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申时三刻, 距离比较近的唐提刑紧赶慢跑来到洪州知府衙门,快步闯进前院, 寻到正准备外出上告钦差的管文滨, 当即指着他鼻子痛骂。
“管文滨!你想拉同僚送死吗?”
霍昭汶本想离开,发现唐提刑的人马便退回去,躲在较为隐蔽的地方看二人狗咬狗。
管文滨自觉有钦差、康王和元狩帝撑腰,以广东安抚使自居, 却有些瞧不上迟早落马的昔日上差唐提刑, 抬手便格开唐提刑指着他鼻子的手颇为傲慢地说:“大人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唐提刑:“你别装傻!你想查案、想当清官, 我不拦你, 但你不能碰杨氏的案子!”
管文滨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能?治下百姓有人来告官,本府依法办事, 查清案子真相, 是有罪就定罪,是清白就还她清白,本府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上差赐教。”
唐提刑怒极攻心:“你明知杨氏的案子是我和昔日提刑使、现任广东安抚使一块主审,若是翻了案,岂不连累我等?”
管文滨故作恍然大悟,“我怎么忘了?”骤然变脸, 摆出义正言辞的嘴脸:“那就是上差你的不对,因为你的差错, 令那犯妇杨氏受尽苦楚、背负莫大冤屈,不能为枉死亲人报仇,还背上通奸害人的罪名, 险些人头落地,真是人间惨剧, 闻者悲伤,窦娥再世啊!要不是碰上大赦,岂不是会出现六月飞雪、三年大旱这般奇景?唐大人,不是下官针对你,而是你害得人家沉冤五年,苦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不是该还债了?”
“你——!”唐提刑气得浑身发抖。
管文滨优哉游哉:“大人莫气,下官一言一行皆是从朝廷国法的角度出发,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该为百姓伸冤。”
唐提刑气笑:“管文滨啊管文滨,你到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喝了钦差的迷魂汤,居然说得出父母官的话,你摸摸你的良心问问你配吗?你这些年收的钱少了?你手里的冤案、死在你黑漆皮灯下的人还少了?怎么了?披着层官皮就真把自己当人看了?忘记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从昌平公主到赣商两边来回跑着当一条摇尾巴的狗了!”
管文滨恼羞成怒:“我就是当条狗也比你们干净!”
“干净在哪儿?本官倒真想听你好好说一说。”
***
申时末,马蹄嘚嘚,一列精装士兵小跑着包围洪州知府衙门大门,附近的酒楼、小摊和饭馆见势不妙,早早拉窗关门装聋扮哑。
山黔、水宏朗以及两江其他闻风而来的官员,互相对视,纷纷踏进衙门,有衙役来问:“你们是什么人?”下一刻被脾气暴躁的山黔一脚踹出老远,好半天爬不起来,其他人没敢再拦路。
几人快步走进前院,老远就听到管文滨的叫嚣。
山黔不由开口问他哪个地方干净了,管文滨见到兵权在手的山黔到底忌惮,不由吞咽口水,后退两步拱手:“下官拜见帅使大人。”
“都是一般黑的乌鸦,跑去锦鸡窝里捡来白毛粘在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屑与我等为伍了?”
管文滨见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七品县官都围过来,心知来者不善,不由紧张地冒汗,哆哆嗦嗦回道:“下官没那意思……”
“没有吗?哦,是没有,不是不屑与我等为伍,是转过头来就把手里的刀对准昔日同僚,你是要昔日同僚的命!”
管文滨慌得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
山黔步步逼近,指着身后的人说道:“看看,不是你的旧部、就是你的上差,都是同富贵过的人,家里有老有少,族亲过百,要是他们倒下来,得死多少人?管文滨,你怎么忍心踩着同僚的尸体往上爬呢?”
管文滨脸颊抽搐:“下官、下官是秉公执法,那、那都是人命案,是天大的冤案——”
“是冤案也轮不到你来当青天。”
山黔从他手里抢过两份供证,管文滨下意识想抢,不小心掉落藏在袖口里的书信。
山黔眼疾手快捡起来拆开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许了你升官加爵……可你想没想过,杨氏案子要是昭雪,昔日主审官得赔进去多少?你想没想过,平博典被抓,参与私盐走运、漕运走私和贩卖良人等罪行的牙行会倒?牙行一倒,得牵连进多少个同僚?大半个两江官场都得折进去!这么多人的脑袋就换来你一个广东转运使的位子,你坐得安心吗?”
管文滨嗫嚅着说不上来话。
山黔迫近:“如果两江官场折进去,你以为你跑得掉?”
管文滨下意识反驳:“下官没犯法——”
“这里每个人说你一句,别管真的假的,都够你千刀万剐!”
管文滨浑身一哆嗦,彻底明白他破不了大案、升不了官了,山黔这话已经将他牢牢捆死在两江官场里,根本脱不开。
好在他本就是根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没挣扎多久,很快摆正态度,立即示好:“下官明白了,下官一时糊涂!”连连自打嘴巴,道声糊涂,急忙认错:“帅使大人,下官糊涂,下官这就放了平博典,找时机弄死牢里的杨氏,让那两桩命案都变成无头悬案,再无翻案的可能!”
山黔满意地笑:“本官就说管大人是聪明人。”
管文滨连忙赔笑。
唐提刑等人闻言露出讥讽的笑,即便他们不是好人,也瞧不起管文滨这样的官。
躲藏在暗处的霍昭汶冷眼旁观,心里已无愤怒,只留下满腔杀伐。
管文滨以为危机解除之际,山黔猛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语气里满是杀意:“你知道得太多,可惜摇摆不定,哪天钦差许你个一二品京官做,是不是背过身就把咱们两江同僚全都卖了?”
管文滨连连摇头。
山黔:“为了大家好,只能牺牲管大人。你放心,你的家眷都有同僚们照顾,不会多加为难,且安心上路吧。”
“嗬嗬……饶、饶命……救、救——”
咔一声,山黔扭断管文滨的脖子,将其扔在地上,摆手说道:“伪造成失火惨死现场,里头有些人也都杀了。还有那杨氏,也烧死在衙门里头,至于平博典……也许牙行会长该换个人当了。”
唐提刑担忧地说:“三爷会同意吗?”
无论陈罗乌还是平博典都是三爷的人,而他们实际没有干大事的聪明才智,全靠三爷幕后出谋划策。
山黔:“三爷老了、病了,也糊涂许多,赣商才会每况愈下,看看不到一年时间落魄成什么样子?先是赵白鱼,后是钦差,他们没怎么出手,我们自己斗得最厉害。”他感叹道:“商人,到底见识短浅,漕运、牙行生意还是落在我们手里更安全。”
唐提刑同身边的官员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出赞同的神色。
他们齐声道:“帅使英明。”
约莫半刻钟后,有人来报:“大人,没找到平博典。”
又有人来报:“大人,犯妇杨氏不见了。”
山黔怒极:“找!给我把洪州府封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平博典和犯妇杨氏!”
唐提刑犹豫:“钦差还在府内……”
“本官是查案追踪人犯,奉公行事,钦差来了,我也敢这么说!”
山黔怒极,又令人捉拿陈罗乌,思来想去却去了昌平公主府。
***
霍昭汶先一步带走平博典,本还想捞走杨氏,不料扑空,来不及思索究竟谁带走杨氏,便赶紧将平博典带回旅店,交给别人看管,转身就问他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赵重锦:“昌平身边的女官已经抓住,伤势颇重,还在拷问。燕都尉前去荆北调兵,最快速度也得亥时才能赶到。”
霍昭汶:“时间也够了。令人去截胡,把陈罗乌给我抓来。”
赵重锦:“是。”
“等等。”霍昭汶敲桌若有所思:“别惊动山黔,他手里有兵,性格杀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要是察觉他被逼到死路,说不定连我都敢杀。”
赵重锦:“山黔确实是枭雄。”他接着说起从女官手里抢到手的账簿,“是采石场一年的进账和出账,被撕掉的几页纸是今年五月卖出的一批年轻女子的进账。”
霍昭汶转头看向跳动的烛火,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我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赵重锦没接话,只安静恭谨地侧耳听着。
“本王的亲姑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虽然被贬两江,但两江富庶,洪州更是贯通五湖四海,有些海外来的新奇玩意儿,连京都府都晚它一步才能见到。父皇虽然没有表示,但是这些年来对于皇祖母时常接济她的行为视而不见,前段时间更赏良田千顷、黄金万两,她甚至和赣商平分两江的漕运生意——”
霍昭汶语气里充满不敢置信、荒谬和一丝厌恶。
“为什么还要以公主之尊参与牙行的贩人买卖?”
***
保护杨氏的伍都虞从牢里回来,将衙门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赵白鱼。
赵白鱼:“钦差都瞧见了?”
伍都虞:“就躲在一旁看着,还令人到荆北借兵。”
“看来是要一锅端了。”赵白鱼笑了声:“不愧是战场里厮杀出来的,杀伐果决,心性也坚忍。”
如果他当皇帝,倒比东宫像样点。
伍都虞:“需要帮把手吗?”
“没我们的事,钦差那边不必去掺和,平博典在他手里,牙行贩人的事藏不住,与此有关的人一个也跑不了。”赵白鱼拨弄腕间的佛珠,凝神静思。
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
先不说所谓自贤居怎么会有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赵重锦为什么告诉他?自个儿去拿到证据,破了两江大案的人不就是他?
有个宰相爹护着,也不怕被两江官场记恨,反而能晋升为良臣能吏,调回京都最低也是个四品京官起步。
前途无量,为何拱手相让?
赵重锦心里打什么主意?
还是所谓自贤居是个龙潭虎穴,需要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便将最好使的刀也就是他赵白鱼推出去?
整顿两江官场势必剑指昌平,经粮商罢市那回,他和昌平公主演了出情深义重,以赵家人对昌平的厌恶应当被恶心坏了才对。
砚冰面对赵家人总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度他们:“我不信赵二郎,不在官场的我都知道要是找出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绝对是大功一件,便是亲兄弟也会起争执,赵家人能有好心?”
魏伯也劝说:“别相信赵重锦的话。”
赵白鱼也不信赵重锦,但两江官商勾结的证据太诱人。
六皇子查两江,公道会让步于私心,他不能保证对方事事公正,还得留有后手才行。
“去看看。”赵白鱼心意已决:“还是去看一看,保险为妙。”
***
“如君好风格,自可继前贤。”
赵白鱼出现在城内一处人烟稀少之地,正对山门上书写‘自贤居’三个字的牌匾,前方是十里长堤,烟柳荷塘,九曲廊桥,静谧祥和,而身后,山庄之外、阶梯之下,则是千亩良田,郁郁葱葱。
“是‘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突如其来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赵白鱼、魏伯和暗卫都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背着书箧自台阶下上来。
抹了把汗,小童打量来人说道:“你就是新任漕司使赵白鱼?”
赵白鱼:“你认识我?”
小童自顾自推开门:“三爷说了,近期一定有人登门拜访,不是赵白鱼就是钦差,赵白鱼先一步抵达自贤居的可能性比较大。”
原来自贤居就是赣商背后的高人居住的地方。
赵白鱼恍然大悟,小童在门口说:“进来吧。”
几人跨步进去,穿过九曲廊桥,走过烟锁河塘,来到一处亭台水榭,听到一阵古琴声,琴声幽远,由徐转急,似戈矛纵横,杀伐之息难止。
魏伯低声夸赞:“琴艺高超。”
连不怎么懂音乐的暗卫也点头,于琴声中仿佛站在厮杀纷乱的战场,比京都府里整日弹些风花雪月的琴艺大师高明多了。
赵白鱼能从琴音中多听出一份抑郁不得志的愤慨,‘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出自前朝诗仙的《行路难》,是感慨仕途艰难,也是功成身退、避祸于世的自我排遣。
虽不能辨出琴曲之名,却能感觉到琴曲的复杂,难得还能有浓烈的情感灌入其中,人曲合一方动人心。
赣商奉之为神的三爷,确实是天纵奇才。
一曲罢,里头传来一道颇为清润温朗的声音,脑子里便不由描绘出一位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君子形象。
“有客到访,恕王某腿脚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小童撩开水榭垂下来的竹帘,露出三爷真容,是个模样清隽、俊秀,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书卷气浓郁,坐在腾制轮椅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满脸病容但双眼明亮,像是避世的尘外高人,也像谈笑间便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人物。
“三爷?”
“某姓王,字月明。前尘往事皆休,早已不记得大名。起初是个无名无姓的毛头小子,别人信不过,又希望能有人三谒茅庐,待我如知己,于是取个‘三谒’的名故作高深,没成想传来传去变成了三爷,也是一番奇巧因缘。”
“沧海月明,自贤自得,三谒茅庐,都是好名好字。”
“却是心有不甘的痴心妄想。”
点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因此赵白鱼笑了笑,没接话。
王月明反倒自报家门:“元丰九年科考,我中了进士,殿试落榜。次年开恩科,我还是中了进士,再次殿试落榜。十年寒窗苦读,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我从没想过帝王不需要我。”他眼中浮现追忆往昔的光,“江州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也就是你父亲赵伯雍,因此声名鹊起,世人皆知两江学子智无其双。”
顿了顿,他说道:“你父亲是元丰七年的状元。和我们相隔也就三年的时间,当年我们几个两江走出去的学子都有些名气,还特地去拜访你的父亲,遇到了纠缠赵相的昌平公主,替被刁难的赵夫人解了围。”
赵白鱼垂眸:“原有这等渊源。”
王月明朗声笑说:“那年会试,大半的两江学子榜上有名,但是殿试一过,两江无人中选。天下学子都明白殿试的规矩,看似考才学、经纶,实则看元丰帝的心意。不过那时候年轻,只觉得圣上英明,海清河晏,我等有入水为鲲、上天化鹏的抱负,又还年轻,何愁不能出将入相?”
“元丰十年开恩科,两江学子再赴考。按例还是拜访赵相,可惜那年赵相贬妻为妾娶公主,昌平公主记恨我们前一年帮赵夫人解围,做主将我等拒之门外。之后还是中进士,殿试落榜,这次再蠢的人也回过味来,虽然文章多样,各花入各眼,但两江众多学子无一受青睐,是否不合常理?”
赵白鱼心中震撼,表面不动声色:“所以你们召集两江学子一块去祭文庙,被官兵驱赶,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目光落在王月明的双腿上,“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说是祭文庙,实则是上街游1行抗议,闹得轰轰荡荡,再加上元丰帝晚年不太清明,震怒之下便以造反大罪处理当时心存不满的两江学子。
那帮学子代表的是天下学子,也和朝廷文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门生、或是亲属,或是同族、同乡,元丰帝打杀手无寸铁的学子不仅天下文人心寒,更激怒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因天下文人静坐抗议,元丰帝的身体和精神也每况愈下,当时还是太子的元狩帝伙同赵伯雍夺走监国权,安抚天下文人和两江学子,规定从此以后凡为进士,皆有官当。
可以说正是二十二年前的两江学子祭文庙一事改变朝廷时局,让举步维艰的东宫一党翻身,成功收拢文臣学子的心。
王月明:“你知道?”
赵白鱼:“听我丈夫说过。”
“小郡王?”王月明倒真是因赵白鱼毫无芥蒂的说起‘我丈夫’三个字,流露出一丝诧异,“你们居然是一对真夫妻!哈哈哈……”
他在揣摩赵白鱼此人时,一度无法摸清赵白鱼和霍惊堂、昌平公主之间的情分。
“赵白鱼,你确实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有人才华盖世而心无傲气,七尺男儿被一个废物拖累至此,竟也不怨天尤人!”王月明拍着轮椅扶手直叹:“可惜,可惜!要是你和我一样愤世嫉俗,说不定能联手在这两江创下青史留名的功绩!”
赵白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废物指的是赵钰铮,“我一不图名,二不贪财,三不恋权,四不奢求人间贪嗔痴,让你失望了。”
“心无贪嗔痴,不如出家当和尚!”王月明冷笑:“你不诚实,你没对赵家人失望过?没有埋怨没有失落没有恨?你敢说你不是心死?你敢说你没有一刻怨过这不公平的世道,没有一刻被污糟黑暗的官场恶心过?你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的人,赵家人偏心偏袒,把他们在昌平那儿受的罪怪到你头上,你以为的恩师可敢血溅御前救你?你效忠的天子,可如你所愿,是‘君王死社稷’,是‘爱民如子,君臣如水’,还是君臣异心,你算我谋,勾心斗角?你再看看你所谓的丈夫,临安小郡王当真与你心心相印而无隐瞒?”
赵白鱼无法反驳。
“所以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嘴里没实话,连自己都骗。”
“可你一生都和当官的打交道,你恶心官场,却把自己变成官场恶心的根源之一。你看不起君臣勾心斗角,偏大半生都困在二十年前去祭文庙被打断腿的路上,囿于先帝为一己之私而断你前程。”赵白鱼揣手于袖,垂眸说话,温和秀气,内容却辛辣狠毒:“你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祭文庙闹了一通,到头来同去的学子都有官当,反而他被打断腿,再无入仕的可能,谁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恶毒的命运?
王月明突然激动:“我就是不服!你知道元丰帝接连两届科场都不录用两江学子的原因吗?是因为他不满赵伯雍投靠东宫!昌平公主死缠烂打,靖王以利诱之、以知己之情待之,可他还是坚定地选了东宫太子,令先帝满腔算盘落空!而我等,我等两江学子赴京赶考都会去拜访赵伯雍,先帝怕我们成为赵伯雍的门生,视我们为东宫门党,甚至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把寒窗苦读、一腔热血的两江学子刷下去!”
他恢复了冷静,露出讥讽的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是这种可笑的理由!一朝天子,放任私情作祟,葬送无数学子的一生,还能安享晚年,死后入太庙,享万世香火、受学子追捧,那样的帝王配吗?”
赵白鱼安静地听着王月明的话,内心不是没有触动,被迫放弃科考的经历让他能够感同身受王月明的痛苦,但他没办法认可王月明后来做出的报复。
“我辗转回到两江……你不会想知道一个瘸了腿,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的书生是怎么回到两江的。到了两江才知道家里因我祭文庙而受累,我爹耗尽家财,四处奔走,结果被从前嫉恨我的县官以贿赂官吏的借口打了板子,回去后病倒,一个月后出丧,我娘忧思惊惧过度,不久后随我爹去了黄泉……你告诉我,我不过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不过是想实现我的抱负,怎么就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也告过官,也求过公道,朝廷还我了吗?”
王月明盯着赵白鱼,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时常在洪州码头静坐,看着江面时来时往的船只,看底下那些官差对上逢迎、对下剥削,我从一个帮过的都监嘴里打听到原来光是一个码头一天贪污的钱,只是从大官大鱼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一点点,就够一个大家庭两三年的开销,我才猛然惊觉钱是个好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句空话。财能通权,分不开的。”王月明拂了拂盖在腿上的毯子,笑说:“所以,我先是救了陈罗乌,又帮了平博典,后再扶持一个方星文……别觉得他们是庸才,庸才才听话。一个掌漕运走私,一个掌私盐,一个掌牙行,然后用挣来的银子打通一个个关节,从洪州府到江西省,再到两江,再到广东、福建,四省六路,连朝中都有能为我说话的官!”
“我做到了身不在庙堂,而庙堂风云因我而起。”
“你以为郑国公府在两江的部署,秦王勾结陈之州制造一出出科场黑幕,我不知道?那个从祭文庙里逃脱出来,躲过追杀,上京告御状的书生,如果没有我的人暗中引导他和小郡王的人相见,早就死在路上了。”
王月明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咳嗽不止,倒春寒生了场大病,几乎耗光元气。
“我全都知道!”
“包括小郡王身中蛊毒,靖王为夺走万年血珀而屠杀江南皇商一事,我全都知道!”王月明笑了,脸色苍白灰败,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挽留不住流逝的生机。“小郡王身中蛊毒,交还兵权,没多久,六皇子请缨驻守定州……哈哈哈……果然是天家凉薄!父子一脉相承!”
赵白鱼冷脸:“霍惊堂身中蛊毒有没有你的手笔?”
“我倒不至于手眼通天到插手南疆和西北军的战争,何况我还是大景子民,岂是桑良玉那等叛国贼子可比拟?”
王月明颇是不屑。
“桑良玉?”
“大夏国师。”
“也是当年殿试落榜而去祭文庙的学子?”
“他和我是同窗同科同榜。”
“若是同为殿臣,二十年下来也是段佳话。”
“说了别拿那等人和我比。”
才高如王月明怎能不心高气傲?
说了一番话,王月明精神头蔫了,恹恹地说道:“你想要官商勾结的证据都在这里。”他唤了小童过来,对方捧着一个木盒子,里头都是二十年来记录的账簿。
“收受贿赂的官,帮牙行改良为贱的买卖,帮着贩卖私盐的官……所有脏污的买卖都在这个盒子里。你,拿去。”
“为什么给我?”
给得太爽快,像是临终遗言行最后一桩善事,但赵白鱼不信他没算计。
这聪明得瘸了腿的落魄书生能屹立两江二十年,真正做到呼风唤雨,甚至影响朝廷,不可能轻易认输。
“哈哈哈哈……赵白鱼,你特别聪明,不亚于你的父亲——不,你比他聪明,你还有他没有的对百姓的怜悯和对官场的不妥协!可你还是年轻,年轻人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服输,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荡涤世间不平,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王月明直勾勾盯着赵白鱼,唇角溢出鲜红的血,疼得满头冷汗却面不改色,孱弱的身躯里藏着七尺男儿的灵魂,堪为一世豪杰。
“我想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让步、妥协、心软,任由这官场暗无天日、决疣溃痈下去,还是、还是破釜沉舟——”
转头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夏日的风很闷热,天气变化尤其敏感,空气湿润,梅雨季节将至,毫不怀疑将有一场震天撼地的倾盆大雨降临人间大地。
“我不信人间有公道……”
王月明明亮的双眼逐渐失去光泽,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魏伯上前两步探了探他的鼻息便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前三章修改过,之前的版本有提过中进士但不能当官,得殿试过了才能当,闹出事后才修改这个规矩,就是为了呼应两江这里。
但是当时想着突然提一嘴这个会不会太突兀了,所以就删掉了,后面就老霍来信提一下,铺垫一下,也是跟最后一个单元的打仗有关(这单元比较短)。
等完结后,我再看能不能修一下前三章,改回之前删掉的铺垫。
三爷不是谁的势力,他就是个一心报效国家却被皇权倾轧所害,愤而反抗皇权,愚弄官场,从而冷眼旁观的受害者,一个落魄书生,当然后面也是加害者了,比较愤世嫉俗。
PS:
我特别喜欢窦娥冤,关汉卿太牛逼了。
尤其窦娥冤砍头那一幕,绝对精华,鸡皮疙瘩起,不知道关汉卿大佬的脑子咋长的,怎么能想出鲜血倒流、血溅白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样的剧情?
更讽刺的是都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般泼天冤案,也没有等到朝廷的翻案和青天的到来,最终是窦娥高中的老爹当官回来替她伸冤,太讽刺了。
第82章
王月明死了。
盘踞两江, 操纵赣商,以无官无爵、一介瘸腿落魄书生之身玩弄两江官场, 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九品芝麻官都为他所驱使, 呼风唤雨,权利之盛,更甚于元狩帝。
人要是能活成王月明这样,大抵是值了。
王月明死前究竟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满意足, 赵白鱼不得而知, 他只是站在王月明的尸体前, 捧着他送来的木盒子, 脑海里还回荡王月明刚才说的话。
到两江近一年,明是和赣商斗法, 实是和王月明交手。
如果王月明不是身体孱弱, 病得无法行动,或者他面対的是一个双腿健全的王月明,那几次斗法能不能赢、会不会死在他的算计下,尚不得知。
不过这些假如一旦成立,出现在他面前的,可能不是一个抑郁不得志的瘸腿书生,而是冰壶秋月的良臣能吏, 两江官场或许也不会是现如今腌臜腐败的模样。
一念起,一念灭, 一饮一啄,皆是因果。
小童推着王月明的轮椅就要离开,被暗卫拦下来:“未经小赵大人允许, 人犯就是死了也不能带走。”
小童看向赵白鱼:“三爷说,你不会留他的尸首。”
此话一出, 赵白鱼再次深刻意识到王月明的确料事如神,人心揣摩到位。
如果来的是钦差,于战场上侮辱尸体是习以为常的六皇子恐怕会带着这具尸体回去复命,要么枭首示众,要么鞭尸以儆效尤。
偏偏来的是赵白鱼,留下尸首于他而言毫无效益,他也不愿拿一具尸体玩杀鸡儆猴的招数。
赵白鱼:“让他走。”
小童将轮椅推出水榭,到门口时回头说道:“三爷说,为了感谢你留他全尸,你现在最好赶紧去采石场看看。”
赵白鱼皱眉,心生疑惑。
小童:“你手里的账簿有关于昌平公主勾结官商的罪证但不足以判她死刑,采石场和勾结牙行贩人都是三爷当初为了掣肘昌平公主,拿捏她的命脉,设计令她掉落陷阱,她也清楚三爷这里没有能杀她的证据。”
话到此处,赵白鱼脸色大变,已然明白王月明想提点他什么。
“快!”赵白鱼扭头対魏伯和暗卫两人说道:“一人立即赶去见钦差,让钦差带兵包围采石场,一人随我出城去采石场救人——昌平想杀人灭口!”
***
亥时,荆北兵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进入洪州府,来到钦差落脚的旅馆,一半随燕都尉前去捉拿山黔,一半随霍昭汶前去包围昌平公主府。
与此同时,江东帅使胡和宜带了一小队骑兵奉命前往洪州府城郊外的采石场,李得寿赫然在前列。
风闻消息的两江各府、各县,凡参与牙行拐卖人口,改良为贱的官府都收到洪州府送去的密信,道是钦差查访,已知前因后果,尽快解决掉手里活生生的罪证。
“大势已去,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有心狠手黑的官吏二话不说令人去解决掉还没发卖的人,有贪心的官吏和牙商都舍不得,咬牙硬撑,觉得手里有正当程序办下来的改良为贱的凭证,别说钦差、就是圣上来了也不能治他们的罪。
当然也有胆小怕事的,没敢动手,鸵鸟似地抓着手里的凭证心想他有国法依靠,断不会落到抄家灭族的境地。
***
暗卫快马加鞭赶到钦差落脚的旅馆,直接跳落地冲进旅馆,霎时被枪刀抵住脖子,反应迅速地亮出腰牌说道:“西北唐河铁骑从五品都尉,上告钦差,城郊外有人想対采石场数百人灭口,请派兵支援。”
士兵接过腰牌,同上差确认无误,那上差说道:“钦差去了公主府,你且稍等片刻,这便令人去公主府请示。”
暗卫焦急:“不能先斩后奏?”
上差:“军令如山,无令不动,还请谅解。”
暗卫也是军人,自然明白这道理,心里焦急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待。
***
听令跟来处理管文滨的官吏里,有一个是洪州府治下县县官,于府内置有房产,是处苏州园林式的别院。
火烧衙门后,县官便邀请山黔、唐提刑等官吏到别院里休养生息,住一晚,天一亮立刻离开洪州府。
与昌平会过面后回来的山黔颔首,其他人无不同意。
别院里设有戏班和乐舞班,还有不少从牙商那儿买来的瘦马,都被安排出来陪酒。露天中庭连着戏台,直接设宴,点上烛火,烛台累积下厚厚的烛泪,直到月上中天还灯火通明,歌舞不休。
钦差在府内,营兵无诏,不能久留一府之地,于是天黑之前被遣走大半,只留下上百人守着别院。
亥时三刻,别院里隐约传出靡靡之音和觥筹交错的声音,一列骑兵骤然出现在别院大门,长1枪短刀対准江西营兵,为首的燕都尉亮出官防印信大声喝道:“钦差办案,闲杂人等速退!”
营兵见状,无人敢上前阻拦,面面相觑片刻便都放下手里的枪兵。门里有人警觉,立即飞奔到酒宴正酣的庭院处,因为跑太急而直接摔到山黔脚前。
半醉半醒的山黔搂着个歌妓,见状戏谑道:“怎么着,撞鬼了还是见着女人腿软了?”
“钦差来拿人了!”
“!”山黔猛地惊醒,一把推开歌妓:“你没看错?”
“不知从哪调来的兵,举着火把乌泱泱地包围别院,为首的拿着官防印信就闯进来!”
山黔有恃无恐:“钦差无根无由,也敢拿人?”
“凭你等沆瀣一气,冤害无辜,逼杀管文滨,够不够拿人!”
燕都尉健步如飞,历数其罪,惊得山黔瞪大双眼,而唐提刑掉落手中酒杯,发出啪地声响,如石子落水惊起满塘涟漪,更有贼心无胆者当即软了双腿,一屁股摔倒在地。
山黔尚能镇定以対:“本官实是不懂你口中的沆瀣一气、冤害无辜是什么意思,如果指的是今晚本官盛情难却而应邀,与诸位同僚大摆筵席、贪欢享乐……的确是本官失职,好宴宾客的奢靡之风不该出现在两江官吏之间,更不该从我此处盛行。明日一早,本官自参一本,是罚是责由圣上定夺。但这冤害无辜,我却不能认!”
没给燕都尉回话的机会,山黔极力撇清:“冤害什么无辜?本官管一省兵权,捉拿盗贼、荡平匪窝是职责所在,也经常碰到狡猾的贼寇嚎哭无辜,痛骂我冤杀无辜,我让他们有洗白冤屈的证据便都拿出来,如果错杀一人,当场要砍我脑袋我也绝不喊冤!当然了,至今没人拿得出清白的凭证,本官这脑袋还好好地留着。却不知道钦差遇到喊冤的,是不是这些贼寇,是否轻而易举就相信他们的三言两语?再说逼杀管文滨……管文滨死了吗?”
他回头问:“管文滨死了吗?我前一阵从他府上离开,还是生龙活虎,不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发运使水宏朗:“没听说,难道是猝死?”
唐提刑扯扯嘴唇附和:“依稀记得管知府身强体健,不太可能猝死。”
水宏朗:“闻听管知府近几日追查什么大案,说不定是夜以继日,劳累过度,心力交瘁才会猝死。”
“是这样?”山黔面露惊讶,颇为关怀地问:“如果真是为民鞠躬尽瘁,朝廷应行嘉奖,不过钦差说我逼杀管大人,我是万万不敢认的……这当中是否有误会?”
燕都尉冷眼看他们一唱一和,只说道:“诸位大人逼杀管文滨时,想是太专注,没留意周围,不知道钦差当时也在场,亲眼看你们一人一句逼管文滨弃明投暗,冤害杨氏,更是亲眼看着山帅使用哪只手——”猛地抓住山黔的右手,一字一句说:“拧断管文滨的脖子!”
“——!”
众人骇得魂飞魄散,唐提刑头晕目眩,骤然倒地,吓得晕死过去。水宏朗吞咽口水,低头朝旁边退去,被营兵拦住去路。
山黔先是不敢置信,盯着燕都尉的脸和眼睛求证撒谎的可能,只瞧见一片冰冷讥讽,心知事情败露,再看旁边的营兵赫然是荆北的营兵都统,便猜到钦差已经调来荆北兵马。
大事去矣。
山黔脑海中闪过四个大字,反而心平气和地放弃挣扎:“是我小瞧了钦差。”转而询问:“敢问钦差是何许人?”
燕都尉:“掌冀州军,勋上轻车都尉,授正四品忠武将军,大景六皇子!”
山黔脸上闪过一瞬的愕然,随即大笑:“败在大景储君的手里,山某荣幸。”
“放肆!”燕都尉厉声呵斥:“死到临头还鼓唇弄舌,挑拨东宫和六皇子的兄弟之情,动摇社稷、危害朝廷稳定,用意歹毒!给我打断他的腿!”恶狠狠地目光扫过一众官吏以及身边的荆北营兵,冷冷放话:“我看谁还敢拿储君说事!”
被目光扫过的人纷纷低头,思绪纷杂,直到山黔的惨叫划破寂静,吓得他们心惊肉跳,再不敢胡思乱想。
山黔还算条汉子,被活生生打断双腿也只惨叫一声,之后咬死牙关一声不吭,忍下绵密剧烈的疼痛。
燕都尉大手一挥:“全部拷起来!”
***
昌平公主府。
举着火把的兵马包围住公主府,前后门都有官兵把守,营兵分出一条道来,骑着高头大马的霍昭汶出现,旁边有人来问是否撞开公主府大门。
“好歹是大景嫡长公主,本王的亲姑姑,得给几分薄面。”霍昭汶:“去敲门。”
营兵听令,跑上前敲门。
里头的人早就透过门缝瞧见外面大量的兵马,吓得连滚带爬跑去禀告昌平。
正听着戏的昌平笑了声:“来了。请进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大腿,和着戏曲的唱词:“雪夜秉烛审案卷,为黎民我怎敢苟安偷闲……”
霍昭汶下马,绕过前院中堂,来到后院的水榭楼台,隔着一池湖水,前方是戏台,正演着风靡两江的新戏,戏曲内容是一个四品官错判冤案,枉杀无辜,最后拨乱反正,大义灭亲,杀了主谋的表舅子、判相濡以沫的爱妻流放,在公堂之上自刎而死,血溅乌纱,还民公道。
昌平听到动静,倒了杯好茶:“坐。”抬眼看去,打量着霍昭汶:“我被流放两江时,你才出生,这还是我们姑侄头一次见面。”
霍昭汶撩开衣摆坐下:“我倒是希望一辈子不用来见您,至少不是以钦差的身份。”
昌平:“却是姑姑的不是。”
霍昭汶品着一两百金的好茶,四周围是随处可见的千金香云纱,珠翠垂帘、织金地毯和紫檀木制的桌椅就不用提了,他的皇子府都没一个被贬的公主府奢华。
他有些不解:“皇祖父和父皇待姑姑不薄,戴罪之身还能在两江享尽荣华,便是这公主府一隅随便拎出来哪样放到京都府都能称为奢靡……小六想不明白您还有什么不满?您还想要什么?”
昌平笑着看戏,没有丝毫被问罪的紧张,连霍昭汶都不知道她究竟哪来的底气,难道真不怕死?
“你问我不满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过得足够好?为什么都觉得太后和皇帝待我不薄?孤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嫡长公主,当年盛宠,连八皇兄都不及我!你以为这一两百金的茶是好茶?当年在公主府,它连洗脚水都配不上!看那香云纱、南海珍珠垂帘,不过是堆积在府库里落灰的小玩意——我大景朝富有四海,我是中宫所出,唯一的嫡长公主,天下万民合该供养我!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空有才女之名,一个妾室和妾生子,我毒杀了又如何?生杀予夺,本就是孤与生俱来的权利!”
饶是生于皇权、长于皇权之下,高人一等的思想根深蒂固的霍昭汶也惊讶于昌平奴役万民、草菅人命的想法。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昌平冷笑:“你扪心自问,你信过吗?你们这些皇子王孙都是羽翼渐丰的雄鹰,野心勃勃,与生俱来的权利、地位怂恿着你们,去看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去争夺它,所以你们结党营私,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权利倾轧的时候就没想过枉死多少无辜?你享受着老三这些年的经营,挥霍着他利用两江科场舞弊挣来的钱和经营来的关系,帮助你在冀州军扎根,让你得以钦差的身份到两江、到我跟前来耀武扬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枉死多少无辜的学子?多少百姓费尽十年二十年,好不容易供养出一个能够光耀门楣的学子,结果像只蚂蚁一样惨死你们争权夺利的斗争下?你替他们喊过冤吗?你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你现在怎么不去死?”
霍昭汶握紧茶杯,既有一丝不知因何而起的恼羞成怒,又有觉得昌平不知死活而心生嘲讽和厌恶。
“诡辩。”霍昭汶:“皇权斗争、官场是非,自古以来未曾停歇,追逐权利是人的本性,我劝不了别人向善,也没有背负他人作恶本性的善心。学子参加科考是为了当官,本质也是追逐权利,既然参与进来,自然必须承担出局的风险,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有可能面临的结果,和我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国法国法,国家法令,是为了规束最基本的作奸犯科,没有因作恶者获利便是犯罪的律法。我不犯法,何来同罪之说?”
