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齐王,长安县令不敢轻忽,紧急报送天子知情。
因这婢女道齐王是装疯,天子震怒不能,当即将齐王父子召进宫中,又将那婢女叫来对峙。
陈钺一见到是她,懊悔不迭,本以为陈询昨日是去示好的,未料竟是催命去的,往昔齐王府中的下人,天子所赐的一一警惕,自行买来的也看得极严,今晨门房禀报说这婢女欲出门去,自己想着昨夜陈询对她另眼相待,便也允了,不想她竟是陈询留下的后招。
面对天子威压的眼神,他自然不敢承认,当即拉着齐王跪倒道:“陛下明鉴,昨夜陈询才去到府中,今早这婢女便来诬告,可见这婢女分明就是与陈询勾结,陛下,小民之父虽有前错,却已然诚心悔过,自入长安后,无有丝毫违背良心之举,而此贱婢,受陈询蛊惑,便要诬害我父……”
天子蹙眉,看着齐王畏缩地趴在地上,听陈钺口口声声不肯饶过陈询,便叫人去将陈询叫来。
那婢女也哭道:“奴婢绝不敢诬告,陛下,齐王分明就是装疯,对奴婢等人动辄便是打骂,回回皆要下死手,奴婢身上现今还有伤,昨夜陈王孙去府上时,奴婢正要服侍齐王梳洗,刚提了一桶热水进屋,齐王一听说陈王孙来了,一脚踢翻了木桶,口中还叫骂着陈王孙是贱种。”
齐王是不是装疯,天子心中自然明白。
此时听这婢女言语混乱,伸手扶了额,有一内监立时便上前去,叫那婢女先噤声,只等着陈询来了一并问话。
陈询来时神色中尚有一丝惊异,等听到王内官说了原委才道:“陛下,臣并未看出齐王装疯,然陈郎君说是臣与那婢女勾结,臣也不能认。”
陈钺反身看着他,“天子圣明在前,你还要狡辩。”
天子抬抬手,他顿时便噤了声。
“尔为奴婢,可知状告主人乃是大忌?”
天威在前,婢女颤抖着身子拜道:“奴婢知道,告了至多是死罪,起码……死得利索,若不告,怕是死后身上都没有一块整齐的肉。”
说完她便抬起头,将衣袖掀起,露出一双伤痕遍布的手臂来。
王内官俯身看了一眼,吓得低呼一声,“哎呦!”
陈钺当即便狡辩道:“陛下,自古有律,若奴婢捍主,主可喝杀,这婢子常有违逆,府中不过略施惩治,她却怀恨在心诬告来了御前,其心可诛。”
天子凝神片刻,缓缓道:“惩治之法算得狠厉,不过也尚为律法所容。”
此言一出,陈钺当即便叩首道:“陛下英明。”
天子却将视线投向那婢女,见到她神色绝望,然而她与一旁跪着的陈询毫无神色交流,一时间有些怀疑陈询是否真与此事无关。
那婢女接触到天子目光,心中茫然又害怕,紧紧压着内心的恐惧,不让自己看向陈询。
他答应了,会让自己活命的,自己要是反口,便是一丝生机也没有了。
陈询低着头,不知道天子的眼神是怎样的,只听到陈钺道:“陛下,还请陛下容许小民将这贱婢领回去教训,她若得逞,这长安不知多少奴婢都要效仿了。”
陈询这才觉得这个堂兄也不算草包,渐渐抬起头来,“陛下,臣有不服之处,陈郎君先前说是臣与这婢女勾结,臣行事清白,绝不容人污蔑,求陛下给臣一个说法。”
陈钺手一抖,有些忐忑地看向天子,“陛下,是小民一时气愤,误会了陈王孙。”
天子勃然色变,“明堂之上,言出又反,当此处是尔家宅园苑?”
陈钺惊吓不已,急忙叩首,“小民不敢,小民不敢。”
趴在地上流着口涎的齐王当即也胡乱地跪拜起来,一会儿说佛祖在上,一会儿说三清真人在上。
陈询静看着,便听天子问向那婢女:“你说齐王装疯,可有真凭实据?”
陈钺大骇,心中想到天子若要追究此事,必是要给陈询铺路的,然而如今齐王府满门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间,更不敢出声惹怒了天子。
只听那婢女道:“奴婢有证据,齐王床榻下有一个暗格,上月奴婢被齐王打骂时将水泼在了床帐上,齐王便十分愤怒,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去翻了那暗格来瞧,奴婢那时候怕损了财物会受罚,偷偷看了一眼,便见到齐王翻出几张纸来瞧。”
齐王在空中挥舞的手停顿了片刻,王内官捕捉到,立刻伏在天子耳边说了一声。
陈钺更知不好,那暗格中所存的,不过都是些金银地契之类的俗物,可是那些地契所在的地方,却是大忌。
天子便问道:“陈钺,可有此事?”
