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对话不欢而散。
傅司年请人清理碎玻璃渣, 而后被告知,颁奖晚会即将开始。
他回到现场,毫不意外地从颁奖嘉宾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傅司年的嘴角露出极轻的笑, 显得温柔英俊,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上台讲了获奖感言, 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他身上, 所有的摄像机都对着他,而他依旧能风度翩翩,冷静优雅,得体地感谢了许多人。
下了舞台, 傅司年立刻把奖杯扔给小泉。
演戏本身是他喜欢的,因为在戏里,好像能暂时地抽离开“傅司年”这三个字,去看看别人的人生, 还挺有意思的,那就像是冷静而沉浸地看了一场精彩的戏。
至于奖杯,没有任何实质的利益和权利,并不是他所珍重的。要做, 就做发奖杯的上位者。
他是坚定的务实主义者, 任何虚假的, 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只会想发笑,是那种冷漠的嘲笑。
晚会散了以后,众明星纷纷散去, 外面有一堆记者围着, 堵得水泄不通。
傅司年绕开人群, 从酒店的侧门走,身后的小泉手上捧着两座沉重的奖杯,小步跑着才能跟上傅总。
随着车门的缓缓关闭,将一切喧闹都抵挡在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傅司年翘起一双长腿,脱掉西装外套,解开缚住喉咙的扣子,吁了一口气。手里拿着打火机把玩着,看着窗外霓虹闪烁。
小泉在一边说:“真厉害啊,哥每次去颁奖典礼都不会空手而归。”
傅司年漫不经心地玩着打火机,目光仍然落在窗外的灯景,淡淡道:“喜欢吗?送你。”
小泉讪讪地笑,“哥别开玩笑了,那奖杯可是刻着傅司年三个字的,就该是您的,谁也不能拿。”
说着,随手拧开广播,扭头问傅司年:“哥,咱们去哪?”
广播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正是许落嘉的新歌,一首电影推广曲,歌曲的旋律和歌词很适合许落嘉的嗓音。
许落嘉的脸长得很嫩,嗓音却有些低沉,慵懒优雅,很有颗粒感,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饱满的情感。
小泉还在等着傅司年的回答,傅司年没说话,车就一直没动。
等广播主持人的声音插|进|来,许落嘉的歌声慢慢地淡下去了,傅司年才放下打火机,神色有些戏谑:
“去宸泰。”
小泉愣了两秒钟,也没多问,对司机说了地址,车开动了。
等车滑出几百米以后,小泉仍是摸不着头脑。
宸泰那套房子是许落嘉在住,因为靠着机场高速,东长路和黄深路贯穿其中,交通很方便,位置漂亮极了。
傅司年平时只有要赶飞机才会偶尔去那里住一下,当酒店一样的,没有什么感情。
今晚却忽然说要去,小泉默默地揣测着傅司年的心思——毕竟只有全方位察觉雇主的心思,才能让雇主用他用得顺手,饭碗才稳。
……
到了门口前,傅司年用指纹开门进去,里面黑暗且安静,没有一丝人气。
傅司年习惯了,现在才十点钟左右,许落嘉可能还在事务所加班,屋里没人很正常。
可是当按下灯的开关的时候,傅司年忽然反应过来,许落嘉已经辞职了。
他用目光在屋子里巡了一圈,空的。颁奖晚会已经散了,许落嘉能去哪。
傅司年拿出手机,划了划,页面很干净,没有新信息。
他的手机页面向来很干净简洁,从前跟情人开启一段关系之前,他绝对会事先说明:没事别找他。
他要的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py,所以没有什么人敢随便发信息给他,一旦越了界,很快就会被他抛弃。
傅司年把手机一扔,手机摔在沙发上,翻滚几下,旁边有几张纸很显眼,叠得整整齐齐的,略微有些发黄,傅司年的视线落在上面,扫到了自己的名字。
许落嘉写坏话骂他吗,傅司年想。
他拿起来一看,字迹整齐又稚嫩,上面记的时间,也是……好几年前?
