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保持下去,这个几率倒也不小。”有人点评道。
“也不一定,”另一位教练看着场上的关京华反驳,“还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呢。”
第二轮一开始,关京华就扫除了最后几支箭的颓势,虽然偶有失误,但整体不落于盛恕。
凭借着自己长足的经验,也在慢慢追赶上来。
这两人各有优势劣势,不到最后一箭,难以轻易断言胜负。
一箭接着一箭,场上紧张的氛围在不断堆积着。
六月燕京多雨,天又阴了起来,乌云翻滚,不久将有一场大雨。
只是雨未下下来时,周围就比往常更加闷热。
细密的汗珠顺着选手的脖颈往下滑,滴落在地上,却没有一人因此分心。
盛恕不知多少次凭借本能抬起弓,但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已经足够酸痛。前些日子因为大量拉弓训练而被磨红的大鱼际也在此时被磨得更疼。
不同于其它自小接受训练的人,这后半轮的比赛对他而言更加煎熬。
而他射箭的精度也因为疲劳而不可控制地降了下来。
就是这时,关京华的总环数超过了他。
虽然只有一箭的完之后,关京华感觉自己释然了很多。
他在燕京市队一哥的位置上待了有一阵日子了,即使关京华本身不是个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也无可避免地被这些所影响。
他希望自己有所作为,替市队在全国比赛上大出风头,在没有成功后心里的包袱越来越重,只能开始逃避。
可身为市队目前的一哥,责任就落在肩头,他又怎么能逃得开?并且久而久之,关京华也开始害怕自己被从这个位置上击落——那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被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击败了。
这很遗憾,但是并不可耻,甚至让关京华感到一瞬间的轻松。
他身上那些沉重的包袱好像没有了。
他可以纯粹地做一个挑战者,向着更远大的目标冲击,去翻越面前的山。
他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
站在场上,他的世界里只有拉弓、瞄准和撒放。
而这意味着最纯粹的快乐。
从在少年射箭体验馆里射出第一箭时,看着利箭嵌入靶子,关京华就深深爱上了这种感觉。
他一度迷失过,不久前还因此患得患失,但是现在不会了。
“京华这一次的状态应该没有问题了。”郑君看着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多亏了他当时坚持不住单人间,要和其它队员一起相处。”
“关京华现在的室友是谭岳和盛恕吧?怎么,这有什么帮助吗?”
郑君叹气道:“京华是个心思深的人,有什么不舒服都心里憋着,不仅对着我们放不开,对着心理医生同样放不开。有时候反而是心思单纯的人无意间说一句话,能起到破局的作用。”
“也是,不仅谭岳,盛恕也是这个类型的队员。这么个宿舍安排还真是赶巧了。”
郑君应了一声,心思却有点飘远。
他倒是觉得,盛恕没有看起来那么没心没肺,反而像是把真正的心事都压在心底。或许现在看不出来什么,但积累的时间长了,总会有不好的影响。
郑君想着,皱起眉头,忽然发现本已拉开弓要进行撒放的少年动作突然有些不自然。
盛恕以往拉开弓的时候,动作都流畅得很,哪有这种卡顿。
他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便看盛恕结束将弦归回原位,准备重新拉弓。
“这是……”一旁的教练语气严肃,“盛恕的响片不对劲?”
