里头有大夏公卿锦袍、绶带和书信, 书信被打开看过。“这书信落款是本将军, 而那扔包裹的地方却是监军李敏学必经之地,要是大景监军瞧见这包裹里头的东西,往上头告一状……你们这是想使反间计,给我愕某人扣个通敌的罪名啊。可惜棋差一招,我愕某人世代良将,镇守泾原,我舅父愕克善更是泾原军元帅, 陕西蕃兵之首,大景皇帝都得礼让几分, 不敢轻易判他死刑,你们这些奸猾狡诈、贪婪成性的大夏人恐怕算计错了人!”
猛地拍桌,愕丹冷哼一声:“推出去砍了!脑袋给我挂寨门口, 让大夏人看看得罪我愕丹是什么下场!”
士兵领兵,将那奸细推出去斩首。
愕丹松缓脸色, 招手令人送酒菜进来,拱手就冲斜对面的监军李敏学说道:“多谢李大人信任我愕某人,没信那等贼子的反间计。”
李敏学也拱手回道:“愕将军不必客气,此计本就彰明较著,显而易见,是大夏将我等当成有勇无谋之人小看罢了。再说天都寨是大景第一道防线,陛下派我来此便是要我竭尽毕生才学辅佐愕将军守住这道防线,何况愕将军之舅父愕克善元帅乃西北世族,祖上有开国之功,且名将辈出,世代镇守西北防住党项人冒犯,比起奸诈的大夏人,下官自然更信任愕将军。”
一番话说得愕丹喜笑颜开,正好酒菜都呈上来,连忙招呼李敏学享用,同时心想这新来的监军倒比原来的监军识趣且聪明多了。
须知大景皇帝颇为忌惮手上有兵的将领,尤其不信任他们西北蕃兵,屡派监军随行,说是辅佐,实是监视,防止他们拥兵自重、权力过大。
因此监军和将领多数时候关系不太好,若是换成原来的监军,指不定当下就跑去泾州知府那儿告密,届时哪怕他一身清白,哪怕他舅父是泾原军元帅,也可能暂停职务。
酒至酣时,李敏学劝道:“愕将军,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愕丹大手一挥:“且说无妨。”
李敏学:“自三年前临安郡王大败夏军,签订和平盟约后,虽说两国开放商贸,但大夏依旧小动作频频,投放的间谍、奸细以及边境骑兵小规模的试探、进攻从未停止过,我看大夏的狼子野心从未断绝过。下官还听说大夏国君从去年冬便陆续感染风寒,底下几个王子和大臣蠢蠢欲动,兼之战败赔款,令原本就因为穷兵黩武而贫困交加的百姓更是雪上加霜——”
“欸,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弯弯绕绕的,我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说句话得在前面铺垫一大堆有的没的,你直接说重点。”
“……”李敏学:“下官怀疑大夏准备再次发动进攻,以泾原路天都寨为突破口。”
“什么?”愕丹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蓦地站起,宛如熊瞎子的身形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李大人,你方才也说了我愕氏世代名将,亦是西北蕃兵之首,你且去打听打听西北十万蕃兵的厉害!我舅父可是有权调令镇守各地的十万蕃兵,再说我愕丹也不是无能之辈,你可知我天都寨有铜墙铁壁的美称?可知它这美称因何而来?”
他拍了拍胸口,“我从前有铁壁将军之称。那大夏人之前先后攻打鄜延、环庆、熙何三路,被打得落花流水,偏偏每次漏了我们泾原路,害我失去建功立业的机会——”话锋一转,颇为自傲:“不过这也说明我愕家军声名远扬,大夏轻易不敢来犯,而今他们若将我等视为软柿子,以为能随便拿捏,却是大错特错!”
“大夏军要来便来,想战便战,我愕丹不惧战!”
李敏学主要是想劝愕丹警惕些,提前做好部署防范大夏铁蹄践踏,但愕丹向来自傲自大,听不进别人的劝谏,他也很是无奈。
心想若是十年前的愕家军确实令人闻风丧胆,只如今蕃兵之首愕克善本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还狐疑不定,且有些滥杀,从前便杀过几个侄子侄女,因是功臣之后、蕃兵之首,且是西北四军之一的元帅,轻易换不得,这才被赦免。
而这愕丹是愕克善的外甥,深受愕克善宠爱,视若亲子,倒是有传闻他是愕克善与其继姐私通而生,的确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却更为自大、刚愎,还有些愚蠢。
李敏学叹息,见劝说无效,回了营帐后便书信一封,令人送与泾州知府,将大夏的小动作和谋算一一告知,想必对方会主动去寻愕克善。
愕克善到底老谋深算,应当比愕丹靠谱些。
***
泾州愕府。
即便是在以粗犷为美,物产不是特别丰富的泾州,愕府的规模及装潢仍是尤其华丽,在这缺水的大西北,府里竟然还有一个十丈宽的人工湖泊,那湖泊中央还有从江苏运来的洞庭太湖石。
真可谓奢华至极。
泾州知府蒙天纵内心连连称奇,尤为惊叹。
见到西北蕃兵之首、泾原军元帅的愕克善便已心生胆怯,这愕克善年近五十,满脸络腮胡,体格如熊,尤其健壮,周身环绕常年杀伐而生的血腥之气,眉宇还有一股生杀予夺的戾气。
愕克善连眼都没抬:“蒙大人到访,所为何事?”
蒙天纵将李敏学来信一事事无巨细地告知,愕克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打量蒙天纵,看出他急欲藏起来的惧色,便知这是个生性软弱之人。
短短几息之间,愕克善便定下拉拢蒙天纵的想法,当即拱手:“蒙大人,今晚府里备了些酒菜佳肴,可否赏脸留下共饮?”
蒙天纵受宠若惊,连连说道:“自然,自然。”
待将蒙天纵请去偏听,愕克善当即令人到天都寨一趟:“让愕丹堤防李敏学。军中之事自该先劝谏愕丹,偏要越级向上奏禀,学之前那些监官的鸟样!”
***
同年夏初。
泾州天都寨。
愕丹当着一众将士和李敏学的面,手起刀落,将大夏来使斩首,并高声说道:“这人是大夏来使,带了大夏二王子的口信来我帐中,以利诱之,许我高官厚禄,让我叛出大景,归于大夏!且不说我愕丹忠心耿耿,就说他们这些党项蛮族人前一阵还使反间计,现在又使这些不入流的腌臜招数,说不定就等我入套,反过来举发本将害我性命!”
众将士肃静。
愕丹便又说道:“现在将他的头挂到寨门口,告诉大夏人,要么堂堂正正来打,少使些恶心人的计谋。”
话音一落,众将士高举兵矛长嚎一声,震得天都山群鸟飞出丛林。
愕丹经过李敏学身边说了句:“李大人,您还担心我提防不住大夏人的阴谋诡计吗?”
李敏学不知他为何特意说这句,只以为是回应数月前他劝谏愕丹的话,当即说道:“将军自是思虑周全。”
愕丹蓦地冷下脸:“那么李大人以后也不必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可别转身就跑去泾州知府那儿告密。”
李敏学脸色骤然一变,嘴唇讷讷半晌开不了口。
愕丹得意地离开。
李敏学苦笑,本意是通过泾州知府之口说出这里的情况,令愕克善早做准备,如果他开口,愕丹不敢不从,谁能料到愕丹能刚愎自用至此,竟以为他是心存不满、擅自告密。
怕是得罪愕丹了。
沉重叹气,别的将军元帅不敢得罪监军,唯独泾州蕃兵的监军需要时刻小心,也是他倒霉。但是倒霉他一人便也罢了,能令愕丹警惕点却是好事。
***
同年夏末。
大夏派出三千骑兵强攻泾州天都寨,兵败被俘,二王子拓跋明珠当即派来使请求和谈,但被俘获的三千骑兵自称他们愿意归顺西北蕃兵。
愕丹皱眉,直截了当拒绝,便准备将他们发放到南方,不料那三千骑兵首领跪地真情实切地说道:“求愕将军收留我和我弟兄们,我等愿为将军和愕家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虽说是党项人,可血脉里有一半留着羌人的血,心心念念是族人、是西北族地,若不是大夏当年掠夺我西北族地、牛羊和女人,我等怎么会在那背祖忘德的肮脏之地出生?而且这些年来大夏国君穷兵极武,尤其近三年,百姓苦不堪言,军资拖延、贪污,粮草总是在路上迟迟不来,弟兄们实在是活不下去才来投奔您。”
“愕将军,我等身在夏国,时常听您和愕元帅、以及愕家军战无不胜的威名,早已心生敬仰,恨不能重新投胎入愕家军。我们这三千弟兄不是投奔大景,是冲您、冲愕家军,冲咱们西北蕃兵而来!”
愕丹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愕丹的名声?”
那大夏骑兵首领瞪大眼睛,十分震惊崇拜地说:“您是大夏军队无人不知的铁壁将军啊!正因为有您守着天都寨这道天堑,大夏才会几十年不敢冒犯泾原路,这泾原五州百姓才得享数十年的安宁太平!俱是您和愕家军的功劳,您的威名,怎会不知?”
“哈哈哈……”一番话拍得本就好大喜功的愕丹格外开怀,他倒是有些意动,只是还很犹豫。
骑兵首领瞧出他的犹豫,立即献策:“将军可以将我们三千骑兵拆散,分至天都三十六寨军营里,如此一来,便是我等有异心,力量薄弱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更何况您将我们收留下来,便是弘扬您唯才是用、有容乃大的德行,西北蕃兵不是更敬仰您吗?大夏有意归顺的一部分党项人、羌人听到您的名声,也会拖家带口、争先恐后地投奔您,说不定会因为您德行出众,而拥戴您成为蕃兵之首。”
听到蕃兵之首,愕丹不由眼神一动,确实被说动了。
但他还是要装模作样一番,让人下去,他思索后再说,那骑兵首领见好就收。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愕丹收下大夏三千骑兵,并将他们打散编入天都三十六寨军营,而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李敏学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惊恐万端,觐见愕丹,陈以利弊,说道:“大夏人刁滑阴恶完全不可信,将他们打散编入军营很可能会被摸清边防情况以及排兵布阵的具体信息,如果里外呼应,便能打个措手不及,而天都寨离泾州很近,一旦攻下天都寨便能直下泾原路。十万蕃兵仅有两万驻守泾州,大景禁军也在原州驻扎,兵贵神速,若赶不及则危亡当前。还请将军三思,速将大夏骑兵召回来,押送至后方。”
愕丹却觉得李敏学是故意卖弄才学,自以为是,否定他的威名和愕家军骁勇善战之名,刻意夸大大夏战力,便心生不悦,随便找个理由草草打发李敏学。
被遣出帅帐的李敏学失魂落魄:“却是大难临头不自知。”
他定一定神,准备寻求援兵相助。
可惜还没等他动身,仲秋之际,打散编进天都寨三十六军营的三千骑兵骤然发难,联合大夏里应外合,由拓跋明珠担任主帅、原宰相高遗山担任副将,率领十万兵马强攻天都寨。
愕丹兵败,弃寨而逃。
李敏学临危受难,接过指挥权,派人前去距离最近的宁安寨请求支援,那宁安寨是第二道防线,突然受命,匆匆忙忙也只召集三千骑兵抵抗。
宁安寨守将也是名将,和李敏学二人以不到一万的兵力殊死搏斗,硬生生抵抗住大夏十万兵马十日,最终惨烈败亡,无一生还。
大夏十万兵马直下接连夺下天都、宁安两道防线,包围泾州,兵临城下,但是己方损伤也颇为严重,加上国君病得很严重,京都储位之争异常激烈,有朝臣借穷兵黩武攻讦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不得不班师回朝,在此之前,他向愕克善发出和谈邀约。
愕克善同意和谈。
他赔了五十万两白银,转头却和泾州知府蒙天纵狼狈为奸,由蒙天纵呈上表奏折子,道是:大夏十万兵马骤然发动突袭,被天都寨守将愕丹、泾原军元帅愕克善杀得落荒而逃,可惜监军李敏学、宁安寨守将不幸战死。
***
文德殿。
元狩帝提笔批朱红,便有人来报,道是临安郡王求见,他头也不抬:“宣。”
霍惊堂进来,撩起长袍跪下:“臣收到密报,陕西泾州军愕克善伙同天都寨守将愕丹瞒报军情,致天都寨、宁安寨一度失守,宁安寨守将和天都寨监军李敏学以及两寨一万将士拼死抵抗,以壮烈牺牲为代价拖延大夏军队,但愕克善最终接受和谈,拿朝廷和泾原百姓的钱赔偿大夏,转头却欺上瞒下、颠倒黑白还捏造战功并包揽于己身,实在罪不容诛!”
元狩帝眼皮动了动:“你怎么知道?”
霍惊堂:“宁安寨监军死里逃生,向鄜延路而去,将此事告知鄜延军,而后八百里加急,急告于臣。”
元狩帝写完便将笔仍回砚台,又把折子扔给霍惊堂:“看看。”
霍惊堂拿起来一看,毫不意外:“陛下还准备表彰愕克善和愕丹……是捧杀还是安抚?”
元狩帝:“两者皆有。”他走下来,扶起霍惊堂朝旁边的座位走去:“愕克善是西北世族出身,也是蕃兵之首,他在就能镇住蕃兵,同时大景对他的恩赏便是对蕃兵的态度,所以朕得忍着他。他祖父、父亲大节无亏,对朝廷忠心,对蕃兵恩威并施,也算是名将,奈何老愕帅病亡,把蕃兵之首的位子给了愕克善。这愕克善初期还算克己奉公,最近几年去那里的通判、监军除了病亡,便只有夸他的活了下来。朕又不是傻子,能看不出问题?”
陕西四路兵马除了泾原军,其他三路,霍惊堂都待过,因此颇为了解三路将领的品性,唯独泾原军元帅愕克善没有接触过。
但崔国公也同他详细说过愕克善此人的性格,总结起来便是无大节、小节有亏,远不如其父。
愕克善曾因滥杀无辜被参奏,元狩帝以功臣之后予以赦免,实则谁都知道那劳什子功臣之后不过是个借口,真正原因在于——
“为了西北十万蕃兵?”霍惊堂凉凉说道。
元狩帝:“如今西北兵力六十三万,分布陕西四路、河东一路,单是蕃兵便有十万,还有两万膘肥体壮的马匹,为我大景所用则是如虎添翼,若是弃之不用必为大患,可是蕃兵与大景朝廷有些隔阂,更愿意听从当地世族的命令。”
“这我比您更清楚。”霍惊堂甩开元狩帝抓他胳膊的手,斜靠着扶手说道:“蕃兵只听当地世族命令的确麻烦了点,但是世族不听话换一个就是,愕克善欺上瞒下,藐视朝廷,枉顾将士性命,便换个蕃兵首领推上位,反正西北世族不止一个。”
元狩帝闻言好奇:“子鹓可有人选?”
霍惊堂:“鄜州折氏。”
元狩帝拊掌一笑:“大善。却与朕想到一处去,正好子鹓掌鄜延军,常与折氏打交道,不若替换蕃兵之首的任务便交给你?”
霍惊堂猜到元狩帝会搞这一出,倒不矫情,只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小郎随军去西北。”
元狩帝面露为难:“是做随军家属还是?”
霍惊堂:“监军。”
“荒唐!”元狩帝连连摆手:“哪有家眷当监军的道理?何况赵卿现下既是京都府知府,又兼任御史中丞,你把他调走了,朕到哪儿再去找这么能干的公卿大臣?”
霍惊堂掀唇嗤了声,“得了吧,你让他身兼两职,一边是管治安和刑讼谳狱的一府知府,一边又是得罪人的御史中丞,累死累活干了三年,他现在是越来越不着家,别人是没您这么会算计,但您也别把人当傻子耍,连个小夫妻独处的时间都不给。”
元狩帝:“你可以纳妾。”
霍惊堂直接送他个大白眼,元狩帝怒而拍桌:“你什么态度?还有你这什么姿势?坐没坐相!给朕坐直了!”
霍惊堂直接起身告退:“天色不早,臣得回去接小郎下值了。”言罢转身就走,几步又调回来,从广袖里掏出虎符拍在元狩帝跟前说道:“我兵权三年前就交还了,西北之事与我无关,无论蕃兵还是大夏,您尽可找老六,反正他当年也是您看中的好孩子,所以不用暗搓搓让十叔拿着它故意落我府里。”
“我——”元狩帝语噎。
霍惊堂揣着手,闲庭信步地走了出去:“您就别老想着破坏我和小郎的关系了,三年前,他就和我约定同生共死了,是我强迫他答应约定的。您啊,您就省点心吧。”
提起三年前的挡刀,元狩帝那点气便消散不见,不住唉声叹气。
他就是还不死心,还想推霍惊堂上位,奈何他不配合,一副准备跟赵白鱼白头到老的架势。
当然他能强行下旨令二人和离,可是不说他理亏,不说太后会出动,也不说霍惊堂的狗脾气能闹得天翻地覆,就是朝堂百官尤其赵宰执能眼睛通红地跟他拼命。
“朕明明是为他们着想,便是寻常夫妻也有情到浓时情转薄,两个男人能好到几时?没人理解朕的苦心。”
大太监一脸深以为然地点头。
但也只有元狩帝身边的人认可他的观点,那话要是叫其他人听见只会觉得他瞎琢磨,归根结底不过是帝王妄想操控所有人罢了。
***
京都府衙门。
班头笑呵呵地上前:“小的见过郡王,您又是来接我们大人?”
霍惊堂:“放值了?”
班头可不会傻乎乎以为这是问候他:“大人在整理最后的公文,很快就出来。”言罢便见霍惊堂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便识趣地道别。
果然半刻钟后,赵白鱼的身影出现在衙门门口。
“我说了不用天天来接我,太麻烦了。”
霍惊堂:“反正我无所事事,眼下全靠小郎养着了。”拿出温热的湿巾擦一擦赵白鱼的脸和手,又从百宝盒里拿出碗去疲劳的白果薏仁糖水。“快些喝,还温热着,刚刚好。”
赵白鱼嘴上说不用霍惊堂天天来接他,实际早已习惯的在对方拿出湿巾时便把脸和手都伸出去,十分自然地享受霍惊堂提供的服务。
一开始是不习惯的,但是日积月累下来就被腐蚀了。
自三年前中刀再醒来,霍惊堂不可言说的将赵白鱼当成易碎的瓷器娃娃来照顾,也不知道哪点就戳中他的癖好,连赵白鱼的衣服穿搭都由他亲手安排,简直是乐在其中。
“魏伯到广东见他的江湖朋友去了,来了封信,道是有意出海往东南亚走一趟。”
魏伯去年突然提出想趁他还有些力气,想再入江湖。
赵白鱼自然没意见,从前魏伯留下来是为了照顾他,而今他有霍惊堂和郡王府暗卫随身保护着,自然不能再困住魏伯。
“真好。”赵白鱼弯起眼睛,他之前说不当官,结果官越当越大,只能等年纪大些再辞官了。
“砚冰在两江待得颇为安稳,过几天便是省试,心态保持挺好,估计能顺利到会试这一关。”
之前带砚冰去两江便是因他原籍在那儿,中途因故回来,前年又回两江,去年过了乡试,若是省试过了,年底便能回来。
“李姑娘和徐大夫到了南诏,托人寄回来鲜花饼和一些玉石,也不知道徐大夫怎么做的,路途遥远,那鲜花饼也没坏。”
李意如和徐神医在赵白鱼挡刀后的第二年便成亲,没多久就夫唱妇随到处游山玩水,今年却到了南诏。
“别说了。”
越说他越羡慕,想去玩。
“刚从宫里出来?”瞧出霍惊堂一身广袖长袍的公服,只有入宫才穿,赵白鱼问:“出什么事了?”
霍惊堂:“还是西北那点破事。”他将来龙去脉重复一遍。
赵白鱼:“愕克善和蕃兵,蕃兵和大景各自是什么关系?”
霍惊堂简短地说:“西北有不少蛮族,各自为政,原本相安无事,但是大夏立国便将西北边境视为后花园,时常行掠夺之事,而他们原本是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大景一开始也很头疼,很难打胜战。后来发现西北蛮族听从世族的命令,纠集起来训练成军队,规模也有十来万,而蛮族和大夏党项人几十上百年前也是同族,也极其悍勇,而且熟悉两国边境的民情、地形、语言等等,便由朝廷出面,给予世族封赏,借此归化西北十万蕃兵。”
赵白鱼一针见血:“所以统领蕃兵的愕克善其实没多少忠于大景朝廷的心思,才会被大夏挑中作为突破口?”
