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千真万确。”周妙直视李佑白的双眼, 肯定道。
不然,她要如何说,难道真说她之所以知道, 都是因为你是个纸片人,白字黑字,前程姻缘被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纸片人。
李佑白见周妙的目光倏忽间柔和了, 眼尾低低垂着, 仿若惋惜, 又似怜悯,不过那古怪的神情稍纵即逝,便见她的嘴角微弯, 问道:“殿下, 此碧清茶好喝么?”
李佑白不答反问道:“你将才在想什么?”
周妙吓了一跳,他实在太过敏锐了,她别过眼, 小声答道:“只是斗胆在想,宫里不如将军府里痛快。”
李佑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昨夜所见, 徐榕再是照拂她,亦只在典茶司中,出了典茶司的大门, 依旧力有不逮。
他是不是错了?兴许不该把周妙送进宫来?
可倘若不送进宫来, 说不定今日的周妙便已经在去池州的路上了。
“你既进了宫, 便要学着宫里的规矩。”他冷冷道, “在留青宫中典茶, 断不可懈怠。”
面对他的突然变脸, 周妙已经见怪不怪, 只略略颔首,至少在留青宫中,她遇不到丽嫔,娴妃一流。
可是眼下的李佑白冷若冰霜,要是往后真长长久久地刁难她,也不是办法。
她想了想,斟酌开口道:“殿下罚也罚了,往后殿下能不再厌恶我了么?”
要是能冰释前嫌,她就好好煎茶,干一行爱一行,等到大结局。
厌恶?
李佑白眉心蹙拢,诚然面对周妙,他心绪复杂,诸般滋味,喜、怒、贪、嗔、妒,可绝非厌恶。
“你以为我……”厌恶你?
话音未落,却被宫人的唱声打断:“太医院医政杜戚求见。”
周妙并没有听清李佑白说的是什么。
“殿下?”
李佑白烦躁地摆了摆手,道:“宣杜戚进殿。”
杜戚今日来留青宫,是为李佑白换伤药。
火中取物,他的左手伤得不轻。
周妙回身望去,只见杜戚提着药箱进来,身后还跟着简青竹。
周妙忙往后退了两步,杜戚见到她,面露惊讶,而简青竹则是微微一笑。
杜戚拜道:“见过殿下,微臣来为殿下换药。”
“有劳杜医政。”
杜戚拎着药箱上前,先解开了李佑白左手上缠的白纱。
周妙侧眼看去,登时骇然,他的手背血肉模糊,红彤彤一片,李佑白皮肤冷白,因而那一抹红斑格外触目惊心,而他只是神色自如地任由杜戚往伤处洒药。
他真的皮糙肉厚,痛感和常人似乎不大一样,但周妙不敢多看那伤口。
她转开眼却正对上简青竹探究的目光。
周妙抿唇一笑,意在安抚她。
简青竹心思单纯,恐怕是有些担忧,但须知,李佑白吃的是小亏,别人倒的是大霉。
杜戚动作利落地将新换的白纱缠上了李佑白的左手,不忘嘱咐道:“殿下近日需得注意些,若是伤口发痒,也万不能再碰。”
李佑白收回了手,杜戚看了一眼案上的清茶,又道:“膳食也需得注意些。”说着,转而身后的简青竹,“将拟的方子呈来。”
简青竹适才递了单子上前,近一段时日以来,她也开始跟随杜戚往各宫看诊。
今日是第一回 来留青宫。
李佑白回宫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周妙身在留青宫,她却一点也不惊讶。
简青竹将药单呈上,李佑白温和地一笑。
恰在此时,一个青衣宦侍疾步入殿,躬身道:“陛下宣殿下速去宝华殿。”
李佑白颔首,应了半声。
杜戚于是领着简青竹往殿外,周妙见状,趁机也往外走,耳边却听李佑白,道:“你留下,待我回来。”
他虽未点名道姓,可他的目光只落于她一人身上。
周妙只得顿住了脚步,李佑白走后,她摸了摸茶盏,已经凉透了,于是端了茶盘往茶室而去。留青宫中储的是井水,回头她还得去典茶司取泉水的陶罐来。
殿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日光藏于云朵后,若隐若现。初春的清风拂面,左右无事,周妙放慢了脚步,这才有功夫打量起留青宫。
这里原是东宫,飞檐反宇,瓦当上刻着兽首,殿前玉阶漫漫,丹墀绵延,而笔直石道尽头,朱漆的宫门半敞,门上铜钉流光。
周妙驻足看了一小会儿,忽见一颗木球自宫门滚了进来,球中似乎还有铃铛,木球沿着石道滚动,叮铃铃一阵响。
“小豆子,你去把球给我捡回来。”一道嬉笑的孩童声音叫嚷着。
下一刻,周妙却见一个半大的蓝衣宦侍从,四肢着地地自宫门外爬了进来。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面白无须,但是额头却是通红一片,他跪在地上,爬得很快,一味追逐着那滚落的木球。
周妙眉头皱了起来,短短片刻过后,身着紫袍的庆王李佑廉也从自宫门跑了进来。
“快,把球给我!”他大声喝道。
周妙见那趴在地上的少年宦侍此刻已抓住了球,可身子还伏在地上,像是为难。
李佑廉哼一声:“蠢钝无比,把球抛来。”
宦侍闻言,双手合捧不轻不重地抛出了球,可李佑廉并未伸手去接。
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他直勾勾地朝周妙看来。
周妙心道不好,退不得,进不得,在廊桥上站定。
李佑廉疾奔而来,跑得袍角翻飞。
周妙屈膝拜道:“见过庆王殿下。”
李佑廉眸中一亮,嘟嘴道:“本王认得你。”又细看了看她的腰带,“你怎么成了茶女?”
周妙唇边挂着一抹微笑,只答前半句:“庆王好记性。”
李佑廉四下张望,问道:“我大哥哥呢?听说他又回来了,在殿中么?”
周妙答道:“殿下眼下不在。”
李佑廉追问道:“他去哪里了?”顿了顿,又说,“他又不能走路,走不远的。”
周妙如实答道:“殿下去了宝华殿。”
李佑廉的小脸皱了起来:“大哥哥去见了父皇?”
说罢,他转身便往留青宫外去,“我倒要去瞧瞧!”
他脚下飞快,经过跪着的小豆子时,嚷道:“还趴着干嘛,起来了,本王不滚球了,往宝华殿去。”
小豆子立即起身,周妙这才看见他的白袍角下乌黑一大片,不知是在地上爬了多久,而他起身后扭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她,才弯腰追随庆王而去。
宝华殿上,早朝已散,可青砖之上还跪着形单影只的礼部孟侍郎。
李元盛昨夜和丽嫔闹了半宿,今日还上了朝,太阳穴又酸又涨,他的语调比平日更为汹汹,不耐到了极点:“孟侍郎还有话说?”
孟侍郎额头的冷汗渐渐浸湿了黑帽沿。
他跪在地上,只觉青砖的凉气像是一丝丝地往上窜,让他遍体生寒。
事到如今,再抵赖亦是无用了。
为何天鸣寺中的泥佛里真有金?他不是已经先让人将泥佛调了包么?
是曹来故意害他么?曹来当日急来投奔,说鬻官一事败露,孟仲元在宫中,天鸣寺的泥佛尚未惊动,定要先调换了泥佛,查无对证,躲过此劫。
是以,他连夜派人去了天鸣寺,将那尊泥佛调换了。
为何还会有金藏于腹中?
但眼下曹来死了,竟死在了将军府的大火里,死无对证,他再如何辩,皇帝都不可能信了。
李佑白火中取信的那一封书信,平白烧了半页,信中只有他,而孟仲元的印鉴早已烧得无影无踪。
孟侍郎头昏脑胀地想着,就算此时此刻他再攀扯孟仲元,又有什么用呢。
他垂低了头,余光瞄见一侧坐于木轮车中的李佑白。
他既得了书信,为何又等了这么久才交给皇帝?
将军府的大火也甚是蹊跷,若说是曹来一意孤行,可既然泥佛都调了包,再取信笺有何意义?
除非,除非他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孟侍郎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李佑白早就换走了藏金的泥佛,只等他调包之后,再于将军府大火前换回来。
一念至此,孟侍郎脸色惨白,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李元盛见他沉默,烦闷地摆摆手道:“七年间,六万九千两银,孟侍郎好胆识,好手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孟侍郎心下大骇,叩首道:“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来人啊,把他拖下去,下狱。”
孟侍郎忽地抬头,死死瞪向孟仲元,却见他垂首立在皇帝身侧,不言不语,耳边却又听李元盛道:“罪臣孟氏,男丁流放,女丁入奴籍。”
下狱?流放?
孟侍郎正欲说话,一左一右两个侍卫上前牢牢地钳制住了他,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
他呜咽了两声,便被拖出了宝华殿。
李元盛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凝视着李佑白道:“此事既了了,你下去罢。”
李佑白道:“谢父皇。”
李元盛侧眼,忽而望向孟仲元,道:“仲元,送一送大殿下。”
孟仲元垂首称“是”。
他步下玉阶,顶替了陈风的位置,将李佑白推出了宝华殿。
直到送到殿前宽阔的白玉步道前,他才松开了手,浅笑道:“大殿下珍重,老奴告退了。”
“孟公公有劳了。”李佑白也笑道。
孟仲元转身而去,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的脚步将踏进宝华殿,却见李元盛已从高台走下,近在眼前,孟仲元忙半跪,道:“陛下有何吩咐。”
猝不及防地,李元盛却抬脚朝他的心窝子狠狠踹去。
“混账东西!”
孟仲元被他踹翻在地,跟随李元盛多年,这可不是第一回 了,但是他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可再经不起这么一踹,当下急喘了两声,伏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第62章
就算信纸烧了半页, 就算没有他的印鉴,皇帝如何认不出他的字迹。
孟仲元栽了个大跟头,趴在地上依旧头晕目眩。
李佑白说密信是有人寄到将军府, 连曹来都不曾提,更没说是他的印鉴。
可是他越是不提,皇帝越是猜忌。
孟仲元从前卖官,后又领人征铁课, 本是替李元盛弄金银。
削藩, 血洗了宗室, 也空了国库。
李元盛有那么几年,颇为醉心于敛财。
孟仲元虽是他的奴才,但是奴才也心大了。
好在六万九千两银不算什么。
“老奴知错, 陛下恕罪。”
李元盛鼻腔喷出一口恶气, 道:“朕纵着你,宠着你,是觉得你可堪一用, 这么多年你长了本事,连胆子也大了。”
李元盛抬脚, 朝着孟仲元的肩膀又是一蹬,孟仲元身子晃了晃,在地上趴稳了。
耳边却听李元盛的声音缓缓问:“仲元是不是老了?”
孟仲元赶紧说:“奴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元盛抬脚又是一蹬, 猛地蹬到了孟仲元的右耳。
孟仲元只觉耳中嗡嗡大响, 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哭腔:“父皇, 父皇为何要打孟公公?”
正是庆王李佑廉的声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走到了殿门外, 半个身子探了进来, 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
李元盛皱了皱眉头, 却放下了脚。
庆王只有六岁, 他鲜少对他疾言厉色。
“你来做什么?”
李佑廉跑进殿,先是一拜,继而扑到了李元盛脚边,哭哭啼啼道:“阿果害怕,父皇不要再打孟公公了。”
李元盛心烦地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摆手对孟仲元道:“你滚罢。”
孟仲元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待他一瘸一拐地出了宝华殿,李佑廉才抬头抹了眼泪。
见李元盛按住额头,他乖巧问道:“父皇可是头疼,要不阿果替父皇揉揉?”
李元盛笑了一声,又问:“阿果来宝华殿做什么?”
