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阴缘线


    张思远已经知道神龛就在自己家门口了,此时当然并不着急,却故意要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


    他跟着贺林去了厨房,浓眉大眼的高大男人喜滋滋地给他展示了自己做的丰盛菜式,张思远却看得心不在焉,耳朵里只管悄悄听季彤的动静,心里暗笑不已。


    他几句话应付了贺林,自己假模假式地在客厅翻找。见季彤满面疑惑地从卧室走了出来,脸上的神色不再轻松,眉头紧锁,便急切地问:“你看见没?”


    季彤摇头道:“没有……”


    “这可怎么办啊!”张思远急得跺脚,自己又钻进卧室去翻。弄出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之后,又走出来,失魂落魄地说:“怎么会没有呢?”


    房子不算大,能放下这个尺寸足有婴儿大小的神龛,应该不太能藏住。季彤也纳闷起来,说:“不应该啊,按红线媪的说法,应该就在很显眼的地方才对。”


    张思远心下暗笑——可不是显眼吗,怪你自己看不见。


    他决心已定,打定了主意要误导季彤。反正神龛他已经知道在哪儿了,时间他也算好了,现在有功夫和她耗的,已经变成他了。


    季彤这女的心眼这么多,占了他的便宜还要揭他的短,他张思远难道还真能让她什么都占了?


    他决定将戏演到位,就装成一副从未见过神龛的样子,仔仔细细地将家里翻了个遍。一番搜寻无果,就哭丧着脸说:“怎么办,就剩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我真找不着了……”


    他目光转向季彤,哀求道:“季彤,你能不能帮帮我?”


    女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几周,显然并不是完全相信他。


    按她的想法,神龛就该在这里才对,可她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确实未曾发现。


    再看张思远,瘦巴巴的男人此时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看上去似乎的确已经毫无办法。


    刚才她也看着张思远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火烧火燎的情态不似作伪,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供浪费。


    她于是叹了口气,道:“我能怎么帮你?”


    张思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热切地说:“我们分头找!两个人能找两条路,万一呢!”


    季彤多打量了他几眼,她总觉得有些蹊跷。


    她狐疑地看着抱着神像的张思远,同他一起走出了院子,又不禁绕着外墙检查了一圈——确实是没有。


    她抱着双臂,问张思远:“这村子四通八达,到处是路,我怎么帮你找啊?”


    张思远微微抬着头,这个姿势让他的神情显得很卑微。


    他自己似乎也很没底气,小声说:“还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我想着,两个人的可能性总比一个人的要大。红线媪的房子还没到村子的尽头,我想往那个方向再去看看。”


    季彤眼看日头逐渐向西,原本从容的心情也变得焦躁起来。她思索了片刻,说:“我去吧,正好天黑之前,我也得把神像取回来,往那边走顺路。”


    她看向张思远,问:“你呢,你去哪边?”


    张思远苦笑道:“我当然只能去我没去过的方向了。我准备往那边走试试。”


    他抬起手,指了个方向,犹豫了片刻,又说:“你要不介意,给我指下你家的方向,我去你家看看?说不定神龛有可能在别人家里呢?”


    季彤怎么可能答应,当即说:“你的神龛怎么会在我的家里?我们七个人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房子的所在,别人的房子怎么可能会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见张思远还要再说,她直接抬手道:“得了,我去红线媪那里再看看,你也别得寸进尺。”


    张思远再三道了谢,急匆匆地往他选定的方向去了。季彤站在原地盯了一会儿,见他走远了,才掉头往红线媪的院落走。


    在季彤看来,张宣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他住得不算很近,从红线媪那里回来就花了快一炷香时间。


    就算她回去真的找到了神龛,又怎么来得及回来告诉他?


    张思远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才回头看了一眼。


    见季彤的身影已经没站在那儿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自己家,没多犹豫,就把神像塞进了神龛。


    贺林听到动静,从房子里出来,正好看见他在院子里放神像。


    贺林说:“张宣、不吃饭!在干什么?”


    他指着神龛,满脸不解,问:“那是什么东西?”


    张思远听懂了他的话,说:“这就来。”


    他怕贺林去动神龛里的神像,索性把贺林也拉进了门去。贺林歪着头,迷惑地看着他。


    他生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脸是不难看的,偏脑子不好使。


    他用懵懂的表情看着张思远时,那张壮汉的脸,配上几乎说得上纯洁的目光,竟也说不上有多违和,但那清澈见底的眼睛只让张思远心里一阵一阵地不舒服。


    张思远不想直视他,转头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又一字一句地嘱咐贺林:“一会儿如果有人来敲门,你别让她进来。如果问到我,就说我出去以后,再也没回来过。听得懂吗?”


    他自己的体格拦不住季彤,贺林却应该是绰绰有余。


    贺林没有立刻答应,抠着自己又厚又粗的手指,问:“为、为什么?”


    张思远怕季彤回过味来,回头再来找他,见贺林迟迟不应,一股火气就忍不住从胸口往上窜。


    事态紧张,他也顾不上忌惮贺林,沉着脸对他道:“因为我需要你这么做。贺林,你听懂了吗?”


    贺林像是被这句话激了一下,猛地挺直了背脊,大声说:“好!”


    “嘘,小声点!”张思远训斥道。贺林讷讷地捂住嘴,张思远于是又问了一遍:“我刚才告诉你要怎么说,你记住了吗?”