霍惊堂笑了,“小郎聪慧。”
赵白鱼习以为常,既没有被夸的兴奋,也没有害羞,任谁天天被夸都会无动于衷了。
第95章
“天都寨和宁安寨离泾州军营驻扎地并不远, 李敏学和宁安寨守将能以一万将士扛住大夏十万兵马十天,居然等不到援兵?愕克善是故意不派援兵吧, 还答应和谈, 赔偿五十万两,欺上瞒下,是完全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他到底在想什么?”
“没人能知道。原来的愕家军纪律严明,忠于朝廷, 愕克善继位的前几年, 表现很恭顺, 加上大夏十年来没选泾原路为攻袭点, 朝廷的注意力主要放在西北其他三路和河东路上面,对泾原路变化的了解减少, 倒是忽略了愕克善。”
两人本打算步行回府, 夕阳西下,闻到大酒楼里飘出来的香味还有新出的说书戏本,赵白鱼挪不动脚步了。
“你再同我说说西北的事,还有陛下的态度。”
“进去搓一顿?”
“那是没问题的。”
言罢二人欢欢喜喜地踏进酒楼,俨然是忘记府里的老管家准备好了菜肴正翘首以盼等他们回来。
因是常客,这酒楼东家和店小二早便认识他们,经过时总要停下来聊两句。
“见过郡王, 见过小赵大人。”酒楼东家说:“小赵大人,最近新推出两样甜品, 名为荔枝膏和滴酥,却是供不应求,但瞧着您来, 我便做主叫他们单独给您各留一份,您瞧如何?”
赵白鱼笑着回应:“多谢东家, 不胜感激。”
酒楼东家:“没的事,优惠老顾客罢了。还是老位置?”
赵白鱼:“老位置。我自个儿走着去,不劳烦您带路。”
酒楼东家:“行嘞,您慢走。”
他们的老位置是靠窗的小隔间,既能看到京都四渠之一的河上风光,又较为幽静,是最好的雅间之一,当然价格上会多收一点。
店小二端着烫温的酒跑下楼,遇到赵白鱼也立即打招呼:“小赵大人,您前两个月判的那桩黄骨奇案可是真有冤魂半夜来告案?”
霍惊堂揣着手乜过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哪儿传出来的冤魂告案?”
“喏,”因是常客,加上有脾气温和的赵白鱼在旁,小郡王也变得平易近人许多,这店小二便没多少畏惧之意,指着堂下说书的先生道:“编出来的本子,听说还写成了话本子,风靡京都府,奇情怪志尤其引人喜欢。”
店小二问的却是两个月前京都府衙门处理的一桩奇案,道是郊外某天一道天雷劈中城西一户员外家的祖坟,员外之子不得不重新迁坟,结果棺材盖摔出,发现里头两具尸骨,其中一具骨头通黄,双手呈推盖之势,显然是活人入棺,生生憋死。
经调查发现其中一具白骨是员外老爷的胞弟,死于非命,黄骨则是员外那传闻于十五年前携款而逃的原配妻子,原来她不是薄情寡义而是被害死在祖坟棺木里。
这女子的亲生儿子、员外之子认为必是冤案,当即告官。
赵白鱼受理此案,费了一番周折才查明真相,原来是员外当年从外地买进一批货,不料路遇山匪,货物被劫持,恰时与其弟争家主之位,如果这事传出去,他便会输给更优秀的胞弟,于是藏下货物被山匪劫掠的消息,转而请求胞弟前去接货,将其击杀于深山老林中。
之后与情投意合的表妹合伙,偷偷在原配身上涂抹一种能让皮肤通体呈黄的染料,骗原配得了黄疸病,因症状相似,原配信以为真,为了不拖累子女便将存放嫁妆的钥匙交给员外,听信员外的话悄悄搬到郊外养病,也不敢让公婆知道。
甫出郊外便被员外击杀,藏进祖坟棺材里,不料这原配只是被击晕并未死亡,发现被埋在棺材里,身边还有小叔子的尸体,绝望中活活被闷死。
死后身上的黄颜料渗透进皮肤里,将骨头染黄,实际对查案没有太大的帮助,但是尸骨通黄有别于常理,便被百姓赋予各种奇幻色彩。
先杀胞弟再除原配的员外回去便对高堂哭诉胞弟和妻子携货款私奔,当日从山匪手里逃过一劫的家仆被收买作证,因家丑不外扬,员外高堂没有报官,致使冤魂枉死十五年,这二人的冤屈方见天日。
那员外之后继承家业,娶了表妹,当然真相大白后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因当天晴空万里,骤然一道雷劈下来,好巧不巧劈中员外祖坟,接着是抬棺的绳索忽然断裂,棺材底没摔碎反而滑出棺材盖,在场众人一眼瞧见那具推棺的尸骨,冤情一目了然。
冥冥之中似有天助,处处充满巧合,实是奇情一桩。
连赵白鱼心内都颇为感叹世间有些事确实无法以常理概括,而老百姓向来对冤案奇情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赵青天主审的案子,自然津津乐道。
这不,还传出冤魂半夜击鼓鸣冤的段子来了。
赵白鱼啼笑皆非:“没那回事,莫信。”
霍惊堂恐吓:“人不能做亏心事,否则真有可能夜半鬼敲门。”
店小二瑟缩着肩膀,挠挠头心想还好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霍惊堂揽着赵白鱼的肩膀朝雅间走去,总算没人出来打岔了,继续说西北的事儿。
“西北形势说复杂也复杂,说不复杂也不复杂,官场上倒没甚弯弯绕绕,主要是蕃族、西北五路兵马和夏国三者间的摩擦。五路兵马各自为政,河东离得比较远,彼此间有些小龃龉、小摩擦实属正常,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战场上的兵不少刺头,多数时候不服其他兵也是常事。”
“陕西四路军分别是崔家军,也就是咱们外祖一家,主掌熙河军,镇守熙河路。其次是鄜延军,镇守鄜延路,我带的兵。第三路是环庆路环庆军,原来属于靖王,他死后军队被收编,派郑元灵担任元帅。”
赵白鱼问:“郑国公第三子?”
霍惊堂点头。
赵白鱼疑惑:“陛下不怕郑国公府大权独揽?”
霍惊堂支颐说道:“郑元灵即便到了西北担任元帅也不一定能实打实掌控环庆军,别忘了副将是唐河铁骑的人,还有陛下派过去的陕西安抚使蔡仲升,府邸就在环州,有权插手环庆军调动,他原来是东宫的人,致力于使绊子痛打郑元灵,而郑元灵本来在冀州军混得好好的,贪心不足非要插手西北。现在他原来的位子没了,郑国公府在冀州军的影响力逐年减弱,到了西北,有蔡仲升和他狗咬狗。”
赵白鱼提出疑问:“中宫和东宫没了三年,蔡仲升还能保持忠心?”
霍惊堂:“是个好问题。”
赵白鱼:“所以?”
霍惊堂:“最近一年,倒是传出蔡仲升和郑元灵接触甚密的消息,不过没闹出大事便暂时不会动他们。何况蔡仲升的任期也快到了,届时再顺理成章换一个顶上去,他们这段时日的经营还是竹篮打水。”
行吧,他能想到的问题,元狩帝必然思虑更为周全。
赵白鱼:“说说西北蕃族和愕克善的事,说点有趣的。”
霍惊堂想了想,便挑些有趣的地方同他细细说来,还说了些风土人情以及当地政策相关,特意提了句:“大夏国君、贵族基本是党项族,共八个部落,其中拓跋氏是大夏王族。这些党项人多数是从西北的羌族迁移过去,或是其他蕃族和西夏人的混血,你也知道大夏推崇佛教,西北蕃族毕竟同源,也很信奉佛教。”
转而便说起其他,直聊到夜幕降落,星子满空,二人才回府,自然得到等了他们好几个时辰的海叔的黑脸,但他们脸皮都厚,完全能做到视若无睹。
***
元狩帝的密旨还是偷偷颁布下来,令霍惊堂担任陕西制置使,即日启程去西北调查天都寨一役的真相,再派赵白鱼赴任陕西经略使,即日启程招抚边境蕃族。
制置使和经略使的职能有些相似,都是临时设置的二品军事官职,随时调派、委任并撤职,和钦差的职能有些相似,算是同一个类型的官职设置。
前者是筹划沿边军事,后者抗击大夏和招抚边境蕃族,倒也有权过问天都寨一役,也能调兵遣将,算是要人有人、要权有权,元狩帝给得挺大方,不像两江时抠抠搜搜还满腹算计。
虽不是监官但也能陪同西北,霍惊堂勉强同意安排,接过密旨便和赵白鱼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赵白鱼还挺期待,霍惊堂老跟他描述西北大漠好玩的地方,早就勾起他的好奇心,因此更不抗拒。
虽是密旨,但赵白鱼身兼京都府知府和御史中丞两职,骤然调职自然瞒不过朝廷百官的耳目,因此二人的行踪很快被知道,只是不知以何官职前往西北。
没人不识趣地跑来问,不过对于消息来源广泛的人而言,猜出赵白鱼的官职不难。
***
赵府。
赵伯雍站在谢氏紧闭的房门外说道:“五郎不可能担任三品以下的官,否则就是无缘无故的贬谪,三品左右的西北官职多少个就摆在那儿,固定的,不见更换便只能是些临时设置的官职譬如钦差、制置使、经略使。没出大事,不需立钦差,五郎无军事经验,不会立他当制置使,倒是前阵子听闻大夏二王子拓跋明珠率兵突袭泾州,被愕克善打回去,要了不少赏赐和军资粮草,但这事有些蹊跷,应该是令五郎去查这事。”
屋里头敲木鱼的声音停了。
赵伯雍:“西北算是临安郡王的地方,而且经略使有权有兵,不怕受欺负,大夏正值动荡时期,应该不会在这时期发动战争,五郎不会很危险。”
过了一会儿,屋里头的木鱼声重新敲响,谢氏始终没回应赵伯雍一句话。
谢氏怨怪丈夫,自三年前便从主院搬出,住进赵白鱼原来住了十几年的偏僻小院,在里面修了一个佛堂,从此不愿意和赵伯雍说话。
赵伯雍等了好一会儿才失落地离开。
外面等待的赵三郎见状毫不意外,比起三年前遭逢家变前后易燥易怒的不成熟,现在的他冷静沉稳失却从前的天真莽撞,倒有几分赵长风的模样。
“爹,二哥在书房等您商讨些事。还有大哥来信,道是不必调他回来。”
赵伯雍佝偻着背,三年时间让他头花全白了。
“知道了。”
言罢便走了。
这三年里,谢氏不愿见他们,赵长风自请去边疆守城,赵二郎倒是从两江调回来进了三司,赵三郎因过于拼命而屡建功绩,也升了两级,还是在禁卫军里做事。
赵家看似风光,实则内里一潭死水,四分五裂。
***
晋王府。
六皇子及冠便被赐王府、封晋王,没了东宫,倒是有不少大臣暗中投靠他,但他前头没人挡着,总疑心元狩帝会算计他,这两年低调了许多。
不过再低调也没放慢他征服那至高无上之位的步伐。
霍惊堂和赵白鱼刚出京都府便有人将他们的行踪报至晋王府,谋士分析一番后说道:“由此可见这赵大人应该是被授予经略使一职,和临安郡王一同查天都寨一役。”
霍昭汶:“你说父皇会给霍惊堂安排什么职位?”
这倒是猜不出来,不是制置使难猜,而是西北本就算是霍惊堂第二个家,不少官职任他挑选,可是眼下没有任何官职变动。
尤其赵白鱼还很有可能被封个经略使的名头,总不能两人都封个性质差不多的官职去西北查同一桩案子吧。
谋士说道:“或许是作为家属陪同赵大人去西北?”
另一个谋士说道:“临安郡王这三年寸步不离赵大人,却有这可能。”
谋士趁机建议:“西北天高皇帝远不说,也是形势复杂,大夏间谍、奸细、小队士兵时常潜入我朝边境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偶有伤人性命,说不准偶遇临安郡王出了意外……横死西北也是有可能的。”
霍昭汶:“你也说了西北是霍惊堂的地盘,何况他武功高强,轻易杀不了反而有可能牵连到我们。”他扶着额头说动:“先别妄动,把消息送到郑元帅那儿,他知道什么时机动手最合适,也能做得不留痕迹。”
顿了下,他又说道:“你们说赵白鱼是去查天都寨一役?”
谋士点头:“听闻天都寨、宁安寨一度失守,夏兵兵临城下,泾原军元帅根本没应战便和谈。”
霍昭汶:“我记得泾原军元帅是愕克善,蕃兵之首?”
谋士再点头。
霍昭汶若有所思,忽的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赵白鱼和霍惊堂此行不是查天都寨一役,也不是招抚蕃兵,而是奉旨准备换掉蕃兵之首愕克善!愕克善不听话啊,总要换个人推上位统管十万蕃兵,换谁……”他骤然冷了神色,闭上眼睛。“父皇,您倒真是为之计深远。”
谋士担忧询问:“殿下?”
霍昭汶敲桌说道:“把这些消息都发出去,郑元帅知道怎么做。”半晌后,他喃喃自语:“还是孤的亲娘、孤的外家还有孤的舅舅们才是孤的家人,才偏疼孤。”
踏出门的谋士闻言浑身一僵,内心担忧,这般重视外戚却不是件好事。
***
西北泾州。
马车和骑马轮流交换,不怎么着急地赶路但也不刻意拖延,还是花了一个月抵达泾州。
进入泾州地界时,赵白鱼和霍惊堂换了马车乘坐,慢悠悠地行驶于官道上,两道都是枯木林。
此时入冬,天气转冷,大地褪去生动娇艳的颜色而铺上能够适应寒冷的铁色、草枯后的灰黄色,与秋夏时的大地泾渭分明。
就在马车慢悠悠向前时,有个小尼姑忽然从旁冲出来,绕着官道打转两三圈,瞧见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所在的马车便眼睛一亮,急忙扑过来掀起帘子便钻了进去,瞧也没瞧里头的人便跪地祈求。
“后头有人要抓我去送死,求您发发慈悲,行行好让我躲一躲。”
赵白鱼瞧这小尼姑大概二十,肤色黑了点但五官俊俏,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姑娘,便猜到抓她的人藏着什么心思。
他打开旁边的箱子示意小尼姑藏进去,在上面铺上一层布,瞧着就像是马车里的座椅,而后继续拿起书来看,至于霍惊堂则是靠在一边抱着胳膊假寐,全程没睁开眼。
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凶神恶煞地嚷嚷着,说着赵白鱼听不懂的话。
他们脚步越来越近,当中有人猛地撩起车帘就钻进来:“你们有没有看见一——”话没说完就飞了出去。
外头十来人立刻拔刀包围马车,为首一人瞥了眼被踹晕的手下,看他胸膛有些凹陷便知车里是个人物,于是换成大景官方语颇为礼貌地询问:“敢问是哪路英雄?”
赵白鱼:“行路旅人,担不得英雄。”
声音倒是挺温润,像个读书人。那人便又道:“刚才是我手下冒犯,还望见谅。我们在追一个犯事的女子,准备捉拿她归案,敢问英雄是否见过?”
赵白鱼笑了下,这问也不问便钻进马车来的架势可不像良善人,他只道:“我从始至终都在马车里,没看见外头有什么姑娘,倒是恶徒见了十来个。”
“你!”
有人不忿,被为首之人拦下来,他再度道歉并说道:“那女子是明知故犯,还逃狱,异常狡猾,罪行重大,我等追了数日,难免着急些,若是英雄有线索还请告知,我们大人有赏。”
“你们大人?”
“我家大人乃泾州军副军主,泾原军元帅、蕃兵之首愕元帅之子,愕达木!”
“闭嘴!”那为首之人假模假样地呵斥一句,实则紧紧盯着马车。“那女子与我家大人有些瓜葛,我家大人准备抓她去见官。”
“原是如此。泾州愕家军之名响彻西北,我自是闻名遐迩,没有不帮忙的道理。”赵白鱼掀开车帘露出真容,指着西北的方向说道:“虽没见到人但听到她匆促的脚步声,从那方向跑去了。”
赵白鱼那风姿连在京都府也是少有人能出其右,何况粗犷为美的西北,更难见到这等温润如玉的人,因此一露面倒是令追捕小尼姑的十几人失神一瞬。
片刻后回神,为首之人道谢便带人去追。
跑了一阵,那人忽然停下,招来两人说道:“回去跟踪那辆马车,看他们究竟有没有私藏小尼姑。”
那二人听令返回。
而这头,赵白鱼戳了戳刚才一脚踹飞擅闯之人的霍惊堂,无声说道:少装了。
霍惊堂睁开一只眼,抬手便包住赵白鱼戳过来的手。
赵白鱼抽不回来,无奈地冲箱子说道:“出来吧。”
小尼姑很快从箱子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觑了眼二人,皆是被他们不同于西北的气度样貌惊艳住,回神后便低头道谢:“多谢两位先生搭救之恩。”
赵白鱼:“先说说你怎么得罪愕达木,若是真犯了法,不用等其他人来抓你,我也会送你去见官。但你要是被迫害,我或许能救你。”
小尼姑猛地抬头看二人,的确气度不凡,或许手眼可通天,顿时眼泪盈眶跪下来说道:“求两位先生救救若善。”
赵白鱼伸手扶她起来:“你别跪我,欸,我最不喜欢就是你们老动不动跪人,起来起来。你不起来我不帮你了。”见小尼姑听话地起身,他才说:“坐下,喝口水慢慢说,看你脸色白的,不着急。”
手被捏住,赵白鱼诧异地回头,看到霍惊堂比划口型:怜香惜玉。
赵白鱼轻拍了下霍惊堂的手背示意他别闹,后者挑了下眉,把玩着赵白鱼的手指,压根就没有要闹的意思。
小尼姑道谢完,喝口水缓过气来,便将她遭遇的事情娓娓道来:“我原是泾州人,住在蕃族和大景人混居的地方,那儿生户比较多,治安不是很好,常有山匪下来劫掠牛羊和女子。我十三岁那年险些被掳走,爹娘便将我送到山上的尼姑庵。因山匪多是蕃族组成,十分信佛,倒不会去劫掠尼姑庵,到我十七岁时,随师傅下山遇到愕克善元帅之子愕达木。他非要纳我为妾,还想强抢我进府,好在师傅告官及时,那泾州知府便把这件事捅到愕克善元帅那儿,愕克善元帅大怒,责令愕达木不准强娶我,而泾州知府则判我还家。”
赵白鱼有些诧异,这样看来,那愕克善和泾州知府也算明理,怎么天都寨一役却能丧尽天良枉顾一万将士的性命?
霍惊堂在他耳边说道:“愕克善信佛,泾州知府蒙天纵于小节上无大碍,治府能力还行,但军事上不懂,大节有亏,为人迂腐了些。”
赵白鱼懂了。
愕克善不是明理,而是太信佛,不允许有人劫掠尼姑,冒犯神佛。
小尼姑脸上带泪地说:“我的未婚夫……他叫索桑吉,是蕃族人,与我青梅竹马,后来跑去当兵入伍,多年杳无音讯,去年终于从战场上回来想娶我,我们两家都说好了,我也准备还俗,结果愕达木不知从哪儿知道这件事便将我和索桑吉告官,那泾州知府怒极,不准我还俗,还把索桑吉打瘸一条腿。事后我和索桑吉还时有联系,被愕达木发现,准备再次告官,说我侮辱神佛,要抓我扒皮向上天赎罪。”
“荒唐!”赵白鱼怒斥:“蒙天纵也是这意思?”
小尼姑颔首。
霍惊堂:“他们推佛崇佛,要不是有大景律法拘着,怕会制定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残酷刑罚惩罚辱佛之人。熟户还好,生户不是大景子民,更无法约束,这愕克善尤其信佛,泾原路又是他的地盘,自然会沿用一些蕃族生户惩罚辱佛之人的刑罚。”
所谓生户即是西北蕃族,有羌人、吐蕃、回纥等等,不臣服大景且离群索居,没有为大景保卫过边疆的蕃族都是生户,熟户则是为大景保卫过边疆的蕃族人,异常熟悉大景人的文化、语言和饮食习惯,和大景人没甚区别,还有官府划分的田地,需要缴税。
赵白鱼知道两者区别,不过他突然好奇:“蕃族信仰的佛和大景子民信仰的佛是否有关联?”