李佑廉眼珠一转,答道:“儿臣来找大哥哥。”
李元盛眉头蹙紧:“他已回留青宫了。”说着,便要往后殿而去。
李佑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紧随其后,眼巴巴问道:“父皇要去哪里,父皇不陪陪阿果么?”
李元盛顿住脚步,早已没了看奏章的兴致,索性道:“阿果今日想做什么?”
李佑廉露齿笑道:“阿果想去碧落殿,那里有桃树,儿臣想吃桃子。”
李元盛点着他的额头,道:“春日哪里会结桃子?”
李佑廉吐了吐舌头,继而揪住李元盛垂下的大袖,胡搅蛮缠道:“那阿果要去看桃花。”
是有几日没去碧落殿看娴妃了,李元盛轻抚过跳动的额角,应了下来。
*
日影当空,典茶司的人刚刚送来装有泉水的陶罐,周妙便听宫人说李佑白回来了。
她立即另起泥炉又煮了茶,端了茶瓯进殿。
李佑白脑中先前的思绪戛然而止,只见周妙轻手轻脚地将茶瓯摆到了他的右手边。
周妙抬头察觉到李佑白的视线,露出个笑道:“殿下伤了手,需得小心些,别沾了茶水。”说罢,便要往外退去。
李佑白心念微动,叫住了她:“周妙。”
周妙不明所以地顿住了脚步,疑惑地望向他:“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佑白只问:“你为何以为我厌恶你?”
周妙被他问得一懵,适才想起来,之前她似乎是这么说过。
她垂眼道:“我当初确实以池州的说辞骗了殿下。”
李佑白又问:“还有呢?”
还有?
周妙飞速回忆起上元夜李佑白的指控,说到了周仲安买官,又说她处心积虑,汲汲营营,她犹豫了片刻,正准备再和周爹撇清关系,却听李佑白忽道:“我做的灯,绝没有送给他人的道理。”
他做的灯?
周妙几乎都快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了。
他说的是蜻蜓灯么?平心而论,的确也能算作他做的灯。
周妙脑中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清晰了起来。
她之前万没料到,李佑白不喜她将蜻蜓灯送人。
这无端竟又成了她的一重“罪”。
周妙哑口无言,愣愣地看向李佑白,只见李佑白抬手轻抚过他的长眉,唇边扬起一点微笑,一字一句道:“我不厌恶你,周妙。”
周妙心头没来由地跳快了一瞬。
耳边听他又道:“可是从此以后,你绝不能再骗我。”他唇边的笑意愈深,“若是你以后骗了我,就不只是厌恶了。”
李佑白最恨两面三刀之人。
想明白了症结所在,周妙恨不能指天发誓,道:“我绝不会再骗殿下了。”从前说过的谎不算!
李佑白“嗯”了一声,眼神往旁侧一瞄,道:“立架上的红木箱子,你拿回去罢。”
周妙侧脸看去,正是她原来的红木箱子。
上元日后,她进宫实在匆忙,连行囊也是由冬雪仓促间收拾的。
她当时满心悲戚,几乎是赴死的凄绝,竟将红木箱子落下了。
她快步上前,捧下了木箱,揭开盒盖一看,里面金灿灿的,躺着的是她的金饼,还有那一枚镂空缠枝熏笼。
“多谢殿下!”周妙脸上露出了极其真挚的笑容。
这约莫就是冰释前嫌了吧。
她合上盒盖,内心稍定,转而走回案边,殷勤问道:“殿下还欲添茶么?除了碧清,典茶司里还有竹叶茶,亦是清爽。”
李佑白见她眉目舒展,一扫前态,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台,道:“我手中不便,你来研墨。”
周妙四顾,殿中亦无仆从,她也不算越俎代庖。
她放下怀中沉甸甸的木匣,欣然应允。
“是,殿下。”
及至金乌西移,慢慢坠地。
李元盛望过躺椅上睡熟了的李佑廉,命宫人道:“庆王累了,抱他回昭阙阁。”
宫人称是,小心翼翼地抱起了李佑廉,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碧落殿。
庆王一走,殿中一时只剩下了李元盛与她二人,董舒娅不由地紧张了起来,硬生生笑道:“陛下今日陪了庆王殿下大半日,许是累了,臣妾为陛下沏一壶茶来。”说着,她便站起了身,可脚下刚一动,李元盛猛地伸手扯过了她的腰带。
她被扯得脚下趔趄,人也撞到了他的怀里。
董舒娅浑身一僵,只觉李元盛的手臂像是毒蛇一般地缠上了她的腰肢。
“陛下莫急,臣妾泡了茶就来,今年新贡的茶,陛下还没尝过呢。”她柔声说道。
李元盛紧紧一搂,又放开了她:“朕最爱你泡的茶,去罢。”
董舒娅松了一口气,快步转到另一侧的屏风后,铜炉煨着文火,上面的茶汤还在咕噜咕噜冒泡。
董舒娅按耐住颤抖不已的双手,自怀中摸出了指甲盖大小的纸包,轻轻地抖入了茶汤。
那白色的粉末沉入清亮的茶汤,转瞬消散不见。
她默立了数息,才斟一碗茶,缓步而出,递到了李元盛嘴边。
“臣妾喂陛下。”
李元盛饮过一盏热茶,精神好了些,可太阳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陛下怎么了?”
董舒娅拔下发顶金簪,拨亮了铜灯烛芯,面露关切道。
李元盛按了按酸胀的额头,烦躁地起身道:“今日不陪你了,朕自去问仙宫中。”
董舒娅低眉道:“恭送陛下。”
待到李元盛走得远了,董舒娅脑中依旧反反复复念起庆王白日里说的话。
童言无忌。
庆王今日来看桃花,拉着她附耳说了好一阵悄悄话。
到最后,终是说到了李佑白。
“大哥哥宫里头有个姐姐长得好像娘娘。”
董舒娅愈想,愈是骨鲠在喉,凭什么,周妙,她凭什么!
一个县令的女儿,一个茶女。
周妙凭什么留在阿笃身边。
而她呢,却要在令人作呕的老皇帝身边。
董舒娅几欲捏碎了手中茶盏,她下定了决心,吩咐屋中青环道:“把小顺子唤来。”
今夜李元盛去了问仙宫,正是好时机。
窗外的天光昏昏沉沉,留青宫中的灯烛燃的久了,蜡液一点一滴地下坠,光芒黯淡了不少。
陈风正欲出言提醒书案前的李佑白,早些歇息,莫伤了眼。
殿外却疾奔而来一个仆从,他行到案前,躬身而拜,低声道:“殿下,徐掌计差人来问,周姑娘为何迟迟没回茶园?”
李佑白抬眼:“什么?”又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陈风立刻答:“亥时三刻了。”
周妙戌时过后便离开了留青宫,往典茶司折返,即便路上再如何耽搁,她也早该回了典茶司。
李佑白当即起身道:“唤蒋冲来,派人沿路上去寻。”
陈风见他起身,惊恐地望着他的腿,道:“殿下!”
李佑白恍若未闻,又道:“切勿声张。”说着,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黢黑一片,周遭静谧无声,他心弦骤然抽紧,沉声又问,“皇帝如今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周妙睁开眼睛, 后脑勺痛得不得了,她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她真在宫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自留青宫出来, 在临近典茶司的道上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再醒过来,便是此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妙轻轻揉着后脑勺,四下而看, 此处是一间宫室, 四面无窗, 不知晨昏,绝非典茶司,也非仆从的住处。
室中堂皇, 两樽青铜兽面灯火幽亮, 地面白玉如镜,其上九根青玉柱耸立,上纹蟠龙, 共有九龙。
她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问仙宫。
按照书中所述,此问仙宫是李元盛求道问仙的处所, 宫中设有九龙盘桓,设有炉鼎,他在这里服食丹药, 诵念仙经, 欲求长生。
可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妙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才发现她先前抱着的红木匣子也不在身边了。
她欲哭无泪, 是为劫财?
不对。
她马上否定这个想法, 那木匣子就是金饼, 兴许熏笼是值几个钱,但除了她和李佑白,兴许只有留青宫中寥寥几个宫人,知道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况且若是劫财,大可不必费尽周折地把她扔在问仙宫中。
此地不宜久留。
要是遇见李元盛就糟了!
她也不知晕了多久,若是过了典茶司落锁的时辰,会有人来寻她么?
李佑白会察觉么?
周妙一面想,一面细细观察周围,四面无窗,不闻人声,唯有左边有一道拱门。
周妙缓缓朝那宫门挪动脚步,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
走到门边,方见门的另一侧是一间稍小一些的宫室,白纱垂幔,层层纱帐后,果真立着一个巨大的三足铜鼎铜鼎下的地砖绘有八卦之象,而纱幔的另一头仿佛是一扇轩窗。
周妙悄悄长舒一口气,机警地左右而望。
室中好像无人。
她抬步往其中走去,伸手撩开了眼前的白纱,打算走到窗边,跳窗而逃。
可是当她降降撩开了数层纱幔,鼻尖便能嗅到炉鼎里飘出的气味,似花非花,身前缕缕白烟缭绕,像是山间轻雾。
那气味芬芳扑鼻,隐含甜香。
周妙闻得心头鼓噪,忙往窗户的方向疾步而去,撩开纱帐,骤然碰到了一堵琉璃所制的高墙,似镜非镜,明明可以瞧见另一侧的剪影,却又生生地拦住了去路。
白纱掩盖之下,她先前根本没留意到这一面琉璃墙。
她往后退了两步,往左侧而走,掀开几道纱幔,又遇上了一面相似的琉璃墙。
这里就像是一个迷宫!
周妙不由地心慌了起来。
李元盛求仙问道,在室中设鼎炼丹,兴许是得了什么道士指点,布了迷阵,故弄玄虚。
想到了这里,周妙的脑后勺一抽一抽地扯痛着。
她强自镇定了下来,回忆起先前走过的路,打算从头再来。
恰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闷哼。
“嗯。”
是个男人的声音!
周妙连忙往声音源处相反的方向退去,可纱幔轻摇,很快引来了他的注意。
“谁,谁在那里?”
是李元盛的声音。
周妙记得他的声音。
她一时不敢乱动,在原地站定,只听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缓缓往后退去,却冷不丁地又撞上了一道琉璃墙。
身体左侧的纱幔猛然被人掀开,眼前风过,果真是李元盛!
二人面面相觑。
他惊疑不定道:“真是你?”
周妙却惊恐地注视着他,只见面前的李元盛双目赤红,颊旁的肌肉微微跳动抽搐着。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李元盛在此中问仙,已是服过灵丹,眼下正是飘飘欲仙的姿态。
他仿佛根本认不出她是谁,又急急问了一遍:“真是你?”说着,便要伸手来拉她。
周妙连忙转身掀开右侧的纱幔拔足狂奔。
“站住!”
李元盛暴喝一声,沉重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周妙左右而逃,宛如困兽,生怕一步踏错,奔进一条死路,她的脑海中勾勒出了先前走过的,有些模糊的路径。
琉璃墙似乎是个半圆弧形?
然而,她越是想,脑袋却越觉沉重,炉鼎散发出的白烟似乎更加浓郁了。
李元盛还在追逐着她,周妙不禁回首,但见他眼中精光闪过,暴虐的神情被一种近乎扭曲的执拗所代替,口中缓缓念道:“麝炷腾清燎……无力春烟里……”
求仙之道,亦有阴阳之道。
周妙听得心惊肉跳,春烟,何谓春烟?
眼前白雾茫茫,她恍然大悟,只得一面跑,一面用手捂住了口鼻。
可惜,早已经来不及,春烟无孔不入。
她的呼吸渐渐滚烫,落在掌心的喘息都带着热气,连同思绪也似乎迷迷糊糊了起来。
今夜是着了道。
她绝望地想,是不是无论如何,不管她如何挣扎,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眼帘沉甸甸的。
不!
