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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孟仲元兴奋得几欲发颤, 他死死掐住掌心才能压抑住席卷而来的狂喜。


    这一天,他委实等得太久了。久得他腰背佝偻,弯下的膝盖险些直不起来了。


    这个奴才, 他当得太久了。


    李元盛的狗,他实在当得太久了。


    敕令在手,李元盛死后,李佑白还怎么与他争锋。


    孟仲元埋低了头, 竭力掩饰住眼中的欣喜。


    李元盛听罢扬手道:“你既已读过, 交予仲元。”


    李佑白依言将卷轴放回了锦盒, 递还给了孟仲元。


    孟仲元弯腰双手捧过,只觉沉甸甸地托在手中,就像托着的是他的余生。


    恰在此时, 殿外的宫人高声唱道:“庆王到。”


    下一刻, 一道紫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进了寝殿。


    他的一张小脸皱作一团,哭哭啼啼道:“父皇,父皇!阿果, 阿果来……看你啦……”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奔到了榻前,趴着边缘埋头大哭了起来。


    李元盛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对于脆弱,无知的小儿,他心中多了一丝丝耐心, 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道:“阿果嚎啕大哭, 嚎什么, 朕还没死。”


    李佑廉抬起小脸, 抽抽噎噎道:“父皇不是说了么, 宫里不许说‘死’字。”


    李元盛一笑:“是朕说错了。”又转而拍了拍他的手背。


    李佑廉低头看到他干瘪瘦削的手掌, 惊叫起来:“父皇这几日吃饭了么,为何瘦得这样厉害!”


    李元盛双拳轻握,哄他道:“朕今日吃了一头猪。”


    李佑廉“哇”地一叫,转眼忘了哭,说道:“父皇好生厉害。”


    李元盛听得朗声大笑。


    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唇角随之轻笑,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父慈子孝”。


    李元盛忽而问道:“阿果想做太子么?”


    李佑廉一听,适才回头瞧了瞧李佑白,嘟着嘴说:“我不想做太子,要是大哥哥想做太子,父皇为何不让大哥哥做太子?”


    李元盛目光轻飘飘地瞥向李佑白,笑道:“因为朕想让阿果做太子啊。”


    李佑廉眼珠一转,问:“是因为父皇觉得阿果比大哥哥厉害么?”


    李元盛“哈哈”笑了两声,突然喉中一痒,埋头咳嗽了起来。


    孟仲元忙捧来一盏茶递到他嘴边:“陛下用些热茶。”


    李元盛饮过一口茶,咳嗽渐停了下来。


    李佑廉睁大了眼睛凝望着他,又转而看了看李佑白,问道:“儿臣来侍疾,是要端茶送水么?”说着,便转而去几前捧了茶壶来。


    孟仲元一看,惊道:“岂可劳小殿下动手,老奴来便是。”伸手要接,李佑廉也不纠缠,只顺势将茶壶往前一推,推到了他怀里。


    李元盛扫过一眼,垂眸道:“仲元去坤仪殿请皇后来。”


    孟仲元一听,便答:“是奴才疏忽了,早该去请娘娘来。”说着,先往茶瓯里添了茶,才转身出了寝殿。


    孟仲元一出宝华殿,寻了个青衣小太监去坤仪殿请人。


    皇后缠绵病榻,平日里皇帝根本不召她来,今夜却让她来,


    老话言说人之将死时,隐隐皆有预感。


    皇帝难道真熬不过这关了。


    他袖中的双手兴奋得颤抖了起来。


    待到传话的小太监跑走后,孟仲元旋身进了偏殿,来回踱了数步,脸上笑容愈盛,正欲唤人来时,只见偏殿角落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正是数日不见的方敢。


    方敢原是禁军卫戍,可在角抵赛中打死了赵怜后,不久便不再担任卫职,一直暗中替他分忧。


    见到方敢,孟仲元收敛神色,斥责道:“你的差事办砸了。”


    方敢遇上蒋冲,没能杀了简青竹。


    方敢半跪道:“公公恕罪。”


    孟仲元虽心中大有不满,可此刻敕令在手,除掉一个医女也并非迫在眉睫之事。


    他转而问:“你来所为何事?”


    方敢摸出怀中信函,答:“替人传信。”


    孟仲元接过信函一看,上面潦草写了个“七”。


    孟仲元眨了眨眼,这意味着此信函是关乎右仆射高郎的书信。


    高家怎么了?


    他忙拆开信来读,信中先说高恭,高长史在外寻了个婆子姓鲁,后又说这个婆子原姓孙,是从前琉璃殿王昭仪的宫人,是庆王的乳母。


    高恭兴师动众地寻了人来,不晓得到底是何缘故,又说高郎今日连夜送了密函入宫,待皇帝批阅,万望公公留心。


    乳母孙氏。


    孟仲元想了想,眉心遽然一跳。


    是了,是那个婆子,要喂王昭仪滑胎药的孙婆子。


    孟仲元慌了,她没死?


    琉璃殿的旧人都死绝了,她没死?


    难道事情已经败露了?高家能找到孙氏,定是有了眉目!


    孟仲元脑中警铃大作,高郎的密函已经进了内廷么!


    明明就只差这么一步了。


    简医女不足为惧,没料到竟要栽在一个婆子身上。


    他决不答应!


    短短数息,孟仲元已下定了决心,他就着灯烛烧了信函,对方敢道:“你速去内廷寻郭连,让他务必截住高郎的书信。”


    方敢领命而去。


    孟仲元在室中慢慢转了两圈,生生停下步来。


    皇帝若是撑过此急症了呢?


    未免夜长梦多,他要万无一失。


    他缓缓转到了屏风后的梨木架前,此梨木由南面贡来,打了木架和屏风,是块良木。经年而过,依旧泛着光润。


    他抬手轻轻拨动了木架一侧镶嵌的金球,他耐心地转动着金球,终于将之扭了下来。


    球中为空,里面藏着数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纸封。


    封中毒物乃南越毒物,冠山雀,传说是一种淬于山雀的毒物,长久用之,神思不属,内里亏空,耗尽元气而亡。


    这些年以来,他给皇帝用过此冠山雀。


    如今的皇帝眼看已是油尽灯枯,若是再用一剂,说不定就能……


    就能……


    他就能毒死李元盛。


    这个念头陡然窜起,孟仲元浑身随之震颤不已,仿佛加诸于身的天罗地网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实在抵抗不住这样巨大而危险的诱惑,只顿了一刻,便将两枚纸封藏入了袖中。


    天空划过一道青光,轰然大响,大雨倾盆而至,劈里啪啦地敲打着宫阙屋瓦。


    皇后自坤仪殿匆匆来了,又要走了。


    她身体不好,又淋了雨,只陪皇帝说了几句话,就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皇帝叮嘱了几句,便让她回了坤仪殿。


    临走前,皇后抹干了眼泪,望了望李佑白,又望了望李佑廉,只说:“仔细照顾好陛下。”说罢,她神色凄婉而去。


    殿中的铜漏滴滴答答地响,李佑廉坐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靠着高大的方背椅昏睡了过去。


    皇帝令宫人将他抱去了偏殿,对李佑白道:“你随他们去,守着阿果,朕累了,且睡一会儿。”


    李佑白称是,任由宫人将他推进了偏殿。


    李佑廉睡着以后,很是乖巧,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他睡得沉,窗外一晃而过的闪电与闷沉的雷声都未能惊醒他。


    一个酣睡的六岁小儿,取他性命,何其容易。


    李佑廉若是死了,什么敕令,皆当不得真。


    可他不屑杀他,一个孩童,李佑白不屑杀他。


    他心中不禁冷笑一声,李元盛多疑诡谲,但是不蠢,演得这么一出好戏,不知那看官有没有入戏。


    他停在窗前,耐心地等待着。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榻上的李元盛鼻息深重,发出微微的鼾声,他像是睡得不好,鼾声断断续续,隐隐夹着气音,似乎呼吸不畅。


    孟仲元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细细看过他一眼,继而躬身一拜,旋身踱步到了矮几前。


    几上摆着茶壶与茶瓯,壶中新添了热茶,袅袅生烟。


    他取出袖中纸封,悄然抖入了茶汤之中。


    一道闪电划过,青色的光芒闪了闪,投照到白瓷茶壶上,染成了诡异的青光。


    又是一声惊雷。


    轰隆大响。


    “仲元在做什么?”李元盛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地响在他身后,远比惊雷骇人。


    孟仲元双膝一软,人已跪到了地上,他掉转了方向,朝着床榻,砰砰砰磕着头。


    他张了张嘴,连“恕罪”二字都喊不出口。


    死罪,株连九族的死罪,罪无可恕的死罪。


    此时此刻,孟仲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耳边听到脚步声自四面涌来,黑靴宝剑,刀刃出鞘,亮光一闪,晃了晃他的眼。


    皇帝这是试探了他,瓮中捉鳖,而他如同梦游一般,一脚踏进了瓮中。


    对啊,李元盛是什么人,他该比别人清楚。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他就算是病了,也是吃人的老虎。


    第72章


    周妙坐在窗边, 心神不宁。


    窗外早已漆黑一片,雨影萧索,不见人烟。


    她反复回想, 按照故事进度,今夜孟仲元应该就会下狱,但是,这绝不会是孟仲元的终点。


    她担忧地又望了望宫门的方向, 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正思量间, 几道灯影隔着雨帘,进了宫门。


    李佑白回来了!


    周妙不及多想,立刻起身迎出了门去。


    宫人撑着伞, 快步地追随其后, 雨帘浇下伞面,雨檐下李佑白的脸色不辨喜怒,可待到他见到周妙, 神色一惊,皱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一个宫人立时答道。


    陈风再不敢耽误, 快步推了李佑白入殿,呈上了一方布帕供他擦拭湿了的袍角,又领着宫人退出了寝殿。


    李佑白见周妙立在原地, 问道:“为何还未睡?”


    周妙摇头道:“我睡不着。”


    说着, 她仔细看他灯下的脸色, 见他眉眼舒展, 心情似乎不错, 看样子今夜应该没什么意外。


    “为何睡不着?”李佑白放下了布帕, 起身道。


    周妙顿了顿, 依旧想确认一番,于是答道:“忧心殿下,不知殿下在宝华殿中如何了?”


    李佑白拔簪除冠,回身看她,只见她双目圆睁,眼露担忧,绝非敷衍之色,不禁笑道:“你有话要问?”


    周妙点头道:“不晓得简姑娘如何了?”


    李佑白答道:“简医女有功擢升为医官,专事昭阙阁。”


    果真如此。


    周妙微微放下心来,又问:“陛下龙体已无恙了?”


    “陛下天命恩佑,自无大碍,而那孟仲元意欲毒害陛下,更是罪有应得。”简青竹帮李元盛装病,喂了他咳喘的草药,眼下身子虽虚,但养一养也能好得七七八八。


    周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讷讷问:“陛下会如何发落孟仲元?”


    “交由刑部大牢,过三日当众问斩。”


    周妙低应了一声,心头大石落地。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黑影憧憧,夜已经很深了。


    她转眼见李佑白已脱下外衫,面露几分疲态,便垂眼道:“不打扰殿下歇息了,我先回去了。”


    李佑白定睛细看,见她眼睫下幽深一片,温言道:“嗯,你去罢。”顿了顿,又说,“明日辰时不必来了,待到午时奉茶来。”


    周妙抿唇而笑:“多谢殿下。”


    然而,三日未至,牢中的孟仲元竟然被人自刑部大牢劫走了。


    帝王勃然大怒,朝野哗然,阉党人人自危,短短几日,牵连下狱者,多达数百人,而守监的兵士当夜就吊死了七个,其后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孟仲元就像凭空消失一般,难觅影踪。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


    皇帝急召了李玄进京,在京畿各处设关卡寻人,悬百金捉拿孟仲元。无奈,捉了大半月,孟仲元始终杳无音讯。


    春日愈盛,照往年旧例,皇后每逢此时节,便要在宫中行百花春日宴。如今宫中荡涤一番后,正是消沉肃肃,皆如惊弓之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皇后亲自往宝华殿谏言,为贺皇帝大病痊愈,又扫却宫中阴霾以迎新相,理应办一场春日百花宴。


    皇帝无可无不可,皇后便交由光禄寺与殿中去办。


    众人瑟瑟,卯足了劲地要讨圣上欢颜。膳食,良酝,珍馐,掌醢四署莫不尽心尽力。


    宫中笼罩多时的萧瑟阴云转而被花团锦簇的春日气息所替代。


    周妙在留青宫中,每日奉茶,来往之时,看宫中多了许多生面孔,将团花锦盆抱来抱去,自也晓得了春日百花宴。


    可她不打算出留青宫去凑热闹,还是老老实实地蹲在留青宫为妙。


    春日宴一早,她却被李佑白唤去了前殿。


    此时的李佑白已换过衣装,蓝袍加深,腰系玉带,显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周妙拜了拜,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佑白一指矮几上的红木匣子,道:“你且看看,可少了么?”