霍昭汶犯下茶杯,抬眼看向昌平:“倒是姑姑以身犯法,千刀万剐怕不足以平民愤。”
昌平若有所思:“你比太子聪明。”
霍昭汶:“太子端方稳重,高瞻远瞩,更是御下有方,小六何德何能可与太子比拟?姑姑莫被偏爱迷了心眼,失去判断力才好。”
昌平笑得非常愉悦:“你还比他谨慎,不愧是皇兄中意的储君人选。”
霍昭汶语气很平静:“姑姑慎言。”
昌平看向戏台,声音也很平静:“可是小六,你杀不了我。”
霍昭汶眉头一皱,还未开口便有人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顿时脸色剧变,扭头瞪向昌平,似乎惊讶于她的心狠手辣。
所谓无毒不丈夫,她倒能与之媲美,还更胜三分。
抬手,霍昭汶低声一句:“带一路营兵前去……”看了眼昌平,他说道:“前去支援。”
那人点头,离开公主府赶回旅店回复来请求支援的暗卫,速速领一路营兵赶去采石场。
昌平唇角带笑:“是赵白鱼?”
霍昭汶虚心请教:“姑姑从哪里看出是赵白鱼?”
赵白鱼和昌平认亲后,老老实实缩了回去,连杨氏的案子都打发出去,还是刚才营兵来报昌平打算灭口采石场,提到请求支援的人是赵白鱼,霍昭汶方惊觉他既低估赵白鱼,还忽略了某些细节。
昌平:“平博典杀了三个潮商,理由是看见潮商和赵白鱼说话,透露了点牙行的阴私,今天有人来说是你到衙门报案,发现那三具埋在采石场附近的尸体,还提到有个小少年拿着老十的黄龙玉珏出面救你。我就想着,老十怎么掺和进来了?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管文滨算是老十的门生?”
寻遍洪州,只剩下一个赵白鱼。
“许以二品大官,鼓动管文滨查杨氏和潮商的案子,进而追查采石场,借此端了两江官场和我这公主府……背后主谋看似是你,实则处处都有赵白鱼上蹿下跳的影子。”昌平嘲弄地看向霍昭汶:“小六,你自诩黄雀,殊不知赵白鱼走在你前面,偶尔回头引导你向前走,他才是那只黄雀。”
但凡有点傲气的上位者都忍受不了被底下人愚弄的滋味,尤其是默认储君的霍昭汶。
霍昭汶面无表情:“循名责实,论功不论绩,是个好用的臣子就行。”
昌平讽笑不止。
而此时戏台正演到四品官被真正的罪犯和不知情的爱妻误导,错判无辜,受害者押赴刑场,人头落地,枉死者的亲人撞柱痛陈贪官污吏,那清正的四品官愕然,才意识到判错案子。
霎时妖风袭来,天地变色。
“碧血溅染我乌纱……草菅人命错杀善良……”
霍昭汶看向夜色,乌云滚滚,风雨欲来,两江的天变了。
***
江西筠州、抚州、虔州,江东江宁、宣州、信州等多个州府县官兵出动,或是闯进盐场,或是木场、采石场,将睡梦中的活人灭口,再放火烧死,做出失火假象。
因是离群索居之地,直到大火烧尽都没人发现。
与此同时,洪州府城郊外采石场。
胡和宜带来的一路营兵联合李得寿闯进采石场,监工率先走出:“什么人敢擅闯此地?”眼尖地发现李得寿,赶紧赔笑道:“原来是李总管,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
李得寿走出:“我做什么都要跟你说?”
监工自打嘴巴:“看小的糊涂!总管有什么需要小的去办,尽管吩咐。”
“确有一事需要你帮忙。”李得寿走近,监工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下一刻就被掐住脖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断了气。“希望你能闭紧嘴巴,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要怪殿下。”
李得寿看向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的采石场,挥手冷酷说道:“不留一个活口!”
营兵听令,冲进采石场一边杀人一边放火,霎时火光冲天,惨叫连连,不少人警醒,逃过凶猛火势和营兵追杀,终于冲到采石场大门,以为生路将近,结果被骤然拔刀的胡和宜拦腰斩成两半。
后面逃过来的同伴见状惊恐惶然,转身纷纷四下逃散,又被其他营兵盯上。
他们手无寸铁,营兵无论是身手还是武器都胜过他们一截,更令人绝望的是越来越大的烈火,仿佛焚烧埋葬此地所有见不得人的脏污。
胡和宜提刀跟在逃命的人后面,李得寿负手而立,守在门口,没人能从他这里逃脱。
***
骑着快马狂奔至采石场,远远见到冲天火光,赵白鱼心生不祥,终于赶至门口就看到焚天灭地似的烈火蔓延整个山谷,绿木奇石都在熊熊烈火中发出哀嚎的声音,夹杂着困兽般的人们的惨叫,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赵白鱼眼里被火焰充斥着,那火焰从心口一路燃烧到四肢百骸,当他看到负手守在门口的李得寿时,那簇火焰‘轰’地一声燃烧到大脑。
骏马嘶鸣,前蹄高仰,骑术不好的赵白鱼强行勒马,马还没站稳时就迅速跳下,向前狂奔。
“来得正好。”李得寿见到赵白鱼便立即向前,“事到如今,也不必顾虑小郡王。死于天干物燥而起的大火中,谁能怪到殿下头上?”
言罢便一掌劈向赵白鱼,被魏伯格挡住。
“先了结你我二十年前的恩怨,再论其他。”
“你?”
李得寿早已不记得魏伯。
“可记得二十年前的洗髓丹?”
李得寿恍然大悟:“你还没死?”随即看向他身后的赵白鱼,脑中白光一闪,脸色骤变:“你们早知道身世的真相?便更留不得你们了!”
言罢,二人你来我往地过招,李得寿招式阴毒,曾跌落底层,又在险恶江湖中摸爬打滚过来的魏伯的招式也颇为狠辣。
一时之间,魏伯和李得寿打平手。
赵白鱼则趁势进入采石场,迎面而来是满脸惊恐的瘦小男子,身上还有被灼烧过的痕迹,他误以为赵白鱼和杀他们的人是一伙的,眼球充血,带着玉石俱焚的仇恨冲过来。
赵白鱼不会在这时候多费口舌劝人冷静,而是迅速朝旁边躲开。
他跟着魏伯学过几招,后来闲暇时又让霍惊堂手把手教他一些擒拿招式,対付一两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侧身避开男子,举起手刀就准备劈下去,下一刻响起皮肉被刺穿的闷响,滚烫的鲜血泼洒至半空,还有几滴溅到赵白鱼的脸颊上。
赵白鱼表情愣怔,手刀停在半空,被死亡的阴影恐吓得失去理智的男子后背插着把军用环首刀,倒下去时翻了个身,失去神采的眼睛像是看他,也像是在看广褒无垠的夜空。
“赵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贼寇山匪窝里?”拔1出环首刀,胡和宜不动声色地询问。
赵白鱼扭头:“贼寇山匪?”他看向被烈火吞没的山谷,有百来名营兵自烈火中走出,脸上残存杀人后的兴奋,身上还沾着血。
他们过来上告:“报帅使,贼寇兼匪首共三百一十五人都已经伏法!”
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搭起来三丈高的、用于采石的木塔被火烧断基座,轰然倒塌,而火势凶猛,蔓延到采石场的大门口。
赵白鱼兀自失神,胡和宜慢慢靠近,举起环首刀就要灭口之际,身后骤然传来铁骑隆隆声响,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烟尘滚滚,火光如长龙,足有千人的营兵由远及近,不过几个瞬息就到了跟前。
“荆北营兵奉钦差旨意前来救急,凡有碍公务者,格杀勿论!”
钦差?!
胡和宜心一紧,当即远离赵白鱼,対着下马来的荆北营兵都统说道:“我是江东帅使胡和宜,经查发现此处采石场实际是一处穷凶极恶的山匪窝,因此连夜带人剿匪,不知钦差是来执行什么公务?”
荆北营兵都统身旁蹿出一个人,是赵白鱼身边的暗卫,飞出去帮助魏伯联手対付李得寿。
荆北营兵都统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眼胡和宜,也不点破他一个江东帅使越权跑来插手江西的公务,径直来到赵白鱼身边说道:“小赵大人,钦差说我等到了地方听凭您差遣。”
赵白鱼指着前方烈火说:“救火,救人。”
荆北营兵都统看向熯天炽地的猛火,迟疑说道:“如此烈火,恐无人生还——”劝说在赵白鱼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看过来时戛然而止。
“救火,救人,要我说第三遍吗?”
荆北营兵都统瞧着赵白鱼看似平静又仿佛随时会爆发的模样,顿生忐忑和一丝敬畏,只犹豫稍许就举手下令:“众将士听令,且去灭火,以救人为要!”
众将士听令准备救火之际,天空乍然劈下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亮如白昼,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一滴、两滴豆大的雨落地,先急促而稀疏地落了一小会儿,连地面都没浸湿便停止,但山风刮过山谷发出嘶吼。
赵白鱼头发被吹落几缕,和束发的发带一起随风飘荡,衣袖猎猎作响,冷冷地看着受伤颇重的李得寿。
在魏伯和暗卫的围攻下仍有杀出包围的气势,虽然受了看似严重的皮外伤,但暗卫和魏伯的内外伤更严重。
“给我弓箭。”
营兵递来弓箭,赵白鱼接过,从怀里掏出之前魏伯担心他被李得寿暗害而找江湖朋友们搜罗来的剧毒、迷魂药,全都撒在箭头,搭起长弓,対准身形飘忽不定的李得寿。
赌技要出神入化,则手要快、眼要利,赵白鱼身体根基不行,耍起一些武学招式来却是像模像样,毕竟年少时也曾想过仗剑走江湖,因此他手稳眼明,最适合学习箭术。
闲暇时,霍惊堂教他箭无虚发的射击之术,也教他如何射中移动中的物体,还教他马上骑射,难度一点点叠加,直到他去西北打仗,赵白鱼的箭术才耽搁下来。
耽搁时间不长,一摸弓箭就了然于心。
动作快得化为虚影的李得寿在狩猎他的赵白鱼眼里逐渐清晰、放大,长弓紧绷、箭在弦上,咻一声刺破空气,穿过李得寿的肩膀插1进岩石石缝里,白色的箭尾不停颤动。
剧毒和麻药很快从伤口处蔓延,李得寿动作迟缓一瞬,立刻被暗卫和魏伯抓到破绽,一人踹其胸,另一人锁其喉,接着断其双手双腿,配合得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前后不过几息,蓄完力的暴雨突然噼里啪啦打下来,风卷残云,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凶猛的火势很快败下阵来,逐渐裸1露出被烧焦的模样,而营兵穿梭于暴雨和残火之间拖出一具具尸体,很快铺满空地。
于暴雨中不躲不避的赵白鱼安静无声地看着铺面地面的尸体,有壮年、有青年,还有和匡扶危差不多大的小孩,或是蜷缩成一团,说明他是活活被烧死的,或是四肢僵硬,死于大火燃烧之前。
他数着三百一十五具尸体,心口里的那簇怒火也在燃烧,愈烧愈烈,倾盆大雨也浇不熄。
胡和宜见一个活口不留便松了口气,放松地说:“事急从权,这帮山匪狡猾残忍,不及时处死恐祸患无穷,本官追查他们多时,怕迟则生变便不通知本地知府,擅自行动,事后待本官亲自说明缘由,该怎么罚怎么罚。対了,还有李得寿李都知,他和我一样是来剿匪的,小赵大人一来就让人打杀,还射伤了他——想来是误会,小赵大人心是好的,不过还请快快放了李都知,事后再亲自去公主府道个歉就行……”
赵白鱼回头一个眼神,胡和宜当即刹住话脚,意识到他対一介文官心生畏惧时,不由恼羞成怒。
李得寿咳出血来,配合胡和宜的话:“老奴是路上遇到胡大人的兵马,听说是剿匪,因殿下和胡大人情谊非凡,便想着帮一帮,杀山匪的时候被赵大人撞见……咳!不过老奴不怪赵大人,都是……都是误会。”
荆北营兵都统有些同情地看向赵白鱼,他自然知道其中蹊跷,只是死无対证,胡和宜和李得寿咬死了是剿匪,赵白鱼也没办法。
“小赵大人——”
他想劝赵白鱼忍一忍,却见赵白鱼走到断手断脚的李得寿跟前,拿过暗卫手里的环首刀,突然高举过头顶。
咔擦!轰隆!电闪雷鸣——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作者有话要说:
“碧血溅染我乌纱……草菅人命错杀善良……”
出自明朝豫剧《血溅乌纱》。
故事大概:背景北宋。
珠宝商甲和女儿失散,寻女到某县投宿,县都头强行买他的传家宝手镯,遭拒,夜半偷镯,杀人灭口,联合县令诬陷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的妻子被气死,县令逼老板认罪,不认就抓他女儿认罪,老板无奈认罪。)
巡抚乙授查此案,他的妻子和县官是表兄妹关系。
县官送上手镯,欺骗巡抚妻子把假证供塞进巡抚卷宗里。
巡抚审问老板,虽觉奇怪,但老板认罪,细节对得上(老板劈柴砍断拇指,凶手被珠宝商咬断拇指)
恰好巡抚爱妻收留的丫鬟是珠宝商的女儿,得知父亲惨死,哭求公道,十分可怜,巡抚于是判了老板死刑。
案子了了,巡抚发现爱妻手镯,一问是县官送的,刚好孤女认出手镯是她家传家宝。
巡抚意识到不对,重新审问,终于水落石出。
但县令说,收贿赂的人是巡抚妻子,错判的人是巡抚本人。
如果治罪,他和他妻子也都有罪。
巡抚爱妻子,左右为难,虽然妻子也是被蒙骗,但的确害死了人,本来想以她被骗为由予以赦免。
结果客栈老板的女儿来告官,悲愤难当,怒斥巡抚,然后公堂上撞柱(没死)。
巡抚愧疚难当,最后还是秉公办理,凶手和县官判死刑,妻子判流放,自己也自刎于公堂上。
————一波三折,巨无敌精彩!
第83章
两江的雨似乎也刮到京都府, 浓重的夜色被闪电划破,惊醒睡梦中的人。
谢氏扶着床沿, 冷汗阵阵, 捂着绞痛的心口喘气,起床到桌边倒了冷水喝,气顺不少后便穿上衣服,披上斗篷、戴上兜帽, 拿起一盏灯笼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她的身影一消失, 赵伯雍立即睁开眼, 看向房门的方向。
谢氏前一阵子突然调动府里豢养的暗卫, 不知做了什么,第二日就传来四郎身边的吴嬷嬷告假还乡的消息。
说是出了事, 走得匆忙, 甚至没来得及和四郎道别。
赵伯雍心知不对,但他相信谢氏,便放任她行事,只是之后她时常于睡梦中惊悸而醒,醒后便离开主院,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
他忍住过问的冲动,想等谢氏主动开口, 但谢氏近来越来越古怪。
不怎么关怀大郎和三郎,更是对四郎不闻不问, 连四郎读书太劳累而小病一场,她也只是派人去过问两句便不再关注,态度冷淡得异乎寻常。
赵伯雍的耐心终于耗尽, 于今夜跟在谢氏身后,亲眼看她进入赵府的地牢, 瞧见被铁锁勾住琵琶骨的吴嬷嬷,并不对她身上的刑讯痕迹感到惊讶。
谢琅嬛温和良善,不与人为恶,却不代表她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否则如何在昌平那样的女人手里活下来?
那是赵伯雍的枕边人,本性如何,当然清楚。
谢氏仅使唤府里的两名暗卫,从旁等候命令,而她就坐在吴嬷嬷的正面,将一块驱散血腥味的香料放进香炉里,点燃后出神地盯着,好半晌后才开口:“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大半夜出现在你面前吗?”
吴嬷嬷虚弱地说:“老奴……实不知夫人说的是、是什么……也不知,您究竟想……想问什么。”
谢氏叹气,神色忧愁:“我又做梦了。梦见二十五年前,赵郎金榜题名,三元及第,轰动两江,名震京都,满京都的命妇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都艳羡地看着我,羡慕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嫉妒我何德何能觅得佳婿……她们却不知当年是赵伯雍死缠烂打求我嫁他,我谢琅嬛,谢氏九娘,有咏絮之才,有齐姜之貌,求娶我的人踏破门槛,并非没有比赵伯雍更出色的男儿!我谢琅嬛不是配不上赵伯雍!”
吴嬷嬷静静地看她:“夫人才貌兼备……咳!”
剧烈的咳嗽、呕血,没能引来谢氏的同情。
谢氏自顾自地说:“赵郎高中,水涨船高,赵谢两族都高兴,我何尝不欣喜?连昌平公主那样明艳美丽的女子到我面前宣誓她的势在必得,危机和不祥的预感也被欣喜击败了。可是那份喜悦没能维持下去,很快被纷至沓来的越来越繁重的筵席、后宅阴私,昌平带头的孤立、命妇的刁难,还有风雨满楼,稍一行差踏错便落个满门抄斩的朝堂政斗打得节节败退。我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东宫举步维艰,赵伯雍如履薄冰,昌平公主无休无止的致命陷阱和先帝的步步紧逼,还有赵谢两族性命系于赵伯雍一人身上,夫妻同体,谢氏如何能避免争斗?
五年时间,贬妻为妾,险些命丧黄泉,既要防备昌平公主,又要提防晚年愈发疯狂的先帝,每次听到京都府哪个官吏被抄家灭族,她都会做噩梦。
那场噩梦太长了。
长到二十五年过去,她还困在里面出不来。
而罪魁祸首的昌平公主现在又掀起一场可能无法再醒来的噩梦,谢氏疑心哪天她会死在这场无望的噩梦里。
谢氏没再说话,似乎沉浸在孤独的思绪里,旁听的赵伯雍陡然感到一阵窒息,心口刺痛,似乎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谢氏从未摆脱阴影的痛苦。
印象中他的妻子聪慧温和大方,总是顾全大局,内能操持中馈,外能从容应对命妇的恭维或刁难,也能从先帝那里全身而退。
她只会在四郎病得快没了的时候痛哭,只会在梦魇惊醒时流露出脆弱,也不说她有多害怕昌平。
赵伯雍从未见过谢氏像今晚这样,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谢氏喃喃自语这一句,便又是很长的沉默。
直到驱血腥味的香料燃烧完毕,谢氏如梦初醒般,挥手令人将吴嬷嬷带下去,转身离开地牢。
她一走,赵伯雍便出现在吴嬷嬷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做了什么,才惹得夫人痛下杀手?”
***
大漠月夜。
西北军接连胜仗,对面的大夏军队萎靡不振,不战而败,大夏国军派人商量和谈事宜。霍惊堂扔下赔偿三百万两白银、割让五座城池以及赎还俘虏的条件便甩手不管,其余细节交由军师和舅舅们处理。
而他忙着搜罗西北大漠有趣的小物件,专门学一些能把人逗乐的手艺,如果不是崔国公竭力阻止,他恐怕就跑到野马群里驯服马王,好班师回朝后跑赵白鱼那儿炫耀。
小郎一定会喜欢,崇拜惊叹的目光会落在他身上,霍惊堂享受那种感觉。
夜空广褒无垠,霍惊堂躺在马背上饮酒,对月相思,放任骏马走哪到哪。
远远便听到崔副官聒噪的喊声:“将军——你在哪儿?咱们该回营了——”
霍惊堂啧了声,随便抓起块布盖在脸上,权当他死了听不见。
可惜他能掩耳盗铃,崔副官没能瞎,很快就发现霍惊堂的身影赶紧跑过来,勒马停下来催促道:“阿爷和爹都叫你去见大夏来使。”
霍惊堂:“同意我开的条件了?”
崔副官诚实地说:“还在砍价。”
霍惊堂:“让他滚。”打扰他想念小郎,活该天打雷劈。
崔副官沉思片刻,终于恍然大悟般:“将军,您该不会是犯相思了?”虽然以前脾气也差,爱答不理还喜欢阴阳怪气,但也没这么暴躁的,时不时还有点小忧郁。
霍惊堂抬眼:“你脑子长出来了?”
崔副官条件反射:“什么话!”
两人对视,霍惊堂的目光很平静,崔副官愣是从中看出蔑视,顿时委屈,想说他不读书是因为偷懒,不是真蠢,又觉得要是说出来会收获霍惊堂更明目张胆的歧视。
崔副官:“您赶紧的,回去把和谈的事搞定不就能赶紧离开西北去见小赵大人了?您不是经常叹息两江凶险,怕小赵大人栽那儿吗?”说到这儿,他顺道关怀一下:“话说回来,自年初那回来信,之后再没有通过信了吧?”
之后在打仗,没法通信。
这话戳到霍惊堂的心了,他淡淡地扫了眼崔副官,抓住缰绳快马回营。
***
公主府。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但无人喊停,戏就必须唱下去,重重雨幕中隐约传来唱词:“杀凶……纵将我……平你……”
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根本听不清词,昌平像是听过无数遍,连拍子都记得很清楚,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拍子唱:“杀凶犯,祭冤魂……纵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我也要平你,这冲天的冤枉。”
噗嗤一声笑起来,昌平饶有兴致地说:“你知道姑姑我为什么喜欢这出血溅乌纱的戏吗?”
霍昭汶:“愿闻其详。”
昌平:“我觉得自欺欺人很有意思。”
霍昭汶霎时明白她的意思,戏里的四品官一生清正,因他人陷害而错杀无辜,便自刎于公堂前,却是维护法不阿贵的公道天理,但它只存在于戏曲中,存在于落魄书生笔下的臆想,永远不可能存在于现实。
于昌平而言,极具讽刺效果,所以她很喜欢这出戏,每看一次便能嘲弄一次。
连霍昭汶也无法辩驳,他也不信世上有人会以死维护平头百姓的公道天理。
悲怆的唱词被暴雨遮掩,影影绰绰的,断断续续的,终也唱到落幕。
昌平脱下玉镯:“当赏。”而后看向霍昭汶:“你看我这公主府如何?”
霍昭汶:“极尽奢华。”
昌平笑了,“和这些年在两江挣下来的银子比,不过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霍昭汶眉眼不动,心微动。
“难不成姑姑想用这些年攒的银子贿赂侄儿?”
“哈哈哈哈……”昌平捧腹大笑:“小六啊,即便我交出银子,你也会把这笔银子送进内库,拿它当你争夺储君之位的敲门砖,可是——”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小六,你去姑姑的府库里转一转,或是把这公主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锭金银。”
霍昭汶当真令人掘地三尺搜索公主府,两个时辰过去,回来复命的人都说府库里是有些碎银和打赏用的金珠子,唯独没有想象中的金山银山。
昌平公主舒适地靠着椅背,脸上都是洞察一切的神情。
霍昭汶的气定神闲逐渐被昌平公主的有恃无恐击碎,他皱眉,将信将疑:“你把银子都转移了?”
昌平只笑不语。
霍昭汶心头疑虑越扩越大,在他准备发问之际,有人来报,道是江西漕司使赵白鱼求见。
“召他进来。”
刚才昌平一语中的,猜出来借兵的人是赵白鱼,电光石火之间,霍昭汶也想通砚冰出现的时机为何总是那么巧合,为什么每一步都在帮他、推动他查案,原来幕后之人是赵白鱼。
这不代表霍昭汶会感激赵白鱼,只会让他产生被愚弄的恶心和排斥。
不过赵白鱼能用、很好用,他还是昌平唯一的孩子,相貌和才情也像赵伯雍,昌平没道理不会偏爱他。
寻思间,雨势越来越大,好似要将天地都摧垮一般,湖中残荷也被打蔫,不远处的湖柳把腰弯得几乎与湖面贴平。
朦胧雨幕间,霍昭汶瞥见由远及近的赵白鱼的身影,扭头看去,不由愣住,一身青衣、浑身湿透,几缕乌发贴着脸颊和锁骨,而肤色白得像雪,唇却有些红,黑白红的色彩构成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从那灰蒙蒙的天地交接处走来,像只下山的妖,眼里藏着幽冷的火,凝视这红尘俗世。
昌平的目光触及赵白鱼,顿时转冷,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又觉快意。
而后她将目光投落到赵白鱼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惜空空如也。
“你在找李得寿?”赵白鱼来到昌平面前,在不足四米远的地方,突然将手里提着的黑色布袋扔出去。“他在这儿。”
布袋滚落到昌平脚边,活结散开,露出青灰惨白死不瞑目的头颅。
昌平瞳孔剧缩,身体下意识前倾,猛然紧握扶手,手背青筋暴突,脸颊绷得死紧,好一会儿才抬头死死瞪着赵白鱼:“他是先帝赐给我的老太监,护佑孤三十年,忠心赤胆,天地可鉴,今日你说不出一个杀他的理由,即便是我儿,孤也要你偿命!”
霍昭汶闻言皱眉,觉得奇怪,不过一个老奴,如何比得上亲子?
赵白鱼拿出手帕擦着左手沾到的脏血,语气平静地说:“李得寿伙同江东帅使胡和宜假借山匪之名,谋害三百一十五人,勾结两江官商,私通漕运,拐卖良人,还杀人灭口,无恶不作,本官查明实情,怒而杀之,明日还要将他的头颅挂到刑场,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敢问殿下,是准备偏袒恶奴吗?”
昌平一字一句:“你哪来的证据证明李得寿犯过这些罪行?”
赵白鱼摘下灯罩,点燃手帕,冷冷地看着火势快烧到指尖了才扔掉,侧身睥睨着昌平:“本官亲眼所见。”
昌平:“焉知你不是挟私报复?”
赵白鱼:“人尽皆知本官与你冰释前嫌,母子情深,打杀李得寿概因其罪恶滔天,还想谋害本官。本官和一千荆北营兵亲眼目睹,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本官怒杀李得寿,一是他罄竹难书,二是大义灭亲,不畏权贵,世人只会夸我大公无私,而非徇私枉法。”
昌平怒视赵白鱼的眼睛,嘴角噙着抹冰冷讥讽的笑:“李得寿纵然有罪,依律也该先谳狱问案,拿到证供,呈至刑部,再做定夺,何时轮到你私刑处决?”
赵白鱼:“殿下怕是不知,圣上点我当江西漕司使便允我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笑话!”昌平呵斥:“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一向是钦差的权利,漕司使什么时候有这权利?你说陛下允你先斩后奏,可有圣旨?若是口谕,我却不认!”
赵白鱼向前两步:“可认识三爷?”
昌平:“有所耳闻。”
赵白鱼:“不止耳闻,而是相交甚深。与你平分两江漕运生意,愚弄两江官场,买卖良人……互相斗过、坑害过,也联手合作过,每一笔每一账都被详细记录在王月明送到我手上的账簿里,凭这些罪证,本官也能将你先斩后奏!”
账簿?
霍昭汶眉心一跳。
赵白鱼:“追根溯源,总有骨头软的官吏供得出你戕害无辜、私吞税银的证据,不需要多少,一两条罪证足矣。”
昌平笑了,僵直的后背松软下来,缓缓靠向椅背,脚边李得寿的头颅已经恐吓不到她半分。
“如果你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一样自信,就不会站在我面前多费口舌,而是像你斩杀李得寿一样,把我头砍了。”昌平举起手刀在脖子处比划,笑得明艳灿烂。“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可惜你心知肚明,王月明手里的证据杀不了我。唯一能处死我的……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啦,唯一的人证——”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指向李得寿的头颅:“被你亲手杀了。”
“我们来赌一把,赌我能不能在天下人的面前杀你。”赵白鱼面无表情:“四省三十八府成千上百的官吏,我一个个召来拷问,问不出来便杀!杀一儆百!我不信拿不出一条能杀你的罪证!”
昌平支颐:“小六,两江大案不该是钦差的职责吗?”
霍昭汶被赵白鱼耍了,不代表他就愿意被昌平拉扯出来对付赵白鱼,如果没刚才一番谈话,他或许会斥退赵白鱼,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疑问。
“姑姑,您还是告诉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都藏在哪儿,否则侄儿也没办法保住您——采石场是李得寿名下产业,官府那儿还有记录,三百一十五条人命还有擅自离开江东大营的胡和宜,说来算去都和您脱不开干系。”
昌平忍俊不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眯起眼睛,看向霍昭汶,像是透过他看向遥远的京都。“皇兄登基时,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朝廷无人可用。元狩二年,大夏举兵来犯,同年冬,突厥发动战争,到元狩三年,山东一带爆发黄河洪涝,同年杭州大旱……那时的大景朝风雨飘摇,举步维艰,打仗要钱和粮,赈灾也要钱和粮,但是国库、内库亏空严重,概因先帝晚年骄奢淫逸,内库的钱用完了便挪用国库的钱,还把掌管国库的户部使给了八皇兄。”
“靖王和皇兄本就不对付,私吞税银用于拉拢朝臣、培养私兵便是预料之中的事。皇兄低声下气地借钱,到最后反欠下巨债……富有四海的皇帝欠了臣子的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斗倒八皇兄,还是没钱!天灾会因为国库没钱便停止吗?大夏、突厥会因此放弃大军压境吗?赵白鱼,你眼中的官场贪污腐败阿谀奉承没有一样可取之处,但你见过二十年前道路以目、黑天昏地的朝堂吗?霍昭汶,你以为你怎么能在短短五年时间里爬到将军的位置?你那些从战场上实打实挣来的功绩,哪场战役不需要伤药、粮草、铁器、骏马……哪样不用到钱?没有这些东西,你早就死在战场上,哪还有机会坐在我对面质问我?”
霍昭汶表情骤变,隐约猜到公主府里的银子去了哪里。
赵白鱼垂在身侧的手微颤,闷热的夏天里如堕冰窟。
昌平公主的笑容扩大,艳丽而残酷。
“银子去了哪儿?嗯?你们说,银子应该去哪儿?”
狂风呜呼,骤雨倾盆,湖对面的戏台又唱起血溅乌纱的剧目,那被冤杀的无辜百姓悲怆的痛哭在同一时间里,和杨氏那声询问,以及因一个采石场而全家被灭门的匡扶危的询问,似乎重叠在一起,在赵白鱼的耳边响起。
她说:“民妇,有冤。”
他问:“公主犯法,你也敢杀吗?”
台上唱着:“我草菅人命错杀善良,这滔天的大罪要承当……”
“国库没钱,便从内库借,同样亏空严重的内库的钱从哪里来?皇帝口袋里的钱从哪里来?”昌平公主食指抵着胸口,盯着赵白鱼说:“我挣的,我给的,天下二十年的安稳是我这二十年在两江费尽心思,和那群狗官、贱商周旋,挣来的!”
“我一个戴罪之身的公主被贬洪州,无权无势,你们以为我怎么挣来今天在洪州官商之间呼风唤雨的地位?嗯?是不是觉得毒害谢氏和她腹中胎儿,只被贬到膏腴之地不是惩罚,而是赦免、是恩典?是不是都忘了赵伯雍亲族、门生都在两江?”
“赵郎是真的要我死!”
昌平从嗤笑到狂笑,指着公主府奢华的装潢说:“知道二十年前的公主府是什么样的吗?是洪州府有名的鬼宅。你们说我残害无辜、剥削百姓、私吞税银,是杀头重罪,可是大景打仗的粮草铁器、天灾人祸后的赈灾粮和赈灾银,救了多少个人?谁来替我立长生碑?谁来谢我一句?”
“所以啊赵白鱼,你杀不了我。”昌平看过来的眼睛里充满强烈的嘲讽和恶意,“杀了我,天下人就会知道两江贪的钱去了哪里,也会知道一国君王同样是贩人买卖的获利者。”
这是昌平有恃无恐的威胁。
霍昭汶面不改色,实则已是心惊胆战,心生退缩,脑子一瞬闪过许多疑惑,元狩帝打算怎么处理两江和昌平?为什么偏偏将他派过来?他该怎么处理才能完美解决两江官场,还能全身而退?
牵扯到帝王辛秘,就算他是皇子,也有可能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能动我这颗人头的东西是贩卖良人、滥杀无辜,可是能救我的,也是这些罪证。”
昌平心中全是快意。
她以帝姬之尊,沦落两江,替皇帝卖命,替国库、内库挣钱,怎么她的皇兄能被万世称颂一句明君,她却是蝇营狗苟之流?
“知道王月明为什么把罪证交给你吗?因为他看出来了,当初也是他联合两江的官商逼我不得不参与进牙行拐卖良人的勾当,我知道他想借此拿捏要我命的罪证。你当他把罪证都给你是欣赏你、看重你?他是把这要命的难题甩给你!”
昌平指着赵白鱼,畅快地说:“你看你多讨人嫌?王月明临死还要摆你一道!杀我,皇帝和朝廷的脸面都被你一个人撕下来,届时民心尽失,山河破碎,便都是你的罪!不杀我,大家继续装聋作哑埋了两江官场的污糟脏事,继续维持一个太平盛世,你还是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她一字一句,眼中是失去控制的兴奋:“披着层干干净净刚正不阿的青天皮囊,继续做你高洁不染的赵大人,变成你从前杀过的趋炎附势、虚伪假面的贪官!”
霍昭汶心惊肉跳,不禁动容,设身处地想想都觉得窒息。
有些人是靠信念而活,也愿为信念而死,对他来说,皇权斗争、官场妥协不是底线,不需多加犹豫就能做出最有利于己身的选择,但是对赵白鱼来说,那或许是他能为之赴死的信仰。
对霍昭汶来说,他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出卖朝廷和出生入死的将士,那是他心里的底线。
对赵白鱼来说,捍卫公理、为民请命,是他绝不退让的底线。
割让底线,不亚于割让城池,丧权辱国,死不瞑目。
他看向赵白鱼,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两难境地,前进或后退都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你会怎么选择?
赵白鱼嘴唇紧抿,面无表情,一缕湿透的黑发贴着瓷白的脸颊,垂着眼,眼睫毛轻轻颤抖,忽地抬起,像振翅飞起的蝴蝶。
“有人问我,公主犯法,我敢不敢杀。”
昌平嗤笑。
“我告诉他,国法当斩,我就敢杀。”
昌平的回应是笑得更猖狂:“我等着你,来毁大景的太平盛世!”
赵白鱼没有再回应,转身就走,留身后的昌平狂笑高歌:“杀凶犯!祭冤魂!纵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声音尖锐,仿佛一把盈满恨意的利刃刺进皮囊,辛辣刻薄地撕开所谓太平盛世之下的人命如草芥,和封建王朝统治下的所谓人间公道。
“也要平你这冲天的冤枉!”
***
赵白鱼仿佛无知无觉地行走于暴雨中,霍昭汶撑着伞追上来,遮住他头顶的风雨,欲言又止。
“两江翻案的官吏虽然多,其实真正该砍头的重罪,也没几个。本王承诺你,手上犯人命案的贪官污吏,即使是二品大员如山黔、胡和宜之流,从严从重判刑,绝不手软!”
“才刚沾了三百一十五条人命的昌平公主呢?”
“我知道你不服,不平,但是为几个人的公道而毁了天下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生活,值吗?是,昌平是犯法,是杀了人,可那也是王月明授意牙行逼迫她不得不跳下这个陷阱,她也是为大景、为朝廷和百姓跳下的陷阱。功过尚且能相抵,为什么她不能?经此大案,两江官场势必回到父皇手里,再把昌平召回京都,幽禁起来,那比直接杀了她还让她更痛苦。”
赵白鱼点头:“挑出头的几个贪官污吏出来砍头,震慑其他官吏,再予以赦免,恩威并施,收拢人心。皇帝得到他要的南方漕运、海运和一个听话的两江官场,得到富足的国库,你得到你想要的漂亮政绩,风光回朝,昌平得到她回京的夙愿,侥幸逃过一死的官吏得到活下去的机会……谁都能从这场两江大案里得到好处,连我的政绩也漂亮得无人能敌,大家都如愿以偿,心满意足地散场,然后呢?”
霍昭汶说不出话,大概是赵白鱼的表情,或是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震撼人心的平静。
“然后继续表面君臣相和,吏治清明,底下暗流汹涌,日子还是照样过,盛世之兆近在眼前……”
赵白鱼藏在袖子里的手在颤抖。
“可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该怎么办呢?”
“谁来替他们伸冤?”
霍昭汶嘴巴张张合合:“世间并非非黑即白……”
“不是非黑即白的问题。”赵白鱼不愿多说,只抬头看他,拱手说道:“臣请钦差,借我尚方剑。”——
作者有话要说:
欸,其实前文就若隐若现有说到啦。
1、一开始就说国库和内库亏空都挺严重的,然后国库没钱,只能从内库借。国库都没钱了,内库的钱从哪来?