周妙手下发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脸颊上传来的惊痛使得浑浑噩噩的思绪终于清明了些。
她脚下不停,朝中央的炉鼎奔去,那里,那里应该才是迷宫的起点!
李元盛原本就该是从炉鼎的方向走来的!
周妙甩落眼前纱帐,朝内侧奔去,她双腿软绵绵的,步伐越来越慢,忽而之间,前方的脚步声近了。
她心中大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元盛竟换了方向。
她正欲折返,而一只手却已撩开了眼前的白纱。
周妙绝望极了,她伸手在发间胡乱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柄半旧的木簪。
木簪圆头,并不锋利。
可是她也只有这么一支木簪了。
周妙握着木簪的右手发颤,眼前的白纱起了又落,一个人影骤然撞来。
周妙眼前一花,抬手便朝他刺去。
来人左手极快地挡住了她手中的木簪,右手揽过她的后背将她旁侧带去。
周妙适才看清了他左手上缠绕的白纱。
“李佑白……”她都快哭出来了。
面前的李佑白一身白衣,眉心蹙拢,伸手捂住她的嘴。
周妙双肩一落,脑中绷紧的一根弦倏尔松散,卸去了浑身的力道,再也支持不住。
李佑白只见她额头早已出了细汗,双颊酡红,呼吸滞重,浑身像是自烈火里来,烫得吓人。
问仙宫是一处地宫,李元盛这些年搜罗了不少道士秘药,在宫中服食灵丹,事后又常唤人来解。
这里的勾当,李佑白一清二楚。
他望着怀中双眼轻阖的周妙,今夜,究竟是何人,将周妙送到来了问仙宫来,其用心实为狠毒。
他以食指轻探了探她颈边的脉搏。
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他们得尽快从问仙宫中脱身。此处奇巧机关甚多,来不易,去也不易。
李元盛服过丹药,神智并不全然清醒,可万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尚不是他“腿疾”痊愈的好时机。
带着周妙悄无声息地出去,亦非易事。
他正欲收回手,却不料,周妙死死按住了他停在她颈边的手掌。
周妙神思惛惛,她热极了,又渴极了。
颈边忽而一凉,似有夜中清寒一丝丝地自颈边荡开。
她情不自禁地攀住了那一点幽凉,冰凉的触感像是抚慰了她熊熊燃烧的心火。
李佑白只见周妙捉过他的手掌,又像藤曼一般攀住了他的双肩,口中似乎溢出了一声满意的低叹。
他脸上一怔,只得又捂住了她的嘴,半抱着周妙朝炉鼎处快步而去。
“何人!何人在此处!”李元盛的声音传来。
闻此声音,周妙双手下意识地颤了颤,只觉脑中模模糊糊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全副身心都落到了面前冰凉的手掌上。
按住她嘴唇的手掌似乎已沾染上了她滚烫的呼吸,已是温热,可与她发烫的脸颊相较,几乎可以算作清凉。
她眨了眨眼,抬眼望去,像是看到了李佑白。
她盯着眼前的李佑白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不由心叹,他长得可真好看啊。
他澄澈的双眸倒映着她,只有她的面目,她的身影。
周妙脑中仅存的理智恍如纱帐之中的春烟渺渺散去。
她难耐地用脸颊蹭了蹭李佑白的掌心。
此刻李佑白已捉过她到了铜鼎的另一侧,见她动作,不由低声喝道:“周妙!”
周妙抬眼,眉眼微弯,竟是笑了。
李佑白只觉掌下滑腻,她滚烫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恍恍然,似有一簇邪火骤燃。
铜鼎吐露的薄烟未散,白茫茫,轻飘飘。
饶是李佑白屏息凝神,也再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鼎后贴着一面琉璃墙,往西侧走,便是一道出口,那鼎后的通道狭窄,闭塞。
他半抱着周妙,身影相贴,她的胸腔起起伏伏,像是一团火焰,烧灼了自己,更要引火烧他身。
李佑白脚步放轻,扭头细观李元盛的身影,重重琉璃墙,白纱遮掩,似幻非幻。
周妙却忽而全身向他扑来。
李佑白浑身僵硬,宛如泥塑。
她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的手,她滚烫的脸颊迫不及待地贴住了他冰凉的脖颈。
周妙热得受不了。
她踮起了脚尖,双手急切地捧住了他的脑袋。
她左右轻动,不仅是脸颊,她发烫的嘴唇贴着他的下颔摩挲。
李佑白觉得她热得骇人,浑身血液像是也要沸腾了起来。
“美人儿。”李元盛的一声呼唤,换回了李佑白的心智。
他双手死死按住她的手臂将她推远了些。
“周妙。”他贴着她的耳侧,低声道,“你醒醒!”
而周妙只是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早已被春烟染红了,脸上霎时呈现出了一种委屈的,湿漉漉的神情。
李佑白当机立断,抱住她的腰身,将她的脑袋按在右肩上,敏捷地朝西侧转去。
李元盛的声音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擅闯问仙宫!”
他显然认出了此时此刻,室中已有了第三人。
作者有话说:
*诗句出自唐代诗人唐彦谦《玫瑰·麝炷腾清燎》
第64章
李佑白闻声, 紧紧托住周妙的腰背,直往西侧疾奔而去,一侧的琉璃墙渐成弧形, 竟围成了一条死路。
这与他从前拿到的问仙宫舆图有别。
身后李元盛滞重的脚步声继踵而至,他虽神情恍惚,可李元盛铁血帝王,常年征战, 不是个一击就倒的草包。
李佑白右手拂过腰间匕首, 若非万不得已, 他不愿和他在此刻交手。
况且……李佑白侧眼看向趴在他肩头的周妙。
却见她脑袋缓缓摇了摇。
周妙鼻尖闻到了竹叶的香气,是留青宫里竹炉熏香的味道,她脑中雾一样的迷障似乎消散了些。
她先前零碎的思绪在此刻忽而清晰了起来。
她用尽全身气力, 趴在他耳边说:“琉璃墙为弧形, 如同鼎下的八卦,最中一面,若是弧形, 我猜,便是机关, 只要弧形翻转,才能成为阴阳相对的另一半。”
她满头大汗,身体软绵绵的, 说得气若游丝, 她根本不晓得李佑白到底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下一刻, 李佑白伸出右手摸索过眼前的琉璃墙, 耳边便听“哒哒”两声轻响, 琉璃墙顺势旋转, 二人转瞬来到了琉璃墙的另一侧。
一条细长的蜿蜒通道尽头便是一扇轩窗。
而四周的烟雾团团缭绕, 仿若浓得化不开的尘雾。
周妙像是火炭一般地炙烤着他。
她宛如游鱼,似乎要从他身侧滑落。
李佑白再不敢耽误,飞快地奔至窗前,跃窗而出。
周遭骤然昏暗,唯有一点白光,是白烛光,并非月光,此处是地宫往上的一条甬道。
李佑白疾奔而上,头顶隐约传来亮光,他口中轻轻吹出鸟鸣的声响,而另一道鸟鸣瞬时应和了一声。
蒋冲已经按照舆图的位置找到了出口!
李佑白心中稍定,垂眉又看了一眼周妙。
她的脸颊红彤彤的,即便道中灯光幽暗,亦能看清她颊边血一般的殷红。
周妙在问仙宫中停留了太长时间。
他加快了步伐,跃出了地下的甬道。
出口在宝华殿偏殿后,蒋冲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宦官,不知是晕过了,还是死过去了。
李佑白无暇多看,径自往留青宫的方向而去。
蒋冲见他脸色,心下惊骇,连忙垂首道:“殿下,此去留青宫,路中无闲人。”
李佑白短促地应过一声,紧紧按住了怀中的周妙。
周妙只觉自己热一阵,凉一阵,夜风吹拂在身上,吹凉了衣裳,可是她仍然口干舌燥,五脏六腑仿佛着了火。
只有身前的李佑白冰冰凉凉。
她脑中混混沌沌,像是醒一阵,像是梦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李佑白的声音说:“速去备热水来。”
回到留青宫内殿,李佑白欲将周妙放到软榻之上,可周妙双手攀住他的肩膀不松手。
李佑白虽吸入的烟雾不多,但他并非草木,此刻松开她的身躯实属不易。
“放手,周妙。”他拉过缠绕他颈后的手臂。
周妙不松手,只道:“我热!”
李佑白凝眉看她,只见她头上的发髻早已散了,身上的纱裙泛着月色的幽光,而她的双手柔如无骨似地纠缠着他。
他心中一跳,异样的炙热游走全身,令他忽而想起那个荒唐的月夜。
他慌忙捉过她的手掌,往她身侧放去,人也退了一大步,总算摆脱了她的纠缠,而躺着的周妙却躬身去脱自己的罗袜。
她扯下了自己的袜子,露出了一双赤脚,又伸手去扯自己身上的腰带。
“你在做什么!”李佑白惊道。
“我热!”
茶女服上的腰带缠裹好几圈,她身上本就没多少力气,又拉又拽,才把皱巴巴的腰带扯了下来。
可是,她的动作还未停。
李佑白急急伸手按住她的手,道:“你且等等,水还未送来。”
周妙立刻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往她的脸颊贴去。
她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我是真的热。”
李佑白挣扎了两下却并未挣脱,周妙执拗地握住了他的手,贴着自己滚烫的脸颊。
“李佑白,你帮帮我。”她说。
她唤他名字的时候,李佑白心觉奇异,唤他名字的人不多,可是他的名字,由周妙唤来,是一种无端的奇异。
他鬼使神差地在榻旁坐下,伸手慢慢抚过她的脸颊。
心中的一簇邪火慢慢地燃烧着,他伏低了身,直视着周妙的双眸。
她的瞳仁清澈,琉璃一般,闪闪烁烁。
她急不可耐想要再贴向他的脸颊,李佑白却抬手按住了她的胸膛。
掌心下的心跳,扑通扑通,急速地跳动着,几乎与他耳中听见的自己的心跳,相应相和。
邪火足以燎原。
他的喉结轻动,嗓音哑然:“周妙,你不要后悔才好。”
周妙顿住了动作,脖子僵硬地停在半空,不上不下,饶是脑中惛惛,她也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她想往后退却,脑后却被李佑白的左手托住,唇上继而一凉,柔软的双唇贴着她的嘴唇。
周妙脑中轰然而响,他的嘴唇不像她想象中幽凉,反而滚烫,像是两团火焰碰撞,汲取着对方仅有的一丝丝清凉。
时而温柔,时而暴虐,像是饮露的翠鸟,也像是撕咬的困兽。
周妙喘息不已,心头的火焰越演愈烈,她摸索着身前的幽凉,他的衣衫浸过夜色,凉丝丝,清幽幽。
可当她摸上腰带绳结的时候,却被李佑白按住了手指。
下一刻,殿外传来了高声的叫嚷:“宫中有刺客!”
无数火把点亮了黢黢寂夜,宫阙的檐灯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
陈风立在殿外,扬声道:“禀殿下,惊闻宝华殿中有刺客夜闯,禁军卫戍奉命搜查刺客。”
李佑白抬手解下了脑后的黑绸发带,乌发垂落,他伸手极快地脱去了外衫,扯过榻上锦被盖住了他与周妙二人。他按住周妙的背心,将她翻了个身,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好妙妙,可千万不要出声啊。”
周妙听得似懂非懂,却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殿下,打扰了。”
带队的卫戍一入寝殿,便见李佑白自榻上半坐而起,他的衣衫凌乱,领口松散,而他的榻上还躺着一个女子,只露出个窈窕的背影,乌发垂落,藏身于锦被之下。
“放肆!”李佑白沉声道,“谁允你们进来的。”
卫戍立刻垂低了眼,半跪道:“微臣奉陛下之命,搜查刺客,殿下恕罪。”
李佑白冷哼一声:“此殿中何来刺客?”