    贺林点了点头,老实地复述道:“张宣、出——出去了,没再回来过、不在家。”


    张思远点了点头:“如果她说要进来,怎么办?”


    贺林说:“堵、堵在门口,不让她进?”


    见他记住了,张思远松了口气,说:“很好,就是这样!不能让她进来一步,也不能让她看见院子里的东西。记住了吗?”


    贺林用力点了点头,兴冲冲地出去了。他个子高,又身强体壮,站在门口时像个门神。但这高大的身形,这时反而给了张思远一些安全感。


    他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给季彤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神龛并不在自己的住所里。


    季彤有了这个印象,说不定就不会第一时间回去自己的房子,而是在外面继续找神龛。就算最好的情况,她自己反应过来了,一定也会被这个误区耽搁不少时间,平白担惊受怕好一阵。


    如果她顺着这个死胡同一直往下钻,不回去……那就必死无疑,也是她自己蠢,活该的。


    张思远借机还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下午三四点了。季彤纵然能拖,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总不敢不去完成这个仪式。


    张思远料她也不敢真的等到快天黑的时候,踩点去找红线媪,所以,她肯定也没有多少时间再去找神龛。


    身材瘦小的男人站在客厅,默默眺望了一眼窗外偏西的日头,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红线媪那里领神像了。


    想到季彤很可能要抱着神像,在整个村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说不定还要死在这个事情上,张思远心里就觉得格外舒服。


    谁让她当时故意挡路,又硬跟着他回家?他张思远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张思远还料到,季彤拿到神像,说不定还会来找他。他不是不想骗到底,再指个错误的路线,彻底拖死她。但是……


    万一她这次带着神像来,就能看到自己的神龛了呢?她岂不是马上就能反应过来?


    所以张思远让贺林去院子里守着门,自己则藏在房子里,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等着季彤来敲门。


    即便是回忆,想到这里,张思远也是愉快的。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贺林,想到下午在房门口偷听到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


    季彤当然来了,不仅来了,还神色大变,带着哭腔来敲门,问张思远在不在家,有没有回来过,又被贺林粗声大气地赶走。


    贺林演得很好,甚至还说他跟着季彤出门以后再也没回来过,讨厌她!就把门用力甩上了。


    张思远甚至能听见季彤在门外的哭声。这可让他心情愉悦极了。


    那会儿已近夕阳西下,张思远料她没剩下多少时间了,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要是不想便宜占到底,非要跟着自己回家,不也就不会被误导了吗?


    如果真死在这事儿上,那也是够可笑的。要怪,也只能怪她想法太多。毕竟回家再检查一趟,也耽误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是她自己没回去嘛。


    如果不是想着贺林一会儿又要来抓他的手,想到季彤的下场,张思远觉得自己能乐出声来。


    他又翻了个身,准备再想想办法,看今晚怎么能不被贺林抓住。


    不管贺林从自己这里吸取的是精气、生命力,还是什么别的,张思远一滴都不愿意给他。


    要不然,趁他现在睡着了,悄悄出门去?


    但是月黑风高的,在这种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力乱神的东西的地界,外面也不一定安全。


    万物相生相克,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总得有个克星吧。


    张思远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有所遗漏。比如红线媪给的那个神像,有没有可能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想到这里,他也躺不下了,从床上坐起来,就准备去外面的神龛看看。不料只来得及摸黑穿了一只鞋,忽然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张思远不动了。


    半夜三更的,这村里也没住着其他人。昨晚都很安静,怎么今晚就有了声音?


    张思远心里紧张起来。


    他也不急着穿另一只鞋了,坐在床边,侧着耳朵,仔细聆听这声音。


    越来越近了,甚至能听得清楚一些了。


    是吹吹打打的奏乐声。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旋律他也听出来了。


    很熟悉,张思远甚至在嘴里不自觉地重复了一下。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现实里没听到过,但是往常在电视里听到过不少次。唯一不同的是,没有电视里听见的那么吵,反而很悦耳。


    主要是丝竹管弦的声音,很清越,所以传得很远,是他最先听到的声音;然后是唢呐吹奏的声响,却不像电视里那么吵闹,旋律轻快,活泼俏皮。


    要说缺点什么,那就是缺了开道的锣鼓点。


    这是古装剧里常放的,娶亲的奏乐声。


    可是谁闲得没事大半夜娶亲?这里又还有谁需要娶亲?


    张思远头皮直发麻。他不敢再听了,忙不迭地脱了鞋子躺回床上。


    贺林还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睡着,但想到他昨夜的行为,张思远哪里敢叫他!


    可他虽然再次躺下了,这娶亲的奏乐声却并没有远去。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张思远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上逐渐蹿升上来,直浸透他的骨髓。


    他现在好像明白为什么没有锣鼓开道了。


    因为根本不需要开道。


    随着乐声越来越近,他也开始听见别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密密麻麻的,摩擦着的,有节奏的。


    乍一听好像很凌乱,仔细一听又很有规律。


    张思远不是没有听到过。


    因为失忆,他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了,但还记得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场景,以及当时听到的声音。


    他走在一个很多很多人的队伍里,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累得说不出话,所有人都在安静地走路,应该是刚参加完什么户外活动。


    当时他听到的,也是这个声音。


    那是很多很多人……一起走路的脚步声。


    第282章 阴缘线


    白天他才在村子里走了小半天,见过的所有房子都是没有院子的农家平房,家家都是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


    从村口回来时,他还特地问过季彤。季彤说,她从自己家的方向走过来时也是如此,这村子里除了他们七户人家和红线媪,应该没有别的住户。


    就算是有,正常人也不会深更半夜成群结队地出来。


    现在应该都将近午夜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的脚步声?