内库就是皇帝藏私房钱的,他钱从哪来?
2、白鱼前面有说昌平到两江是替皇帝平衡势力,两江势力有啥需要平衡的吗?
重点就一个字,钱。
她就是去替皇帝搞钱了。
前面度支使借京都漕运剑指两江时,皇帝那个态度就说明了问题。
3、还有前几章,昌平说她当公主的时候多奢侈,连六皇子都觉得奢侈,基本能看出先帝晚年多铺张浪费,所以国家亏空巨严重。
4、前面看皇帝对昌平的态度,好像碍于亲情,对她多加容忍,笑话,昌平要是没用,或者没有不能杀的理由,就她后期的操作,早被撸了,哪个皇帝能容忍你一百八十个官来求情?还实力、财力都那么雄厚。
5、昌平其实不是所有钱都给皇帝,看她公主府多奢侈,也是花了很多的,这些年国家花的钱的确有她的帮忙,但是功劳没她说的大。
6、因为昌平后期小心思挺多,皇帝也想拿回两江的掌控权,昌平看出他的那点意向,才有英德石祝寿这一出,是试探也是示威(示威不是蠢,让别人看到你的强大,就会忌惮,放弃强攻的打算,从而增加自身谈判筹码)
7、前文有同学疑惑皇帝既然派白鱼去查两江,为什么不给兵不给权,原因就在这里,他需要赵白鱼去制衡,但不需要他真的揭发两江、揭发昌平。
他连派六皇子来都是有算计的,帝王心术炉火纯青。
8、挣钱方法有很多种,昌平草菅人命不能洗。
9、皇帝只需要知道两江基本稳定,内库稳定有钱拿,昌平听话就行,他不需要知道其他,这就是帝王。
或许知道昌平干的事,但不重要,权衡利弊和发展一个国家,本来就注定需要牺牲。
10、王月明死前最后的话,把账簿给小鱼,就是要看他怎么选。
为大局,屈服皇权之下,还是为百姓说话。
PS:王月明轻易地死掉是他知道他沉珂病体,大限将至,没有太多精力和赵白鱼斗了。
他猜出皇帝要整顿两江,早就看到结局了,所以之前要约见赵重锦,想选择六皇子当储君,偏偏他病了,种种原因导致他在最后选择去死,但他埋下来的钉子不少。
我不写太多三爷这个人,是因为我觉得这足够了,没必要花更多篇幅深入描写。
第84章
钦差除了官防印信为证, 可调兵马,还有尚方剑能先斩后奏。
霍昭汶拒绝:“本王不追究你前段时间拿我当筏子使, 你也和之前一样别再管两江的案子。既然退了, 就退得干干净净,别拖泥带水。”
赵白鱼:“事到如今,你也不想什么都得不到。案子不从重处理,两江官场还是难以把控, 没办法成为你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从重处理, 尺度怎么把握才能让陛下满意, 而你还能全身而退?”
霍昭汶沉下脸色:“你——”
赵白鱼打断他:“交给我。”
霍昭汶微讶, 随之迟疑。
赵白鱼:“朝官都知道我明面是江西漕使,实际奉命来查两江, 如果不是陛下有意, 何必着重强调一句便宜行事?揭发牙行滥杀无辜,两江官商勾结,亲眼目睹山黔目无王法杀害五品知府的人,是你,你还因此被关立枷,这都是实打实的政绩,没人能置喙, 就算不亲自出面结案,也没人能摘走你手里的果实。”
霍昭汶意动。
赵白鱼:“你只要把我推到前面去当一把刀, 装聋作哑一番,大不了被参一折子,不痛不痒, 庙堂上多的是人愿意为你说话……既能全身而退,不怕功绩被抢, 还能完美解决两江大案,岂不一举三得?”
霍昭汶:“我毕竟是主审两江大案的钦差,被你反客为主未免不像话。”
赵白鱼:“总比现在骑虎难下好得多,还是殿下能有更好的办法?时间不等人,两江动静很快就会传回京都,你也很久没露面,东宫很快就能猜到你在两江,他们不会趁你犹豫不决之际动手脚吗?”
霍昭汶被说服:“你要尚方剑做什么?”
赵白鱼抬起眼皮:“能做什么?狐假虎威,断案定谳罢了。”
霍昭汶想了想,还是点头,左右是寻常问案流程,赵白鱼在父皇手里本就是把称手的好刀,谁用不是用?
何况赵白鱼毛遂自荐,查案确实有一手。
他唤来燕都尉:“带他去拿尚方剑。”停顿几息,又问:“你还需要什么?”
“能借我使唤的兵马更好。”
“准。”
“相关嫌犯传唤至洪州问案,恐需钦差名义。”
“……准。”
“谢过殿下。”赵白鱼拱手,“臣告退。”
言罢向后退,眼见快退到倾盆暴雨里,霍昭汶赶紧将油纸伞塞到他手里。
“既然要当把好刀,就多注意身体,别先病倒。”
赵白鱼没推辞,撑着油纸伞没入朦胧雨幕,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霍昭汶到长廊下躲雨,负手而立,表情冷漠,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回来复命的燕都尉悄无声息地靠近,立刻被发现。
“没亲自将人送回府里?”
“小赵大人身边有高手,婉拒了卑职。”
“之后赵白鱼有任何动静,你们不用太主动配合但也不必阻拦,一切随他去。如果有吩咐,听从便是。”
天色昏暗,按时辰来看应该天亮了才对,但这瓢泼大雨淹没天地,仿佛永远不会离开一般。
“其实我也容忍不了昌平作恶。”
他是皇子,有野心、想要储君之位,再寻常不过,所以遇事先权衡利弊,善恶公理且放一边,是他刻入骨子里的习惯,并非只有他一人如此。
放眼天下,能有几个赵白鱼?
可霍昭汶不是毫无正义感。
昌平陷在自己的逻辑里把她包装成一个忍辱负重的英雄形象,可三司和满朝文武都不是吃干饭的,京都四渠漕运税收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何况近几年的冀州军一再削减军资,耗不了多少银子。
再说奢华的公主府连地砖缝隙都描金,铺张浪费至此,昌平敢说挣来的银子没花她自己身上?
父皇登基之初,大景朝风雨飘摇,或许的确依靠过昌平,但是不择手段,滥杀无辜,藐视朝廷也是她不可否认的罪行。
虽无法容忍,却不能杀她。
“本王还得想方设法保住她一条命。”
霍昭汶喃喃自语,颇为无奈。
***
魏伯和暗卫在捉拿李得寿时受伤,在府中疗养,来接赵白鱼的人是伍都虞和砚冰。
赵白鱼靠坐在马车车厢的角落,抱着尚方剑,失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大雨。
砚冰拿着干净的布巾进来,心疼地裹住赵白鱼,低声说道:“车里有干衣服,五郎换上吧。”
赵白鱼按住砚冰的手,传唤伍都虞进来询问:“水宏朗、山黔和江西提刑都被抓了吗?”
伍都虞:“都关在衙门大牢里。”
“衙门不是被烧了?”
“抢救及时,没烧太严重。”
静默一阵,赵白鱼开口:“王月明给我的罪证里记录了四省三十八府从二品大员到九品芝麻官,从漕司、发运司到各府衙门所有收受贿赂的官吏,我连夜誊抄一份,你带兵去拿人,尽可找钦差借。另外通告洪州百姓,五日后辰时三刻,本官代钦差问审东南官场。”
“得令。”
***
伍都虞执行力高效,拿到名录便连夜启程,不缺人手的情况下,陆续将四省三十八府犯案官吏共九百一十八人召至洪州府。
洪州衙门。
衙门前院跪了一批官吏,前方是明镜高悬的牌匾,牌匾下方供着一柄明黄色的尚方剑,身后是两面鸣冤鼓,头顶则是灼灼烈日。
五六月的南方天气尤其古怪,上午还是瓢泼大雨,中午这会儿便是晒得头发晕的烈日,空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但东边的天空已被乌云占据,西边的天则是朗朗晴空,实在泾渭分明。
知了在树上鸣叫,底下跪了一个多时辰、身上还穿着很厚的官服的官吏已然受不住,唇色惨白,不住擦着额头的冷汗。
钦差没出面,只有一柄尚方剑镇着,但无人敢动。
直到有人熬不住摔倒在地,被营兵一盆冷水浇醒,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最前头披头散发的山黔冷笑说道:“钦差要拿人便拿人,要问案便问案,何必这般作践人?都是天子门生,正儿八经会考出来的举子,见官尚且不跪,怎容得钦差这般作践?”
“都是禽兽不如的畜生,还能比谁高贵?”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旁插入,山黔抬头看去,诧异于来人不是钦差,而是赵白鱼。
“你是主审?”山黔讽笑:“连你也坐不住,是想着趁此机会挣个从龙之功?”
赵白鱼负手站在山黔面前,垂眸看他:“江西安抚使山黔山大人,自你赴任至今四年,收受赣商银两,对赣商联合发运司利用漕船走私等罪行视而不见,敷衍塞责,尸位素餐,对治下县县官和盐商联合昧下平头百姓的私人盐井,杀其全家,污蔑杨氏,致其冤如海深充耳不闻。你怕东窗事发,以权谋私,竭力阻止吉州知府、洪州知府为杨氏翻案,更是直接杀了管文滨灭口。罪行滔天,该斩!当斩!”
山黔脸颊抽搐,做不惧死的大丈夫姿态。
“山黔,你可认罪?”
“成王败寇,我山黔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杀就杀!”
赵白鱼俯身盯着山黔:“你所犯下的罪足够抄家灭族——”
山黔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瞪着赵白鱼:“和我亲族无关!我也是断案谳狱的好手,自知我所犯罪行根本不祸及家人,你少唬我!”
“我是主审官,我说能就能,我说无罪他们才能免于追责!要么说出你和昌平公主勾结谋害无辜或是贪污贿赂的罪证,本官保你家人无恙,要么负隅顽抗,等着你三代九族陪你一块上刑场,到地府阎王那儿告我赵白鱼一状,反正本官不缺你这一状!”
山黔怒视赵白鱼,后者冷酷的眼神没有丝毫动容,冷得他的心理防线节节溃败。
“好,我写,我的罪我一人承担,你要是敢食言而肥,我便是做了鬼也会爬回阳间要你的命!”
赵白鱼:“来人,笔墨伺候。”
审完一个山黔,便是水宏朗。
水宏朗不肯认罪,笃定他和赣商没有关系,杨氏的案子更与他无关,山黔杀管文滨时,他虽然是旁观者,但是是被骗过去的,也想过劝阻,可山黔等人不听罢了。
“我顶多是见死不救,知情不报,可我罪不至死!”
赵白鱼拿出王月明给他的账簿,一条条读出水宏朗这些年贪污受贿的数目。
还没读完,水宏朗的脊梁骨便塌了下去,上半身直接伏在地上,软得没法动了。
“这就听不下去了?你也心虚,也知道自己贪的钱够你砍十个脑袋?”赵白鱼冷哼,在水宏朗哆哆嗦嗦扯住他衣摆求情时,一脚将人踢开,走到瑟瑟发抖的唐提刑身边。
没等他问话,唐提刑两眼一翻,自己先吓晕了。
赵白鱼:“贪赃枉法,故入人罪,官商勾结,错杀善良,糊涂昏庸,做提刑做到你这份上,江西省的冤情怕不是比赣江里的泥沙还多!本官不缺你这一状,杀了了事!”
旁边有三名师爷写供状,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眼唐提刑,没多话,思虑几息便飞速下笔,很快完成一篇唐提刑的罪状。
衙役拿着罪状,拉着唐提刑的拇指画押。
接下来是广东帅使、曾经的江西提刑使,自知事情败露,脸色灰败,也不挣扎,摘下官帽、脱掉官袍,露出斑白的两鬓,颤颤巍巍地磕头说道:“罪臣错判吉州盐井冤案,甘愿认罪伏法。”
赵白鱼眸光冰冷,毫不动容地走向下一个。
“胡和宜。”
胡和宜昂首挺胸颇是不服,因为来之前不肯跪下而被打断一条腿,此时背脊挺得再直也是歪的。
“采石场三百一十五条人命是我一人所为,和昌平公主无关!”
“官府账簿里还登记着采石场在李得寿名下,当日李得寿也在场,你撇得清吗?”
“大人有所不知,概因本官恋慕昌平殿下已久,那李得寿拿采石场会牵连殿下为借口欺骗于我,等我将人杀光了才发现上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官既然犯下滔天大罪,该杀该剐,悉听尊便,但与旁人无关便是无关,大人莫挟私报复,冤枉无辜。”
“你不怕连累家眷?”
胡和宜闭眼:“我在这官场混了二十年,说手里没点不干净的,谁能相信?我都不信!官场里上行下贿,钱银往来,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连陛下都不敢要求一个至清至明的朝堂。我当官替人办事,受了好处,分摊到家族亲眷身上,他们也借我的势享受普通人没有的荣华富贵,自然该想到出了事也要和我一起承担。他们有心理准备,不牢大人费心,该怎么判怎么判。”
赵白鱼讥讽:“你对昌平倒是真心实意。”
胡和宜不语。
“享受朝廷给的高官厚禄不做实事,备位充数,拿三百一十五条人命和家族亲眷的性命去保护你那自私到恶心的爱情,骂你猪狗倒是侮辱了猪狗。”
眼下无论什么痛骂对胡和宜来说都不痛不痒,这人贪权慕名,连替昌平办差都有算计利益所得,临了还真愿意为昌平孤注一掷。
可惜自私得令人作呕。
除了胡和宜等人,赵白鱼还问审六人,都是枉杀无辜,罪证确凿,没法抵赖的官,有的指认昌平,有的指认赣商,只有胡和宜咬死不承认和昌平有关。
“供状写完了?”
其中一个师爷上前说道:“都画了押,等誊抄一份便能直接送去刑部。”
“嗯。”赵白鱼矗立在一众官吏的面前,沉默不语,气氛僵凝。
还没被审问过的官吏战战兢兢地吞咽口水,连汗水滴进眼睛里也不敢擦,猜不透赵白鱼下一个要审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扭头去问供状,难道不审了?
燕都尉上前呼唤:“大人?”
他以为赵白鱼想通过审案问案搜集出昌平公主的罪证,不过看六皇子的意思似乎不想杀昌平,许是忌惮太后和圣上,只是可惜赵白鱼当下的苦心。
“彤云密布,燕雀低飞,怕是又要下雨。”
言下之意,催他抓紧时间继续问案。
“暂时不问,歇两个时辰。”
赵白鱼此话一出,没被盘问到头上的官吏都松了口气,能拖一时是一时。
“把山黔、胡和宜、水宏朗、唐守天等画押定谳、罄竹难书的恶官凶吏绑起来,推出去,对着衙门口的两面鸣冤鼓、两头獬豸石像——”
燕都尉拱手就准备听令,山黔和胡和宜没甚反应,唐提刑昏迷着,水宏朗等人屏住呼吸,心被提吊起来,以为赵白鱼准备让他们披枷带镣、游1街示众,受尽侮辱。
连燕都尉也是这想法。
“斩了!”
“——”
“!!”
水宏朗等官吏浑身一瘫,连早已认命的山黔和胡和宜都不敢置信地瞪着赵白鱼,似乎在问你怎么敢?
燕都尉茫然不解:“大人,人犯定谳证供后按理应先关押再送审刑部,等朱批下来再行斩首,您是不是说错了字?”
赵白鱼:“年纪轻轻都耳背了?听不清?好,本官再说一遍,把他们,一个一个拉出去斩首示众!不用押赴刑场,就在衙门门口,当着百姓、当着鸣冤鼓和辩是非曲直的獬豸石像,给本官把他们的脑袋全部砍下来!”
燕都尉看到赵白鱼眼里喷薄而出的杀意,骇得下意识点头:“卑职得令。”转身抬手令营兵将人拖到衙门口。
水宏朗之流吓得直磕头:“饶命,饶命啊大人,我冤枉……”直到被拖远了还能听到凄厉的哀嚎:“我冤枉——”
断了腿被拖走的山黔和胡和宜仰天狂笑,一前一后歇斯底里地搭腔:“我等还是官身,饶是钦差手里有我等认罪的供证,也得送至刑部,报与君王,等朱批下来,方能将我等镣铐加身、斩首示众——赵白鱼!你算什么东西?一不是钦差,二无皇命在身,你哪来先斩后奏的权力?不过是狐假虎威,挟势弄权,官报私仇!!”
“你杀得了我们,杀不了你真正想杀的人!”
“私刑处决,目无王法,赵白鱼,你是要与天子争权——你是要造反——”
“赵白鱼,你也不干净,你敢说你杀我等不是受私情蒙蔽?如果你当真刚正不阿,便该交由国法处决,你不过是被激怒了放任仇恨作祟,借平民愤满足你生杀予夺的快感!”
“哈哈哈哈……我山黔在阎王殿里等着你,等你也满手污脏鲜血地下地狱!”
场面寂静无声,有胆小的官吏已经吓晕,连战场厮杀里活下来的燕都尉都被这氛围搅和得七上八下,反观赵白鱼面色冰冷从容,不由由衷敬佩。
出于职责,他刚想劝谏,但衙门外出现了难题。
被推出去的十二人都是官袍在身,最小也是从四品,可能是营兵们这辈子离高官最近的一次,他们本能地畏惧高官上差,而赵白鱼不是钦差,无权先斩后奏,此时又被山黔和胡和宜两人一唱一和唬住,生怕赵白鱼徇私枉法,私杀人犯,届时怪罪下来会不会牵连他们?
当中可是有四名二品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宰相之职,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砍啊。
因此,没人敢动手。
燕都尉松了口气,将这事报给赵白鱼,顺便劝说:“山黔等人手里都有人命,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大人不用担心陛下赦免他们——”
话音未落,便见赵白鱼进公堂抽出尚方剑,径直走出衙门,高举手中剑,如他之前斩落李得寿头颅那样精准且利落地,猝不及防地,斩落胡和宜的脑袋。
滚烫的鲜血瞬间飞溅而出,染红门口那头干净的獬豸石像。
——
一片寂静。
赵白鱼抬眼,眼瞳浓黑而肤色瓷白,眼角下溅了三滴血。
“还需要本官示范第二次吗?”
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燕都尉嘴巴开合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里对赵白鱼的敬佩变成了敬畏。
赵白鱼挽了个剑花,甩干剑身沾到的血,就站在衙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营兵行刑,十二颗脑袋骨碌碌滚落地面,脸上的表情或定格在恐惧、或愕然、或怒目不服,而衙门口的两尊獬豸石像、台阶全是黏稠密集的鲜血,连鸣冤鼓也沾了血液。
燕都尉声音有点颤抖:“大人,都砍完了。”
赵白鱼:“把他们脑袋装起来,找几根竹竿,挂到公主府门口。”
燕都尉:“这……”
赵白鱼:“我的命令不喜欢重复第二遍,今天你一再质疑我的话,如果做不到最基本的听令行事就回你主子身边告诉他,换个人来。”
燕都尉心颤,赶紧低头拱手:“卑职知错,再不敢犯,这便令人去办。”
***
天空阴沉,东边的乌云逐渐吞没西边的晴空,风也逐渐大起来,眼见又将是一场洗刷大地的暴雨要降临。
燕都尉架着一辆板车停在公主府门口,车上放十二个竹笼子,里头都是刚离开脖子的脑袋,而前头还是一身青衣,背脊挺直如竹的青年便是赵白鱼。
虽说两军交战不是没有过枭首示众,但那是对恨之入骨的仇敌。
而板车上的脑袋在今天之前还是四省呼风唤雨的公卿大臣,普通人望尘莫及,穷尽一生恐怕都见不到一面,结果落个尸首异处的下场,还被挂竹竿上示众。
挂便挂吧,也不是没有被抄家的大臣。
只是人家那头颅都挂在刑场,小赵大人倒是心狠胆大,挂到公主府门口,怎么母子之间有这么大仇的吗?
赵白鱼:“去请昌平公主把门打开。”
燕都尉这回不犯傻了,令人撞开公主府的大门,里头的家仆丫鬟急忙跑出来拦人,一见后面高高挂起来的人头都吓得连连尖叫,步步后退,再不敢向前。
赵白鱼不惧暗中盯梢的死士,大步前进,熟门熟路来到昌平公主经常留宿的楼台水榭,这儿建得高、看得远,正好能看到公主府门外搭起来的高高的竹竿。
竹竿上吊着的脑袋面目狰狞,清晰可见。
昌平公主瘫坐在椅子上,大势已去加上身边得力心腹不是失踪就是死亡,还被十几颗人头恐吓,以至于情绪低迷、精神蔫耷,失去平时的光彩夺目,变得面色惨白,显露出几分衰败之相。
她瞪着踏步而来的赵白鱼说道:“你疯了?”
死死抓住扶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崩断了涂着蔻丹的指甲,可是刺骨的疼痛也没办法转移昌平此刻对赵白鱼的满腔仇恶。
“赵白鱼,你是不是疯了?你来做什么?孤问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杀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多轻松,手起刀落,咔擦——脑袋掉下来骨碌碌地转,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原来高高在上的达官公卿也和你们眼中卑贱如蝼蚁的百姓一样,也是个人呐……看到没有?死不瞑目,盯着你看呢。”
昌平冷笑,神色癫狂:“你以为我会被几个人头吓傻?赵白鱼,你被刺激疯了是吧?啊?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几颗人头就能让我良心不安,让我俯首认罪?”
“不是几个。”赵白鱼来到昌平身后,从她这个角度看向远处高高吊起的脑袋。“第一批杀十个,第二批杀二十,第三批杀三十……从现在开始,你就坐在这里,睡在这里,吃也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要记住你本该和他们一样,枭首示众,万人唾弃!”
昌平的镇定瞬间维持不下去,低声吼道:“赵白鱼,你敢折辱我!孤还是大景的公主,是你母亲!”
“母亲?”赵白鱼低头看她,声音平静中带着讥讽:“你大概不知道我生而知之。”
昌平僵住,难以置信:“你……你知道?”
赵白鱼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命令门口守卫:“从今天开始,不准昌平公主离开此地,哪怕她病了、死了,也得死在这里!”
***
“全杀了?”
霍昭汶愕然。
燕都尉咽着口水描述当时的场景:“他握着尚方剑,手起刀落,眼睛眨也不眨,那鲜红滚烫的血飞溅到衙门口的石阶和石像上,不知怎么的,却比我在战场上连环斩首上百个敌军还震撼。”
霍昭汶心神恍惚,这就是赵白鱼的选择?他准备玉石俱焚?
如果几颗人头能吓到昌平,她不至于为恶多年仍死不悔改。
赵白鱼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只是图一时痛快?
燕都尉劝道:“虽说恶官凶吏死有余辜,当场斩首也是大快人心,可即便是代天巡狩的钦差想杀三品以上的大臣都得请示过圣上,就算先斩后奏,事后也会被参一本,需有铁证确保不会连累己身才好。殿下,这么放任赵白鱼私刑处决两江的官,后果恐难以收拾。”
霍昭汶扶额思索:“如果是我来杀,事后定会被东宫拿捏话柄。如果送到刑部等朱批,期间不知道会被做什么手脚。倒不如有人替我杀,何况山黔这群人罪证确凿,没朱批也该杀!”
他忽地拍桌斥道:“要不是顾虑东宫,我早杀了他们!”
燕都尉懂了霍昭汶的打算,他要案子呈至文德殿之前,两江先死一小部分人,空出他要的官职,但是不想亲自动手,至少人不能由他来杀。
他又是钦差,是主审、也主全责,杀不杀都是难题,偏巧还有一个同样被授意来差啊两江官场的赵白鱼,对方还挺积极当把好使的刀,自然顺理成章推过去了。
一时间,燕都尉对赵白鱼心生同情。
为官者本就得做好帝王手中刀的本分,刀用多了就会钝、会坏,所以九成九的公卿大臣懂得怎么明哲保身,不懂互相推诿的朝臣不是死了就是埋没在角落里抑郁不得志,这年头的官场还有谁会主动跑出来揽事?
怎么会有人主动揽下这要命的烫手山芋,就为了百姓公道?
燕都尉自认做不到,也曾听酒楼说书慷慨激昂地描述这种大义之人,彼时只是嗤之以鼻,觉得不愧是落榜书生才编撰得出这种脚不着地的虚假情节。
但是当他亲眼见到世上真有这种人的时候,虽不敢苟同,又难以克制地心生敬佩。
“卑职还听赵大人差遣?”
“他指哪,你们打哪。”霍昭汶把官防印信都扔给燕都尉:“听说本地有个佑民寺很灵验,我准备去替皇祖母和父皇求个平安符,暂时不理两江琐事。”
便是要将大权抛给赵白鱼的意思了。
“殿下,您毕竟是管两江大案的钦差,就算有大权旁落的理由,也架不住赵白鱼大开杀戒,东宫会以此攻讦您和赵白鱼是同党。”
霍昭汶沉默,他知道放权出去,恐会被东宫抓住话柄,但是——
“我到底还是大景的皇子,他赵白鱼一介臣子尚能为百姓公道不惧杀戮,不惧天威,我没有他破釜沉舟的勇气,总不能连点诘难也不敢承担吧?如果软弱至此,我还配你们追随吗?”
燕都尉低头:“得令。”
出了前厅,燕都尉忽然明白向往美好光明的人事物大概就是多数人的本性。
因为做不到,因为稀少,所以会畏惧、不屑、不以为然,但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抹杀掉他们本性油然而生的敬意。
***
夜色笼罩,本该阖眼的昌平却睡不着,眼里都是红血丝,死死瞪着公主府外面的旗杆吊着的竹笼子。
本来不应该看见的,但是赵白鱼特意令人点亮烛火,务必昼夜通明。
昌平被关在楼台里,没给她烛火,也没派人随身伺候,无论她怎么呼喊都不会有人出现。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楼台太大、太高、太安静,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黑夜太暗、太冷、太漫长。
但她不会认输,她不准自己害怕,更不可能生出愧疚之心,哪怕是向元狩帝低头也绝不能败在赵白鱼手里,她不会给谢氏任何赢她的机会。
二十年前被驱逐京都,四面楚歌的艰难困境下,她还能在谢氏身边埋下能够击溃赵府所有人的杀机,那般绝境都能反杀、都还是赢家,眼下不过是个被她调换人生,被她耍了二十年的贱种,如何能赢她?怎么配赢她?
昌平神经质地冷笑,强迫自己盯着旗杆上的人头自言自语:“和我斗?我霍箐徽要是怕了鬼神,便走不到今日,早就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二十年前的朝堂政斗,更活不到今天!恶鬼怕恶人,我就是恶人。老天生我在皇家,给我生杀予夺的权力,我为什么不能用来谋权谋利?世上贪官酷吏何其多,比我恶的人多得是,凭什么他们能寿终正寝,我就得拿命去还债?”
“赵白鱼,看谁能撑到最后!”
“你杀的官越多,死期就越近,无权无势无名目便杀两江官,你怎么敢啊?”
昌平坐在卧榻上,死死盯着夜空明亮处,直到天明还未能眠。
***
洪州府衙门,即使入夜,仍然灯火通明。
赵白鱼不知疲倦般,有时候歇息一个时辰,有时候歇息两个时辰,可以说是几乎马不停蹄地问审东南百官,公堂之下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
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暮,煤油灯干涸、再添,灯花剪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证供到手,燕都尉都会询问赵白鱼如何处置这批落马犯罪的官吏。
赵白鱼负手面对明镜高悬的牌匾,无一例外都是一句“斩首示众”。
燕都尉起初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波涛汹涌,只听令行事,将不知道第几批官员推到衙门口斩首,还是将脑袋装在竹笼子里,挂到公主府门口的旗杆上面。
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五个日月交替的时间,燕都尉已经手脚疲软,心惊肉跳,没有人敢再动手。
衙门前院的角落里用废了三十把大砍刀,刀身上全是豁口,那是斩杀二百官吏堆积出来的刀山。
此时雨幕连天,天地朦胧。
远处的青砖白瓦笼罩在江南梅雨时节里,有一枝花瓣被雨水打透的粉白玉兰怯生生地探出墙头,与衙门门口遥想对望。
燕子低飞,掠过玉兰花枝头,斜飞入屋檐梳理着湿透的羽毛,嗅闻不到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
燕都尉声音颤抖地劝说:“小赵大人,已经杀了二百一十二人。再杀下去,大半个东南官场都得折在这场大案里。”
纵观古今,除了皇帝兴大狱或是臣子谋朝篡位,否则没有哪个人屠杀百官后还能全身而退。
赵白鱼他不是替元狩帝鞠躬尽瘁,他是在玩命!
“你怕收不了场?你们都害怕被追责?”赵白鱼的目光扫过燕都尉和营兵,后者低下头,不敢回话。
笑了声,赵白鱼说:“天塌下来也有本官顶着,要论罪也论不到你们头上。也不必担心你们主子被我连累,我说过一力承担后果便绝不会食言而肥。”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燕都尉低声:“只是这群恶官本就罪行累累,证供呈递到刑部,到御前,也是判死的批红,流程不出错还名正言顺,不过等些时日,大人何必手染鲜血,累及己身,落个酷吏和藐视皇权的名声为人诟病?”
“送审问审再在朝堂大吵一通,所耗时日便算个半年,再等朱批下来,当中或可操作一番,让其他死囚犯或无辜百姓顶替上刑场,又要耗个半年,又会横生冤案,期间突然遇到大赦,放虎归山,又该如何?变故太多,容易节外生枝,本官等不得。”
连声质问令燕都尉哑口无言。
赵白鱼向前两步,扫过衙门口雨幕里的贪官污吏,对着杀怕了,不敢动手的营兵说:“左边这个是奉新县县令,收受被告恶霸的钱银,将原告佃户吊到房梁上活活摔死。他是高安县县令,仗着天高皇帝远,无视朝廷规定的税额,私自提高百姓税收,去年农户的粮食被收走九成,以至于入冬饿死不少人。他是……”
连续点了六人,历数他们的罪状,营兵的畏惧迅速被一腔怒火覆盖,砍得发酸的手臂再次蠢蠢欲动。
“法不阿贵,刑无等级,既然犯法,该杀当杀!”赵白鱼抽出尚方剑,头也不回地抛开剑鞘,举步迈入雨幕,雨水哗哗,东南风呜呼,杂声躁音挡不住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你们不敢担责,本官来担。你们不敢斩,本官来斩。哪天进了阴曹地府要算总账的时候,但将我名字报上去,尽可诉诸鬼神,冤仇怨债尽管算到我身上,是投畜生道、是落十八炼狱,本官来担!”
咔擦!轰隆!
霎时电火行空,雷鸣阵阵,乌云滚滚,仿佛天地鬼神都无声地、肃穆地注视着这一幕。
赵白鱼高举尚方剑就要再沾血时,突然从旁插1进一道话音:“大人,我来!”
回头看,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营兵。
营兵拔1出环首刀说道:“大人是高居庙堂的青天,手是用来拿笔杆子的,斧钺杀戮之事本该交由我等去做。您替百姓挡在前头,直面雷霆天威尚且不惧,我等又有何惧?”
原先退缩的营兵都出列,无声而神色坚毅地望着赵白鱼。
燕都尉把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如果不是身有顾虑,怕也是一腔热血上涌,愿为执刀人。
雨水从赵白鱼的脸上滑落,乌发黑眸,长身直立,此时忽有狂风袭来,使阵雨转急,模糊赵白鱼的表情,更难辨他眼里的喜悲,便无人能知道他当下是何等心境。
他只是抬手,紫袍公服的宽大衣袖被浸湿后直直垂落,颜色转深,将赵白鱼的手映衬得更修长、更白皙如玉。
那手掌向前挥落,像是监斩官扔下斩立决的令牌。
“斩!”
一声令下,刀光倒映着仿佛贯穿天地的雷电,又是数十颗人头落地。
血水和着雨水形成一股股小溪流,渗透进洪州府衙门口的台阶和两头獬豸石像,它们经滚烫的鲜血一遍遍浸染、暴晒、冲刷,循环往复地被血水渗透进石缝,竟染成淡红色。
而这场针对东南官场的清算足足杀了八天八夜,共斩落三百二十五颗头颅,几乎屠掉一半的东南官场,那公主府门口的旗杆挂不住了,便都堆积在地面,腐烂的头颅臭气冲天,时人闻味绕道,视为鬼宅,退避三舍。
往年连续一个月的梅雨季今年反常地结束,不到半个月便雨过天晴,云消雾散,闸开路通,朗朗晴空,赫赫炎炎,青砖白瓦的江南开遍垂杨柳、广玉兰和白茉莉,大街小巷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花香,那清新的味道散落在风里,随着风飘扬到漕运码头,飘扬到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吹拂着熙熙攘攘的行路人。
便有那从江南而来的行路人捡了木头或石块充当说书人手里的抚尺,声音激昂地说道:“却说那小青天,赴两江,斗奸佞、铲恶商,为民请命,怒斩三百官!”
啪!
如惊堂醒木,震响了大江南北,震动朝野上下。
第85章
京都府。
骑兵六百里加急带来江南御史奏报, 叩开城门,跳下骏马, 抓住传话人的胳膊急速说道:“江西漕司使赵白鱼彻查东南官场, 于洪州衙门边审边查,刀斩东南官吏三百二十五人!使东南官场血流漂杵,而积怨满山川,嚎哭动天地, 一时人人自危, 道路以目。官字两个口, 偏有苦不敢言。”
传话人心中惊骇, 急忙至御前奏禀此报。
手一抖,鲜红黏稠的朱砂滴落奏折, 向来八风不动、镇定从容的元狩帝猛地抬头, 面露愕然,失声道:“谁刀斩三百官——”
赵白鱼?
他真把江南搅翻了天?
不,他不是搅翻而是捅破了、屠尽了东南四省官场!
“诏回来……”
声音很小,传话的人没听到,倒是旁边的大太监听清了,可他也被刚才的消息震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便听到元狩帝逐渐提高音量:“把他……把赵白鱼给朕诏回京都——传朕急诏,速诏赵白鱼归京, 不得贻误!若有人敢拦,格杀勿论!”
***
入宫拜见太后,顺道来找元狩帝下棋聊天的康王差点撞到传话官, 后者立刻请罪。
“大内禁地,你怎么形色匆匆?是西北来的急报?”
“回禀王爷, 是江南御史参奏江西漕司使赵白鱼的折子。”
“江南御史吃饱了撑的参什么赵白鱼?”康王条件反射先骂这些整日没事给别人穿小鞋的御史谏官,随后询问:“难道粮商罢市还没解决?”
传话官有些为难,寻思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所不知,那赵白鱼在无权无诏的情况下,斩了东南官场三百官!”
“胡说什么?”康王骤然变脸:“你耳朵没听错?嘴巴没传错话?要是错了一个字害赵白鱼被构陷,当心你的脑袋!”
传话官急忙解释:“此等大事,卑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传错话啊。”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便凑上前耳语:“其实江南御史的参奏晚了些,前两日京都府酒楼便有打江南来的客商受店家雇佣,暂时充当说书先生,说那赵大人为民请命,怒斩三百恶官的事。府里老少都爱听这出,那楼里楼外都是人,连门口都被乞丐霸占,怎么赶也赶不走。”
“前两日发生这事,你怎么不说?”
“卑职不是以为是编造出来的传奇吗?实在是刀斩三百官……太离奇,别说卑职,当时酒楼里有一半的书生都觉得不可能,那赵大人既不是钦差,也不是大狱,又不是奉旨查江南官场,哪来的权力不上表刑部和陛下便敢私刑处决?真斩了……他是想造反吗?”
康王惊疑不定,又问陛下什么反应。
传话官:“八百里加急。”悄悄打量康王的表情,再三犹豫说道:“王爷,卑职还有要务在身,您看……”
康王挥挥手,传话官当即快步离开,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思索片刻,猛然惊醒般地捶着掌心,“糟了!闯大祸了!”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赶紧调头出宫,将这消息送去西北,左右寻思,还是觉得不稳妥,便连夜登门拜访陈府。
陈师道披上外衣,阴沉着脸色出来对他这拿不出手的学生说:“你最好有要紧事。”
康王连畏惧恩师的条件反射都忘却了,三言两语说出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事:“官场本就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非场,且不说这三百官和朝堂内外多少人有多少牵丝攀藤的关系,就说他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没有陛下的口谕,怎么能杀三百官?里头居然还有四个二品大员!”