卫戍抬眼扫视一圈,见到一扇四面屏风,道:“殿下可容微臣去屏风后一探。”
李佑白不耐地扬了扬手:“既是皇命,我岂敢拦你。”
“谢殿下。”卫戍口中虽称谢,可却捏着长刀,步履匆匆地转入了屏风。
屏风后只是狭窄的一隅,除了浴桶和梨木衣架,再无别物。
卫戍转出,朝李佑白再拜:“扰了殿下歇息,微臣告退。”说着,又定睛细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影。
李佑白却道:“再多看一眼,我便挖下你的一双眼。”
卫戍心头一凛,旋身而退:“微臣不敢。”
说话间,却见另一个卫戍跑来,附耳几句,那领队的卫戍听罢,笑着抱拳道:“陛下有令,宣殿下速往宝华殿中去。”
李佑白轻声笑道:“我多有不便,劳诸位等等。”
陈风一听便道:“诸位退一退,老奴需得将木轮车推来。”
卫戍侧身退去,目中难掩不屑,今时不同往日,大殿下再怎么逞威风,也是一个不良于行的废人。
陈风推了木轮车来,李佑白起身披过一件黒氅,伸手探了探周妙的额头,似乎已经不那么烫了。
他低声吩咐道:“寻两个宫娥,守着她沐浴。”
周妙昏昏欲睡,耳边李佑白的声音近了又远。朦朦胧胧中,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紧要的大事,可脑中如有千钧重,拉着她往梦乡坠去,直到温热的流水轻轻地浇上了背心,她才终于如愿地睡了过去。
夜还很长。
宝华殿中灯火通明。
李元盛披头散发地高坐王台,他虽服过丹,但已经寻人解了,此刻留下的只有满心的狂躁。
有人擅闯了问仙宫。
尽管当时神思不属,不知来者何人,但那人身手矫健,又熟识宫中机关。
李元盛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李佑白。
只是那人,双脚敏捷,绝不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李元盛一下又一下不耐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金漆的龙首怒目圆睁,冲着殿外来人。
李佑白被人缓缓推入了宝华殿,李元盛立刻走上前去,只见他面色如常,发未竖冠,身上虚拢黒氅,散发着一股沉郁的竹香,是留青宫中惯用的熏香。
第65章
李元盛目不转睛地盯牢了李佑白, 唇角似笑非笑:“太子,今夜似乎早眠?”
李佑白垂眉道:“父皇折煞儿臣,儿臣既已被废, 何来太子?”
李元盛顿作恍然大悟状,道:“朕倒忘了,阿笃不是朕的太子了。”说着,他落掌按住了李佑白的左膝。
李佑白纹丝不动地端坐于木轮车中, 但见李元盛掌下用力, 他的一双眼珠阴翳浑浊, 隐见血丝,只瞬也不瞬地凝望他的面目。
“阿笃用药了一段时日,腿疾可是见好了?”
李佑白感觉到膝上骤然剧痛, 而眼前李元盛沉眉肃目, 手臂上青筋凸起,掌下愈发用力。
“劳父皇惦念,实乃儿臣不孝。”李佑白暗自调息, 慢条斯理又道,“不过, 父皇捉刺客,唤了儿臣来,是疑儿臣?”
李元盛笑道:“阿笃何出此言?朕爱重阿笃, 为何要疑你?”
李佑白缓缓垂下眼帘:“父皇难道忘了, 父皇从来便是因为一个外人疑我?”
李元盛眉心蹙拢, 却听李佑白又道:“父皇疑心宫中刺客是我, 可禁军卫戍十六卫, 大内之中, 藏龙卧虎, 赤手空拳便能杀人,又懂宫中通路,为何不是禁军卫戍?”
“胡言乱语,禁军乃朕统辖,岂是旁人!如何会忤逆朕!”李元盛不由大怒道。
李佑白抬眼,问:“曹来呢?曹来不是禁军统领么?曹来在将军府纵火,死在火中,莫非也是奉皇令行事?”他轻轻地长舒一口气,“父皇难道想杀阿笃?”
“放肆!”
李元盛额角抽痛,愤然撒开了手。
李佑白微微一笑:“父皇爱重阿笃,自不愿伤我,可曹来虽是禁军,听得却是一个外人的号令,十六卫随父皇征战多年,戒防固若金汤,可昔年父皇教过儿臣,便是千里之堤,亦溃于蚁穴,曹来这般的蝼蚁,若是不过其一呢?”
李元盛闻言太阳穴不住跳跃,脚下亦如灌了铅般沉重。
每每服丹过后,他便会有一段时日的煎熬,今夜的问仙宫被人遽然闯入,他愈觉暴跳如雷。
他脑中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先前那个女人的人影。
那样的装束,竹与叶的艾绿腰带,她明明……明明就是金翎儿。
可是,可是金翎儿早就死了!
面前李佑白的声音忽远忽近:“儿臣三岁时,父皇便教儿臣开蒙,四岁时,教儿臣掌弓,儿臣与父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情意甚笃,儿臣为何会扮作刺客伤了父皇?”
李元盛越是听,额头越是抽痛,大喝一声道:“你住嘴!”
说罢,他抬脚,赤足在宝华殿中踱步两圈,朝殿外的宦官,吼道:“让孟仲元滚来!”
立时吓得那青衣宦官弓身疾奔而去。
依旧是三更天,夜色黑黢黢,禁卫军的火把灭了,孟仲元难眠。
他今日挨了皇帝当心一脚,胸膛青了大半,郭连找了宫娥来给他抹药。
孟仲元被揉了半天的跌打药酒,仍旧胸痛难当,根本睡不着。
他挥退了宫娥,只留了郭连立在室中。
郭连陪着笑脸道:“义父,还有吩咐?”
郭连是宫里的老太监了,年纪甚至还比孟仲元虚长大了七八岁,早些年却认了孟仲元做义父。
孟仲元抚着胸口道:“我心慌得厉害,今夜怕是要出大事。”
郭连劝道:“义父不是说陛下踢了这一脚,气便消了么?”
孟仲元想起方才窗外见到的隐约火光:“夜中捉刺客,非同小可,今夜陛下在问仙宫悟道,那问仙宫不是寻常地方,刺客怎么进得去?”
郭连小声提醒道:“义父,陛下服过灵丹,瞧见些天外幻象,从前也是有的,万一也是一时入幻,迷了眼呢。”
孟仲元沉吟片刻,皇帝服的“灵丹”千奇百怪,之前他也在服丹后有了幻觉,今夜的刺客莫非也是虚惊一场?
正思量间,一个宦官躬身而入,声音不住发抖道:“孟公公,陛下唤孟公公去前殿呢!”
孟仲元心中一沉,再顾不得郭连,只翻身而起,系上外袍,快步而出。
郭连本欲追去,可皇帝没叫他,他只能待会儿在暗处悄悄偷看。
他缓步从室内踱出,到了拐角,却见守在窗边的小顺子一脸煞白地扑通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郭连惊愕一瞬,赶忙伸手去拉他:“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小顺子不敢起来,跪着小声说:“郭爷爷,那个茶女是娴妃娘娘让我送进问仙宫的。”
“什么?”郭连起初没明白这全无来由的话。
小顺子便着急地低声地,把娴妃给了他金子,让他打晕个茶女,送到问仙宫中的事说了一遍。
郭连听罢,转瞬想到了问仙宫中有刺客的消息,立时恨恨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怒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恨铁不成钢地连拍了他好几下。
小顺子是他的小徒弟,才七岁时就跟着他,他断了子绝了孙的人,往后就等着小顺子给他养老送终。
小顺子挨了打,也不忘哀哀叫道:“郭爷爷救我!郭爷爷救我!”
他原本想着不过就是打昏了个茶女,送去了问仙宫,反正今夜也要送宫娥进去,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娴妃娘娘既然给了赏,我,我便财迷了心窍,才,才……谁曾想,出了这样的大乱子!”
郭连一个大嘴巴子朝小顺子刮去:“糊涂!你糊涂啊,问仙宫是多么紧要的差事,由得你胡来!”
小顺子脸上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小顺子还不想死,还想伺候郭爷爷。”
郭连按了按发痛的掌心,低声叱道:“你先滚回处所去,谁叫你,都不要出来,要是平安过了今夜,我明早就送你出宫去推粪车。”
推粪不是什么体面的差事,但是可以出宫。
小顺子眼下要的不是体面,他要的是性命。
今夜出了这样的乱子,真要追查下来,娴妃正受宠,有没有事,他不晓得,但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
他“砰砰砰”地又朝郭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
此时的孟仲元已经到了宝华殿上。
他甫一进殿,便见李佑白端坐于木轮车中,面色如常,而上首处的李元盛双目轻阖,以手扶额,似乎已是倦极。
“老奴参见皇上。”他跪地长拜道。
李元盛睁开了眼,向他望来,殿中灯火重重,映在他的眼里,像是两点鬼火。
“仲元,今夜问仙宫中来了刺客,你如何说?”
孟仲元抬头,惊惶答道:“奴才今夜没当差,昏沉睡了半宿,尚不知竟有此事,陛下可受了惊?那刺客被捉住了么?”
李元盛冷哼一声,目光瞥向李佑白,问道:“阿笃说,仲元是在说谎么?”
孟仲元心中一紧,侧目一瞄李佑白,却见他嘴角微扬,道:“孟公公,可知这宫中十六卫何人有问仙宫的舆图?”
孟仲元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不晓得,兴许,兴许,左右卫才晓得。”
“荒唐!”李元盛松开了扶额的手,“问仙宫的舆图不是早就烧了么?为何你觉得左右卫方还知晓。”
孟仲元心知这是中了计,忙不迭地叩首道:“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晓得,都是混说,陛下,陛下恕罪!”
李元盛却自王座上起身,三两步行至孟仲元眼前,沉声问道:“今夜问仙宫是何人当值?送来的宫娥是何许人也?”
李佑白食指轻轻颤动,却又停于扶手处,扭头也看向了跪地的孟仲元。
孟仲元脑中翻江倒海,一心想着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难道是宫娥不对,成了刺客?
不,应该不是。
他答道:“奴才记着今夜是几个青衣宦官当差,共有四人,奴才这就唤人来问。”
李元盛摆手道:“不用了,都问过了,他们一个字都答不出来了,所以都死了。”
孟仲元心下大惊,嘴唇哆哆嗦嗦道:“都死了?”
李元盛目中狠厉:“我只问你,今夜宫娥共有几人,姓什么名什么?
孟仲元稳住心神道:“只有一人,是才进的宫娥,唤作彩月。”
李元盛长叹一声,双拳捏紧,突然暴喝道:“不是彩月!”
他疾呼的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吓得孟仲元抖了三抖,而李元盛的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他双手按住额头,脚下晃了晃,倏地埋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血来。
“父皇?”李佑白皱眉出声道。
孟仲元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搀扶住李元盛的右臂,急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痰疾发了,奴才这就宣太医来!”