霍惊堂:“联系紧密。蕃族崇佛的风气是前朝中原传过去的。”
赵白鱼想了想,笑起来:“这样倒是好办多了。”
霍惊堂:“小郎有法子。”
赵白鱼:“能试一试。”
霍惊堂:“试归试,后头有两只耗子要不要现在处理?”
赵白鱼:“是刚才那帮人?没糊弄过去啊。”
霍惊堂:“有点经验的人都很难被糊弄。”
赵白鱼:“也是。”
若善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说话,仿佛打哑谜似的,唯一能听懂就是那帮人又拐回来,不由急了。
赵白鱼安慰她说道:“不用急,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你在我的马车里,还要他们看我住在哪儿,更要他们亲自带着官兵把我押到泾州衙门那儿,要泾州知府亲自来审我。”
若善一脸茫然。
赵白鱼但笑不语。
***
两个跟踪马车的人一路跟踪到一处客栈,见二人下马车,没过多久就见那小娘皮跟着下来,立即跑回去禀告。
“好啊!我就说青天白日的,那么大一条官道上突然出现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娘皮,哪个男人能不心动?”为首的打手愤愤不平:“幸亏我留了心眼才没让他们逃过去!”
“您意思是那两人看上那小娘皮?不至于吧,我瞧他们通身气度不凡,应该看不上。”
“你懂什么?那二人器宇不凡,一口地道官腔恐怕是打京都府来的,这一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大男人挤在一辆马车里赶路,也没个女的纾解,就是见到头母猪也指不定当天仙了!何况这尼姑庵里出来的小娘皮确有几分姿色,得人青睐情有可原……你说车里有两个人?确定那小娘皮被藏进客栈里?”
“对,我亲眼所见!”
这打手有几分小聪明,眼睛转一圈就知道那二人气度不凡,要是他不小心得罪了,几个脑袋也不够掉,转头便抬着被踢断肋骨的手下跑愕达木那儿哭诉——
“大人您瞧,我们兄弟几个是通宵达旦不敢阖眼地替您抓那小娘皮,好不容易逮着她却被两个不知打哪来的色迷心窍的无赖硬生生给抢了去,还把我这兄弟踢得差点没了,大夫说他往后都不能再劳累,就算好吃好喝地养也活不长。”
愕达木的外型却和他父亲愕克善熊一样的外型截然相反,中等身材,偏瘦但该有的爆发力都有,五官肖其母,颇为端正,却被眉宇间的邪气、纵.欲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脸色不善:“你没说你们是谁的人?”
“哪能没说?就是说完了才毫不留情地踢打我们!大人,他们打的不是我们,分明是打您的脸!他们是把愕家军的脸面都踩到脚底下蹂躏啊!”
愕达木:“带路,随我包围他们落脚的地方!”
“大人,我、我看他们不像普通人,要是京都府里来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
“你得罪不起罢了。就是皇子王孙到了泾州也得给我愕家军三分脸面,两个没随从的穷破落算个屁!”愕达木大手一挥:“带兵,随我出发!”
“还有,去通知蒙天纵准备开堂审案了。”
第96章
进客栈后, 赵白鱼特地带若善绕了一圈,在去房间的路上, 他特地多问一句:“你那个情郎原先是在哪个军队?”
若善:“他说他是在西北战神临安郡王带的鄜延军之下的蕃兵队伍, 折家军,是其中一支甲胄骑兵里的骑兵。”
这么巧?
赵白鱼看向霍惊堂。
霍惊堂:“能当甲胄骑兵说明的确骁勇善战,应该上过战场,立过不少军功。”
若善连连点头。
赵白鱼:“听你的描述他也有十年军龄, 应该能上大景户籍, 分到薄田和些许资产。”
若善:“桑吉哥说他已是熟户, 只是得走程序, 没个一年半载可能下不来。”
“我担保他很快能拿到熟户户籍。”赵白鱼笑了,问她:“我要是令你今晚便和你的情郎成亲, 你愿不愿意?”
若善愣住:“上头的大人们会把我们都抓去砍头的……”
赵白鱼:“我要是操心这个还用问你愿不愿意今晚成亲?你就说同不同意, 要是同意立刻找个跑腿的通知你爹娘和你的情郎,赶紧操办。”
若善羞得满脸通红,点点头。
“那行,先和我去趟尼姑庵。”
***
客栈外被一群官兵包围,普通人被吓得四下逃蹿,一瞬间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连老板和伙计都找个角落躲了起来。
愕达木带着几个得力下属闯进客栈后院, 站在庭院中间,也不管赵白鱼他们究竟住哪个房间便挥手道:“把人全都给我揪出来!”
下属得令, 一一踹开房门,里头被揪出的人开始还骂着有没有王法,瞧见外头一身戎装的愕达木和官兵霎时噤若寒蝉。
其中一个下属走到正中间的屋子准备踹门时, 门忽然从里头打开,走出个气度不凡的男人, 只瞥来一个眼神便叫他准备叫嚣呵斥的话语统统堵在喉咙口,浑身泛起寒意,像是行走于大漠荒野被群狼盯上,也像是两军交战遇到那凶蛮的大夏人屠,以至于他讷讷半天不敢言。
霍惊堂收回目光向前走,本是找茬的跟在他身后反倒像是他的跟班。
“你找什么人?”
愕达木狐疑地看他,之前的打手赶紧上前说:“不是之前和小的对话那位,但观他样貌不凡,器宇轩昂,应该就是马车里的另一个,也是同伙。”
霍惊堂揣着手,垂着眸,神色恹恹地问:“说吧,大晚上扰人清梦是为何?抓人还是胡作非为?这院里住的都是挣口饭吃的行脚商人,少为难他们。”
愕达木闻言倒是笑了,“你这人挺有意思,自身难保还担心别人?我问你,那小尼姑是不是叫你们藏屋里了?”
霍惊堂:“什么小尼姑?我这不是庵堂寺庙,既没有帮人剃度出家的工具,也没有收留尼姑和尚的兴趣。”
愕达木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冲进霍惊堂那屋里搜索,但是刚跨进门槛便听霍惊堂说道:“屋里多少东西我一清二楚,就按西北蕃族的规矩来,少一样便断你身上一样东西,看大人外型样貌也是蕃族人,应当懂规矩。”
那搜屋的人闻言一僵,其实没少干过入室搜寻的事儿,顺手牵羊更是理所当然,尤其这种外地来的肥羊,有钱无权无人,被人顺走值钱的东西也不敢吭声。
未成想竟不是个善茬。
愕达木负手,绕着霍惊堂转两圈:“原来不是个愣头青,那你应该知道泾州是谁的地盘。”
霍惊堂似笑非笑:“愕克善鼎鼎大名,我自然如雷贯耳,余下的……倒有几个名将声名不错,前阵子以一万将士死战大夏十万兵马的宁安寨守将和天都寨守将就不错,名冠西北。嘶——我记得天都寨守将是叫愕丹?人称铁壁将军,听说是愕克善元帅的儿子,确实虎父无犬子。”
愕达木脸色阴沉许多,冷冷地瞪视霍惊堂。
他身后的打手心领神会地呵斥:“夸你两句你还喘上了?那愕丹只是愕元帅的外甥,什么铁壁将军?弃城而逃的狗熊,徒有虚名罢了!”
愕达木猛地回头瞪了眼打手,后者意识到说错话,迅速低头退下。
霍惊堂:“不是愕元帅之子?”
愕达木:“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出了泾州,其他人都以为愕丹是愕元帅之子?”
霍惊堂做出犹豫的表情,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对便打个哈哈说:“许是我误会了。”
愕达木自然不信他这话,但也不会自取其辱细问,只是信了几分,心头阴霾更深,便更恨愕丹。
此时搜屋的人跑出来禀报:“大人,没搜到人。”
愕达木:“你同伙把那小尼姑藏哪了?”
霍惊堂:“我也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没见过什么小尼姑。”
“不说实话?行,随我走趟衙门。这事儿我还就告官了,我人证多得是!”愕达木挥手:“带走!”
霍惊堂身影一晃便出现在愕达木身后,大步朝前:“走吧。”
愕达木愕然心惊,迅速转身,倒起了几分防备,说来他身手也不弱,刚才那一下根本没摸清对方的武功路数,要是有心想取他项上头颅岂不如囊中取物?
他连忙挥手:“你们都挡我前头,给我盯死他。多留几个人在这儿看着,等他同伙回来立刻拿下!”
***
天色已晚,泾州知府衙门还是亮起火把,开了公堂,两道都是睡眼惺忪的衙役,堂上的蒙天纵悄悄打了个哈欠便敲起惊堂木问:“堂下何人,状告什么?”
愕达木上前将前因后果说明白,蒙天纵皱眉:“又是那不知廉耻的小尼姑?”啪一声拍响惊堂木,喝问霍惊堂:“说!你们是不是见色起意?到底把人藏在哪儿?”
霍惊堂没说话。
愕达木便靠着公案桌说道:“他不肯承认合伙偷人、藏人,但是我几个手下亲眼所见,还有客栈老板、旅客都能作证。”
蒙天纵便令人将人证带回来,确实如愕达木所说,都亲眼瞧见此人与其同伙带回来一个小尼姑。
那客栈老板还战战兢兢说道:“我印象深刻,因两位龙眉凤目,气度儒雅,见一面便不可能忘记,何况他们当时带着一个模样有些俊俏的小尼姑,我还记得其中一位温文尔雅的郎君特地来问有没有后门,之后便带着小尼姑从后门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小的不知。”
蒙天纵再敲惊堂木叱问:“你还不承认?”
霍惊堂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们说的是那名叫若善的小娘子?”
愕达木:“你装什么?我方才一遍遍问你把那小尼姑藏哪儿,你嘴巴硬得跟在冰天雪地冻过的馕一样,现在到了公堂上、被这么多人指认,瞒不住了才想起来?难道你这一天内还收留很多尼姑不成?”
“倒不是,就一个。但她说她不是尼姑。”
“不说别的,她那身海青袍子可是庵堂里才有,尼姑才能穿!她说不是,你就信了?”
“我此人纯良,向来是容易同别人推心置腹的。”
“放你娘的狗屁!你要不出衙门口找泡狗尿瞧瞧你这副尊荣究竟有哪点能看出纯良二字?”愕达木深受刺激。
霍惊堂语气凉凉:“人不可貌相。”
愕达木捂着气急的心口,他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气到极点反而清醒,不与他纠缠,转身就对蒙天纵说道:“大人也听见了,他承认他和同伙见色起意偷藏尼姑,却在这里胡搅蛮缠,摆明是想拖延时间。虽不知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是未免夜长梦多,大人还是赶紧判他们诱拐良家妇女、亵渎神佛,打断手脚赶出泾州府,再叫人全城搜捕他的同伙和那小尼姑,赶紧剥了小尼姑的皮向神佛告罪!”
前头的提议,蒙天纵倒是同意,只最后一点他不赞同:“将人赶回庵堂里就好,倒也不必扒皮。这样,待抓到人便将她关进庵堂里,再把她的情郎赶出泾州府,子不教父之过、女不贤母之惰,便把小尼姑的父母抓起来打板子、脸上刺字,愕军主以为如何?”
刑罚不痛不痒,愕达木不乐意:“蒙大人未免太偏袒那小尼姑,你须知我们蕃族尊佛崇佛,而这小尼姑屡破教条,早就闹得人心不满,几个有名望的蕃族首领来我这儿告状,非要惩治小尼姑。您倒好,处处偏袒。”
蒙天纵脸色一变,他有些迂腐,不满尼姑私通,有伤风化,也有平息蕃族异议的考量在内,而今听愕达木这么一说,心里清楚他是徇私报复,也是没法善了的意思,却也没办法。
之前能请动愕克善是因他信佛,现在要是被他知道小尼姑私通男人,恐怕手段比愕达木更残酷。
愕克善的态度便决定府内其他蕃族首领的态度,若是因此事认为大景不尊重他们的文化信仰而使泾州动荡,朝廷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左右思量一番,蒙天纵便决定采取愕达木的意见,审问霍惊堂:“你快说你同伙和小尼姑的藏身之处,否则别怪本府把衙门里的家伙事全招呼到你身上!你细皮嫩肉扛不住的,快快从实招来。”
霍惊堂十指交握,大拇指转啊转,闻言便点头:“民不与官斗,我懂,我配合……让我想想是去了哪儿?哦,想起来了,说是送小尼姑回她住的地方,大人可知她住哪儿?”
“尼姑当然住庵堂!”
“哪座庵堂?”
“当然是住……你问本府还是本府问你?言行无状,跋扈飞扬。”蒙天纵横了眼霍惊堂,刚准备派人去庵堂将人抓回来便见外头有个官兵在张望。
愕达木走出公堂,听那官兵说话,不由露出笑来,回头看了眼望向这边的蒙天纵,他寻思一会儿便说道:“你私底下多带几个人到庵堂抓住那小娘皮,别再让她跑了!也不用送衙门来,直接送我府里就行。”
言罢再回公堂对蒙天纵说:“大人,不用派人过去了,他的同伙回客栈被逮个正着,正往这儿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身影走出影壁,穿过中庭,步伐匆匆地跑进公堂,衙役甚至来不及拦下他。
蒙天纵叱问:“来者何人,为何擅闯公堂?”
赵白鱼讶然道:“大人不是找我?”
“我何时……你就是他同伙?”
赵白鱼点头。
“有人告你私拐尼姑,可认?”
“不能认。”赵白鱼老实解释:“当时情况是几十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追着一个可怜的弱女子,那弱女子向我们求救,稍有几分侠义心肠的人都不可能见死不救是不是?于是我就骗了他们,把人藏起来,然后送了回去。”
蒙天纵:“既然是救人,直接把人送回庵堂就行,为何多此一举绕进客栈?你没私通那小尼姑?”
“说的什么话!那小女子甚至没进过我屋里,就在客栈后院里绕一圈便从后门出去,不信你问客栈喂马的杂役、店里的小二,都能作证。”
蒙天纵再问证人,确实没把小尼姑往房里带,如此倒不能责怪他们,确实是误会,本意是见义勇为,人也送回去了,便想将二人当堂释放,但是愕达木出声阻拦。
“眼下什么话都任他们说,要是那小娘皮压根不在庵堂,这二人联手撒谎欺瞒大人,意图脱罪,等出了衙门还不是海阔天高任鸟飞?”
愕达木背对蒙天纵,扬起阴沉沉满是算计的笑。
反正他的人提前一步前去劫走那小娘皮,等蒙天纵这边的人再去搜,没见到人便会问罪眼前二人,什么罪名还不是任他构陷?
人,他要得到手!
得罪他的人,也不能放过!
果然蒙天纵采取他的建议,令赵白鱼二人先留下,叫人去庵堂找若善小尼姑。
好半晌后,蒙天纵的人出现在公堂外面,一脸焦急。蒙天纵疑心出事,过去一问才知道人没找到。
“都找遍了?”
“找遍了!说是把人带到庵堂待不到一刻钟,又把人带走了!还说……”
“说什么?”
“那小娘皮还俗了!”
蒙天纵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道:“你上公堂把你探听到的事都说出来!”
下属听令到公堂重新说一遍,蒙天纵皱眉道:“不可能。当初她为了拒绝求亲已经当着本府和愕元帅的面明明白白说了绝不还俗,因此这次她私通男人还想还俗嫁人才会被本府拒绝,才惹得蕃族愤愤不平。”他转而问赵白鱼:“你使了什么手段令她还俗?可是以权压人,威逼利诱?”
赵白鱼:“大人觉得我权势滔天?”
蒙天纵:“观你气度不凡,应是有些权势在手,但不管你是谁,哪路王孙贵族,到了泾州就得守规矩!本府一切依法行事,所有决策都是出于西北稳定而考虑,决然问心无愧。倒是你,到了公堂上还满口谎言妄图欺骗本官,看来不招呼点真东西却是说不出一句实话。来呀——”
“慢。我的确是救了人,从客栈里送回庵堂,然后我就把人赎还了。”
“赎、赎还?”蒙天纵傻眼。
这是什么?
愕达木抢过惊堂木怒拍道:“我只听过贱籍或妓.女能被赎还,只知道尼姑能还俗,还从未听过尼姑能被赎还的,你瞎搞什么名堂?”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南梁梁武帝崇佛尊佛,比之蕃族有过之无不及,四次出家,三次被大臣们花巨资赎回来,前朝还有两次皇妃出家当道姑又被赎还回来继续嫁做人妇。皇帝皇妃尚且能,那若善小尼姑为何不能被赎还?更何况小尼姑双十年华动了春心是人之常情,连佛祖都有成人之美允许出了家的尼姑再还俗,怎么到你们泾州这儿就不能了?退一万步来说,西北幅员辽阔但人口远不如中原密集,这里又是边境地带,需人手抵御外敌,哪哪都需要人,人口就是财富,不让人成亲怎么创造人口?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小尼姑的婚事,不是嫌自己太闲了吗?”
愕达木根本不信神佛,也不知道他是否有理,反正先骂就对了。
“强词夺理!蒙大人别被骗了,我蕃族佛教根本没有赎还一说。”
赵白鱼:“你蕃族佛教当年还是从中原传过去的,怎么不认祖宗了?”
蒙天纵一个头两个大,找来师爷问赵白鱼的赎还之说是否有理。
师爷小声说:“他说的没错,按理确实能赎还。那小尼姑当初是发誓绝不还俗,她就不能还俗,但要是有人赎还,连愕元帅也不能说什么,遑论西北蕃族各个首领。”
蒙天纵没想要小尼姑的命,不允许其还俗概因对方于佛前和各世族前发过誓,也怕判她还俗惹怒蕃族,可是当有条完美的解决办法出现在面前,他还是心生不满。
不管赵白鱼赎还尼姑是准备当暖床的,还是成人之美,都叫他心里不得劲。
玩尼姑?娶尼姑?
有伤风化。
不过他还是说道:“他这边是有理,本府只能判他无罪释放,至于那小尼姑,既然是他赎还,如何处置便是他的事。”
言罢就准备放人回家。
愕达木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小尼姑还俗便能嫁人,我向你求纳她为妾,知府大人就做个见证吧。”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威胁:“外乡人,别不识趣。若不交出小尼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她的情郎和她情郎的父母可就说不好了。他们都是蕃族生户,不归大景朝廷管,纵是皇帝也不能插手。”
赵白鱼面露诧异:“原来将军您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娶她?您早说啊!您是世族,那若善姑娘要是跟了您便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唉!我刚把她嫁出去了。您不早说?我这不是阻人前程吗?唉。”
愕达木和蒙天纵同时惊讶,“你才把人赎还就立刻嫁出去了?”
“啊,郎有情妾有意,干柴烈火,迫不及待,我想拦也拦不住。”
“你!”愕达木气得直翻白眼。
这时却有个下属到他旁边耳语几句,愕达木转怒为喜:“你说你把那尼姑嫁给谁了?”
“说是她的情郎,叫索什么?”
“索桑吉?”
“是他。”
愕达木转身就对蒙天纵说:“禀知府大人,我记得大景律法明确规定大景子民不得与异族成亲!若私自成亲则男女刺字,财产充公,并令和离,再问罪家人,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
蒙天纵连连点头:“确实明令禁止。你以为是成人之美,殊不知害了两个家庭。”
大景不同于前朝,的确禁止与异族通婚,为此以身作则,拒绝公主和亲。
“异族指的是非我大景子民,而非蕃族。蕃族亦有生户、熟户之分,熟户者,为我大景子民,非异族,可通婚。”
愕达木抓住把柄说道:“你没说错,可索桑吉还是个生户,是异族!”
“现在不是了。”霍惊堂主动开口,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都虞侯崔小将军亲笔,根据索桑吉十年军功予以户籍和封赏。”
“快拿上来我看看。”蒙天纵拿过信件和师爷看完,二人商讨一番,确认信件上的盖印确实出自鄜延军将领,便缓和脸色说道:“既是崔小将军的吩咐,本府择日便落实索桑吉入户手续。那小尼姑被赎还便是俗家人,嫁娶任意,索桑吉是熟户,自可与大景人通婚,并不犯法。”
愕达木前脚刚想到的计谋后脚就发现人家早跑在他前面把路堵上去了,换成谁,谁都得受气,但他不是一般人,受了气不发泄出来还是蕃族之首、西北世族里出来的子弟吗?