陈师道惊骇失语,好半晌没搭理康王。
康王也沉浸在急躁的情绪里,没留意老师的态度,兀自喋喋不休:“怪我,都怪我,我当初为什么夸大圣旨里的便宜行事?为什么要说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砰!
陈师道猛地拍桌,怒瞪康王:“你和五郎说先斩后奏?”
“我……”康王吞咽口水,忍不住后退,难掩愧色:“我当时心有愧疚,怕他因为手里无权无势的,到别人地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便夸大了些许——可陛下委任五郎江西漕使本意就是让他查两江,如果遇到负隅顽抗者,大可先斩后奏,自有我这做舅舅的替他在后头兜底……可我实在没想到他不仅把东南四省的二品大员杀一半,还敢连斩三百官,就是钦差也不能这么干啊。”
陈师道瞪了眼康王,倒没斥责他夸大其词,他心知肚明赵白鱼刀斩三百官不是因为康王三两句夸大其词的话。
“五郎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官新吏,他分得清你那话几分真几分假,官场的事他一向拿捏得当,进退有度,该妥协该让步的地方也忍得下去,极具分寸!他明明清楚斩杀大半个江南官场的后果!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要送死!他是心存死志啊!”
陈师道愣怔着,苍老的脸上头一次失去矍铄光彩,充满茫然:“我了解五郎的,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八.九岁开始便是我教养长大的,我了解他,他为人温和,最不喜欢以杀止恶,他还厌恶不公,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清廉如水聪慧异常,我糊涂的时候便猜想他应该是来人间渡劫的天人……”
“淮南大案的时候,他厌恶贪官污吏,却也愿意为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官吏出谋划策,那时候他救了三百官,怎么这次却杀了三百官?两江官吏到底干了什么才逼得五郎刀斩三百官?”陈师道满心不解,喃喃说道:“五郎他是……他分明是菩萨心肠啊。”
康王嗫嚅嘴唇,不知为何突然鼻酸,大约是一向宽和睿智还刁钻的老师此时失却了平时运筹帷幄的从容,真正像个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那般苍老无助。
“想办法,赶紧想办法。”
陈师道到底不是寻常老人,情绪很快把控住,进入平时状态。
“刀斩三百官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便是僭越,是未奏表陛下、未经朱批的越权,朝中必然有惊怒于五郎雷霆手段者、有和两江利益纠葛者,也有和被斩杀的三百官关系匪浅之人,便是山黔、胡和宜之流,能坐到二品大员的位子,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一人一脚绊子也能坑死五郎。他们一定会联起手来,参五郎目无法纪、越俎代庖,挑衅皇权国法。”
帝王绝不能容忍权威被挑衅,如果元狩帝存有私心,偏袒赵白鱼,则会被诟病有损天威国法,如不及时止损,日后难免有人效仿先斩后奏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去请高同知、杜度支……算了,还是老夫亲自登门拜访才够诚心。”
康王:“我陪您一块去。”
陈师道没反对,只同他说道:“能逼得五郎下杀手,定是两江官场暗不见天日,着重此处调查,一定要将五郎刀斩三百官的行为往应权通变、弘思远益的方向引导。我也怕五郎执拗到底,怕是查到不能查的……还有,还有可做文章,必须争取到手的——”
他看向屋外天空,语气凝重:“民心。”
***
送走陈师道和康王二人,高同知和高夫人两两对望。
高夫人惋惜:“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两江官场怕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她转头问:“你意下如何?”
高同知敛眉垂眸,久久不语。
“再看。再说。”
高夫人摇了摇头,前所未有的困局,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死路?
***
户部副使大半夜翻墙敲杜工先的房门,没一会儿,杜工先本人连衣服鞋子和外套都被他夫人扔出来。
杜工先冷冷看着户部副使,后者负手望月。
户部副使讪讪:“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满朝文武没人知道三司心眼最多人也最贱的度支使二十年如一日的惧内。
杜工先脸色郁郁,懒得和他生气:“为赵白鱼而来?”
户部副使一进入正题就急切起来:“当初你有份撺掇赵白鱼去两江,如今出了事,你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杜工先:“奇了怪了,我是有撺掇,可陛下也没听啊。”
户部副使:“那我不管,根本原因就是先有你的撺掇,陛下才会注意到赵白鱼,才令他去两江,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半大老头跟市井流氓似地耍无赖:“我告诉你杜工先,这么个年轻有为刚正不阿还心善的知己遭此大劫,你难辞其咎。”
杜工先:“你胡搅蛮缠!那是你知己……不是,人家赵白鱼当你知己了吗?”
户部副使:“你就说你管不管吧?”
杜工先:“总得人到了,我了解情况后才知道从哪入手、怎么管的吧?你以为三百官脑袋被砍了跟砍萝卜似的好解决?”
有他这话,户部副使就安心了,他转头就走。
杜工先懵了,“你去哪?”
户部副使:“拉拢下一家。”
杜工先:“……”有病。“呸!”
***
东宫。
五脏六腑都还处于震惊中的五皇子失神地喃喃:“娘老子的,赵白鱼是个人吗?他怎么敢啊?他脑子真的没坏吗?刀斩三百官……这是以一己之力兴起腥风血雨的大狱,他怎么想的?”
纵然知道赵白鱼邪门,当知道两江大案,五皇子还是深受震撼,深表不解,他是真的完全无法共鸣赵白鱼,理解不了他的选择。
“如果证据搜罗到位,父皇不会心慈手软,何必将自己置于死地?赵白鱼不是这么蠢的人,心也没那么狠才对。”
别看五皇子经常在赵白鱼那儿吃瘪,内心评价还是很高的。
太子面色凝重:“赵白鱼不是个蠢人,心狠的人不一定是他。”
五皇子:“什么意思?”
“他就是个背锅的!”太子语气阴沉:“你没发现老六失踪一个多月了吗?”
五皇子后知后觉:“老六是钦差?不对,他总不能架着赵白鱼的脖子逼他斩三百官……那赵白鱼为什么心甘情愿替老六清理江南官场?不是,他一再拒绝我们的招引,摆出副孤臣的姿态,结果去了趟两江就进老六一党?”
他气急败坏:“赵白鱼不识好歹!”
心里很气,难得这么欣赏他,再三招揽,可以媲美三顾茅庐了。
要是真当个孤臣还好,结果转头大张旗鼓进敌对门党,搁谁心里谁能平衡?
太子:“虽然不识好歹,但步子迈太大了。刀斩三百官,他怎么敢?他是目无法纪,藐视朝廷,心如虺蜴,性如豺狼!赵白鱼是为民请命,怒杀恶官,还是挡在老六前面帮他铲除异己,尚未可知。”
五皇子福至心灵:“咬死赵白鱼铲除异己,是为私心,借此攀咬出他和老六结党营私,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把霍惊堂拉下马。”
“别想那么远。步子迈太大,容易栽跟头。”太子说道:“先借赵白鱼解决老六,他是钦差,到了两江的地界还能被赵白鱼抢走话语权,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五皇子:“明白。”
***
赵三郎从酒楼里出来便风风火火地冲回家,迎头遇上下值的赵长风:“大哥。”
赵长风:“听你上差说你今天早退?”
“我……”赵三郎支吾一声,忽然想起来:“现在好像不是大哥你的放值时间,你也早退?”
赵长风没有回应,脚步不停,看方向是朝赵伯雍的书房去,赵三郎突然开窍了似的,灵光一闪拍着脑袋就说:“大哥你也知道赵白鱼在两江怒斩三百官的事?你是来找爹帮忙的?”
赵长风突然驻足,赵三郎急忙刹住,差点没撞上去。
“你说,爹还会迁怒赵白鱼吗?”
赵三郎也茫然:“我不知道,但是刚才在外头听到两江大案,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不管怎么样,我得求爹帮忙。不管他是谁,是五郎,是赵白鱼,还是昌平亲子,他在我这里就是一个为民请冤,诛杀贪官污吏的青天,那样的高义之士不该因我个人偏见而见死不救。”
赵长风回头冷冷地看他:“你救得了吗?”
赵三郎陡然一股心气迸发出来:“救不救得了另说,我反正不能什么都不做。”憋着一股气大步向前,越过赵长风。“我本来就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一个,武不如大哥你,文也不如二哥和四郎,但是论浩气、论侠义,你们都比不过我!”
虽有自夸嫌疑,但赵钰卿比起他赵家三郎的身份倒更像一个游侠儿,平生好高义,可惜有勇无谋,容易被情绪裹挟,好恶太分明。
赵长风跟在赵三郎身后低声说道:“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
而是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情绪复杂到没办法找到精准的词语去描绘出来,诚然听到刀斩三百官时,内心第一想法是荒谬,紧随而来是不敢置信,确认后便是持续到现在的震撼。
那是赵白鱼吗?
那是赵白鱼。
是出生就被他们判了死刑的赵白鱼,而今也是把曾经害惨了他的父母兄弟的罪魁祸首逼到绝境的赵白鱼。
枭首示众,挂于公主府门口,于昌平公主而言是何等的折辱?
赵长风的脑子和心一样乱糟糟,至今都屡不清思绪,他只知道在得知两江大案时便第一时间找人换班轮值,公服都没脱便来见父亲。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赵伯雍的主院,不远处读书太烦闷而出来透气的赵钰铮看见两人,刚想打招呼就发现谢氏步伐匆忙地闯进来,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难看。
赵钰铮打招呼的手放下来,鬼使神差般,悄悄跟上去。
赵长风和赵三郎刚透露来意,书房的门就猛然被推开,谢氏脸色可怖地冲进来,无视喊她的两个儿子,瞪着赵伯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救五郎。”谢氏放在书桌上的两只手,手背青筋凸起,指尖掐成苍白色。“救他!”
赵伯雍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
私刑拷问吴嬷嬷的时候,对方紧咬牙关不肯吐露半个字,一再强调是谢氏魔怔,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吴嬷嬷经过酷刑折磨还能保持镇定思绪,咬死不改供词,足以说明事有蹊跷。
赵伯雍转而询问暗卫。
暗卫道谢氏问审吴嬷嬷时,涉及私密就会将他们都遣出地牢,不过他们听力非凡,隐约能听到拷问的部分内容,于是将他们听到的细碎内容说出来。
比如四郎院里还有多少是他们的人,当年到底是什么时候调换了人,还有谁知道等等,结合谢氏最近古怪的态度,赵伯雍内心隐约有了点猜想。
他想过开口问谢氏,也想过要不就等到谢氏愿意开口了再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派人调查谢氏身边的人,拿到了那张两江来的书信,也看到了那句‘五郎的眼睛最像囡囡’。
犹如晴天霹雳,赵伯雍这些时日都没能缓过来,夜不能寐、惊悸不安都算是轻的,他还像平常一样上下朝、处理公务,只是失神的次数增多。
失神的时候也不敢去想,潜意识里畏惧着真相,直到两江大案传来,红着眼的谢氏咬紧牙关仿佛随时会崩塌一般的,开口要他救五郎。
嗡地一声炸响,赵伯雍再无法逃避那撕碎一切的恐怖真相。
夫妻俩的心照不宣在旁人看来却是一头雾水,赵长风心有警觉,若有所思,赵三郎则是云里雾里,完全猜不透怎么回事。
倒是外头偷听的赵钰铮脸色煞白,扭头匆匆离开,令人牵来骏马。
牵马的小厮顺口一问:“四郎要去哪儿?”
上马的赵钰铮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厮立即紧闭嘴巴,面色惶惶,待人和马都消失视线里才狠狠拍着脑袋骂:“让你多嘴!”
不过四郎君方才低头看来的眼神阴冷可怕,好像随时会出手砍掉他的脑袋,到底是公子王孙,平时脾气再温和也不是他们这等下人能随意攀谈的。
小厮如是想着,摇头晃脑地回马房。
***
西北。
霍惊堂一身常服,翻身上马,淡漠地看着挡住去路的崔国公说道:“祖父,您拦不住我。”
崔国公七老八十了还精神矍铄宛如五十老者,头发花白、胡子银白茂盛但修剪整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早逝的爱女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唯一的外孙,好半晌后才叹息道:“男儿志在四方,不谋功名,也当征战沙场,既然开疆拓土,功名在身,天时地利人和皆占,何不问鼎?”
霍惊堂看向大漠落日,余晖仍晕染着天地,恢弘而壮大。
“祖父,我和娘一样喜欢西北,喜欢在戈壁滩上纵马狂奔,追逐落日,等夜幕星月同行,在篝火下听西域行商说他们走遍五湖四海的所见所闻。我想和小郎去那些地方走走,走到白发苍苍。”
崔国公:“你此去两江,不仅陛下的苦心孤诣化为一空,还将自己暴露在夺嫡的险境中,所有人都会看到你。”
霍惊堂笑了下,“我不走,小郎很可能活不了。我难以想象,我心慈手软的小菩萨被逼成了什么样才会痛下杀手?”他低语着,话锋一转:“当年陛下中埋伏,娘为救他而死,未曾后悔过,我自始至终没怪过陛下,不是父子天性,也不是君臣相和,而是因为有朝一日我的心上人遇到同样的险境,我和娘的选择一样。”
崔国公苍老的面孔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哀伤。
“更何况,”霍惊堂扬鞭策马,马鸣萧萧,扬起尘土朝落日狂奔而去,临别时说的话散落在风里,“在陛下那里,我不是不可取代……”
***
两江大案闹得天翻地覆,京都的八百里加急速诏赵白鱼等人回京,元狩帝之后连续追加三道急诏,还提到召回昌平公主。
在赵白鱼刀斩三百官后,霍昭汶也从寺庙里赶回来,沉默许久也没能回神。
“我以为最多杀数十人,料不到他雷霆一怒竟斩了三百人。”霍昭汶五味杂陈:“燕都尉,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赵白鱼这种人?”
燕都尉没有回答,也回答不上来。
纵观古今,不是没有赵白鱼这种殉道者,只是太稀少,以至于弥足珍贵。
“大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朝廷连发四道急诏的情况。”霍昭汶摩挲着指腹,反复地说着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此去凶险,赵白鱼凶多吉少。”
从未有过先例,如何保住赵白鱼?谁能保他?
此时有人来报,道是截获到不少京都府来的信件,都是给赵白鱼的。
霍昭汶:“我看看。”拿过手,犹豫片刻还是没拆开,挥手说道:“算了,送过去吧。”
***
斩杀贪官恶吏后的赵白鱼脱下官袍乌纱帽,没有再穿上身,一直待在府里没出去,宅子外面重兵把守,美其名曰听令行事,方便调遣,实际是看守和监视。
赵白鱼对此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每天按时进餐,饭后绕着宅子走几圈,挑中后院一块花圃,说是用来种地最好。
砚冰道柴房里有锄头,将满园子的花立刻铲了便是。
赵白鱼只笑说:“没时间种,还是算了。何况都是名贵花种,留给后来人吧。”
砚冰心里慌得很,他也知道前阵子发生的事,外头官兵重重,东南官场噤若寒蝉的氛围笼罩着洪州府,京都更是连加四道急诏,再傻也知道前路危机重重。
魏伯就在这时进来,拿着一沓京都府来的信递给赵白鱼。
赵白鱼拿着进前厅,放到桌面。
砚冰问:“不打开看吗?说不定是陈先生想的能救您脱困的法子。”
赵白鱼喝了口温水,笑笑说道:“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京都府里的人不一定知道元狩帝牵扯其中,但一定能猜到昌平是两江大案的漏网之鱼,还是最大的那条鱼。
他斩杀完人之后,将人头挂到公主府门口一事,早不知被参了多少本,是人都知道大约是昌平难以被问罪,而他此举意在逼杀昌平。
可是怎么逼杀得了?
连智多近妖的赵白鱼都被逼得将自己置之死地,想也能知道很可能处决昌平的难度很大。两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可能昌平无恙,他赵白鱼先被问斩。
来信内容估计都是陈以利弊,劝说他先退一步,先保住命再说。
砚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心头难受,往常五郎说到这份上,他便该有自知之明不劝了,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逾越本分:“看一看吧,五郎,您就看一看,多几个人帮忙,您就安全几分。”
魏伯也加入劝说。
赵白鱼无奈,“好吧。”
他拿起的第一封信是陈师道的,内容和他想的差不多。
“为师说过官场不是任心随意之地,是知进退,也是无数次的妥协。”
“有些事该追,有些事不该追到底,该争时争,该忍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忍下去!来日方长,官场从不是争一朝夕对错之地。”
“五郎,你的心最是澄澈明净,你也活得最通透,你当明白。”
然后是康王的信,“虽不知内情,但有些事亦可揣度一二,你莫要怕,我找了许多人商量怎么解决困局。不用怕,办法总比困难多,三个臭皮匠也还顶一个诸葛亮呢!”
“不管怎么样,活下来才能做更多事。”
杜度支:“忍辱负重方成大业。”
高同知:“容老夫多说一句,人生难得糊涂,官场里不能真糊涂,但一定要装糊涂。”
“老夫还等着小友回来再下一盘棋。”
或温言,或厉语,或冷静陈以利弊……虽不一而足,却都是叫他忍一忍、退一退,到了京都也不要再和谁争对错,莫再起是非,先从两江这盘困局里跳出来,保住命再论其他。
赵白鱼把信件都仔细折叠好,再小心地放回去,抬眼看向四四方方的、蔚蓝色的天,脸上没什么表情。
青砖白瓦下的庭院方方正正,静得让人心里发慌,风拂过耳边,瞳孔里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待那道身影穿过方正的庭院,跨进前厅门槛,千里迢迢,风霜满面地出现在赵白鱼的眼前,朝他伸出手。
“小郎。”
赵白鱼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眼皮颤动着,某种强撑起来的能让他从灵魂到躯体都显露不可冒犯的东西在刹那间垮塌,肉眼可见地流泻出充盈的皮囊——
“霍惊堂,我不当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白鱼来说,他的心情应该就是:我尽己所能去爱这个时代、共情这个时代,最后发现原来我始终和这个封建时代格格不入。
人被一个时代排斥,或者排斥一个时代,都会活得非常痛苦,白鱼一直将这种痛苦压在最深处。
PS:不要小看白鱼,他就算愤怒当头,也不会真干蠢事,从他答应杨氏和采石场的小孩,说如果昌平犯法,他也敢杀那一刻起,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目的:逼杀昌平。
PPS:上章评论看到有人觉得白鱼杀那么多官,有些官并不该杀……就是说,有没有看到那些官基本都有人命案在身?燕都尉有没有说就算把案子交到刑部复审,元狩帝也会判死刑?
说明被杀的人的确都该死啊。
PPPS:觉得杀三百官不奏请皇帝,历史上没有出现这种事的……我本来就是想写个理想主义者呀。
“有些事该追,有些事不该追到底,该争时争,该忍时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忍下去。”化用大明王朝台词:有些事该追,有些事就不能追查到底;该争的争,该忍的就必须得忍。
这句话让我想到某个不能说的贪污案,也是特别大,后面不了了之,就是不能追查到底了。
第86章
魏伯和砚冰在看到霍惊堂出现时, 便已识趣地退出去,厅堂里只剩下霍惊堂和赵白鱼两人。
霍惊堂将赵白鱼搂入怀中, 掌心扣住他的后脑勺温和地摩挲着, 附和说道:“好,等事情一了,我们退隐山林,再不管官场这点破烂事。”
赵白鱼死死抓住霍惊堂的衣摆, 指尖泛白, 压抑到极致的声音竭力地表现出平静的情绪:“昌平手染无数条人命, 她不能不死。”
霍惊堂:“我会帮小郎找到杀昌平的办法。”
“什么办法?”赵白鱼盯着霍惊堂衣服上的纹路, 僵硬地说:“我手里就有昌平收受贿赂的证据,有她这些年横行两江, 杀人灭口的供证, 还亲眼目睹她的心腹太监李得寿火烧采石场,残杀三百条人命……有了这些,还不够吗?”
没等霍惊堂的回复,赵白鱼犹疑不定的重复问:“还不够吗?我知道帝姬的命比普通人矜贵,打杀一两个人还能被法外容情,但是打杀数百人,罪行滔天, 还是能被赦免吗?就算加上我这条命,到垂拱殿死谏, 也不能吗?”
赵白鱼想挣开霍惊堂的怀抱,想从他脸上找到否定的、不赞同的痕迹,想知道他是不是觉得昌平公主该杀、当杀。
可是扣住他肩膀和后脑勺的手都太坚定, 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听到霍惊堂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昌平该杀, 可以死于山匪埋伏,死于刺杀,唯独不能因两江大案而死,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知道?”
赵白鱼抓着霍惊堂衣摆的手慢慢松开,低声询问:“你知道支撑昌平在两江为非作歹的底气是什么,你早就知道真相?原来你们都知道吗?”
他放弃挣扎,声音低落迷茫。
从来没见过他的小郎君难过成这样的霍惊堂,心口仿佛破了个洞,那洞越扩越大,灌入荒野的风,吹得心口惊惶慌张。
霍惊堂忍住想满足赵白鱼愿望的冲动,轻叩在赵白鱼后脑勺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地紧绷着,而爆出明显的青筋。
他尽量用最温和的话语劝说赵白鱼:“我对小郎发誓,一定会杀了昌平。但是昌平不能因两江大案而死,她会鱼死网破,牵扯出太多辛秘,她更不能死在你的逼杀之下,你不能……就算你在天下人面前揭发昌平,把陛下扯进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里,最多就是杀了昌平,陛下下个罪己诏,然后呢?撕扯下帝王脸面并公之于众的臣子会是什么下场?你还有无权便刀斩三百官的把柄,即使有满朝文武替你求情也没用,何况不是没有准备攻讦你的人。”
“一个被激怒的皇帝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你,谁都保不住,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忍一步,退一步,不是认输也不是不再追究,更不是放任昌平逍遥法外,我有无数手段能折磨昌平,我现在就能去公主府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可是天下人都会认为是你弑母,那些意图攻讦你的人会一遍遍地抹黑,甚至于将你为民伸冤的行为扭曲成党同伐异。”
霍惊堂语速飞快,生怕赵白鱼听不见去似的,“我从军时也遇到搬弄是非还恶意扣押粮草的贪官恶吏,吃了亏,九死一生,还必须揭过那一篇,继续周旋,可是后来我就在战场上砍下他的脑袋,没人追究不说,还得到陛下的嘉奖。你看,君子报仇还十年不晚。”
赵白鱼沉默着,良久才开口:“我也有无数的办法能杀昌平,但是没有哪个办法能真正替无辜枉死的百姓们伸冤。”
“那些死在大火里的,死在人牙子手里的,死在所谓通敌叛国罪名之下的……再也开不了口的普通人,冤屈再不能见天日的枉死者,该怎么办呢?”
“就算昌平现在死去,又能改变什么?”
“她还是大景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荣,说不定还能因为人死为大,便也将过去人尽皆知的那点恶都消弭,恢复她从前被褫夺的一切,另行追封。千年之后,史书多她一笔,说不定还会因为公主墓太精美,追封太尊荣,甚至是修饰过的、美化过的墓志铭而将她塑造成一个绝无仅有的王朝帝姬。再百年后、千年后,无数人会去追思这个能够在青史留一笔的公主,有谁会知道那些枉死的普通人?”
赵白鱼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就算低贱如泥沙,命如草芥,就算青史不留名,一笔带过的描述也没有,至少不能呐喊一声冤屈的权利都被剥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采石场三百多人被烧死,不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目睹封建时代毫无人权可言的命如蝼蚁,不是得知昌平贪污的银子被送进内库,恶意扑面而来,或许赵白鱼会如霍惊堂、陈师道等人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聪明且懂进退的官吏。
他可以暂时退一步,可以忍辱负重,可以不对东南官场挥刀。
他一直在努力地接受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接受它的封建愚昧和王权至上,竭力去理解、包容一个时代的人文文明,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能够倒转乾坤的能力,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己所能,在过去的时代和现代的思想中寻找平衡。
这个时代并非全然黑暗,也有殉道者,也有它闪闪发光的地方。
可是他见过黎明的太阳,回头看到身后仍在黑暗里挣扎的底层人民,既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能救民于水火,怎么能连一个公道也给不了?
霍惊堂紧搂着赵白鱼,想说不值得,太傻了,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官场更不是一个纯粹的是非场,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场不得不退让的妥协。
如果心有不甘,便打开另一条路走过去,目的达到就行,报仇雪恨的办法很多,仇人以死谢罪就行,何必拘泥过程?何必一定要将犯人的罪行公诸于众?
现在他明白了。
赵白鱼在乎的,不是逍遥法外的罪人那条命,而是死者的公道,是万万千千底层百姓已经习惯被剥夺的最基本的公道——
有冤申冤,杀人偿命。
霍惊堂能感同身受赵白鱼的高义和坚持,也心折于他的至善至真,可是对他来说,活着的赵白鱼更重要。
“会有还百姓公道的时候,会有让昌平身败名裂的机会。我、陈尚书、高同知……有这么多公卿大臣站在你这边,还有祖父和十叔,再不济我还有能威胁陛下的底牌——”霍惊堂不自觉带了点祈求的意味,“别跟陛下对着干,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能让昌平伏法。”
赵白鱼只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昌平替陛下办事?”
霍惊堂紧闭双眼,“我没插手过两江官场,是因为之前寻找万年血珀,江南皇商被灭门,所以派人暗中追杀,查到一些东西,隐约有了点猜测,便立即叫停,没有继续追查。杜工先撺掇你去两江的时候,我才警告他,我希望你别来,结果还是被算计来两江。我心存侥幸,也许你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任钦差赴淮南,你就能聪明的全身而退……”
“是我还不够了解你。内情如何,我实际不清楚,当时退得太快,是离开西北军时,祖父告诉我详情。”
“原来是这样。”
霍惊堂反复强调两江官场复杂,始终反对他过来,耳提命面要他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两江官场和元狩帝,已然是提醒。
只是他当时不以为意。
“等两江大案一了,找机会解决昌平,你辞官,我交还兵权,当一对闲散夫妻,去大漠,去远离庙堂的江湖,去深山老林隐居……哪里都行,小郎在我身边就行。”霍惊堂笑了笑,温柔到极致地说:“如果路见不平,遇到草菅人命的狗官,也不用怕无权过问,我向陛下求道旨意便成。”
赵白鱼弯起眉眼,好像也在畅想着那样的未来。
霍惊堂没敢放松警惕,即使赵白鱼不再要求昌平偿命,仿佛被劝服了一般,他知道小郎聪明通透,却也固执己见,认定了某些事情便一定会坚持到底。
赵白鱼好像很累了,倒在霍惊堂的怀里入睡。
霍惊堂把他抱上睡榻,嗅闻着赵白鱼身上温和的气息,也跟着阖上双眼陷入深度睡眠。
为了赶路,日夜兼程,连千里马都有轮换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拥抱着赵白鱼时仍头痛欲裂,此时终于能休息了。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白鱼忽地睁开眼,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他睡不着。
霍惊堂在战场上将近一年,身上的檀香味似乎被血腥味冲淡,赵白鱼的鼻腔处仿佛能闻到铁锈腥味,将他一下子拉回到血水汩汩的记忆里,难以成眠。
***
连续四道急诏下来,没有给任何人拖延的机会,霍昭汶迅速备好车马,挑了个晴天便出发。
车马蜿蜒,赵白鱼等人加上霍昭汶身边的暗卫还有同样被召回的昌平公主,拢共三十来人。
而荆北营兵已经退离洪州。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猛地扭头瞪着陪同赵白鱼出来的霍惊堂,在对方经过时突然开口叫住他:“堂兄不该在西北吗?”
瞥了眼赵白鱼,霍昭汶了然:“是为赵大人而来。”话锋一转,接着询问:“镇军之将无诏不得擅离边境,堂兄到两江是父皇恩准吗?”
盯着赵白鱼翻身上马,霍惊堂才回应霍昭汶:“等回京都,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言下之意,无诏擅离,可是不小的罪。
霍昭汶意思一下关怀两句,来回看着赵白鱼和霍惊堂这对可怜的夫夫,一个免不了生死场走一遭,一个擅离边境也免不了责难,在父皇雷霆震怒之时无视朝廷法规,说不定会被怀疑霍惊堂有造反之心,二人同被清算。
情真意切,同甘共苦是真,为情所困而犯糊涂也是真。
霍昭汶内心惋惜,却没有开口帮助的意思。
“出发!”
队伍所有人都是便衣出行,缓缓穿过没多少人的街道出城,日出时的阳光洒落城墙树梢,为其披上一层金黄色的盔甲,沉默无声地凝视着这支远行的队伍。
即将进入官道时,瞧见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官道上,人山人海,仿佛全洪州府的人都跑这儿来赶集了。
霍昭汶:“怎么回事?”言罢令人前去探路。
探路的人很快回来:“启禀上差,前方人海都是洪州、吉州、虔州等地慕名而来的百姓。”
霍昭汶觉得有意思:“慕谁的名?”
探路的人将目光投向后方的赵白鱼,霍昭汶便也知道了。
“疏散人群,别挡着官道。”
探子报:“百姓自发站在道路两侧,没有抢占官道。”
霍昭汶:“如此,照常行路。”
队伍缓步前行,穿过夹道送行的人群,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暗卫都屏气凝神,紧握环首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有可能冲出来的刺客,但是成百上千的人们只是安静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更准确点来说,他们的眼睛追寻的是人群中的某一道青色身影,随其前行而移动。
人群中间是伸长脖子寻找某个身影的杨氏和匡扶危。
杨氏沉冤昭雪时,亲自去公主府门口看那高高吊起的头颅,她的眼睛已经哭坏了,却仿佛真能将那头颅临死时的恐惧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心胸郁闷一扫而空,畅快大笑,继而大哭。
大悲大喜后,杨氏病了几天,也没机会再见到赵白鱼。
赵白鱼怒斩三百官的事一早传遍大江南北,便有懂朝廷规矩的书生在酒楼里各执己见,有说他此举是为民为百姓请冤,情有可原,或可从轻处罚,也有道其冲动,越权行事,藐视朝廷,问罪时应从重处理。
无论哪一方观点都有个一致认定的前提,即赵白鱼会被问罪。
果不其然,四道急诏连下江南,表明朝野上下尤其关注此事,赵白鱼怕是难辞其咎。
因两江大案极具戏剧性,京都内外百姓无不关注,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四道急诏的事,赵白鱼为民请命怒斩东南官场将被朝廷问罪,恐难逃一死,该消息很快席卷民间,传得甚嚣尘上。
杨氏和匡扶危自然也听到消息,还打听到钦差启程回京的时间,便想到官道来送他一程,不料到了地方竟发现两道都是自发而来的百姓。
不需开口询问,杨氏就懂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马上的赵白鱼时,杨氏忽然跪下,头磕着黄土地,颤颤巍巍的,坚定果断地高呼:“青天明鉴,洗我冤屈,还我清白,佑我两江百姓。”
话音一落,便齐刷刷跪倒一片人,没像杨氏一样开口,只是无声地给了赵白鱼一个响头。
时刻保持警惕的暗卫在杨氏一动时便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把,发现人山人海都叩跪于地,不由愣住,下意识看向赵白鱼,后者背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晰。
霍昭汶挥了下手掌:“退下。”
暗卫便都收回刀,齐齐后退一步,警惕稍减,随之而来是被撼动的内心,可惜职责所在,不敢有所动。
匡扶危知道跪下的人里,有亲人枉死于被斩首的三百官手里,千里迢迢赶赴洪州只为了今天的一跪一拜,也有与那三百官无冤无仇者,只是为了跪一个还民公道而不惧死的青天。
他也跪着,头磕着大地。
尽管昌平公主安然无恙,未被问罪,但匡扶危相信赵白鱼做出的每一个承诺。
哪怕赵白鱼兑现不了承诺,也值得他一拜。
赵白鱼值得天下人一拜。
匡扶危的身旁站着一个老者,是当日为他们写供状的老先生,突然拱手对着经过他们的赵白鱼说道:“此去万里,长风难渡,望君珍重!”
赵白鱼低头看他,也看到匡扶危和杨氏,扬起了温和的笑容,朝他们挥手道别:“都起来吧,也都回去吧。”
三十来人的车马并不长,也耗费两刻钟才走出老百姓们夹道送行的长墙。
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回头看了眼后方还依依不舍的人墙,低声叹了句:“民心所向,民意不可违,或许真能逃出生天。”
赵白鱼本身就是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如果他能逃过此劫,必能成千古名臣。
霍昭汶的心有些热,但下一刻就被另一道凌厉的视线拉过去,触及霍惊堂冷漠的眼睛不由扭头回避,然后愣住,心生不悦,同是战场里厮杀过来的,怎么气势还弱了一大截?
如是想着,他倒也没再回头看。
***
因是急诏,行程一再压缩,几乎都在赶路,没怎么休息过,直到临近京都府,时间不赶了,便在一处驿站住下来。
赵白鱼没武功底子,长途跋涉根本熬不住,霍惊堂中途跑去买了辆质量上乘些的马车,让他累了的时候能进去睡一觉,但马车颠簸,身体仍是止不住地疲倦。
好不容易能休息,赵白鱼便钻出来,坐在马车车前看其他人忙进忙出,而霍惊堂不知去了哪儿。
除了他们这支车队,驿站里还有另一支车队。
那只车队正有人在卸货,不小心手软,搬起的大箱子砸落地面,掉出一块色彩艳丽的衣服,应该是监官的人瞧见立刻冲过来呵斥,极为宝贝那件衣服。
昌平此时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神情疲乏,状态还是很差,投向赵白鱼的目光还是充满恶意,但不再歇斯底里。
“此处驿站离京都应该是六十里地,明天就能进京,你做好被下大狱的准备了吗?想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脑袋也会被挂在竹竿上示众?”
赵白鱼靠着车厢,声音很轻:“你知道我为什么刀斩三百官吗?”
昌平靠近,也笑着低语:“为了满足你救世救民的膨胀情结,为了诛锄异己,结党营私。”
赵白鱼看向进入驿站的霍昭汶:“看来你为了解决我,准备连侄子也一起除掉。”
昌平:“是你为图一时之快,亲手把把柄送到我手里,让我能一箭双雕。”
赵白鱼恍然大悟:“你选了太子站队。”笑眯眯地说:“怪不得一路走来,没有遇到刺客。”按理来说,东宫应该坐不住才对,不过原著里本就提过昌平回京后会成为太子的一大助力,过程因他有所变更,但殊途同归,结果还是一样的。
昌平的笑容淡了点,赵白鱼算无遗策的阴影太深,而他现在气定神闲,却让她总疑心他在前面挖了大坑谋害她。
赵白鱼倾身,小声说道:“看见没?”
昌平顺着他的目光撇过去一眼,只瞧见是陌生的行商在卸货……不对,驿站哪来的行商?
赵白鱼:“窄袖圆领长靴,腰系蹀躞七事,不像我们中原时兴的穿着。再说那些搬下来的箱子,刚才有一个砸了下来,掉出来一件佛衣,虽然很快收回去,不过还是看清楚了,是大夏那边时兴的阿弥陀佛接引佛衣,他们的袖口、衣摆处都有佛纹……”笑了声,他继续说道:“传闻大夏是佛之国,全民信佛,原来不作假。”
昌平皱眉,不解赵白鱼为何突然提及大夏。
不过大夏人为何出现在大景的驿站里?难道是西北大胜,大夏那边派来使入京都再商量和谈事宜?
在这紧要关头,会不会拖延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问审?
赵白鱼:“奇怪,你不该最熟悉大夏人吗?”
昌平面露诧异:“你胡说什么?”
赵白鱼:“几年前冤枉和大夏人做生意的匡姓石商通敌叛国,我心想,当官的想冤死普通人多轻松,何必扣个通敌叛国的大帽子?要是往深处查,得制造成大案,怕不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昌平脸色一变,连连冷笑:“怎么,杀不了我,便想出个污蔑孤通大夏的罪名?没想到你赵白鱼也有被逼到违背君子道义的一天,也成了那等冤杀他人的恶官污吏。”
赵白鱼神色淡淡:“你是恶人,对付恶人,我也得变成恶人。”他换了个较为闲适的姿势,打量着昌平,“说起来,我一直奇怪有那么多冤杀普通人的借口,为什么一定要把通敌叛国的帽子扣在一个商人的头上?是什么驱使你这么做?”