那几页纸正是许落嘉撕下来的日记,边缘处微微地翘起来,纸张因为长期的抚摸已经变得有些透,仿佛用手指一戳就会破洞,上面还有几个浅浅的小坑,像是水的痕迹。
傅司低着头,将一页一页地看完以后,把纸又重新叠好。放回去,好半晌,才冷笑一声。
他想起许落嘉说过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却没想到是这么久。
并不会觉得感动,只觉得无聊,幼稚,可笑。
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一簇淡蓝色的火苗亮起,却并不点烟,他只是盯着那簇火苗,目光深邃。
傅司年很少很少抽烟,只有在极度焦虑或者不安的时候,才会无意识地抽烟。
他玩了一会打火机,须臾,他从沙发上拿起那几页满纸荒唐,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把那几页日记给烧了。
燃烧的灰烬全部飘进垃圾桶里,温度褪去,变成一团墨黑色的垃圾,就像被糟蹋的真心,再也不会被人看一眼。
傅司年这才感觉到心满意足。然而环视这个屋子——只不过是随手扔给许落嘉的一套房子,许落嘉便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家,真情实感地花心思去装饰它。
整体的装修没有变,极其冷淡的黑白风格,却因为墙壁上各种电影海报物料而变得鲜活,显示出这个家的主人在从事电影相关的工作。
在电视机旁边摆着一个唱片架,上面塞满了各个年代,各个风格的摇滚唱片。还有随处摆着一些成双成对的摆件和玩偶,造型别致又可爱,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能看得出许落嘉是很认真地在布置的。
傅司年却越看越烦躁,一种无妄的恶意从心中慢慢地生长,像一条吐着芯的冷蛇。
从前是单纯的冷漠和无视,可是当落嘉一次又一次地剖出自己的真心的时候,傅司年却想换个方法折磨他。
先是给他一点希望,吊着他,然后再故意让他的期盼落空,欣赏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许落嘉是懵然不知的,非常好玩弄——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许落嘉像个可以随意摆动折腾的木偶。
傅司年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瓶酒,打电话给许落嘉:“都几点了,你在哪。”
许落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敢置信和振奋,他放下手机看了看,确定是傅司年,说:“马上!我马上就回家。”
许落嘉抠着椅子上的花纹,低头哀求,“你等等我好不好,歌曲的小样临时出了一点问题,我改好就回去,很快的,很快的。”
傅司年不置可否地点头,“行吧。”
挂了电话以后,许落嘉对着手机傻乎乎地笑,虽然不知道傅司年为什么联系他,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傅司年主动问他在哪里。
闻一凡看在眼里,问:“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落嘉趁着调试音响的功夫,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说:“家里人打电话叫我回家呀!我得赶紧干完活。”
闻一凡笑,搭着他的肩膀说,“本来还想请你吃饭来着,临时叫你加班。”
落嘉摇摇头,说:“不用啦,下次我请你吃饭。”
然后闪身进了录音棚。
许落嘉的嘴角一直挂着笑,幸好这是一首甜甜的爱情歌曲,现在的情绪正合适。
录音室也很满意许落嘉的表现,对玻璃里的许落嘉比了一个大拇指,然后转头对身边的闻一凡说:“你真是没找错人,这真是个宝,难怪你大半夜的也要陪着。”
闻一凡笑而不语,一会,才说:“好好带他,他很棒的。”
录完以后,许落嘉麻利地收拾东西,准备走了,闻一凡对他说:“外面好像快下雨了,我送你吧。”
许落嘉摇摇头,说:“不了,谢谢闻总,我自己走就可以啦。”
闻一凡不再客气,说:“路上注意安全。”
许落嘉一出录音室就直奔共享单车停放地点,这个点正是B市夜生活开始的的时候,路上可能会堵车,他开共享比较好。
一阵风刮过来,落嘉缩缩脖子,天气好像有点冷,他穿得不是很多,只有一套参加晚会的西服,外面裹着悦姐给的羽绒服。
许落嘉搓搓手掌,扣起羽绒服的兜帽,刘海便被压下来,柔顺地贴在额头上。
他用手机解锁共享单车,骑上路。路上果然在堵车。
落嘉一路从小道串行,畅通无阻,心里想到傅司年在家等他,心脏就砰砰地跳个不停,座下的共享电动车就变成了一架彩虹色的小马驹,载着他奔向远方的爱人。
夜色苍茫。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开着开着,落嘉忽然感觉脸上有点湿润,伸手一摸,指尖到一点水痕。
忽然想起闻一凡的那句话“快下雨了”,他心里一咯噔,不是吧。
天不遂人愿,落嘉只能不断地往前开,一路闯入雨幕中。
雨是越下越大,他心里越来越着急,他想快点回家。
没想到,在拐弯处,因为开得太快,地上因为下雨了又滑,车一个没开稳,飞铲出去。
