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彻底让江肆崩溃。
他拥着施月,小心翼翼地把带血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怕玷污她又唯恐离她还不够近。
前一分钟,他以为世界崩塌,他一向被世界所抛弃,再被抛弃一次,实属正常。
但没想到,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铺天盖地地向他喊来。
他循着光点,见到的是施月破茧成蝶般迎着他飞舞,带着他从未感受到的温度。
周身的黑暗很快就被她驱走,她稚嫩的脸上头一次如此坚毅,她护在他面前。
这一刻的施月,让江肆有一种想要藏起来的欲、望。
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她,藏起来,让她只能保护他一个人。
江肆开始慌乱,心上有一种想法越见清晰,可他不敢、也不能。
她就像是让人上瘾的毒,越靠近,越难以自拔。
施月被他抱着,清澈的眼睛呆萌地看着前方,而后感觉到他的劲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
她涨红了脸,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最后关头,赶忙把他推开。
“喘不过气了——”
施月坐正身子,抬头一看,江肆浑身鲜血,面色惨败。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难过,豆大的泪珠不要钱地掉。
奶音低低的:“四哥哥,我带你去包扎。”
—
这事过后,江肆对施月更见溺爱。
如果不是对这两家人知根知底,大家伙儿指不定还会以为,施月是江肆的亲妹妹呢。
他那种宠爱程度,直教人叹为观止。
有次施月睡迷糊了,不小心跌进水沟里,她自己没哭,倒是吓得江肆差点疯了。
疾风似的跳下去把她捞起来,一直检查她的细胳膊细腿,唯一没湿的外套还扒下来把施月紧紧裹着。
相处久了,大家伙儿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虽然话不多,但从不惹事。
但就是爸妈太不争气。
冬至前天,江肆送施月回家。
刚进院门,就看见周围人一个塞一个的怪异,林望舒欲言又止,让江肆在她们家过夜。
江肆不肯,回家才知道,江兵赌钱输了,比以往输得更惨,更狠。
欠了赌场小两万,天天被人追债,最后无奈,领人上门强、奸了赵美云。
警察来调查了一上午,别说职工院,就是整个淮序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发生在他们家的事,一件接一件离谱。
江肆回家的时候,满屋凌乱,有警察留在现场取样。
林望舒看着江家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断有人进出,明白江肆多半知道了这事,叹口气,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施卫国部队发来简讯,邀请家属去部队上过春节,当是给前线同志的一点慰籍。
施月知道自己能见到爸爸,已经乐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只是要离开职工院,她舍不得江四哥哥,舍不得院子里的腊梅花。
林望舒安慰她,过两个月就可以回来了。
这一夜很长,施月睡在林望舒的怀里,时不时用鼻子蹭蹭她的脖子。
江肆躺在冰凉的床板上,耳边依稀能听见周围人的谩骂声。
有周媛媛妈妈拍手称快,一口一个让烂根的周国强快去接盘的声音。
有几年前,小孩们嫌弃他,孤立他的声音。
“谁要和他一起玩啊,我才不。”
“江肆爸爸妈妈都不要他,我们也不要他。”
“上次他咬我来着,你们谁和他玩,当心被咬。”
“他妈妈是勾引人的狐狸精,他也是狐狸精。”
江肆眼下有和他妈一模一样的泪痣,真真像极了狐狸。
还有左邻右坊诅咒叹气的声音:“怎么摊上这样的邻居,咱职工院的名声都坏了。”
一会儿捉、奸一会儿嫖、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呢。
江肆手脚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睡成了一只虾的形状,蜷缩在床铺里。
第二天一早,林望舒带着施月到院门口等车。
施月拉着江肆的手,他本来不想来,但是她跑来他家,牵着他的手,带他向前,说必须要江四哥哥送她离开。
小施月脾气执拗得紧,说不松手就不松手,还真得拉着江肆到了院门口。
江肆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站定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两个人紧握的手,有阳光落在上面,很温暖。
施月说:“四哥哥你照顾好自己,下个月我回来,给你带乌溪的特产。”
江肆觉得无所谓,他勉强笑着看她:“你回来就行。”
他努力装作正常的样子,不想让她察觉异样,施月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肮脏的东西。
施月点头:“四哥哥,那你等我回来。”
江肆:“好。”
林望舒带着施月上车。
施月笑着挥手告别,稚子的眼里可以装下一整片星河灿烂,江肆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扯开她的上衣口袋,往里放了两颗糖果。
这是前些天她缠着要吃的,怕她蛀牙,江肆一直不肯给她买。
施月笑弯了眼。
汽车开始驱动,越驶越远,江肆双手揣兜,立于院门口,身后是大片大片枝干遒劲的腊梅冬雪。
施月跪爬在座位上,探着身子向后看,不过两三分钟,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雨雪里。
林望舒知道她舍不得江肆,安慰她:“月月乖,过段时间咱们就回来了。”
施月点头,坐回座位上,但仍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江肆对施月的记忆,停留在99年冬至这一天,远走的汽车,暖阳、冬雪。
施月这一走,一直到00年三月,始终没有归来。
后续有人来职工院,将她们娘俩的东西带走,江肆拦在门口,死都不让他们离开。
他拽着东西,打听施月的去向,但没人敢说。
江肆发疯似的跟着车追。
02年五月,江肆十五岁。
死赖在职工院的江家终于散了。
江肆失踪,江兵跳楼。
听说是因为赌账难平,被社会上的人逼的。
江兵在淮序当了一辈子的赌棍、窝囊废,终于惨淡收场。
没人知道,他一心求死的原因竟是因为看见了催债的人亲手戳瞎江肆的眼,细如毫毛的银针直接扎进眼眶,面上当场鲜血横流。
他在赌桌上欠人钱,被人追债追上门,可那群人俨然高估了江肆在江兵心里的地位。
江兵亲眼见到他们折磨江肆,担心的不是自己离开之后他们会怎么对待他儿子,而是生怕自己没死,被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十楼天台,他没有一丝犹豫。
江兵死后,江肆彻底没了利用价值。
贺兴邦让人打了江肆一顿,准备扔他去野山自生自灭,那一代,狼狗比人还多。
奄奄一息间,江肆说:“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贺兴邦笑了,想他纵横淮序多少年,谁见他不得乖乖低头,他还需要这小屁孩给自己做事?