    周妙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丢的红木匣子,里面可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惊喜道:“殿下寻回来了?在哪里找到的?”


    当日被敲晕以后,她的匣子自是不见了,李佑白说了会留心寻找,可她也没报多大希望。


    这么大的皇宫谈何容易,况且如果那人已经出宫了呢。


    她说罢,不由皱起眉头,回身问道:“殿下莫不是唬我吧?没有另添些金饼充作原物吧?”


    李佑白轻轻一笑,道:“你瞧瞧不就知道了。”


    周妙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红木匣子,金灿灿一片,最上面正是那一枚缠枝镂空熏笼,闪闪发亮。


    “真是我的匣子!殿下是在哪里寻到的?”


    “那小太监等了一些时日,以为风头过了,按捺不住地去典了物件,要兑银两,故而被寻到了。”


    周妙依旧吃惊:“殿下真一直在寻这匣子?”


    李佑白要斗他爹,不说日理万机,也是十分忙碌,真有功夫留心她那不起眼的匣子,周妙顿觉有些感动,笑眯眯道:“殿下大恩,周妙一定报答。”


    李佑白轻笑一声,走到近前,见那缠枝镂空熏笼成色不变,微微蹙眉道:“你为何从未用过此熏笼?”


    周妙知他目光如炬,殊不知他还会在意此等小事。


    转念又想,这毕竟是他赏的东西,难免在意了些,于是答道:“这是殿下赏我的,我怕用坏了。”用了就旧了,旧了就不值钱了。


    李佑白展眉,道:“赏你的便是你的,今夜你便将它熏上,悬于榻顶。”


    哎。


    周妙心中叹了一声,面上只能点点头,抬眼却见李佑白转身,道:“今日既无别事,你在宫中便不要出门去了,退下罢。”


    周妙觉得此人真是变脸如翻书,只得抱着红匣子,走了。


    周妙将走,陈风进得殿来,只见李佑白耳上发红,不禁问道:“殿下热么?殿中是否有些闷热,待殿下往春日宴去后,奴便差人将四面轩窗打开,透透气。”


    李佑白面上一僵,摆摆手,“不必,”转而问道,“今日要送的东西送到了么?”


    陈风一听,面上一凛,旋即点了点头。


    碧落殿的宫婢今日一早便在宫门旁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金匣,彼时宫门外已无旁人。


    她不敢私藏,只规规矩矩地捧到了董舒娅面前。


    董舒娅只觉奇怪:“这是什么匣子?”


    青环却认了出来,附耳低语道:“娘娘,这是娘娘赏给小顺子的金匣。”


    董舒娅一听,立刻变了脸色,挥退了殿中闲人,独留下青环。


    她蹙紧眉心,道:“这是何意?小顺子还回来的?他差事办砸了,没脸见我?他人呢?”


    青环只答:“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宫婢发现此匣时,宫门外根本没人,也不知是何人何时将此匣放于碧落殿门外。”


    董舒娅也不需要听她揣测,只道:“你捧来,打开予我看。”


    青环双手捧过金匣,递到董舒娅面前。


    她解了匣身上的金扣,掀开匣盖,方见匣中并不是金银,而是满眼血红,两根血淋淋的小手指赫然躺于匣中!


    “啊!”董舒娅惊叫一声,仓皇地推远了金匣,自绣凳上起身,一连退了数步,“拿走,拿走!快拿走!”


    青环被她这么一推,手中的金匣倏地滚落在地,那两根手指也摔在了地上,染红了一小方青砖。


    青环吓得想要大叫,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董舒娅出了一身冷汗,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定睛再看那断指,更觉腹中翻江倒海。


    她别过眼去,心中惶然,这,这是小顺子的断指么?


    何人送来的!


    送到碧落殿里,是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知道是她买通了小顺子?


    她脑中阵阵晕眩,是谁?


    是皇帝么?


    这段时日以来,皇帝恨极了孟仲元,一直未曾踏足后宫,难道,是为了惩戒她?


    问仙宫一直是他的逆鳞,她不该去碰?


    不对,若是皇帝,肯定会召她当面对质,她敢送人去问仙宫,他若真要罚,不该如此。


    董舒娅想得额心生疼,胸中忽而一沉,莫非是李佑白?


    李佑白晓得她害了周妙?


    不,不会!


    李佑白怎么会如此吓她!


    为了个茶女,阿笃不会!


    青环见董舒娅面色变了又变,发髻散落,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娘娘,春日宴快到时辰了,奴婢伺候娘娘重新梳发。”


    董舒娅回过神来,径自抬步转进了内殿,冷声道:“将那污秽东西扔了,殿中要擦得纤尘不染!”


    青环万万不敢再看那断指,却也只得答了一声:“是,娘娘。”


    第73章


    巳时刚过, 园中百花烂漫,戏台高筑,皇帝正坐露台。


    丝竹声起了, 乐伶登台,李元盛百无聊赖,正欲走,却见远远地一个人影缓步而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艾绿色的纱裙, 裙角摇曳如碧波, 腰间缠着一条湛蓝腰带。


    见她款款走来, 李元盛不觉失神了片刻,不禁朝前微一倾身,抬眼细看, 才认出来人, 招手唤道:“娴妃近前来。”


    园中的喧哗热闹乐音传了很远,身在留青宫,周妙也能隐约听到。


    在靡靡乐音她忙碌了一上午, 周妙分完了茶罐里的新茶叶,回到寝殿, 打算午睡片刻。


    她刚躺到榻上,一双眼睛恰好正对着床帐下挂着的缠枝熏笼。


    金链垂悬,坠着那一颗金球, 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周妙不禁想, 为什么会有人把它挂在床头呢?


    她仔细嗅了嗅, 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香是香, 可是竹笼亦香, 香炉亦香, 这么一小颗金球散发的香味实在有限, 哪怕是用它熏被子,也是事倍功半。


    周妙侧过了身,床帐随之摇曳,垂悬的金链亦被牵动,左左右右更为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看来往后她可不能在榻上大动,不然这样明显的声响,睡觉时,谁受得了!


    周妙脑中一念忽起,仿佛参透了此熏笼的奥妙,顿时颊边生热。


    她正想要闭上眼睛,却听正殿处传来“砰”一声大响,像是门扉遽然撞破,继而便听宫人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道:“陛下,陛下,参见陛下。”


    陛下!


    这话音吓得周妙立刻从榻上滚了下来。


    她急急往窗边而奔,偷偷往外窥去,透过窗缝果见一脸怒容的李元盛阔步而来,脸上神色极其难看。


    皇帝!


    好好的春日百花宴,皇帝怎么忽然来了留青宫!


    李佑白呢?


    还在百花宴中么?


    周妙吓得不敢乱动,陈风此时不在,不晓得有没有其他机警的宫人去给李佑白报信。


    *


    李元盛烦躁地扫视过正殿,殿中无人,他立时转身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先前在百花宴上,娴妃饮过酒酿,呆坐了片刻,眼眶忽然湿润了些,他本是不耐烦,可是禁不住她抹眼泪的委屈模样,于是问了情由。


    他方才晓得李佑白将那个与她相像的周家女郎送进了宫。


    娴妃泪盈于睫,附耳道:“臣妾惶恐,唯恐陛下迁怒臣妾。”


    鱼目比之珍珠,原本不值他一顾。


    可电光火石间,李元盛恍然忆起了问仙宫中惊鸿一瞥的人影。


    是啊,不是宫中的董舒娅,莫非是,是那个进了宫的周家女郎。


    他再坐不住,离席而来,他倒要看个究竟,是不是她!


    “那个周氏呢?”他的声音含着薄怒。


    周妙一听,只觉大祸临头,可是留青宫中也没有藏身之地。


    宫人跪了一地,瑟缩不言。


    李元盛大怒道:“不肯说么!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妙咬咬牙,推开门,自偏殿转了出来,她埋低了头,跪在回廊上,道:“茶女周氏,参见陛下。”


    李元盛见她身上果然系着一条竹青腰带,目中一闪,冷声道:“你真做了茶女?”


    周妙埋头说:“回陛下,正是。”


    李元盛厉声道:“你抬起头来。”


    周妙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个惊恐非常的表情,她确实害怕李元盛,不是作伪,只需稍稍夸张一些。


    李元盛的目光却没落在她脸上,而是在她身上,自上而下,细致地打量着她。


    茶女的宫服浅绿,毫无纹饰,只有腰带绣着竹与叶。


    他是在看她的这身衣服?


    周妙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脑中忽而记起,当夜问仙宫时,她也穿了一件型制相似的宫服,而当时的李元盛脱口而出的,是“真是你”。


    彼时,周妙以为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董舒娅,可眼下细细想来,她有些犹豫了。


    不像,这身装扮绝不会像娴妃。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李元盛脸上的怒容却渐渐消了,他抬手道:“你来,予朕煎茶来。”


    周妙一愣,心道,这是什么路数?却也只能答了一声:“是,陛下。”


    她起身跟着李元盛进了正殿,殿中茶釜未燃,周妙捏了一把竹扇,先将泥炉点燃。


    李元盛撩袍坐于上首处,目光紧紧地跟着她。


    周妙顿觉如芒在背,她回身低头问:“陛下想用什么茶?留青宫中新奉了碧螺,最是爽口。”


    李元盛问:“用何水煮茶?”


    周妙吞吞吐吐道:“殿中只余井水了。”


    李元盛冷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周妙硬着头皮取了“井水”的陶罐来,等待二沸,倒入了碾碎的茶叶,用竹夹搅动。


    李元盛扬声道:“你为何用此竹夹?”


    周妙讷讷答:“一直,一直用的都是竹夹。”


    “混账!错了,错了!”李元盛突然暴怒道,“去换一柄玉夹来!”


    周妙被他吼得一懵,抬眼飞快看了一眼他铁青的表情,又埋低了头。


    “回,回陛下,没有,留青宫中没,没有备玉夹。”


    周妙答得唯唯诺诺,样子局促地站着,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李元盛烦躁地别过眼,对殿门口的宫人道:“还不滚去取!”


    宫人得令,立刻小跑着往典茶司取玉夹。


    然而,比取玉夹的宫人先折返的,却是李佑白。


    他被陈风推入了正殿,见到怒容的李元盛坐于上首,而周妙立在茶釜前,虽埋低了脑袋如鹌鹑一般地静静立着,但人却是好端端的。


    李佑白胸中的戾气稍解,他扬唇轻笑道:“参见父皇,父皇大驾光临,何不提前告知儿臣,儿臣方能细心准备。”


    李元盛闻声,瞄向周妙,脸上亦是一笑,不无嘲讽道:“你好大的能耐,把她弄进宫来,委实煞费苦心。”


    李佑白面不改色道:“父皇见笑了,此周家女郎有恩于儿臣,从前便居于将军府中,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亦是为了在京中谋求生路,儿臣知恩图报罢了。”


    周妙听罢,脸上怯懦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了。


    是她想进宫么?


    是他知恩图报么?


    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不过,无论如何,好在,好在李佑白回来了。


    周妙悄悄地抬眼瞧他,见他只凝望着上首处的李元盛。


    耳边又听李元盛道:“大殿下安了个茶女的由头,藏于留青宫中,耽于女色,荒唐至极。”


    周妙一听,更不是滋味,何来“耽于女色”,她敢拍着胸脯保证,来了留青宫这么些时日,李佑白绝对问心无愧,清清白白。


    就算是问仙宫那夜,那都是她出言不逊,言行有亏.


    果然,只听李佑白淡淡笑道:“父皇来此品茶,便是为了教训儿臣,儿臣聆训便是。”


    这一番说得不客气,李元盛重重地拍向身侧的木案。


    “放肆!”