    更别提这吹吹打打的喜庆奏乐,明摆着是娶亲去的。谁家大半夜成亲?


    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连带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也能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砰砰、砰砰。


    张思远躺得直直的。


    他太紧张了,浑身僵硬,闭着眼睛时,一时分不出是乐声更大,还是自己心脏疯狂搏动的声音更大,那胸口中的脏器存在感从未如此明显,简直要跳出他的嗓子眼。


    诸天神佛、玉皇大帝、耶稣基督,无论是哪路神仙,保佑一下他!


    管这队伍是娶亲还是嫁人,迎来还是送往,希望他们只是路过他门口……


    退一万步说,不管是娶亲还是嫁人,都不该娶到他张思远头上来啊!他在这个村子里也算是结过婚的人了,“伴侣”还在旁边躺着呢!


    想到这里,张思远心下稍安。


    他本来就觉得奇怪,他这个人生平最厌恶蠢人,当然,季彤这种心眼太多,还老想着占便宜的人,他也不喜欢。他会莫名其妙和贺林这么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结婚”,本来就很奇怪。


    但如果这个奇怪的村子,每天晚上都会有这种队伍“娶亲”呢?


    如果只有已经结了婚的人才不会被抓去“成亲”,他病急乱投医,肯定就得先找个人结婚。那么,他不惜找了贺林这么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和红线媪定下了契约,就说得过去了。


    张思远越想越觉得有理,这个猜测让他松了口气。


    透过苍白的月光,他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转过头去,瞄了一眼旁边的贺林。


    月光照不到床头,看不到贺林的脸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只这样看着,倒让人觉得他是好梦正酣。


    张思远羡慕得眼睛想滴血——他要是能睡着就好了。


    就算这队伍不是冲着他本人来的,能听见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道村子里,另外几个人是不是也听见了……


    张思远想着,明天一定要找人打听一下这事。


    这时,他发现外面好像安静了一些,声音没有那么乱了。


    张思远竖起耳朵,试着辨别了一下。脚步声好像是变小了。


    太好了,应该是队伍走远了。


    赶紧趁这个机会睡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张思远这时也顾不上自己之前要去院子里看神像的计划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在悠扬欢快的乐声中,试图酝酿起一些睡意。


    如果一会儿贺林要来握,那就让他握吧,说不定这样他还能睡得更死。横竖门外有这么诡异的动静,他今晚也不敢出去了……


    不对啊。


    纷乱的思绪中,张思远心头忽地一跳。


    丝竹声、唢呐声还能听到,而且好像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变过了。


    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可那些窸窸窣窣的、鼓点似的来回摩擦的脚步声呢?!


    今晚,他最早听到的是乐声;乐声逼近,才听见了脚步声。正常情况下,如果这接亲的队伍越来越远,脚步声先消失了,乐声也该变得越来越小。


    可现在,乐声清楚得好像就在耳边,脚步声却没有了。


    这说明这个奏乐的队伍并不是远去了,而是……


    停下来了。


    一片黑暗中,张思远的双手猛地抓紧了被子,蒙过头顶。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床的另一头睡着贺林,门外——门外可能站着不知多少接亲的“人”。


    这些人应该没进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不来。现在躲去神像那里可行吗?


    他还能去哪儿?


    “咚咚咚!咚咚咚!”


    没等他想下去,门外已经传来了敲门声。


    张思远自然不可能去应门。他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用被子把头蒙得死死的,似乎不看,不听,就不用去面对未知的恐惧。


    贺林睡在旁边,没有动静,更无别的人应门。不过片刻,一直不止不休的乐声便停了下来。


    张思远想得再美,也不敢以为他们是走了——何况乐声停了,还是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队伍根本没有动,那些东西还在门外面!


    果然,下一刻,张思远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高声道:“新人双双往前站,月老见证配良缘——”


    哪来的新人,哪来的良缘?


    张思远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浆糊,哪里还想得过来。他藏在被子中抖若筛糠,但外面的东西并不给他继续逃避的机会。


    “咚咚咚,咚咚咚!”


    院门外的人敲了第二遍。


    这次敲门声的声音更大,但更令人绝望的是,下一刻,张思远听见了“嘎吱”一声。


    他这两天听得熟了,知道那是院子门被打开的声音。


    今天从红线媪那儿请回来的神像,不是还在墙上吗?


    张思远方才以为这些东西是不能突破有神像的外墙,才会选择敲门。


    结果这神像……竟然是完全没用的吗?


    张思远重新听见了脚步声。但是,并不凌乱,像是一个人的……顶多也就两个人。


    但这并不能缓解他的恐惧,因为脚步声已经走进院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房子的门前。


    过来的应该就是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因为他尖利的嗓音变得更近、更清晰,穿透力也更强了。


    张思远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道:“ 高头大马门前等,大红喜轿槛外停——”


    忽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张思远感觉自己的被子被掀开了。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鼓着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头顶上方那张脸。


    不是别人,正是贺林那张浓眉大眼的脸。


    他的皮肤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眉毛格外黑,嘴又格外红。两只眼睛黑漆漆的,几乎不见多少眼白,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虽然早知道他不是人,但这时候看起来真是格外的不像。


    张思远两腿发软,前有狼后有虎的架势令他无所适从。


    他屏住呼吸,几乎以为贺林要扑上来了。但是下一秒,贺林歪着头问:“这么晚了,外、外面那个人,在喊什么?”