他整个人摔在路边,羽绒服哗啦一声,撕裂了一个口子,像野兽的血盆大口。
落嘉笑笑,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手掌上的沙粒,共享电动车倒在路边,车尾闪着虹灯。
许落嘉抹干净脸上的雨水,把电车扶起来,再次开动。
雨越下越急了,雨和风夹着直接朝着落嘉的脸上扑,糊了他一脸的雨,差点睁不开眼睛。
然而他就像个披荆斩棘地勇士,灰头土脸,浑身泥泞,却因为心里有牵挂的人,便能义无反顾地往前开着。
一路地就这么开,终于回到了宸泰的楼下,停好共享单车,进大堂,用电梯卡滴电梯,走出电梯,用指纹锁开门。
门缝里透着光亮,落嘉还没进门,在门口前的地毯蹭着泥巴,脑袋已经伸进了屋里,开开心心地说:
“我回来啦!路上摔……”
了一跤。
客厅没有人。
许落嘉蹭泥巴的动作顿了片刻,笑容僵在嘴角边缘,走进屋子里,站在玄关处,对着空旷的屋子,大声地喊:“傅司年!我回来啦!”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落嘉的手一下子没了力气,关好门,慢慢地走进了屋子,目光在家里流连,看过每一个角落。
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
许落嘉站在屋子中央,想了一会,拿出手机,打电话。
这回是直接关机。
落嘉没有再打。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乎曾经期许过的话,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厮守着誓言。
在难过什么,在失望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啊,许落嘉。
每次都是。
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撞了南墙了不回头。
许落嘉已经不会再哭了,他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烂掉的羽绒服脱掉,里面穿的还是白色的西装。曾经像个王子的白西装,此刻泥泞不堪,上面贱的全部都是泥点,月亮胸针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金尊玉贵的小王子变成了凄惨可怜的小乞丐。
许落嘉头痛地看着西装,这还是跟品牌借的,穿完以后要归还的。现在只能买下它了。
花了十几万,买了一套永远不会穿的,肮脏的西装。
这就是对傅司年产生期待的下场。许落嘉已经很清醒。
爱而不得便生恨,许落嘉也不例外,他觉得一辈子再也不想理会傅司年。
许落嘉去卫生间好好地洗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没有回房间。在客厅和玄关点亮了一盏灯,然后这一晚上就窝在沙发睡了。
窗外的雨早就已经停了。
……
翌日醒来,家里没有人回来过。
落嘉揉揉酸痛的肩膀,自嘲地笑笑。
可是笑过,还是会犯傻。
傅司年只要招招手,他还是会立马贴过去,然后再被肆意地推开。
傅司年好像在跟他作对。
他在故意让许落嘉难堪。圈里面各种八卦传到许落嘉的耳朵里,还有很多人知道了许落嘉是傅司年的妻子,有名无实的那种。
落嘉赌上了一切,为了傅司年走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可是最后的结局却变成了那条路上的小丑,所有人都在偷偷地嘲笑许落嘉,笑他不知好歹,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两情相悦。
就连许落嘉也不信了。曾经他是信的,后来被傅司年亲手杀死了。
落嘉越来越累了,尽管傅司年朝他招招手,他还是会咬牙,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相信这一次就是真的,这一次傅司年的温柔会重新赐予他。
只是鼓起勇气的动作越来越慢。
落嘉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他真的怕,他有一天会被傅司年折磨死,再也爬不起来。
而傅司年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态度很明显:撑不住了吧,撑不住了可以离婚,我随时可以签字。
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许落嘉越喜欢他,他就越要折磨许落嘉。
两个人像是在悬崖边缘撕扯的人,一个拼命挣扎着,哭着说不想堕落深渊,一个冷冷地站在悬崖边缘,要用脚碾他的手,要用火烧悬崖的边缘,要放毒蛇虫蚁,要使出一切的本事让他掉下去。
有一天,许落嘉实在是很难受了,偷偷地躲在咖啡室,看着平板上的热搜,那些吃瓜看好戏的评论,他的手越来越冷,甚至在微微地颤抖,表情越来越沉默。
悦姐刚好进咖啡室,看见许落嘉,问:“小嘉,怎么了?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许落嘉把平板收起来,脸色苍白,却也没说自己的事情,而是恳求道:“悦姐,你可以给我加大工作量吗?”