太医院的医政匆匆赶来,宝华殿中兵荒马乱了半宿,李元盛用过一碗安神汤剂,方才沉沉睡去。
东边的日光慢慢亮了。
透过窗棂,照在榻上,浅淡的一层金色,犹带一点朝阳的温热。
周妙翻了个身,只觉鼻尖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气味,仿佛是竹叶的芬芳裹挟花香。
她闭着眼睛,鼻尖轻轻地又嗅了嗅,像是自己盖着的被子传来的味道。
但是,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熏过被子,典茶司睡的是通铺,整洁干净,可是压根没有焚香熏被这么风雅的癖好。
她登时睁开了眼睛,四周静悄悄的,入眼却是雕花的床柱和湛蓝色的床帐,丝帐并无花纹,可帐上流光,仔细去瞧,方能瞧见编织其间的银丝线。
这肯定不是典茶司,她想。
周妙立刻吓得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四下一望,这是一间寝殿。
她低头去看身上,好在还是自己的中衣,穿得也整整齐齐的,榻上唯独她一人。
但,这是哪里?
周妙想着,忽觉后脑勺抽痛了一下,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个鼓起的包。
啊,对了,她被人打晕了。
凝滞的记忆适才缓缓如潮水般涌来,昨夜历历在目,周妙嘴唇微张,复又艰涩地闭上。
回忆起凡此种种,她顿觉她死了,即便眼下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第66章
周妙心惊胆战地翻滚下了榻, 左右一看,榻前的矮凳上,整齐地叠着典茶司的衣裙。
她穿的时候, 才发现浅绿腰带是一条新腰带,刺绣成色比她之前的那一条深许多。
周妙禁不住又是小脸一红,手抖地加快了系腰带的动作。
怎么办?这个时候装失忆能不能蒙混过关?还是要痛哭流涕地谢罪,或许李佑白还能原谅她?
可是到底是谁要害她?
昨晚的老皇帝疯疯癫癫, 李佑白贸然去了问仙宫, 也不晓得后果如何?
正胡思乱想间, 屏风后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人来了!
周妙暗暗深吸一口气,自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心中隐隐期盼,希望来人是留青宫的宫侍, 哪怕是陈风也好。
然而, 天不遂人愿,来人却是李佑白!
天不假年啊!
周妙只见他进门后,门扉在他身后合拢, 他立在原地,身上穿着月色襕衫, 腰间系了玉带,直直望向屏风的方向,没好气道:“你还不出来?”
周妙胸口狂跳, 挪动了犹如千斤重的脚步, 缓缓走了出来, 拜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嗯”了一声, 抬了抬手。
周妙僵直了腰背, 二人相顾, 无言了片刻。
李佑白:“你……”
周妙:“我……”
二人却又同时开口, 周妙立刻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佑白看着眼前束手束脚的周妙,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身体可还无碍,可还觉得不妥?”
周妙一怔,露出一点笑,摇头道:“并没有不妥。”
李佑白又“嗯”了一声,径自朝前,向她走来。
周妙呆立原地,心跳蹦蹦乱跳了两下,却见李佑白身影越来越近,她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他的脸上。
她从前从来没注意到他的眼睫毛竟然生得这般长,黑漆漆的,鸦羽一般,久在宫阁,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只有唇色殷红,下唇像是比平日里肿了些。
一想到这里,周妙似乎还能依稀记起唇上的触感,滚烫,柔软,缠缠绵绵的触感。
她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硬生生地别过了眼,而李佑白的脚步一转,径自坐于榻上,道:“将桌上的药包取来。”
周妙顺势看去,桌上果然摆着一个褐色的药包。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前去取了药包折返,回身时方见,李佑白已撩袍,挽起裤脚,露出了双膝。
他的左膝青紫,仔细看去,竟像是数个指印。
周妙惊道:“殿下受了伤?”
这自然是李元盛昨夜试探他时,留下的伤痕。
李佑白无心解释,只道:“你将药包置于膝上便是。”
周妙闻言半蹲身,将捧着的药包轻轻地放到了他的左膝上。
二人咫尺之距,周妙鼻尖嗅到了他身上衣袍散发的香气,留青宫中惯用的熏香。
可是,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别的画面。
“殿下,腿疼么?”
说罢,她便急欲起身,额头却是一沉。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额心,周妙心头一惊,顿住了动作:“殿下?”
她的长发披散,并未梳髻,额头冰冰凉凉,早已没了昨夜的滚烫。
李佑白缓声问道:“周妙,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这就要秋后算账了。
周妙心中哀嚎一声,现在再装失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她勉力露出个笑,可怜巴巴道:“记得。”
“哦?”李佑白垂眉凝视着她的脸,见她犹犹豫豫,眨了眨眼,道:“殿下,殿下恕罪,昨夜我并非有心冒犯殿下,确实,确实身不由己。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被打了一闷棍,去了那个什么问仙宫,殿下肯来救我,实乃大恩。”
说着,周妙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此大恩,周妙没齿难忘,往后我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昨夜多有冒犯之处,万望殿下宽恕,原谅我吧。”
周妙憋出了一长段说辞后,紧张地望向了李佑白。
他的眸色清亮,直直地注视着她。
“我原谅你了。”李佑白说。
周妙双肩一松,正欲开口,却觉额头一痒,李佑白的指腹轻柔地扫过了她的眉心。
温热的触感惊鸿片羽而过,不知是他的指尖发热,还是自己的额头又烧了起来。
周妙怔怔的表情落在他眼里,李佑白不由轻笑。
他收回了手,缓缓道:“你我既然……”有了肌肤之亲。可将一开口,却觉喉头干涩,言语艰难,他只得咽下半句没说,默了须臾,又道,“如今宫中人心诡谲,往后,你便留在留青宫中,待到……”
周妙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周妙明白!”待到你登基之后!
李佑白唇角轻轻一扬:“你日后万不能忤逆我。”
周妙心说,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叛逆,又不是嫌命长,面上又不住地点头道:“我都听殿下的。”
晨曦的光芒愈盛,金灿灿的日光投照在李佑白脸上,他的笑意渐渐深了,颔首道:“甚好。”
窗外艳阳下,几只湛蓝雀鸟飞过重重瓦檐,落到了碧落殿的琉璃瓦上。
董舒娅一夜未眠,终于挨到辰时一刻,忍不住唤来青环道:“你速去寻小顺子来,我还有话要问他。”
青环忧心道:“娘娘,时辰还早,不若先用早膳吧?什么事这样急?娘娘昨夜仿佛也没睡好,不若再睡一会儿?”
董舒娅心急如焚,不由地喝斥道:“差你去寻小顺子,你去便是,不许多言!”
青环愣了愣,才着急道:“娘娘恕罪。”说罢,蹲身一福,急匆匆地前去寻小顺子。
可等到青环问了好大一圈,才晓得小顺子今日天还没亮时,就被打发出宫去推粪车了。
“当真?”董舒娅一听,先是不信,转念一想,却又心惊。
青环点头道:“千真万确,不敢欺瞒娘娘。”
董舒娅思索片刻,催促道:“快,伺候我梳妆,昨夜陛下许是受了惊,我得去宝华殿一趟。”
辰时三刻未至,董舒娅便已到了宝华殿外。
皇帝发了痰疾,罢朝三日。
皇后也正病着,宝华殿里正是用人伺候的时候。
丽嫔今日得了消息,一早便来了宝华殿外候着,见到董舒娅,登时来了精神,笑道:“好稀奇,娴妃娘娘竟也来了。”
平日里,娴妃可从不来宝华殿凑热闹。
董舒娅急欲查明昨夜问仙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看也不看丽嫔,只对门边的宦官道:“劳公公传话,臣妾欲见陛下。”
宦官面露为难道:“回禀娴妃娘娘,陛下昨夜喝了药,尚在安睡,孟公公嘱托过,不许任何人打扰。”
董舒娅垂眼,又问:“公公可知,昨夜阖宫要捉刺客,那刺客如今捉到了么?”
宦官脸上一僵,忙摇头道:“娴妃娘娘饶了奴才,奴才哪晓得这些。”皇帝还在昏睡,刺客一事,暂且不了了之了。
谁都不是傻子,烫手差事,谁应啊。
董舒娅心中不由一落,一双柳眉随之蹙拢。
“娘娘,今日这是怎么了?”
丽嫔被她冷落了好一会儿,心有不甘,问道,“莫非娘娘是忧心陛下?这倒难得。”
董舒娅横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离了宝华殿,她心中依旧七上八下,不知道她交给小顺子的差事他到底办没办,小顺子人也莫名其妙地出了宫。
她索性吩咐青环道:“去典茶司将周妙唤来碧落殿。”
青环心中大惑不解,只是个茶女罢了,娘娘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青环有心再劝,可见董舒娅面色沉沉,只得又将话吞回了肚子。
周妙不在典茶司,周妙往后都要长留于留青宫中掌茶,不可离宫。
青环去过典茶司后,回到碧落殿,战战兢兢地说罢,根本不敢抬头细瞧董舒娅的脸色。
只听耳边“啪”一声响,她抬眼望去,只见桌上的一只白玉茶瓯被董舒娅猛地掼到地上,摔得粉碎。
“凭什么!她凭什么!”
小顺子没办成他的差事?
怎么周妙还会在留青宫里!
董舒娅起身,团团转了两圈,脸色又青又白。
青环立在眼前,吓得一声不吭。
董舒娅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许久不曾见皇后娘娘了,我须得去请安了。”
“娘娘?”青环怯怯道。
董舒娅回身,脸上露出个笑容来:“皇后娘娘向来不喜欢我,我若再不去,她兴许都想不起来我这么个人了。”
青环一听,更不敢接话。
董舒娅抬头望天,已快日中了。
她于是吩咐膳房备了一碗羹汤,一并送去坤仪殿。
刚走到坤仪殿门口,恰逢殿门内转出来几个人影,正是陈风推着李佑白出来。
李佑白坐于木轮车中,一袭锦衣,发竖紫玉冠,看模样也是将从殿中问了安出来。
董舒娅生生顿住了脚步,脸上又惊又喜,却见他并未转开视线,像往日一般错身而过,而是扬手令陈风停了下来,竟对她淡淡笑道:“娴妃娘娘今日好兴致,亦是来坤仪殿请安?”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董舒娅抿唇答道:“许久不曾来拜见娘娘, 未曾想遇见了殿下。”
李佑白脸上的笑意未散:“母后今日疲乏,已用过午膳,睡下了, 娴妃娘娘改日再来罢。”
董舒娅看他难得的和颜悦色,心中自是欢喜不已,可转念又想,李佑白是不愿她见皇后, 难道他猜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了, 皇后不待见她, 自然不会待见那个与她相像的茶女。
李佑白自幼便养在皇后膝下,样样都好,皇后绝不会容忍他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
董舒娅想到这里, 心中一紧, 莫非李佑白真的那么在乎那个茶女么?
“殿下今日亦是请安么?”她试探地问道。
李佑白疏淡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不答反问道:“娴妃娘娘今日脸色青白,是昨日扰了安眠?”
董舒娅只觉那目光隐含审视, 令她不由瑟瑟,只道:“是不曾安眠。”
李佑白听罢, 视线却落到了她身后的青环身上:“娴妃娘娘若想安眠,兴许不该多饮浓茶,不若差太医院的人奉些安神汤剂, 省了次次往典茶司去, 娴妃娘娘以为呢?”
董舒娅脸色骤然一变, 他知道自己差遣青环去典茶司唤周妙了!他难道也知道了昨夜的事?
她心慌地别过眼去, 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殿下所言极是, 今日便不叨扰皇后娘娘了。”说着, 转回了头, 仓促而去。
“青环?何人是青环?”留青宫中,周妙听了茶官吴冀的话,疑惑地问道。
吴冀解释道:“青环,碧落殿娴妃娘娘的宫娥青环。”
午时将过,吴冀自典茶司来送茶,又带了几樽泥炉和两把紫砂茶壶,见到周妙,便将青环一早来典茶司唤她的事说了一遍。
周妙不解地想,董舒娅的人,又来寻她?
难不成又想难为她?
周妙问:“你如何同她说的?”