    听到他开口说话,张思远第一反应是深深抽了口气,随后才来得及震惊。


    他一直以为贺林晚上变回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就是露出真面目来吸他精气的。就像以前听的话本里那些穷凶极恶的妖怪,白天时言笑晏晏,与常人无异,到了夜里就要把人剥皮拆骨,掏心挖肝。


    谁知道贺林这时候的心智竟然和白天没有什么两样。


    这算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在副本里需要应对的主要危机,竟然并不是贺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变得更加急促,门外的人仿佛已经失去耐心。


    见张思远不回答,贺林显得更加迷茫了。他抬起手挠了挠头,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思远,又转头去看房门。


    门外那个声音又说话了。这次,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张思远觉得或许方圆几里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曼声吟道:“今夜吉祥——好天光——”


    “新郎啊!我接新郎——入洞房——”


    这两声听上去柔情婉转,似唱似吟,如泣如诉,听得张思远愣了一瞬。但不等他反应过来,敲门声已经再次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新郎啊——”


    张思远已经听见了那薄薄的木门板不堪重负的摇晃声,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对贺林说:“你——”


    他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门板已经轰然倒下。


    张思远猛地坐起身!门口处,惨白的月光正照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背对着光,张思远看不见脸,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身高将要抵着门框的巨大的黑影走进了门里,正朝着他们一步步走过来。


    张思远浑身僵硬,他被极度的恐惧摄住了呼吸,几乎无法动弹。


    贺林却在他震悚的目光中跳下床,挡在张思远身前,大声问门口的来人:“你、你是谁!”


    贺林堵在卧室门口,挡住了张思远看往外边的视线,但是他还能听得到那个高大的人影一步步接近的脚步声。


    “今夜吉祥好天光,我接新郎入洞房——”


    他越来越近了,那身影如此巨大,逼得贺林都往后退了一步。


    张思远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贺林身后。直到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这个黑影的脸。


    那张脸没有一点生气,是纸皮一样的白,眉毛则又长又浓。


    该是眼睛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力,是两个又大又黑的圆点。鼻梁没有阴影,因为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突出的骨骼。


    不知是不是为了突出些喜庆的色彩,两腮处画了两个圆圆的红色块,嘴唇亦是鲜红的、小小的。


    白惨惨的底色中,硬是透出一点冷冰冰的喜气。


    这般伟岸高大的身形,竟然是个纸扎人。


    小小的鲜红嘴唇咧开了,或者说,更像是从那白色的纸面上裂开了。


    在应该被称之为眼睛的地方,两个圆圆的黑点完全看不出视线,不知是在看挡在他身前的贺林,还是藏在贺林身后的他自己。


    那条裂缝一张一合,吐出轻柔而冰冷的字句。


    “请吧,新郎。”


    第283章 阴缘线


    张思远忽地心头跳了一下,他将挡在自己身前的贺林往前猛地一推,说:“你们不是要新郎吗?让他去!”


    反正只说了要新郎,又没说要几个新郎。


    说不定……只要贺林去了,他就不用去了。


    贺林猛地转回头,瞪着他的大眼睛,用他特有的、单纯到近乎憨傻的目光注视着张思远,神色中隐约透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意思。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让张思远想起一只土狗。


    具体的想不起来,但那个形象莫名地清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养过。是最土的那种黑黄毛色,体型很大,很傻,老是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赶都赶不走。


    可惜他记得,那只狗后来死了。印象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狗躺在地上,他去摸狗的肚皮,是硬的,嘴边一滩白沫。


    看他过去,尾巴还摇了两下,圆溜溜的眼睛哀哀地看着他,嘴巴张了两下,却叫不出声。然后就不动了。


    贺林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像那只狗。


    渴望,乞求,不解,迷惑。


    张思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只狗。


    那真是只傻狗。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以为他能救它。张思远连它叫什么都忘了,只能记得自己摸狗肚子的那个模糊的场景。


    就凭这,他也知道那条狗是被毒死的,狗却直到咽气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死。


    就像贺林这种傻子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在保护他,还会被他推出去。


    但这一切对张思远来说格外地理所当然。贺林甚至都不算是个人,又这么蠢。他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张思远难道不比贺林更配活着吗?


    个子格外高大、仿佛一尊巨灵神的纸扎人嘴角咧了一下。他弯下腰,头凑到贺林处,作势嗅了嗅,又无声地转向张思远。


    大大的头和张思远脸对脸,张思远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注视。


    那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点仿佛要看穿他的整个灵魂。


    张思远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止不住地想往下瘫。


    这时,纸扎人鲜红的嘴又张合起来。张思远盯着那两片樱桃般的小口中间裂开的那条黑黑的缝,听见他说:“这位就是新郎?姓甚名谁,可有名册?”


    他的手向张思远伸了出来。那手掌足有蒲扇大,张思远看着那伸到自己面前的五指,咽了一下口水,停滞已久的脑子疯狂旋转起来——


    什么东西算名册?


    写着名字的才算。


    张思远想起来了!确实有个东西写着他的名字!


    瘦小的男人此时脸色彻底好转了起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最妙的是,那个东西上,贺林的名字是真的,他的名字却是假的。


    他近乎兴奋地对纸扎人说:“你稍等!”