陈钺忙回道:“那之中只是小民父亲的一些私财,他守得紧,时不时喜欢去看几眼,小民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证据,不过是这贱婢的狡辩托言。”
“当不当得证据,看了便知道了。”天子说罢,便叫御林军前去取来。
陈钺与齐王心中都恐惧起来,齐王本就因常年酒色与残虐失去了些理智,顿时惊叫着喝住了御林军。
陈钺忙拉住他,向天子辩解着,“陛下,我父守财,神智去后更是如此,并非故意失仪于殿前。”
齐王被拉住才稍有了些收敛,依旧有疯态。
天子并不答他,只是看向陈询道:“陈询,你可知在朕面前装疯,是什么罪名?”
陈询淡淡回道:“回陛下,乃是欺君之罪,无论王公大臣抑或黎庶,按律立绞。”
陈钺心中惊慌,可全无应对之法。
那暗格中的东西取来是死,被戳穿装疯也是死,见天子这样,分明就是因宠信陈询,要拿齐王府给他出气。
时过正午,天子移步去了偏殿中,那婢女也被押去了长安县衙,以奴婢告主罪处置。
一时间,这殿中只剩下了陈询与齐王父子。
然而陈询却是跪坐在一张锦席上,只静静地看着二人,
虽是秋日,陈钺父子俩身上却都被汗濡湿了,殿中静寂得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齐王终于按捺不住,抬头狠狠地看向了陈询,被陈钺紧紧给压住了。
陈询便笑道:“叔父何故恼怒,难道真是装疯不成?”
陈钺知道殿中必定有人窥伺,不敢妄言,貌作不解问道:“我们本是一家人,阿询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这话该是我问堂兄才是,我昨夜好心上门去拜见,见叔父顽疾,好心送药,今日才知道我竟被堂兄您诬告了,堂兄就是这般待家人的?”
他眼神冰冷,心中想着的,却是无辜枉死在滚滚江水中的父母弟妹。
他念着边南七郡的安稳,甚至都愿意留下齐王的命。
昨夜一行,只是不想带着恨意与楚姜度过一生,却见到齐王暴行依旧,边南七郡的百姓是人,眼前的奴婢也是人,边南尚可震慑,可齐王不会悔改。
陈钺对他的话无言以对,只得紧紧压制住齐王,心中却存着一丝侥幸,有边南七郡在,他父亲若死了,边南必定会借机起事,天子应当会留他们性命的。
可是一想到那暗格中的地契,心中又没了底,只因那地契所在,也是边南。
不知过了多久,有几名御林军带着一只匣子进了偏殿,不多时,里头便传来阵阵叩头声。
是天子动了怒,内监们在求饶。
陈钺心一沉,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齐王见长子如此,连疯也顾不得装了,浑浊的眼睛环顾着四周,突然朝着偏殿爬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王内官满脸怒色地出来,被他扒住了衣角也全然不顾,“今齐王勾结边南部族,于合浦郡私造宫阁,意有谋反之念,又兼欺君之罪,陛下有命,着刑部羁押齐王府……”
齐王手上脱力,重重摔在了地上。
众人忽然闻见一股骚臭味,向他看去,竟见其股下有水渍漫开,都嫌恶地避开了眼。
陈询看着齐王父子被带走,心中全无快意。
天子注视他良久,“齐王府的奴仆,有一半是朕的人,他们都不曾发现陈粲那暗格,你是如何发现的?”
“臣亦不知。”他揖首如实作答,“臣昨日拜见楚相,得他认可之后,深觉不该心怀着怨气去求娶九娘,宴后便去了齐王府,想着齐王如今疯癫,见他度日痛苦,臣也解了气,至于那婢女,也是陈钺令她送臣出门,今日她来告,臣实属未解。”
天子便笑了笑,“或许那婢女早就知道了暗格中是什么,见你之后以为你欲报血仇,才下了决心告主,未想你陈子晏却宽仁至此。”
陈询敛眉,“臣不敢当。”
天子摆摆手,“在朕面前,也无需如此作态了。”
这话听得一旁的王内官都不由侧目,这样亲昵的语气,看来这陈王孙,可真是要成了天子宠臣了。
当日傍晚,齐王府满门被羁押。
朝中重臣与太子都被紧急召见,共同商谈应对边南七郡之策。
众人商讨着,渐渐又成了主战与主和的辩论。
待至漏夜,这场辩论终于分出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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