吴冀笑道:“还能怎么说,自是实话实说。”说话间,她不由地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周妙,脸上表情,惊叹有之,好奇有之,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昨夜便没回典茶司,一直在留青宫中?”
周妙想起李佑白说过昨夜之事万不可声张,于是颔首道:“正是,一直在留青宫中。”
吴冀又多看了她一眼,心叹,各人各有造化啊。
过了一小会儿,殿外便传来了李佑白回宫的唱声,吴冀告了辞,周妙轻振衣袖,自端了茶盏去前殿相迎。
李佑白坐定后,挥退了众人,只留了桌边的周妙。
周妙眼巴巴地等他缓缓饮过一盏茶后,见他抬眼一笑,道:“你有话要说?”
周妙心说,废话。
今日一早她就想问个明白,可李佑白要去坤仪殿请安,才断了话头。
此刻,四下虽无旁人,周妙依旧压低声问道:“殿下明鉴,可晓得昨夜到底是谁敲了我一棍子?”说罢,她不由地摸了摸自己脑后勺的肿包。
李佑白抬手道:“你坐下罢。”
周妙道了一声谢,才在桌畔落座。
身侧的李佑白却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登时吓了周妙一大跳,她情不自禁地要起身:“殿下?”却被李佑白按住了右肩。
“还疼么?”他问。
周妙连忙摇头道:“不疼了。”顿了顿,又说,“劳殿下挂念。”
李佑白的长眉微皱,她这般拘谨生疏的态度蓦地令他有些不悦,他收回了手,转而问道:“你以为是谁暗算你呢?”
这种早就偏离了故事主线的阴谋,她即便有心猜也难猜。
周妙沉吟片刻,道:“我猜,昨夜能暗算我的人必是知晓了我在留青宫当差,故此才在通往典茶司的道上埋伏,并且那人也该熟知问仙宫的通道,否则也很难将我送进去。可是,昨日是我当差的第一天,知道我来留青宫的,大多是典茶司里的人,而她们并不熟悉问仙宫。除非……”周妙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李佑白笑道:“为何不接着说了?”
周妙犹疑地望了他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才期期艾艾道:“除非留青宫中有别处的眼线,或者……”她脑中赫然想起了先前吴冀的话来,青环去寻过她,而昨夜之前,除了典茶司中的人,她也曾亲口告诉了董舒娅,她要来留青宫中掌茶,“或者是碧落殿的娴妃娘娘寻……”说着,周妙紧张地又望向李佑白的脸,却见他脸上并无多少意外的表情。
她着急追问道:“殿下早猜到了?”
李佑白答道:“孟仲元昨夜仿佛真不知情,因而我猜并不是宝华殿动的手脚,如今看来,娴妃确实大有嫌疑。”
只是,他尚不知娴妃究竟是买通了何人。
周妙心中叫苦不迭。
娴妃怎么就成了这样的魔怔人了?
没进宫前,她还对董舒娅抱有一丝同情。
嫁给老皇帝,实非她所愿,可是她这样处处针对,实在全无道理。
周妙脸色发白道:“那我,我该如何是好?”
李佑白道:“你便呆在留青宫中,静待几日。”
哎。
周妙心中长叹,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转间却见李佑白放下茶盏,道:“推我进内殿罢。”
周妙起身,将他推回了寝殿。
一入寝殿,合上门扉,李佑白便起身转到了屏风后,自顾自地脱下了外袍。
周妙望着屏风后更衣的剪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欲告退,却见李佑白转了出来,身上松散地披了一件黒氅,唯有袖口与领口两处雪白,宛如傲雪凌于夜空。
周妙将要开口告退,却见他到几前坐定,几上摆着一把琴。暗沉沉的乌木上,几根琴弦于窗下流光。
李佑白问道:“你认得这把琴?”
周妙自然不认得,但她记得。
“我认得这把琴,仿佛是高攀公子送给殿下的啸月琴。”
李佑白挑眉道:“如此说来,你从前去琴坊学艺倒不是白学。”
周妙心中咯噔一跳,真是白学!他这话分明说的是原身在衮州琴坊学琴一事,话题不知不觉间,又变危险了。
她于是话锋一转,满脸堆笑道:“啸月既是好琴,不若殿下抚琴一曲,我还没完完整整地听过殿下抚琴呢。”
李佑白“哦”了一声,问道:“你真想听?”
周妙点头,朝前行了数步,于几前跪坐,道:“当然想听,得闻殿下琴音,三生有幸。”
李佑白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正欲抚琴,却听门外传来陈风的声音。
“禀殿下,留青宫外有人求见。”
李佑白顿住动作,不悦道:“何人?”下一刻,却说,“不见。”
陈风默然片刻,才缓声道:“是简大夫求见。”
简青竹。
女主来了!
周妙立刻抬眼朝李佑白看去,而他的目光与自己一碰后,双手落下道:“唤简大夫进来。”
简青竹一进门,周妙便觉得她的表情不对。
她面色凝重,发间的蓝白发带也只是疏落地坠着,碎发凌乱,像是匆忙而至。
她垂首拜道:“青竹参见殿下”
这是有大事?
周妙正欲起身回避,却听李佑白,开门见山地问道:“简大夫来此,所为何事?”
简青竹心中惊涛骇浪未歇,斟酌片刻,答道:“今日我又去看了鲁大娘。”
鲁氏?
李佑白一怔,适才记起今日却是简青竹去看孙嬷嬷的日子。
“鲁氏的痴症可见好了?”他问道。
简青竹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好些了。今日一早,她服过药后,睡了小半刻,再醒时似乎认出我来了。只是……”她神色黯淡,“只是她似乎将我当成了哥哥,只管唤我简太医,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说对不住我,不该……”简青竹声音越来越低,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李佑白,又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周妙,复又道,“她说,说不该害我。”
李佑白眉目疏淡,只问:“简大夫信她么?”
简青竹抬眼,道:“我也不晓得该不该信她,她毕竟得了痴症,病中说过的话也不算数,可是若她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真是她害了我哥哥?殿下能告诉我鲁大娘究竟是何人么?她为何会认识我哥哥?我二哥为何又会去锦州寻她?”
周妙听罢,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孙嬷嬷的痴症就快好了。
孙嬷嬷既是庆王的乳母,更是琉璃殿王昭仪的旧仆。
简太医身死,与琉璃殿王昭仪脱不了干系。这个孙嬷嬷就是目前仅余的知情人了。
只是,她不知道简青竹如今在太医院里查到的卷宗究竟有多少,她能不能把她大哥简丘与王昭仪联想到一处去,更甚者,能不能把庆王想到一处去。
第68章
室中寂寂然数息, 李佑白心念几转,前后事宜相连,便想明白了琉璃殿杀简丘的缘故。
他抬眼细致地打量简青竹的眉眼。道七的话不假, 简家人的样貌确实相似。
简青竹迎着李佑白的目光,久等不到他的回音,只得硬着头皮,再问道:“殿下, 能不能告诉青竹?”
“鲁氏是从前琉璃殿的宫人。”李佑白却问, “简大夫入宫多时, 听说过琉璃殿么?”
琉璃殿王昭仪。
简青竹过目不忘,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简丘医札里那个怕暑热的王昭仪就住在琉璃殿中。
大哥是被她害了么?为何要害大哥?
耳边只听李佑白又道:“琉璃殿如今空置许久,想来简大夫并没有去过, 庆王的生母王昭仪曾居于琉璃殿中。”
简青竹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险些站不住。
王昭仪是庆王的生母!王昭仪和大哥?
她一见庆王,便觉他生得可亲,难道, 难道,他真是大哥的骨肉?
王昭仪和哥哥私通生下的儿子?
简青竹双腿发软, 险些站不住。
她印象中的大哥光风霁月,一心问医,不问风月, 为何, 为何会和皇帝的妃嫔……
“简大夫是想到什么了么?”
李佑白的声音又轻又缓, 可简青竹听在耳里, 浑身一僵, 背心冷汗直冒。
要是大殿下知道了庆王不是皇帝的骨肉, 那么庆王就再也不是王位的继承者了。
她入宫多时, 两王相争,皇帝左右摇摆,罢黜太子,加恩于庆王,她也时有耳闻。
无论如何,她必须,必须要保护庆王!
简青竹转瞬埋低了头,讷讷道:“多谢殿下相告,眼下,我毫无头绪,什么都想不起来。”
周妙坐在一侧,见到简青竹情状,心中不由默默一叹。
女主可真是不会撒谎,她明明已经猜到了庆王的身世,可兴许是为了保护他,丝毫不愿向李佑白吐露,而李佑白,周妙悄悄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地凝视着简青竹。
他将话都递到简青竹嘴边了。
周妙想,以李佑白的心思,他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庆王的身世。
况且,鲁氏本就是他派人寻来的。
先前一番话只怕就是试探,而简青竹却对他有心隐瞒。
哎。
男女主彼此的心结与隔阂确如剧情所述,又加深了。
周妙正欲转开眼,却见李佑白侧脸向她看来,二人目光一撞,他的眼中隐含探究。
周妙立刻敛了神色,作壁上观。
李佑白轻声笑道:“既如此,我也爱莫能助了,还望简大夫继续医治鲁氏,待她痴症痊愈后,便可闻全貌了。”
简青竹双腿颤颤,蹲身而拜:“太医院中还有差事,我便不叨扰殿下了。”
李佑白只一笑,简青竹再不敢停留,转身匆匆而去。
简青竹一走了之,殿内复又归于静默,诡异的静默。
周妙心跳如鼓,露齿一笑道:“殿下,渴么?不若我去新沏一壶茶来?”
李佑白却问:“先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周妙忙不迭地摇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皇族秘辛,听明白了还得了!
她只能装作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的茫然表情。
李佑白道:“周妙,可不许装傻充愣。”
周妙干巴巴一笑,只听李佑白道,“你为何怕了?”他低声一笑,“既让你听了,你便不必害怕。”
周妙不能再装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低眉说:“谢殿下信重,今日所闻,我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句。”
李佑白道:“若是旁人知晓了,你猜他们会如何说,说是欺君之罪,说是惊世骇俗?”
周妙抬眼,定定看他,只见他眉目漆黑,唇边笑意嘲讽。
“可何为君?何为世?何为俗?寻常俗世人家,父子,母子,夫妻,兄弟亦如此皇门之中么?”
周妙听得心中一落,李佑白自一出生便丧母,李元盛性子阴晴不定,他在坤仪殿中长大,虽是养在皇后膝下,可皇后是皇后,能给他的温情又有多少呢?
他似乎并不在乎庆王的身世,是皇帝生的也罢,不是也罢。
“殿下……”周妙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或是开解他。
书中的李佑白与简青竹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李佑白助她寻亲,查明简氏身死的真相,却不可避免地将庆王置于危险的境地。书中的李元盛得知李佑廉的身世时,捉住他径直往朱雀城门之上的高阁而去,要将他活活摔死。
简青竹求了李佑白去救。
李佑白虽去了,可终究晚了一步。
二人的嫌隙因而加剧,简青竹因此也下定了决心,要逃出宫去。
于李佑白而言,庆王不是皇帝的亲骨肉,自是一件好事。
但是……
周妙细观他的神情,但是,眼前的李佑白对于简青竹仿佛没有恻隐之心。
即便知晓了庆王的身世后,他也始终云淡风轻似的,无可悲也无可喜。
亲疏,骨肉,情爱,恩义,对于李佑白真的重要么?