    张思远第一天早上起来就搜过房间了,他自己的当时就被他藏了起来,此时当然不可能拿出来,贺林的他知道在哪儿。


    他走到床头柜前面,很快就把那个硬质的红本给翻了出来——正是贺林的那本结婚证。


    为了确认,他还特地走到窗口,对着月光照了一下:没错,虽然下面的部分确实有两个人的名字,但是上半部分,挨着合影的位置,持证人确实是贺林。


    贺林都不是人,这个结婚证在外面肯定是没有法律效力的。但在这里,它毋庸置疑是贺林的“有效证件”。


    张思远猜,所谓的“名册”,指的就是它。


    他将结婚证对着月光照的时候,贺林似乎才看清了那是什么,他猛地挣扎起来,但身形相差太多,被巨大的纸扎人用一只手掌就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在无助地大声嚎啕:“张宣——张宣!!!!张宣、你不能——张宣!”


    他喊得很凄厉,声音粗哑刺耳,张思远当然不是听不见。


    但没办法,张思远看着被纸扎人压得直不起身的贺林,那张向来单纯的、黑而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悲伤和惶恐,看得他心里起了一丝波澜——但也就只有那一丝波澜。


    如果纸扎人真要带走一个新郎……那总不能是他自己。


    想到这里,张思远的心思再次变得坚定。


    他再度迈步向前,将手中的结婚证翻开,递给了纸扎人。


    纸扎人的巨掌仍按在贺林背上,贺林被压得抬不起头,依然小声喃喃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张宣”的名字,好像依然没有接受自己被张思远交出去了的事实。


    纸扎人根本不看他,张思远则是不敢看。


    他不敢看纸扎人,也不敢看贺林,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移,直到纸扎人平平地念出持证人的名字。


    “贺林。”


    贺林抬起头来。他跪在地上,仰起脸,凉冰冰的月光正照着他的脸,让张思远看得分明。


    依旧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那五官有时候显得很憨,有时候又很稚拙。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惊慌和悲痛一瞬间都褪去了,变成了一片彻底的空白。


    贺林一动不动。纸扎人也不再用那只手压着他了,在张思远震惊的眼神中,那蒲扇似的手掌轻轻一撕,证件上,贺林和张思远的合照照片就滑落到了地上。


    纸扎人把贺林从地上拽了起来,将木呆呆的高大男人推到前头。


    他最后看了呆愣的张思远一眼,白纸板一样的面庞上,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点诡秘地弯了起来。


    张思远瞪大双目,看着纸扎人脸上的眼睛就此变成两条弯弯的笑线。


    巨大的身影没有给他留下反应的机会,调转方向,大步踏向前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喜意,朝着敞开的大门,高声唱道:“请新郎来——请新郎,我请新郎——入洞房——”


    前面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搭理张思远,贺林在前,纸扎人在后,两人双双出了房子的门。因为个头过高,纸扎人的头甚至是擦着门框过去的。


    一切好像就此结束了。


    张思远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虽然不知道今晚把贺林送出去了,明晚要怎么办,但副本里还有其他人呢,到时候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见两人快要走出院子了,他往前跟了几步,要去关上房门和院子门,免得再进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张思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站在房子门口,往外一看,放在房门上的手臂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小院有围墙,所以他的视野范围其实只有开着的院子门,和管中窥豹没有什么两样。


    但窥见的这一丁点,已经让他脊背发凉。如果不是扶着门,张思远估计自己已经站不住了。


    小院的门口不大,容得两三个人进出,正正好好地停着一台大红花轿。


    花轿是四人抬的轿子,不算很大,前后各站着两名轿夫。


    轿夫的身形仍旧是常人体型,只是不知是不是为了接新郎,四个人的脸,都齐齐地朝着院门内的方向。


    他们都穿着款式相同的黑衣裳。衣服很特别,宽袍大袖,没有扣子,或许还印了暗纹,但是借月亮的光线,不足以看清。脸倒是能看清,只是看了还不如不看,看了更叫人瘆得慌。


    四个轿夫,都一般的皮肤惨白,嘴唇鲜红,长了一张宽而圆的脸,眼睛却和那巨大的纸扎人不同,细细长长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是四张一模一样的脸。


    “请新郎了——”


    贺林和纸扎人终于走到了轿子前,纸扎人比那轿子还高些,动作却很灵巧,伸手替贺林打起轿帘。


    贺林弯下腰,要往里进,却忽然转过头,看了门口的张思远一眼。


    他的五官明明是大而鲜明的,此时却没有表情。无喜无悲,无怨无恨,只剩一片空白。


    凄清的月色洒下轻薄的纱似的光,在这样暗而冷的光线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张思远甚至觉得贺林的五官都变得和周围的纸扎人相近,墙漆似的,白得发着灰。


    贺林突如其来的一眼看得张思远直发毛,他的手把着门,战栗如筛糠,想把门一把拍上,又唯恐惊吓了外面这群“人”,只能保持身体僵直不动,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但贺林既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做其他的事,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那是个告别的姿势。


    张思远愣住了。他的嘴微微张开,一时竟然做不出别的表情。


    贺林却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直接钻进了轿子。


    但下一刻,令张思远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四个轿夫没有立时弯腰起轿,而是同时抬起手臂,笑眯眯地,也冲他挥了挥。