见愕达木面色阴沉,难掩杀意,蒙天纵提醒:“公堂之上,切莫闹事,若叫愕元帅知道怕难以收场。”
“少拿我阿父来压我!蒙天纵,我忍你很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我阿父偏袒愕丹,所以处处与我为难,可我说到底才是愕家正儿八经的嫡子,我阿娘身后站着西北蕃族八大氏族其中实力最雄厚的三个氏族,我娘在一日,我阿父就不敢认愕丹!我想换下你这条不听话的狗,勾勾手指就能做到。”
“你——”蒙天纵脸色惨白,既是气的、也是吓的。
愕达木已经懒得再看他,扭头就盯着赵白鱼和霍惊堂二人,皮笑肉不笑:“我愕达木出生至今还没碰过钉子,等着,咱们慢慢来。”
霍惊堂:“随时恭候。”
愕达木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公堂一下寂静不少,蒙天纵把信件还回来并询问:“您二位认识崔小将军?”
霍惊堂:“不熟。”
赵白鱼:“见过几面。”
蒙天纵笑了,同他们说道:“刚才你们也瞧见愕达木嚣张跋扈的样子,连我一州知府也敢威胁,可是此前他想强纳那小尼姑入府却失败了,知道原因吗?没错,因愕克善元帅和蕃族氏族首领都觉得此举辱佛,愕达木不得不屈服。我也不忍心那女子花样年华惨死陈规旧条,能帮则帮,只可惜能力有限……”
他压低声音说道:“虽说赎还有前例可循,按理来说没法追究,但说不准愕克善迂腐不化,认为你们是钻漏洞挑衅愕家军,动摇愕家世族在蕃族里的影响力,我看二位不像无权无势之人,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霍惊堂和赵白鱼对视一眼,赵白鱼拱手道:“多谢蒙大人提醒,我等并不久留,过几日就走。既然案子了结,我等先告退?”
蒙天纵连连点头,挥挥手送他们走。
二人并行向前,走至衙门中庭。
赵白鱼低声说:“你之前说他政事不错、军事不行,大节有亏小节无碍我还不怎么信,当下看来还真没评价错。”
霍惊堂:“他先前就猜出我们身份不凡,不敢得罪我们,也不能得罪愕达木,便做出秉公办理的模样实则全程放任自己被牵着走,哪边有理站哪边,站理一边总不会出错,反正最后不管是愕达木还是愕克善,仇恨九成九冲我们来。”
赵白鱼:“得罪完愕达木便对我们诉苦示好,没糊涂到底,也没坏到底,倒不至于草菅人命。大夏兵卒来袭,愕克善没派增援还接受和谈,蒙天纵没反对或有可能是被愕克善说服,毕竟朝廷近几年对夏国的方针是和谈为主。”
霍惊堂:“还是糊涂。到个太平州府当个清闲官还行,在这边境州府当官多少得懂调兵打战的排布,没了将领或遇到糊涂将领才方便顶上,不至死伤惨重。”
天都寨和宁安寨一万将士死守殒命,霍惊堂不是不怒,只是未到时候。
蒙天纵估计是政绩不错才被调来泾州,加上泾原路多年没被攻击,知府之位便安稳坐到现在。
赵白鱼:“信件上的盖印,他没认出是你的?”
霍惊堂:“官印多少相似,我盖得浅,公堂上火光不是很亮,蒙天纵视力似乎不太好,他应该认不清官印是谁,但有可能猜出我才是官印的主人。”
赵白鱼:“猜你是崔副官?”
霍惊堂:“我随口一说,谅他蒙天纵看得清盖印,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敢大声嚷嚷。”
赵白鱼:“愕克善必定过问此事,京都府派经略使到陕西的消息也该到各路将领手里,他会派人试探我的态度。”
霍惊堂:“愕达木提及愕丹时的语气藏不住嫉恨和忌惮,说明愕丹远比传闻中更受愕克善偏爱,甚至有可能取代愕达木成为新的蕃族首领。”
赵白鱼:“愕达木背后的世族绝不会同意。”他顿时笑了,“这就有意思了,愕克善猜出我的身份必然也能猜到天都寨的疑点还是传出去了,陛下怀疑他,怀疑愕家军,说不定还怀疑所有蕃族,我就是来调查此事的人。不知道分落西北各地的八大氏族知道多少天都寨一役的细节,也不知道谁会先来找我。”
霍惊堂懒洋洋回应:“等着呗。我怎么觉得小郎有点幸灾乐祸?”
赵白鱼笑眯眯:“准备做一根搬弄是非的搅屎棍,十八姑娘上花轿还是头一回,情不自禁,有点羞涩。”
脸不红气不喘,可瞧不出。
霍惊堂琢磨着,“你成亲洞房那回也没羞涩吧。”
“……”赵白鱼:“内秀于心。”
***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于影壁,蒙天纵才垮下笑脸,师爷问为何待他们这么客气,难道真是身份非凡?
“他们白天才遇到的小尼姑,晚上就能拿到远在鄜州的崔小将军的信?我看那个高的,就是崔小将军本人!还有他身边的人,如此熟悉大景律法,熟悉公堂断案问审的流程,思维敏捷,巧言善辩,尤其是抱打不平,为民请命,还有这出其不意,独具一格的法子,让我想起一位大人。”
师爷问:“哪位?”
“闻名大景的小青天,”蒙天纵眉头紧皱,却有几分危机感涌上心头:“赵白鱼。”
第97章
愕达木已记恨, 蒙天纵不想之后被借机报复,便赶紧动身拜访愕克善, 将这小尼姑的案子的来龙去脉和他的猜测都说出来。
愕克善一身常服, 衣摆处被露水沾湿,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你说发誓不还俗的尼姑可以被赎还?”
比经略使是赵白鱼更令其在意的事情果然是与佛有关。
蒙天纵吞了吞口水,更为小心地回应:“确有前例可循,按理是没问题的。但是, 但是梁武帝出家本就荒唐、还有那前朝皇妃出家再赎回却是桩风流韵事, 腌臜苟且, 有辱神佛, 若是蕃族诸首领不认,亦是能巧辩回来, 责令尼姑和其情郎分开, 再行处罚。”
愕克善拊掌大笑:“欸,确实是好事一桩,何必为难有情人?追根溯源,中原佛教是咱们蕃族佛教的祖宗,那他们能把出家的人赎回来,我们自然也能。哈,哈哈哈……有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梁武帝四次出家四次赎回的典故?怎么就没想起来前朝皇妃的事儿?那几桩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应该大颂特颂才对!”
蒙天纵懵了。
这反应不对啊。
西北人尽皆知这愕克善最崇佛尊佛,连他侄女出家当尼姑还特意修座尼姑庵给她, 怎么反而称颂赎回尼姑的事来了?
算了,总归没发火、不追究,没闹出人命就是好事一桩。
“但是朝廷派了经略使, 还是出了名的青天过来泾原路,除了怀疑天都寨一役便没别的原因, 会不会是当时那场战役里的猫腻泄露出去,被有心人告密?”
说起天都寨一役,蒙天纵便尤其后悔当初的决定。
天都寨战报传来,蒙天纵不是没有调兵支援,只是指挥错误。
他当时想着天都寨快被攻陷,不如到宁安寨埋伏,结果听信拓跋明珠的投降和谈请求。
因大夏时常小规模侵犯边境,最终都是借和谈要走一些好处,本质是打秋风的行为。
如果不太过分,朝廷会予以同意,顺便借机买进大夏良种马匹。
蒙天纵以为这次还是来打秋风,便同意和谈,但当时留下来守宁安寨的将领是有血性的,不仅拒绝,还浴血奋战,而直到大夏兵马攻破宁安寨直下泾州,他才知道对方有备而来,不是小打小闹。
之后倒是主战,但愕克善以城内兵马不足、大夏兵马经天都和宁安两战正是马疲人倦的时候,加上大夏国内动荡,很快会发来和谈降书的理由,劝服蒙天纵封城不打。
虽说没伤及泾州府,也归还天都、宁安二寨,到底死了一万将士,还谎报战情,蒙天纵实难心安,更是惶恐赵白鱼的到来。
“赵白鱼?是三年前刀斩两江三百官那个?”见蒙天纵点头,愕克善笑笑挥手:“他能当清官,能当良臣名相,可不一定是个好的将领。官场那套放到西北来,行不通,能断案谳狱的,不能指挥兵马打仗。他就是查到天都寨的猫腻,大景皇帝又能拿我怎么样,西北蕃族十万兵马可不好镇压。”
蒙天纵:“元帅别忘了,赵白鱼还是临安郡王妃。”
西北土皇帝或许不怕元狩帝,但一定畏惧霍惊堂。
愕克善闻言,嚣张的气焰果然收敛了些,他琢磨着问:“你说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确定是崔家小将?”
蒙天纵:“下官看过他的盖印,十分确定是崔小将军!”
愕克善:“霍惊堂没陪同他的郡王妃来西北?”
蒙天纵:“霍惊堂功高盖主,元狩帝不是不忌惮,西北无战事时,哪能轻易放他过来?依下官愚见,应该是崔家军和鄜延军都得了霍惊堂的密令,派了崔小将军前来保护赵白鱼。”他吞咽口水,难掩恐惧:“西北五路兵马,他们占了两路,临安郡王手里还有一支神鬼莫测的兵,他们都护着赵白鱼。就算赵白鱼不懂打战带兵,他也能轻松收拾西北。”
见愕克善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蒙天纵咬牙实话实说:“元帅,难道没人觊觎您蕃族之首的位置?”
愕克善到底反应迅速,很快明白蒙天纵话里的意思。
朝廷随时能放弃他,改扶他人上位,不说远的,底下就有愕丹、愕达木等诸多子嗣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
在蕃族里可没什么父慈子孝的规矩,强者为王,多的是老狮王被新狮王谋害的例子。
“我明白了。”愕克善心里筹谋着,抬眼冲他说:“多谢蒙大人提醒。你放心,狮王还是那头身强体健、经验丰富的狮王,没人能动摇他的王位。”
听来似乎有法子应对。
蒙天纵便放心稍许:“如此才好。”
***
蒙天纵一走,他到来的消息就被传到愕达木耳朵里,愕达木冷冷地评价:“果然是条好狗。”
他又问:“他们还说什么?”
愕达木安插在愕克善身边的棋子如实回答,听到经略使赵白鱼时,愕达木表情复杂,喜怒掺半。
喜于对方的到来能借天都寨扳倒愕丹,更甚有可能扶他人上位,顶替不听话的愕克善。
怒的是赵白鱼身份斐然,没法报复,而且眼下得罪对方,被选为扶持对象的可能性锐减。
愕达木又问:“阿父对那小尼姑被赎回的事有什么看法?”
得到愕克善开怀大笑的答案,愕达木又惊又恨,惊讶于父亲为何是这反常的态度,恨的是他怀疑父亲此举还是针对他、是看不惯他。
哪有当父亲的这么跟儿子作对?
愕克善对愕丹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亲昵,花了大力气栽培,为他营造铁壁将军的名声,连天都寨那么大的事都能替愕丹隐瞒下来,转而欺骗朝廷,别以为他不知道若当日开城迎战,愕丹骄傲自大、弃城而逃的行为就会大白于天下,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前途也毁了。
“为了一个愕丹,父亲竟然置西北十万蕃族和家臣眷属的性命于不顾,他就不怕朝廷知道真相怀疑蕃族的忠诚吗?”
早已不期待父爱的愕达木仍感到心寒。
家臣献计:“不若投靠赵白鱼,让他收拾愕丹和愕元帅?”
愕达木:“我已经得罪赵白鱼,现在再去投靠要么被拒绝,要么被反过来利用,到最后这蕃族之首的位置依旧不是我来当。早就听闻赵白鱼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看不上我。”
他偶尔对自己倒是有清晰的认知。
家臣:“您可以假装被利用,实则是把赵白鱼当枪使啊。西北八氏族虽然其中三支支持您,但是余下氏族各有心思,还有些氏族比如最强悍的者龙族,完全听令于愕元帅,如果者龙蕃兵和愕家军、愕氏蕃兵一起支持愕丹,其他氏族内心不一定支持,但是一定不会支持您,您胜算不多。相反,这赵白鱼来西北却是天助于您,他在前头出力,您到时及时捡漏不就成了?”
愕达木若有所思:“有几分道理。那我明天就去接触赵白鱼?”
“不,”家臣说:“先观望,再等等,等个好时机出现。”
***
天都寨还回来后,愕丹还是任此地守将,不过他不愿意过去,还留在泾州愕府。
愕府里当然也有他安排的眼线,因此早些时候于泾州衙门公堂里闹出的事,以及之后蒙天纵到愕府和愕克善的反应都被他知道。
愕丹:“经略使?闻名遐迩的赵青天?我记得他还是临安郡王妃……霍惊堂!”他脸色灰败,说实话还是更害怕西北人屠霍惊堂。“天都寨的事是不是被发现了?他是来查我的?来抓的我?”
他的家臣赶紧说:“将军您先冷静一下,如果有证据早就派兵拿下您,何必再派个经略使过来?我看这赵白鱼手里是没证据的,而且他就在泾州,咱们的地盘,随便被什么流寇杀了还不是常有的事?”
愕丹瞪眼:“他身边有崔氏子弟保护,足以证明临安郡王对他的重视,要是出了事,被流寇所杀的理由能不能说服天下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霍惊堂一定会把我脑袋砍下来!”
家臣:“……”他真的不明白愕丹为什么那么怕临安郡王。
下一秒愕丹就告诉他答案:“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幸看过临安郡王上阵杀敌,就他坑杀大夏兵马有了人屠之称那回,我就在后面的蕃兵队伍里,隔得远远的看着,一声令下,尽数坑杀,说是活阎王也不为过。”
那以后,身穿玄色铠甲、背对日光,看不清脸只记得一团乌黑的临安郡王就成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来源。
家臣:“动不得,杀不得,难道坐等朝廷问罪?”
愕丹一脸理所当然:“我当上蕃族大首领就好了。”
家臣:“……”认真的吗?
愕丹也知道他太摆烂,但不是没理由:“你要知道天都寨一役没有援兵,阿父还收留弃城而逃的我,替我瞒报战情,我要是出事,阿父也逃不了。不管是为我这丝血脉、看在我死去的阿娘的份上,还是保住他自己,他都会想办法阻止赵白鱼查下去。”
倒不是没道理。
“所以嘛,再说愕达木已经得罪赵白鱼,他说不定会出什么烂招,看他怎么做,我们见机行事就成。”
愕丹坦荡地抓起酒坛兀自喝了一大半,忽然想到一件事:“阿父昨天还是去庵堂见天珠阿姐了?”
家臣颔首。
“不知道庵堂和佛祖菩萨有什么好的,阿姐都敲了二十年的木鱼还没腻。”
家臣信佛,怎么回应都不是,干脆闭嘴,留愕丹独自感叹个不停。
***
赵白鱼和霍惊堂回客栈的第二日就收到若善和索桑吉夫妇二人来道谢的喜饼,聊了会儿才送走两人,之后几天都在城里四处转悠,主要还是去集市那儿。
集市是最能体现当地风土人情的地方,常见交易是羊、马、骆驼等牲畜用于交换南方常见的茶叶、米粮和丝绸,语言驳杂不一,很少听到说官话的,赵白鱼能听懂一些,而霍惊堂能听懂全部,毕竟人生有一半的时间耗在了西北。
市集人头攒动,蒸馍等食物的热气不断上涌,此时已入冬,天气转寒,听客栈老板说再过个十来天就会下雪。
赵白鱼喝了碗奶香浓郁的牛乳茶,不同于京都府口味多样、外观精致的牛乳制品,这儿的牛乳茶口感更细腻浓郁,甜味和咸味皆有,味道都不错,所以他要了两碗。
每碗喝一半尝个味就给了霍惊堂。
霍惊堂一边收拾他推过来的牛乳茶一边说:“前后左右各有三波人跟踪我们。”
“哦。”赵白鱼面不改色,闻言没甚兴趣:“四天时间过去了,没人过来。所谓兵贵神速,他们一点都不懂这个道理,我很失望。”
霍惊堂懒得搭话,没人过来但是一直派人监视跟踪,而赵白鱼兀自吃吃喝喝逗弄他们,对方越迷糊,他越开怀,分明乐在其中。
这时有个双辫子的姑娘端一碗咸牛乳茶坐在他们对面说道:“旁边没位置了,两位先生可否容我拼桌?”
都坐下来了还问?
赵白鱼笑了,觉得她挺有意思的,于是点头。
姑娘喝完牛乳茶,从药篓里挑出一株蔫蔫的野生兰花送给他们:“看你们两个生得俊,这兰花送你们了,不值钱。”
赵白鱼下意识推拒,姑娘直接扔下铜板和野生兰花就走了,眨眼没入人群,他只好无奈地拿过野生兰花看了看,然后放到桌角旁边。
又过一会儿,有人路过,撞翻野生兰花,快赵白鱼一步赶紧捡起来一边检查兰花是否受损,一边连连道歉。
“没事,放着就行。”
目送路人离开,赵白鱼若无其事地说:“前几日听若善姑娘说泾州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尼姑庵,叫什么大悲庵?离这儿不愿,去看看?”
霍惊堂向来是没意见的,“嗯。”
赵白鱼:“不让耗子跟着。”
霍惊堂:“好。”
于是在老板搬着五层蒸笼遮挡住二人身形并走过后,便消失在跟踪监视他们的人眼里。
那群人先后跑过来,怎么找也找不到人。
其中一波人询问刚才假装路人去撞翻野兰花的,是否真没发现问题,得到斩钉截铁的回答,确实没有问题。
***
出了集市,走人迹罕至的小路,赵白鱼摊开手掌露出刚才姑娘送兰花过来时,顺手塞进他掌心里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三个字:大悲庵。
大悲庵颇有名气,若善姑娘的确提到过,说是泾州最大的尼姑庵,由愕克善出资建造送给他的侄女,而他的侄女便是那位传闻与之有染并珠胎暗结生下愕丹的继姐所育。
来到大悲庵门口,虽处于闹市,却颇为寂静,大隐隐于市,像是名山古刹。
赵白鱼二人进入大悲庵,拦住一个小尼姑说他们想求见愕克善的侄女。
小尼姑眼睛一转,恍然大悟:“你们就是师傅说的有缘人!”
赵白鱼:“你们师傅提过我们?”
小尼姑在前头带路:“当然。我师傅很聪明的,精通大夏语、蕃族语、官话和本地各种语言,她还会解释很多完全看不懂的经文……到了!”她停在一个院子门口,指着里头没关的房门说:“师傅住那儿,你们进去找她就行。”
言罢就跑走了。
院子里种了些绿幽幽的竹林,檀香味异常浓郁,十分清静,屋里头正对房门是一张香案、一个蒲团,左边是两张椅子、一个土炕,墙上刻着一个禅字,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穿海青服的尼姑,肤色偏白,五官俏丽柔和,便是朴素的着装和不小的岁数也没能遮掩她天生丽质。
“愕克善的侄女?”
尼姑点头:“贫尼俗家名字,者龙天珠。”
“者龙氏族?”霍惊堂抬眼打量者龙天珠,“你是前任者龙氏族首领的女儿?”
尼姑:“料不到还有人记得我父亲。”顿了顿,她望过来,双手合十道:“贫尼见过临安郡王,见过赵大人,请二位上座。”
赵白鱼坐下之前先说道:“我猜了很多人,唯独没料到会是你先来见我。”
“因为外人不知道我还活着。”者龙天珠:“赵大人,听闻您为官清正,民有冤则为其申冤,贫尼出身西北世族,开国时期便已归顺大景,也是大景子民。我有冤,大人可愿为我申?”