周妙不禁怀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李佑白忽而伸手将她的脸颊拨弄了过去,四目相对,咫尺之间。
他的黑眼珠错也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眼,像是黑沉沉的漩涡,席卷而来,欲将她拽入其间。
周妙硬生生地别过眼,道:“我只是觉得庆王有些可怜。”他的性子骄纵,傲慢,可他到底只有六岁。
“阿果自是可怜,但天下可怜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周妙皱起了眉头,情不自禁道:“对啊,殿下其实也有些可怜。”
未曾有过亲情,又遇上个暴虐,问仙的父皇,身在皇门,枷锁于身,因而不通情爱。
她越想越觉得,原书中李佑白对于简青竹穷追不舍,是一种偏执的占有欲作祟。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肯怜惜他的好人,一直恭顺,一路相伴,却骤然变了脸,离他而去。
就像是李佑白亲口所言,忤逆,忤逆了他。
她逃,便是忤逆,因而他才要去追。
周妙脸颊倏尔一紧,李佑白两手牢牢地箍住了她的双颊,眉骨扬起,道:“你觉得我可怜?”
周妙一说出口,其实就后悔了。
她想摇头,可是根本动弹不得,只能梗着脖子道:“也不独独是殿下可怜,我自己也很可怜。”
李佑白:“哦?”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分毫。
周妙半真半假道:“我出生不久后,母亲去了,父亲并不疼我,又续了弦,更不过问。我自来京中本欲闯一番新天地,却又生了这样一张脸,徒惹是非,难道不可怜么?”
周妙垂下眼,鼻头发酸。
是啊,其实自己和“周妙”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是个孤儿,从来也没有品尝过亲情的滋味。
收养她的养父母都是好人,只是客客气气地做好人。
直至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李佑白方觉终于在周妙口中听到了几句肺腑。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松开了手,道:“周妙,你的脸生得极好,不像别人,只像你自己,而你如今也不可怜,往后也不必自怜,更不必可怜我。”
周妙听得怔怔,却见他扬手抚琴。
啸月琴音如泣如诉,起初哀婉凄绝,中间势如破竹,周妙从前从未听过这曲子,不觉入了迷,心中虚无缥缈,难以言说的愤懑与忧愁随琴音,渐渐消散。
琴声悠长,回荡于留青宫之上。
然而,与留青宫的静谧不同,宝华殿中的无声无息越发萧瑟了。
皇帝突发痰疾,一病便是病了足足三日,昏昏沉沉,一直不醒。
太医院束手无策,往日用来治痰疾的方子不见效果。杜戚这一日奉令当差,左思右想,将简青竹也一并带去了宝华殿。
他算是看明白了,简氏医经,简青竹仿佛已经倒背如流,其中疑难杂症最是多见。
简青竹来了宝华殿,脚下虚浮,如踩云雾。
这三日以来,她也是过得浑浑噩噩,自打猜出了庆王身世的端倪,便是一刻不停地担惊受怕,既怕自己猜错了,也怕自己猜对了,更怕庆王忽然遭遇什么不测。
倘若,她揣测对了,那么庆王就是她的亲侄儿,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
她一直在馆阁中找机会去翻过去的医札,想要验证她的猜测,并且,她想尽快见一见庆王。
可她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医女,庆王所居的昭阙阁轮不到她去。
孰料,今日杜医政却将她带到了皇帝的宝华殿。
她期盼在这里能够见到庆王。
进入宝华殿寝殿后,她先是随杜戚跪拜,起身后抬眼打量,方见殿中并无庆王,只有一个紫袍宦官立在榻旁。
榻上的皇帝依旧睡着,身上盖着明黄锦被。
“杜医政来了。”孟仲元面露微笑寒暄道。
杜戚拱手:“孟公公。”
孟仲元见到杜戚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医女,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可是待到看清了她的脸,孟仲元脸色一变,语调拔高道:“今日医女是何人?”
第69章
简青竹晓得他就是宫里的“九千岁”孟公公, 拜道:“医女姓简。”
姓简!
又是一个姓简的大夫!
孟仲元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你与简临舟是何干系?”
简青竹心知瞒也瞒不过,老实答道:“简临舟是我父亲。”
简临舟的女儿也进宫来了。
她进宫来做什么?
她知道什么?
孟仲元脑中念头几起几伏,终是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 难怪我瞧着医女眼熟。”又招了招手,说,“简院判医术了得,你是他女儿, 子承父业, 来, 你上前来。”
简青竹望了一眼杜戚,见他颔首,方才缓缓走到了榻前。
孟仲元微侧过身, 让出了榻前的位置。
简青竹拿眼去看榻上的皇帝, 来之前,她虽已读过脉案,可她还是替皇帝细细把了脉, 过后又轻轻撩开他的眼皮查看。
“大胆!”一旁的孟仲元喝斥道。
简青竹忙松开了手,杜戚上前一步道:“孟公公稍安勿躁, 问诊确要查看瞳仁。”
孟仲元不耐烦地挥挥手,寻了个由头打发二人道:“看也看了,回去写方子罢, 陛下昏睡日久, 若再不醒, 唯太医院是问。”
杜戚躬身一拜, 领着简青竹出了宝华殿。
简青竹行至杜戚身侧, 正欲开口, 却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简青竹只得闭上了嘴, 不言不语地随杜戚回了太医院。
进了太医院,杜戚领着她径自去了院中馆阁,方才开口问道:“可有蹊跷?”
简青竹凝眉,点头道:“是有些古怪,寻常痰疾,瞳仁不该翳瘴。陛下的脉象十分虚弱,似乎……”她眉头皱紧,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杜戚催促道:“但说无妨。”
“似乎中了毒,医经中此脉象,此翳瘴,有好几种毒。”
杜戚心中叹道,皇帝中毒不稀奇,他这几年吃过的“灵丹”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中毒才稀奇。
只是,灵丹之毒不至于斯。前段时日,他也发了痰疾,服过药便见好了,而今皇帝一病不起,若是还中了别的毒便说得通了。
杜戚沉吟数息,对简青竹道:“你先医经中有此症状的毒药,写来予我细细分辩。”
简青竹应下,四下望过,身在馆阁之中,机会难得,她趁机开口道:“我也想翻翻从前的诊札,好作判断,今日我可在馆阁中停留一会儿么?”
杜戚不疑有他,说:“只可留半个时辰。”
待他走后,简青竹直奔室中书架,寻了昭元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的诊札来看。
她急切地只寻了琉璃殿的诊札来看。
简丘于此三年间,确实去过琉璃殿百十回,犹以昭元十八年最多,那一年他专事琉璃殿问诊,春夏秋冬四时,他笔下皆是琉璃殿的诊札,而他的笔迹在昭元十九年戛然而止。
那一年初,简丘死了,病死在了宫中。
简青竹抹了眼泪,将翻过的诊札整整齐齐地摆回了书架。
若说之前她的怀疑有六分,如今有了九分。
馆阁中的铜漏声滴滴答答,日光淡去。
黑幕沉下,乌云转眼密布,夜雨潇潇而落。
周妙听到一声惊雷,醒了过来。
她住在留青宫偏殿,床榻正对轩窗,窗外人影重重,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她心道不妙,翻身而起,披了一件氅衫,拉开门往外走去。
正殿的灯火已然亮了起来。
周妙匆匆入殿,便见一身黑衣的蒋冲将怀中的简青竹置于软榻之上。
简青竹脸色发白,发上尚有雨珠,左腿上缠着厚厚的白纱。
“周姐姐。”见到周妙,她虚弱地唤了一声。
周妙大惊:“这是怎么了?”
恰在此时,陈风也推了李佑白入殿。
李佑白身上的襕衫袍角沾了雨水,像是将从外面归来。
蒋冲立刻屈膝拜道:“夜中之时,太医院中居所忽来了一夜行黑衣人,闯入了简大夫的居所,意欲行凶,属下与之相搏,那人伤了简大夫的左腿,趁乱脱逃。可不知那人是否会折返,故而将简大夫带来了留青宫中。”
周妙大为吃惊,这个剧情原书里没有!
简青竹入宫以后,几乎都被李佑白无形的手庇护着,从未受过什么腿伤。
可李佑白眼下也派了蒋冲保护简青竹,只是为何今夜会突然有人要伤她?
是为了庆王么?
耳边只听李佑白问道:“简大夫伤势重么?看清了来人么?白日里有何不寻常之处么?”
简青竹惊魂未定,摇了摇头,勉强答道:“伤势不重,已经包扎过了,我,我并未看清来人。白日里……”她默了默,说,“白日里我随杜太医去过宝华殿,见到了,见到了孟公公。”
孟仲元。
周妙心跳加快,孟仲元果然见到了简青竹。
他认出她来了。
她转眼飞快地看了李佑白一眼。
他停在树状灯盏一侧,火光依稀点亮了他的双眸,眼中恍若盛着碎影光阑。
他却语调淡然道:“简大夫今夜受惊了,还须好好将养。”说着,他转而望向周妙,笑道,“烦劳周姑娘看顾简大夫。”
周妙应下,仆从很快便将简青竹送到了她住的偏殿。
因为腿脚不便,周妙便让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木榻宽敞,周妙将矮几摆到了榻前,问简青竹道:“你渴么?要喝些水,再睡么?”
此时的简青竹已经换下了微湿的衣裙,躺在榻上,两眼像是放了空,只呆呆地望着榻顶,摇了摇头。
周妙心想她肯定是被吓到了,于是吹灭了一盏灯,留了离木榻远一些的烛盏亮着。
可待她躺下不久后,身后却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周妙忙转身去看简青竹,只见她躺在榻上,哭了起来。
周妙赶紧坐了起来,四处找帕子。
“我好没用。”简青竹哭哭啼啼道,“我辜负了殿下。”说着,哇哇哭了起来。
“这从何说起?”周妙慌忙地找到了丝帕,劝道,“你如何无用,有人伤你,还能是你的错么?”
她擦了擦简青竹的脸颊,哭笑不得道:“别哭了。”
简青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周姐姐你不知道,是我!是我放走了庄园里的那个人……后来,我还骗了人!我不知好歹!呜呜呜呜呜呜……”
周妙不晓得她说得庄园里的人究竟是谁,周妙猜,兴许是曹来。
可是简青竹涕泗横流,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更何况她还受了伤,再说庄园里的人都是年节的事了。
周妙捏着手帕,又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劝慰道:“殿下宅心仁厚,无论如何,定会原谅你的。你既受了伤,还是先歇息,养好腿后,再说别的。”
简青竹问:“真的么?”
周妙笑了:“真的。”
李佑白对旁人狠毒,对简青竹一直忍让有加。
试想,若是旁人放走了曹来,定要吃尽苦头。若是旁人当着他的面欺瞒了庆王的身世,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但是,简青竹不还是好好的么?还有蒋冲暗中相护。
“殿下,最喜欢你了。”周妙又劝道。
简青竹顿住了哭,皱起眉头道:“周姐姐骗人,殿下最喜欢周姐姐了。”
周妙被她的话语噎住,伸手抹了抹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
简青竹哭累了,也就睡着了。
正殿之中,烛火未熄,李佑白依旧未眠,问蒋冲道:“杜戚的药配好了么?”