    李元盛正欲开口,让他跪下,可转眼又见他身下的木轮车,登时一口气提不上,咽不下,他索性起身,阔步朝李佑白走去。


    脑中盘桓已久的念头又起,他这样忤逆朕,定没有好下场。


    他生来就是太子,良师,益友,权势要什么有什么!


    而朕呢,朕的一切都是刀山火海而来,他的一切却都是朕给的!


    何来不服,何来不屈!即便折了腿,他也要让李佑白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李元盛的面色铁青,双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周妙抬眼便觉不妙,而李佑白始终挺直了腰背坐于木轮车中,纹丝不动。


    周妙心跳快了两分,只见李元盛居高临下地怒视着李佑白,一手扬起,将欲落下,而稳坐不动的李佑白脸色终于变了变,他脸上薄薄一层笑意被愠怒取代。


    “父皇。”


    身后的陈风扑通跪地道:“陛下恕罪。”


    李元盛目光微变,恰在此时,殿外急急跑来一个宫侍,是宝华殿来的宫侍。


    他跪地,道:“启禀陛下,道七禅师来了,此刻拿了百花宴的拜帖在朱雀门外守候。”


    李元盛厌烦至极,眉心一皱,两步上前,巴掌重重地刮到了他的脸上,“啪”一声巨响。


    “混账东西!此等小事,何须来报!禅师有拜帖,自让他进宫来!”


    宫人被打得歪倒在地,又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跪着哆哆嗦嗦道:“回陛下,与禅师一道等在朱雀门外的,还有,还有南越王的少子,傩延。”


    李元盛登时变了脸色:“南越人如何来了?他此番进京并未呈上信函,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宫来!”


    周妙暗舒一口气,抬眼只见李佑白的手指轻轻一动,屈指无声地敲击着扶手。


    傩延来了。


    跪地的宫人左边脸颊此刻已经肿了起来,他轻轻倒抽了口气,一五一十小心答道:“禅师命人传了话来,说那傩延小王子傩延是进京入宫求大菱神医,给南越王后傩什娜医病。”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傩什娜病了许多年了, 她得了痴症,自从大儿子傩图死后,她就一直疯疯癫癫, 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连南越王都认不出来。


    大儿子傩图是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南越王室其余诸子皆是南越王的妃嫔所生之子。


    她的傩图曾是南越第一勇士, 骁勇善战, 是王位最理所应当的继承者。


    他死去的那一年冬日, 特别阴冷。傩图渡过结冰的暗河,行至奔泉丘下,领南越军士夜袭阳湖镇, 眼看将要破城, 却生生死在了李佑白的羽箭下。


    此为死仇。


    往上一代说起来,李元盛的叔叔齐王死在了南越王傩革其刀下。


    南越王室与大菱朝是世仇,亦是近邻, 不得不咬紧牙关,隔着一条暗河, 彼此相望。


    池州便是近南越国最近的一处州府,年年陈兵,丝毫不敢懈怠。


    傩延此番暗地里北上, 入了大菱皇都, 虽说是求药, 可却是先斩后奏, 李元盛心中大为不快。


    春日百花宴上, 他碍于情面, 请了道七与傩延进宫来, 好在傩延伏低做小,三叩三拜,又奉九车金笼,奇珍异宝不一而足。


    李元盛面上言笑晏晏地应下了问药的恳求。


    太医院为此忙碌了数日,终于按照傩延口中所述的傩什娜的病情,给了药单,并将其中不易寻的药材一并奉上。


    这个药单与简青竹医治鲁氏的药单相仿。她医治鲁氏痴症,有了功效,便是前车之鉴。


    简青竹奉命将药单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傩延接了药单,先派人快马昼夜不歇地送回了南越。


    又过三日,简青竹休沐后,回了太医院,左思右想,依旧去了一趟留青宫。


    鲁大娘的医治情况,她要定期报予李佑白。


    鲁大娘的痴症越来越轻了,白日里有几个时辰已是清醒了不少,也能认出人来了。


    简青竹心事因而愈发沉重,她几乎不敢医治鲁大娘了,她心中有个隐秘的念头,若是一直医不好她,就没人能猜到庆王的身世,阿果,阿果就安全了。


    他还那样小,那样天真,不该受这样的苦,要是他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他就活不成了!


    可是……行医者,不救人算什么医者,医者仁心,若是阿爹,哥哥在天有灵,晓得了她的心思,也定是要骂她的。


    简青竹深深叹了一口气,人已到了留青宫外,令她意外的是,李佑白竟不在宫中。


    陈风客气道:“殿下随陛下去了猎场,南越小王子将要辞京,陛下特意点了他往猎场游玩半日。春日正是好时节,猫冬的猎物都已出洞了。”


    简青竹只得告退:“那我改日再来。”


    她正欲走,却听周妙的声音唤道:“青竹!”


    简青竹循声望去,笑了起来:“周姐姐。”


    周妙先前自檐下过,见到简青竹,万分惊讶,她端着茶盘,疾步而来,问道:“你为何没去猎场?”


    按照原剧情,简青竹被李佑白一并叫去了猎场,名义上是看顾他的“伤腿”。


    简青竹茫然道:“我为何要去猎场,无人唤我去啊。”


    周妙默然片刻,转而问道:“新差事还习惯么?昭阙阁中一切都好么?”


    专事问诊,三日一小诊,五日一大诊。


    简青竹点点头,答道:“一切都好,庆王殿下机敏过人,身体亦是康健。”说着,她声音小了一些,“不过少了些约束,容易受些皮外伤。”


    周妙心想,那不是少了约束,是全无约束。


    她笑道:“这就好。”


    简青竹心虚道:“不耽误周姐姐差事了,我也该回太医院了,改日再来拜见殿下。”


    周妙目送她走远,心中想到,便是简青竹没去,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皇帝的伤只是皮肉之苦。


    她不由又有几分庆幸,百花宴那日,因傩延忽至,李元盛仓促离留青宫而去,无暇他顾,接下来数日又因傩延尚在宫中,他也再未来过留青宫。


    按照剧情,自猎场回来,李元盛亦要养伤数日,估计也没心思来寻她这么一个小茶女。


    可周妙心中不免仍然有些忐忑,李元盛那天的态度很奇怪,仿佛比在将军府见面时,更加在意她了。


    周妙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暂时丢开一边,左右在这宫里,她也做不了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皇家猎场设于城东鸡鸣山,李元盛好武,每年此时节都会往鸡鸣山中狩猎。


    南越环山,南越人亦擅长狩猎。


    是以,傩延辞别前,李元盛领禁军卫戍三百人,傩延领了数十亲卫往鸡鸣山狩猎。


    傩延穿了一身黑甲,背长弓,眺望了一眼碧空,方正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道:“来时,陛下曾言此山中,白日里有苍鹰盘桓觅食,小王只盼能猎得一二只,奉予父王。”


    李元盛哈哈大笑了两声,击掌道:“将鸢盘递来。”


    话音将落,两个宫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纸鸢上前,纸鸢下用丝线吊了两只死老鼠作饵。


    傩延拍掌笑道:“此计甚妙!”


    纸鸢逆风而上,于高空之中飘飘摇摇。不过一小会儿,空中果然听得几声尖利鹰啸。


    傩延抬眼望去,取过背后长弓拉弦,朝空中的黑点射去,羽箭如飞星划破长空,一击即中。


    那个黑点急速地往下坠落。


    他身后的南越骑士连声喝彩:“王子骁勇!王子骁勇!”


    傩延大喜道:“多谢陛下成全。”


    李元盛目光扫过傩延,见他身形矫健,犹善骑射,竟真能一击即中。


    他脸上笑了笑,不悦地扭头望向李佑白乘坐的车辇。


    骑射者,与乘辇者自有天壤之别。


    傩延见到他的目光,心头了然,顺势打马行至车辇一侧,他还未及出声,忽见眼前车帘轻动。


    李佑白卷帘,对他笑道:“王子好身手。”


    傩延心头一凛,他只比李佑白小三岁,可李佑白在他心中,曾经是高山险峻一般的存在,是恶的化身。


    李佑白十六岁时,便用箭杀死了他的哥哥傩图。


    他的好哥哥。


    傩延脸上似笑非笑,道:“多谢夸赞,此番入京本欲与殿下较量,可惜大殿下眼下残了,再也不能挽弓了。”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佑白露出了袖中的弓、弩,直直正对傩延的双目。


    “王子错了,射箭焉用双腿。”


    说着,一支短羽铁箭险险擦过傩延耳侧,荡起一阵劲风,直入他身后密林,片刻过后,只听“嗒”一声响,傩延扭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羽雀鸟,被铁箭射中,继而落地。


    傩延又惊又怒,怒瞪向李佑白:“你!你!”


    李佑白笑道:“王子莫恼,只是一只小鸟,比不得苍鹰,我只是想寻些羽毛,回宫做只新毽子。”


    傩延吃了个暗亏,不好发作,打马转身而去。


    李元盛听得身后动静,脸色稍霁。


    他一夹马腹,笑道:“往林中去!”说罢,领着禁军卫戍率先进了林地。


    林中多是野兔与灰雀一类的小型猎物,李元盛正觉意兴阑珊间,不远前的旱柳背后窜出了一头梅花鹿,它一发现人影便四蹄轻扬,急速往林中折返。


    李元盛夺过侍从手中的箭筒,朝前狂奔,迫不及待地朝那头梅花鹿射去,第一箭失了准头,与梅花鹿擦身而过,他又欲补上一箭,才发现背后的箭筒已是空了。


    侍从早已被他甩在了身后,他扭头却见傩延打马而来,双手奉上箭筒,道:“奉予陛下。”


    李元盛捉过其中一支羽箭,只见箭首为淡淡的青色。


    他双眼轻眯,警惕地望向傩延,而傩延笑着解释道:“此青霜为南越麻散,专用于狩猎,猎物一旦被射中,即便没死,也再不能跑远了。”


    李元盛拉弓再次瞄准了那一头梅花鹿。


    长箭离弦而发,一箭射中了梅花鹿的头顶,李元盛不由大笑。


    “好好好!”


    傩延附和道:“陛下好箭法!”


    恰在此际,忽闻几声破空声,风啸过耳,数支利箭自空中落下,直朝李元盛和傩延所在的位置射来。


    李元盛拉缰旋了马身,躲过了大部分箭雨,唯独其中一支擦过他的左肩,划破了肩下的皮肉。


    李元盛愤然望向另一侧的傩延,喝道:“你欲害朕!好大的胆子!”又扬声道,“卫戍听令,绞杀傩延。”


    傩延面色大变,喝道:“胡说八道,我绝无此心,此暗箭非我所起!”


    可李元盛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数百卫戍包围而来,铁器相撞,已与傩延的南越骑队缠斗在了一处。


    南越人寡不敌众,这是一场屠杀。


    傩延杀红了眼,双腿狠夹马腹,直冲李元盛而去,他骁勇善战,弯腰伏身,以腰间长刀,斩断了拦路的马匹,人仰马翻,可傩延身上也被刺了好几剑,鲜血已染红了后背。


    他咬紧了牙关,打马撞到了李元盛马前。他手中长刀向他砍去,却见李元盛笑容奚落。


    他的刀口赫然撞到了李元盛前胸,只得“叮”一声响,难进分毫。


    傩延瞪大了眼:“你穿了软猬甲!是你!你早就知道,是你用了此计!”