赵白鱼:“且说。”
者龙天珠:“我祖母是大景人,生得柔美清丽,祖父是老愕元帅手里的兵,战死前托他照顾妻子。老愕元帅对我祖母一见钟情便将其纳为妾室,视我娘为亲生,也叫其他子女好好照顾我娘。我娘和祖母生得像,长得漂亮,性格柔顺善良,出于不忍心便处处照顾童年时期处境不好的愕克善,成年后作为联姻的愕氏女子,嫁给原州者龙氏首领。”
她掐着虎口继续说:“娘先生下我,之后陆续生下两个弟弟。阿父很爱娘,因此冷落其他妻子,并拒绝再联姻……蕃族基本是靠联姻才紧密联系起来,在这西北挣得一席之地,所以首领联姻不可避免。阿父拒绝联姻,独宠阿娘,自然埋下灾祸。”
“我十岁时,愕克善来访,他和阿娘感情很好,阿父和阿娘就特意为他举行家宴,怎料他伙同者龙氏族其他人在家宴上,敲碎喝醉后的阿父和者龙族老将们的脑袋,迅速掌控者龙族兵马,封锁此事,对外说是暴毙而亡,我不知道有几个人相信,反正尘埃落定,没人会回头看落败者。这就是蕃族,强者为王。”
者龙天珠死死皱眉:“愕克善杀我阿父,根本是为了获得者龙族这一实力强大氏族的支持!但他强.暴我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摆出一副为爱着魔沉迷的痴情样子,在娘难产而亡后,整日醉酒,不思进取,迷惑住所有人包括老愕元帅——”
“八年!痛失我阿娘,他足足演了八年废物!才能在其他人争得死去活来时突然发难,不费一兵一卒便抢到蕃族大首领的位子。”
者龙天珠忽然笑了。
“可你们知道吗?做尽恶事的愕克善原来也会亏心,原来他噩梦里都是我娘死的模样。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吗?”者龙天珠露出凶狠得像狼一样的目光,与其柔婉的外表有些不符。“我娘自己拿刀剖开肚子,掏出愕丹,任由鲜血流一地,任肠子脏器留在外面,因为她要吓住愕克善!她要用那副模样诅咒愕克善下地狱!”
“没有我娘,愕克善早就死了。”
“可是愕克善恩将仇报,害死了这辈子唯一对他好过的恩人。他那样恶毒的心肠,原来还是一副人的心肠,我以为是恶鬼生就的呢。”
者龙天珠看向赵白鱼:“也许你们会觉得我娘很蠢,诅咒要是能杀人,天底下的人早死光了。”
赵白鱼倒是温和地回望:“你娘是为了救你吧。”
者龙天珠神色一僵,随即松缓紧绷的肩膀,苦笑道:“您确实有玲珑心窍。我已记事,阿父被杀时,我躲在角落里目睹全程,愕克善后来知道此事便想杀我。虽然被我娘阻止,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机会杀我。我娘死状如恶鬼,凄厉地诅咒愕克善,冲击他的心神,足够撕毁她从前温婉美丽的形象。而彼时,我逐渐长成娘的模样,越来越像愕克善心目中的‘姐姐’,所以他把他对阿娘的妄念、执着全部转嫁到我身上来。”
“他一边痴迷着逐渐长大的我,一边畏惧越来越像阿娘的我,看着我,他就会想起阿娘死前的恶鬼相和诅咒。随着他杀的人、做的亏心事越来越多,他便越恐惧,为了寻求解脱开始信佛……这就是一个循环,越依赖佛法便越相信六道轮回、善恶有报,便越畏惧阿娘的诅咒。到后来,他莫名其妙地相信我是阿娘的转生,只要娶了我、给我正妻之位,就能还当初杀我爹的债,也能化解阿娘的诅咒,我为了自保选择落发为尼。”
者龙天珠拍了拍座下的土炕:“当年这儿不是庵堂,是安置阿娘的别院,我阿娘就死在这个位置、这张榻上,愕克善因此忍了二十年,转而疼爱纵容愕丹。他以为阿娘难产,宁剖腹也要愕丹活是爱这个孩子,殊不知阿娘只有厌恶……即便如此,愕克善的心魔不减反增,还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碍于我对佛发誓绝不还俗而踌躇,到底不敢辱佛,而现在他有了破局的正当理由。”
赵白鱼脸色肃然:“是赎还?”
者龙天珠点头:“赵大人不必担心,我并非责怪您,而是想和你们联手推翻多年来霸占西北蕃族大首领之位的愕氏,帮你们扶持朝廷挑中的新首领。”
霍惊堂开口:“你倒是看得清局势。”
者龙天珠:“感谢菩萨冥冥中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她双手合十,眼里有藏不住的兴奋和野心。
“愕克善可以有两个正妻,他会给我一个正妻的位子,而我会要求他认回愕丹。他现在的妻子和愕达木都会以为愕克善娶我的目的是为了顺理成章推愕丹上位,与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三个氏族绝对不会同意。”
霍惊堂:“他们会在大婚之日发动兵变,但你和他们能想到的,愕克善也能想到。”顿了顿,他了然道:“所以你希望我们调兵帮你?”
者龙天珠:“成为渔翁不好吗?”
霍惊堂双手交叉,歪歪斜斜地靠着椅子,和旁边腰背挺直的赵白鱼形成鲜明对比:“是渔翁还是垫脚石有待商榷……你打算怎么安排愕丹?”
“不用我安排,愕丹失去安抚心魔的作用,愕克善自会处理他。”者龙天珠讥笑:“天都寨还是得有人站出来承担不是?”
赵白鱼:“你筹谋了多少年?”
者龙天珠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如果你指的是筹谋愕克善的死,从我目睹阿父惨死就开始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个局……有人告诉我,要学悬崖上的鹰抓捕猎物时的耐心,耐心等待,等待一个能让愕克善一击毙命的时机,等他心里的愧疚、恐惧达到巅峰,把西北蕃族都拖进和大景朝廷对立的局面,我就能利用蕃族对大景朝廷的恐惧反杀他。”
赵白鱼流露出几分慎重,“那人是谁?”
者龙天珠:“我没见过他,但他给我钱、给我人,也只给了我三封信。”
赵白鱼:“除了愕克善的命,你还要什么?”
者龙天珠偏头看他,轻声询问:“您觉得我要什么?”
赵白鱼:“者龙族首领的位子。”
者龙天珠定定地看他,好半晌后笑了,“您没有小瞧女人的野心。”
赵白鱼:“霍惊堂说西北女人如千年不死死后不朽的胡杨,我深有同感。”
者龙天珠望着眼前这对有情人,笑容加深,忽地低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洇湿海青袍子。
“谢谢。”
者龙天珠的感性只流露片刻便立即收起来,同他们说道:“愕克善坐上蕃族大首领的位子后,和大夏关系暧昧不清,曾经和大夏国师有些往来,不过三年前突然减少派往凉州的探子,倒是天都寨一役,大夏兵临城下,是愕克善私底下先派使者去求和,不知说了什么,拓跋明珠才光明正大放出来使和谈,两人做了些交易,连五十万两白银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交易结束,拓跋明珠立刻班师回朝,也不计较愕克善对外放出的谣言……”
她凑前,“我怀疑,愕克善给了拓跋明珠能从王位争夺中胜出的底牌。”忽地一笑,者龙天珠低头整理衣袖说道:“这是我的猜测,信不信随你们,就当是我和你们合作的诚意。”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视一眼便询问:“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者龙天珠猛地抓住茶几,难掩狂喜:“下个月中旬!足够时间让你们调来鄜延军!”似乎意识到太激动,稍稍收敛情绪:“一言为定?”
赵白鱼:“千金不移。”
***
走出大悲庵。
赵白鱼问:“她的话能信几分?”
霍惊堂:“提及父母惨死,情绪激动不似作伪。但愕克善这样一个枭雄什么惨烈死状没见过?纵然有愧,也不该心魔横生,至无可救药的地步。”
赵白鱼:“我也疑心此处,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愕克善长年累月吸入某种致.幻.药物,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如果这时再有人在他旁边絮语,反复引导他回想心里最愧疚的场面,久而久之,不就成他心魔?”
霍惊堂:“以前打过南疆,依稀记得有类似药物。”
赵白鱼了然笑道:“她应该是把药物磨成粉混合进燃烧的檀香里,愕克善每月固定时间会来看她,但他不敢进屋,只在院子里坐着,屋里点着异常的香,院子里点大量的檀香,浓郁的味道遮掩里头的香,加上做贼心虚,愕克善心魔越来越深却不会怀疑者龙天珠。”
他感叹道:“这姑娘真是心智了得。”
霍惊堂眼睛下撇,乜着赵白鱼,很想说他比者龙天珠还小十来岁,倒是省省做人长辈的口吻。
“其实原先便有些不理解为何愕克善觉得强娶尼姑等同于辱佛,”
不是赵白鱼小瞧女人,而是在信佛的人眼里,和尚尼姑不过是修行之人,给予几分尊敬是看在佛的面子上,但要说辱他们便等于辱佛……不是抬举,而是实实在在的辱佛。
“现在明白了,原是人心鬼祟丛生。”
赵白鱼揣着手,迎着稀薄的日光,若有所思:“不过最让我在意的是给了者龙天珠人、钱和信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帮者龙天珠,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是什么,我总觉得二者之间或许有关联,还很重要。”
霍惊堂沉吟片刻:“大夏子凭母贵,而拓跋明珠的生母地位低下,最惨还不受国师桑良玉待见,在夺嫡关键时刻被逐出国都……也是为了保命,如果不跑边疆来很可能被桑良玉随便找个借口杀了。拓跋明珠几乎不可能登基,醉心夺位的王子、朝臣互相攻击时,不知道怎么就把矛头对准拓跋明珠,攻讦他穷兵黩武,本意是打压其气焰,笃定他不敢回国都,没成想拓跋明珠顺坡下驴立即班师回朝——”
“是因为愕克善给了拓跋明珠关于桑良玉的要命把柄?”赵白鱼琢磨着,“三年前看见高遗山,我就知道他不甘心输给桑良玉,大夏和他有同样处境,又有机会助他功成名就之人,唯有拓跋明珠。”
霍惊堂明悟:“所以当时你多次提及昌平私通敌国……哦,我也不经意的在高遗山跟前说漏嘴,不管私通昌平的目的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总之是私通大景长公主就行了,随便做点文章,足够抄家灭族。这私通人选自然是落在本就是大景人的桑良玉头上,才不算浪费天赐良机。”——
作者有话要说:
打开电脑码这章的时候,我谋划一章万字解决愕克善咔咔咔咔咔咔咔我真是一个空有野心没那能力的女人。
PS:93章的bug还没改,目前在构思番外,就是写小鱼为啥19年说不出真相的番外,等我构思完再统一修一下(本来是打算完结再构思的,但是因为试图修bug时有个小设定始终没想起来当初那么设定的理由,所以就通过浅浅构思番外回想,终于想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PPS:我想修前2章时才觉得棘手,因为当初就是修到我觉得没必要再修的地步,而且确实12章完全看不出生而知之,我就想不通我当初怎么搞的这么大bug,这几天一直想,想不起来为啥。然后,今早终于想起来当初怎么修的前三章了,我把小鱼知道换子真相那段修到第二章 了。
点烟.jpg
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备份,有空找找。
原因很复杂,跟写文结构有关,番外有空了,当个趣事跟你们说。
叹气.jpg
第98章
“不知道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内容里, 有没有桑良玉私通大景的证据。”赵白鱼揣度地说。
霍惊堂不以为意:“没有你就帮个忙。”
赵白鱼:“不好吧,显得我太乐于助人。”
霍惊堂:“是我的小郎君菩萨心肠。”
赵白鱼捧着脸颊笑弯了眉眼, 轻轻撞一下霍惊堂感谢他的捧场。
***
大悲庵外头便是闹市街头, 街口有个茶档,人流量还挺高,外头的马厩里放着匹神俊的良种马,旁边还有个蕃族小兵在看护。
赵白鱼蓦地抬头望去, 瞧见一扇开了缝的窗户匆忙关上, 于是拉着霍惊堂进茶档, 挑了个单间便进去。
小二上完茶和茶点便退出, 发现隔壁房门大开,当他经过时立即关上, 这里头的人凶神恶煞, 非富即贵,不是他能窥视的,因此低头匆匆离开。
不管外间多热闹,门窗一关,单间里头便很寂静。
愕丹:“如何?”
下属指向右边墙壁说:“进去了。”
愕丹闻言令人搬开靠墙的博古架,蹑手蹑脚贴着薄薄的墙壁偷听对面人说话,一开始听得影影绰绰的, 慢慢便听清晰了。
“……天珠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摊上这么个养父和不成器的弟弟。”
天珠姑娘是指天珠阿姐?
他们刚去大悲庵见了天珠阿姐?难道是想从她嘴里套出天都寨一役的猫腻?还是想阻止天珠阿姐嫁给父亲?
愕丹满心不忿。
愕克善大张旗鼓赎还者龙天珠并准备迎娶她为第二个正妻, 愕丹自然知道并十分赞同,他才不会觉得异父同母的姐姐嫁给父亲有违人伦,反而认为亲上加亲。
者龙天珠嫁给父亲, 再将他认到阿姐膝下,由亲弟的身份改为亲儿子, 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认回去?
愕丹坚信这是愕克善为了推他上位而铺的路。
“天珠姑娘为了保住愕丹的性命确实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奈何愕丹是个猪脑子、闯祸精,到现在还以为愕克善迎娶天珠姑娘是为了给他铺路,分明是他失去安抚心魔的作用,准备推他去送死!”
“你说愕克善到时又会编造什么借口推愕丹送死?就算愕丹背下天都寨一万将士性命的债,愕克善收留弃城而逃的愕丹,迟迟不发援兵,也脱不了干系。”
“此前便能颠倒黑白,谎报军情,眼下不过重新组织谎言,就说是愕丹刚愎自用,误判军情,迟迟不请求援兵,弃城而逃后还冲愕克善撒谎。愕克善届时添油加醋说一些,再省略掉不派援兵和封城不打这两件事,直接取了愕丹的脑袋向朝廷请罪,既能给蕃族一个交代、又能让朝廷有个台阶下——‘看,我已经把最心爱的孩子杀了’,如此一来,蕃族满意,朝廷为了西北稳定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也对。何况愕克善偏私愕丹早已惹得其他蕃族不满,堂堂正正联姻生下来的子嗣还不如一个有违人伦生下的孽种,谁能服气?若是个有能力的便也罢了,可惜……”
“是啊。眼下蕃族不满,朝廷质疑,愕克善保不住愕丹,再说那愕丹原来是安抚他心魔的作用,眼下娶了天珠姑娘便能消灭心魔……便成了弃子。”
……
心魔?什么意思?
每个字能听懂,组织起来就恍如天书,还说父亲会杀他平息蕃族和朝廷的怒气?
简直是笑话!
愕丹嗤之以鼻,只是内心深处隐隐有些松动。
隔壁还继续说:“要是愕克善拿了愕丹的脑袋交差,朝廷是不是真的会认?”
“西北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朝廷会认。”
“你呢?”
“我以大局为重。”
“哼!”酒杯猛地掼向桌面发出清脆声响,便听这道较为温润的声音嘲讽:“那一万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你不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战神,出了名的爱才好士、爱兵如子吗?当下便糊涂过去,如何祭奠一万将士的英魂!”
“你冷静些,那一万将士都予以嘉奖,惠及家属了。再者,愕克善老谋深算,愕氏世族自前朝便联姻至今,关系如老树盘根,错综复杂,母族不强盛的愕丹本来就不可能登上蕃族大首领的位子,愕克善还将他推到人前,肆意宠爱纵容。须知欲使人亡,必使其狂。”
……
屋里二人开始吵架,坚持为祭奠将士英魂的人毫无疑问是赵白鱼,以大局为重的人便是他身边的崔家子弟,的确是边疆将士看问题的思考角度,和朝廷里不懂战争艰苦、过于天真的文官截然相反。
愕丹转身,脸色难看得可怕,猛地推门离开。
听到开门声,赵白鱼和霍惊堂顿时停止吵架,来到窗口处撬开一条细缝看愕丹骑马离去的方向。
“去大悲庵了。”
霍惊堂:“他倒是挺信任者龙天珠。”
“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者龙天珠估计没少花心血,但是做这么多也只换来他对天珠姑娘嫁给愕克善的无动于衷,可能还觉得天珠姑娘为他牺牲是应该的。”赵白鱼摇摇头:“白眼狼。”
霍惊堂:“走了。这两天估计还会有人坐不住。”
赵白鱼笑笑,便同霍惊堂离开茶档。
***
大悲庵。
愕丹踹开者龙天珠的禅房房门,瞋目裂眦地问:“父亲的心魔是什么?为什么父亲和你成亲后就会杀我?”
者龙天珠一脸惊恐:“你从哪听到的这些?谁敢告诉你这些事!”
愕丹见状更觉惊惶恐惧:“那经略使说的是真的?”
赵白鱼?
者龙天珠愣了下,脸色肃然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便不瞒你。”她走到门口四下观望,确定无人才把房门关上,拉着愕丹的手十分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说的事,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谎言便叫我打落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愕丹不是很信佛,但从小耳濡目染的佛教文化还是促使他相信这般狠毒的誓言。
“天珠阿姐,你全都告诉我吧。”
者龙天珠将愕丹如何出生以及愕克善迎娶她的真正原因说出来,随后关切地望着一脸惨白不敢置信的愕丹说道:“如今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阿姐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愕丹甩开她的手,有些崩溃吼道:“你明知你和愕克善成亲,他就会杀我,还眼睁睁看我送死!这就叫救我吗?”
“愕丹!”者龙天珠狠狠地扇了愕丹一巴掌,看他冷静下来才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私生子吗?愕克善能活多久?能把你当安抚心魔的药剂多久?等哪天他底下的子嗣熬不住了、其他蕃族心思异动的时候,联起手来推翻愕克善,你以为你能活下来?阿姐答应和愕克善成亲是要救你!”
愕丹:“怎么救我?”
者龙天珠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听阿姐的话,阿姐会提三个要求,一个是宴请西北八大蕃族首领来参加婚礼,我已经和者龙氏族联系上了,他们答应借兵,届时控制八氏族首领,让他们推举你成为新的大首领,不从便杀了!第二个要求是成亲之日同时让你认祖归宗,消息已经提前放出去了,届时你便名正言顺坐大首领的位子。第三个要求,便是将泾州两万蕃兵的兵符于大婚之日交给我,当然我告诉他只是走个过场,以示他对我的看重。”
“而你,愕丹,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弟弟,你要做的就是在婚宴当天,带兵包围愕府,逼杀愕克善!”
愕丹震惊不已,面露犹豫,连连摇头:“我、我不行……”
“听着!”者龙天珠厉声呵斥:“现在不是你谋富贵的时候,你是在救自己!成亲之日,要么愕克善死,你当大首领、当西北五路之一的元帅!要么你死,背着弃城而逃的孬种、懦夫之名,草席一裹,连坟都没有!”
愕丹怕得瑟瑟发抖,木讷讷瞪着前方,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阿姐,我不要死,我要当大首领,享尽无上权利、荣华富贵!”
者龙天珠满意地笑了,声音温柔:“这才是我的好阿弟。”随即脸色一冷说道:“外头的随从里有一半是愕克善派来跟踪你的,回去的路上,你便随意找个理由打杀了,别让人知道你来过。”
杀个人灭口不是事。
愕丹:“明白。”
***
者龙天珠被从尼姑庵里赎还,还被愕克善求娶为正妻一事很快传开,西北八大氏族首领都被邀请前来参加婚宴。
各自私底下诸多不满,毕竟他们互相联姻,这些年陆陆续续送进愕克善府里的族内女子拢共得有五六十。
好歹是氏族里出来的姑娘,混不到正妻之位便算了,可是连个无权无势的尼姑都比不上,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当然更令他们在意的是同一时间放出愕丹将认祖归宗的消息,以往愕克善纵容愕丹的例子历历在目,眼下大张旗鼓做这出,莫不是本意为扶愕丹上位?
他真想将蕃族大首领和愕氏族首领的位子都给愕丹?
不说那愕府里有生育子嗣的各氏族女子不满,连各氏族首领也深感不悦。
愕丹那庸才如何担得起大首领之位?
西北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愕府里人心蠢蠢欲动,没让赵白鱼等多久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
京都府流行杂剧,而西北流行皮影和木偶,随便在路边搭个三尺宽的戏台子就能演一出英雄传奇,当然也有专门开戏班子、租下大院,有个宽敞的戏台子,多数时候唱秦腔,少数时候换换口味表演个木偶戏、皮影,总能座无虚席。
当下,赵白鱼买到最前头的位置,津津有味地看台上戏曲演员的表演,那深厚的功力可以说是拿命往死里练才练得出来的,一开嗓便似刺破苍穹,惊艳观众。
赵白鱼摇头晃脑之际,旁边来了一位贵妇人,十几个仆从散开,时刻警惕地注意此处。
余光瞥着贵妇人的穿着打扮,虽是泾州人,不像大景贵妇人的穿着打扮,反倒像是大夏女子的衣着,外着大衣、披宽毛巾,毛巾上有贝类、珍珠和红珊瑚珠等名贵装饰,头戴黄金莲蕾珠冠,有几分像壁画里的佛。
收回余光,赵白鱼大喝一声:“好!”随同观众一块儿鼓掌,便见旁边的贵妇人摘了身上的首饰扔到台上去。
恰逢中场休息,赵白鱼转身端起茶来润润嗓子,随即说道:“夫人出手阔绰。”
贵妇人慢条斯理:“戏痴罢了。他们唱得好,得我欢心,便是倾家荡产也乐意,总归也是让我欢心罢了。”
赵白鱼笑了,“不疯魔不成活,台上唱戏的如此,台下看戏亦如此……夫人贵姓?”