昌平表情难看:“什么石商?什么通敌叛国?孤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赵白鱼说:“我告诉你一件事,霍惊堂在西北抓了大夏宰相的长子,从他口中拷问出原来这几年一直有属于大景的铜币、白银和铁矿流向大夏。之前我没太在意,毕竟大景地大物博,什么地方、什么途径流过去的,谁知道呢?没线索,很难查,直到我发现王月明和大夏国师都是二十年前殿试落榜的考生,同窗同科同榜,再加上他拿给我的账簿,记录了东南官场官商勾结的证据,也包括你的,和他这些年挣到手的银子。王月明的自贤居被查抄,搜出来的银两和账簿记录的数目相差甚远,你猜这笔钱去了哪?”
昌平皱眉:“王月明也学那大夏桑狗通敌叛国?”
盯着仿佛才意识到王月明在她眼皮底下叛国的昌平,赵白鱼笑容很淡:“你应该不是毫无所觉,何必装恍然大悟?说来,你和王月明斗过那么多回,有没有参与私通大夏的勾当?你公主府搜不出来的那笔钱是不是流向大夏?”
昌平:“放肆!我看你是真疯了!”她抬高下巴,冷睨着赵白鱼:“孤是大景的公主,再怎么样也不会叛国!”
赵白鱼还是笑着,“关键不在于你有没有叛国,而在于陛下愿不愿意相信你叛国,在于天下人是相信一个草菅人命的你,还是信一个为他们斩杀贪官恶吏的我。”
昌平死死瞪着他:“你明知道我府库里的银子都去了哪儿——”
“有谁会相信?你拿出来的证据就一定是真的?如果两江大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可能陛下看在你过往的付出,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许就放过你了,任我怎么闹腾着要给枉死者公道也无济于事。偏偏我先斩后奏了三百官,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都在讨论两江大案,都疑惑我为什么要把那些脑袋挂在你公主府的门口上,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刺激得我赵白鱼这么折辱他的生母?”
赵白鱼看着她笑,目光越过她看向回来的霍惊堂。
他看到了昌平,脸上多了焦急和担忧,好像很害怕昌平伤害他可怜脆弱的小郎君。
“你现在一身腥,没人会相信你无辜。”
“民意,民心,关键时刻,你们明明懂得它们有多重要,喜欢利用它们来达成目的,可是不需要的时候又随意地践踏。”赵白鱼长长地叹息,眯起眼睛,零星的光斑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让他身上多了一层朦胧破碎感。“我菩萨心肠,可我亲手斩了三百官,我昔日的朋友、恩师、旧部、上差和长辈们都会为我奔走,为我掀起滔天民意。”
顿了顿,他又看向霍惊堂,脸上的笑容掺杂了一点难过。
“当朝野上下争执不休,当民意沸腾,当陛下下不来台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条解决问题的通天大道,你说大家会不会都欢欢喜喜地走下来?”
会。
一定会!
昌平脸色煞白,瞪着赵白鱼的目光像在看一个怪物,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能听清她的话:“当初就该掐死你……不该,我不该让李得寿喂你洗髓丹。”
赵白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是阴差阳错?
“早产和胎中带毒很容易分辨清楚,偷龙转凤的伎俩很快会被识破。”昌平盯着赵白鱼的表情,没从他脸上看到震惊。“原来你当真生而知之。这么说来,我当年的顾虑也没错。”
她凑近,直勾勾看着赵白鱼,眼里的恶意和神经质一览无余:“我就是想看赵郎和谢氏因为我儿身体孱弱,而你平安康健,两相对比下便愈发憎恶你。我迫不及待想看他们知道真相后,痛不欲生的样子。”
赵白鱼面无表情:“你真的是毫无人性。”
昌平面色红润,异常兴奋:“就算我败在你手里,我还是赢了,你、你们的人生都将因此堕入地狱。何况你死还是我死,结局未定,我还是有翻盘的机会。”
她还想再说什么,颈项突然被什么东西擦过,刺痛很快袭来,还有濡湿的感觉氤氲开来,下意识抬手去抹,满手鲜血,不由惊叫:“有刺客!”
“什么刺客?”霍惊堂从身后走来,神色冷淡地拔1出插在马车窗框上的树枝,将其掰断,抬眼乜向昌平:“侄儿看到有条毒虫在小郎周围爬来爬去,情急之下出手,误伤姑姑是侄儿不是。”
昌平表情阴冷,面对霍惊堂的颠倒黑白反而一言不发地进了驿站——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就想给你们写到挡刀的,但是我太困了,困到脑子痛、会时不时干呕,还上火严重,牙龈痛,
而且越熬越困,越困越入睡困难。
计划不出错,下章就挡刀。
PS:
1、小鱼不想变成不择手段的人,不想利用爱他的人,但他做了,他不会开心。
2、银子流向大夏那个,算是最后的剧情展开,挡刀后的下个单元引子(剧情不长)。
3、关于前文的疑问,就是魏伯怎么会喂错,其实就是昌平故意让李得寿误导喂错。
魏伯被故意绕错路,再加上他并不经常出入赵府,所以没能认出来。
李得寿则是故意喂错,理由就是文里昌平说的,她真的是很纯粹的坏、纯粹的恶,当时我觉得犹豫就是因为……太坏了,写得太坏了,我都犹豫了。
第87章
霍惊堂垂眸:“她怎么欺负你了?”
赵白鱼笑说:“她色厉内荏, 找我示威来了。”
霍惊堂从袖子里掏出水果:“刚才过市集的时候看到有店家卖金桃和荔枝,便想买点, 当时不便停下, 结果再跑回去买发现快卖完了,只能买到这么点。”
金桃和荔枝都是这时节出的,前者京都府附近的府州县都有种植,后者盛产于东南方, 因漕运发达而多见于京都市集, 连京都附近的省府都有店家贩卖。
不过还是供不应求且价格昂贵, 霍惊堂也只能买到九颗。
赵白鱼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霍惊堂坐上来, 拿过荔枝剥壳,先塞给霍惊堂一颗, 然后再剥开一颗自己吃, 汁水充盈的果肉霎时盈满口腔,带回一些遗憾了很久的记忆。
前世缠绵病榻,很多东西不能吃,尤其容易上火的食物,其中就有荔枝。
赵白鱼觉得很有意思,今生身体康健却因为条件地理原因不能畅快地享用荔枝,前世是条件允许结果身体拒绝他畅快地享受。
后来医生透露出及时行乐的意思, 赵白鱼明白过来,心里那道紧锁的门松动了一下, 偷偷跑出医院,到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环顾四周又忽然不知如何肆意放纵,转身就看到路口的水果店, 摆在前面一大筐的红彤彤的荔枝。
他记得荔枝甜蜜的味道,于是买了半斤坐在路边吃完了, 回去后就进了急诊手术室。
那是他前世唯一的放纵,差点丢命。
今生唯一的放纵大概就是刀斩三百官,也是九死一生。
说明人生还是不要太放纵了的好。
赵白鱼笑眯眯地得出结论,但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相同的选择。
人有时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生总有不计后果去做某件事的时候。
“夕阳无限好。”赵白鱼叹息。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霍惊堂回应着赵白鱼,将剥了皮的,果肉饱满的金桃放到赵白鱼手里。“吃不完了给我就行。”
赵白鱼乐呵呵地吃完碗口大的金桃,又把荔枝都剥完,投喂霍惊堂五颗,伸出手让霍惊堂帮他擦洗。
“今晚吃不下了。”
“等会多走动,很快就饿了。”
“那不得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盯着我,怕你拐带我跑了没法交差?”
“要是我有心带你逃跑,霍昭汶连你的面都见不到。”霍惊堂擦完了赵白鱼的手,抬眼说:“但我不可能让你顶着逃犯的罪名东躲西藏,再说了你也不愿意。”
“知我者,夫君也。”
赵白鱼活泼了点,仿佛心头无阴霾的豁达之人,但熟知他的小郎君性格的霍惊堂知道赵白鱼没有表现出来的轻松,不过他始终配合着赵白鱼。
很快便有人来催促他们进驿站落脚,二人没多为难便进去了。
驿站大堂有两拨人坐着,一拨是霍昭汶,另一拨则是大夏来使,彼此目不斜视但都暗中观察,揣度対方的身份,大概都猜出来了,因为大夏来使队伍里,有人瞥见霍惊堂便露出惊恐的神色,很可能战场上交过手,被霍惊堂这人屠杀怕了。
晚膳安静地结束,没起任何争端,人员沉默散去,各回各的房间,只不过赵白鱼和昌平二人的房间都各有暗卫看守监视。
巧合的是赵白鱼和昌平二人的房间都被安排在大夏来使的隔壁,两人在进房时互相対视,一个笑容满面,一个面色冰冷,关上房门隔绝视线,整个驿站被寂静和黑暗笼罩。
***
五日前,东宫。
五皇子左思右想,拖延数日,最终还是将赵钰铮来找过他的事告知太子:“他的意思是昌平手里有一支可敌万人的三百死士,如果能保住并拉拢过来,対我们来说是如虎添翼。”
太子不满地皱眉:“和四郎有关的事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五皇子愣住,犹疑着说道:“赵宰执和昌平关系恶劣,众所周知,四郎身体孱弱,险些早夭都是拜昌平所赐,我以为四郎应该最憎恨昌平才対……”小声嘀咕着,“怎么反而推荐我们拉昌平入东宫党?那赵白鱼把三百颗脑袋挂在昌平府外,摆明是剑指昌平,主动招惹昌平不是自找麻烦?而且,他怎么知道昌平有三百死士?”
何况三百死士再厉害也抵挡不住千军万马,犯不着冒这个险。
“四郎不会做不利于我的事,也从不无的放矢,他说昌平有三百死士估计是从赵宰执那儿得知的。四郎知道东宫于兵权上低老六一头,便竭尽全力为我谋划,连往日的生死仇怨都能抛到后头……”
太子动容道:“四郎是为了我。”
倒也说得通。
五皇子内心还是觉得哪里奇怪,“但我们还是不确定昌平身边是否真有三百死士,如果没有,辛苦筹谋岂不是一场空?”
太子:“派人试探一二便成。”
五皇子脑筋一转:“等老六的人马快到京城时,便令人假装刺客去杀昌平。”
太子:“做戏不做真怎么能试出真的?何况你当老六身边的人是吃干饭的?精挑细选几个出手狠辣的,给孤动真格。如果昌平真有三百死士就不会出事,反之不过是一死,死了既能替四郎出口气,也能栽赃嫁祸老六和赵白鱼。”
五皇子笑了,“我这就去安排人。”
***
门外太子妃卢婉颤抖地用手捂住嘴巴,在侍卫过来时,提起裙角悄悄离开,回到内院后,面対前来关心的婢女和嬷嬷们,忍不住一阵阵干呕。
娘家带来的贴身嬷嬷眼睛一亮,以为她是有了。
“快召太医!”
“回来!”
卢婉呵斥,不复温婉的厉色吓到东宫内外,皇后派来盯着她的老嬷嬷因此露出怀疑的面色。
卢婉反应过来,身体放松,露出温婉苍白的笑:“我没事,是天气燥热,胃口迟滞导致的反胃,不是……”脸颊浮起一抹羞红,抿唇说道:“我休息一会儿便好。碧禾留下,我记得你按摩手法不错,便留下来助我入眠,其余人等退下。”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开口:“老奴懂些药理调香,不若留下来替娘娘调些助眠香?”
“不用了。你知道我闻不惯调香,一向喜欢花果香气。”卢婉婉拒,露出疲乏的表情。“好了,都退下,我很累。”
那老嬷嬷仔细盯着卢婉的表情,瞧不出异样这才退下来。
而表面镇定的卢婉此时怒火攻心,藏在袖子里的手必须死死掐住掌心才止住全身的颤抖,等人都退出后,名为碧禾的婢女便搀扶着她躺下来,逐一按摩她刺痛的太阳穴和僵硬的肩膀。
卢婉慢慢放松下来,盯着窗台一株水仙说道:“你是哪边的人?”
碧禾:“奴婢只是看不惯娘娘被蒙在鼓里才冒死一谏。”
卢婉讽笑,她再天真也不会相信碧禾这话,但是不管她目的如何,总归是帮了她。
“你们想做什么?”
碧禾:“娘娘性格温婉,心地善良,才貌双全还有疼爱您的父母,何必吊死在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身上?”
“那是大景储君,小心你的脑袋。”
“储君罢了。”碧禾小声说道:“陛下真正看重的储君是谁还未可知,未来变数何其多,怎么就担保太子一定能登基?就算太子登基了,便一定能待姑娘您好么?一定会将皇后之位许给没有子嗣的姑娘吗?因您身体孱弱,至今没有子嗣,皇后微词颇多,太子一再替您说话,是爱重您还是他根本无意您是否能诞下子嗣?”
这话刺中卢婉的心,她猛地攥紧手心,疼得全身都在痛。
“纵是夫君不喜,我又能如何?出嫁从夫,夫妻同体,荣辱与共,我能如何?”
碧禾:“姑娘,便是您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卢知院?”
卢婉骤然瞪向碧禾:“你们敢动我家人试试看!”
碧禾轻轻拍了拍卢婉的手背说道:“姑娘,不是我们动,是您的枕边人想算计您的父亲,别忘了他是掌有兵权的二府宰相。”
卢婉瞪着碧禾,慢慢移开目光,闭上双眼,良久后说一句:“帮我带句话给我的父亲。”
碧禾笑了,“领命,姑娘。”
***
碧禾找个差使出了东宫,到皇宫外较为隐蔽的院子里见了曾救过她一命的恩人,汇报她的任务进度。
“卢婉让我将太子和赵家四郎……”说到赵家四郎时,碧禾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汇报:“有私情,还有昌平公主三百死士一事告知卢知院,是否一字不落地带到?”
“一字不落。”屏风后的人如是说道。
碧禾:“得令。”
等碧禾一走,她的恩人从屏风后走出,赫然是当今天子心腹、二府宰相之一的赵伯雍。
赵伯雍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指腹,有暗卫来定时汇报赵钰铮的日常行动。
除了几日前悄无声息地跑去五皇子府,赵钰铮在余下日子里,乖巧地待在他的院落里读书,日常重复且无聊,暗卫都不明白为什么赵伯雍还要他日夜盯着人。
赵伯雍:“继续盯着。”
“是。”
***
时间回到现在,驿站深夜。
几道黑影掠过树梢落在驿站屋顶,步伐轻盈而飞快地奔跑于屋脊上,霍昭汶、霍惊堂以及其中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夏来使都不约而同睁开眼,听着声音终止于昌平公主的房间。
房间内一片漆黑,昌平公主脊背挺直地坐在八仙桌旁,冷眼看着银白色的刀光闪进房内,几刻钟后被死士杀光。
死士没从他们身上搜出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昌平公主弹动手指,示意他们把尸体处理干净。
等房间恢复平静,昌平公主连连冷笑:“都是我的好侄儿。”她敲着桌喃喃自语:“是孤的哪个好侄儿想在半道上要我的命?霍惊堂?小六?还是太子?”
死士头子跪在昌平面前说:“京都的人已经和我等接头。”
昌平显然知道这件事,并不惊讶,“保护好你们该保护的人,分批潜入京都,等东宫找上来,他能为你们找到落脚的地方。”
“得令。”死士头子:“还有一件事,京都那边有消息传来,唐河铁骑听令于霍惊堂。”
昌平心里一动,还没来得及深思便听霍昭汶来敲门询问:“侄儿听到些动静,担心姑姑安危,特来查看。”
昌平挥退死士,拉开门,率先看到霍昭汶和一个大夏来使,接着是看向斜対面房间门口的霍惊堂和赵白鱼。
赵白鱼看了眼她,又将目光投向大夏来使,笑了笑,対着口型无声地说:“私通敌国。”
再看霍昭汶也是目光犹疑,昌平更是暗恨,只面上做平静无知状:“我没听到什么声音,你听错了吧。”
昌平大大方方地敞开房门,霍昭汶扫了眼,没发现古怪便闲聊似地说:“深夜还没睡?”
昌平似笑非笑:“临近故土,思亲之情难抑。”
霍昭汶笑了笑:“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否则明天精神头不好,见了皇祖母,恐惹祖母伤心。”
昌平:“我记得了。”回房时,看向大夏来使,心中疑窦丛生,关门转身之际,蓦地想起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事,“唐河铁骑听令于霍惊堂?”
她盯着京都的储君之争,始终没将霍惊堂算进局中,其一他是靖王之子,其二元狩帝表现出来的所谓看重,实际都是利用。
霍惊堂小时候是牵制靖王的质子,十二岁后则是能替帝王卖命的将才,给予鲜花着锦,让所有人都知道霍惊堂是元狩帝最疼爱、最看重的小辈,实则烈火烹油,说弃就弃。
昌平了解她的亲皇兄,心里除了皇权便是算计,仅有的温情给了太后和死去的崔清茹,加上霍惊堂身份尴尬至极,怎么都不可能得到元狩帝发自内心的信重。
之后霍惊堂受诏回京,交归兵权,还娶男妻,更证实昌平内心想法。
霍惊堂不过是元狩帝送给储君的磨刀石罢了。
但她在这一刻忽然想通某些被忽略的细节,如果霍惊堂当真不受重用,早在靖王谋朝篡位时,也被元狩帝一并处决。
就算不能明着来,也该受冷落才対,怎么会西北一出事就立刻送霍惊堂过去?
这不是重新把兵权给了他吗?
以元狩帝対靖王的深恶痛绝,即使霍惊堂的生母是崔清茹,也不可能得到元狩帝发自真心的喜爱和信重。
可是如果她想错了,所有人都猜错了呢?
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元狩帝厌憎靖王,所以他之前越是信重霍惊堂,旁人就越相信这是捧杀,所以霍惊堂兵权被夺是意料中的事,拿回兵权対战大夏则是物尽其用,没有人猜出帝王藏得最深但也最显眼的算盘,更没人会猜到霍惊堂的身世。
昌平内心如擂鼓,手指颤抖着,越是深思就越是肯定猜想没错,她发现那个高坐庙堂之上的,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真正的秘密。
元狩帝准备彻查两江官场,在这紧咬关头,他将霍惊堂送离夺嫡纷争中心,却把赵白鱼遣送进去,又任命小六为钦差,拉他下水,如果没有赵白鱼刀斩三百官这一出,眼下便是小六吸引东宫注意。
小六暴露其行踪和意图,同时警示中宫和东宫,让他们都以为元狩帝内心真正属意的储君是小六,加上小六背后还有一个郑国公府,便能成功激起东宫的杀意,进而在小六查两江和回京途中疯狂攻击。
双方狗咬狗,斗得越凶越好。
无论哪方惨败,另一方都会跟着损失惨重,轻而易举就能被收拾。
同时让小六腾不出手往两江官场里安插人手,反而便宜了赵白鱼,方便元狩帝随心所欲的部署,以便留给霍惊堂一个足够干净的东南官场。
顺便还能收拾一下失去小六的冀州军和郑国公府。
好算计,实在是一盘一网打尽的好算计。
崔清茹当年和皇兄情投意合,她还凑趣儿地喊过一两声嫂嫂,但八皇兄也喜欢她,千辛万苦请旨求来的女子却被弃之敝履,不仅宠妾灭妻,还纵容后宅和妾生子一同谋害霍惊堂——
“想来是珠胎暗结!皇兄倒真是为之计深远。”
昌平冷笑不已,心一阵阵发寒,她自诩是恶人,也算恶得坦荡,倒是她的皇兄冷心冷肺连亲儿子都能当棋子祭天。
“现在才发现,倒也不算晚。”
话是这么说,但昌平仍然通体发寒。
猜测没错的话,赵白鱼很可能死不了,就算她逃过这次两江大案的死劫,往后霍惊堂登基,日子也绝対好过不到哪去。
霍昭汶也知道她在两江干的那些阴私,登基后估计也会找个由头杀了她。
皇兄不喜中宫,太子才能平庸,没有霍惊堂也轮不到太子坐那把龙椅。
“两江大案本就是为了霍惊堂造势,千方百计,棋差一招,谁都没想到赵白鱼会刀斩三百官,更没料到霍惊堂会为了一个男妻从西北赶回来,抛下大军、抛下皇命,无诏擅离,罪行可大可小……可惜西北还有一个崔国公镇守,可惜大夏投降,时机不好,若因此打了败仗——哼!霍惊堂的身世和皇兄的打算,估计霍惊堂心知肚明,才敢有恃无恐地撇下大军,悄无声息地跑到江南,毫不掩饰他想杀我的意图。”
昌平心越慌越镇定,胆子就越大。
“刚才杀我的人难不成是霍惊堂派来的?是赵白鱼撺掇的吗?他刚才的笑是什么意思?大夏来使为什么也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霍昭汶是不是怀疑什么?”
赵白鱼白天那番话吓到了昌平。
対方敢杀三百官,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那些脑袋挂在她的公主府门口,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他敢冤枉她通敌卖国,难道不会故意误导霍昭汶?依霍惊堂対赵白鱼的看重,后者吹一吹枕旁风,焉知不会犯糊涂?
昌平握紧掌心,又一次彻夜难眠。
***
第二日按时启程,和大夏来使一前一后赶路。
途中昌平喊霍昭汶到她马车旁聊天,霍昭汶以为她是说正事,结果东拉西扯一堆有的没的,便觉不耐烦。
“侄儿还得统筹两江大案,好应対父皇和朝臣的询问,先告退了。”
“你觉得皇兄心里的储君是谁?”昌平突然开口。
霍昭汶心里的不耐烦爬上眉头,“储君早就定下来了,姑姑别不是两江待久了闭塞至此,待回京后,且去东宫见一见大景储君。”
昌平露出诡异的笑:“是真的定下来还是另有打算?太子平庸,中宫不受宠,皇兄心里真没别的盘算?”
霍昭汶冷冷地看向她:“姑姑,擅自揣摩圣意是要掉脑袋的。”
昌平不怕死般说:“你和郑国公府都自以为会是最后的赢家,因为皇兄表现出来的対你的栽培和看重。可是为什么早不栽培晚不栽培,偏偏选择霍惊堂交还兵权之后表现出看重?既然看重你,为什么毫不犹豫地牺牲老三,还将你们郑国公府多年经营的势力都斩得七七1八八?”
霍昭汶表情出现一丝异样,但是仍然心存疑虑。
昌平笑容艳丽灿烂:“你猜霍惊堂既是靖王之子,又名声暴虐,为何还能深受陛下重用?莫忘了,老四当年不过替靖王说句好话就遭到厌弃。”
见霍昭汶神色有些松动,眼底流露出一丝戾气,昌平笑得更开心。
“你再猜猜,霍惊堂无诏擅离,陛下是不是不痛不痒地呵斥几句就放过他了?赵白鱼会不会因霍惊堂的求情而被赦免他刀斩三百官的事?”
霍昭汶冰冷而富有深意地看了眼昌平:“姑姑到了此番境地,还能寻到空隙挑拨离间,实在屈才。”
言罢斥马离开昌平,但余光开始观察霍惊堂,以往被忽略的丝丝细节此时不停放大,尽管现实不断否定昌平的挑拨,一再说服内心,没有一个帝王会把龙椅交给兄弟子孙,尤其还是他最憎恶的兄弟。
可脑海还是不停闪现父皇対待霍惊堂实在异于常人的信重,他娘以前私下念叨过父皇太过宠爱霍惊堂,要不是崔清茹被靖王明媒正娶,她就该怀疑父皇才是霍惊堂的生父。
江南科考一案是霍惊堂负责,按理来说,后续的大狱也该交由他来操持才対,但父皇随便找了个借口赶走霍惊堂。
看着像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实际是保护他免与朝臣结仇。
越往深处想,霍昭汶心里就越冷。
瞧见京都府城门时,昌平在他耳边说:“我从前看过一出戏剧,说的是一対男女情投意合,偏男子的兄弟也深爱女子,所以横刀夺爱,可是得到了手一改往日深情,嗟磨妻子和儿子,反而男子颇为宠爱弟媳留下来的孩子。你道是为什么?原来那女子大婚之前,便已珠胎暗结。”
“!”
霍昭汶瞳孔紧缩,想不通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因此内心如何震撼,自不言表。
到了京都府三十里开外的驿站便有人拦下队伍,要求交出赵白鱼。
霍昭汶勒马停下,看着前面一身便衣装扮的太子以及他身后的囚车、枷锁,心知太子是想借赵白鱼攻讦他,一早打听到他们的行踪,急巴巴赶过来将人带到刑部,怎么严刑拷打、如何做文章都由他们说了算。
赵白鱼进一趟刑部,怕是得躺着出来,太子呈交御前的证供估计也会让霍昭汶脱不了干系。
如果是今天之前,霍昭汶会打起精神対付东宫的暗算,而现在内心只剩下讥讽。
“父皇没褫夺赵白鱼的官职,他还是朝廷大臣,就算要问审两江的案子也不能随便抓他下狱,除非二哥有父皇口谕。”
这话落到太子耳朵里就是老六偏袒赵白鱼,他俩果然结党了。
“不巧,父皇令我主审赵白鱼为何无权斩杀三百官,我怕迟则生变,便一早来这儿带他去刑部。”
霍昭汶脸色突变,父皇实在是好算计,先是安排他当钦差,再是把赵白鱼交给太子,如此就能兵不血刃地解决他和东宫,为霍惊堂肃清前路。
可他和太子,包括三哥和五哥就算不得他的孩子吗?
霍昭汶心里生恨,戾气横生,还是得想方设法阻止赵白鱼被送去刑部,既然父皇中意的储君人选是霍惊堂,难保赵白鱼不会借东宫和两江大案铲除掉他。
明知赵白鱼不是挟私情乱大义的人,霍昭汶还是赌不起。
“还是待我向父皇复命,也把赵白鱼带到御前,由他向父皇亲自解释为好。该问罪问罪,该嘉奖嘉奖,直截了当,省却不少功夫,二哥您说是不是?”
“无诏刀斩三百官,不千刀万剐已是大幸,还奢求什么嘉奖?”太子冷笑着驳斥这一句,盯着霍昭汶问:“六弟极力阻止孤带走赵白鱼,莫不是怕什么阴私被审问出来?”
霍昭汶气笑:“二哥这句话是不是说赵白鱼刀斩三百官是我指使的?”
太子:“二哥没那意思,但是将人带到刑部既是父皇的意思,也是问审流程,而且有你这钦差在,赵白鱼还杀得了三百官,六弟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你二人还是分开些,免得旁人猜疑。”
霍昭汶本想反驳,但想到霍惊堂就闭嘴,也不阻止太子的人越过车马围住赵白鱼的马车,冷漠地想着接下来会怎么发展,霍惊堂敢不敢为赵白鱼暴露他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却在这时,听得一声惨叫,回头看去,是撩开马车车帘准备进去抓赵白鱼的禁军被一脚踢飞在地。
太子变了脸色,先声夺人:“六弟,你想造反吗!”
霍昭汶凉凉说:“二哥,你先看清楚踢人的是谁?”
“故弄玄虚。”太子大手一挥:“把赵白鱼拉下来!”
话音一落便有把环首刀从马车里飞出,‘咄’一声擦过太子的玉冠迅猛地插1进树干,而玉冠闻声而裂,还没等太子反手扣霍昭汶一个谋反的罪名就听马车里头传出熟悉、欠揍且嚣张的声音:“老二,你想抓我的小郎没问题,拿出陛下让你抓人的圣旨就行。”
太子脸颊抽搐,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想着,又叫他老二!天底下只有一个霍惊堂敢叫他老二!
就因为他以前在宫里住过几年,年纪还比他大了一点点就总是老二老二地叫,又不是他亲兄长!偏父皇还不肯纠正!
等等——
“霍惊堂,你不是在西北?好啊,无诏擅离职守,你们这対小夫妻一个赛一个地藐视朝廷、蔑视圣上,是真想造反啊!”
霍惊堂从马车里头出来,居高临下睥睨着太子。
太子难忘的记忆又被勾出来,骨头默默地疼着,忍不住后退一小步,便听霍惊堂非常刺耳的‘嗤’了一声,熊熊怒火顿时被点燃。
“父皇口谕便是让我处理此事,刑部办案流程就是得把人抓进牢里问审,谁敢抗旨?霍惊堂,孤不管你是何人,就问你一句,是不是想抗旨?”
“陛下口谕如何,我不清楚,你问我是不是想抗旨的前提是你拿得出把我家小郎抓进刑部的圣旨!谁知道陛下是让你问审案子还是直接把人拿下来,没有圣旨,没有摘下小郎头顶的乌纱帽、没脱下他的官袍,他就还是大景三品公卿大臣!刑不上大夫,你便不能以人犯的待遇来抓小郎!罪没定,枷锁囚车倒先准备上来,如果今日我不在这里,小郎还不定能从你那刑部大牢里走着出来!”
霍惊堂一见枷锁囚车,情绪被刺激到了,磅礴内力灌过去便将枷锁囚车震碎,阴狠可怖的视线牢牢锁住太子。
从未上过战场的太子瞬间腿软,吞咽口水,结结巴巴说道:“父皇问起来,你担待得起吗?”
霍惊堂:“和小郎相关的事,我一力承担。”
“好。”太子意有所指:“但愿你说到做到。”
霍昭汶面上镇定,心内已是波涛汹涌,霍惊堂再目中无人也不该底气十足的抗旨不尊,除非他有恃无恐。
回头看过去,正好対上昌平公主的目光,仿佛在说‘看,那才是储君气度,哪像你们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死于帝王猜忌’,霍昭汶心里的恨意、寒意交杂,愈来愈浓烈。
嘲弄完霍昭汶的昌平公主一扭头就看到赵白鱼,忽然心梗且膈应,总觉得赵白鱼阴魂不散。
正要收回目光,发现赵白鱼偏了个角度看向其他地方,还在霍惊堂耳边低语几句,示意他看过去。
霍惊堂便来回打量了昌平公主和赵白鱼所指的角度,露出一丝了然神色。
昌平一惊,看向赵白鱼指的方向,发现又是昨晚出现在她房门口的大夏来使,顿时心慌,什么意思?
赵白鱼在霍惊堂耳边进了什么谗言?是不是污蔑她私通大夏?
兀自猜想的昌平愈发不安,奈何死士不在身边,没法通过唇语告诉她赵白鱼说了什么。
***
赵白鱼被霍惊堂带回郡王府,太子当天就进皇宫告状。
元狩帝才刚听完就立刻抓起桌上的砚台砸了下去,太子吓得当即下跪:“父皇喜怒!霍惊堂和赵白鱼一个擅离职守,一个目无法纪,竟然还公然抗旨不尊,当严惩不贷!儿臣这就带禁卫包围临安郡王府,将霍惊堂和赵白鱼都捉拿下狱。”
“朕说过捉拿赵白鱼吗?”
元狩帝森冷的声音令太子一愣,抬头看去,触及元狩帝阴冷得好像看着个低贱东西的目光,不由愣怔,心内茫然的同时升起强烈的违和和不祥预感。
父皇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太子失声:“可是父皇不是令我处理赵白鱼无权刀斩三百官的案子吗?”
元狩帝:“朕是让你问清楚,没让你带兵带刀去把人抓进刑部!你那刑部就是铁打的进去一趟,出来都得剥成皮!赵白鱼还是堂堂正正的郡王妃,还是朕的三品大臣,朕没摘他衣冠就还是刑不上大夫,你呢?人还在三十里外的驿站,你就火急火燎带兵带刀想把人抓进刑部大牢里,你不知道现在民情都是怎么讨论赵白鱼的吗?你明火执仗的过去,啊?还带囚车和枷锁,怎么?想让赵白鱼游.街?你信不信你今天让赵白鱼游.街,明天天底下的读书人都会口耳相传你这个大景储君如何作贱一个为民申冤的青天?你以为没人看出你的心思?收起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太子被这前所未有的严厉训斥训懵了,胆战心惊地连声认错:“儿臣知错,是儿臣误解父皇的意思,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顿了顿,他脑子忽然拐了个弯问:“那临安郡王擅离西北是否也该问罪?”
元狩帝:“旁的事,朕自会处理,不用你多话。”
太子脑子乱糟糟的,什么叫旁的事?有监国权的储君过问一句,怎么就是多话了?连一个擅离职守的臣子都问不得,他还算什么储君?
元狩帝话锋一转:“大夏来使和我大景商议战败赔款事宜,届时需要安抚来使,举行宫宴……这些都交由你去办理。”
太子的心终于安定些许,只是没能趁机攻讦老六仍深感遗憾。
“霍惊堂刚平定西北战乱,立下战功,加上他擅离职守是为了家眷,情有可原,不适合此时问罪,免得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寒心。至于赵白鱼……”元狩帝沉默了许久,语气有强忍下来的愠怒和厌倦:“如今舆情沸腾,百姓议论纷纷,连朝臣士大夫都不平静,整日吵吵嚷嚷,不管做何定夺都会惹来更大的民情非议。”
说到此处停下来,太子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再度开口:“再说吧,等安抚好大夏来使,再论其罪。”
太子的心立刻沉下去,低头应是,被遣离文德殿。
走在宫道上,太子越想越心慌,父皇什么意思?
无论是霍惊堂还是赵白鱼做出来的事都是藐视朝廷天威,纵然他们的确身有社稷之功,也不能一句责罚也没有。
嘴上说着民情民意,实际拖延时间,本意是不想追究赵白鱼,是怕拖累老六?
越想越愤恨,太子脸色阴沉,拐过一条宫道就看到霍昭汶,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二哥。”
“担不起。”太子阴阳怪气:“孤怕得罪六弟,来日落难还不知是何缘故。”
霍昭汶不恼不气,只低声询问:“父皇是不是找了由头推掉问罪赵白鱼和霍惊堂?”
太子皮笑肉不笑:“六弟不装兄友弟恭了?迫不及待到孤这儿来炫耀父皇対你的看重?”
霍昭汶面露疲惫,欲言又止:“二哥还不明白吗?”
太子:“什么?”
霍昭汶苦笑:“我也不过是被父皇拿去挡刀,为他真正中意的储君遮挡灾祸、吸引二哥的仇恨。”
“放肆!”太子像被戳中心窝一样难受,蓦地诘问:“你想祸水东引?”
霍昭汶直勾勾看他:“二哥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皇后娘娘。”
太子目光冰冷地看他。
霍昭汶只说了一句:“二哥没怀疑过父皇対霍惊堂太好了吗?那可是父皇最厌恶的八叔唯一的嫡子啊,想想四哥是什么下场,二哥应该心里有数。”
太子心里咯噔一声,嘴上不说,等霍昭汶一走,绕了一圈还是去趟中宫。
***
仁明殿,中宫住所。
皇后比元狩小两岁,当年也是名满京都的好姑娘,可惜岁月无情,再养尊处优也免不了出现苍老的痕迹。
涂着精美蔻丹的手扶住额头,皇后听完太子问话,猛地睁开眼:“你从哪听来的这些?”
太子:“母后,您只需要告诉我是不是?”
皇后使了个眼色,清空殿内所有人,抓起太子的手说道:“我儿是大景唯一的储君,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那霍惊堂算个什么东西?说来不过是个无媒苟合出来的野种!”
太子心惊,这话里透出不少意思:“母后,霍惊堂当真是?”
皇后闭了闭眼:“崔氏没被赐婚前,曾与你父皇有过一段。”
太子坐不住了,“那父皇心里的储君真的是霍惊堂?我、我不过是挡在前面的牺牲品?老六,老六也是?”他心乱,脑子也乱,只觉得荒唐,之前以为老六有意争储而父皇瞧出来却更重用他,就够寒人心了,没想到还能更伤人心。“派老六当钦差收拾江南官场,又令我过问江南大案,我以为是让我摘桃子,原来是想让我们演一出鹬蚌相争,好让霍惊堂干干净净、顺顺当当登基!”
“好一条康庄大路,好一番慈父之心。”
太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心思多,可是最崇敬元狩帝,无论是帝王还是父亲都让他崇拜不已,结果得到的是什么?
棋子?垫脚石?
太子情绪激烈得浑身都在颤抖,咬牙问:“我们这些皇子対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只有霍惊堂才配当他儿子吗!”
皇后:“我儿莫伤心,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太子:“可我看父皇的意思,似乎不准备掩饰他対霍惊堂的偏心。”
皇后垂眸,若有所思道:“莫慌,只要一日没动摇你的储君之位,你且放宽心就是。若有人敢动你……且看如何!”拍了拍太子的手,颇为慈爱地问:“婉儿最近如何?”