    李元盛不答,只扬声道:“朕于你,以礼相待,又赠良药,你为何害朕,于猎场暗算朕,朕痛心疾首,不得不诛杀南越小王傩延。”说罢,他背后的弓,弩,百箭齐发,直冲傩延而去。


    不过短短数息,傩延一人一马已倒在了箭雨之下。


    李元盛抚掌大笑,忽觉左肩下一麻,他转眼一看,那被长箭划开的伤处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陛下,这是染了青霜。”道七自他身后打马上前,劝道,“此虽为麻散,可陛下也应当小心些,先医治包扎一番,再回宫罢。”


    道七禅师今日亦来作陪。傩延进宫,找的就是道七的门路。


    道七曾游历南越,在南越王室亦有威望,今日邀请傩延狩猎,李元盛怕他起疑,是以也邀请了道七作陪。


    李元盛只觉左肩下越是酸麻,便点了点头:“往营帐中去。”


    南越麻散,不算秘药,大菱早已有了解法,侍从按照药剂熬了药。


    营帐前,道七翻身下马,入账后,见到李元盛斜躺矮榻上,榻前的泥炉烧得正旺,药汁在黑陶罐中咕噜咕噜。


    道七躬身先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


    李元盛抬眼望来,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今日难为禅师了,禅师不必多礼。”


    傩延虽不是为道七所杀,可他也暗中推波助澜,身陷此“苦肉计”,破了杀戒。


    道七垂眼,又念了一声佛。


    李元盛见状,挥退了一侧煎药的宫人,对道七说:“禅师慈悲为怀,可今日杀傩延一人,便可免来日杀数百人,亦是大慈悲。”


    南越王室衰微,南越王子嗣中,原以傩图最盛,傩图死后,其余子嗣多无与大菱一争之心,唯有傩延好战。


    他日,若真傩延即位,说不定又是一场苦战。


    道七缓缓道:“贫僧晓得。”


    第75章


    李元盛微微颔首, 道七转而道:“上一回没讲完的经文,今日恰好补上。”


    他撩袍跪坐于榻前,讲起了经来。


    李元盛闭目聆听, 除却经文,耳边唯闻药剂咕噜咕噜翻滚的声响。


    道七半卷讲罢,转头道:“陛下的药汁,似乎已好了。”


    李元盛睁开眼, 见黑陶罐中的药汁果真只余一碗。


    道七伸手慢慢舀了药汁到罐旁的白瓷碗里, 递到李元盛手中。


    李元盛以白瓷勺翻搅着药汁, 待到白烟渐淡时,方才一口饮下。


    良药苦口,他皱了皱眉头。


    道七又递上了矮几上装有果脯的瓷罐。


    李元盛捻了一颗青梅, 细细咀嚼。


    道七接过空了的药碗, 放于陶罐旁,忽而笑道:“陛下将痴症的药单给了南越,也算是了却了南越王的一桩心事, 贫僧听闻那药单却是能医痴症。”


    此等小事,李元盛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敷衍应声道:“哦?”


    道七兀自又道:“贫僧听闻那药单源自简医官。”


    李元盛自然记得简青竹, 可他想不透道七为何会忽而提起此事:“禅师如何知晓。”


    道七伸手盖住了泥炉的风门,那青蓝火焰缓缓熄灭。


    他脸上的笑容愈深:“贫僧亦是道听途说而来,听说那简医官先前医治过一个得了痴症的女人唤作鲁氏, 陛下可曾听说?”


    李元盛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道七。


    眼前的道七着实古怪。


    “未曾听说。”一个医官平日里医了谁, 他如何知晓, “这个鲁氏是何人?”


    道七答道:“这个鲁氏, 原本姓孙, 曾是是琉璃殿王昭仪的旧人, 陛下,可还记得王昭仪?”


    庆王的生母,王昭仪。李元盛记得她的身份,可脑中浮现出的面孔已有些模糊了,她具体长什么模样,他想不起来了。


    可是,道七为何要提起这个孙氏?


    “你有话要说!”李元盛低声斥道,不由愠怒。


    道七向来礼让有度,虽不至于卑躬屈膝,他有出家人的气度,可也是恭恭敬敬,从未像今日一般语意嘲弄。


    道七念了一声佛,又道:“孙氏痴症好得七七八八了,忆起了往日旧事,说王昭仪性子活泼,拘在宫里久了,就踩着高凳去摘春杏,崴了脚,幸得简大夫照料。”


    李元盛双目沉沉:“简大夫是哪个简大夫?”


    道七不答,继而又道:“王昭仪怕暑热,简大夫用药调理了一个夏日,第二年再入夏时,便不那么怕热了。王昭仪点了他专事琉璃殿问诊,一连数载,春夏秋冬,王昭仪久在宫闱,庭院深深,情难自已,她因而铸成了大错。”


    李元盛眉心一跳,隐约间似乎明白了道七究竟在说什么。


    “胡说!放肆!你胆敢诬陷宫妃,混淆视听,是大罪!”他说着,便要朝道七扑去。


    可道七掌中一动,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胸膛之上。


    李元盛只觉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忽而头晕目眩,身体瘫软。


    他立刻望向矮几上空了的白瓷药碗。


    “你下了毒?来,来……”


    他口中疾呼尚未出口,眼前一花,道七解了手中的佛珠,伸手一挥,便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掌力如劲风,霍然将他推翻在了矮榻上。


    李元盛适才忆起,道七,不,庄沉舟,遁入空门前,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武人。


    他手上的一百零八颗乌木佛珠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李元盛张嘴欲大声呼喊,可嘴里只能发出“嚯嚯嚯”的气音。


    李元盛四肢扑腾,想要弄出更大的动静,吸引帐外卫戍的注意,可眼前的道七,猛地翻身上了矮榻,以双腿死死按住了他的身躯。


    他铁一样的身躯扼住了李元盛的动作,双手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李元盛双眼渐渐通红,可他仍旧看清了道七狰狞的神情与眼中滔天的恨意。


    此时此刻,道七心中没有佛,唯有魔。


    “你……你恨我?”李元盛后知后觉地,发出了几声微乎其微的声音。


    道七手臂青筋暴起,五指大力地收紧。


    “我当然恨你!你害死了她,你强迫她委身于你!你害死了她!”


    李元盛奄奄一息,脑中只余最后一丝清明。


    “她?”她是谁?


    李元盛猛地醒悟过来,他说的,是金翎儿!


    他拼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想要拨开道七铁钳般的双臂。


    可是道七纹丝不动,铁了心地要勒死他。


    李元盛只觉生命一点一滴地自身躯流逝,恍惚之间,他好像忽然得到了一种将死的安宁。


    他用尽全力,亦只是轻声地说:“朕,朕没有,她爱朕。”


    道七冷声一笑,可是笑容扭曲,他的话音也变得阴冷,他伏低身躯,对李元盛一字一句道:“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她厌恶你,厌恶至极,你一碰她,她就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李元盛忽而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口中清液流淌,喉咙处发出嚯嚯嚯的声响,可已再不能言了。


    道七双手猛然发力,只觉身下的双腿剧烈地颤抖了数下,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没了动静。


    艳阳高悬头顶。


    周妙的眼皮跳得厉害,她以手微微遮挡,抬头望了一眼日头,午时了,皇帝一行也该从猎场折返了。


    周妙将欲转身进殿,却见一个青衣宫人跑了进来,口中喊道:“陈爷爷,陈爷爷!”


    陈风闻声出门,见那宫人一声啼哭,跪到地上,边哭边说:“天子崩了。”


    陈风大惊,立刻跪地,嚎哭起来。


    留青宫的人转眼跪了满地,哭声震天。


    周妙跪在地上,耳中被哭声震得嗡嗡作响。


    李元盛死了?


    怎么会死了?


    他不是只是受了箭伤的皮外伤么?


    原书中的李元盛最终也确实死了,但是他是由于服丹积毒日久,加之孟仲元的“冠山雀”余毒未清,油尽灯枯而死的,不该是这个时候死的。


    李元盛怎么会死了?难道就像是不该死的简青松,莫名其妙地死了?


    周妙背心发凉,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短短半日间,宫中宛如天崩地裂,哭嚎声不绝于耳,满目尽是缟素。


    棺椁停于宝华殿内,百官跪拜,宫中二位殿下守灵棺前。


    夜已经深了。


    周妙手中提着一盏飘飘摇摇的白灯笼往宝华殿去,陈风让她去给李佑白送斗篷。


    虽已是春夜,可今夜的宝华殿殿中犹为阴冷,穿堂风吹得白纱轻晃,几根半人高的白烛业已燃了大半。


    白日里跪拜的百官散去,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伏地的宫人和棺前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


    庆王年龄尚幼,不能过夜,已被宫人抱回了昭阙阁。


    阖宫之中,皇后,妃嫔,宫人,侍从,皆跪地而拜,唯有不良于行的李佑白从未跪地拜过。


    他端坐于棺椁前,一身白衣,烛火将他的面目照得憔悴。


    周妙快步上前,捧着斗篷道:“参见殿下,夜中寒凉,殿下盖上斗篷罢。”


    李佑白转眼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周妙伸手将斗篷盖在他的双腿上,又回身将一并提来的陶罐打开。


    守灵不能吃喝,李佑白的嘴唇看上去已是又干又涩。


    周妙先用布帕沾了陶罐里的清水,又微弯了腰,以湿帕轻轻地润湿了他的嘴唇。


    李佑白眼睛动了动,黑漆漆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


    咫尺之间,周妙耳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一时紧张不已,慌忙收回了手。抬眼却忽见他鬓角处似乎濡湿了一点,发丝纠结成一小撮,她不及多想,复又抬手用手中布帕轻柔地擦了擦。


    她原以为是汗,可是擦过之后,白帕之上立时晕开了红,是血迹。


    周妙的右手不禁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她压低声问道:“殿下受伤了?”


    李佑白按住了她的右掌,将布帕按回了她的掌心,低声道:“无碍,你不要害怕。”


    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像是哭过。


    周妙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瞳仁澄澈,明明灭灭的烛光下,她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过。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声说:“殿下节哀,万万保重身体。”说着,将帕子塞回了腰间。


    李佑白“嗯”了一声,见她埋头时,露出了发间坠着的一朵洁白花簪,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冰凉凉。


    “你退下罢,不必在这候着。”


    周妙应了半声,侧目飞快看了一眼那偌大的棺椁,白烛熹微,棺木黑沉沉,白幕摇曳的暗影落于其上。


    她手臂上的汗毛顿时根根倒竖。


    她小声道:“我先回去了,天亮时再来。”


    第76章


    按照大菱朝旧例, 李元盛的棺椁要在宝华殿停灵二十日,移入殡宫,再择日入陵寝。


    李元盛求仙问道, 早已备了自己的殡宫,便在问仙宫下一级的地宫。


    停灵二十日后,八个道人托棺,入了殡宫。


    宝华殿中压抑已久的静默不复存在, 众人晦暗而隐秘的心思终于得见天日。


    天子驾崩, 百官来悼。


    李玄作为拱卫京畿, 镇守锦州的大将军,自也入了宫。


    他发难道:“大殿下口口声声说,陛下死于南越人之手, 乱箭之下, 龙体有损,不予开棺,可臣等为陛下尽忠半生, 未终得见圣颜,是何道理, 臣听闻,即便是灵柩前为陛下理身,裹身的裸人和郁人也殉了葬, 这又是何道理?”


    他话音落下, 宝华殿偏殿之中, 一时寂然无声, 殿中数人, 除却李玄, 殿中尚有左右仆射, 以及诸位侯爵,身在京城的李融亦在列。


    上首处,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面色憔悴,他守灵多时,看上去瘦削了不少,眉目仿佛更为深邃,双目若点漆,沉如暗夜。


    闻言,他低咳一声道:“大将军又是何意?当日猎场,众目睽睽,傩延暗中埋伏,与禁军卫戍搏杀,禁军卫戍三百人,亡二百,血流密林,这几日往猎场收敛尸首的人,大将军亦非不识。父皇头面,颈项,前胸身中羽箭,面目全非。”他闭了闭眼,低沉道,“父皇一生戎马,终了之时,亦不愿示弱于人前,大将军既为父皇尽过忠,焉能不知其心其意?”


    李玄眉目紧锁,问道:“当日猎场情势紧急,大殿下为何毫发无损?”说着,目光望向了他的双腿。


    李佑白复又低咳一声,道:“大将军焉知我毫发无损?”


    李玄目光一闪,只见李佑白身后立着的陈风躬身道:“李大将军有所不知,大殿下后背刀伤几可见骨,守灵之时,勉力支撑,如今亦不见好,大将军若心中生疑,尽可问询太医院。”


    李玄面上微僵,还欲再言,却被右仆射高郎打断道:“现而今棺椁入了殡宫,当务之急乃是储君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加之南越侵扰,此患不可不除。”


    此言一出,殿中情势骤变,如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李融朗声道:“以长为尊,大殿下理应承袭大位。”


    左仆射廖敏治却言:“大殿下去岁被黜太子之位,又……”他顿了顿,又道,“又不良于行,如何除患安邦。”


    李玄冷哼一声,道:“理应庆王承继大位,摄政王辅政,及冠后,还政于帝。”


    殿中诸人吵闹不休间,一个宫人躬身入殿,拜道:“启禀大殿下,昭阙阁送来了一个锦盒,呈予大殿下。” 说罢,他双手奉上锦盒。


    李佑白垂目望去,那锦盒瘦长,他微一颔首,陈风方上前取过。


    李玄忙道:“且慢,不若趁诸人在此,将此锦盒打开,看一看其中究竟是何物。”


    一看那锦盒的形制,诸人不难猜到,其间不像别物,只怕是装有敕令,李元盛留下的敕令。


    李佑白颔首,陈风揭开盒盖,果见其中卷轴。


    陈风不疾不徐地展开,李玄立于前,伸手欲取,却被李佑白抢白道:“敕令按律当交予右仆射,高大人。”


    高郎闻言,上前接过卷轴,读罢后,长叹道:“确为陛下手书,可此令并未盖印,是为废令。”


    李玄冷哼道:“既是陛下亲手所书,当以敕令论之,属意庆王殿下,当以庆王殿下即位!”