“熙州柔狼氏,愕氏首领之妻,”贵妇人扭头看向赵白鱼:“见过赵大人。”
赵白鱼撑着脸颊笑:“怎么你们西北的女人才见我一面就认得出来?是我脸上写了字、挂了招牌,还是你们西北女人太聪明?”
柔狼氏:“您还见过谁?”
赵白鱼:“你认识的。”
柔狼氏:“者龙天珠?她意图拉拢您吗?”
赵白鱼:“她许以泾州两万蕃兵兵符和原州一万五万蕃兵兵符的重利,让我保愕丹上位成功。”
柔狼氏脸色剧变,露出抹冷笑:“有愕克善的宠爱还不够吗?她倒是贪心,不过五万蕃兵的重利也没能让您心动?”
“当然不能。”赵白鱼说:“我这个经略使来西北,想必你们都知道原因,但是最根本原因还是西北稳定!朝廷知道天都寨疑点重重,可是没动愕克善,就是为了稳住西北蕃兵的心,派我来此的目的也是查清楚蕃族有没有异心。如果没异心,自然还是倾向于稳定,须知大夏此刻朝堂动荡,正值夺储关键时期,等新帝脱颖而出,登基后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同时立威,肯定发动战争,挥刀直下大景,若眼下西北先乱起来,届时大夏岂不如囊中取物?”
柔狼氏:“这便放过愕丹?若让那样的人上位,西北还是不稳!”
赵白鱼笑睨着她:“夫人和您身后的氏族甘心拱手相让吗?”
柔狼氏:“您会是那只黄雀吗?”
赵白鱼:“夫人且放心,只要西北不乱,西北蕃兵还是忠于朝廷,谁当大首领它不重要。更新换代,日新月异,世间常规,焉有逆世而行之理?”
柔狼氏狐疑:“传闻大人奉公不阿,铁面无私,如今看来却有些不符,倒是灵活变通多了。”
赵白鱼同她说道:“传闻不可尽信。陛下夸我正直,你可知他也多次夸过我应权通变?迂腐之人,持正而不明达之人,勉强保全自身,官场上可走不远。”低头理了理衣袖,小声说道:“我的确不看好愕达木任西北蕃族大首领,但和愕丹一比,却好了千百倍,倒也想过扶其他氏族上位,只可惜纵观西北竟没有哪一个氏族能与愕氏比肩。”
“愕氏不止是氏族,还是世族。”
氏族是族群,世族则是门阀,世族愕氏早在大景开国前便屹立西北,效命过前朝,当然也举兵谋反过,可惜被镇压了。
“本官可以相信夫人和西北蕃族对朝廷的忠心吗?”
柔狼氏双手交叠于心口,行蕃族之礼,低下头颅说道:“愕氏与柔狼氏永远臣服大景。”
没代表西北所有蕃族肯定臣服之心,某个层面也是意指他族心思各异,唯有臣服朝廷的愕氏和柔狼氏得位方能保证西北稳定。
赵白鱼笑意吟吟地磕瓜子,目不转睛地看戏台,声音极小地说:“我看呐,愕克善元帅大婚之日,便是愕丹名正言顺继位之时,如此大事,不可能没有防备。夫人若有筹谋,还是及时止损为好,若不然,人家的大喜之日变成你们母子氏族间的大悲之日,可就断人肝肠了。”
柔狼氏温婉的笑霎时淡化不少,也看向戏台,小声回应:“臣妇多谢大人提醒。”
言罢便不再交谈,直到一曲完毕,柔狼氏拿出一份红纸烫金请柬邀请他来参加婚宴。
赵白鱼起身伸个懒腰,抓了把瓜子转身就走:“说了不掺和便是不掺和,不去。”
目送赵白鱼的背影消失,戏院里的人全部起身静立,原来不知何时换成柔狼氏的人。
此时愕达木来到柔狼氏身后,“他当真不插手?”
柔狼氏:“不插手便是不与我们为敌,不必为难他,毕竟是朝廷代表。若是敢插手,敢摘桃子,便永远留在泾州!”
愕达木担忧:“可他是临安郡王妃……”
“临安郡王来了也是一样的结果!”柔狼氏比她人高马大的儿子狠辣果断多了。“派几个人盯着他,一有异动,立刻来报。再派人联系潘罗氏、柔狼氏和温奇氏,告诉他们,该竖起战矛准备杀老狮王了。”
***
西北蕃族各首领已经动身,鄜州折氏也在其列。
霍惊堂先一步出泾州府去见折氏首领,密谈完毕便离去,没直接回泾州府。
赵白鱼则留在泾州府,知道客栈外头好几波人盯着他,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续六七天,直把监视他的人搞迷糊了,心态逐渐放松警惕。
到他突然出门,几波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差点把人跟丢。
眼睁睁看赵白鱼逛了好几家成衣店、首饰店,这儿买点、那儿买点,有人忍不住骂:“跟个娘们似的!”
旁边有人跟话茬:“细皮嫩肉的,听说给什么郡王当婆娘的,可不是个娘们?”
这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立时便有个人指着刚从成衣店里出来的漂亮娘们:“这婆娘好看得紧。”
众人望去,只远远瞧见个背影,确有几分风流韵味,笑了一阵忽然有人琢磨出味儿来,“不对,怎么进去那么久还没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几波人赶紧冲进成衣店一看,人换了身女装便大摇大摆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了!
***
泾州知府衙门。
蒙天纵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再三确认:“真是经略使赵大人?他为什么来找本府?赵大人当时心情如何?”
那下人回答:“千真万确!没说登门拜访的原因,心情挺好的,有说有笑,就是……着装有些许古怪。”
“什么着装古怪?那是京都府贵人们穿的样式。”蒙天纵误以为是下人没见识,匆忙跨进大厅却见个女人的身影,不由张望:“人呢?”
下人指着女人背影:“就是他。”
蒙天纵沉下脸:“胡闹!赵大人是郡王妃没错,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他说他是……”
“他说他是赵大人你就信了?就放进来了?你这——”
“蒙大人。”
蒙天纵看向转过身来的人影,认出是赵白鱼登时瞪大眼,急忙向前拱手道:“下官见过上差!”随后疑惑地看他这身装扮:“大人您这是?”
赵白鱼负手而立,便是女装也不掩其温润如玉的气质。
“掩人耳目。”赵白鱼猛地收起笑容,肃然询问:“蒙天纵,本官问你天都寨一役,你需老实回答,不得瞒报!”
蒙天纵肝胆一颤,啪一声迅速跪下来连声说道:“下官必定、必定知无不言。”
赵白鱼:“你可派兵支援天都寨?”
蒙天纵:“派了!下官真的派兵支援去了!”
赵白鱼:“我怎么听说一万将士死守天都、宁安而寨十日,迟迟等不到援兵?”
蒙天纵:“谣言,必是谣言!大人千万别听信小人谗言,误会我等忠臣良将。”他心越虚,声音便越大。“我蒙天纵能调至泾州担任一州知府便是因我政绩出色,为人为官虽不及大人,但下官也是愿意为百姓、为朝廷肝脑涂地啊!”
赵白鱼定定地看他,直看得蒙天纵满头细汗浮出,这才突然放缓语气将人扶起来。
“你做的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这身官袍便行,我自然信你的话,再说了人在做天在看,善恶有报嘛。”将人扶起来便顺手搁到一边,赵白鱼学着霍惊堂的模样随意一坐,敲了敲桌,啧一声:“肚子有点饿。”
蒙天纵:“下官立刻令人备酒菜!”
赵白鱼:“多不好意思。”倒是没阻止,等酒菜上桌了,见都是些名贵菜肴和上好的酒酿便露出满意的表情,先吃了点,瞧见蒙天纵还在一旁站着便招呼人上桌:“坐呀。啧,坐下!”
蒙天纵赶紧坐下。
赵白鱼和他碰酒杯,一口饮尽,颇是豪爽,蒙天纵渐渐放下拘谨。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洗耳恭听。”
“你还不错,没坏到底。愕达木想杀小尼姑,你想法子救她,虽说不太聪明、迂腐了些,倒不算多坏……知道我三年前刀斩三百官的事吗?”
蒙天纵感觉脖子疼了,连连点头:“知、知道。”
“你还知道我救了淮南三百官的事吗?”
“知、不知道。”
“我实话告诉你,陛下怀疑天都寨军情存在瞒报,派我来调查,我一到此地就碰到小尼姑的案子,了解你这人和愕克善还不算草菅人命,倒是愕达木……”赵白鱼摇头,表示不行,然后连碰蒙天纵三次杯子,示意他喝,自个儿的酒杯则放下来,专心吃菜。
蒙天纵喝得有点上头,闻言语气神秘地询问:“上差是不满愕达木残酷专横?”
赵白鱼:“他是愕克善正妻所出,身后好几个蕃族支持,大首领要是他这样,以后西北还能安宁?”
蒙天纵明白了,“大人也属意愕丹?”
赵白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蒙天纵自知说错,寻思片刻又说:“我懂了,天都寨的事,愕丹不干净,朝廷不信任,愕达木也不行,可是愕克善元帅的儿子多得是。”
赵白鱼终于满意地继续碰杯,蒙天纵又喝了三杯,脸颊已经红了。
“我呢,不想造杀孽。你说天都寨有问题,就是蕃族有问题,朝廷不会允许有二心的异族存在于边境之地。十万的蕃兵,还有数十万的蕃族……你说我能造这杀孽吗?”
“上差菩萨心肠!”蒙天纵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赵白鱼是想轻拿轻放,瞬间激动:“我敬您三杯!”
赵白鱼假意阻止一下,任由他喝下去就拍桌说道:“好!爽快!蒙大人是明白人,我便跟您掏心掏肺说一句实诚话……”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其实刀斩三百官不是我本意。”
“什么?”蒙天纵一脸好奇和震惊。
赵白鱼表情‘心知肚明便好’:“你仔细想想,自古以来哪个大臣刀斩三百官能活下来?你再想想事后砍脑袋的官那些被公诸于众的罪行,哪个不是该掉脑袋的?都是该死的官,我何必多此一举砍他们脑袋不是?那可是僭越!掉脑袋的!”
蒙天纵惊奇追问:“那是什么原因?”
赵白鱼一脸神秘,看了眼屋顶。
蒙天纵一时不明白,很快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是……的意思?”
赵白鱼点头。
“挡刀也是?”
“那的确是意外,也是老天赐予我的生路,是我命不该绝啊。”
“嘶……君心叵测,当真是君心叵测。”感叹完毕,蒙天纵便很是敬佩赵白鱼:“上差忍辱负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白鱼悻悻道:“哪有后福?享福不到几年便被派来西北查蕃族,你说这蕃族哪个不是土皇帝?稍有不慎就是动摇西北稳定,大夏趁虚而入……掉脑袋的差事!”
蒙天纵心有戚戚焉:“当真伴君如伴虎。”
赵白鱼:“所以你们乖觉点,别添乱。予我方便,我也记你们人情。”
蒙天纵:“上差有何指示?”
赵白鱼叹气,“怎么点不明白你呢?愕克善是不是想替愕丹铺路?我告诉你,不行。愕丹不行,愕达木也不行。我再告诉你,者龙天珠……哦,也就是让愕克善铁树开花的那个小妻子私底下找过我,和我透过气,让我帮她推愕丹上位。还有柔狼夫人私下也找过我了,那位夫人真不是善茬,直截了当拿西北蕃族对朝廷的忠心威胁我,莫多管闲事!”
信息量太庞大,蒙天纵有点懵:“那您怎么说?”
“啧。”赵白鱼嫌弃不已。
“哦哦,您说您想轻拿轻放……便是不管事儿!明白,下官都明白,下官和大人心照不宣。”
挥挥手,赵白鱼打了个哈欠说道:“行了,我不打扰你们办事,就是提个醒,西北稳定,我万事不管。”
蒙天纵一颗心是彻底放下了,连忙送赵白鱼出府。
等赵白鱼一走,立刻打着酒嗝说:“备马,去愕府!”
***
到了愕府,蒙天纵把赵白鱼到他府里透底的事一说,同时说出他的分析:“赵白鱼此举意在投诚,估计是希望西北稳定,思来想去还是愕元帅您这只狮王震得住蕃族,所以选择了您!”
愕克善冷笑:“他是既不想掺和进蕃族大首领的斗争,又想最后能分杯羹,还希望维持安定……哼!果然能名闻天下者,即便是青天,也有海深山高的城府。若单纯把赵白鱼看成一个只会劝谏的直臣,怕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他算计的。”
蒙天纵:“那赵白鱼能信吗?他真不往深里追究天都寨?”
愕克善:“他现在想坐收渔翁之利,几方人马都算计在内,但是不偏帮谁,结果谁胜出,他才帮谁。当然这是好事,谁都算计便是谁都不帮,便是帮了我。哈哈哈……赵白鱼啊赵白鱼,有人说得防着他,他心有七窍,果然有意思。可是那人料错了一点,赵白鱼心有七窍,而我只需开一窍便行。”
“什么?”
“决胜关窍。”愕克善哈哈笑着拍了拍蒙天纵的肩膀:“行了,把监视赵白鱼的人马都撤回来。记得来喝本帅的喜酒。”
还办婚宴?
蒙天纵忽地想起一件事: “赵白鱼登门时,我瞧他身边没了崔小将军,会不会是去搬援兵?”
“搬哪的兵?边境禁军可不像中原的府兵厢军能随意调动,各路兵马管各路边境,无故调动,除非战事起,否则必问责。这太平时期,哪个将帅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调兵到泾州来?造反吗?”愕克善:“赵白鱼倒是能调泾州的兵,可他一动,我这儿就知道。”
蒙天纵讷讷点头。
***
愕达木:“蒙天纵又来了?他说什么?”
探子:“离得太远听不清。”犹豫片刻,他说道:“上一批偷听的人都被元帅处理了,小的不敢靠近。”
愕达木就要发怒,柔狼氏拦住他:“行了。蒙天纵就是你父亲脚边的一条狗,到愕府来有什么稀奇?我疑心的是赵白鱼失踪的那段时间去了哪?”
愕达木说:“听监视的人回来说,曾在大悲庵附近见过他。我早说过他不能信!他选择那对贱人了!”
柔狼氏:“什么时候改改你动不动大呼小叫的毛病?赵白鱼不可能不插手,也有心思,但他一定不会帮那对贱人。”
愕达木一动脑筋:“是天都寨?”
柔狼氏点头:“别管赵白鱼。交代你的事都办完了?”
愕达木:“两千柔狼蕃兵、八百温奇蕃兵和三百潘罗蕃兵都朝泾州进发,担保能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
柔狼氏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成功便成仁。
***
大悲庵。
愕丹一脸气愤地说:“愕达木他们拉拢了经略使赵白鱼!”
者龙天珠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劝说:“他本就是来查天都寨的经略使,不会偏帮我们,但愕达木不是个好的首领,赵白鱼不会选他,你暂可安心。我问你,者龙族蕃兵能来多少?”
愕丹:“两千。蕃兵被地方禁军监视,行动太显眼会引起朝廷注意,者龙族只肯提供两千步兵,其中八百弓箭兵。”
者龙天珠:“比我预料的情况好一些。你手里还能调多少兵?”
愕丹:“两千五,只能调出五百来。”
者龙天珠在屋里徘徊:“泾州有两万蕃兵,愕克善还能调动驻扎在距离最近的各个营寨共一万五千兵,但从调动到抵达需要时间,原州三万多的兵无战事不能动。兵贵神速,我拿到泾州蕃兵兵符后,你立即发动,速战速决,明白吗?”
愕丹无比郑重地点头。
***
冬月中旬宜婚嫁,连下了五日的鹅毛大雪也停了,似乎在为今日即将上演的好戏喝彩。
愕克善给了者龙天珠极大的脸面,抬过青石路的十里红妆与雪景交相辉映,霎是惊艳。百姓交头接耳地讨论,小孩子跟在后头捡糖果,就形式而言,和赵白鱼在京都府围观过的几场婚宴大同小异。
“和继姐有违人伦诞下孽种,现在又娶外甥女,真不怕遭天谴吗?”
“嘘,噤声!”
旁桌有南方来的商人小声议论,很快被同伴一脸惊恐地呵斥闭嘴。
赵白鱼趴在茶楼最高一层的窗口望着进入愕府的迎亲队伍和花轿,他这个角度能瞧见愕府的前院和前厅,那儿宾客如云,婢女仆从穿梭如织,异常热闹。
天色昏昏,寒风飒飒。
路上行人皆散,周围人家的灯火早早熄灭,只剩下愕府门前两盏灯笼散发通红的火光。
茶楼老板过来说:“郎君,小的门店准备打烊了,您看?”
赵白鱼:“天还未全暗,怎么这么早关门?”
茶楼老板:“愕府大喜,方圆十里勒令天黑前关门关店,不能冲撞喜神过府,但是给了些银两补偿,未叫我们小老百姓为难。”
赵白鱼寻思片刻便同他商量:“您看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门窗您照关,茶钱给双倍,这里头给我点盏油灯便成。”
茶楼老板一家就住后院,楼里大堂还有两个伙计住着,倒不怕人偷东西,茶楼平时也是开到三更天,顺道做些茶点心、烤羊肉等等。
一大早关了,老板还有些不习惯,因此闻言意动,没思虑太久便同意。
天色刹那便昏暗下来,窗户只开了条缝隙,寒风呼呼地刮着,一缕昏黄的灯光照亮赵白鱼的半边侧脸,窗框上没扫干净的雪忽然震颤,由缓转急,蓦地震落一大块雪。
此时宽阔的道路上出现一团乌云,由远及近,停在愕府门口,嗤一声亮起火把,三千甲胄步兵骤然现于眼前,为首者抬手制止步兵前进,而后带着百来人闯进府里,控制府内众宾客,而前堂里的愕达木、柔狼氏于火光中走出,与之会合。
赵白鱼笑了。
“摔杯的第一人出现了。”
第99章
西北七大氏族首领皆在其列, 满堂恭贺声不绝于耳。
即便是愕克善当着众人的面,将泾州两万蕃兵兵符交到者龙天珠手里, 他们依然维持热情的笑脸。
愕克善握住者龙天珠的手, 无视身后柔狼氏和愕达木难看阴冷的脸色,温声细语地说道:“给了你兵符,也当着蕃族一众首领的面让愕丹认祖归宗,你可欢心?”
蕃族新娘没有披盖头的习俗, 者龙天珠此时浓妆艳抹、满头珠翠, 上了年纪亦是明光灼灼, 叫满堂宾客瞧了也有几分理解愕克善为何枉顾人伦。
者龙天珠握紧兵符, 垂眸回道:“再欢喜不过了。”
便于此时,柔狼氏起身来到二人面前, 开门见山地问:“愕克善, 我与你算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也有三十载。当年你为你的继姐杀者龙族首领及一众老将,私通继姐,为其痴狂八载,你说你是为了迷惑老愕元帅和一众兄弟、母亲,你说你是为了夺权成为最终胜利者。我信了,我说服娘家氏族鼎力支持, 助你夺权,此后十年毫无二心, 唯你愕克善马首是瞻!即便你偏宠愕丹那孽种,我还是信你,帮你压下氏族的不满, 结果你不知感恩,变本加厉, 不顾蕃族的脸面、不顾朝廷对异族□□无纲通婚习俗的厌恶,大张旗鼓迎娶外甥女!”
“我今日便问一句,你当真娶这贱人为妻?当真想扶孽种上位?”
愕克善沉下脸:“今日之后,你是天珠大姐,也是愕丹的娘,别一口一个贱人孽种!你看你尖酸刻薄,心胸狭窄,让别人看尽笑话!”
柔狼氏怒极反笑:“愕克善,你不知道你已经成了西北最大的笑话吗?”
愕克善猛地抬手扇去柔狼氏一颗牙齿,满堂登时噤若寒蝉,柔狼氏族首领面露不悦,隐忍不发。
“夫人病糊涂了,送回屋里,没事别出来。”
愕达木扶起母亲,挡在她前头:“父亲,是您老糊涂,该退位让贤了。”
“这话什么意思?”愕克善环顾府里下人,竟无人听他命令,顿时了然:“谋权篡位?你手里有兵吗?”