    他们四个不仅长得跟一母同胞似的,动作也是整齐划一,张思远肉眼瞧着,感觉他们连手挥动的幅度都是差不多的。


    此时,笑眼弯弯的高大纸扎人喊了一声:“起轿——”


    四个轿夫同时发力,抬起轿子,往前走去。


    欢快活泼的乐声也再次响了起来,现在离得近,张思远甚至能听得出是唢呐在前,丝竹在后。随着轿子往前移动,停滞已久的脚步声终于也响了起来。


    迎亲的人数远比张思远想象的多,穿着黑衣的轿夫抬着大红花轿往前走了,后面却还有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


    张思远愣愣地看着,先过去的是挑着几口大黑箱子的。箱子用红绸捆了,用竹竿挑在肩膀上,一颠一颠地挑着走。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挑箱子的人还能腾出手来,冲张思远挥手。


    他们的打扮和长相也和前面的轿夫也一模一样,浑圆的脸型,弯弯的眉,细长笑眼,樱桃小口,左右脸颊两团鲜艳的晕红,原本就显得喜庆又诡异,加上犹如批量复制出来的脸,看得张思远感觉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


    无论他如何害怕,外面的队伍脚步却不停。


    过了抬箱子的,还有提灯笼的。


    等那几个拿着素白灯笼,长相一般无二的人也笑眯眯地冲着他招手时,张思远终于受不了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将房门扣上。


    院子门还开着,他也不敢先回床上,只是脱力似的用背抵着房门,竖着耳朵,紧张万分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先消失了的,是纷杂的脚步声。不久,乐声也逐渐远去,从清越悠远,变得声响渐悄,最终,又重归于一片寂静。


    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张思远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自己方才汗出如浆,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看着眼前黑暗又寂静的房间,贺林被拖走之前歇斯底里的嚎啕还在耳边,张思远一时竟也有些五味杂陈。


    但他也只停了片刻——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院子门还大开着,如果不赶紧关上,万一再进来什么怪东西……


    张思远转过身,手把着门,深深吸了口气,才打开了房门。


    还好,迎亲的队伍早就不知走到哪儿了。


    小院的门敞着,空无一人,唯有月光如水,静静落在庭院的植物上,让这些菜蔬也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光。


    见万籁俱寂,张思远在门后面吸进去那口气这时才松了。他走过去,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一片。方才经历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觉。


    什么都看不到,总比看到要好。张思远扣上院子门,正欲往回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挪了几步,走到神龛前,打量着里面面目空白的神像。


    这玩意还是白天从红线媪那儿特地请回来的,结果今天就莫名其妙遇到了来他家里的迎亲队伍,也不见这神像起什么作用。


    难道这玩意儿不仅不辟邪,反而招邪?


    月光清冷的光辉下,神像端坐在神龛中,虽然面目空白,手脚处依然只有软垂的纸皮,也仍然显出一种安定和庄严。


    张思远想了想,还是没动它。就算这神像有什么问题,也是人人都拿了,又不止他一个人。这劫数今晚也算度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问题,明天向人打听了再处理不迟。


    想到这里,他也不在院子里多停留了,再三确认了房子和大门都已关好,才终于回到了房间。


    地上还有张照片,是贺林和他的合影,贺林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憨厚质朴。


    张思远顿了顿,一脚将照片踢开,躺到床上。


    床上的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了,原本不大的床铺好像也变得宽敞起来。挨着床的头顶上的窗子与其说是窗,其实就是一个方块架了个木格子,连洒进来的月光都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一点美感都不剩下。


    张思远看得心烦,遂用被子蒙住脑袋,再次酝酿睡意。


    身体疲惫,大脑放松,无人打扰,四周宁静黑暗。一切都是如此地适合入眠,张思远几乎都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如果不是被子越来越沉重,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村子里冷热适宜,被子并不厚,怎么会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


    张思远觉得不妙,他睁开眼睛,要一把将被子掀开,但是发现自己动不了。


    事实上,除了刚才睁开的眼皮,他已经哪里都不能动了。


    他的眼睛惊恐地往下看,却发现,能看到的地方,都在飞速地变扁。


    他的视线只能到胸膛,那里被衣服盖住,但还能看见原本饱满的轮廓正在往下塌陷。然后是手足渐渐失去触觉,甚至他的眼球也不再能挪动,整个人像一团面糊,软绵绵、轻飘飘,然后被摊平,变薄。


    意识留存的最后一个瞬间,他想起那只毛色灰黄的土狗。


    原来不知道自己会死的,不止是它。


    同一片月光下,双目紧闭的青年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天亮了吗?


    不可能,他从路玄那里得到“供养”不久,甚至感觉身体还没完全运化,时间过去不会有一个时辰。既然是深更半夜,村子里怎么会有隐隐约约的奏乐声?


    虽然离得很远,但对听力格外敏锐的白恒一,已经足够他听清楚其中的旋律了。


    欢天喜地的,应该是迎亲的音乐……


    白恒一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只觉那乐声时隐时现,但应该不是冲着他这边来的,没过多久,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白恒一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后续的动静,只得重又和衣躺下。


    夜幕归于寂静,直到天色渐渐发白,太阳又从东方探出头来。


    有人还在睡觉,有人却起了个大早。


    “张宣!!!臭男人,张宣!你给我滚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以为我今天还会上你的当???”


    “贺林!!我知道你是好的,别跟着张宣坑蒙拐骗了!快来给我开门!你们俩都当缩头乌龟这事儿就能过去了吗!”


