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妆先回院子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奶嬷带着家丁们将草木除得差不多了。一眼过去,光溜溜的一片荒土,干得裂缝,土质泛白。
“除干净了,把土松一松,然后烧十锅水放凉提院子里来。”梁妆交代后,向爹娘居住的世安苑赶去。
刚到苑外,就见将军爹爹行色匆匆地从里面出来,盔甲套身,行走间撞击出沉重的声响。
“爹,刚回来又要出去?”梁妆站在苑门口等他出来。
梁国安听着一声“爹”,原本深沉的神情瞬间松懈下去,抬手就要摸摸乖女儿的小脑袋,又猛地想起自己这趟回来的急,好像之前答应妆妆要买的东西没买?
“咳……”梁国安讪讪地收回抬到一半的手,顺着她的话道:“嗯,爹爹想起来还有事情未办,要出去一趟。”
梁妆点点头:“爹爹早点回来。”
“嗯,你娘在里面,进去吧。”梁国安大步离去,走到拐弯处,忽然转身叫住梁妆:“你上次说的郧县蜜汤糕,爹爹下次一定给你带回来!”
梁妆被叫得一怔,反应过来是这事,难怪刚才他怪怪的。梁妆冲他笑起来:“好!”
梁国安也跟着笑,他一笑,那张裹满风霜的脸上,皱纹跟堆积得沟壑似的,隐隐还有凝疤的细碎伤口。脚步确是愉悦的。
梁妆目送他离开。到世安苑厅堂外时,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哭哭啼啼的嚎叫。
声音格外熟悉,踏进厅堂门槛,果然见着灶房的前管事匍匐在地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得卖惨:“夫人啊,奴婢自打进府来,受夫人所信任,日日夜夜操劳着灶房,府上一应吃食安排得妥妥贴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奴婢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四姑娘一声不吭就闯进灶房,让翠绿抢走奴婢的库房钥匙交给王家的,还说要遣散奴婢……奴婢这二十余年到底为什啊!还不如让奴婢死了算了!”
“夫人您不在府里不知道,四姑娘她越来越无法无天!”前管事哭诉道,“昨日三更半夜还叫人满府翻箱倒柜找盆壶,今早又上灶房闹着给护院做饭,这说出去……成何体统啊!奴婢为四姑娘着想,还反被四姑娘打了!宽厚的夫人啊!求您给奴婢做做主啊!”
夫人卫世欢听笑了:“我边关儿郎为保家卫国奋不顾身,这才有我儿安乐成长!我儿为英勇的儿郎们做个羹汤,何错之有?!何况,我堂堂将军府一个四姑娘还做不得府上的主了?”
卫世欢面上笑着,语气却让人无处不感到她的怒气。前管事顿时僵在原地,而后反应过来,自己哪来的胆敢在夫人面前说四姑娘!四姑娘如何能横行边关,还不是将军和夫人的宠溺么!她怎么忘了这点!
平日里夫人很好说话,一旦有事,雷厉风行得堪比行军。
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滑落,前管事呼吸都快停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前管事瞥见了四姑娘镶了白玉珠的绣鞋,白玉珠浑圆发亮,亮得她脑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梁妆一声“娘”,让卫世欢浑身的芒刺尽数敛去。前管事彻底软匍在地,她完了。
梁妆扫了眼地上的前管事,想着虽然娘知道了,还是得说一声。还未组织好语言,卫世欢就拉着她坐下,感慨道:“娘的妆妆长大了。”
“你打小就聪慧,只是寻日里顽皮了些,但从未有过坏心眼。娘知晓你早晚有一日能独当一面,只是不想来得这么快。”卫世欢将梁妆散落的发丝拂动耳后,温和地看着她,“这些年苦了你了。娘自私地把你留在边关,却和你爹时常不在府上,也不知你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等回过神来,我的妆妆已经能操劳府中大事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卫世欢满是厚茧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梁妆的头,那双手,尽管经过沐浴,卫世欢满身的馨香也藏不住指间泥土的腥味。
有那么一刹那,梁妆觉得悲哀。
将军和夫人都很忙,忙着比家事更大的国事。全府上下,只一个翠绿陪着四姑娘来去。聪敏几年,到后来,也只学会了用声势浩大来表达自己的存在。
梁妆抱住了卫世欢,在阿娘温暖的颈窝里说道:“我没长大,只是喜欢上了新花样。”
卫世欢大笑两声:“娘听说了,妆妆想种便种,将军府种不下,就往城里种,城里不够,城外一并包了!有娘和爹给你兜住,别怕!指不定不久后,娘还要靠妆妆呢。”
梁妆一抬下巴,骄傲道:“那是!大哥一年没个书信,三哥在京城里日日逛花楼,二哥在军营里练兵。就我整日在边关游手好闲,娘要不出府了,不靠我靠谁啊。”
她盯着娘两鬓的白发,咯咯笑起来:“娘又要出去?”