    李融上前数步,读罢高郎手中卷轴,道:“李玄大将军好眼力,数步之外,匆匆一瞥,便知其上文书。”


    高郎扭头也扫了一眼李玄,再道:“废令即是废令,若有盖印的卷轴,方能服众,见印如见君。”


    李玄脸色大变,却听一侧的廖敏治道:“此不失为妙法,大殿下若为摄政王,百官自无异议。”


    李融冷声斥道:“廖大人何以知百官?”


    诸人又是吵闹不休,及至一更鼓响。


    宫门将要落锁,众人不得不出宫去。


    李佑白面露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诸位大人,明日再议罢。”


    高郎躬身先行告退,其余诸人不得不随之出了宝华殿偏殿。


    *


    天边冰辉初涌,银白洒在留青宫的青瓦之上,如薄薄一层冷霜。


    周妙端着水盆,进了内殿。


    陈风一见到她,笑道:“姑娘来了,殿下将回来,正在等姑娘呢。”


    周妙低应了一声,转过屏风,走到榻前。


    李佑白已脱去了外衫,身上只余素白中衣,跪坐于榻上,榻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卷白纱和伤药。


    这些天来,周妙替他换伤药,已是轻车熟路。


    “殿下,水尚温热。”


    李佑白“嗯”过一声,脱下了中衣,将赤/裸的后背露于她眼前,他背上的白纱今日总算没有浸出血迹来。


    周妙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解开了旧的白纱,道道伤疤依旧狰狞,红褐交错,如蛛网一般,当中一道犹为可怖,几乎横贯后背。


    饶是看了数回,每一回见,周妙仍然浑身发软。


    她不晓得李佑白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她猜,应该与李元盛的死脱不了干系,是以,她也不能问,但她并不觉得是李佑白杀了他。


    李佑白若真想杀李元盛,他不必等到彼时,如果仔细谋划,待到问仙宫中,李元盛飘飘欲仙之时,更易动手。


    况且弑父之君,百年之后,史官口诛笔伐,难得善名。


    “殿下,忍耐一下。”


    周妙说罢,取了轻柔的丝绢沾了温水,先擦去残留的药粉与血迹,再洒上了褐色伤药。


    李佑白双臂忽而微动,她抬眼便见他肩侧的肌肉紧绷。


    疼,肯定疼,按照杜戚的话说,此伤药霸道,用之,疼如蚀骨。


    可是李佑白上药时,从来都默不作声。


    周妙不敢耽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上药之后,取过新的白纱。


    她俯身将白纱绕过他的前胸,不由侧目望去,细观他的侧脸,长睫在他眼下投照出青黑的阴影。他的肤色因为伤势愈发瓷白,而他的发间似乎尚有淡淡的香烛气息。


    周妙原本不喜欢那样死气沉沉的香气,可是李佑白身上的气味,却不是死气沉沉,反而是一种好闻的气味。


    周妙鼻尖微微动了动,心中没来由地跳快了一分。


    她恍然回神,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连忙垂下眼,专心致志地去看那白纱。


    耳边却听李佑白问道:“你怎么了?”


    对啊,她怎么了?


    周妙慌了片刻,待到缠裹完最后一圈,才开口答道:“只是在想殿下的伤,何时才能痊愈。”


    李佑白道:“短则半月,长则数月。”


    杜戚也是这么说的。


    周妙“嗯”了一声,端过水盆和换下的白纱,转身正欲走,却见李佑白披回衣衫,道:“再过几日,我便送你去将军府。”


    周妙立刻顿住了脚步,惊道:“为何?”


    脱口而出后,她才明白过来,宫中兴许会有惊变。


    她蹙眉道:“一定要走么?”


    她不想走,走得远了,剧情要是一路崩坏,她都不知道!


    李佑白目光柔和了稍许,颔首道:“须借住数日,你与固远侯府乃是故交,他们必定会善待你。”


    周妙垂眉,道:“我不想去。”


    李佑白唇角扬了扬,转瞬平了。


    “这可由不得你。”


    是啊,即便身在宫中,又有什么事能由得她呢。


    周妙闷声道:“既如此,若无别事,我便告退了。”说罢,她端着水盆出了寝殿。


    归置了物件后,她慢悠悠地自正殿出来,沿着游廊往偏殿而去,转头忽见,宫门外急急奔来一个人影,她手中提着的白灯笼上描了一个“医”字。


    来人很快便走到正殿檐下,周妙定睛一看,竟是简青竹。


    她向陈风说了几句话,可离得远了,周妙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陈风进殿通传,简青竹便等在殿外。


    夜风幽凉,吹得她脑后的蓝白发带飘摇。


    周妙本欲上前,却见陈风去而折返,将简青竹迎进了正殿。


    周妙旋即驻足,心中想到,这个时候,女主确实也该来了。


    她看上去是那么焦急。


    廊上的月光淡了,一朵阴云遮蔽了银辉。


    简青竹急得不得了。


    一入正殿,她抬眼便见,李佑白坐于上首处,乌发披散,外罩黒氅,面色隐隐不悦。


    简青竹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地问道:“殿下,鲁大娘去哪里了?”


    今日是她出宫之日,可等她到了小院,才发现鲁大娘已经不知所踪。问其去向,院中的仆妇亦不知情。


    简青竹心中怕极了,天子驾崩,二位殿下相争,要是,要是天下人知道了阿果的身世,那么便不必争了。


    鲁大娘被谁带走了,她不作他想。


    “简大夫,是来质问我?”


    简青竹拜道:“求大殿下,告诉我鲁大娘去了何处?她的痴症,痴症未愈,我医治了她,便不能半途而废。”


    耳边只听李佑白仿佛轻声一笑,道:“真是这个缘由么?”


    简青竹袖中双拳握了又松,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的额头重重地撞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求大殿下成全,我,我可以带阿果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绝不回来。”她鼓足勇气说罢,殿中唯闻余音渺渺。


    不知过了过久,她耳畔听到了脚步声,李佑白的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响在她的头顶。


    “简大夫于我有恩,我自尽力报答。”李佑白朗声一笑,“可简大夫未免太过天真,阿果是何人,你是何人?你想带他走,阿果便会心甘情愿地随你走么?”


    简青竹一听,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他的语调平淡极了:“你以为若是血亲,便是斩不断的恩与义,可是血亲又如何,你猜,阿果是想做皇帝,还是想做你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的侄儿。”


    第77章


    夜幕低垂, 简青竹自留青宫出门,浑浑噩噩地往太医院折返,偶尔尚能听到道旁宫墙内传来几声啼哭。


    她脸颊滚烫, 四肢却冷得发颤,李佑白的话言犹在耳,她只觉羞愤难当。


    她有什么立场去求大殿下,又有什么立场摆布阿果。


    她回到太医院中的居所, 精疲力竭地扑到榻上, 不由伸手摸出了枕下的那一册薄薄的医书, 大哥哥留下的医书。


    她又翻了来读,读着读着,心中却想, 要是阿果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如何对得起大哥哥,对得起爹爹,对得起二哥。


    她鼻头一酸, 眼眶湿润,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了下来, 落到手中捧着的医书之上,浸湿了一大片。


    简青竹慌忙取了手帕去擦,可是书卷浸湿处, 却隐隐约约地透出几行黑字。


    她愣了愣, 手中不禁一顿, 几滴眼泪落到纸面上, 又浸出了几个小字。


    这是……这是矾水写下的笔迹?


    矾水, 据医经记载, 性寒, 味苦,可解毒止血,若以矾水书写,晒干之后,字迹会消失,浸水后,复又得见。


    简青竹止住了哭,匆匆端了水盆过来,一页又一页,浸湿了纸面,一一查看。


    矾水写下的字迹七零八落:丙辰年,卷五医典,疑难七解……


    简青竹起初看得云里雾里,转念又想,昭元十八年仿佛就是个丙辰年,而医典,是指简氏医经么?


    当中卷五,可简氏医经无卷目,难道是指昭元十八年的医札?


    疑难七解,简氏医经倒是有此经目,具体讲的是什么呢?


    她脑中仔细回想,记得七解讲的是七症,男子精弱,不育七症。


    这是何意?


    简青竹想得头晕目眩,依旧想不明白,简丘为何要以矾水录下笔迹,这本医书,还有谁看过么?阿爹看过么?


    即便她翻来覆去地想,也始终想不明白,唯有,唯有先将昭元十八年的医札卷五寻到,兴许方可解此疑问。


    *


    又过数日,朝野之中,仍然争论不休,王位继承者难有定夺。


    京城之外却生了变数,有两万余人忽聚于京郊的盘云山下,号称其为“四方义士”自四方而来齐聚京城,清君侧,扶新帝,挂了旌旗,上书“愍”字。


    离盘云山最近的守军锦州军不动如山,任由两万人屯兵京郊。


    皇城之中,一时之间,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议论是大殿下在猎场杀了皇帝。是儿子不孝,杀了亲爹。


    饶是如此,京中禁军卫戍十六卫亦不出城,只在城中高台眺望警戒。


    朝野之中风向陡转,拥立庆王的声音愈盛。


    大殿下当堂驳斥流言,却因背部刀伤未愈,难以为继,昏睡了数日。


    盘云山下的四方义士往南而下,直抵京城北门之外,山呼“清君侧,立新帝”。


    皇门之中,栖栖惶惶。


    坤仪殿称病,一直闭门谢客。


    大殿下将将转醒,便急欲往宝华殿中去。


    留青宫中,一连拖了数日,今日,周妙不得不出宫往将军府去了。


    临走前,她还需去典茶司取她落下的几件行囊。


    行至典茶司外不远的廊桥处,她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周妙。”


    是个孩童的声音。


    周妙回身望去,见到了一身白衣的庆王,朝她奔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宫人,随他奔跑,亦是疾步而来。


    庆王的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你叫周妙,本王记得对吗?”


    周妙心中一跳,埋头道:“庆王殿下好记性。”


    他拍拍手道:“妙极。”又问,“此际,你要去何处?”


    周妙便答:“有差事欲往典茶司去。”


    庆王眼珠转了转,说:“我要去宝华殿见大哥哥,你陪我去。”


    周妙垂眸道:“殿下恕罪,确有差事在身,不能随殿下同去。”


    庆王哼了一声:“本王说的话不管用了么?”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周妙囿于其中。


    此时再和他争辩,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周妙认命地心中一叹,颔首道:“殿下引路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宝华殿而去,经过花园之中,周妙抬眼便见简青竹提着药箱迎面而来。


    见到庆王,她先是一笑,待到见到宫人包围其间的周妙,她脸上的笑容没了。


    庆王却大为欣喜道:“简医官!”


    简青竹屈膝道,“庆王殿下,为何在此?”目光又望向周妙,笑道,“周姐姐为何也在。”


    庆王回首看了看周妙,又看了看眼前的简青竹,貌似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简医官认识周妙。”


    简青竹苦笑道:“殿下又在园中游玩么?陪伴殿下的宫侍那么多了,何苦还要为难周姐姐,周姐姐在典茶司里有差事。”


    庆王撅着嘴道:“我要去宝华殿见大哥哥,再同往殡宫去,若是周妙不陪我,那你就要来陪我。”


    简青竹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妙。


    二人目光相撞,周妙只见她倏尔转开了眼,道:“好,我陪殿下便是。”


    庆王笑了两声,扭头道:“小豆子,送周妙去罢。”说罢,果真领了一行人往前走去。


    周妙暗松了一口气,又担忧地望了望简青竹远去的背影。


    她转回眼,只见面前立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于是对他说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


    小豆子垂着眼角,语调惊惶说:“是,是殿下吩咐的。”


    周妙适才认出他就是先前那个为庆王捡球的宫人。


    她于是不再为难他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典茶司的方向去。


    天色慢慢变暗,行至半圆的莲池旁的石径之时,夕阳的余晖几乎不见。周妙忽听身后的宫人道:“周姑娘,我记得你。”


    周妙心中早有预料,索性旋身道:“你就是将军府里的小豆子,对么?”