悦姐愣了愣,点头,说:“可以是可以,我等下去给你改行程表,慢慢加,你要是顶不住了告诉我。”
落嘉点点头,笑着谢谢悦姐。
工作的确是很好的麻醉药。许落嘉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忙,忙到半夜三四点稍微睡一两个小时,然后五点钟又起来工作,睡眠全靠时间间隙,十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地睡。
那段时间他很累很累,可是刚有一点时间可以睡觉,他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傅司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只能继续压榨自己,企图让自己一点点空余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么拼命,事业也在不断地上升,慢慢地被更多人认识,再加上悦姐的运作,许落嘉变成了华语主流现役top级歌手。
有时候,悦姐看着落嘉苍白的脸色,问他:“你还行吗?不行我们歇歇,不缺这一个舞台。”
落嘉的眼神变得很惶恐,他紧紧地拉着悦姐的手,恳求:“不,我要工作。”
悦姐没办法,看着许落嘉的样子,好像不让他工作就要了他的命一样。
拍摄,排练,上课,商演,采访,赶飞机,录歌,领奖……他忙得像个陀螺一样。
在一次录音的时候,落嘉忽然出不来声了。
闻一凡迅速带他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声带息肉兼水肿,嗓子使用过度导致的,很严重。
病房里面的空气十分地沉默,闻一凡平时脾气很好,第一次这么严肃地看着许落嘉:
“工作全部给我停了,立刻做手术,去S市,那里有最好的医生。”
没等许落嘉说话,闻一凡打断他:“我是你老板。”
许落嘉便不说话了,而且他也已经说不出话。
闻一凡又转头,对悦姐说:“扣三个月奖金。”
“是我求悦姐给我安排工作的,扣我的,扣三年也行!”落嘉嘶哑着嗓子说。
闻一凡说:“你给我闭嘴。我等你做完手术再跟你掰扯,好好呆着。”
悦姐回到公司处理落嘉生病而违约的合同,病房里面只有闻一凡和许落嘉。
许落嘉嗓子说不了话,便只能直直地躺在床上,瞪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闻一凡站在白色的窗边,看了一会外面的车水马龙,好半晌,才低声问:“想看电视吗。”
落嘉摇头。
闻一凡又问:“值得吗?”
许落嘉躺在病床上,这三个字轻而易举地让他流眼泪了。
泪水打湿了枕头,慢慢地印成一片深色的水渍。可是尽管如此,许落嘉还是点点头。
值得。
闻一凡叹了一口气,没有多问,帮落嘉关上窗,对着病床上的人说:“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来陪你做手术,别想太多了。”
落嘉无力地点点头,眼眶旁边的泪水让他很难受。
“无论你嗓子变成什么样,我还是会捧你的。谁让你当初背对了我的电话号码呢。”
落嘉依旧在流眼泪,没有看他。
闻一凡临走之前,帮落嘉揩去眼角的眼泪,再次叹气,随后轻轻地带上病房的门,离开了。
风来了,窗帘微微地拂动。
……
到了晚上,病房里显得更加寂静,偶尔只能听得见医疗机器嘀嘀嘀的声音,却让人更加悲伤和寂寞。
没有工作,没有声音,没有舞台,什么都没有,麻醉剂全然褪去了,那种思念的痛苦加倍地反噬在落嘉的心脏上,如潮水般向他涌去,令他几近窒息绝望。
这段时间以来,许落嘉是第一次打开傅司年的微信,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打字:
我声带息肉要做手术了,你可以来陪我吗?万一手术出事,要家属签名的。你是我的家属。
然后下面附有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很详细。
发完信息以后,落嘉没有等回信,就把手机关掉了。他害怕如果不关机,自己就会守着手机一整夜。
等一条不知道会不会有的短信。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的早上,落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旁边有医生再给他做术前检查。
旁边只有闻一凡一个人陪着他,他好像比许落嘉还要紧张,平时风度翩翩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啰里啰唆的,一直在让医生仔细点。
医生显然是跟闻一凡认识的,瞪了一眼他,让他不要传播紧张情绪,看病人的情绪多稳定。
落嘉确实很稳定,他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没有什么能够叫醒他。
最后躺在病床上,被推近手术室,他的目光仍然看着走廊远处,好像在等一个人。
随着手术室的大门被关上,上面亮起了“手术中”的赤红色的灯。
可是走廊远处依旧空荡荡的,始终没有人来。
落嘉的信息最终还是石沉大海,等不到回复了。
……
手术没有持续多久,落嘉被推出手术室,麻醉还没过,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是他仍然感觉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满是寂静。
落嘉万念俱灰,眼睛一闭,彻底陷入了黑暗。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窗外正在落日,大片的朱红色燃遍了整个天空,巨大的太阳像一个浑浊的眼睛,落日的余晖坠入病房里,将室内染成一片惨烈的红。
在病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几天以后,落嘉才肯起床,床边贴着一个小字条,是闻一凡留下的,他说他去买粥了。
落嘉拿起纸条,笑笑,裹好长长的羽绒服,将手塞进口袋里,打算出去走走。
在电梯处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傅司年的妈妈,秦女士。
秦女士看到他明显也很意外,说:“小嘉?你怎么在这?”