愕达木端过下属递来的酒,“这碗我敬您。”一饮而尽,猛地摔向地面。
与之呼应便是被踹开的愕府大门,涌进百来名蕃族士兵,大跨步向前的将领喊柔狼氏为‘阿姐’。
宾客无人敢动,倒是有追随愕克善的氏族首领拍桌而起,厉声喝问:“放肆——”
话音未落便被蕃兵的刀架住脖子压回原位。
蒙天纵哆嗦着低头,快把脸埋进菜盘子里,随后惊愕地发现满堂宾客竟无一人表露惊慌,连外头施酒布菜的仆从婢女都拔刀相对。
霎时恍然大悟,只有他不知情。
者龙天珠和愕丹对视,难掩错愕,似乎没料到竟有人比他们更早摔杯谋权。
愕达木接过第二碗烈酒,“我再敬您一杯,请父亲识相点,千万别负隅顽抗。”
愕克善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问:“外头来了多少人?几个氏族参与其中?”
没人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愕克善见状就说:“那我换个话题,你们知道大景为何能容忍西北十万蕃兵的存在吗?我告诉你们答案,因为咱们西北蕃族团结,拧成一股绳,八大氏族组成一个联盟,从开国之初、自前朝起便一直是蕃族的生存之道。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氏族听话,臣服于大景,当年便是我愕氏最先臣服朝廷才会被扶持为西北蕃族大首领,历经数代,地位屹立不倒!还因为蕃兵被打散至四路八府,每一府的蕃兵既是蕃族首领掌控,也在当地禁军的监控下,有战事时披战矛上战场,无战事时脱甲胄回家耕田,但你们以为你们大量蕃兵倾巢而动,朝廷耳目一概不知便是大错特错!”
愕克善的声音逐渐严厉,目光一一扫过柔狼氏、愕达木,以及参与叛乱的三大氏族。
“想学谁上位?没关系,学谁都成,心狠手辣,弑父杀子都行!我们蕃族本就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学再多中原礼仪,再怎么接受汉化教育,骨子里还是狼性!世人只会记得胜利者,没有野心不如当头猪。但你们谋权之前,想过氏族蕃兵离开属地,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没有?”
愕达木:“我等没有不服之心。”
“笑话!论迹不论心,谁会看你调兵遣将是谋权还是耕田?朝廷只看得见你氏族蕃兵未经请示而倾巢出动,擅离属地,只看到你们不服汉将、不服朝廷的行为!”
人群里,一些试图夺取大首领之位或从中捞点好处而参加叛乱行为的首领都脸色难看,低头不住擦汗,心里惴惴,仿佛才恍然大悟蕃兵哪怕调离百人出府也得报备当地汉将,防止作乱。
他们当下召集数千人离府,落到朝廷眼里,怕不是想造反?
柔狼氏此时在愕达木身后说道:“不用怕。经略使知道蕃族更权换代的事情,他承诺过,只要蕃兵不乱、西北稳定,朝廷便不会管。他可是闻名天下的大景青天,有他担保,朝廷绝对相信蕃兵的忠诚!”
此言一出,大部分的心安定下来。
愕达木目光灼灼,步步向前:“只要父亲亲笔上书朝廷,将蕃族大首领之位传给我,朝廷自然会委任儿子为泾原路禁军元帅。阿父,您眼下是败军之将,就别负隅顽抗了,您所有儿子里就我最适合当大首领,三个氏族加上愕氏便有一半的蕃族支持我,您何必与大流为敌?这样好不好,我担保我当了大首领,不杀者龙天珠和愕丹,保证他们余生平安。”
他越过愕克善,想从者龙天珠手里抢走泾州两万蕃兵兵符,后者立即躲开,愕丹快步冲向前,一斧子砍下去。
即使愕达木迅速躲开仍与斧头擦过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愕达木脸色铁青,步步后退,不敢迎战愕丹。
愕丹虽愚钝,到底力大无穷,等闲人不敢对战。
“阿父,大娘,大哥,愕丹我也想要蕃族大首领的位子,也想要荣华富贵,也想在这大西北当个呼风唤雨的土皇帝!”
露出野狼凶兽般贪婪的眼神,愕丹猛然仰天长嚎,模仿的狼叫声霎时冲天而起,愕府外头瞬间飞来密集箭雨,射杀大批毫无防备的蕃兵,更有漏网之箭射进愕府前院,破窗入前厅,扎中只防备府内而万万料不到还有空中突袭的“宾客”。
三四名宾客倒地身亡,愕达木和柔狼氏慌忙逃蹿,寻找躲避箭雨的地方,连带兵杀进愕府的柔狼将领也被一箭穿过肩膀,踉跄后退,没留意到身后是不退不避的愕克善。
愕克善上前两步,拔1出铁箭扎进其喉咙,当场毙命,而他动作一气呵成。
箭雨足足持续半刻钟,愕府厅里院里满地尸首,狼狈不堪,而局势瞬间扭转。
***
箭雨袭来之前,一支箭破窗擦过赵白鱼鬓边,被暗卫截住。
赵白鱼意识到危险,迅速跑下楼令伙计老板等人寻个安全的地方赶紧躲起来。
一行人躲到后院储存肉菜的地窖里,心惊胆战地等来平静,赵白鱼才离开地窖。
倒是没料到对方连弓箭兵都出动了。
“四周围的百姓可有伤着?”赵白鱼问。
暗卫:“按您的吩咐,已通知他们躲藏起来。”
在赵白鱼听到老板说方圆十里被勒令关门便猜到愕府周围很可能会被当成战场,更甚酒楼民宅就藏着禁军蕃兵,于是令暗卫稍作调查,如发现是百姓则通知他们藏进地窖。
所幸西北家家户户有地窖,没造成普通人伤亡。
赵白鱼回原来的位置,瞧见街道上蕃兵死伤无数,得有百来人,其余二三百蕃兵躲藏起来,而街道尽头涌出一批弓箭兵,簇亮的铁箭对准愕府的方向。
“摔杯第二人。现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白鱼推开窗户一条缝看向愕府,喃喃自语:“什么时候快进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
他和暗卫都没发现楼下阶梯踏上来的黑影。
***
愕丹全身肌肉隆成块状,望着愕达木、柔狼氏以及一众蕃族首领,宛如瞧着笼中困兽。舒展一下胳膊,猛然举起斧头冲向愕达木,对方赶紧举起大刀抵抗,铿锵巨响,愕达木的手被一股怪力震麻。
柔狼氏发出尖叫,便被愕丹一斧头砍断脖子,脑袋飞到柔狼氏族首领的怀里,后者吓得一个弹跳而起,碰到愕克善正要逃跑,被拧住脖子掐断。
与此同时,愕丹砍断愕达木的两条手臂,鲜血喷涌而出,愕达木的惨叫划破婚宴:“啊啊——”
愕丹沾了满脸的血,表现更为兴奋,扭头就冲愕克善说道:“阿父,儿子请您上书朝廷,奉我为蕃族新的大首领。反正这是您欠我娘的,就还到我身上来吧,您让我当大首领,我娘肯定愿意原谅您。”
愕克善微讶:“你都知道了?”他扭头看向者龙天珠,蓦地笑了,仿佛抓到又一个力证她是生母转世的证据:“你果然疼他。”
者龙天珠脸色变得很难看,胃部隐隐作呕。
“愕丹,阿父这些年对你不好吗?”
“很好。好得我真的把您当父亲来看待,但您心里拿我当什么?一颗安抚心魔的药,一颗没用了随时能丢弃的棋子,是不是想着成亲后便割下我的脑袋向朝廷告罪,彻底解决天都寨一役?”愕丹猛地一脚踹向愕达木的腹部,表情狰狞地说:“废物!蠢货!你以为愕克善让我认祖归宗是为我铺路?他是想摆出一副疼我爱我的样子去骗朝廷,就跟他当年利用我娘麻痹他的父亲、兄弟,进而夺权一样!”
“你不信阿父?”
“还骗我!!”愕丹怒红了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迟迟不搬援兵、瞒下天都寨一役根本原因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那批藏在大夏的银子!”
愕克善表情一变,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杀意,遗憾地心想,又要造杀孽,还好已经得到阿姐的原谅,想必她会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者龙天珠眼皮一跳,大夏的银子?
愕克善叹气:“愕丹,你是受小人蒙蔽。”他步步向前,慈父口吻苦口婆心:“你仔细回想,从小到大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和愕达木发生争端时,阿父哪次不偏向你?送你去天都寨,苦心孤诣为你铺就一个铁壁将军的名号,整个西北只知你愕丹而不识愕达木,难道这些都是虚情假意?如果只是将你当成一味安抚心魔的药,我何苦苦心栽培?好吃好喝地养着,把你养废不是更好?”
愕丹表情松动,高举的斧头稍稍放下来。
者龙天珠冷眼看愕克善舌灿莲花,宛如鬼魅现存于世。
愕克善再接再厉:“我要那批银子,最终不还是为了你?不还是想给你?”
愕丹犹豫:“你不是想拿我脑袋向朝廷表忠心?”
愕克善:“傻孩子,为父便是对天都寨和经略使置之不理,朝廷又能拿我如何?难道还能为了翻篇的天都寨处理我西北十万蕃兵?边境好不容易安稳,大景不想再起干戈,自然轻拿轻放,否则怎会派经略使过来?直接一道圣旨下来便成!”
倒有几分道理。
愕丹信了大半,但在场蕃族首领听完却不寒而栗。
他们原本就有些疑心天都寨一役,只是不了解,也出于信任,毕竟愕氏对朝廷的忠心他们都看在眼里,否则朝廷也不会任由愕氏连任大首领之位,更甚给予泾原路元帅的位置,放任愕氏世族一家独大,他们又不是傻子。
须知愕氏世族于西北一带,地位不亚于藩王,犹如前朝节度使,拥兵自重,若是举兵谋反必然予以大景迎头痛击,亡国都有可能。
即便如此,大景还是给予愕氏信任,这也是其他氏族想争大首领却争不过的主要原因。
“好孩子。”愕克善欣慰不已,来到愕丹面前,握住他的手:“你是我最心爱女人的孩子,我心里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都属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
者龙天珠眼尖发现不对,立刻大喊:“愕丹小心!”但是晚了一步,愕克善猛地夺过愕丹手里的斧头反手劈向其胸膛,鲜血直飚。
愕丹喷出一大口鲜血,不敢置信地看向愕克善:“阿父你——”
愕克善:“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还不信,非要学别人搞什么谋权篡位!我这么多年的心血,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宠爱、栽培,金钱地位权利什么都给你,你处处闯祸我也帮你兜底收拾!我给了你这么多,回收一点利息怎么了!”
步步向前,又一斧子砍向愕丹胸口。
愕克善凶相毕露:“自古父为子纲,我让你活你才能活,我要你死你敢不死吗?不过是拿你脑袋换朝廷一个台阶下,为西北蕃族、为父亲做点贡献是你的荣幸,明白吗?”
愕丹目眦尽裂,抓起愕达木掉在地上的大刀大叫一声冲过去,与愕克善厮杀起来。
愕克善到底是沙场老将,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手灵活、经验丰富,不过愕丹此时心中满腔怒火与仇恨,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竟也能让愕克善受点伤。
不过很快被制服。
愕克善削断愕丹的手,毫不在乎两儿子和一个妻子死的死、伤的伤,没了心魔束缚的人似乎变成人间的魔鬼。
愕丹一步步向后爬,脸颊肌肉不停抽搐:“你们就眼睁睁看愕克善杀我?知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杀的人就是你们?你们里头大半的人参与这次叛乱,和愕克善对着干,以为不在他跟前动手就能脱身?以为目睹他两个儿子阋墙、目睹他手刃儿子还能全身而退?当然,如果他没承认天都寨的猫腻,如果我没提到大夏那批银子,愕克善也许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但是现在,想都别想!”
众人脸色惨变,已经有人按住刀把蠢蠢欲动。
“与其等死,不如趁此时机联手诛杀愕克善,此后谁都有机会当大首领!但只要愕克善活着,只要愕氏在,西北蕃族没人有机会上位!”
愕克善冷漠的放任他继续说,没有打断的意思。
愕丹:“你们想知道大夏那批银子是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你们,愕克善他一直和大夏勾结——”
咔擦一声,人头落地。
“——”
厅堂内一片寂静。
其他蕃族人鸦雀无声,便有一人起身询问:“愕元帅,看来这场婚宴不适合我们参加,可否容我们离去?”
愕克善笑了,看向开口说话的人:“你是……鄜州折氏?”
“折氏首领折青锋。”
“折将军,听闻折将军颇受临安郡王重用,折家军屡立奇功,这些年声名直逼愕氏,可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若说无,怕是愕元帅不信。但要说野心勃勃,却也没胆子拖着全族性命冒险。”
“哈哈哈哈……诚实!诸位再说说,我几个儿子可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无人敢答,唯有折青锋面不改色:“雏凤清于老凤声,但姜还是老的辣。”
愕克善却面露不悦,鹰隼似的目光牢牢锁住折青锋,预感到若放任此人成长怕会极其棘手。
“敢问元帅,我等可否能离去?”
其他人纷纷附和。
“急什么?婚宴照旧,礼乐照旧,该吃吃该喝喝。坐着,都坐回原位,吃个饱饭再上路。”
众人表情剧变,再无法淡定,纷纷握住刀把严阵以待。
折青锋:“元帅是什么意思?我等还都是西北各族首领,若在你这儿遭遇不测,恐怕朝廷会怀疑你愕克善心怀不轨,心存二意。”
愕克善笑了,“我这个人呢,没有太大的野心,就想在西北继续享福。这西北吧,在大景人眼里、在中原人眼里可能是个苦寒之地,可是天高皇帝远,我就是这里的皇帝!大内皇宫里有的,我愕府样样不缺,我其实心满意足。”
拍拍心口,愕克善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说道:“可是三年前出了些变故,愕府少了一大批银子……入不敷出啊。我手底下养那么多兵,不能让他们由奢入俭吧?我就想起大夏那边的钱庄还存了笔钱,苦于找不到机会跨进大夏边境,倒也派出不少探子,结果都被抓了,还被套出泾原路的薄弱点,这才有天都寨的祸事。”
这般坦诚,却是奔着杀人灭口的目的。
众人谨慎地提防着愕克善,也都是沙场老将,联手对付一个愕克善,胜算只高不低。
人群中有人受不了刺激,当即提刀杀来,愕克善挥起斧头杀去,一脚踢中其腹部,其他人见状纷纷上前围杀愕克善。
者龙天珠扭头看向香炉,白烟袅袅,檀香味愈来愈浓,厅堂里血流成河,愕克善的情绪也肉眼可见地癫狂。
愕克善此时杀了两名蕃族首领,折青锋一柄长.枪从后方杀来,枪头如灵蛇般穿过战斧挑破愕克善的手筋,后者吃痛松手,立时便被后面的刀刺穿肩膀,另一名负伤的蕃族首领眼疾手快的把刀架在愕克善的脖子,就要划开他喉咙之际,一支利箭隔空射穿他的手腕。
局势再度扭转。
折青锋看向愕府门口,却见一伙甲胄士兵齐步踏进前院,竖起战矛,气势如虹,外面原本互相对峙的者龙族蕃兵和柔狼氏三族蕃兵厮杀正酣时,被突如其来的泾州禁军包围,不过瞬间便束手就擒。
愕克善随意包扎手腕,望着剩没几个活人的厅堂大笑道:“我的两个儿子和我下边追随的氏族偷偷商量怎么杀我,便真当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折青锋:“你是将计就计,目的不止除掉愕达木和愕丹?”
愕克善坐下来,手下眼疾手快地搬来凳子,没让他坐空。
“这些年来,大夏不对泾原路发动攻击,让其他蕃族有上战场挣声名的机会,叫我愕氏声名没落几年——不过几年,各个起异心,个个盘算着要大首领的位子,当我看不出来?莫忘了,西北八氏族联姻上百年从未断过联系!”
愕克善按住胳膊:“联姻是个好法子,能让咱们蕃族紧密联系,一心对外,也有不好的地方,便是容易滋生异心,觉得谁都可以取代我,甚至想借姻亲关系插手我愕府事务,迫我立这个立那个子嗣……怎么?我老得快死了还是病得快死?”
厉声质问后,愕克善看向躲在角落里的者龙天珠:“说来,我还得感谢你的多年筹谋,否则我哪能想到这么个好法子把所有人召集齐全,有个杀他们的名正言顺的机会?哈哈哈……有几个人没参与其中?有几个不是带蕃兵擅离属地!便是我将你们就地格杀,朝廷还得夸我杀得好!赏我诛杀叛臣逆党有功!”
者龙天珠握紧兵符,低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愕克善和颜悦色:“你懂的。”
话音一落,一个眼色便指使下属熄灭香炉。
者龙天珠见状霎时瞳孔紧缩,扭头瞪向愕克善失声道:“你……你知道?”
愕克善:“我负尽天下人,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怎么会对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心怀愧疚至今?”
见者龙天珠一脸难以置信,愕克善便又语气温和地说:“我还有良心,的确愧疚过,也怀疑是不是那八年假戏真做。后来因缘巧合发现你院里的檀香味异常浓郁,便找个南疆来的医师一问,才知原来这么多年是你在作祟。”
者龙天珠低声:“所以你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我,帮你达到完全掌控西北十万蕃兵的目的……你当真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
“唉。”愕克善叹气:“怎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反而没人相信?”
他很遗憾,起身朝门口走去:“都给个痛快。”
“给他们个痛快之前,我想问你大夏那批银子是怎么回事?”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令愕克善浑身一僵,循声望去,不见其人。
“抬头看。”
愕克善抬头望去,却见屋顶掀开两片瓦片,赵白鱼不知何时出现在上面,更不知道他究竟听了多少。
……不管听了多少,永远闭口就行。
“灭口之前,能先帮我解惑吗?”
***
两拨蕃兵对阵再度厮杀时,赵白鱼突然被捂住嘴,挣扎之际嗅闻到熟悉的檀香气息便立即冷静下来。
察觉他一不挣扎,那人便松手。
“霍惊堂!”赵白鱼回身看他:“有你这么吓人的吗?”
霍惊堂双手搭在赵白鱼的肩膀,俯身低头,眼神示意他看屋里七.八支铁箭:“我的赵大人,现在是你吓我,不要贼喊捉贼。”
赵白鱼是心虚的,“好吧。”他打量霍惊堂一身重达数十公斤的黑漆甲胄,寒光凛冽,不怒自威,腰身笔挺而眉目如画,背负长乌枪,便是鳞甲不染尘埃也能感觉到深渊般沉厚的血腥,却不是让他恐惧的血腥。
他会想到这个人是他的丈夫,会想到这个人是大景的战神,如一柄永不可冒犯的锋利刀枪屹立于西北,保家卫国,永远偏爱于他。
赵白鱼抱住霍惊堂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上,虽然是冷冰冰的触感但是不妨碍他的示好。
“唉,我可想你了。”
小赵大人来这么一出,霍惊堂是没辙的,妥协了,不开口教训但说两句还是必须的,“解决愕克善不急于一时,你找什么急?”
赵白鱼:“我想看戏。”
霍惊堂:“你有自保的能力吗?”
赵白鱼:“我错了。”
小赵大人这几年认错的速度要多快有多快,要多诚恳有多诚恳,但他下次还敢。
霍惊堂没脾气了,总归虚惊一场。
“那现在要不要到前排看戏?”
“哪儿?”
“愕府屋顶怎么样?”
“走。无战事不能擅离属地,你从哪调的兵?”
“唐河铁骑不受此约束,调了五百人过来。”
“至于吗?”
“还得留下来收拾残局,泾原路的蕃兵、禁军都得信得过的人接手。”
赵白鱼琢磨着,霍惊堂这唐河铁骑不是培养军队,而是把军队往将军元帅队伍里培养吧。
该不会最后大景的兵任由霍惊堂自由调遣,无需皇命在身?
***
愕丹发难之际,赵白鱼和霍惊堂就在屋顶围观全程,在愕克善准备全灭口的时候才出声。
轰隆一声作响,霍惊堂踢开一个大口,带着赵白鱼跳下来。愕克善警惕后退,立时便有士兵挡在他前面。
“泾州禁军?”赵白鱼揣手于广袖内,与满地狼藉尤为不搭。“本官是陛下亲封经略使,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便是你们元帅愕克善也得主动让与兵权。”
见众将士面面相觑,摇摆不定。
赵白鱼冷脸呵斥:“还想助纣为虐不成?”