    小豆子,初听这个名字之时,她便觉耳熟,后来才想起来将军府里也有这么一个小豆子。


    小豆子脸色怔怔然,似乎全没料到她竟也记得他。


    周妙又问:“你从前便是庆王殿下的人么?”


    小豆子不敢点头,不愿摇头,只梗着脖子默立原处,神色凄惶。


    周妙心里自有了数,追问道:“你为何忽然与我说这些?”


    昏暗的天光下,周妙只见小豆子的嘴皮动了动,可四周忽而起了几声蛙鸣,她根本没听清,不由得朝前迈了半步,问:“你说的什么?”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


    小豆子嘴里说的是:“对不住,是殿下吩咐的。”


    话音未落,周妙便觉身侧一股大力撞来,小豆子使出浑身力气,将她往莲花池推去。


    周妙脚下一崴,耳边扑通大响,她便被撞进了池塘里,咕噜咕噜的水泡接连灌进了她的嘴里和耳朵里。


    周妙双脚用力蹬了蹬,根本踩不到底,她扑腾了数下,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抬眼却见湖畔的小豆子转身便跑。


    周妙心中想了几个来回,庆王要除掉她么?但是小豆子却手下留了情?


    不,这都不是最紧要的,若是庆王真有了杀心,他去宝华殿寻李佑白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想到这里,立刻手脚并用,狗刨式地往湖边游去,湿了的衣裙沉重地往下坠,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岸边,极其狼狈地爬上了岸。


    她宛如落汤鸡一般,浑身湿淋淋的,可她顾不上许多,径自朝宝华殿的方向奔去,心中焦急万分,不禁想,此时此刻,李佑白同庆王进了殡宫了么?


    *


    殡宫为地宫,幽闭阴森,虽不比陵墓堂皇,四面墙上却也绘制了羽化登仙图。


    入陵寝前,李元盛的棺椁暂时栖于此地,棺上横卧一方铁剑,是李元盛从前征战的宝剑,李元盛曾言,待到他登仙之后,此剑亦能幻化成他手中之剑。


    可此时此刻的简青竹根本无心去看四周之相,她焦急地质问道:“阿果,是你做的么?他是你的大哥哥?你竟给他下毒!”


    面前的庆王哇哇大哭,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而木轮车上的李佑白眉头紧缩,以手扶胸,唇角犹有血迹,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简青竹脑中飞快回想着到底是哪一处出了差错。


    先前于宝华殿内,庆王欲入殡宫拜祭,却又害怕,只央求了李佑白与他同往。


    进入殡宫的地道幽深,简青竹便推了李佑白入内,其余宫人皆留在殡宫之上。


    燃了香炉之后,不过叙话一阵,庆王与大殿下饮了一盏茶,大殿下却突然咳血,脉象虚弱,像是中了毒。


    可那一壶茶……


    简青竹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茶壶,二人先前饮的茶分明是出自同一个茶壶。


    怎么会?如何会?只有大殿下中了毒?


    庆王依旧嚎哭不已。


    简青竹伸手又探了探李佑白的脉象,却听他低声道:“阿果,别哭了。”


    话音将落,庆王果真停止了啼哭,开口问道:“大哥哥难受么?”


    李佑白抚胸,声音低沉道:“难受极了。”


    庆王歪了歪脑袋,问:“真的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阿果的锦盒是谁给你的?”


    “父皇给的。”


    李佑白以指腹轻轻擦去了唇边血迹,似笑非笑道:“我不信。”


    可是将擦去的唇边,却又涌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


    简青竹立时大惊道:“大殿下!还是先行出去,方好医治。”


    庆王大喊道:“不许走!”


    简青竹皱紧了眉头:“为何?”


    恰在此际,头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滞重的闷响,像是有人合上了问仙宫与殡宫之间的石门。


    “你!”简青竹气急,捉过庆王的手臂,道,“真是你!”


    庆王被她扯到近前,挣扎了起来:“你放手!”


    简青竹不放,庆王伸脚踹了踹她。


    简青竹被他踢得小腿生疼,不禁抬起手来。


    庆王大叫道:“你敢打本王!”


    简青竹终是不忍,放下了手,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的李佑白一声闷哼,脸色愈发青白。


    她着急回身探他的脉搏,却被他抬袖闪过,他的目光郁郁,直直望向庆王,又问一遍:“阿果,你的锦盒是谁给你的?”


    第78章


    庆王硬声道:“是父皇给的!”


    李佑白沉默了下来, 五指紧握扶手,指节握得发白。庆王瞪大了一双圆眼,滴溜溜一转, 问道:“大哥哥把父皇的大印藏到哪里去了?”


    李佑白抬眼,眼中晦暗不明,他将一抬手,庆王立刻跳开了数步。


    他笑嘻嘻道:“大哥哥捉不到我。”


    李佑白手臂状似无力地垂下, 庆王一看, 快步跑到棺椁后, 忽道:“捉迷藏好无聊,我不玩了。”


    简青竹正觉古怪,却见庆王拉着一人的手自棺椁后转了出来。


    那人身影高大, 披头散发。


    她吓得后脖一凉, 定睛再看,庆王拉着的竟是孟仲元!


    “是你!”


    他眼尾下垂,皮笑肉不笑道:“大殿下, 别来无恙。”


    李佑白面露惊讶,继而笑道:“难怪外面天罗地网都捉不到孟公公, 原是躲在了宫里。”


    孟仲元面有得色道:“狡兔尚且三窟,越是眼皮地下,越是不易瞧见, 咱家可是向大殿下学的呢。”


    他缓步走来, 迎着烛火, 适才看清, 他身上竟也着了白衫, 身无矫饰。


    他停至李佑白身前数步开外, 沉声问道:“大殿下, 玉玺在何处?”


    李元盛崩逝的消息甫一传进宫中,宝华殿便被宫人落了锁,可郭连带人找来找去,将宝华殿翻了个底朝天也始终没找到玉玺。


    李佑白道:“新帝继位前,玉玺理应交予门下二位仆射代为保管。”


    孟仲元冷哼一声道:“大殿下何苦蒙我,他们有没有玉玺,大殿下难道不晓得?”


    李佑白缓缓地眨了眨眼,不答反问道:“盘云山的“义士”到了北城门外,孟公公按捺不住了么?”


    孟仲元既已现身,李佑白能够猜到,他倒不惊讶。


    他的银钱是保命之财,保的便是李元盛翻脸不认人,他犹能自保。自狱中脱逃后,他便躲进了宫中,如今李元盛如今死了……


    他大笑了两声:“天子崩逝,咱家自要来尽忠。”


    李佑白随之轻笑道:“孟公公学了旧诸侯,蓄养私兵。可私兵来路不明,孟公公难道不知?不若然,南越傩延早不求药,晚不求药,偏偏此际北上求药?”


    北门外的“义士”又有多少南越人?


    孟仲元勃然变色:“此又如何,若不是你逼我,李元盛逼我,我岂会……”他暴躁地绕着棺椁转了半圈,忽而伸手夺下棺上铁剑,沉声又问:“玉玺在何处?”


    李佑白眉头紧锁,缓缓摇其首,并不答。


    孟仲元剑指李佑白,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你要是死了,王位自然是阿果的。”


    剑光泠泠,犹照数点凄白灯影,简青竹吓得手脚俱软,却鼓起勇气,骂道:“你这个无耻小人,阿果尚还年幼,你却蛊惑他,毒害兄长,不仁不义!”


    孟仲元转动眼珠,慢慢走上前来:“医官莫急,下一个便是你。”


    李佑廉小脸微变,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却又闭上了嘴。


    简青竹失望至极,闭了闭眼,耳边却听李佑白,道:“既如此,为求死得明白,我猜,你的毒藏在茶壶之中,可我与阿果同饮此茶,为何只有我中了毒?”


    孟仲元眼中精光一闪,李佑白素来好强,轻易不肯示弱人前,此刻将死,语调听上去竟有一二分凄凄凉凉。


    孟仲元志得意满,“咱家可解殿下疑惑。”说着他一手捉过桌上的茶壶,“此壶大有玄妙,内有阴阳双壶,看似同饮一壶茶,实则不然。”他扭开了金漆壶盖,朝里一看,茶汤清澈,一望见底,何来阴阳双壶!


    他脸色瞬时大变,只觉眼前如疾风刮过,一道白影骤起。


    原本羸弱地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猛地起身,奔于眼前,孟仲元只觉右手腕剧痛,手中铁剑不由地脱手而去,被李佑白横握当胸。


    铁剑滞重,又经年月,并非一柄利剑。


    钝剑割肉,尤其痛苦。


    铁锈味满溢鼻尖,孟仲元后知后觉地捂住喉咙,低头看去,汨汨鲜血自他指缝涌出。


    “你,你的腿……”他一开口,鲜血自他口中汹汹喷出。


    庆王厉声大哭,简青竹看得呆若木鸡。


    李佑白一剑划过,犹未收手,当其腹又是重重一推。


    铁剑刺破皮肉,发出可怖的“噗噗”声响。


    孟仲元两眼圆瞪,额头青筋凸起,耳边听他问道:“孟公公,可曾记得此壶经由何人之手?”


    郭连!


    是郭连那个小人背叛了他!


    李佑白仿佛叹息道:“孟公公岂可轻信他人。”


    孟仲元再也支撑不住,往地上栽倒。


    血流了满身,他满嘴亦是血红,话音恨恨道:“两万人……锦州军,南越,你也没有好下场……”


    李佑白俯身,捏着剑柄抽剑而去,血迹迸溅而出。


    孟仲元双目圆睁,再无动静,死透了。


    庆王的哭声不绝,简青竹呆愣地转头去看他。


    刚才种种惊心动魄,她甚至来不及捂住他的眼睛。


    李佑白手中铁剑脱身,疲惫地坐回了木轮椅中。


    简青竹呆呆地望着他:“殿下,没中毒?”她旋即回过神来,“殿下身上的伤还没好么?”


    她没亲眼见过李佑白的刀伤,可是他的脉象不似做假,他的确伤得不轻。


    头顶传来几声闷响,急促的脚步声往下,陈风领着一队人马冲破了庆王仆从的阻拦,打开了问仙宫与殡宫间的石门。


    一进宫中,他立刻大惊道:“殿下!”他身后跟着的杜戚也上前来,先取过一颗药丸喂他。


    陈风解释道:“周姑娘忧心殿下,特来宝华殿中报信,奴便请了杜医政来。”


    李佑白眉心微皱,朝陈风身后望去,果然见到一个湿漉漉的周妙。


    周妙不敢看地上躺着的身影,眼前的李佑白浑身浴血,她大概也猜到了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具尸体。


    孟仲元果然藏在宫里,而李佑白以身作饵,引了他现身。


    周妙目光一转,适才看到了他身侧满脸血污的庆王和瑟瑟发抖的简青竹。


    殡宫之中血腥味浓重,李佑白望向周妙,正欲开口,却见她别过眼,往后退了数步,并未走上前来。


    又有一队禁卫姗姗来迟,陈风推了李佑白往殡宫外走。


    回到留青宫寝殿,杜戚将他背后崩裂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杜戚走后,寝殿之中只余陈风一人,李佑白开口道:“周妙呢?”


    陈风答道:“周姑娘先前掉进了莲花池里,想来该是梳洗去了。”


    李佑白眉头蹙拢,道:“唤她过来。”


    *


    偏殿中,周妙沐浴过后,又喝了一大碗姜茶,便听宫人唤她去寝殿。


    她来不及梳髻,只能找了根发带,将头发随意绑上。


    周妙一进寝殿,她又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味。


    李佑白不在榻上,只坐于屏风前的梨木雕花椅上,他梳洗过了,换了洁白的新衫,脸上没了血污,却仍旧有些苍白。


    周妙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眉心皱得愈深,问:“你为何掉进了莲花池里?”


    周妙便答:“被人推进去的,乌漆嘛黑,也没瞧见是谁推的。”


    李佑白抬眼直直望向她的眼,周妙却别过了眼。


    “你为何觉得我有危险,要来宝华殿寻我,为何没去将军府?”