落嘉想说话,嗓子却动不了。
秦女士自顾自地说:“肯定是年年带你来的吧,不过你走错楼层了,来,跟阿姨走。”
秦女士把许落嘉拽进了电梯,直接按了最顶楼,电梯平稳运行。
在电梯里,秦女士说:“司年这几天一直呆在医院,冷落你了吧?”
傅司年…这几天,一直待在医院?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来看他一眼,明明就在同一栋楼啊。
就走几步,真的有那么难吗,还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为什么,为什么人可以这么善变呢,之前这么喜欢他,却可以忽然变得这么冷漠。
电梯很快就到了顶楼。秦女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挎着小包,边走边转身回电梯,对落嘉说:“抱歉啊小嘉,阿姨临时有事,你可以自己去找年年,这层楼只有一间病房,直走就是,不会走错的。”
落嘉愣愣地点点头,扬起一个温和的微笑。
秦阿姨站在电梯里,对他招招手,说再见。
落嘉也抬手,跟秦阿姨说再见。
电梯门关上,发出“咔哒”的一声。
许落嘉按着秦阿姨的话,转身,慢慢地往前走。
顶楼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很暗,长长的走廊很空旷,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板砖。走过去,走道旁边摆着花儿,可是因为见不到阳光,花也有些萎靡,显得蔫巴巴的。
落嘉一路地往前走,目光留恋在那些可怜的小花上,忽然,他的脚步一顿。
他听到了傅司年的声音。
落嘉转头,确认了声音的来源,是斜前方的一间房间,门口没有完全关上,落嘉静静地走过去。
刚走到门口,落嘉的手已经蜷起了一个拳头,手举到半空中,正准备敲门。
落嘉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手顿在半空中,想了想,五指慢慢地张开,垂下,站在门口,听着傅司年打电话。
“许落嘉?一个玩意儿而已。”
落嘉的呼吸一顿,瞳孔微微地放大,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死死地咬着嘴唇…手背上冒出青筋。
“不知道能走多久,我估计也快离了,毕竟当初找他结婚也是玩玩而已。另外,我想要的东西全都到手了,他也没什么价值了。”
那些话钻进许落嘉的耳朵里,他的脑袋出现了几秒钟的停顿和空白,在那段时间里,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是冰冻的,停止流动的。耳朵嗡嗡嗡地响,好像有数千根针扎进他的大脑和心脏。
可是嗓子什么都喊不出来,像一个溺死的人,全身浸在冰冷的水里,无法发出一声微弱的呼救。
傅司年好像还在那边继续说着什么,发出几声冷漠又讥讽地轻笑,漫不经心的。
他说,当初结婚也是玩玩而已。
他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什么叫人如此善变,原来傅司年一直都没有变,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自己——庄重的婚姻也不过是游戏一场。
从头到尾他都像个傻子一样。
已经被羞辱到这个境地,许落嘉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同他争论。
落嘉松开拳头,裹紧身上的羽绒服,麻木地,转身就走,浑身发冷。
一边走,许落嘉一边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是干的。
连哭也没办法哭出来了。可能他的内心也知道吧,在一个彻底无情,完全不爱你的人面前,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只会白白惹人笑话。
他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小丑,这一次,就放过他吧。
许落嘉往电梯走,不小心碰到了一盆小花。落嘉只是低头看着,笑笑,随后,用自己的鞋子踩上去,碾碎了那些花瓣。
洒落的泥土和小花的尸|体就那样横在路中间,像一场无人知晓的谋杀。
小花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原来,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傻,最可笑的东西。
