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觉得人生已经没有活头了。
在偷听到自己的雇主,史密斯夫妇在书房中的密谈后,她不知怎么就下定了决心,抓起裁纸刀藏入自己的袖子,然后夺门而出。
离开史密斯家后,芳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当初一来到丰穗城,她就直接受邀来到史密斯家,做家庭教师,假期也很少外出。
虽然已在这个城市待了一年多,但她仍对这个城市的街道感到陌生。
刀已经拿到手了,如果要自裁的话,她应该再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不然会遭人阻扰。
可若是太偏僻,她又担心死后不被人发现,遗体或许被野狗拖走并破坏。
想到那凄凉场景,她又有些害怕。
可是我已经不想活啦。
芳汀这样告诉自己。她徘徊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怎么的,脚步将她带到了红松林街。
这是她来过一两次的地方。她曾陪着史密斯夫人过来这里取对方预定好的首饰。
她曾怀着隐隐的艳羡,心想,史密斯夫人已经不年轻了,如果那翡翠项链由自己来佩戴,会更好看些。
她只是暗中这样想过。
但史密斯先生也是这样赞誉她的。
当史密斯先生真的拿出同样的项链,并递给她的时候,悲伤和恼怒同时冲刷了她的心灵。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她曾这样辩解过。
史密斯先生当时安抚愤怒的她,并对她报以微笑。
芳汀现在才明白,史密斯先生并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他只是,完全的不在乎。
事已至此,我无路可走了。
芳汀绝望地想。她握着袖中的刀,然后忽然又想到,在死之前,我该去把那家店里的那对珍珠耳环买下。我的积蓄足够了。我已不再清纯天真,但我仍可以拥有清纯天真的它。
挥霍,放纵,她此前从未感受过这种欲望,但在将死之际,她忽然想要品尝。
反正钱对我来说也已经没有意义啦。
怀着这种异样的松快感,她去了首饰店,交出自己的积蓄,要求店员给自己穿耳洞,然后打开店员小心翼翼捧过来的首饰匣,将那对珍珠耳环直接给自己戴上。
芳汀离开了首饰店,没去在意路上又撞见了谁。
耳环随着她的脚步在摇曳,鲜红的血珠顺着耳垂滴落下来。但得到了新首饰的她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她走到红松林街外的小河边,在桥头停下。
河中的睡莲似乎在召唤着她。
芳汀很自然地想到,刀太痛了,我可以投水。
就这样顺着波浪起伏,或许会像是没入母亲的臂弯,碧瑙河会将自己的遗体送回家乡。
家乡。
这个词对她的诱惑太大了。芳汀凝视着水面,情不自禁往前移了两步。
河水温柔推动的波浪,令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就像是人站在高处往下看时,会觉得晕眩一样。
她扶着额头,身体摇晃着,几乎就要跌落下去。
但一把脆生生的嗓子,打断了她的状态。
“你好,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找不见我妈妈了。”
芳汀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侧脸望去,一个将白色卷发扎成团子状的小女孩正站在自己身旁,看起来大概九岁,还是十岁的样子?
芳汀莫名觉得对方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的意识还泡在自己沼泽般粘稠深重的情绪里,一时拔不出来。
“我找不见我妈妈了。”那个小女孩哀求地重复了一遍。
这声音此时才真正传到了芳汀心中。
芳汀扶着桥头的栏杆,让自己站直身体。
“你妈妈去哪了?”她尽量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问。
小女孩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不再显得那么严肃。
芳汀心想,看来她真的很害怕离开自己的妈妈。
那个小女孩动了,上前两步,用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裙摆。那么小的手。那么轻的力道。
但芳汀却仿佛被牵绊住了。莫名的一点责任感压在了她的肩头。
她顺应小女孩的力道,从栏杆边挪开了两步。
然后她听见小女孩的回答,“我不知道。”
芳汀叹口气,她蹲下身来,拨开小女孩脸庞两侧的头发,露出对方漂亮洁净的小脸。
她望入对方像红色糖果般剔透的眼睛,充满耐心地问道,“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
小女孩抬起头,做出一个努力思考的表情。
然后摇摇头。
又说,“我找不到妈妈了。我走了很远,”再度咬重语调,“很远。”
“那只能送你去教会了。”芳汀说道。
“哪个教会?”