    “是一种感觉,我掉进了池子里,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周妙说完,自己都不信,正等着李佑白发难,却听他不再追问,只招手道:“你近前来,将灯芯拨亮些。”


    周妙朝前走了两步,立在青铜烛台前,下意识地去摸发簪,打算用以拨亮灯芯,可摸了个空,这才回过神来,她眼下没戴发簪。


    周妙正踌躇间,李佑白却忽而伸手捉过了她的左手,翻过手心来看。


    她的掌心上还有一道又一道或长或短的伤痕。这是她刚才从莲花池里手脚并用爬出来时,被湖畔的石子划伤的。


    “你为何又要说谎?”李佑白垂眼看她掌纹,幽暗的烛火下,周妙唯见他长睫落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不是怒。


    她试着用力往回抽了抽手,可根本抽不回来。


    她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气恼,脱口而出道:“殿下呢?殿下既然知道阴阳双壶,不是早就猜到孟仲元在宫里?要是细细搜寻,未必就找不到,为何要带伤去殡宫引他?”


    李佑白听罢,反而一笑,他抬眼问:“你说是为何?”


    周妙嘴角垂下,闷闷道:“殿下莫不是想试一试庆王,看他究竟会不会将茶盏递到你面前?”


    即便李佑廉与他毫无干系,可李佑白依旧想试一试他,若是阿果无此心,他兴许会放过他。


    “哦?”李佑白挑眉道,“因而你不愿说是阿果的人推你。”


    周妙只得“嗯”了一声。


    庆王再怎么坏,也只是个小孩子,受了孟仲元蛊惑,假以时日,往后未必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更何况,她不想因为庆王,真造成了李佑白与简青竹之间不可挽回的嫌隙。原书中庆王的死归咎于李元盛,可现在李元盛死了,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李佑白对庆王心灰意冷,真杀了他。


    李佑白轻轻按了按她的掌心,疼得周妙手腕抖了抖。


    周妙立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欺瞒殿下。”


    李佑白转而取过左侧方桌上的白瓷瓶,将伤药洒到了周妙掌心,疼得周妙头皮发麻,猛地一抽,竟然挣脱了开来。


    她连忙吹了吹自己的掌心,却听李佑白,又道:“将右手伸来。”


    周妙忙不迭地说:“多谢殿下,不必了殿下,此药矜贵,我的伤不擦药,也能自愈。”


    李佑白却不答,只抬头看她,那一眼似笑非笑。


    周妙被他望得惴惴,又心知他此刻定然心绪不佳,只得又伸出了右手。


    眼看伤药抖落其上,周妙咬紧了牙关,又见李佑白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瓷瓶。


    周妙急欲收回手,李佑白却没立即松手。


    周妙疼得苦了一张脸:“殿下。”话音未落,她只觉一阵凉幽幽的风吹拂过掌心。


    李佑白吹过她的掌心,笑问道:“很疼么?”


    他的目光极为柔和,眸中跳跃星火,方才尚还幽暗的星火仿佛骤然点亮。


    周妙心中突突一跳,她慌忙地挣脱他的手,道:“不,不疼了。”


    春夜风轻,凉风习习过后,又是一场微雨。


    孟仲元身死殡宫,朝野之中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波澜在别处,北门外的“义士”未散,不动如山的锦州军终于自锦州大营而出,焦灼之间,又有八万大军自朔州北面而来,其中大部为池州军。


    池州与京城隔了山水,此八万人悄无声息地北上行至朔州聚拢,其间不知行了数月,亦不知分做了数行。


    朔州与锦州接壤,中间无险要,乃是阳关大道,李玄再也坐不住了。


    李佑白,李融好大的胆子,已达朔州,此万人之军,大抵年前便已自池州出发,无诏就敢入京,好大的胆子。


    李佑白是铁了心。


    朝中议论纷纷,可这议论因为大军忽至,变得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李玄麾下锦州军,勉强与之一战,他在将军府中坐卧难宁,迟迟下不定决心。


    今日,将军府来了说客,来人是高恭。


    他是何立场,有何居心,李玄心知肚明。


    他披一身甲,迎了高恭进门,不无嘲讽道:“高长史无愧为昔年的东宫侍读,东宫散了,高长史依旧这般心急如焚地跑来做说客。”


    高恭面上只是一笑,拱手道:“某与将军在锦州是故交,入京以后,尚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实乃高某罪过。”


    李玄摆手道:“不敢不敢,高仆射的公子,我岂敢怪罪。”


    他说罢,撩袍落座,开门见山道:“高长史有话快说。”


    高恭适才也落了座,问道:“李大将军记得在锦州时,我曾托了州府衙门寻人?”


    李玄不答。


    高恭笑言道:“李大将军既向州府探听过,想来已是知晓在下彼时寻的是鲁氏,此鲁氏原姓孙,是庆王的乳母。”


    李玄故作不知,问道:“哦?高长史为何要苦苦寻觅此人?”


    高恭道:“皇室血脉关系江山社稷,不可不查。庆王并非皇室血脉,乃是王昭仪与人私通,产子。鲁氏便是知情人。”


    “一派胡言!”李玄怒拍桌,起身拔过腰上长刀,直指高恭道,“口说无凭。天子已逝,岂容你等诋毁!”


    高恭不慌不忙,抬手轻轻拨开剑刃,道:“便是李大将军今日杀了某,亦无法改变庆王血脉。再如何隐秘,总有破绽,混淆皇室血脉,哪怕只是流言蜚语,亦是无法洗去的污点。李大将军,原有从龙之功,忠君保驾,到头来真要让无名无姓之人,承继大统,天子若是知晓,恐怕也死不瞑目。”


    李玄脸色涨红,庆王年幼,待他及冠,已是十数载光阴,自好拿捏。


    可高恭若是说了实话,不,哪怕不是实话,皇家血脉由人非议,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起伏伏,脑中转了数轮,厉声道:“李佑白早就知道盘云山下是何人之军?他早已与李融密谋,陈兵朔州,只待今日?他好大的胆子,池州临南越,调兵朔州,他就不怕丢了江山。”


    高恭徐徐道:“孟仲元敛财蓄兵,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殿下不顾,才真是亡了江山。李大将军从戎一生,现而今锦州不足七万军士,难道真要自相残伤,予他人可趁之机,大将军何不思量,锦州麾下又有多少将士,愿意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儿,抛头颅洒热血?其余诸州戍军,亦收了大将军的信函,为何又迟迟不回,按兵不动?”


    高恭说着,拨开了悬于眼前的利剑,笑道:“大将军先前说的极是。今日我自是说客,大将军守军锦州,今日退去,殿下一概既往不咎,锦州军还是大将军的锦州军。”


    第79章


    夏至, 自朔州来的池州军将四方“义士”围困于北门外盘云山,绞五千人,其为浑水摸鱼的五千南越人。


    其余人等, 投降的投降,逃奔的逃奔。


    锦州军终也未出锦州地界,往锦州大营退去。


    大殿下卧薪尝胆杀佞宦孟仲元,腿疾初愈, 以高郎为首的文臣, 以李融为首的武将, 齐齐拥立大殿下李佑白为帝,奉庆王为隆庆亲王。


    李佑白于宝华殿中接过玉玺,择七月初七登基。


    故此, 留青宫中一派忙碌, 这座宫阙已是不能再住了,再过三日大殿下便要搬到华央殿。


    宝华旧殿因地下设殡宫的缘由,不再作朝会正殿, 改华央殿为正殿。


    留青宫的宫人穿梭于屋舍游廊之间,要将宫中物件归置, 清点库物,符合规制的挪到华央殿中,不符规制的, 便入旧库。


    茶具, 茶叶, 陶器等器具也被一并收拢了去。


    周妙, 身为茶女, 自也没法煮茶了。


    她身上唯一的差事没了, 又不便留在偏殿之中扰了宫人清点, 只好躲去了后院纳凉。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又一天地热了起来,周妙寻了花架下的矮榻落座。左右望去,一团又一团殷红的大丽花开得正艳,花影碧叶下犹有几分清凉。


    周妙坐了一会儿,顺势躺到了木架上,午后的暖阳透过叶缝投照到她的身上,暖融融的,周妙心思放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午时三刻,李佑白自坤仪殿看过庄太后,折返回了留青宫。


    宫人匆忙来拜,他走到偏殿却也没见到周妙,听人说,周姑娘去了院中纳凉。


    李佑白转而往后院而去,进了月亮门,一眼便见到了花架下小憩的身影。


    这几日宫中变幻无端,大局初定。往来数日,他见过的人百十来数,各怀心思,但都唯恐难至他眼前,而周妙却躲在这里,睡得心安理得。


    李佑白嘴角扬了扬,不知该说她鲁钝不灵,还是大智若愚。


    他走到近处,情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


    日影斑驳,照在她的白裙上,投下炫目的光斑。


    她的一侧脸颊落在光里,几乎被照得透明。


    因未除服,宫中皆着素白,周妙一身雪白,唯有腰间系着的茶官腰带为碧色。


    上面绣着的竹与叶亦被光斑照亮。


    李佑白轻缓地坐到了矮榻上,凝眉看她。


    周妙睡得很好,呼吸又清又浅,她胸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随她的胸膛几起几落,似乎全然不被他的动静所惊醒。


    李佑白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呆子。”


    陈风走进后院时,见此此情此状,几乎不忍出声打扰。


    他正犹犹豫豫间,李佑白抬眼已看到了他。


    李佑白敛了神色,起身缓缓走来,一言不发地出了后院。


    走到廊上,他才问道:“有何事?”


    陈风答道:“殿下,禅师来了。”


    先前在坤仪殿时,自庄太后之口,他便已知道七进了宫为庄太后讲禅,只是将将错过,未曾得见。


    李佑白没料到,道七竟来了留青宫。


    自猎场一别,他尚未见过道七。直到今时今日,他依旧想不明白当日为何道七杀了李元盛,并且不像是谋划已久,更如骤然的诛杀。


    他先前甚至未曾察觉到道七憎恶李元盛至如此地步。


    当日道七掐死李元盛后,又以帐中羽箭,掩盖了他脖颈上佛珠留下的勒痕。


    彼时道七心中已生了死志,自营帐奔出后,屠禁军卫戍足有百人。


    李佑白只得将计就计,唤来猎场周围的蒋冲一行,与道七一同诛灭了卫戍二百人,将李元盛之死归咎于傩延身上。


    以寡敌众,他因而中了刀伤,然而,道七伤得更重,其中一刀尤其凌厉,自他的右眼,横贯面目,直抵左颔。


    李佑白沉默须臾,对陈风道:“今日不见禅师,劝禅师回去罢。”


    陈风心中一惊,脸上不显,只应了一声“是”,快步走到留青宫外,对面覆乌纱的道七,说:“今日宫中诸事繁杂,禅师改日再来罢。”


    道七听后,却未置一词,只双手合十,躬身一拜,转身便去。


    他沿着长长的石板道往朱雀宫门的方向缓缓步行,及至半路,却见简青竹神色匆忙地迎面而来。


    她脸上慌乱,见到道七身上的袈裟,生生顿住脚步,问道:“是道七禅师么?”


    他眼前乌纱厚重,她根本窥探不到他的面目。


    道七低应一声,脚下未停,简青竹心中记挂着昭阙阁,虽有心留他,可此刻也无暇出声阻拦,仓猝与之擦肩而过。


    简青竹到达昭阙阁时,阁中哭声已是震天。


    庆王赤足立在寝殿中,哇哇大哭,而伺候他的宫人慌忙收拾着榻上的被褥。


    简青竹赶忙蹲身上前,查看庆王,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宫人换过了。


    这一段时日,庆王常常“夜惊”,半夜被噩梦惊醒,有时甚至会浸湿被子。但今日午睡,也遇“惊梦”,实在少见。


    简青竹猜他是当日在殡宫中,眼见孟仲元身死,吓得狠了,是以噩梦连连。


    她温声安慰他道:“殿下莫哭,微臣带了安神汤剂来,服过几剂,殿下往后便能安睡了。”


    庆王的眼睫毛上沾着泪珠,楚楚可怜地望向简青竹,一举扑进了她的怀抱,啼哭不已。


    简青竹心中愈是不忍,不禁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殿下莫哭,此症寻常,亦可医治,殿下莫哭。”


    庆王渐渐止住了哭,他身后抱着被褥的宫人悄然退去。


    简青竹正欲起身,前去煎药,却听庆王附耳道:“简医官,我,我不想留在宫里了。大哥哥要害我。”


    简青竹心中一跳,定了定神,说:“殿下只是做了噩梦,不是真的,没有人会害你的,往后还要封你当隆庆亲王,一世荣华。”


    庆王猛地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低声道:“我想要出宫,我不要留在宫里。”


    简青竹想要挣脱,庆王却抱得更紧:“宫里的人都死了,父皇死了,孟公公也死了,我要是不走,往后也是一个死人。”


    简青竹听得心惊,一个小儿如此惧怕,但……她也不是不怕,她也怕……李佑白真的会杀了他。


    他们毫无血缘,李佑白即位后,真会一直隐忍不发么?