太子迟疑了下,低头说道:“挺好的。”
看破不说破的皇后意味深长地说:“卢知院到底统管兵权,万一出了事,还得卢知院出面才能调动中央禁军。”
太子抬头:“母后?”
皇后已然另起话题:“听闻你和昌平处得还不错?明儿母后召她入宫,也好找个借口让你皇祖母见一见,缓缓她二十年的思女之情。好了,没什么事的话,回你宫里吧。”整理太子衣襟,“抬头挺胸,莫蔫头耷脑叫人看笑话。有娘在,谁也抢不走你的储君之位。”
太子点点头,离开仁明殿。
待人一走,皇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冷得叫人心惊。
“怎么这么命大?当年没死在靖王府,也没死在战场上,连蛊毒都毒不死他……现在还想堂而皇之地抢走属于我儿的一切?为了一个男妻毁掉陛下苦心孤诣的全盘算计的野种,怎么配?”似乎觉得好笑,皇后看向文德殿的方向喃喃自语:“恐怕你也没想到你信重的继承人能为一个男妻犯蠢,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呢喃一阵,皇后回过神来,召人进来,神色慵懒地吩咐:“送个入宫的帖子到昌平那儿,便说我很想见她。明晚我想在慈明殿后方的水榭处办个小小家宴,去个人请示太后她老人家是否愿意借让水榭。”
殿内两名婢女听令。
***
此时文德殿。
奏折批改到一半便再也静不下心的元狩帝骤然拍桌,厉声说道:“召霍惊堂速速进宫!”
大太监赶紧领命。
***
临安郡王府。
大太监赶到时,发现大门门口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本来没放在心上,结果转眼发现下来的人是当朝宰执赵伯雍,赶紧就过来拜见。
赵伯雍:“你到郡王府来是陛下有旨意?”
“小郡王无诏擅离西北,东宫刚参完一折子。您说那赵白鱼打两江惹出来的麻烦还没解决,这头小郡王又闹出事来,明儿准一群人参奏。这不,陛下盛怒,令我赶紧传召人进宫。唉,我看这郡王府流年不利啊……対了,赵宰执怎么也在这儿?”
赵伯雍:“我来……来问问两江的案子。”
大太监没有怀疑,那案子闹太大了。
赵白鱼回京之前,不仅民间吵翻天,朝野上下更是激情发表观点,分成赵白鱼应权通变、弘思远益,应当从轻处置,和赵白鱼目无法纪、铲除异己,当从严从重处罚这两派,吵得脸红脖子粗。
前一阵还闹出宫门口文臣因此事而撸起袖子打架的事儿,那门下侍中章说令被当场打掉一颗牙,第二天早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非要元狩帝给他个公道。
元狩帝本就心烦气躁,再被这么一闹,不分青红皂白就斥责两人,再有西北大捷,大夏来使将访京都商议和谈事宜缓和气氛,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事才算冷却几分。
本来令刑部问审赵白鱼,进展挺顺利,谁能料到横生枝节,东宫亲自去抓人,还能被小郡王这混世魔王给拦了回去。
大太监和满腹心事的赵伯雍一时没话说,好在这时门开了,大太监正要进去就被海叔拦下来。
海叔送上一封信,笑眯眯说:“是郡王给陛下的信。”
大太监:“陛下速诏临安郡王进宫面圣,这信啊,让小郡王亲自拿给陛下。”
海叔:“我们小郡王说了,为防有人趁他不在抓走小赵大人,他决定寸步不离小赵大人。如果要问罪,连他一并带走,陛下要是害怕小赵大人逃跑,可以圈禁郡王府。”
大太监懵了,小郡王是真打算把抗旨不遵落实?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都被海叔三言两语挡回去,耗了大半个时辰愣是连门槛都没跨进去。
至于赵伯雍,倒是趁机被请进去。
只是大太监不知道赵伯雍被请进前厅,晾了半个时辰后又被海叔恭恭敬敬地请出府。
海叔还是笑容和蔼地说:“实在対不住,我们小郡王好话歹话说了一通,小赵大人还是不愿见您。”
事实是赵白鱼压根不知道赵伯雍来了。
赵伯雍心知肚明,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转身就出府。
当他跨出郡王府,霍惊堂突然出现在大门旁边,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懒洋洋一句:“赵大人慢走。”
赵伯雍张开嘴就准备说些什么,被霍惊堂迅速截住话头:“都亭西驿有一个叫高遗山的大夏来使,本是大夏宰相之一,因主和不主战,被国师桑良玉视为眼中钉,被迫代表大夏出使这次和谈。他是宰相,知道不少辛秘,包括夏国如何从大景获取大量铜铁银。”
赵伯雍心生不解,只是反应快速地颔首,配合霍惊堂的表演。
霍惊堂垂眸,神色冷淡,“那么,回见。”
言罢关门。
赵伯雍呆立一会儿,转身回马车,忽然顿住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四周,瞧见流动的摊贩、玩游戏的小孩子,还有车马缓缓走过,也瞧见有人被他发现后立即心虚,匆匆逃离。
有人监视郡王府,不止一派人马。
赵伯雍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接着下个念头是霍惊堂为什么提到大夏来使?他想让谁看到什么?
带着疑问进入马车,谢氏立即抓住他的手充满渴望地问:“可见着人了?”
赵伯雍摇头。
谢氏便松开他的手,坐回角落,撇过脸去,不愿看赵伯雍也不想同他说话。
***
郡王府主院,赵白鱼正挠着雪花的下巴,后者舒服得喵喵叫,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产生一种稍纵即逝的虚幻感,霍惊堂忍不住一把抱起赵白鱼,把脸埋在他肩颈里深吸一口,跟吸猫似的。
赵白鱼茫然,小心询问:“怎么了?”方才海叔说宫里来人传话,莫不是受了欺负?
霍惊堂喃喃说道:“我觉得我要是早点认识小郎就好了。”
赵白鱼笑了,“要多早?”
霍惊堂:“越早越好!”继而肯定地点头:“最好是刚出生的时候。”
赵白鱼失笑:“我出生时你才多大?能照顾好我?”
“能。”霍惊堂使劲儿蹭着赵白鱼的脸颊恬不知耻地说:“你一出生就是我的,我一手带大的童养媳,等你满十五,我就娶了。”
赵白鱼被霍惊堂那头发和回来后也没刮的胡茬扎得发痒,忍不住拍打他的肩膀:“我那么小你就肖想?你变态!”
霍惊堂闭着眼不闹了,语气还是很惋惜:“就是很可惜。要是早点遇到……”也不至于现在心疼得不行。
赵白鱼搂住霍惊堂问:“陛下什么时候派人问审我?”
霍惊堂:“能拖就拖,至少会拖到大夏来使和谈结束。即便和谈结束,我也能保住你,哪怕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赵白鱼搂着霍惊堂的手蓦地收紧:“你少说几个死字吧。明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怕犯忌讳。”
霍惊堂:“官场无刀无剑也能杀人不见血,小郎既珍惜我的命,也当珍惜自己的。”
赵白鱼笑了笑,没说话了。
***
大太监将他去临安郡王府的遭遇如实描述,听得元狩帝更是心头火起。
“寸步不离?一并问罪?好,好啊,情深意重是吧?想做个痴情人是吧?威胁朕,枉顾朕的悉心栽培,枉费朕一番心血,就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赵白鱼,他就这么违抗我!朕是皇帝,朕是他父亲!”
大太监瞳孔急剧收缩,砰一声下跪,连连磕头,磕得脑门出血也不敢停。
元狩帝气喘不止,冰冷的杀意萦绕于心:“你刚才听到什么?”
大太监:“老奴听到陛下拳拳之心被小郡王辜负而心内泣血的声音,陛下到底是养大小郡王的人,养恩更比生恩大,小郡王不该忤逆陛下。”
元狩帝:“你太自作聪明了。”
大太监心里咯噔一下,狠狠自扇嘴巴:“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元狩帝冷冷地看他自扇,直到嘴巴扇出血才开口制止:“行了,弄得朕好像很残暴一样。你到底是跟在朕身边二三十年的老人,最知道进退是不是?”
大太监:“是是……不该说的,老奴就是那剪了舌头的鹦鹉,半个字也说不出!”
元狩帝怒气还未消:“既然他话都说出口了,便和赵白鱼一块儿到刑部大牢里当対苦命鸳鸯。他不想要的东西,多的是人要死要活地争抢!”
大太监领命,就要退出,又被元狩帝叫住:“他给你的信拿过来。”
拆开信只看了眼,元狩帝便僵硬住,怒气霎时消散,信纸飘落于地,大太监抬眼偷看到,只写了一句——
“君心如日月,誓拟同生死”。
似乎是崔家姑娘曾赠与陛下的诗,到最后没能同生死,却为陛下死得惨烈。
元狩帝一辈子铁石心肠,死在他手里的、因他而死的人数不胜数,从来觉得理所当然,唯独愧対崔家姑娘。
“陛下,可还令人去抓小郡王和小赵大人?”
元狩帝背対着,光影投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背影颇为落寞。
“先圈禁起来,不得探视,也不得出去。”
“得令。”
***
昌平回京,落脚地是二十年前被封的公主府,一直有人收拾,虽简朴不少但也很干净。
天色刚昏暗下来便有皇后投来的橄榄枝,昌平欣然接受,后脚便有监视郡王府的死士回来汇报赵伯雍被邀请进府密谈。
“提到谁?”
“大夏来使高遗山,是大夏宰相,因政见不同受到攻讦,被迫来大景和谈。”
昌平轰然坐回凳子上,表情愣怔,闪过丝丝缕缕的惊恐之色。
赵伯雍和谢氏都知道赵白鱼的身世,必然出手将他拉出两江大案的泥潭,所以赵白鱼拉拢了赵伯雍?
还有霍惊堂也知道了。
他们还想拉拢高遗山制造伪证,指认她通敌叛国!
高遗山被逼出政治中心,必然需要一个强势回归的机会,而且他主和,符合大景的利益。负责和谈的人主要是礼部,之前的礼部侍郎是陈师道,那里不是他门生就是他旧部,是否在和谈过程中给予高遗山诱人的条件,进而达成合作。
完全能想象过程和结果。
昌平恨得眼睛通红,她没想到赵白鱼为了逼杀她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如赵白鱼所说,不仅民意沸腾,朝廷一半的公卿大臣都帮赵白鱼求情,还有最大的变数霍惊堂——不!她绝不坐以待毙!
昌平看向皇后送来的帖子,目光坚定。
殊死一搏,输赢未可知。
***
郡王府的动静在同一时间传至各个地方。
仁明殿。
皇后皱眉:“赵伯雍怎么会出现在郡王府?难不成是赵白鱼和昌平结仇,反倒激起他的好感?”
摇摇头,想不通,她在乎的是霍惊堂抗旨,文德殿那边什么反应,结果只得到一个圈禁,出不来、进不去的处理结果。
失望了无数次的皇后仍忍不住心冷:“倒真是,毫不掩饰了。”
六皇子府。
霍昭汶闭眼:“偏爱得如此明显,为何从前没有察觉?”顿了下,忽地睁开眼:“你说赵伯雍去见霍惊堂,还提到大夏来使高遗山?”
“是。似乎说到大景有铜铁银流向大夏——”
“通敌叛国?!”霍昭汶一惊,条件反射想到这点,随后摇摇头以为想多了,紧接着又觉得值得深思。“为什么赵伯雍走此一遭?为什么特意提到高遗山?难道是想查出通敌叛国的人是谁?”
哼笑了声,霍昭汶:“这紧咬关头还想着查通敌叛国,怎么霍惊堂原是装出来的深情?还是觉得查出通敌叛国能救赵白鱼——”
蓦地反应过来,霍昭汶若有所思:“是嫁祸昌平。”
他令人紧盯郡王府和都亭西驿高遗山两方动静,想了想,又令人密切关注昌平的动静。
东宫。
太子借酒浇愁,不敢相信霍惊堂傲慢至此,元狩帝居然轻轻放过了,换作任何一个皇子,即使是最小的老七老九敢如此放肆,也逃不了严厉的斥责,并责罚其生母。
偏霍惊堂被放过了,仅得个圈禁——
“哈哈哈……圈禁?不痛不痒,分明是保护!”
婢女和太监们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唯有卢婉提着裙摆走过来,握着太子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究竟发生何事,心中有不痛快大可倾泻出来,她会陪他一块儿伤心难过。
温情婉转的模样引起此时内心脆弱的太子的怜爱,不自觉低语道:“我以为是保护我、偏爱我的人,原来不爱我,拿我当垫脚石……去给他真正爱重的人踩、嗝,踩上去!”
“我……”太子拍着心口,难受地说:“大景储君,原来是块、是块磨刀石!”
卢婉摸着太子的脸说:“那人拿殿下当磨刀石,便让婉儿来保护殿下,偏爱殿下。”她抿唇一笑,满目柔情:“婉儿求一求爹,让爹出手,准能解决殿下的烦忧。”
太子眼睛闪了闪,回握卢婉的手,头一次真情流露:“谢谢你,婉儿。”
卢婉只是笑着,笑得更温柔。
***
次日,慈明殿水榭一角举办小小的家宴。
皇后和昌平这対阔别二十年的姑嫂再次见面,扮作熟络的模样,掉着眼泪诉说思念之情,然而等皇后遣人去请太后一同来用膳却遭到拒绝。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态度冷淡地说:“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西北战事刚平,两江又造许多杀孽,要多念佛,多吃素,多抄写佛经,诚心诚意、吃得苦中苦,方能感动神明,为国祈福,便不来了。”
昌平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变得勉强,眼里流露出三分真实的伤感。
皇后略显尴尬,还是握着昌平的手不放:“你我姑嫂二人叙叙旧情,也是好的。”
昌平扬起笑容回应。
家宴结束,昌平到皇后宫里小坐一会儿,遣退身边人,聊了些悄悄话,离开时笑容冶艳明媚,步伐也轻松了许多。
***
皇后的动作没想隐瞒谁,元狩帝知道她想讨好卖乖,令他惊讶的是昌平近在咫尺,太后反而拒绝见面。
转念一想,两江大案闹得人尽皆知,赵白鱼往公主府门口吊起的脑袋到底污了昌平的名声,太后再蠢也猜到昌平做的事越过底线,何况她不蠢。
她不会在这节骨眼见昌平,以免被做文章。
一国之母当如太后这般,哪像皇后那个蠢样子?
元狩帝都懒得再去思索皇后犯蠢的目的,大笔一挥便下令:“昌平因故诏回京都,尚是戴罪之身,不便四处走动,暂时圈禁府里,日后再问审。”
第88章
昌平和赵白鱼分别被圈禁期间, 朝臣看出元狩帝的意思,便不在这当口触霉头, 只是私底下小动作频频, 京都府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有大夏战败和谈在前,宫宴在后,朝堂暂时将注意力都放到这上面来,的确缓和两江大案的舆情氛围。
陈师道等人还在民间制造舆论, 太子党才明白民意是个好东西, 便也想左右民意, 可老百姓只是没读过书不认字, 人不糊涂心也敞亮着,舆情没那么容易被反转, 何况能发表代表性言论的人多为读书人, 尤其敬重陈师道一众文臣。
因此舆情话语权还是把控在陈师道一派手里,为响应元狩帝的意思,最近减少到酒楼和文人集会的公众场合发表观点,免得一些人激情上头跑去敲登闻鼓,反而激怒元狩帝。
不过戏院悄悄安排青天赴两江斩贪官的新剧,因是真实事件改编,风头碾压同时期新戏, 颇受京都内外百姓欢迎。
这段各党私底下较劲的时间里,太子负责接待大夏来使和宫宴等事宜。
虽然参与和谈但不做决策, 且和谈过程异常顺利,不像以往互相扯皮对骂大半个月,锱铢必较到每个俘虏的赎银少个铜板都得吵翻天的地步, 割地赔款这些更是寸步不让,然而这次双方都挺友好平和, 不到十天就谈完所有内容。
太子讶然不解的同时也觉得松口气,他最烦和谈过程,偌大两国扯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偏不能退让,否则会被太傅等朝臣念叨,还会被参一折子,逼得他不得不自请处罚才罢休。
眼下双方都对和谈条约满意,倒是能让他轻松许多,因此对这次爽快的大夏来使颇有好感。
似乎叫高遗山?
留了点印象,但没深入结交,不过是个来使罢了。
太子很快抛之脑后,偶尔瞧见陈师道出现在大夏来使落脚的都亭西驿也没觉哪里奇怪,毕竟接待各国来使多是礼部安排,那儿多的是陈师道的门生故吏。
这一日,太子刚从都亭西驿走出便被拦住去路,对方是个陌生面孔,拿出出入中宫的腰牌,道约见之人是皇后故交。
太子思索片刻便拦下劝阻的近身禁卫,随对方来到一处僻静民宅,屋内有一道穿着布衣、打扮尤为稀松平常的背影,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
赫然是正被圈禁的昌平。
太子左右一扫,发现屋里屋外得有十来人,存在感极低,应该就是昌平私养的三百死士。
“孤没记错的话,姑姑此时应该被圈禁在公主府,等父皇问审。”
昌平负手而立,单刀直入:“知道霍惊堂什么时候会认祖归宗吗?”
太子脸色一沉:“你也知道?”
昌平笑了,“怪皇兄近日越来越不遮掩他的真实想法,恐怕不止你我,那些闻到味儿的大臣已经争先恐后投诚郡王府了。”
太子打了个激灵:“你说的是赵宰执?”
昌平加深笑意:“殿下没发现高同知和三司等一众宰相、副宰相,还有陈师道、范文明这等公卿大臣都纷纷出列赵白鱼求情吗?霍惊堂无诏擅离西北,消息捂得严实,刚传开便有大臣替他开脱,说什么打了胜仗而功大于过、无可厚非……殿下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还看不透这官场从来是无利不起早的吗?人人明哲保身,不退便已是进!身后亲族家眷系于一身,谁敢为同僚拼命?谁敢为一个冒犯天威皇权还得罪半个官场的赵白鱼不惜朝廷威严,一再进谏求情?”
太子心潮起伏剧烈,还能保持警惕。
“你想说什么?”
“殿下到现在还不起疑心?还不明白?”昌平蓦地提高音量,“赵伯雍陈师道这群肱骨重臣分明就是陛下留给霍惊堂,早就为他铺好路、留好能用的人!至于那些不能用的,譬如靖王、安怀德,譬如殿下的外家司马氏,再譬如秦王、小六和郑国公府,不是连根拔起就是迎头痛击,势力被打得七零八落,你回头看看你还有能用的人吗?”
太子脸颊抽搐,被戳中极强的自尊心,心底涌生恨意,既是对昌平,对朝臣,也是对霍惊堂和赵白鱼,却不太敢多憎恨罪魁祸首。
“如果他们追随霍惊堂,怎么会救赵白鱼?皇后怎么能是个男人?赵白鱼死在这个时候更容易拿来做文章,攻讦孤和六弟便能轻易铲除我们两人,还能顺蔓摸瓜打压东宫一党和郑国公党,为什么还多此一举去救赵白鱼?”
太子冷眼看向昌平:“孤是比不上父皇聪明,却不是任人三言两语便能耍弄的蠢货!姑姑想哄骗孤的话,还是认真点比较好。”
“陛下想让霍惊堂登基就必须恢复他的身份,既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是无媒苟合的野种,又不能抹黑先帝的名声,大概会捏造一个足够光彩的身份。但是储君继承大统须令天下人信服,混不得半点假,要想不被质疑最好是人证物证齐全,这时再出来一个集天下民心、威望于一身的人作证……殿下您猜霍惊堂能不能顺理成章恢复他大景嫡长皇子的身份?”
太子反应激烈地拍着桌面,砰一声荡起灰尘,便见他死死瞪着昌平:“异想天开!储君之位,大统之事,皇家血脉,岂能儿戏?你口中集天下民心和威望于一身的人莫不是赵白鱼?就他?”
他连连嗤笑:“皇家嫡长血脉关乎日后能否继承大统,关乎大景江山、社稷安危和朝堂稳定,哪有说认就认的道理?所有士大夫都同意?肯定天下读书人的心都能挣到手?储君是说换就能换的?若是一个皇帝任性妄为至此,而朝臣趋炎附势,迫于帝王威严去承认一个无媒苟合的野种当他们的皇帝,这国家不要也罢!没救了,不在乎血脉正统,但凡有个人不服不认便随时能揭竿而起!”
“民心?众望所归?那算什么东西!太平时,便给几分脸面顺民意,动荡的时候,百姓如猪狗,说到底还不是能被随意践踏的东西?既然能被随意践踏,便也能人为造势、人为扭曲,任意利用。”
看着太子自傲轻蔑的模样,昌平低声笑着,心情畅快不已,她就是喜欢太子这份与生俱来的高傲,能成为她和她所代表的王公贵族的最强拥趸。
右手食指敲着左手中指佩戴的金镶宝石戒指,是先帝赐封号时赠予的宝物,也是昌平此时全身上下唯一华贵之物,即使乔装打扮成普通民妇的模样也舍不得摘下这枚象征身份的御赐之物。
她凝望着太子,露出充满野心的笑:“所有皇子中,我便最看重你,因为你最像先帝。”
晚年时刚愎自用的先帝,可惜没他的狠戾和果敢。
“霍惊堂不过是个野种,崔氏更不是皇兄明媒正娶,他算个什么嫡长?大景论嫡论长,舍你其谁?树元立嫡本就是正统之道,皇位本就是你的,陛下因私情偏心霍惊堂是倒行逆施——可他是天子,是君,是父,便是你的天,天要你做什么,你能反抗吗?天要朝堂百官拥护谁,百官只能听命行事,天要民意如何,民意除了顺从还能做什么?你在我跟前,把话放再狠,还不是任这天底下最尊贵最亲近的人宰割?”
“储君罢了,说废就废。”
“天下弱肉强食,民意的确是能随意践踏的东西,问题你有践踏的权力吗?民意说不该杀赵白鱼,您敢争执反驳一句吗?您敢把那群无视您、逼着陛下轻判赵白鱼的公卿大臣推出去一个个砍了脑袋吗?!”
太子脸色苍白,眼中有狠戾、愤恨和恐惧无措,攥紧拳头,没法否认昌平的每句话。
“你不能。所以你只是储君,而不是皇帝。”
太子心惊,隐约意识到昌平想说什么,他本该呵斥大逆不道的昌平,但松动的内心阻止了他开口。
昌平果然说出那句撼动内心的话:“除非,储君不是储君,你自己当皇帝。”
太子像着魔了般,脑子呵斥的话语和说出来的话语截然不同:“父皇身体康健,正当壮年,无病无灾,也许还能再当十几二十年的皇帝。”
“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三病五灾,说不定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命。不过——”她话题一转,“无病无灾也能退位让贤。”
太子猛地后退,脸色惨白,眼神闪烁:“昌平,你胆子太大了!”
昌平笑看着他:“前几日我入宫和皇后聊了些体己话,太子要不要猜猜我们说了什么?”
太子忍不住问:“什么?”
昌平:“我阔别京都二十年,宫里新建了许多宫殿、新铺了宫道,还换了禁卫轮值班次,添了许多太监宫女……大约是聊了这些,才知道皇宫里废了几条密道,新挖通哪几条密道——”
“你们想谋反?”
“错!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怎么能说是谋反?”昌平看向太子,温和劝说:“殿下今年二十六,就算没有霍惊堂,也得等个十几二十年,到时候你三四十,斗倒一个老三,又来一个小六,以后还会有小七小九、小十七……当了二三十年的太子,斗输了被废,你当如何?”
“殿下啊殿下,您回去问问您的门客、您的谋士是否早已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心?谋定胜天,一将功成,万世伟业,包括您心里想爱不能爱的人,都是您的。”
太子神色恍惚,一听到‘想爱不能爱’立即警惕:“你到底知道多少?”转念一想,“难道你威胁四郎帮你劝服我接受你手里的三百死士?”
“我怎么会威胁四郎?他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唯一的血脉,我疼他还来不及。”面对太子仿佛看疯子的惊惧目光,昌平的笑容越扩越大:“赵白鱼和四郎前后出生不超过一个时辰,谢氏和赵郎还未看过一眼,便叫我令李得寿调换了。”
她步步紧逼:“你知道为何大夏和谈如此顺利吗?因为赵白鱼和霍惊堂勾结大夏来使高遗山,许以财权重利,要他污蔑我通敌叛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赵伯雍知道换子真相,所以郡王府被圈禁当日,他进郡王府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又去了趟陈师道府上,没过多久,陈师道便常去都亭西驿……你说他去做什么?”
太子喃喃说道:“勾结高遗山,污蔑你,救赵白鱼?”
昌平:“如此一来,赵白鱼的威望更会高到难以企及的地步,霍惊堂的身世随时能公之于众,更重要的是赵伯雍掌握你和四郎的私情——”
“我和四郎发乎情止乎礼,并无见不得人的私情。”太子条件反射地反驳。
“又如何?但凡你们有意,滚不到一张床上也能说出花来,赵伯雍眼下恨毒了我,从前以为四郎是他们赵家的小郎便千方百计针对赵白鱼,如今得知真相,该如何针对四郎?他此番算计布阵,便是准备污蔑我通敌叛国,再揭发我换子之事,报复四郎,顺带揭发你和四郎的私情,参奏你德不配位,要夺了你的储君之位,好为霍惊堂让位!你当见过被圈禁起来的老三,你也想落到生不如死的地步吗?”
“不……不,孤不想!”
“那便……”昌平突然握住太子的手,包裹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自己当皇帝。”
“——”
太子瞳孔紧缩,心防瞬间崩塌。
***
离开那间普通民宅后,太子心神恍惚,穿过茶肆看见读书人手舞足蹈,情绪激昂地讨论西北军大败大夏国,临安郡王骁勇善战,堪为定国神针,走过酒楼便又听到说书人重重拍下醒木,激动地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赵白鱼为民申冤,赢得满堂喝彩。
一个霍惊堂、一个赵白鱼,无人记得废寝忘食的东宫储君,便是有朝一日被废了,恐怕还会疑惑‘储君是何人?’,然后欢欣鼓舞地迎接新皇登基。
酒楼门口的太子心情阴郁地想着,挪动步伐便要离开,身后忽然有人喊住他,回头一看,却是大夏来使高遗山。
关键是他身后还跟着陈师道、高同知二人!
他们果然暗中勾结,等着罢黜他的储君之位。
太子扬起温和的笑容应付高遗山,内情全是阴暗的想法,听到陈师道说他们是偶遇,便觉得字字谎言,每句话都藏着陷阱,陷阱里不是刀山便是火海,就等着他掉进去。
全都想要他死,全都期盼他早点死。
他们心目中的储君只有霍惊堂,父皇信重的人也唯有一个霍惊堂……他想起来了,大景圣祖是马上打下来的江山,先帝能从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便是当年随圣祖开国立下赫赫战功,而父皇曾一度被先帝斥责,险些被废黜,便是因他太早退出西北军,军中威望低于靖王才遭来厌恶。
——必定是这个原因。
所以立六弟当靶子,便是送他去定州从军,此举骗过郑国公府和六弟,连六弟都以为他才是父皇看中的储君,却忘了还有一个战功显赫的霍惊堂。
都盼着他跌入深渊是吧?
可是不到最后,谁能知道输赢?
太子内心暴戾和阴暗的情绪越来越浓郁,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真挚,倒是有了点昌平的影子。
“你说什么?”太子突然回神,盯着高遗山问:“你说你想拜见赵白鱼?高大人为什么突然想见我朝大臣?莫不是此前便认识?”
高遗山说得一口流利的大景官话:“两江大案使得小赵大人青天之名,名动天下,便是远在西北也闻其高节,在下慕名已久,因缘巧合担任大夏来使便一直想找机会结识小赵大人。奈何我投去的拜帖都如石沉大海,如今两国和谈的条约已经签订,再过几日便是宫宴,宫宴一结束,我就得启程回大夏。山高水长,往后余生还不知是否有机会见见在下神往之人。”
他笑了笑,拱手说出他的请求:“临安郡王是促成此次邦交的最大功臣,是我们大夏人最敬佩的大景战神,如果证明两国邦交友好的宫宴上没有临安郡王出席,恐怕我大夏国军和将士们心有不服。”
太子:“为什么不服?”
“他们会认为这是轻视。”
太子怒极反笑,大景储君亲自操持宫宴,皇帝、中宫和朝臣等共同出席宫宴,还配不上一个霍惊堂的出席更令大夏人心悦诚服?
往严重了说,霍惊堂是功高盖主,不得不除啊。
至于父皇,龙椅坐久了,人老了,难免有些糊涂。
“这和赵白鱼有何干系?”
“赵白鱼不是临安郡王妃吗?夫妻同体,赵白鱼理所应当出席宫宴,我也能借此机会结交。”
陈师道从后面走上前婉拒:“高大人有所不知,他二人已被圈禁多时。”
高遗山:“是吗?”脸上不见惊讶神色,显然知道霍惊堂和赵白鱼二人被圈禁但不足为虑,想必认为大夏来使提出任何意见,为大局着想,朝廷都会答应下来。
陈师道脸上闪过一丝不愉,正要开口,却听太子一口应下来:“两国邦交则边境安定,国泰民安,大夏此次和谈诚意满满,我朝自不能有任何怠慢之处。不过是想见霍惊堂和赵白鱼罢了,小事一桩,有何不可?孤这便回宫向父皇请道旨意。”
“殿下,”高同知来到太子身后小声说道:“临安郡王和赵白鱼二人皆有罪在身,是陛下亲自圈禁,您此时入宫劝说不是触陛下霉头吗?大夏是战败,主动求和,没有提要求的资格,待微臣拒了。”
“嘶……孤已经把话放出去的前提下,你去拒绝大夏来使提的要求?”
高同知心一凛,看出表面笑嘻嘻的太子情绪不对,连忙拱手说道:“臣不敢忤逆殿下的意思,臣一番谏言都是为了殿下着想。”
太子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头理顺袖口:“高同知,你想学犯颜进谏的魏玄成当个千古名臣没什么问题,前提是记得孤也是你该敬重的储君。孤的太子之位还没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高大人当慎言。”
望着愈发恭敬的高同知,太子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好了,孤没想罚你们。那大夏来使的话也没说错,临安郡王才是促成两国邦交的大功之臣,宫宴不出席不说,还和妻子一块儿圈禁府上,怎么都说不过去。不过是参加个宴席,孤去请旨,父皇求之不得……我是说,父皇乐见其成。”
言罢便又同高遗山聊了会儿才大步离开酒楼,一走出他们的视线范围,太子便立即失去笑容,面无表情地小声说:“告诉姑姑,宫宴之日,改天换日之时。”
他身边一个平凡的中年男子回了句‘得令’便迎向一波人潮,消失于市井之间。
***
酒楼里,高同知和陈师道面色冷淡地看向高遗山。
高遗山笑笑说:“虽然不明白诸位近日为何总出现在本使周围,还时常做出热络的模样,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利用本使达成某个目的。我思来想去,唯有此时处于风口浪尖上的赵大人能令大景的几位宰相争相恐后与我结交,不禁心生惶恐、敬佩和结交之意。可惜我的确不便久留大景,趁宫宴认识一下名动天下的赵大人,这个想法不过分吧?”
笑容灿烂,不顾二人脸色多难看,也不等他们回应什么,便高声吆喝小二打来两壶酒,提着葫芦摇头晃脑地离开。
高同知若有所思:“也不是个蠢人。”
陈师道:“好歹是大夏宰相,斗输了不代表他没点脑子。”
高同知叹气:“也不知道小郡王的法子能不能行,或者赵宰执期间是否会意错意思,不过借宫宴解开禁足也是良好的开端。”
陈师道应和一声,只觉得太子的态度有些古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昌平添油加醋刺激出来的。
二人闲聊了几句,便也回各自衙门办差。
***
太子回宫后,和皇后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才回东宫。刚巧卢婉采了一大捧鲜艳的枝头花从外头进入殿内,发现太子定定地看她,先是愣了一瞬,接着露出惊喜羞怯的笑容福身行礼。
“太子今日怎么这么早放值?”
“许多事都办好了,只等三日后的宫宴开场。”太子伸手将卢婉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脸颊询问:“婉儿是不是愿意为孤做任何事?”
卢婉埋在太子怀里,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接着问:“怎么了?妾身感觉殿下似乎不开心,是朝廷里遇到困难,还是手里的职务太繁重?”
太子:“我的确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难题,可是无人能帮……”
卢婉急切追问:“是什么?殿下但说无妨,我……妾身若能帮到殿下,虽死无悔。”
“婉儿莫随意说死字,鬼神有灵,孤会怕它们当真了。”太子温情脉脉,的确有所触动,语气里带了几分真诚。“主要是宫宴时守宫门的禁军和宫内巡逻禁军的值班班次有些冲突,还各自为政,有听六弟的,有听临安郡王的……偏偏对着孤阳奉阴违,孤手里无兵无卒,到底少了几分说话的底气,也不敢拿这事儿去麻烦父皇。若是让父皇知道我连这点小事也解决不了,免不了又是一场劈头盖脸的训斥。”
卢婉温柔安抚太子:“这很简单,我和父亲说一声,调动禁军任你使用。”
卢知院有调动天下兵马的权利,眼下不过调动宫内禁军,确实是小事一桩。
太子叹息:“婉儿,孤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他的手滑落到卢婉的腰带上,卢婉突然扭过脸咳得撕心裂肺,太子再高的兴致也被咳没了。
卢婉咳得唇边冒血,还十分歉疚地说:“都是婉儿不争气……”眼眶通红地望过来,便又得到太子心软地安慰,喊来太医和宫女照顾她,并亲自将她送回寝宫。
待太子一走,卢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冷漠地擦掉唇边的血,唤来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贴身婢女,令她回趟卢府传话。
“……我卢家世代忠君爱国,他却要利用我陷我父亲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夫妻一场,纵然全是利用,便一点真心也没有吗?”卢婉不是不伤心,只是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又低声吩咐:“我会找个借口让碧禾和你一块儿回卢府,她不知是宫里谁的人,到了府里,立刻让爹将她拿下。”
贴身婢女:“明白。”
***
碧禾和卢婉的贴身婢女一离开皇宫,路上就寻机分开,将东宫的消息传送出去,然后才回到卢府。
得知消息的卢知院虽令人拿下碧禾,仍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苍老了三十岁般佝偻着背影、低着头颅喃喃自语:“看,老夫尽忠的储君,老夫千挑万选来的乘龙快婿,竟是这般无道无良之徒!”
“大景储君若是这模样,倒不如老夫亲手诛了他。”
半晌后,卢知院沉痛地闭上眼睛,心中已经下了决定。
***
太子请旨特赦霍惊堂和赵白鱼参加宫宴,元狩帝只犹豫了片刻便松金口同意,还破天荒夸东宫这次接待大夏来使的差使做得不错。
太子面上诚惶诚恐,内心愈发冰冷,除了讥讽、嘲弄便再无其他。
宫道上,五皇子在等太子,塞过去一个金丝荷包说道:“四郎拖我送来的。”
太子眉目瞬间柔和,打开荷包看到里面诉说相思的诗句,心头便更热了。
五皇子则在旁说道:“我不明白二皇兄为什么要解禁霍惊堂和赵白鱼,不是让他抢尽风头吗?”
他还不知道霍惊堂的身世,也不知道东宫在筹谋什么,对方藏不住话,而谋反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太子只随意应付几句便不说了。
五皇子看出他心不在焉,识趣地回他的户部了。
太子将荷包藏在怀里,前去见卢知院,成功从他手里拿到京都禁军的调兵权,分别和中宫、宫外的昌平做好部署,将三百死士藏进皇宫内几条新修好的、少有人知的地道里,由昌平带头、中宫皇后安排。
***
直到宫宴前一日,解禁的旨意才传至临安郡王府,海叔、魏伯和砚冰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进而欣喜若狂,
砚冰:“是不是意味着陛下不追究五郎无权刀斩三百官的罪了?”