芳汀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从无二心的虔诚信徒,以至于常常忽视和忘记,丰穗城这样的大城市里聚居着来自各地不同信仰的人民。
她本应有所芥蒂,但手中牵着的小女孩太过美好,令她生不起别的想法。
芳汀有些担忧地答道,“丰饶女神教会?”
小女孩的眼神闪了闪,然后咬住下唇。
芳汀是两位小小姐的家庭教师,她很熟悉这样不情愿的表情。于是她劝说道,“丰饶女神对异教是宽容的,那里的神父都很慈爱,他们会帮你找到妈妈。”
“他们会把我赶出来的。”小女孩语气肯定地说。
芳汀宽慰道,“只要你没做坏事,就不会的。”
小女孩露出一个情绪复杂的微笑。真奇怪,小朋友怎么能做出像这样复杂的表情,但芳汀却又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感情是真诚的。
然后,小女孩轻轻点头,是接受现实的无奈语气,“那好吧。”
于是芳汀牵起了小女孩的手。那小手像羽毛一样轻盈,令芳汀心中涌出了伤感和愧疚之类的难言情绪。
她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低下头,陷入自身的情绪沼泽。
但小女孩的声音,再一次地,将她拉了出来,“你犯错了吗?”
这个句子像一记小锤,敲在了芳汀的心上,并不会使她更痛,但仍令她颤动。
芳汀强行挤出一个微笑,“为什么这么问?”
“你现在好似要去忏悔。”
芳汀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手还没放下来,她又听见了小女孩好奇的疑问,“丰饶女神的信徒,也是要去告解的吗?”
“……我将犯的罪,无法向女神告解。”芳汀说完又后悔,她怕小女孩追问。
小女孩却只是轻轻地将脚边一粒小石子踢开,然后发问,“是吗?”
这份举止间的轻松,仿佛她们在谈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话题。在孩童看来,可能确实如此。
芳汀不禁受到感染,于是她有勇气继续回答,“是的,女神不会宽恕这样的罪过。”
“你不像是会犯错的人。”小女孩轻而易举地维持住这样轻松的氛围。
芳汀为这无忌的童言而微笑。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确实不像。
过去的十几年,芳汀从来都是个好姑娘,信仰坚定,循规蹈矩,心怀善意。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会过着这样从容安稳的生活。
直到她在恶魔的诱骗下,失身犯错。
她因这过错,羞愧自责,辗转反侧。她红着脸去教会神父那里忏悔告解,发誓永不再犯。
但这个过错带来的后果,没有就此放过她。
她因此,将要殉身,犯下更大的,神父都将对她嗤之以鼻的,罪过。
“我也没有想到,但是,”芳汀握着小女孩的手,“命运总是猝不及防。”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
“妈妈告诉我说,犯了错就要改。”
“但是我不成,”芳汀叹道,“我走不脱了。”
芳汀很害怕小女孩问她为什么,她不想编造谎言。
但这个小女孩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女孩的问句很多,却从来只问是不是,不问为什么。
这样的谈话方式,令芳汀觉得轻松安全。
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可以聊下去。
芳汀尝试着在不暴露真实情况的前提下,吐露心声。
“其实我也很害怕。”
“害怕狼吗?”小女孩天真地问。“还是恶魔?”
“也害怕恶魔。”芳汀想起了故意引诱自己的史密斯先生,她至今都难以置信那份感情中竟存在着虚伪和欺骗。
她闭了闭眼睛,“但更害怕接下来的罪。”
“不去做,可以吗?”小女孩试探着问。
芳汀在这个问题下沉默了。意即为,她已下定决心。
小女孩抬起脸来,观察着她的表情。
“教堂快到了。”芳汀主动说道。
“我很害怕,他们会不会伤害我?”小女孩抓紧芳汀的手。
“不会的。”芳汀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那他们会伤害你吗?”
“啊?”