    简青竹想着想着,心里七上八下,可始终想不出法子,又听耳边庆王语带哭腔道:“简医官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简青竹胸中一紧,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只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宫人去而折返,庆王适才松开了手。


    简青竹自去煎药,喂过他安神汤剂后,她才离开了昭阙阁。


    她越是想,越是觉得兴许真让阿果出宫去,才能真正保住他的性命。


    李佑白杀人不眨眼,况且在殡宫之中,的的确确是阿果亲手为二人斟茶,虽然那茶壶被人换过。


    但是,阿果……


    简青竹脸色煞白,脚下沉重,怎么样才能带阿果出宫?


    她再去求李佑白,还有用么?


    简青竹想着阿果,不由地又想到了大哥简丘,适才忆起那医书上提到的卷五医经。


    她加快了脚步往太医院去,直奔院中典籍馆。


    她寻了许久,方才在高架上找到了昭元十八年的卷五医札。


    此卷医札足有半掌厚,她立在架前,细细翻阅,不觉便是黄昏。


    她端了烛台来,继续往下翻阅,直到手中的医札读了大半,她适才瞧见了简丘的笔迹。


    她又翻过一页却发现其后几页通通不见,而这几页残缺内容承接上页,似乎都是当年宝华殿问诊的医札。


    她又匆匆往后翻,却只有这几页残页,像是被人撕去,往后的记述,便是寻常医札,可宝华殿后来录诊的笔迹却成了阿爹的笔迹。


    这是怎么回事?


    卷五医札,疑难七症,她脑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这几页残页就是疑难七症,而这个疑难七症者指的是皇帝,不,先帝?


    既如此,便说得通了,哥哥便是晓得阿果肯定是他的孩儿,不是李元盛的骨肉。


    昭元十八年,爹爹也在宫中,难道就是因为此事被人灭了口。


    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


    若是皇帝精弱,大哥通简氏医经,有此猜测,阿爹医术高明,更不消说。


    简青竹悚然而惊,心中惊涛骇浪翻涌。


    李佑白呢。


    她因为自己脑中忽至的念头,惊愕原地。


    若先帝真是天生精弱,如疑难七症所述,他有子嗣的机会微乎其微。


    试想后宫佳丽众多,为何只有两个殿下,阿果几乎可以全然断定,根本不是他的骨肉,


    而李佑白呢?


    一阵风起,吹得她手边的白烛噗噗轻响,吓了简青竹一大跳。


    她脖后亦是一凉,惊起了一层冷汗。


    大殿下的生母是谁?若是,李佑白若非李元盛的骨肉,又是谁的孩儿?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漫长的白昼缓缓黯淡, 留青宫檐下的白灯笼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周妙在后院睡过一个午觉,此时不觉困,精神好了不少。


    她先去库中点了点要挪去华央殿的茶具, 才抬脚往偏殿而去。


    一进雕花殿门,她赫然发现偏殿里的物件已少了大半,犹为空荡。


    周妙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看床榻下藏着的红木匣, 那一个木匣尚还好端端地藏在最深处。


    她不由地送了一口气, 伸手费劲地将那木匣拨弄了出来。


    这几日, 她还是另寻一个稳妥的地方保管这个木匣好了。


    她捧着木匣,将将直起腰来,眼帘下印入了一双黑靴, 素白的袍脚隐有银线流光。


    她抬眼望去, 李佑白不知何时竟进了偏殿,悄无声息般地走到了眼前。


    他的脚步极轻,自摆脱了木轮车后, 她仿佛很难察觉他的忽然靠近。


    周妙慌了慌,方道:“参见殿下。”


    李佑白扫过一眼她手中捧着的红木匣, 唇边扬起一点笑道:“如此看重你这一匣金饼。”


    周妙点头,答道:“回殿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赏钱, 自要看重。”


    李佑白捉过她的左臂将她从地砖上拉了起来。


    周妙一愣, 轻声道了一声谢。


    李佑白松开了手, 径自坐到了桌畔, 问道:“周妙, 你还记得曾经你在将军府时同我说过的话么?”


    周妙心中一跳, 她说过的话太多, 一时不晓得他说的是哪一句。


    李佑白看她骤然变了脸色,又道:“你曾言,来日我若得偿所愿,想要求个恩典,周妙,你倒是说来听听,想要什么恩典?”


    如此突然,宛如天下掉馅饼。


    周妙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以为,李佑白又是要刁难她,试探她,万万没料到,大位唾手可得,他终于要兑现最初的允诺了。


    周妙犹不敢信,试探道:“什么,什么恩典都可以么?”


    李佑白见她小心翼翼,轻笑道:“我允你,自然什么恩典都可以。”


    周妙仔细地看他的神色,他的眸光灼灼,仿佛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明白的幽光。


    周妙闭上眼睛,鼓足勇气道:“殿下大恩,我想要一千两金。”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音量有些大,仿佛是发自肺腑的呐喊。


    她喊完之后,室中空寂,不闻李佑白回音。


    周妙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李佑白面色沉沉,语调不无嘲讽道:“呵,周妙,一千两金,你也开得了口。”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像发怒,可周妙听得心惊,马上怂了,改口道:“殿下大恩,一千两银亦可。”


    李佑白笑了两声,缓缓问道:“这就是你想求的恩典?”


    周妙想点头,可是面对李佑白脸上薄薄的笑意,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于是摇了摇头,讷讷道:“我,我再想想。”


    李佑白的神色却并未好转,似乎瞪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周妙悔恨不已,心想,是贪婪,是人性的贪婪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要是说个五百两,哪怕三百两银也行。


    明日,要是明日李佑白再问起她来,她铁定先说自己不求回报,推诿三番,如此反反复复,再给出三百两银的数目。


    可惜,隔日,李佑白没来,再隔日,也没来。


    直至七月,周妙都未见过李佑白。


    即便,她已挪到了华阳宫里,照例住着一间偏殿。


    比李佑白先召唤她的,是坤仪殿里的庄太后。


    周妙忐忐忑忑地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了坤仪殿外,心中实在想不通,为何庄太后此时要招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茶女来。


    难道又是因为自己这张脸?


    周妙在殿外并没有等太久,便被传唤入了殿。


    庄太后高坐于台,身上穿了一袭深青色襦裙,头簪素白花钿,面孔雪白,不知是不是搽了粉的缘故。


    周妙不敢多看,只埋低了头。


    庄太后问:“你就是住在华阳宫里的茶女?沧县周仲安是你的父亲?”


    只一两句话的功夫,周妙已是明白眼前的庄太后早已把她的背景摸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连她在固远候府和将军府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庄氏一族,都是心思重的人。


    她乖巧地点点头:“回太后,正是。”


    庄太后多看了她两眼,眉头轻轻一皱,嘴边却笑道,“听阿笃说,你是恩人,哀家该赏。”她转头唤道,“柳嬷嬷。”


    柳嬷嬷端着手中托盘,缓步走到周妙身前,客气道:“茶官,此是太后娘娘赏你的。”


    周妙望去,只见托盘中是一条浅粉色的腰带,上绣玫瑰,这是二等茶官的腰带。


    庄太后给她升职了?


    “多谢太后娘娘。”周妙露出个笑容,双手捧过,耳边却听庄太后又道:“茶官领了差,往后回了典茶司,更要精心侍奉,万不可辜负哀家啊。”


    周妙回过神来,庄太后这是不喜欢她住在华阳宫里。


    大概,也不是很喜欢她这个人。


    诚然,李佑白登基以后,她再住在华阳宫里确实也不大合适。


    回到典茶司,不失为一个暂时的好去处。


    “谢太后娘娘恩典,周妙谨记教诲。”


    庄太后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真的笑意,招手道:“你今日既来了,便由你在殿中奉茶,哀家恰有几个客人。”


    周妙称是,被引到了殿侧的茶台,泥炉刚刚加了炭火,只是些微白点,赤火还没燃起来。


    待到泥炉上的茶釜翻了第一滚,庄太后口中的“客人”终于进了殿。


    是三个年轻的女郎,最末一个是个穿素衫白纱裙的女郎,发间坠了一枚白玉簪,生得一双圆眼,嘴角带笑。


    周妙认出了她来,是在将军府宴饮时见过的何橙。


    何橙似乎也认出了她来,一双圆眼微微地睁大了些,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


    三人齐齐拜道:“参见太后。”


    庄太后慈眉善目道,“快快起身。”又对为首的浅碧色裙的女郎说,“阿芙不必多礼,来了坤仪殿,叫声姑姑也使得。”


    庄丽芙忙道:“太后娘娘折煞阿芙了。”


    周妙缓缓地眨了眨眼,猜出了殿上三人是谁。


    浅碧色裙那个应该就是庄太后的小侄女,庄丽芙,小庄氏,是庄太后属意的皇后人选,而中间那个小家碧玉的女郎,该是高家三妹,高姝,是高朗的小女儿,高恭,高攀的小妹。


    只是何橙为何也来了?


    书里皇后的人选,她记得,没有这个何橙。


    李佑白虽在孝期,可他没有太子妃,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登基过后,庄太后最心忧的便是立后人选。


    立后绝非小事,先相看,定下人选,等到除服,便能行立后大典了。


    当然,原书中,高姝也好,庄丽芙也好,都没做成皇后。


    只有女主简青竹,才是李佑白为自己挑选的皇后。


    周妙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庄太后吩咐道:“上茶罢。”


    周妙便用茶勺分了茶汤,递到三人几前。


    何橙笑着,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三人静静抿过一口茶,庄太后的目光逡巡过三人。


    立后人选,议论纷纷。


    外面的人说,要是李融大将军家有姑娘,这个皇后的位置定是李家的,但是李融可没有女儿。


    其次,呼声最高的便是高朗,大殿下承继大位,得高仆射力保,高姝做个皇后倒也做得。


    只是,她心中想要一个庄皇后,庄氏的荣宠不在前朝,还看今朝。


    不过,阿笃却将何橙的名字也圈了来,何侍郎是兵部侍郎,可手下无一兵一卒,根本不是实差,远不如封疆大吏威风,也不像门下其余清官能说得上话,写得了折子。


    庄太后觉得他是个草包,爹是个草包,女儿能有什么好?


    她的目光缓缓地又转向了茶釜前立着的周妙。


    不过再怎么不好,何橙的家世也比一个偏远县令好了不只百倍。


    庄太后缓缓饮过一口茶,笑问道:“阿芙,今日进宫,可见到阿笃了?”


    庄丽芙轻轻搁下茶瓯,答道:“回太后娘娘,经过御园时,恰好见到了大殿下。”


    庄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宫人的差事办得不错。


    她笑着又问:“可与你们说话了?”


    庄丽芙咬着唇,摇了摇头:“许是事务忙碌,大殿下匆匆而过,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李佑白见到她们,只望过那么一眼,就像是看园中的一朵花,一块石头,分明不是要瞧他未来的皇后。


    庄太后听出了她话中的沮丧,忽而笑道:“阿芙不必忧心,往后见多了,便好了。阿笃便是如此,哀家尚还记得他小时候爱吃桂花酥,膳房里夏日做得多,每餐他在坤仪殿总会吃一两枚,可过了夏天,膳房便不爱做桂花酥了,哀家不爱吃,膳房便不备,可阿笃呢,他明明爱吃,却不肯说,眼巴巴地盼着,非要人来哄他。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来年夏天才得到桂花酥,但是他盼得久了,终于盼来了桂花酥却又发了好一通脾气,膳房的下人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但却再也不敢给他上桂花酥了。”


    庄太后说罢,又是一笑:“阿芙懂了么?阿笃这样的性子,偏爱的便是有人懂他,温言哄哄他。”


    庄丽芙双颊绯红,小声道:“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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