贺兴邦讽刺地看着地上苟且的男孩,江肆明显出气多进气少,看样子活不过今晚。
他呵了一声,实话实说:“为我做事的人有很多,你——还没那个资格。”
江肆努力睁开眼睛,被刺过的那只眼里聚满了血珠,有血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像他落下的血泪。
“江兵欠你两万,他死了,我也死了,你的两万就彻底没了。”
他咬紧牙齿,从地上爬起来,认真地看着贺兴邦:“我留下来,是还债。”
贺兴邦挑眉,听他继续讲。
江肆:“帮你做事的人有很多,可是没一个被你弄瞎眼之后还愿意俯首称臣的,而我,愿意。”
贺兴邦看向周围,其他小弟吓了一跳生怕他被这死小鬼忽悠进去,连忙自证清白:“老大,别,瞎不瞎眼我都忠心耿耿。”
贺兴邦被逗乐,问他:“你是想苟且偷生找我报仇?”
江肆:“眼睛不重要,活着才重要。”
一只眼而已,没了就算了。
贺兴邦皱眉,一时之间有些看不明白江肆。
“你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但我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就不想轻易地死去。”
心里尚有牵挂,如何能让自己闭眼?
贺兴邦大笑,似乎是被他说服了,他下令让人来治他的伤。
最后说:“那我就让你活。”
记忆忽然回朔,坐在飘窗上的江肆摁灭指节的烟。
地上零零散散一地烟头。
今夜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从1998到2007,九年时间,被他一一回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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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序高中新转来一位女同学。
听闻她常年养在乌溪,墨发乌瞳,玫瑰含雪,转校即惊艳了整个淮序高中,成为新晋校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校花音带受损,据说不能说话。
同新晋校花一样出名的,是高三年级的江肆。
听说他抽烟喝酒打架纹身,学生不敢做的事样样精通,出入身边总是跟着一堆人,很少见到他来学校上课。
不过因为学校校董是他亲戚,老师们拿他也没办法。
学生们总是私下里悄悄地揣测江肆的身份。
有人说他是海龟,爸爸在国外工作,有钱有权。
有人说他是某富豪家的儿子,从他平时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他不缺钱。
不止不缺,说是极为阔绰也不为过。
江肆远远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年他身边多了几个跟班,起初是见不惯他,一心想拉他下马,时间长了,居然心甘情愿做他小弟。
江肆坐在车上,一身黑色劲装,右手随意搭在黑色方向盘上,左手指尖夹烟。
吞云吐雾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流畅的下颚弧线,瘦削、坚毅。
苏超从前方十字路口一路小跑过来,开门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见江肆抽烟,他也点了一根。
昨晚的事大家伙儿传遍了,苏超贼溜溜地看着江肆,揶揄道:“老大,艳福不浅呀,昨晚感觉怎么样?”
江肆斜睨了他一眼,掐烟,开车。
看他这反应,苏超惊讶道:“杉姐都那样了,老大你还?”
啧啧啧,这是什么魔鬼自制力。
见他车开的方向,苏超又问:“老大,你这是要回你妈家?我说,你手里的钱是不够你花还是怎么的,非要每个月过去要钱。”
江肆不说话。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吭声,不会情绪外露,很少笑,即便是笑了,也让人分不清那笑里有几分是开心,几分是嘲讽。
痞气浸润进了他骨子里,不必刻意举动,光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立刻感受到他的为人。
苏超自讨没趣,索性也不说话了。
江肆三年前开始独居,和他母亲赵美云几乎不会联系,要说联系,也只是每月一号,他会准时到赵美云居住的地方拿钱。
作为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点钱,对现在的他而言,还不够一顿饭。
但江肆对此乐此不彼,从没漏过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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