赵白鱼还是很淡定:“暂时不追究罢了。等大夏来使一走,宫宴结束,两江大案还是会爆发。”
压越狠、拖越久,只会迎来更大的狂风暴雨,眼下所有人看似推动民情把控住棋局,事实是走向如何、结果如何都在元狩帝的一念之间。
民意再甚嚣尘上,也不可能真反抗得了封建王朝统治下的至高皇权,所有人都在尽量拖延时间,另寻一条既能保赵白鱼、又能让元狩帝舒舒服服下台阶的出路。
霍惊堂握住赵白鱼单薄了许多的肩头,低头坚定地说:“宫宴之后,必能为小郎寻到求生之路。”
赵白鱼闻言露出极温良的笑,眼底有盖不住的疲倦,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亭亭如青竹,点点头应了声:“嗯。”
***
眨眼便到宫宴之日,申时初便打开两个宫门,受邀在列的百官和命妇便都依次入宫,通往宫门的御道上车马如织。
王宫大臣宅邸离皇宫近,比较晚出发。
夏季昼长夜短,直到申时末,日头仍有些刺眼。
此时赵府,谢氏和赵伯雍二人相偕入宫参加宴席,同为禁军的赵长风和赵三郎则各自领了职务保卫皇宫内外的治安。
就在谢氏踏上马车之际,赵钰铮突然冲出来叫住他们,身后还有追得气喘吁吁的家仆。
“爹,娘,你们不可以推掉这次宫宴吗?”赵钰铮露出一个虚弱可怜的表情,“我、我其实病了好几天,怕爹、娘担心,便不准人告诉你们,可是我真的好想念爹买来的蜜饯,在我床头说故事哄我入睡,还想念娘的温声细语……”
勉强笑了笑,带了点祈求地问:“爹和娘可不可以为了我,再推掉一次宫宴?”
赵宰执和谢氏曾为了照顾病重的他推掉两次宫宴,而元狩帝和太后不仅不怪罪,还感慨父母爱子如山高海深,并遣了太医过府诊断,以至于满京都都知道赵氏夫妇有多疼宠赵四郎,连皇帝和太后都爱屋及乌。
谢氏听完了话,却头也不回地进入马车。
赵宰执回头冷淡地看了眼赵四郎,留下一句:“送四郎回屋。”便进马车。
和往日嘘寒问暖急得团团转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府里家仆见状,内心炸开了花,这是闹矛盾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老爷和夫人也有冷落四郎的时候,开了眼了。
眼见谢氏和赵伯雍毫不犹豫地进马车离开,赵钰铮蓦地抬起下巴,眼眶通红,皱着眉没让眼泪滚落下来,只是觉得太荒唐便忍不住讥讽地笑了两声,最后面无表情,一片冷漠地喃喃自语:“血缘有那么重要吗?”
他哪点比不过赵白鱼?
没他装腔作势,没他满手沾血,没他更狠吗?
“你们先不要我的,不要怪我。”
赵钰铮转身回府,眼里的泪还是滚落下来。
***
酉时四刻,百官与朝臣共同进入紫宸殿寻到位置落座。大景于其他方面注重简朴审美,唯独宴会极尽奢华,其中花是必不可少的装饰物,不仅于长桌、菜盘和花瓶里出现,还簪在百官及命妇的鬓边。
若是相貌丑些的,鬓边簪花却有些贻笑大方,但百官会试之前,仪容仪表便是其中一项考核,能做到京官的位置,没有几个丑的。
样貌端正加上仪态从容大方,鬓边簪花反而添了几分士大夫的风流雅趣。
连赵白鱼鬓边也簪了朵娇艳的石榴花,坐得挺直,白净俊秀的模样却被衬出三分跌宕风流、七分出尘风姿,不过旁边还有一个混世魔王坐得歪歪斜斜,还是飒沓不羁的气质,头上也是一簇海棠花,却不端端正正地簪在鬓边,偏要张扬地插到发冠上,极其吸引他人的注意。
殿内先上来品种繁多且精致的点心和开胃汤、瓜果,很快便已是觥筹交错起来。
安排给赵白鱼和霍惊堂的位置离帝后主位颇近,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赵伯雍和谢氏,二人正目光炽热地盯着赵白鱼,隔着人群,还必须与百官命妇周旋,根本寻不到空隙过来。
赵白鱼只看了眼就移开目光,疑惑是不是他哪里得罪赵钰铮,或者又因昌平而怪罪他,可是想了想,他自归京后便被圈禁,也和昌平结仇,众所周知,实在想不出哪里惹来赵氏夫妇的厌憎,便抛开不想了。
他只环顾着殿内,留意皇后、太子和巡逻的禁卫,当然霍惊堂看似放松实则始终处于备战状态的细微动作、表情也没被忽略。
垂眸,赵白鱼抿了口果酒,唇角微微扬起,事情都按他设想地走了下去,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
***
与此同时,两条直通皇宫内部的地道在不同位置同时被打开,空荡荡的废弃宫殿刹那充斥一百死士,御花园假山环绕深处逐一蹿出来,借假山绿植藏匿身形,熟知大内禁军巡逻班次,完美错开,逐渐逼近宴会中心的紫宸殿。
皇宫禁卫交接班次时,忽然有人带着卢知院的调兵腰牌来到宫门口。
来人一身玄铁盔甲,五官隐藏在头盔里,亮出手中属于枢密院的腰牌并东宫均令:“天干物燥,城中曲院街一处染坊走水,火势迅猛,刮刮杂杂烧了一条街,还有向外延伸的趋势,军巡铺人手不够,救火不及,上差令我等从三衙调兵前去支援。”
今晚守宫门的人正是侍卫亲军司马军下辖龙奉军指挥的赵三郎,闻言询问:“我等走了,宫门由谁来守?”
“自有安排,你且听令行事便可。”
殿前司负责大内治安,有时也会调遣人手来守宫门,因此这安排倒不奇怪。
赵三郎二话不说,领命前去救火。
将宫门口换上卢知院那儿调来的兵,这人故技重施调走大内巡逻的殿前司。
被遣至宫门口的赵长风只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瞧见赵三郎满身狼狈,无故夜间纵马狂奔,就快冲进御道内,顿时脸色大变,快步上前,骤然拔刀,斩断马脚,霎时嘶鸣震天,赵三郎险险被拦于御道之前。
赵三郎就地一滚,顾不得身上疼痛便大声喊道:“调兵有问题!”
心里始终存疑的赵长风当即反应过来,拉起赵三郎便朝皇宫大殿疾冲:“三郎,你速去三衙报与都指挥使,立即派兵过来!其余人等,随我入内抓叛党!”
***
紫宸殿外禁卫被清空,除了殿内灯火通明,推杯换盏,红飞翠舞,宴乐阵阵,周遭俱是冷寂漆黑,仿佛黑暗中匍匐着一只巨兽,正冷眼看接下来的血流成河。
殿内宴至酣时,宫乐靡靡,元狩帝在上首举起第七盏酒,接着是宰臣响应,然后百官响应,宴乐更替而殿内杂剧换成独舞,吸引群臣注意。
经霍惊堂科普,赵白鱼才知道这是宫宴礼仪,名为九盏制,由帝王始、到百官终,则换宴乐歌舞。
第八盏酒举起时,偏殿表演百戏,对大夏来使而言颇为新奇,他们群起而动,涌去偏殿观看,也带走一小部分命妇和朝官。
至于太后早在第三盏酒举起时就因身体不适,早早退场。
眼下殿内清空不少人,冷寂些许。
赵白鱼回头看向殿内角落里的香漏,可燃烧一昼夜的百刻香此时快燃烧到二分之一,听太监说是正午时分点的,现下该是亥时四刻,也就是深夜十点。
愣怔间,手被霍惊堂握住,抬眼看去,霍惊堂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忘摩擦他的手说:“大夏天怎么这么冷?”
赵白鱼无奈:“是你血气旺,手太热了。”
正于此时,元狩帝举起第八杯酒,说了些海清河晏、君臣相和的话,皇后在旁边笑着,把玩手里的酒杯,配合举杯的动作略显懒散,太子妃盯着面前的瓜果盘观看,而太子则看向香漏——
这已经是他第六次看香漏了。
他在计算时间。
“是亥时吗?”
赵白鱼低语一句,跟着百官群臣举酒杯过头顶,仿佛慢动作播放,清晰可见地看到太子将举过头顶的酒杯猛地摔向地面。
啪——
摔杯为号,响声清脆,恰在第八盏酒,鼓乐更换而殿内寂静之时,声音响彻大殿,引起众人注目。
元狩帝意味深长:“碎碎平安。来人,为太子换个新酒杯。”
太子站起,“孤不想换酒杯,但想换个位置坐。”
元狩帝:“想坐哪儿?”
太子走出:“想坐父皇的位置,儿臣请父皇让贤。”
话音一落便听到杯盘砸碎的脆响,发出尖叫的婢女太监都被一刀割喉,惨叫戛然而止,殿内霎时涌入上百死士,殿外也被死士包围,连偏殿也被控制住,没发出丁点声响。
殿内留下来的命妇和朝臣有些见识,看到尸体虽然脸色惨白,倒也没尖叫。
元狩帝拊掌而笑:“朕的储君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坐上这把椅子,连个一两年都等不得?愚蠢!名正言顺的路不走,没半点耐性,非要选谋朝篡位这条大逆不道的路,即便你明日登基也坐不稳皇位。天底下的人都会骂你得位不正,不孝不悌!”
“乾儿登基分明是陛下主动退位让贤,既占嫡长,又是正统,何来得位不正?”皇后慢悠悠地开口。
元狩帝看着她,目光颇为新奇,似乎没料到他才能平庸的皇后竟敢撺掇东宫篡位。
“朕小瞧了梓潼。”
皇后扯了扯唇角,抬眼看去:“只是小瞧吗?陛下眼里何曾有过臣妾?您娶我,却不打算与我合葬,文德殿的牌匾后面始终放着一份改立崔襄如为皇后的圣旨?崔相如,崔氏四郎,少年将军,英年早逝,他死之后便又来一个巾帼女将崔清茹,如今又准备凭空捏造一个崔襄如的身份,你当我不知道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她看向赵白鱼和霍惊堂所在的位置,满脸嘲弄:“偷龙转凤,李代桃僵,怎么您也想玩这一出?”
离得近、听得分明的赵伯雍和谢氏不禁心里一痛,看向赵白鱼,发现他面无表情,一边觉得没刺伤赵白鱼是好事,一边又忍不住神伤他的无动于衷。
“百年之后,与你合葬的皇后、与你同立史书的皇后,不是我!不是便不是,总归我活着,她死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那野种接近皇宫,堂而皇之地溺爱!你还想把我儿的皇位给他?我司马玉盈当年也是名满京都百家求的姑娘,不比那崔清茹差哪里,为何竟要受你如此侮辱作贱?”
皇后悲愤恼恨的控诉落在元狩帝眼里,只觉得荒谬好笑,并无丝毫动容。
“你不想被侮辱作贱,当初何必嫁给朕?司马氏待价而沽,而朕恰能得登大宝,彼此利益相同,一拍即合,你身为司马氏千娇万宠的嫡长女会不知道两家联姻是为了什么?”
皇后:“君是君、夫是夫、父是父,您做君王自然能铁石心肠,不觉有错,可您决然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看着吧,您从没放在心上的人将在今晚改天换日,而您最信重的人今晚之后锒铛入狱!”
她温声细语地说:“陛下放心,臣妾不会杀小郡王。”抬眼看向霍惊堂,见对方还是做得歪歪斜斜,甚至一只脚踩在塌上,脸上还是那副看不起任何人的嘲弄的表情,便火气不打一处来。“臣妾要他吃下死不掉的蛊毒,褫夺爵位封号,圈禁在京都府里,要他成为人人都能踩一脚的贱种!”
元狩帝的脸色已经冷下来,他环顾殿内,开口询问:“诸卿可怕?可愿追随此等无道之君?若是愿意,现下便是表忠心的时候了。”
殿内朝臣跪了一大片,异口同声:“臣等誓死不从夏桀商纣之君!”
太子面目狰狞地踹倒距离最近一个大臣:“放肆!别以为孤不敢杀你们!凭你们敢骂孤是暴君,孤现在就能让你们血溅三尺!”
“报国忠君之心,死而后已。”
却是陈师道满眼地蔑视,刺激得太子双眼通红:“孤忍你这个老不死很久了!次次在朝堂上和孤作对,孤说什么,你就反对什么,要不是看在你三朝元老的份上,早让你人头落地!”
他在殿内提着剑走来走去,暴躁不已地发泄:“为什么?孤哪里做得不好?这些年来恪尽职守,敬贤礼士,不敢有丝毫放纵,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满意孤这个储君?孤不好,霍惊堂就好了吗?他名声暴.虐,前两年府里还抬出几十具尸体,性好男色,放浪不羁,不成体统——他哪里比我好!为什么上至父皇下至公卿大臣,你们都要选他!我这么尊敬礼待你们,为什么……”拍着心口,红着眼哽咽质问:“为什么不选孤这个储君?”
元狩帝闭上眼,不愿回他。
陈师道开腔:“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歇斯底里,难堪大任。”
赵白鱼:“……”恩师不愧嘴炮王者。
霍惊堂直起身,将赵白鱼拉到身后。
高同知面无表情,户部副使直接翻白眼,杜工先摇头叹气,懒得搭理,卢知院更是满脸凝重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其余朝臣也闭眼撇过脸,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唯独门下省侍中章说令笑笑走到太子身边拱手参拜。
“殿下登基,名正言顺,四海归心,谁敢不服?”
元狩帝掀起眼皮,扫了眼章说令,余威犹在,后者忍不住缩起肩膀,令人诧异的是追随太子的五皇子一脸震惊和失望,忍不住开口规劝他们别犯傻。
“母后,您已是一国之母,二哥也是一国储君,登基本就是迟早的事,为什么要做傻事?还说什么父皇信重霍惊堂,是父皇亲生子,我们的大皇兄?太荒唐——到底是谁进谗言欺骗你们?二皇兄,趁现在没犯下大错,赶紧回头是岸!”
太子脸色阴沉:“五弟,念在过往情分,我不动你,你也别再说些伤人心的话。”扭头便剑指元狩帝:“父皇,还请您即刻写下退位诏书,交出传国玉玺。”
元狩帝不动声色:“你有本事,便直接改朝换代。”
太子被激怒,还想说什么时,殿外插1进来一道声音:“何必多说废话?皇兄一刻钟不答应,便杀朝臣一人,脑袋就挂在大殿之内,杀到天明、杀到皇兄点头写下退位诏书为止——”
众人望去,却见是死士簇拥着走出来的昌平,华服在身,光彩照人,笑容冶艳,看向赵白鱼:“这招还是你教的。”
她接过刀,就近斩杀了一个官吏,鲜血喷涌而出,殿内众人面露怒色。
赵白鱼上身前倾,下意识握紧座椅扶手,眼里霎时被一片血光遮掩,鼻间又是浓郁得散不开的血腥气。
昌平提刀,刀尖对准元狩帝,一在上一在下,笑容轻佻美丽:“皇兄,您栽我手里了。”而后转动手腕,刀尖对准赵白鱼:“你说你想杀我,现在看看谁是王谁是寇!当初你刀斩三百官,在天下人面前折辱我,今日我便要将那份屈辱十倍、百倍奉还!”
赵白鱼静静地看她,还坐在原位不动,本该是矮一截的,却让昌平觉得他在俯视,那样冷静从容仿佛立于不败之地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个人从躯体到灵魂无不在蔑视她!
昌平暴怒:“低贱的东西,二十年前任我耍玩,二十年人生受我摆布,哪来的资格轻视我?”
闻言,谢氏惊怒得浑身颤抖,被赵伯雍死死按住。
赵白鱼:“连蝼蚁都有资格轻视你,我为何不能?”
昌平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将赵白鱼从宴桌后扯出来,但横空一只手伸来,仅是用手背轻描淡写地敲击她的手腕,便有骨裂的剧痛袭来,逼出昌平一声短促的惨叫,狠辣目光投射向缓缓起身的霍惊堂。
“闹够了没?”霍惊堂看昌平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逼得昌平步步后退,而他走到桌前,挡住赵白鱼,一一扫过皇后、太子、昌平和百来个死士,忽地鼓掌:“都给本王滚出来!”
霎时殿外传来兵戈甲胄跑动发出的声响,点起无数火把,亮如白昼,与此同时偏殿传来先后不一的惨叫和皮肉被割开的声响,不过刹那便有大量官兵自偏殿的方向涌进来,将紫宸殿包围得水泄不通。
皇后、太子面如金纸,抖如筛糠:“三衙禁军早就被调走,镇守皇宫内外的禁军也都被遣走,哪来的禁军?”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猛地扭头看向卢知院和卢婉,父女俩面不改色,一个闭眼不看,一个低头不见,显然早已出卖了他。“为什么?”
太子失魂落魄,再抬头去看元狩帝,发现元狩帝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过,哪里还不明白?
原来从头到尾都被看在眼里,都在其算计中,可是为什么不提前阻止?
大概是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废黜储君的理由了吧。
太子惨笑,手里的剑哐当落地,再无斗志,束手就擒。
霍惊堂挥手:“杀无赦!”留下两名暗卫保护赵白鱼便转身入殿池厮杀,局面扭转。
殿内厮杀震天,一片混乱,命妇和朝臣迅速朝角落里奔跑,禁卫则掩护元狩帝退出紫宸殿。经过赵白鱼身边时,元狩帝看了眼赵白鱼,目光薄凉冰冷,而在此时,刺激过度的皇后捡起地上的刀剑便发疯似地冲向元狩帝。
保护元狩帝的暗卫迅速踢飞皇后,但下一刻就被十来个死士自杀式袭击缠住手脚,迫得元狩帝不住后退,和赵白鱼一块儿退到了角落处。
保护赵白鱼的两名暗卫心惊胆战,自然不能不顾元狩帝的安危,连忙贴着墙根朝门口跑去,结果一转头就被一把刀挡住去路,险些擦过眼睛,却也成功将暗卫和元狩帝、赵白鱼分开。
当中便有一个断了胳膊的死士突破禁卫杀至元狩帝跟前,元狩帝年轻时也是战场厮杀过来的,拔1出佩剑还能抵挡十来招,可惜疏于武艺二十多年,而死士又是完全不要命的攻击,很快就体力不支。
迎面一刀劈下来,白光闪过,元狩帝瞳孔紧缩,只听铿锵声响,却是赵白鱼捡起地上的刀快准狠地挡住死士当头劈下来的一刀。
元狩帝反应极快便将刀送进死士腹部,就要拔1出时,突然被死士死死拽住手腕,动弹不得。
赵白鱼举刀过头顶,狠狠斩落死士双手,满是豁口的刀应声断裂,随死士一块轰然倒地,露出死士身后满眼癫狂的昌平。
昌平紧握手中刀冲刺过来,速度太快了,加上狭窄的角落堵住元狩帝退路,而他手里的剑在死士倒地时便顺势松手,还插在死士腹部,赵白鱼的刀也断了,此时俱是手无寸铁,无路可逃。
便见锋利的刀尖瞬间到眼前,皮肉被刺穿的声音宛如裂帛,响彻于耳边——
此时殿内的叛党被清理干净,禁卫涌进来,赵长风和赵三郎确定偏殿没有叛党活口便冲进紫宸殿正殿,首先寻找赵伯雍和谢氏,发现二人均无大恙这才放心下来,接着环顾殿内,眼尖地看到角落里的元狩帝和赵白鱼,还有提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的昌平,顿时心惊肉跳地大喊:“小心!”
霍惊堂甩干刀上鲜血,看到赵长风和赵三郎对他身后惊吼便顺势扭头看去,下一瞬目眦尽裂:“小郎!!”
殿内一众人扭头,俱是一愣,却见赵白鱼挡在元狩帝身前,而本该杀了元狩帝的刀此时插1进他的腹部。
“五郎——!!”谢氏凄厉地痛喊。
赵白鱼死死握住昌平的胳膊,直到霍惊堂过来,双目赤红地斩断昌平的胳膊,后者痛得满地打滚自无人理睬。
赵白鱼倒在地上,被元狩帝扶住后背,试图通过调节呼吸来舒缓剧烈的疼痛,手指动了动,想安抚一下霍惊堂,还想道歉,他要先抛下他了。
可是很疼,疼得抬不了手、说不动话。
霍惊堂,霍惊堂,我好疼啊。
赵白鱼想肆无忌惮地哭,异世之旅,千辛万苦来一遭,十九年孑然一身,多幸运让他遇到一个毫无理由偏爱他、珍重他的霍惊堂。
明知道这些时日是在利用他的偏爱达成逼杀昌平的目的,霍惊堂还是纵容着他、无理由地偏心着他,不质问、不斥责,为他奔走,为他搭起戏台演了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可是他没办法了。
霍惊堂,赵白鱼再聪明也没办法找到能够继续拥抱这个时代的勇气了。
霍惊堂想抱起赵白鱼,被元狩帝怒斥:“你想他死吗?别搬动他!太医在哪?给朕滚过来!”
逃到殿外的太医官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霍惊堂茫然无措地跪在赵白鱼跟前,愣愣地盯着插在他腹部的环首刀,战场上断手断脚甚至削了半个脑袋的伤口都没怕过,唯独此刻手脚发软,脑袋空白,好像连最基本的话都说不出口。
陈师道、高同知等人都心急如焚地围了过来,望眼欲穿地等待太医救治结果。
谢氏和赵伯雍在人群最后面,不是挤不进来,而是动不了。
谢氏栽倒在赵伯雍身上,一松开就能摔倒在地,赵伯雍浑身僵硬,看似镇定,实则一动便会软了手脚。
赵长风和赵三郎来到父母身边,不解他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但此时七分心神不自觉牵挂赵白鱼,三分心思分散出来关怀父母,便听到谢氏似乎不停呢喃着一个名字。
“小鳞奴,娘的小鳞奴……”
小鳞奴———
赵长风和赵三郎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惧万端。
谢氏怀最小的儿郎时,犹爱吃鱼,可她从前是不爱吃的,便道是肚里的小儿郎嗜鱼,于是娶了个小名。
小鳞奴,鳞为鱼。
那时整日整日地喊小鳞奴,连年纪最小的赵三郎也会喊小鳞奴。
直到赵家的小儿郎出生,风雨满门,病体缠身,无人再记得这个专属于赵家小儿郎的小名。
可是现在他们的娘亲为什么对着赵白鱼喃喃这个小名?
而此时的太医一脸为难:“需要把刀拔.出来,必须足够快,避免大出血救不了,可是……可是——”
“朕知道你们这群太医平日怕医死贵人便什么病都往不大不小了说,可眼下不是能任你糊弄的时候,救下赵卿,务必保他不死。他今日死了,你也跟着去了吧!”
咕咚一声,太医恐惧地吞咽口水,连忙叫人带一堆止血保命的药散过来,做足心理准备才敢握住插在赵白鱼腹部的环首刀。
仿佛回光返照的赵白鱼却拦下太医为他拔刀的手说:“……别救我,我不想活。”
咚!咚!咚———!
子时到了,城楼上的钟鼓在此时连敲三次,响彻京都府上空,也擂敲着殿内众人的心门。
昔日或亏欠,或厌恶过赵白鱼的人,今夜都得以碎心万段来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
PS:
小鱼逼杀昌平,就是逼她谋反,他赌原著太子得位不正,因为光靠污蔑昌平通敌这招,变数太大了,关键还在于皇帝的想法,小鱼不敢赌,赌不起,他已经不太相信官场上能有人懂他了。
所以他利用老霍,上上末尾他和昌平对话,老霍其实听到了,他也知道小鱼的利用但是没关系,而小鱼也知道一旦老霍知道他的利用就会主动配合。
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了。
(后面说)
PPS:其实小鱼从一开始就心存死志,不是因为知道穿书真相才想死,而是二十年一直尝试接受那个时代但是太难了,知道穿书真相就迅速想死,只是他给自己想脱离这个时代的理由,但他又在挣扎,又还是对这个时代抱有期望。
不然以小鱼的开朗乐观,怎么可能第二章 那里就接受死亡了?
什么穿书什么必死结局,都是借口。
两江是压倒他的稻草。
(他连挡刀都有算计,彻底堵死昌平活路,真的是完全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小鱼一直很温柔地拥抱太阳,也拥抱黑暗,就算不想活了也竭尽全力去对身边的人好,唯一自私的地方在于他接受了霍惊堂的爱意。
他知道自己会死,活不过几年,不该祸害别人的,偏偏忍不了霍惊堂给出的偏爱的诱惑,所以他问心有愧,愧对被抛弃的霍惊堂。
霍惊堂可以不要天下而去偏爱纵容赵白鱼,所以他是小鱼唯一的救赎。
PPPS:这两章写太匆忙了,接下来可能会一点点慢慢修改(主要是写的时候太困了,脑子太痛了,一动就脑子疼,而且没有时间缓冲和修改,我会非常没有自信)
PPPs:这两章关于小鱼的情绪变化可能没有怎么表现出来,写得比较隐晦,等我睡一觉再重新思考一下是在这两章修改还是放到接下来的章节。
没存稿就是,不行,TT
第89章
殿内一片寂静, 赵白鱼的回光返照不过瞬息,说完话便意识昏沉, 面如金纸, 唇色苍白,奄奄一息。
霍惊堂小心翼翼地碰着赵白鱼的手,声音沙哑地说:“救他……”
霍惊堂抬眼,眼睛通红, 眼里填满一览无余的伤痛, 情绪紧绷到极致, 和他対视的人看一眼毫不怀疑他很快就会崩溃。
“不惜一切, 求你救小郎!”
太医开口,张合数下, 没能发出一个声来, 抬头扫了眼元狩帝、霍惊堂,还有围过来的满朝文武,脸上的震惊、焦急和不知缘何而来的懊悔之色尤其明显。
心内不由叹息,这小赵大人一句话便牵动满朝文武的心,连政见不同、时常于庙堂、集会上严词怒斥赵白鱼无诏擅杀三百官的御史大夫都流露出担忧,遑论其余人。
大内行走三十年,眼下这一幕倒真是前所未见, 连攻讦赵大人的政敌也为其品行倾倒。
问题是小赵大人现在明显没有求生欲望,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 莫不是刀斩三百官后心存愧疚?
太医思绪纷杂,很快就被如何救治赵白鱼的一系列医学办法覆盖,他令人去煮来一碗百年野参汤吊住赵白鱼的气, 而后看向他的腹部,顶着元狩帝逼人的目光和霍惊堂浑身散发出来的肃杀气势, 以及身后满朝文武的灼灼目光,不住擦拭手心冒出来的冷汗。
“不能拖延太长时间,眼下没有大出血,刀拔1出来就不一定了。所以拔1刀时必须快、稳,然后迅速撒上止血的药散,但是环首刀几乎贯穿腹部,伤及脏器,如果药散止血效果不及出血的速度,恐怕……”
“你少啰嗦!”元狩帝怒斥一声,又看向大太监:“去把宫里最好的止血散和提气吊命的药材统统拿来!”
大太监连连点头:“老奴这就令人去拿!”言罢速速退出去。
赵长风毛遂自荐:“我背都知跑着去会更快些。”
大太监亦是心急如焚,闻言没有多犹豫,便被赵长风背去拿药材,果然比他小跑着去快多了。
而这头按太医指示,元狩帝将赵白鱼平放在地面,太医擦擦手就准备握住刀把时,霍惊堂开口:“我来拔.刀。”
太医愣了下,殿内的确没人比小郡王握刀的手更稳,不过他能行吗?
医者不自医,提刀杀人跟切菜瓜似的小郡王亲自替他的小郎君拔刀,不会心颤手抖?若是出了事,事后不会将小赵大人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虽如是想着,太医还是让开位置,毕竟他确实没把握足够手稳,而霍惊堂情绪再不稳定,手臂肌肉记忆也能支撑他稳稳地握住刀把。
霍惊堂看了眼赵白鱼,蓦地手一动,哧一声闷响,刀离皮肉哐当落地,而他拔1刀的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
太医眼疾手快地倒止血散,药粉被汩汩流出的血水冲落,不得不倒完一瓶又一瓶,直到药粉盖住血水和狰狞的伤口,出血量逐渐减少直到停止,而地面已经散落七.八个药瓶。
“回陛下,回郡王殿下,隔一个时辰再灌点参汤吊着气,等血流彻底稳定后再做缝合,现在先把小赵大人放到安全人少的地方,就怕接下来高烧不退,所以必须时刻有人盯着小赵大人,用酒擦拭身体降温,注意伤口发炎。”太医拱手道。
元狩帝:“收拾暖阁,安排赵卿住进去,令宫女太监还有太医日夜不休地看守,谁敢怠命,延误赵卿性命则就地格杀!”
暖阁就在紫宸殿后方,距离最近,适合本就不便多搬动的赵白鱼住进去。大太监和赵长风也在此时赶回来,喂了赵白鱼药效更好的补气丸,太医便趁机缝合他的伤口,才使赵白鱼不至于在颠簸中再次裂开伤口。
赵白鱼被送进暖阁,昏迷不醒地渡这生关死劫,霍惊堂随同其侧,日夜不离,期间出去找赵伯雍,在宫道上和他说了些事,之后再回暖阁,便不管不问殿外之事。
***
紫宸殿桌椅破碎、杯盘倾塌,一片狼藉,死伤的太监宫女、朝臣命妇都被带下去,昌平捂着被太医撒了止血散的断手疼得不住呻.吟,皇后被踹了一脚,伤及内脏,嘴边的鲜血已经干涸,但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至于太子,独自站在大殿中央,面色是浓重得散不开的悲哀,肩膀和腰背深深地塌下来,再不复东宫储君的骄傲和意气风发。
章说令呆若木鸡,看到元狩帝走过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求饶:“陛下,陛下,臣一时糊涂,求陛下看在微臣侍奉两朝的份上饶过微臣,臣愿辞官归故里,愿奉上全部家财——対了,臣还愿意指认昌平公主贿赂官场、徇私枉法等累累恶行,臣收的文物、宅子都在!都没花!臣愿意将功补——”
话没说完,元狩帝就从禁卫手里拿过环首刀,一把砍下章说令的脑袋,随手便将刀抛向身后的禁卫,来到太子面前,猛地一巴掌将他扇翻在地。
太子脑袋嗡嗡响,下意识捂住脸颊,擦到破皮流出的血,畏惧地看向元狩帝:“父皇……”
“蠢货!和你生母一样不堪大用!”元狩帝睥睨着太子,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和厌恶:“朕的确偏心,可是立你为储君,哪样不是按储君的标准来培养你?把卢知院的女儿聘给你,把当朝太傅请来教你,你却去觊觎赵家四郎,阳奉阴违,还学会负恩背义,但凡你有子鹓三分胆气,敢像他一样明媒正娶赵白鱼来求娶赵家四郎,但凡対外予以妻子的尊重和爱护能有三分真心,倒不至于叫人瞧不起。朕把刑部予你,也知道老五敬重爱戴你,把户部交给他,把淮南漕司使给了司马骄——论起来,文臣武将财权哪样没给你?可你要不要回头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给了户部,京都漕运和北方漕运商税贪污受贿,欺公罔法,上行下效!”
五皇子愣住,原来父皇都知道?
“给了淮南,眼巴巴把钱送进安怀德府库里,帮靖王养私兵!”
太子脸上闪过惊慌,当初的借口没瞒骗过父皇?
“给了刑部,你时常用来対付一些不听话的朝臣,在其落难时加以严刑拷问,拿到证供便转头钻进朝堂上诘难敌対政党。给了你调动禁卫的权利,你转头用来逼宫谋反——”元狩帝气愤难当之际,一脚踹向太子心口。“你说你犯下这条条桩桩的罪状,够不够朕废了你这个储君?”
“句句责难朕处心积虑废你太子之位?朕还需要处心积虑吗?朕的确因爱屋及乌,偏心子鹓,可是子鹓镇守边疆,立下不世战功,何曾见过他拥兵自傲?兵权说交便交,朕令他去做什么便做什么,每个差使办得出色,但朕没给过功劳不说还时常呵斥,你见过他心生不满吗?他是脾气差了些,却从不越底线,更不攻讦戕害政敌,从不贪污受贿,也不去压迫子民……你不满,你觉得子鹓比不过你,你倒是仔细说说,你哪里比得过子鹓?”
“你说朕偏心,朕也给了你公平竞争皇位的机会,给了皇后中宫该有的尊重和权利,可你做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元狩帝音量提高,厉声呵斥:“她执掌中馈却肆意打杀宫女太监,戕害后妃和皇家子嗣,更屡次対子鹓出手,子鹓前两年交还兵权,退缩于郡王府,这毒妇还不死心,派遣十几二十个奸细潜入郡王府,被杀后便対外散播子鹓残暴坏他名声!子鹓成亲时,还想往他后院里塞人!看看干的哪件事拿得出手?”
五皇子心惊,难以置信,这些事他却全然不知,在他心里,皇后该是温婉大方,尤其善良,待他这个没了母亲、没有强有力外家靠山的皇子如亲子,所以他才会效忠于东宫。
太子瘫坐在地,只冷冷地笑着,“父皇嘴上说的,当真和心里一样大公无私吗?您说给了儿臣公平竞争的机会,为什么还费尽心机为霍惊堂铺路?霍惊堂身中蛊毒,药石无效,失去储君资格后,您为什么又要培养六弟?”眼里和话语都流露出憎恨,“您明明打心底里,就没在乎过我这个儿子!您就没想过要我这个储君!!”
既封了他储君,为何还想栽培别人?
“自私自利,无药可救。”元狩帝很失望,他不是没対太子倾注过心血。“太子无孝无义,寡廉鲜耻,恃恩而骄,废黜储君之位,圈禁宗正寺!皇后无才无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意图祸乱前朝,有失妇德,难为中宫,革除一切封号,废为庶人,贬入冷宫!”
背过身,负手而立,元狩帝不想再见太子和皇后:“拉下去!”
太子连连冷笑,步步后退,骤然放声狂笑,蓦地询问还留在殿内一声不吭的卢婉:“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能一边甜言蜜语,一边眼睁睁看我跳进圈套里不救?”
卢婉低头看着地砖,“妾自小家训便是忠君爱国,绝不做逆天逆君逆祖宗的错事。”
“好一番义正言辞。”太子彻底心灰意冷,在禁卫上前准备将他拿下时,突然捡起地上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难得有了几分穷途末路的英雄气概,大声喝道:“不必你们动手!与其披枷带镣,任人折辱,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就赴黄泉!”
言罢便割断喉咙,血溅三尺青锋,魂断紫宸殿。
“啊啊啊!!”皇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扑到太子身上尖叫:“我儿——”双重刺激使她心绪重归清明,又哭又笑,又痛又悔,捡起太子抹过脖子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抬头冲着元狩帝大喊:“陛下,我做臣时有负于您,可我做妻时是您负我!”
哧一声划过脖子,血花溅出,母子二人同归黄泉。
元狩帝握紧拳头,决绝至此,甚至不愿回头去看皇后和太子二人最后一面。
他们逼宫谋反没被赐死,不感恩戴德反而自戕于御前,亲手将最后一丝夫妻情分、父子情分抹杀得干干净净。
大太监心内叹息,枉费皇后和太子只记得埋怨陛下不公,却连陛下的性情都摸不透,难怪败得惨烈。
卢知院想带卢婉回家,但卢婉说她想陪太子最后一程,元狩帝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太监默默地抬起太子和皇后的尸体,垂头静立,等待发话。
卢婉静静地看着太子尸身一会儿,伸手盖上他不肯闭上的眼睛,霎时泪眼盈眶,嘴唇微动,声如蚊呐:“您问妾,妾也想问您,为何能一边同我扮演这么多年鹣鲽情深的夫妻,一边心心念念是他人?”
死去的人自不会回答,卢婉永远得不到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走吧。”
太监听令,随卢婉走回东宫。
处理完皇后和太子,还剩下罪魁祸首昌平。
元狩帝回头冷冷地看她,她的华服染了血和尘埃,污脏不已,高髻松散,因失血过多和剧烈疼痛而脸色惨白得吓人。
“朕本想放过你。”
昌平讥讽一笑,笑容苍白,虚弱地说:“这话……您骗一骗您的臣子可行,就别来骗……臣妹了吧。”
元狩帝静静地看着她,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也曾有过兄妹相亲的时候,有她小小个的,被靖王欺负了就跑回中宫要他去打一顿出气,结果转头就被靖王从民间买回来的新奇物事哄得倒戈,气得他还是跑去和靖王打一架,最后兄妹三人吃坏了肚子却还能哈哈大笑的和睦时候。
还有他从战场上回来一蹶不振,昌平既照顾在朝廷和后宫之间周旋而疲乏的母后、又替他讨好父皇,还帮他打理府中事务,刚及笄的小姑娘硬是用她单薄瘦弱的肩膀替她无能失意的兄长撑起风雨。
那个时候,昌平还是个好姑娘,脾气骄矜些、霸道些无可厚非,毕竟是最受宠的嫡长公主,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合该送到她面前博她一笑。
后来怎么变了?