蒋冲今日去太医院中,本就是去寻杜戚。
“杜太医说,按照简大夫方子,配了好几副药,明日便会呈予宝华殿。”
李佑白颔首,默然了片刻。
蒋冲自认有愧,再拜道:“今夜是属下失职,简大夫是殿下的恩人,却受了伤,望殿下责罚。”
李佑白道:“事出突然,你能救下她,已是尽忠职守了。来人身手不错?”能在蒋冲手中逃脱。
蒋冲回忆须臾,点头答道:“是个技艺娴熟的武人。”
李佑白唇角浮现出些微笑意。
今日孟仲元一见到简青竹,便起了杀心,可谓操之过急。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他太着急了,着急地想送李佑廉登基,容不得一点变数。
“你明日传话于杜戚,若是新配的药有了功效,定要将功劳记在简大夫身上。”
蒋冲听得一愣,简大夫受了伤,他原以为殿下会将她庇于留青宫中蛰伏数日,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了。
“是,殿下。”
杜戚按照简青竹默写下的医经药单,下了三剂猛药,令人勉力喂服。
不过两日,昏睡的皇帝终于清醒了过来。
彼时,正是丽嫔侍疾,见到他睁眼,立刻泪水涟涟道:“陛下终于醒了,这几日可吓坏了臣妾,茶不思,饭不想,恨不能替陛下分忧。”
第70章
李元盛将醒, 浑身酸软,耳中嗡鸣不止,他转眼见到另一侧跪地的杜戚, 问道:“朕睡了很久么?”一开口,声音沙哑至极。
杜戚忙劝道:“陛下先用些温水润润喉。”
丽嫔一听,旋即侧身端过几上一碗温水,捧到皇帝嘴边。
皇帝埋头只饮了一口, 干燥的唇舌泛起一股苦味, 他烦躁地拨开了丽嫔的手, 只直直望向杜戚,待他回话。
杜戚再拜,脸上发白, 答道:“陛下昏睡了约有五日。”
李元盛看他欲言又止, 知他有话要说,索性挥退了众人。
“都退下,只许留杜医政在殿中。”
丽嫔依依不舍道:“陛下。”
李元盛冷了脸:“退下!”
此时孟仲元也自榻前另一侧转了出来, 一脸惶恐道:“陛下刚刚醒来,不宜劳心伤神, 须得奴才小心伺候才是。”皇帝昏睡日久,孟仲元心里直打鼓,杜戚虽对他说是“灵丹”积毒已久, 但孟仲元不信, 皇帝中没中毒, 中的什么毒, 杜戚说得囫囵。
他不愿留杜戚一人与皇帝独处, 节外生枝。
他的话音落下, 皇帝适才徐徐抬头朝孟仲元看去, 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仲元自是忠心,这几日也累了,退下歇会儿罢……”
孟仲元心中猛地一落,嘴上谢了恩,脑中飞转,转身出了寝殿。
不过片刻,寝殿之中果只余了杜戚与李元盛二人。
李元盛撑起手臂,半坐了起来。
杜戚见状,忙起身虚扶了他背心一把,却被李元盛突突一把拽过手臂,将他扯到脸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眼珠之中犹有阴霾。
他厉声问:“你与朕说实话,究竟是什么缘故,朕昏睡了五日?”
杜戚心头一凛,垂眉低语道:“陛下是中了毒。”
“中毒?”
他的手掌猛地收紧,杜戚只觉臂上宛如刺骨之痛,强忍痛意道:“陛下身中奇毒,群医无策,幸而简氏医女通晓医经,才配出了对症的解药。”
李元盛笑了数声:“奇毒,好!好!好!”说着,兀自松开了杜戚的手臂。
杜戚心里七上八下,不晓得自己的差事到底是办成了还是没办成。
但闻皇帝沉默须臾,道:“将那医女召来宝华殿。”
杜戚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又拜道:“微臣领旨。”
*
简青竹在留青宫中养了两日伤,左腿虽已无大碍,可行走时仍有不便。
此刻骤然被宫侍召到宝华殿去,她心中忐忑不已,心神不定。
“殿下,可知陛下为何唤我?”
李佑白笑笑:“你解毒有功,自是赏你。”又吩咐陈风为她备了步辇和一支乌木手杖,道,“你不必忧心,面君之际,实话实说便是。”
简青竹点点头,接过手杖:“多谢殿下。”又转而去看一侧的周妙。
周妙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快去快回。”
简青竹勉强回以一笑,起身去往宝华殿。
待她走后,周妙不由地轻轻一叹。
李佑白转脸问道:“你叹什么?”
周妙心说,马上就要虐恋情深了,我能不叹么,嘴上却答:“我在想简大夫还能回留青宫来么?”
李佑白定睛细看她一眼,只见她长睫微颤,眉间郁郁,面上真有几分愁容。
周妙似乎犹对简青竹格外在意。
简青竹若是脑聪目明,自然晓得要尽力回留青宫来,可她若是沉溺于什么子虚乌有的“姑侄”情谊,断不会回来。
李佑白莞尔道:“你猜呢?”
周妙闻声,朝他望去,忽觉李佑白眼下的态度未免太过云淡风轻了,仿佛对于简青竹只身前往宝华殿的安危只是偶然一顾。
她心中一惊,转念又想,不,也有可能是他心思深沉,不坦露于人前,她瞧不出来罢了。
不过,简青竹一心要救庆王,周妙不禁有些怀疑,李佑白真会如书中一样么?还是袖手旁观?听之任之?
李佑白对于李佑廉的感情可不算亲厚,庆王长到六岁,其间六载光阴,李佑白大部分时日皆在东宫与池州两处辗转,朝夕之情,兄弟之谊,少得可怜,并且庆王被养歪了,性子大概也不讨李佑白欢喜。
若真不念简青竹的恩情上,李佑白真会想救庆王么?
再者,若他真不救,简青竹怨他,恨他,他真会挽回她么?
周妙越想越远,忽而又有些不确定起来,迎着李佑白的目光,诚实以答:“我猜不到。”
李佑白并未再言,只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骤聚的阴雨,说:“不知这雨今日是下还是不下?”。
周妙仰头去看,空气中微微湿润,可是不见雨点,天色亦还亮着,只是一两朵阴云随风盘旋。
宝华殿前,简青竹心事重重地望着天,等到宫人传唤后,她才拄着木杖踏进宝华殿寝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
李元盛斜靠榻上,见她拄拐,脸上惊诧一闪而过,道:“医女受伤了?不必多跪了,上前来,朕有话问你。”
简青竹抬眼,拄着木杖起身,缓缓走上前去,适才注意到寝殿之中竟无旁人。
先前引她进来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李元盛上下打量她一阵,开门见山地问道:“朕为何昏睡?”
简青竹答道:“陛下是中了毒。”
李元盛细观她神色,重复道:“中毒?”
简青竹只觉他目光逼人,垂眼道:“民女不敢妄言。陛下确实中了毒。”
李元盛声音暗哑道:“听说你是简太医的女儿?”
“正是。”
李元盛幽幽长叹:“简临舟是个好太医。”
简青竹心中一跳,只觉眼前的皇帝真是捉摸不定,只能恭恭敬敬地说:“谢殿下夸赞。”
李元盛又问:“你的伤是何时伤的?”
简青竹不敢撒谎,答道:“是两日前夜中一个歹人伤的。”
李元盛眯了眯眼:“歹人捉到了么?”
简青竹只摇摇头。
李元盛冷哼一声,缓缓地问:“简医女此番有功,朕当赏你,你要什么赏?”
简青竹思索数息,闷声道:“民女欲往昭阙阁专事问诊。”
李元盛眉心蹙拢:“朕记得你从前医过大殿下的腿疾,为何又要去昭阙阁?”
她的来历,杜戚毫无遮掩,说得明明白白。
简青竹躬身拜道,说出了来时便想好的说辞:“民女近日来专研医经中小儿杂症,故此欲去昭阙阁。”
李元盛目光锐利,牢牢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似是在分辩她话中真伪。
简青竹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忽听他笑道:“念你有功,朕准了。不过……”李元盛话锋一转,“不过这两日,你且守在宝华殿中,说,说朕的痰疾又不好了。”
简青竹不解其意,吓了一跳,登时抬眼望他,但见李元盛笑道:“朕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她心惊胆寒地点了点头。
阴云随风散去,一夜无雨。
隔天,宝华殿传出信来,皇帝痰疾愈发深重,半梦半醒,今日一早更是咳了血,急召李佑白与李佑廉往殿中侍疾。
宫中人心惶惶,皇帝近些年来,发痰疾已有数回,却从未召二位殿下侍疾,更未曾昏睡多日,甚而咯血。
此事非同寻常,不由令人浮想联翩,事关皇储,便是江山社稷。
宫中暗流涌动,留青宫中亦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紧绷氛围。
宫侍行色匆匆,服侍李佑白更衣。
面君典仪自要周全,可既是侍疾,亦不可过于华丽。
宫侍为他竖了黑玉冠,加深黛青袍,毫无纹饰,只领袖袍银丝暗纹流转。
他神色泰然,端坐于木轮车中。
周妙虽然心知此事只是浩海浮沉前的一处险礁,见他真要出殿门了,终究按捺不住道:“殿下万事小心些。”
李佑白回过头来,明眸微微一闪,颔首笑道:“周姑娘不必忧心。”
宝华殿前日光熹微,高阁荫蔽处,晚风渐起。
陈风推着李佑白入殿,见到孟仲元挺立一侧,神色哀苦,而榻上躺着的李元盛唇上乌青,露在被外的手臂亦呈青白之色,皮肉干涩,宛若脱了水。
“父皇?”李佑白低声唤道。
李元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转过头来,嗓音嘶哑道:“阿笃来了。”
这一声亲昵的呼唤,令李佑白面色稍变。
他示意陈风将他往前推了数步,木轮车停于榻前。
李元盛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双腿上。
李佑白端详他的面色,问道:“父皇服过药了么?”
李元盛低喘了两声,却又说一遍:“阿笃来了。”
李佑白默然,只见李元盛垂下眼皮,似惋惜道:“阿笃腿不好了,是朕之过,朕不该让你往豫州去。”
寝殿中的烛火只燃了两盏,日夜之交,帐下昏昏,李佑白只觉李元盛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父皇说笑了,儿臣腿伤是儿臣技不如人,是儿臣之过,往豫州缉拿盐匪本是分内之务,儿臣愧于父皇信重。”
李元盛咳了两声,却对榻旁的孟仲元道:“将窗前木案上的锦盒递予大殿下。”
孟仲元口中称“是”,心跳登时如擂,疾步去取。
案上的锦盒瘦长,其间不像别物,只怕是装有敕令,皇帝敕令。
可惜,他并未亲眼见到皇帝手书此令,兴许,兴许是早就拟好的敕令。
难道真是偏袒李佑白?
若是如此,如何转圜?
孟仲元脑中念头转了几轮,双手捧着锦盒递到了李佑白眼前。
李元盛道:“你是长,阿果是幼,理应交予你先读。”
话音落下,孟仲元袖中不禁轻抖,他忙看向李佑白,只见他微微一笑,接过锦盒,道:“谢父皇。”
室中静了下来,唯有殿中火烛噗噗两声轻响。
孟仲元见李佑白掀开锦盒,当中果是卷轴!
李佑白神色未变,只不疾不徐地卷开,其上露出醒目一字“敕”。
孟仲元正欲细看,眼风却见皇帝警示的目光忽地投来,他立时别过了眼,只垂首默立。
李佑白认出此敕令确是皇帝手书,但其末处尚未加印。
短短数行读罢,他徐徐问道:“父皇既令儿臣观此令,是想儿臣如何做?”
李元盛盯牢了他的眼睛,低沉一笑道:“阿笃莫急,此为有备无患。只是,假使此疾难愈,若朕不醒登仙去也,你便以此敕令,为朕的阿果,你的幼弟安邦定国,擎王保驾,至阿果及冠,做一个本份,忠君的摄政王。”
李佑白慢慢卷起手中敕令,道:“父皇说的话,儿臣记下了。”
李元盛唇角笑意渐渐而深,二人相视短短一瞬,皆意领神会。
他日,李佑廉若真即位,李佑白甘心也罢,不甘也罢,他都做不成忠君本份的摄政王。
彼时更有为小陛下保驾者,第一个便要废了他,抑或杀了他。
李佑白欲保住性命,只能退守池州,在池州八万军下,忝居而已,再不能把持朝政,更莫谈一朝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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