    “开门!!张宣,你这贱男人,再不开门老娘把你这门劈烂了!我说到做到!!!”


    天色彻底亮了不久,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操着一把厨房的菜刀,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门紧闭的院子门口叫骂。


    她身边还站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青年,单眼皮,窄长脸,人也瘦瘦的,老实单纯的样子。


    青年在季彤身边局促地站着,时不时眺望一下门里,始终不见有人出来。见季彤脸都涨得通红,菜刀眼见着快砍上别人的院子门了,左右张望了一下,总觉得不太合适,于是鼓起勇气拉了拉她的袖子。


    他打手势:现在还早,小心吵到别人睡觉。


    季彤神色缓和了一些,站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伴侣罗意,是个聋子。


    她仗着对方听不见,笑了笑,用唇语无声地道:我就是看着架势大,其实声音没多大,吵不着人的。


    ……其实她声音当然大,昨天的怒火累积了一晚却是越烧越旺,她叮嘱罗意天一亮就叫她起来,一起床就冲过来找张思远算账,嗓子都快骂哑了。但村子里大家都住得那么远,不存在扰民,罗意又是个聋子,就算吵人睡觉,也只会吵到张思远和贺林。


    这俩人昨天都把她骗得彻彻底底,还想睡懒觉!呸!


    她想起昨天的事,又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蓄了蓄力,继续喊:“张思远!你再继续装死,菜刀砍的就不是你的家门了!你赶紧滚出来开门,要是真等我砍进来,你看老娘这把菜刀落不落到你脑壳上!滚出来!”


    她骂得火上头,乡音都冒出来了,正待换成家乡话继续发挥,罗意忽然又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跟你说,你不要影响我发挥——”


    她不耐烦地转头道。说了一半,看见罗意愕然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又忘了对着他的脸说话。


    但罗意拉她显然也不是为了阻止她,而是意在提醒。


    季彤这一转头,正好瞧见两个青年携手从远处走了过来。


    两个人身量都高挑修长,季彤在女孩子里已经很高了,有一米七五,这两个人比她还要高小半头。更高一点那位眼睛上蒙着黑布,但走路时脊背挺直,步速也不慢,并不像一般的盲人。


    他旁边的青年执着他的手,略领先他半步,季彤一看他看路时仔细的样子,就知道蒙着眼睛的青年能如常人般行走,恐怕多是出自他的功劳。


    这倒让季彤有些吃惊,因为她知道,这个玉似的神采英拔的青年其实性子极冷,人也机敏。第一天去见红线媪时,她曾仗着自己是一号,出来得早,试着和二号一起套他的话,当场失败。季彤觉得他不好对付,索性早早走了,也没去和他搭话。


    虽然足有一天没见到,但这两个人,季彤是有印象的。或者说,这样的形貌,本来也很难让人忘记。


    但现在这个点儿,他们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季彤有些底气不足起来。


    见两人逐渐走近,季彤清了清喊得发痛的喉咙,将握着菜刀的手也放了下来。面上竭力不露出一丝心虚,心中却不禁反思——她喊得真有这么扰民吗???


    第284章 阴缘线


    见两个人走了过来,还是罗意先向两个人笑了笑,打手势向他们问好。


    荆白先向他点了点头,意识到白恒一看不见两人的动作,补了一句:“你好。”


    他在白恒一手心划了一下,白恒一意识到这是罗意在打招呼,于是冲那个方向笑了笑。


    季彤将一切看在眼中,知道两人关系融洽,心中暗叹路玄这人聪明,脸上却没露出什么,拿出友好的态度,面带笑容地问:“二位,你们也来找张宣?”


    荆白没急着说话,视线先落到她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菜刀上。


    季彤脸上一热,手腕一转,刀刃向内,以示自己没有攻击意图。既然两个人来了,她猜他们多半也听见了她在叫门。既然无可掩饰,索性理所当然,遂挺直脊背道:“张宣昨天想害我,我是来找他算账的。”


    荆白还未开口,白恒一微微侧过头,问:“他们回应过吗?”


    季彤没好气道:“没有。但是昨天那会儿,张宣也是故意装不在家骗我的……”


    荆白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平静地说:“今天应该不是装的了。”


    季彤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荆白的话道:“什么意思?他现在真不在家吗,可我一早就来了,他没机会躲出去啊……”


    她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双目震惊地瞪大了:“他出事了?!”


    荆白观察着她和罗意的变化,季彤惊了一下,面上随即露出喜色,可见张宣确实将她得罪不浅;罗意脸上就是纯粹的震惊了。


    他们应该确实不知道昨晚这里的动静。


    荆白其实也不知道。


    两人都知道,在红线媪的加固仪式之后,“供养”肯定是出了问题。


    但白恒一告诉过荆白,“供养”是不能停止的,荆白相信他的说法。


    他甚至担心白恒一不按时执行,因此昨晚并没有提前入睡。白恒一说过“供养”须在子时进行,他于是就一直等到那个时候,直到白恒一无可奈何地在他的注视下把手扣过来,指尖泛起熟悉的疼痛,才不由自主沉睡过去。


    今天早上白恒一把他叫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才刚蒙蒙亮。荆白今日起身,只觉得比昨天的虚弱感更加明显。睁开双眼时,头微微有些发晕。