“你将要去犯错。”小女孩板着脸指出。
芳汀艰难地想了想,“我想他们会很生气。”
小女孩皱起的眉头,令芳汀补充道,“但是没关系的,那时候我已经不怕受伤害了。”
“没有人不怕受伤害的。”小女孩说。
“到时我就不会了,”芳汀喃喃说道,自我满足般地说道,死亡将会给她带来永远的宁静,她不用在他人的唾骂中惶恐度日。
“再也不会了。”
而小女孩接下来的句子打破了她的自我满足。
“那,我也可以像你这样做吗?”
芳汀条件反射般地捉紧她的手,然后弯腰直视她,“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她,芳汀真的以为她将要问出那句为什么了。
小女孩鲜红的瞳孔中静静地映出芳汀紧张的神情。
芳汀并未发觉,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和她随口说出的话语,自己现下这份紧张和关心,显得太过炽烈和真挚了。
但另一个人发觉了。
一切异常皆有所因。
小女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没有问出芳汀害怕的问题,而是默默地上前一步,给了芳汀一个小小的拥抱。
芳汀无措地抱拥着这个幼小的身体,莫名难言的情感因此在她心头涌动。
她没有留意,小女孩将脑袋贴紧了她的腹部。在她宽松的裙摆下,那里有着微微隆起的弧度。
小女孩垂下了眼睛,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我明白了。”欧也妮将声音放得很轻,后半句更是微不可闻,“你有孩子了。”
她终于找出了症结。现在可以采取更有效率的解决方式了。
欧也妮闭上眼,开始构筑幻象。
芳汀没有听清小女孩的话语,她问,“什么?”
没有回答。
于是她低头看向对方,但触目所及的发色令她惊讶失措地松开了手。
芳汀猛然将小女孩从自己怀中推开。这哪是先前所见到的那个白发红眸的小女孩。
被她抱在怀里的,明明是有着和芳汀同样发色和眼睛,面容也有七八分相似的幼童。
“我找不见我妈妈了。”幼童平静地开口说道。
芳汀难以置信,浑身颤抖,她退了两步,恐惧、惊愕、羞愧在她脸上交替闪现,她无助地转头,望向女神教会的方向。“噢……”
神哪,是你在惩罚我将犯下的罪吗?
她无力将对神明的质问说出口。
但是一双手臂抬了起来,幼小的手掌抚上了芳汀的脸,轻而坚定地,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与芳汀颜色一致的蓝眼睛望着她。
那双唇在开合,是稚嫩却冷静的声音。
不是怨恨,不是质问,不是追讨,只是一句小小的恳求。
“看着我,妈妈。”
芳汀的泪水落了下来。
她让自己对女神别过了脸。
她俯身再次抱拥住这具瘦小的身躯,“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可是,妈妈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幼童用天真而单纯的声音问。它还未来到人世,它理应如此天真,不能理解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妈妈被利用了……”芳汀喃喃说道,“他们骗了我,他们是同谋,他们只是想再要一个孩子……
“我留不住你的。女神的教义不会允许你和父亲断绝关系。只要他想要你,最终他们就一定会得到你。那对夫妇聪明,富有,有能耐,有手段,而妈妈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现在,”芳汀决然地说道,“他们还什么都没有从我手中拿走。只有现在,你还完全属于我,我也还能左右我自己。”
这段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足以令欧也妮构建出事件的全貌。
站在她眼前的芳汀,是某对夫妇的受害者。
是在女主人的默许下,被男主人欺骗感情,引诱着成为了代孕妈妈的傻姑娘。
芳汀憎厌这被人摆布的命运,但是在丰饶女神教义的束缚下,她无法带着孩子逃离。
血缘的绝对性?父权的控制力?
这些词语令欧也妮本能地感到不快。
她会想起,曾试图支配自己、将自己献上祭祀的父亲道格拉斯·格兰杰,以及自己肩上那无力摆脱的,来自格兰杰家族的庞大债务。
不需要时可以随意弃之乡野,需要时能立刻召来摆布,这就是丰饶女神教会保护下的父权。
甚至当父母身亡后,子女连其留下的债务都无法拒绝。
幻化成了芳汀子女外貌的,欧也妮,抬头看向了眼前这位懦弱的女性。
芳汀已作出了对她而言,最大的勇气和决心。她决意用死亡去反抗这一切。
但欧也妮会为她提供更好的选择。
不合理的思想束缚,理应被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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