霍惊堂向前一步:“愕元帅不认得本王了?”
愕克善眯眼,看清霍惊堂的脸霎时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后退:“不过两个口出狂言的贼子,全杀了!”
“谁敢动!”赵白鱼厉声呵斥,自袖口拿出关防及腰牌道:“关防印信在此,还不速速拿下乱臣贼子愕克善?”
前头的将士看清关防印信立时腿软,连连挥手:“抓……抓愕元帅、不,抓逆党愕克善!”
士兵只听令行事,下意识便将枪头对准愕克善,后者脸色难看,转身逃跑,普通士兵不是他的对手,一时所向披靡。
霍惊堂不疾不徐地跟在愕克善身后,猫捉老鼠般逗弄愕克善,抓起重十来公斤的乌枪便投掷出去,风驰电掣至愕克善跟前,后者见挡无可挡便双手紧握住乌枪,被其锐不可当的冲力带出数十部步,手掌被锋利的枪头割破,血流如注,没等愕克善松口气便见霍惊堂到了眼前,一脚踹来,疲软的双手完全无力抵抗乌枪,被穿过肩膀牢牢钉死在柱子上,强忍住剧痛抽出藏于腰间的飞天炮,咻地飞向夜空爆出一朵璀璨的小花。
愕克善甫露出得意癫狂的笑,霍惊堂握住乌枪绞了一圈,前者疼得表情扭曲。
“等你的两万蕃兵?”
愕克善心生不祥预感:“你们不可能调得动邻路兵马,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你们也不可能调动泾原路的禁军,我不可能不知道——凭你单枪匹马不可能挡得住两万蕃兵!”
他反应过来,“是你手里那支传说中的兵?”猛地颓然不已,“大景皇帝竟如此信任你,给你一支驰骋西北边境的神兵——你……莫非你才是嘶!”
霍惊堂又将手里的乌枪绞了一圈,淡声说道:“到这时候就别卖弄小聪明了,老实回答小郎问的问题。”
赵白鱼此时走来,接过霍惊堂的话。
“你和王月明是什么关系?”
第100章
“什么王月明?”
愕克善的目光从赵白鱼身上转移到霍惊堂, 满腹疑惑:“小郡王原来一直藏在赵大人身边,还放出一个崔小将军迷惑我, 便是要降低我的警惕, 让我当真以为赵大人只求西北稳定而不管蕃族之间的争斗,毕竟您想当最终得利的渔翁也得有兵在手。没想到……没想到大景皇帝竟敢在这太平无事的时节放小郡王您回西北,我的确棋差一招。”
赵白鱼安静地听他发完感慨才好心告诉他:“其实我身边的‘崔小将军’一直是霍惊堂。”
愕克善脸色剧变,瞳孔撑大。
赵白鱼从袖口里掏出当日呈上公堂的信纸, 让眼神没问题的愕克善看清上面的印信。
“初到泾州时, 我们便都表明身份了。”
这让愕克善不能接受, 他始终认为他输是输在预判错大景皇帝对临安郡王的信任程度, 按照常理绝不可能在太平时节还令霍惊堂回西北处理天都寨一役,这不是把泾原路的禁军和蕃兵都交给霍惊堂了吗?不怕他举兵造反吗?
霍惊堂不在西北, 经略使又有何惧?
他以为他就输在这里, 结果赵白鱼说他们初到泾州就光明正大的表露身份了?
怎么可能?
愕克善愕然的目光转移到前厅里出来的蒙天纵,混乱之下竟然毫发无损,还能看清他使劲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就这模样哪还能看不出他眼睛有问题?
“蒙天纵!!”
愕克善怒吼,气急攻心,牵动伤势,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啊?”
身心饱受惊吓的蒙天纵被这一吼吓得直接滚落台阶,好半天起不来, 还搞不清他怎么突然被愕克善记恨了。
万事俱备便能成就大业,居然败在一条愚蠢的老狗身上, 愕克善如何甘心?
“做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老天偏要你棋差一着,一败涂地, 说明到你该还债的时候了。”赵白鱼问:“可认识三爷?”
愕克善脸色灰败,眼神呆滞, 他自认有勇有谋一世枭雄,当年能以渺如草芥之身爬上西北大元帅、蕃族大首领之位,而今必定也能再成大业,哪能想到居然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疏漏上?
心态失衡,眼球充血,不禁陷入极为偏执的状态。
“什么三爷五爷?你想把什么罪栽赃到我身上就直说,还是想利用我扳倒什么人?说!”
见愕克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是他想错了?
赵白鱼:“大夏那笔银子是谁的?你和大夏有什么勾结?拓跋明珠围城之时,你拿什么和他交换换取他退兵?”
愕克善冷笑连连,本不愿说,但是看到折青锋等幸存蕃族首领走出来,不觉受到刺激,反正咬死不说,愕氏荣光也不复返,将有新的蕃族首领夺取愕氏于西北的世族之位、抢走原本该由愕氏子弟世袭的大首领之位——
就在走出来的这群人里面,没有一个不想取他的命。
倒不如说了,让朝廷有个借口抄家灭族,顺理成章怀疑同愕氏联姻的其他蕃族,令他们成日活在大景皇帝的怀疑中,战战兢兢苟活度日。
“好,老夫一五一十说与您听,包括老夫早些年勾结大夏国师桑良玉,在其辅佐下坐上大首领的宝座,以及前些年收受桑良玉贿赂,帮他将从南方而来的粮草、白银、铜铁等矿物,借边境榷场输送进大夏,帮助大夏在短短几年内经济腾飞、国富民强,使其免受大景经济扼制,进而大肆侵犯西北边境。”
走出来的蕃族首领俱是闻之色变,愕克善通敌叛国必会连累和他联姻紧密的各个蕃族,影响大景朝廷对西北蕃族忠心的质疑。
此事之后,大景恐怕会出台一系列措施打压蕃族首领于军中的掌控权,收紧针对蕃族的优惠政策,愕克善以一人之力拖累西北数十万的蕃族子民,实是罪孽深重。
霍惊堂突然拔1出乌枪,在愕克善痛极之时,迅速出手将乌枪插1进他另一边肩膀,惨叫霎时响彻愕府夜空。
赵白鱼脸覆寒霜,并无同情之色,愕克善为一己之私导致大夏发动无数场战争,死了十万百万人,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也有只是想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的平民百姓、老弱妇孺。
“这样说来,你只是帮忙转运违禁物的中介,从中抽取些许利润,但南方粮草、白银和铜铁矿物从何而来?为什么说三年前出了变故……是因为两江大案拔除桑良玉埋在南方替他挣钱的钉子?”
愕克善虚弱地笑:“小赵大人……果然聪、聪明。本来为了不引人注目,桑良玉安排到大景南方收敛钱财的棋子非常、非常散,抓出一个,也绝对供不出更多人,只会让你们以为那是个间谍,猜不到桑良玉的真实目的——可是谁能料到?谁能料到!你赵白鱼直接斩了大半个东南官场!你明白破坏力有多强大吗?精心布置的棋盘,散落各地的棋子,抓的抓、死的死,全都乱了!那张布置多年的大网,摧枯拉朽般地毁于一旦,完全找不到下手修复的地方!”
他竖起大拇指:“赵大人呐,赵白鱼!如果不是你三年前斩了大半个东南官场,老夫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阶下囚的地步。您,了不起。”
看不出他是说反话还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赵白鱼也没兴趣知道:“人有时候要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多行不义必自毙明白吗?”
他低声询问:“你是不是把你勾结桑良玉的证据交给拓跋明珠?桑良玉从南方运来的东西经过你的手,应该都有本账簿记录吧。”
愕克善:“有。”他抬手招了招:“赵大人您过来,我悄悄同您说。”
赵白鱼伸出脚,定住,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愕大人不好意思,我这人胆小怕死,担心一过去您就擒住我威胁霍惊堂借此逃跑,更可怕的是您没想逃跑,就是想一换一,想拉我玉石俱焚怎么办?您骗愕丹时,本官围观全程,至今心有余悸,实在不敢冒险。”
愕克善放下手:“我真遗憾,没能骗得了你。”
赵白鱼:“没关系,毕竟你说过我聪明。”
愕克善哈哈大笑,“一张嘴倒是刁钻刻薄!不过我很期待你和桑良玉斗起来,那桑良玉十足十是个疯子,我就看你怎么把这个疯子逼到穷途末路——账簿就藏在大悲庵,者龙天珠的禅房里!至于藏在大夏的那批银子,你便去问者龙天珠,想必她比我更清楚。”
言罢猛然拔1出乌枪,手臂青筋暴突,力大无穷,连霍惊堂一时间也难以阻止愕克善将乌枪扎进自己喉咙的自杀行为。
赵白鱼和霍惊堂对视一眼,没说什么,立即令人看好愕府里的蕃族首领,如有幸存者则立即救治,并令折青锋亲自看守者龙天珠。
愕克善调来的禁军早就被唐河铁骑控制,听从指挥,很快各回营地,至于愕达木、愕丹分别带来的蕃兵总人数五千多,死伤一千,剩余也被控制,等待后续处理。
赵白鱼和霍惊堂前去大悲庵,果然在者龙天珠的禅房里找到一本账簿,每一笔货物运输数量和价值十分清晰。
拿到账簿后,二人踏出大悲庵,而天色大亮,稀薄的阳光洒落大地,冷寂的街道很快被热闹的叫卖声占据,过着平凡生活的百姓们照常做工,拉开新一天的序幕,无人知道昨夜这座城曾兵戈相击、血流成河,更不知今日之后,政权更迭,一个历经两个朝代的世族将永远湮灭于青史。
这与他们无关。
***
愕府前厅。
原本狼藉的厅堂前院经过收拾已经焕然一新,禁军替换愕氏家仆婢女守卫愕府。
赵白鱼和霍惊堂踏进前厅,折青锋抱拳道:“禀将军、小赵大人,愕克善家眷皆控制在后宅里,并从愕氏府库搬出二十万两白银及金银珠宝若干,还有大量田宅地契,皆是非法侵占。五万泾原军和两万蕃兵兵符在手,也都按将军您的吩咐令副将暂领帅职。”
其余如蕃族首领以及他们越权而来的蕃兵应该如何处置等等,便等赵白鱼奏禀朝廷,由朝廷决定。
赵白鱼:“者龙天珠呢?”
折青锋:“在里面。”他让开道,看向里头还是一身新娘装的女子低声说:“愕克善死后便一直坐在窗前盯着天空,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动不动。”
赵白鱼知她夙愿已了,正是五味杂陈之际,若是个真怜香惜玉之人就不该去打扰,更别提准备审犯人一样问审者龙天珠,很可惜他怜弱不怜香。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者龙天珠便开口说道:“我祖父是南疆人,学过一点蛊毒药理,把它们教给我阿娘,阿娘又教给我,是她先把那种能够迷惑心智的药物下在愕克善身上的。愕克善警惕多疑,心性残酷坚定,娘不敢下大剂量,我也不敢,我们只能小心翼翼的,用我们薄弱的力量和这条命去复仇……小赵大人,您说我和我娘的复仇是不是一场笑话?”
“怎么会?”赵白鱼挺诧异的,“愕克善权势滔天,你们孤苦无依,薄弱渺小,可他背负通敌叛国的骂名而死,你还活着,你们还是赢了。过程不重要,结果是胜者说了算。愕克善易燥易怒,迷信神佛,偏袒愕丹导致后宅不宁、蕃族不满,进而加剧他的危机感……一系列连锁反应才造成他今日作茧自缚的局面,不是你和你娘数十年如一日的磨损愕克善的精神和心理,恐怕我们没那么容易对付他。”
不明真相前,愕克善心虚愧疚,饱受折磨是真,迷信神佛也是真,怎么可能半点影响也没有?
者龙天珠转过身来,泪流满面地捂住脸:“我真怕……怕我娘的死又被愕克善这畜生利用。”
她的父母因愕克善而死,连死亡都被利用到极致,她的前半生也深陷于愕克善的阴影不得解脱。
当她听到愕克善早知道燃香有问题,只是将计就计时,心防瞬间崩溃,只觉得十几年的坚持毫无意义。
好在赵白鱼点醒了她,世事往往是胜者说了算。
“您说的对,我们的谋算并非无用之功。”者龙天珠擦干脸,释放善意:“赵大人,您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愕克善口中那批藏在大夏的白银是怎么回事?”
“我也猜到你想问这个,我之前说过有人给我人、给我钱,还对我说要耐心等待,等愕克善有朝一日把蕃族都拖进蕃族和朝廷对立的局面,便是我大仇得报之时,大人可还记得?”
赵白鱼颔首。
“这个人给我的信件落款只有两个字:三谒。”
三谒,三爷,王月明的号。
“我不知道他名讳,只知他是两江人,自称是个落魄书生,三年前病殁,令人给我一个木盒子,只说如果愕克善死于叛国通敌的罪名,且是临安郡王亲自来了结的愕克善,便让我将盒子交给临安郡王同行之人。”
赵白鱼皱眉,王月明算无遗策到这地步了吗?
“七年前,愕克善频繁接见打南边来的商人,榷场每月关三天,但我知道南商和夏国商人的商品交易没有停止,四年前大夏突然攻击鄜州,各路边境榷场关闭,断绝与大夏的通商,但泾州榷场每月照常开三天,我便猜到愕克善很可能私通敌国。这是杀头大罪,能一举扳倒愕克善的大好机会,为此冒险也值得。但我人单力薄,很快被发现并追杀,有人在闹市上救了我,那是三谒先生的人,那次也是我和三谒先生的第一次接触。”
“他似乎了解我的身世、仇恨和谋划,包括在檀香里下药的事,好像无所不知。”
“先生告诉我,我杀不了愕克善,但愕克善会自取灭亡,我只需要等待时机就行。”者龙天珠面露深思,“先生没透露太多,我知道他给我的人似乎和大夏有十分紧密的联系,很了解大夏官方语、南疆语甚至是突厥语……为了方便联系,我才多学了几门语言。”
赵白鱼:“那批白银?”
者龙天珠:“我只知道先生有批数额巨大的白银存于大夏,具体多少、如何拿到,都在他交给我的木盒子里,愕克善不知道木盒的存在,也不知打哪得来的消息,从三年前便不断派人潜入大夏想找到那笔银子。”
如愕克善所说,正因他不断派人潜入大夏才会被发现天都寨这个比较容易攻破的防线,才有天都寨一役,直接导致之后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赵白鱼看向霍惊堂。
霍惊堂:“愕克善想独吞那笔银子,不会对外泄露消息,当日他是利用他和桑良玉私通的证据劝动拓跋明珠退兵,拓跋明珠有了能够钳制桑良玉的证据自然急不可耐地班师回朝,我们还有机会拿到那笔银子。”
赵白鱼若有所思,询问者龙天珠:“木盒子在哪?”
者龙天珠笑得狡黠,“就在愕克善名下一家不起眼的当铺里。”
赵白鱼失笑,还真是灯下黑。
***
王月明临死前还着手安排算计到三年后的事,那也许关系两国安危的木盒子如今被赎回来,搁置在桌上,放在赵白鱼面前。
者龙天珠大方说道:“我便不打扰了。”
言罢退到屋外,里边只剩下霍惊堂和赵白鱼。
赵白鱼十指交叉,大拇指互相摩挲,神色不定地望着木盒,想打开又不太愿意打开,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产生不服输的逆反心理。
他要是打开了木盒,不说明又被王月明算计?
上次被算计去对付昌平,这次还想利用他干什么?
他交代者龙天珠那话,“将盒子交给临安郡王同行之人”,除了他赵白鱼还有谁?
“怎么不打开?”霍惊堂问。
赵白鱼转着大拇指,不太乐意回答。
霍惊堂瞧他这小模样就猜出来这是聪明绝顶之人之间的小傲气,便是温和如赵白鱼也躲不过和人较劲儿。
“是棋逢对手,甚感惋惜?”
“王月明再聪明也不能抵消他犯下的罪,我的确惋惜,却是惋惜当年官场政斗令天下百姓失去一个好官。”
霍惊堂握住赵白鱼的尾指说道:“我亦作如是想。但我又相信天底下只有一个赵白鱼,哪怕跌落泥谷,还是一颗赤诚心。”
霍惊堂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润物细无声地抚慰赵白鱼的情绪,赵白鱼一瞬间便觉得他被王月明算计的不高兴霎时烟消云散。
赵白鱼打开王月明的木盒子,见里面有印信、腰牌,三本账本和一封信。
霍惊堂拿过印信和腰牌来看,赵白鱼则是先看账本,再打开信来看:“展信佳:赵大人能见到这封信,王某不胜荣幸。”
第一句便气人,好在第二句直接进入正题。
王月明熟知东南官场、商场,桑良玉派奸细扮成南商到两江大肆掠夺财富,他焉能觉察不到?
便令人调查,追至西北边境,发现桑良玉和愕克善勾结,因缘际会救下者龙天珠。
许是怜悯,许是颗有用的棋子,王月明栽培者龙天珠,设下棋局,等待执棋之人的到来。
不过者龙天珠和愕克善都是顺带的事,王月明真正目的在于摧毁夏国、在于逼杀桑良玉,原来当初是桑良玉一个劲儿怂恿学子祭文庙,却在官兵到来前率先逃跑,不顾瘸腿的王月明跑回两江,欺骗王月明的父母及乡亲族老,道全是王月明一人策划祭文庙惹怒朝廷和圣上,恐惹来抄家灭族的大祸,吓得王父王母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以至于被当地县官逮住机会挟私报复。
桑良玉知道京都府的事迟早传回两江,便骗走王家家财,说是去京都贿赂大官救王月明,实则拿着钱一路逃到大夏,摇身一变成为大夏万人之上的国师。
王月明耗费数年查明真相,便一直寻机要桑良玉身败名裂,留臭名于青史。
实际追溯到十五年前,王月明便在大夏布局,直到七年前发现桑良玉私通愕克善,他才确定之后要走的路。
“王月明之前交给我的账本里有一大笔钱财去路不明,事后查抄他府库也没有这笔银子,我的确怀疑过那笔银子和你之前提到的那笔输入大夏的银子有关联,最后还是相信王月明,他对桑良玉的不屑发自内心,可到底留下个疑问,而今知道了。”赵白鱼叹息道:“原来他在大夏开了最大的钱庄,在祁连山下有一个私人马场,全是能上战场的战马,居然还搞到一个兵工厂!”
钱庄扼制大夏的咽喉,战马和兵工厂则补全大景短板,王月明这人实在是奇才。
马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之一,夏国地小物稀,仍能成为大景头疼的对手,最大原因便是骑兵精良,难以匹敌。
骑兵坐骑,马如龙驹,便是大夏战马的美名。
原先夏国臣服大景,定期送上质量精良的战马,而当夏国独立,大景既失去战马来源,驯马、养马技术也天差地别,战场上便处处受掣肘,即使后来有霍惊堂训出来的唐河铁骑,紧缺不足的战马资源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其二便是兵工厂,本是大景兵器独步天下,奈何夏国寻到丰富煤矿,冶兵技术日益提升,逐渐超过大景,甚至大景工匠也得向夏国学习高超的冶炼技术。
尤其夏国十数年前发明神臂.弓、火.炮,前者是这时代的单兵武器巅峰,即使大景派人盗窃技术也碍于原材料等因素无法制作,后者杀伤力有目共睹,虽说大景近些年也复刻出火.炮并应用于战场,技术和威力到底差距不小。
其三是钱庄,夏国物资稀缺,茶盐铜铁等物约等于无,连货币都大规模使用大景铜币、白银,为了遏制该现象倒是试图推广独创货币,奈何他们连必需品的茶盐都需要跟大景交换,而大景不认夏国货币。
忙到最后,依然是大景官方货币大行其道。
“桑良玉和愕克善私下勾结一旦在大夏那边传开,夏国朝廷必然动荡,正值夺储时期,更是风雨飘摇。如果此时再令钱庄撤出,大量资金回流,必然民怨沸腾,趁此时机抢下兵工厂和马场——”霍惊堂:“天佑我朝。”
赵白鱼蹙眉:“民生多艰,恐怕还会爆发战争。”怕是场短促激烈的大战。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应对的万全之策。”霍惊堂握住赵白鱼的手,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睛并说道:“我需去趟大夏。”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