“嗯,北方匈奴来犯,娘不得不出去。你近来别离城,让翠绿随身跟着。”卫世欢说。
“知道啦,我不乱跑,别担心我,娘有事就忙,我先回去看看院子。”
卫世欢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多留梁妆,让人送她出去后,叫来管家将前管事打发出府。
*
梁妆一回院子,关上门,将种子消消乐获得的所有奖品和福袋兑换出来。种子、催芽液、催生液、生长粉、基因肥等全按劣等、一般、较好分装,又特意分出水稻、麦子、玉米、土豆的种子。一百颗杨树和胡杨的种子泡进热水。
“四姑娘,水提来了。”奶嬷在门外叫。
“来了。”梁妆一面应着,一面将分好的大部分东西收进箱子里锁好。身上揣些种子,将水壶里的水全倒掉,换成基因肥。
院子里摆着二十桶水,桶不够用了,王家的直接让下人将三口大锅一并抬来。
水已经凉透,梁妆提着水壶往每个水桶里倒入基因肥,用木棍搅匀,直接抱起来泼土里去。
“这是什么啊?”翠绿惊奇地问。
“淘米水,增加土壤营养。”梁妆眼也不眨地瞎扯,又对奶嬷说:“找东西把土壤盖住,不能漏风。”
什么不漏风?奶嬷和管家思索良久,翻遍全府找来麻布。
梁妆勉为其难同意了,为湿度不够的土壤增加水分后,进屋捞起泡过的种子,裹上生根粉,用手帕包好揣进衣袖里。
“翠绿,出门!”梁妆交代奶嬷不要有失误,和翠绿去马厩。
刚过完冬的马无精打采地甩着马尾巴,一脸的沧桑跟年迈八十的老妪一样。只有四姑娘曾经日日骑的那匹,看起来稍有点精神。
“去哪啊,姑娘?”翠绿跟后面,见姑娘翻上马就走,立刻牵出马来追上去。
“找木匠。”
“北边,在城北!姑娘,你走反了!”
*
木铺门面极小,一张破旧的挡风帘后传来“沙沙沙”刮木屑的声响。
梁妆跳下马,缰绳往翠绿手里一扔,率先掀起帘子进去了。
里面乌黑黑的一条道穿进去是个巨大的大院坝子,四面堆积不少木材,还有放陈的树桩。坝子中央的削木台上,一个中年男人跨坐在长木凳上推刀削皮。
他闻声一边抬头来看,一边问:“取物件还是……”看见梁妆的刹那,话狠狠卡住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
“四、四姑、娘……”他抖抖索索从长木凳子上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被四姑娘欺负狠了,嘴皮子都在抖,“……有何、吩咐……”
梁妆巡视一圈,从地上捡了块木炭,在地上画个长方形,里面平分成一百个格子:“做一百个这样的木框,每个框带一百个格,格子三寸深,三寸长。”
“再做一些木架,用来放这些木框,最高做成三丈,可以多做几个。”梁妆丢下木炭,拍拍手上的黑色炭灰,问:“懂了吗?”
她的图和话很好理解,要打造的东西也很简单。懂是懂了,但是……木匠刚点完头,就听梁妆又说:“今晚送到将军府。”
木匠为难得皱起的眉毛能夹死苍蝇:“四、姑娘……您这太、太多了,恐怕做不……完……”
“木框今晚必须到,木架可以通融到明天。”梁妆善解人意的话音刚落。
边上木匠的儿子立刻不愿了,拽住木匠的手,愤怒地瞪着梁妆:“爹你还真给她做!我们这么多工都还没做完,不能给她做!做给她还不如拿去扔了,反正都拿不到钱!”
梁妆诧异道:“本姑娘几时说不给钱了?”
那小伙子更怒了,一伸手捏出梁妆的种种罪行:“上月你抢了魏叔摊上的银簪,还拿了李姨一笼馒头,昨日你又强抢别人的种子,今天你又来我家,强让我爹给你打什么劳子架子框!”
梁妆:“?”
好像确实干过一些事,但她几时抢种子了?边关有能入她眼的种子?
梁妆不欲多辩,反手往身后伸手:“钱。”
刚跨进的翠绿还没站稳,又急忙往身上摸钱,摸到一半,忽然大叫道:“坏了!我忘记去库房支钱了,姑娘你走太快了!”
梁妆:“……”
“嗯……”梁妆对木匠及他儿子昂头,“做好了送去将军府,管家会付你钱。”
“不!”小伙子梗着脖子就不同意,还不让他爹点头。满脸写着“”边关所有人的话都可信,唯独你四姑娘的话不可信!”
眼看着翠绿要发飙了,梁妆赶紧拦住她:“你回去拿银子来。”而后又对木匠说:“银子提前付给你,今晚必须见到成货。”
听见“提前付银子”,小伙子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却不想,下一秒,四姑娘神情倨傲地放下狠话:“今晚见不到成货,当心本姑娘一把火烧了你这儿!”
小伙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梁妆想骂。四姑娘却只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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