现在怎么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想不通缘由,或者心里其实能猜到缘由,只是元狩帝不想去追究谁错多一点、谁又対多一点,兄妹之间的这段恩怨是该了结了。
“昌平纵私欲、进谗言,祸乱东宫,蛊惑皇后,致前朝社稷动荡,朝臣不安,褫夺一切封号爵位赏赐……”顿了顿,元狩帝说:“赐鸩酒。”
到底留了昌平全尸。
但在这时,将心神大伤的谢氏送离皇宫的赵伯雍重返紫宸殿,撩开官袍,五体投地,伏地不起:“庶人昌平牵涉两江大案,包括构陷石商,夺其私产,害其性命,贪污受贿,幕后把控江南漕运走私大罪,为消弭罪证而杀采石场三百人——罪行滔天,罄竹难书,杀人偿命,但人死则前尘尽灭,昌平之恶,不足以一死泯其罪,更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还黎民百姓一个公道!故微臣请求陛下将昌平交由臣问审!”
元狩帝面无表情地看他:“朕记得承玠没任何职务与两江大案相干,再者昌平还未问审,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莫不是去年主审江南科场大狱顺道查出来的?”
赵伯雍声音里压抑着极其沉重的情绪,“臣方才在宫道上,先后遇到陈尚书、杜度支、高同知还有康王殿下,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与两江大案相关的细节。回紫宸殿时,遇到临安郡王,终于知道五郎为何刀斩三百官,为何——”
太阳穴处青筋暴突,腮帮紧绷,死死咬住牙齿,用力得牙龈渗血,腥甜的味道萦绕于舌尖,不断刺激着赵伯雍,直勾勾瞪着地面的眼球布满猩红的血丝。
“为何将斩落的脑袋挂在公主府门口,为何执意将昌平推到天下人面前!”赵伯雍一字一句,痛得撕心裂肺:“概因五郎亲眼所见三百人葬身火海,概因背负血海奇冤的两江百姓将那冤屈诉至五郎面前,因他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不忍黎民百姓冤屈冲天,却又不能不顾及山河社稷!不能不忠君报国!一边是主辱臣死,一边是冤屈冲天的黎民百姓,赵白鱼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有口难言,唯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唯有背负不孝残暴之名任天下士子文人攻讦,既捍卫君王颜面,又为民申冤,惩戒恶人!”
话语底下潜藏的真相彼此都懂,而今昌平逼宫谋反,罪证确凿,无论查出多大的案子都不会牵扯出元狩帝,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逆党叛贼的话。
虽没完全撕开元狩帝的脸面却也令他対不识趣的赵伯雍生出一丝恼意,顾及昌平恶事做尽,他也的确理亏三分,便忍耐着说道:“承玠,朕知道你心有旧怨,但太后年事已高,褫夺昌平爵位封号,贬为庶人,还赐死……太后二十年没见昌平,早已思女入骨,病了许多次,但是昌平回京的这段时日,她老人家仍顾及你,哪怕唯一的女儿到了眼皮底下也拒绝见面,若是让她知道昌平受尽折辱,该如何心碎神伤?”
赵伯雍坚持道:“陛下,两江百姓需要公道!”
“你!冥顽不灵!你就这么记恨当年的事?是不是这二十年来也偷偷埋怨过朕?”
“臣惶恐。”赵伯雍以头抢地,连碰三下,霎时青紫血红一片,“陛下可还记得混乱之时,昌平対五郎说了一句话‘二十年人生受我摆布’?”
元狩帝颔首,当时听完,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只是没来得及多想,如今仔细向来十分古怪,连带着昌平対赵白鱼异常的厌恨也古怪得厉害。
世上哪有做人母亲的,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仇人来対待?
昌平待赵白鱼岂止是仇恨,若能啖肉饮血,赵白鱼早便没命了。
“你知道原因?”元狩帝询问的同时,看向一旁面露诡异畅快笑容的昌平,心生不祥。
赵伯雍抬头,只恨得双目赤红,仿若滴血:“二十年前,昌平服下催产药,故意早臣妻半个时辰生下孩子,令阉狗李得寿刻意调换两个孩子,被贬至洪州时,故意留下孩子,代她受我等迁怒、憎恶、怨恨!”
每说出一个词,脑海中便想起他曾対赵白鱼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是他的小儿郎,是多灾多难、命途坎坷的小儿郎,可他前半生所受的坎坷、灾难竟都来自于他的至亲!
赵伯雍恨得哆嗦着双手,条条青筋突出,“陛下,臣就问一句,臣的五郎,我赵家的小儿郎,他是犯了什么天条戒律要受这样的罪?”
元狩帝踉跄着倒退一步,显然没料到真相如此荒唐,直直冲击人心,他回想赵白鱼的模样,发现他的记忆里没有小时候的、少年时期的赵白鱼,因为那时候他还是赵家‘四郎’、公主亲子,而为了补偿赵家,他和太后都刻意地忽略赵白鱼,转而宠溺着原来的‘五郎’。
他们対赵钰铮的纵容、宠溺,既是补偿赵家,也是帮昌平赎罪,帮她化解恩怨,可是赵伯雍现在说两个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互相调换了?
他们的补偿、化怨都给错了人,越是纵容、恩宠,便越是亏欠赵白鱼?
元狩帝低头看向掌心的鲜血,看向衫袍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脑海中不断回闪刚才昌平持刀杀来,无路可退之时,却是他曾屡次产生杀意的赵白鱼挡在他身前,扛住了昌平疯狂的、势不可挡的一刀。
元狩帝一生尊荣,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他而死,但是他知道那些人要么是博一把好一步登天,要么因朝堂社稷安危系于帝王一人,不能有失。
当然也有爱他的人愿意为他死,可是这些人无一不是爱着身为皇帝的他,所有的爱意便都打了个折扣。
此生唯有崔清茹在他落魄艰难的时候爱他,只因爱他,便甘愿赴死,死得惨烈,在元狩帝心中留下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痕迹。
而今又多了一个赵白鱼,不是出于爱、更不是出于忠君事君,只单纯为了他这个人,便愿意以身挡刀,以死相救。
元狩帝看得出来哪怕换个人遇险,赵白鱼也会挺身而出。
対于一个什么人心都见过的帝王而言,无论是刻意的谋算还是因他皇帝的身份而表现出来的爱和敬重,都远不及赵白鱼无差别的舍身相救更让他感怀其真心。
赵白鱼的生死置之度外,拒绝太医为他拔刀时的万念俱灰,为天理公道、为民为国之心,之高节,都令元狩帝动容。
还有从未见过那样茫然无措,失魂落魄,痛心入骨的子鹓,一向意气风发,敢甩帝王脸色,敢和他割袍断义,连蛊毒缠身濒临死亡时,都没哭过、也没慌成那样过的混世魔王,有朝一日,竟也能透骨酸心地当着他的面慌得不知所措。
眼下又有换子的真相当头砸来,元狩帝到底有所亏欠。
赵白鱼,赵白鱼。
黎民百姓的青天,大景朝堂的肱骨重臣,赵府被鸠占鹊巢的幺儿,子鹓三书六礼聘回去的妻,他的救命恩人——
问心有愧啊。
“带下去,交由你,”元狩帝缓缓转身,抬手挥了挥,停顿一会儿说道:“按律惩处。”
“臣,”赵伯雍磕头:“谢陛下!”
***
昌平被带下去时,不知悔改地盯着赵伯雍笑:“谢琅嬛输给我了,她一辈子都输给我。而赵郎你,不管是怨是恨,都将记得我,永远,永永远远,都摆脱不了我!”
赵伯雍面色冷漠地睨着她。
“痛吗?我再告诉你,如你所说,我的确是故意留下赵白鱼,要让你们一看到他就想起我,想起我做过的那些事,要你们没办法因我的离去而得到安宁。我还令人喂赵白鱼洗髓丹,要他健健康康的,与我儿早产体虚多病対比,你们越心疼四郎,便越恨赵白鱼,越是会嗟磨他哈哈哈哈……可惜啊可惜,赵白鱼没被你们磨死在后宅里,没叫你们一辈子都把四郎当成亲生儿子疼极爱极宠极——可是!可是当下揭穿真相看你们痛彻心扉的模样,孤也畅快!”
昌平神经质地凑过来说:“赵伯雍,本公主当年対你一见钟情,七情六窍尽系于你一人身上,可你辜负了它,你辜负了我。我爱你,也恨你,恨你対我的情意不屑一顾,更恨你们当初将我逐出京都,驱至两江,让我受尽屈辱——我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若不是你,不是赵白鱼,不是你们非要咄咄逼人,我何以落得如此狼狈?”
赵伯雍伸手卸掉昌平另一只胳膊,同时快速卸掉昌平的下巴,让她说不出话,且形貌更为狼狈。
“牢里的吃人刑具太多了,怕你撑不住,现在没了手,没法咬舌自尽,之后再打断你的腿骨,你就会明白求死不能的滋味了。”
赵伯雍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快阴冷,连恶得死不悔改的昌平见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似乎终于想起来二十年前的状元郎也曾一度是京都府闻之色变的刑部酷吏。
眼睛睁大,瞳孔紧缩,昌平终于后悔自己给了赵伯雍剥夺她自裁的机会。
***
赵伯雍出了宫门,发现送走谢氏的那辆马车还停在外面,赵长风和赵钰卿各自心事重重地守在马车两侧。
“还没走?”
“爹?”赵长风和赵三郎连忙走过去,异口同声地问:“赵白鱼\五郎伤势如何?”
马车里传来响动,赵伯雍快步上前,撩开帘子发现是谢氏起身太快而摔倒,撞到马车里的边角,把牙瞌碎了,血流如注仍不觉疼痛似的,急忙询问:“五郎可,”情绪起伏太极端,呼吸急促,不得不喘口气再说,“可脱离危险?”
赵伯雍一边擦谢氏下巴上的鲜血,一边令大郎找出止血散,手在颤抖,还必须轻声细语地安慰:“无事,太医说无事,刀拔.出来了,血止住了,快,”似乎发觉声音因哽咽变了调,不太寻常,便勉力一笑:“快醒了。”
谢氏直勾勾地看他:“你骗我。”她很笃定,“你又骗我。”拨开赵伯雍的手,她伸长脖子去看宫门口,看紫宸殿的方向,“那刀都穿过五郎的身体了,我瞧见那血流得一地都是,他就那么大个人,身体里哪来那么多的血?会不会失血过多——呸呸。”
呸完了,谢氏呆呆地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好半晌才眼带希冀地问:“我能不能留在宫里?”
赵伯雍静了一会儿,紧紧握住谢氏的手说道:“待我入宫请旨,陛下,陛下同意了就行。”
赵长风和赵三郎都愣在原地,木讷而机械地帮忙拿止血散、拿擦血的巾帕,脑子乱糟糟的,好半天理不出个思绪来,偌大的疑惑盈塞心口,为什么父母対赵白鱼是这个态度?
为什么?
可是隐隐约约的,心里深处告诉了他们答案,只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笼罩着,快要破土而出了,连带着那挟裹一切的毁天灭地的架势冲过来。
“小鳞奴,我的小鳞奴,我的小儿郎,我,”谢氏手足无措地按住心口,试图掐灭那慌得痛得无边无际的情绪,小声呢喃:“我以为贬妻为妾,险些命丧黄泉便是最大的劫难,我以为,我的小儿郎奄奄一息,苦痛缠身,此后十年间牵肠挂肚,不得心安,遍寻鬼神,求它们别带走我可怜的小鳞奴,便已是此生最残酷的苦难,可我——”
谢氏深呼吸,哽咽着,一度说不出话来。
“可我怎么能想到,我怎么能想到我的小鳞奴被……被换了?我怎么能想到原来这不是我的劫难,原来我,我才是小鳞奴此生最大的劫难。”
第90章
被换了?
什么被换了?
赵长风的手在颤抖。
赵三郎小声问:“爹, 娘,你们说什么被换了?小鳞奴是五郎还是四郎, 是赵白鱼还是赵钰铮?爹, 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赵伯雍扶着谢氏的肩膀,背对赵长风和赵三郎二人,声音很低地告诉他们真相。
“四郎是真正的四郎,五郎是真正的五郎?赵白鱼才是我们的小鳞奴?他才是赵家的小儿郎?”赵三郎步步后退, 连连摇头:“太荒唐了,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赵长风表面看上去很镇定:“爹和娘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四郎……赵钰铮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赵伯雍按住谢氏头颈后方的安睡穴, 令心神都崩溃了的谢氏陷入昏迷, 这才回应赵长风的问话:“我和你娘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至于赵钰铮——”提及赵钰铮便声音冰冷, “回府亲自问一问他便知道了。”
听话里的意思是赵钰铮知情?
他知情为什么不说?
赵伯雍和谢氏都在马车里, 赵长风负责驾驶马车,赵三郎则骑在马上跟在后面,表情空白,此时已是六神无主。
马车忽然拐了个弯走进一条死胡同停下来,好半晌没动,赵伯雍撩开车帘问:“到了吗?”
赵长风心头一跳,骤然回神, 赶紧跳下来,牵着缰绳调头, 便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看似镇定的赵家大郎其实魂不守舍,并非无动于衷。
赵伯雍没说什么,钻回了马车。
马蹄声嗒嗒, 车轮滚滚,静谧的街道上仅有他们一家四口。
夜空圆月皎洁, 府内万家灯火,若是往常结束宫宴,此时他们应该护送爹娘回府,三郎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挥舞着双手大谈他在宫里巡逻时的所见所闻,娘会笑着附和,爹会呵斥,但眼里满是笑意,并不是真的生气。
而他还是像今晚一样驾着马车,安静地听他们谈天说地,细心地留意路况,避免喝了酒的爹娘因颠簸而头疼,同时听着三郎说要将他从宫宴里看来的百戏宴乐说与四郎听,这时候的爹娘会将他们偷偷从宫宴上带出来的、藏在袖子里的食物递给他们,让一直在维护大内治安的他们填饱肚子。
娘有许多个百宝袋,常用来装些小食、干果,有时候还能藏宫宴里的炙烤羊肉、蟹酿橙等硬菜,其实冷了并不是很好吃,可那些菜上到朝臣命妇的桌上都是有限额的。
爹和娘将自己那份留下来给了他们。
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很快乐。
但今晚之后,那样简单的快乐和幸福分崩离析,并将永不复存在,于赵家人而言,那阖家团圆的万家灯火从此以后怕是再无一盏属于他们。
***
赵钰铮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直到三更天到来,伺候他的嬷嬷和家仆们前后来劝他先休息,都被他冷眼斥退,束手无策地退到院子外,苦不堪言地对视。
赵府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郎君虽说身强体健,比起小时候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已是好了许多,但他性情实在好动,固执不服输,到外头和人比投壶输了便要日夜不休地练习,非将自己累垮才肯停下来。
再比如骑马,被京都一些纨绔子弟嘲笑跟个小姑娘似的,连上马都需要别人搀扶,一气之下回来苦练两个月,愣是摔断自己一条胳膊、一条腿。
再来说这读书考科举,原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年突然发愤图强,老爷夫人不明白,他们这些成日伺候的人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四郎分明是因官场上的赵白鱼有所建树,得了青天的好名声,心里不服输,便暗地里较劲儿。
说实话,人有股不服气的劲儿是好事,如此方能上进,可是一味将不服气的劲头放在与他人的攀比、赌气上,却不见得是件好事。
更何况四郎废寝忘食,累病了,苦的还是照顾他的这一院的人。
奈何没人劝得了四郎。
不过宫宴这个时辰也该结束了,老爷夫人回来便好了。
家仆们正做如是想,忽然见院门外头进来两名赵府家丁打扮的陌生人,道是老爷派他们来传唤四郎到前厅去,这倒是寻常之事,便无人阻拦,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带走赵钰铮。
就是瞧着四郎神色阴沉得可怕,步伐也过于匆忙,难道是前方出了事?
没等家仆们想明白便看见四郎刚走到碎石子小道中央,忽然出现十来名窄袖黑袍人团团包围住四郎和两名家丁,交谈不到两句就动手,几十个回合骤然将家丁斩于刀下,不由惊恐惶惑,正想放声尖叫之际,夫人的贴身嬷嬷出现,目光冰冷地环扫过他们。
“那是府里的护卫,杀了意图谋害赵府的歹人罢了。三更半夜就别大惊小怪,都回自己屋里去睡,没吩咐不用出来。”
院里的大丫鬟鼓起勇气问:“那四郎怎么办?”
“自有老爷和夫人来处理。”
闻言没人再多话,纷纷退下回自己屋。
刚把门关上,方才问话的大丫鬟忽然觉得不对,她问的是四郎,怎么嬷嬷说的是‘处理’?倒像是处置什么人犯似的。
摇摇头,大丫鬟觉得自己想多了,那可是赵府千娇万宠的幺儿,连圣上和太后见到他都会笑的赵四郎,满京都谁不知道他生来矜贵?
待家仆和丫鬟都退去,谢氏的贴身嬷嬷来到赵钰铮跟前,面无表情地福身说道:“请随老奴到前厅去见老爷、夫人。”
“爹和娘回来了?”赵钰铮脸色惨白,不禁后退一步,瞥见被斩杀的两名死士更是心惊肉跳。“为什么斩杀这两人?”
“他们是歹人冒充府里的家丁。”嬷嬷催促:“您该去前厅了。”
前后路都被堵住,唯一能带他走的死士被杀,赵钰铮退无可退,只能跟随嬷嬷去往前厅,二十年来走了成千上百次的长廊在今日变得无比漫长、磨人,充满未知的恐怖。
***
回到府里,有人来报刚才发生在赵钰铮府里的事,赵伯雍面色冷静,毫不意外,显然早已料到情况。
赵三郎走过来问:“那两个冒充赵府家丁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为什么带走四……为什么带走赵钰铮?”
“你们先去前厅。”赵伯雍说完便抱着谢氏回主院。
赵长风和赵三郎对视,都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慌乱、恐惧和畏缩。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率先迈开步伐:“走吧。无论前面是什么样的地狱,我们都必须进去走一遭。”至于能不能出来便不能去考虑了。
此时退缩,便是放任错误继续下去,谁都对不住。
二人来到前厅,看到垂头而立的赵钰铮,这个被他们从小爱护到大的最小、最可怜、身体最差的幺弟,心里不是没有难过、犹疑和几分试图为他开脱的念头。
只是这份愚蠢的念头很快便因生死不明的赵白鱼而消散得一干二净,混乱的思绪一时无法理清,五郎被调换的真相和这些年疼爱赵钰铮时付出的感情彼此对立时,很难冲破牢笼找到平衡的支点。
他二人踏进厅里,心事重重,赵钰铮仿佛无所察觉般照旧熟稔亲昵地喊他们“大哥”和“三哥”,可是看着他明艳的笑靥、干净无茧的双手还有身上低调实则尤其奢华的云锦,便难以控制地想到脸色惨白的赵白鱼,想到他身上流出来的多得令人害怕的鲜血,便没办法自然地回应赵钰铮。
两人一言不发地越过赵钰铮,站在主位的旁边。
赵钰铮觉察不出他们的冷淡一般,还是凑上前问:“大哥和三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宫宴上没瞧见精彩的百戏和宴乐?没关系,等大哥、三哥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宫宴上自有你们的一席之位。对了,我今晚做了两篇策论,等会儿拿给爹看,但是爹肯定要求严格,会挑很多刺,劳烦大哥和三哥到时候帮我说话啦。”
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拉扯赵三郎的胳膊,后者躲了过去,他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情绪,但很快遮掩过去,抬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赵长风扭头问他:“晚间那两个家丁为什么要带走你?”
赵钰铮愕然:“我不知道……他们说是爹吩咐来的。”
赵长风:“你不认识他们吗?”
赵钰铮摇头:“说起来的确是很陌生的面孔。”
赵长风笑了。
“府里最近半年都没招人,有没有新面孔出现,下人不知,你也不知?你生性好玩但是性格警惕,你十三岁那年就能识破乔装成府里婢女试图将你拐出去的歹人,怎么可能二十岁了反而蠢得跟着两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离开?往常我们从宫宴回来,你会主动到门口提灯,如果你有事或是病着,便不可能叫你去前厅……你分明能看出问题,你也分明认识那两人——”
深吸一口气,赵长风狠狠地闭上眼睛,情绪激烈得手不住颤抖,脑子纷纷杂杂,一堆颠倒常观的真相如疾风骤雨般袭来,撞得他头晕目眩,杀得他窒息难捱,险些站不稳。
蓦地睁开眼,赵长风目光锐利如刀:“赵钰铮,你到底骗了我们多少?瞒了我们多久?”
赵三郎闻言,身形一晃,方才听赵钰铮回答时总觉得哪里违和,眼下终于恍然大悟。
他仔细盯着赵钰铮的脸问:“四郎,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
赵钰铮面露疑惑:“什么身世?瞒骗什么?大哥,三哥,你们今晚很奇怪,到底发生怎么回事?”
“还撒谎!”
突如其来的呵斥吸引厅内三人注意,回头看去,却是赵伯雍。
“昌平遣吴氏扮作女医,费尽心思才在夫人跟前露了脸,专门替四五岁的你调理身体,不过吴氏不可能选择那个时候告诉你身世。你太小,和吴氏不熟,如果被告知身世会第一时间哭闹着跑来找我们,让我们起疑心不说,还会打击到体弱多病的你。但是你能在察觉到我和夫人都怀疑你身世的时候,不吵不闹,投诚东宫,还知道昌平趁今晚宫宴谋反,没个三五年很难培养出这份亲近和信任,说明至少四五年前就知道真相。”
赵伯雍盯着赵钰铮的眼睛:“我说得可对?”
赵钰铮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看向赵长风和赵三郎,可怜又迷茫地摇头:“我不明白,我不懂……为什么?是不是赵白鱼跟你们说什么了?”
赵伯雍:“吴氏被夫人抓起来拷问,就关在地牢里。昌平身边那个追随她二三十年的女官被二郎抓了起来,严刑逼问,已经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还有,你身边那群死士,你这些时日和五皇子府的联系,都被赵府暗卫看在眼里,汇报到我这里来。”
他步步逼近,浓黑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地锁定赵钰铮,他曾经最亏欠、最疼爱的孩子,却反手将一把带毒的利刃狠狠地插1进他的心脏。
穿心而过,无药可医。
“你以为你是在自救?还是在救你那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亲?你知道昌平为什么谋反失败吗?因为你。”
赵钰铮怯得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赵伯雍,能面不改色地应对赵长风和赵三郎的质问,却不敢直面赵伯雍的平铺直叙。
他抬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眼泪盈于眶,要落不落。
“因为你就是替我们监视昌平和东宫谋划逼宫的眼线!我再告诉你,连昌平和东宫逼宫谋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是我们一步步逼她跳进地狱!是我们逼她去送死,霍惊堂、陈师道、杜工先、康王……是这些公卿大臣为了救赵白鱼而逼昌平和东宫去送死!”
赵钰铮大口喘气,蓦然发出尖叫:“别说了!别再说了!”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呼吸困难,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揪住心口极其痛苦地祈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我……”
若是往日,瞧见这般模样的赵钰铮,赵家人早就焦急万分了。
但赵伯雍只是冷漠地看他,赵长风无动于衷,和他关系最好的赵三郎只是不忍地撇过脸,让赵钰铮更痛恨。
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从怀里掏出瓶子,倒下固本培元的药丸吃下去,脸上很快恢复血色。
赵伯雍:“原来你的身体也没平时表现出来的虚弱。”他露出讥讽的笑,坐在主位上,目光定在虚空一点,已经连多看一眼赵钰铮都不愿意。“你和你母亲一样——”
“一样恶毒是吗?”赵钰铮低低地笑:“不明真相前,您,还有大哥、三哥,你们最常对赵白鱼说的话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因为生母不堪,于是定了赵白鱼死罪,伤害他、指责他、怨恨他的人,是你们啊。”
父子三人闻言,脸色都是同等程度的苍白难看,赵三郎踉跄着跌回座位。
“我呢?我最多是不明情况的时候被调换身份,知道真相后也没说罢了,可我没真的伤害赵白鱼,全都是你们借着为我好的名义去伤害他。”赵钰铮明白本性被看透,索性破罐破摔,也要让他们尝一尝碎心万段的滋味。“爹没猜错,我的确是五年前才知道真相,我真的好难接受,为什么我不是真正的五郎?为什么娘不是我的亲娘?为什么爹和哥哥们会那么厌憎昌平和她的儿子?”
“我伤心得大病一场,病好是想告诉你们真相的。我天真地想着爹娘和哥哥们疼爱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啊,不可能因为身份变了,亲情就变质对不对?大不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给赵白鱼,我……”赵钰铮哽咽着说:“我想补偿赵白鱼的,可是吴嬷嬷告诉我,如果你们知道真相只会更恨我,你们爱我的前提是:我是五郎。如果没有了这个前提,感情上也许一开始转变不过来,但是为了赵白鱼,你们会把我送走,而时间会淡化这份亲情,往后你们眼里的我,赵钰铮,就是鸠占鹊巢里的鸠鸟!”
“难道你不是吗?”赵伯雍怒吼:“你不是那只贪得无厌的鸠鸟吗!!”
赵钰铮抽噎着强忍下痛哭的渴望,攥紧拳头冷笑:“是!可也是你们有眼无珠认不出来!要怪就怪你们对赵白鱼太坏,怪他太聪明,如果你们知道他是和昌平截然不同,如果你知道他是高义之士,”他指向赵三郎,看向赵长风,“你知道他刚正不阿,”最后看向赵伯雍,“你知道他才华盖世——”
“纵然他是昌平之子,你们还是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地欣赏他,对他心生好感!”
“事实如我所料。不知道真相前,大哥便经常关注赵白鱼,我及冠时求了很久的君子玉,您不肯给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送给赵白鱼!他和我同一天及冠,你送不出君子玉,宁愿藏起来也不肯给我!三哥呢?三哥以前倒是站在我这边,时常嘲讽赵白鱼,可是自从赵白鱼声名鹊起后,你便时常在我面前夸他!如果不是碍着昌平,不是为了娘,你早就跑去献殷勤了!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爹也不遑多让啊,明明嘴上说厌恶赵白鱼,可是三番两次在朝堂上为他说话,推动他提出来的各项良策,您书房里的推动夜市开放、便籴良策全是密集的批注!可是批改我的卷子时,眉头紧皱,没说一句但我知道你不满,如果我不是赵家的小儿郎,你连看我一眼都不会看!”
赵三郎难以置信:“就因为这种理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本该属于五郎的一切?”
“我不想失去我拥有了二十年的东西怎么了?”赵钰铮表情奇怪地问:“三哥,如果你知道真相,会不会为了赵白鱼把我送走?”
赵三郎嗫嚅着,回答不出来。
缄默就是默认。
赵钰铮又问:“为什么?三哥和我一块儿长大,相处时间最长,也最疼我、最懂我,会为了生病的我去教训赵白鱼,为什么可以因为身份不同就放弃我?难道我们十几二十年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
这个疑惑藏在他心里五年了。
是问赵三郎,也是问赵长风、赵伯雍,更是问谢氏。
为什么?
“血缘就那么重要吗?”
赵长风:“如果不是因为血缘,我们根本没有培养亲情的机会。”
赵三郎低头说:“十几年的亲情不作假,十几年的呵护纵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赶走你,还是放弃你,我都会难过、会不舍,但是赵钰铮,这本来就对五郎不公平。我对你付出一分不舍、难过,就是对五郎多一分的伤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脏揪紧,难受得要命。
“已经亏欠了五郎,还想因着过去十几年的亲情两手抓、两个人都不放弃,那该怎么还过去十几年的亏欠?谁去弥补过去备受苛待的赵白鱼?谁对他说对不起啊?更何况,为了你,为了曾经无法报复昌平的那份恨意,我们,”赵三郎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我们把怨恨转嫁到五郎身上,我们毫无顾忌的,甚至是发泄式的,苛待他,要怎么才能毫无羞耻地留下你,怎么问心无愧地面对他?”
“呵,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听!”赵钰铮忽然捧腹大笑:“想弥补?想求赵白鱼的原谅?可你们忘了你们怕我难过,不允许赵白鱼去科考,断了他的仕途之路,还为了我,李代桃僵,强逼赵白鱼嫁进临安郡王府。状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们给毁了!你们,是你们亲手逼你们最疼爱、最亏欠的小儿郎!嫁人为妻!!去给一个当时声名暴虐的男人当妻子!!!”
“噗!”赵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大口血来。
赵长风和赵三郎连忙上前喊了声“爹”,被赵伯雍抬手挥退。
“你没说错。是我造孽,都是我造的孽。”赵伯雍每说一句便肯定地点头,哆嗦着手擦掉唇边的血。“是肝胆欲裂还是碎心万段,我会承担,我活该受着,但是该报的仇,我会追究到底。赵钰铮,你欠了我赵家小儿郎多少,你就给我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他用最轻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话。
“你怕你拥有的一切都被抢走,你怕五郎这二十年来的苛待落到你的头上,可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你。我亏欠五郎的,我要还,你亏欠五郎的,也要还!”
发泄过爽快过了的赵钰铮终于后怕,瞪着赵伯雍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东西,都将一件一件被拿走。”赵伯雍像是看死物一样的目光看赵钰铮,一字一句说道:“先从父母兄长的偏爱开始,到你拥有的特权,你的住所,你的华服玉冠,你的奴婢……最后是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包括你做人的尊严,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权利——”
赵钰铮全身颤抖,不寒而栗。
“届时你就会明白,生不如死,却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赵伯雍敲击桌面两下,便有暗卫出现。
“带下去,关进柴房,日夜看守,确保他能活着就行。”
暗卫听令,拖下挣扎个不停的赵钰铮,捂住他怒骂的嘴,将他关进柴房,从衣食住行四个最基础也最不可或缺的方面开始一点点剥夺。
赵钰铮被带下去,偌大的前厅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赵伯雍撑着桌面艰难地起身,从来挺直如青松的背此时佝偻着,显露出衰老之态,想开口叮嘱赵长风和赵三郎几句,但是发现无话可说,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赵三郎盯着手掌,回想起五郎出生那晚。
那个时候爹还在外面办差,二哥带人守住院门,防止公主那边作乱,大哥则行着夜路跑去找爹,只留他一个人在产房外面。
他蹲在长廊下面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想隔绝仿佛是要撕裂天地的电闪雷鸣,挡住房里凄厉的惨叫,怕得瑟瑟发抖,直到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夜空,震耳欲聋的雷电戛然而止,而大雨滂沱,没了可怕的惨叫,也很快便没了啼哭声。
赵三郎到现在都想不通明明婴儿啼哭声那么微弱,为何偏能从雷鸣声中辨别出来?
记得他鼓起勇气偷偷溜进屋里,瞧见还在肚子里便有了小鳞奴这一小名的婴儿,小小个的,气息微弱,艰难地张开口鼻呼吸着,躺在放置于外间的坐床,没人顾得上他,寥寥三四人聚在里间奔走。
虚岁有四的小小的赵家三郎扒着坐床的围栏看那小猫儿似的小鳞奴,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一下小鳞奴的脸颊,听到他发出微弱的呼噜声,用力地捏紧小拳头,脸皱巴巴红彤彤。
明明很丑,愣是看出几分可爱。
他踮起脚尖,本来想抱一抱小小只的五郎,但里间突然传出剧烈的动静,间或夹杂几句‘血崩’、‘产妇中毒’和‘将死之兆’等话,语气十分惊慌,吓得他赶紧冲进里间,抛下了外间的小鳞奴。
现在想来,大约便是在那个极其短暂的时间段里调换了他们真正的小鳞奴。
就那么短的时间,可能没有一刻钟。
“我……原来我见过刚出生时的五郎的。”
赵长风转身看向赵三郎。
赵三郎抬头,茫然无措,眼眶通红地说:“大哥,原来我见过的,可是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抛下五郎?”
“他敲登闻鼓救恩师,我说他哗众取宠。他一再亲近我们,我说他包藏祸心。我们嫌他爱出风头,他便藏拙,他藏了拙,我们又嫌他蠢笨……我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赵三郎语带哭腔,巴掌一个接一个地扇在自己脸上,很快渗血的嘴角说明他没手下留情。
最后抬起手臂捂住眼睛,赵三郎抑制不住地痛哭。
“我要怎么做,才能还完我们所亏欠五郎的债?怎么弥补……”
再怎么弥补都没办法偿还这二十年的亏欠,不是写错字练错刀法重新改正过来就好,而是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时光去修正一件件亏欠五郎的错误,没有办法去对滞留于二十年时光里的那个赵白鱼说对不起,才更令人绝望。
***
书房里的赵伯雍一遍遍摩挲着赵白鱼献上朝廷的良策,甚至不是他的字,只是誊抄的折子罢了。
纵观整个赵府,他竟找不到一样属于赵白鱼的东西。
他连睹物悔过的机会都没有。
他睁大眼睛去看折子,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看着,视线一遍遍模糊,便擦干了泪再看,一次次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小儿郎有多么出色,那是他最出色的孩子,却受他打压,在那京都府衙门做个小小差使,上下受气,备尝辛苦,即便如此还是能凭一己之力名动天下,无论遭受多少不堪都能保持其高节,始终傲骨不屈。
……
“你听话,乖乖替五郎挡了这劫,保你不死。”
“少学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你是什么?下九流的东西吗!”
……
过去对赵白鱼的偏见,不假思索地斥责,毫无道理地盖章他心思蠢毒等等恶事,如今不断回响,不断刺着赵伯雍的皮囊、血肉、心脏和骨头,无一处不在痛。
因他的缘故才让赵家的小儿郎刚出生便备受苦楚,身体孱弱,朝不保夕,活在随时都会失去小儿郎的恐惧中,便想着纵容他、宠溺他,他赵家的小儿郎本就该千娇万宠、金尊玉贵的长大,不能输给任何一个王孙公子,他想着赵家的小儿郎是从昌平的戕害下侥幸活下来,是九死一生,已是命途多舛,为什么不能让他极尽尊荣、肆意享受人世间的一切?
他总想着,赵家的小儿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能得到?
小鳞奴还在九娘肚子里的时候,便有一个相士来讨饭,他给了银子将人打发走,那相士为了报恩便说要帮一个人看相。
他随手指着大腹便便的妻子说,便替我即将出世的小儿郎避一避灾祸吧。
那相士看了许久,一脸凝重,连连摇头,道是小郎君亲缘浅薄,多灾多难,命途多舛。
他便想着,能有多坎坷?
侯服玉食地养,千娇百溺地宠,能有多坎坷?
而今他终于明白,便也是万箭穿心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虐赵家人,主要是诛心为上,其他为辅。
本来想这章写到小鱼醒来的,嘤,没写到。
吐槽:写末尾相士那段,我脑子里老想起武则天里袁天罡的台词“小公子生得龙睛凤颈……”,然后bgm起,一边心疼小鱼一边热血激昂……快精分了都
PS:为啥赵家人的情感能转变这么快?
1、是他们有十九年的相处,有怨有恨有厌恶,这些负面情绪建立在“小鱼是昌平之子”的前提下,当这个前提被推翻,极端的负面感情就会迅速转化为极端的正面感情。
(如果十九年没见过面,突然出现说‘我才是你儿子’,那么赵家人才会挣扎一下)
2、赵家人实打实的愧对赵白鱼啊,前提还是那个前提,而当前提错了,本该属于他的宠溺亲情爱意都给错了人,把本不该属于他的怨恨厌憎给了他,这样的极端反差就会加速情感的反转,也会变成反手杀过来的刀,刀刀戳心,心如刀绞。
3、赵家人到后期其实并不是全然的讨厌小鱼了,我前面描写应该挺明显的,循序渐进地改观、欣赏,只是被那个前提给死死的挡住了喜欢。
当前提没了,这份感情就会波涛汹涌,百倍千倍地过来。
4、赵爹谢氏提前知道了,他们是有过心理挣扎的过程的,并不是毫无预警就突然因为血缘关系去喜欢小鱼。
5、小鱼和赵家是否会和解,怎么说呢?我反正是给过答案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