“声音响起来的时间不对。”另一人说道。
响片又称为信号片,虽然并不起眼,但是能极大的提升竞技反曲的精度和准度。
简单来说,一个调好的信号片,既能在前期练习的时候帮助射手提升动作的一致性,也能在他真正站在赛道上时,替他检验动作是否准确。
只有动作足够精准,箭才会在过响片时适时地发出一个清脆的“咔哒”声。
通常来讲,当一位射手的响片没有在正确的时机响起,就意味着他的动作出现了问题。
这个提示非常明确,让人无法忽视,接着只能调节自己的动作。
这本来是个好事,可是当人站在赛场上,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包裹住时,一个错误的响声就可能让人心理开始崩溃。
而在射箭比赛中,仅仅只是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导致结果的重大不同。
对于盛恕来说,这一次响片出现问题,并不是因为他动作有误,而是因为他已经过于疲劳,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流畅地拉开弓弦。
但这并不是一个多好的消息。
因为盛恕的体力已经告竭,如果他再因为响片的原因心理失衡,后面的几箭就极其危险了。
市队队员的环数都追得很紧,现在离比赛结束还有六支箭,整整六十环,如果盛恕在这个裉节上掉链子,那可就不仅仅是与第一名失之交臂的问题了。
他会彻底与全国奥项锦标赛无缘。
饶是郑君,也在这个时候为盛恕捏了一把汗。
他们紧紧盯着场上的盛恕,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
当人过于疲劳的时候开弓,有可能出现为了拉开弓而肌肉代偿的情况导致动作变形,精准度下降。
如果说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刻,那么对于盛恕来说,就是现在了。
盛恕自己站在场上,感触更加深刻。
从响片没有按时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坏菜了。
响片很能败坏人的心态,但他上一次被这个东西影响,还是上辈子用弓不久时的事。没过多长时间,就再也没被困扰过。
重来一次因为体力不足导致了问题,既让他哭笑不得,同时也意识到接下来几箭的重要性。
可是每一箭都有计时,没有更多时间让他思考了。
盛恕抿了抿嘴,咬着牙再一次持弓。
三十八磅的弓从来没让他觉得如此之沉,几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才能举起,然后再去拉开。
从靠好位到过响片,其实只有两毫米的距离。
可是此刻这两毫米对盛恕而言,像是重逾千斤。
他从未觉得“毫米”是一个如此长的距离单位,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
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放弃,肌肉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疼。
汗水顺着脖子和后背流下去,感觉很不舒服,所有不适并着心底那一丝慌乱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盛恕咬紧牙关,几乎能从口腔里品出一丝血腥味。
也正是这浓郁的铁锈味道让他打起精神。
于他而言,进一步去全国大赛,退一步就寂寂无名。
盛恕整个人的精神绷到极致,四周很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动,速度越来越快。
但他清楚地知道,射箭不是一个比拼肾上腺素的运动。
要冷静。
只有静下心来,摒除一切杂念,才有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盛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大脑,不去想响片,不去思考比赛的输赢,也不去考虑自身的极限。
在得了那样的病后还有机会再次站在赛场上,对他而言已经是种恩赐。
那他现在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拼尽全力!
时间一秒接着一秒地过去。
少年瞄准得当,左手持弓把,右手顺着之前动作的轨迹,缓缓地把弓弦向后拉开。
零点五毫米、一毫米……
弓的拉距终于要到达属于他的最佳拉距。
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在地。
所有人看着盛恕,不由得屏住呼吸。
千里之外,卫建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翻看了一会儿朋友之间的聊天,从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明煦,你们燕京队开始奥项锦标赛的选拔了,”他一边满是期待地看着一边喊人,却并没有收到回应。
卫建安回过头去,看见季明煦正在场下擦着汗,目光却还朝向靶场的方向。
他无奈地撇了撇嘴,“都休息了,你就安心歇一会儿,放松一下吧。你看这个,他们说盛恕去参加全国大赛的选拔了。”
“盛恕?”季明煦猛地回过头,动作快得吓了卫建安一跳。
好在射箭运动员都心理素质上佳,很快恢复过来,应了声是,并且非常热情地给季明煦展示着几段聊天记录,自己还津津有味地评价。
“盛恕表现挺不错的啊,第一轮能压小关一头呢,可惜体力是个问题。听说刚刚在场上响片没拉响呢,这下真是危险了,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出线。”
“不过体力这事呢,倒也不至于限制他太久,等下次比赛,估计没问题了。这次就算了……”
“他可以的。”
季明煦沉声道。
卫建安惊讶地抬头看向他,国家队一哥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他对于这件事是如此笃定,就好像在复述着某项真理。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的。”季明煦又重复了一遍。
这种神情在日常的季明煦身上很少见,太专注又太虔诚,真要说的话,就像是他站在赛场中,拉开弓的那一刻一样。
透过他那双眼睛,卫建安仿佛看见了在遥远的燕京市,跨越起射线而站的黑发少年。
盛恕正在倾尽全力,拉开弓弦。
然后,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在一声声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里,箭头擦过响片。
在弹力作用下,响片回弹,敲击在弓把之上。
“咔哒——”
这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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