一路怀着恍惚的心情,落嘉乘坐电梯回到自己的病房,就在门口,迎面用来一个拥抱。
落嘉整个人像是忽然活过来一样,鼻尖是母亲头发的味道,落嘉闭上了眼睛,什么也没说,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妈妈…”落嘉说,“我好累。”
“妈妈知道。”
“想回家。”
“回来吧,我和你爸爸一直在等你。”
许母轻轻地拍着落嘉的背,没有再说话,她感觉到自己肩膀慢慢地湿润,那是落嘉无声的哭泣。
……
出院以后,闻一凡勒令许落嘉停止工作,好好休息,声称他是被工作室“无限期雪藏”的对象。
什么时候医生说彻底没有问题了,他才可以缓慢恢复工作。
许落嘉无处可去,B市的房子是傅司年的,他厌恶那个地方,完全不想再回去,现在他住在S市的爸妈家里,并且自己在找楼盘,准备买套房子。
当明星还是很赚钱的,他现在可以靠自己的积蓄,全款在江边买个房子,不用太大,够自己一个人住就好。
父母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他,有时候带了一点消息给他,说哪里的房子比较有升值空间,落嘉一一记下。
很快找到一处合适的楼盘,一百多平米左右,离S市机场近,方便赶通告,又临着江边,早上起床的时候,晨曦洒在江面上,像撒了满面碎银子,波光粼粼的,像是美好的童话世界。
等到新房子安顿好了以后,落嘉躺在露台的秋千上,空气中满是阳光的芬芳,幸福得像刚刚出炉的松软的大面包。
这里靠近机场,常常能看到天空中留下飞机飞行的痕迹——一条细长的白云线条,像画笔沾了白色的颜料,在蓝色的幕布里划下随心而浪漫的一笔。
今天是个好天气呢。许落嘉想。
就是今天了。
许落嘉拿出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迎着晨曦,打开word文档,端端正正地输入了五个字——“离婚协议书”。
写完离婚协议书的草稿以后,合上电脑,他的目光恰好落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这个指环曾经是他梦想的终点,长达好几年的暗恋,在那些苦涩而踽踽独行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有想过终点会是得偿所愿。
是他骄傲的来源,当在电影院里看到傅司年,当在颁奖典礼现场,听到颁奖嘉宾念出傅司年的名字,他没法亲自对傅司年祝贺,便会默默地捏着戒指,在心底里说,祝贺你,好像你呀。
也曾经是他的信仰,在拼命想念傅司年的时候,在傅司年对他褪去温柔的假面,露出残忍无情的一面的时候,他都是紧紧地握着这枚戒指,才让内心的痛苦减轻一些些。
可是,如今他也没什么用了。
许落嘉笑,就像傅司年说的那样,没有价值了。
右手的手指覆盖上戒指,捏住指环边缘,左右扭动,手指肉被磨的生疼,落嘉依旧面无表情地,一用力,指环便扯着皮肤,卡过指骨,从指尖掉落,轻微地打着一个弯儿,而后倒下。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现在,左手的无名指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
许落嘉拿着离婚协议书的草稿去律师楼做个简单的裁定,而后保存好,坐上去往B市的飞机,重新回到了傅司年的那套房子里。
落嘉安安静静地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其他的什么也没带走,包括那本一直珍重的日记本。
全部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应该被家政阿姨扫掉垃圾桶,然后运送去垃圾站,最后被焚烧,成为一把灰烬,落入尘泥中,被千万人践踏。
落嘉把离婚协议书压在餐厅的烛台下,随后轻轻地带上门,删掉自己的指纹。
行李箱咕噜咕噜地往前滚,渐渐地远去,声音渐渐地落下去。
许落嘉安安静静地离开了那座房子,丝毫没有回头。
几天以后,许落嘉再次接到了傅司年的来电。
话里的他仍然是漫不经心,“喂,哪儿呢。”
屋子里不知道怎么的,总是少了点什么似的,让傅司年觉得有点烦躁,但是他掩饰得很好,口吻淡漠随意地跟许落嘉打电话。
“以后我就住在S市了。”
“你什么意思。”傅司年从沙发上坐起来。
“司年,要不,咱俩散了吧。”
“离婚协议书在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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