    等荆白缓过神来,才察觉今天白恒一叫他比前两天都早。


    之前他醒来时,都是日上三竿,外面早就天光大亮。每天起身时,都能看见床铺上金灿灿的阳光。白恒一很用心照料他的生活,每次都是早饭做好才来叫起,今日却不然。


    他转头看着白恒一,心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白恒一用来裹眼睛的黑布还放在他那边的床边柜上。


    他此时面上没有任何遮盖,虽然叫醒了荆白,但微微侧首的姿势,说明他的注意力仍然放在窗外。


    “出什么事了?”荆白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凝视着白恒一英俊的面孔,问道。


    白恒一轻声道:“现在已经天亮了吧?我们最好出门看看,我昨晚……听见了很奇怪的声音。”


    据白恒一说,他昨晚听见了外面有奏乐声,丝竹管弦、甚至唢呐之声都有,绝不止是一两个人的动静。


    “而且那音乐听着……”白恒一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又显出某种困惑:“像是娶亲时,游街奏乐的声音。”


    荆白重复了一遍捕捉到的关键字,也觉得不可思议:“娶亲?”


    白恒一“嗯”了一声,确认道:“可能是隔得太远了,不是特别清晰。我多听了一会儿,觉得很像。”


    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游街娶亲?


    荆白自觉缓得差不多了,便坐起身开始换衣服,一边问白恒一:“你听清是哪个方向了吗?”


    白恒一遗憾地说:“只有个大概的方位。那乐声离得远,若隐若现的,不好辨别。”


    若不是他双目失明,听力格外敏锐,或许都未必能听见。他那之后静坐了一晚上,但那乐声一旦远去,就销声匿迹,再也听不见了。


    白恒一只觉此事蹊跷,但天黑时出去探查太不安全,因此一直坐到感觉差不多天亮,才叫醒了荆白,准备去一探究竟。


    荆白已经换好了衣服,下了床,此时转头看着仍旧坐在床上的青年。看他深而长、剑锋一般的眉毛,凹陷的双目,峻拔的鼻梁,因为侧着头而格外流畅的、雕塑似的下颌线。


    白恒一自己不知道,其实他每次想用力听什么时,总会不自觉皱眉,神色紧绷,让整张脸显出一种平日里不常见的锐利。


    窗外传来的怪声显然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让他至今仍未想起掩盖自己的眼睛。


    荆白也没有提醒,柔和的目光在他脸上多流连了片刻——白恒一自己太在意眼睛的事情了,他能这样光明正大看的机会不多。


    他容许自己多看了一会儿,才接了白恒一的话,冷静地说道:“不急,现在还早。一会出门,沿着那个方向慢慢找过去就是。”


    正常情况下,那个声音一定会指向谁的居所。毕竟无论是迎亲还是送嫁,总有个针对的对象。


    副本里所有的人都住得远,他和周杰森等人就住在不同的方向,白恒一听见大致的方位应该已经足够,反正时间还早,大不了一一排查过去。


    白恒一坐了一夜,也没听把声音的去向听得很明白,心里其实不大高兴。只是他的情绪很少上脸,听荆白语气平和,不以为意,懊恼才散去了一些,打起精神,应了声“好”。


    聚精会神地听了一夜,说不累是假的。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猛地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他忘了把眼睛遮上了!


    路玄肯定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


    就算后面能够有意掩饰,早上被他叫起来时,肯定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但路玄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连声最小的惊呼都没有过,以至于白恒一直到现在,才察觉自己竟然忘了把眼睛蒙上。


    修长的五指触及凹陷的眼眶,又匆匆移开,白恒一不自觉地听着外面荆白洗漱的动静。


    他难道是真的……不在乎吗?


    荆白再看到白恒一时,他已经收拾好自己,清清爽爽地垂手站在门口了。


    眼睛也蒙上了。


    荆白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他走了过去。白恒一捕捉到他的脚步声,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两个油纸包的馒头,准确无误地丢进他怀里。


    荆白诧异道:“你这——什么时候做的?”


    白恒一歪着头,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眉头舒展,懒洋洋地一笑:“昨晚多的,趁洗漱的功夫热了一下,你将就吧。”


    只要是食物,哪还有什么挑的。荆白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路过早被丢到一边的盲杖,拉上白恒一出了门,沿着昨晚他听到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村子里的房屋实在太多,按说就住了他们七户人,却用了怕是有数百间房舍来隔开他们,隔出一座大得一天走不完的村落,也隔出不知多少条路线。


    好在只有他们七个人住的地方有院子有围墙,房子虽然难找,但是好认。


    两人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过去,大约过了两刻钟时间,白恒一忽然停下了脚步。


    荆白看见他眉毛皱了起来,似在侧耳倾听,就知道他肯定听见了什么声音。果然,白恒一问荆白:“前面是不是有岔路?”


    眼下是只有一条路,荆白仔细眺望了一下远处:“十丈开外可以左拐,十五丈开外可以右拐。”


    这就对了。白恒一似乎松了口气,道:“左边有动静,往左走。”


    荆白试着听了听,什么也没听到,诧异道:“什么动静?”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白恒一没急着回答,走出几丈之后,仿佛确认了什么,嘴角一抽,道:“骂人的动静。”


    等拐进去左边的岔路,荆白很快也听见了。


    “张宣,你给我滚出来,老娘——”


    张宣?那不就是第一天吐了一堆纸屑出来的六号?


    虽然和嫁娶没关系,但这个方向确实住了人!


    荆白握着白恒一的手一紧,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转过岔路,荆白便看到季彤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菜刀,气势汹汹地在张宣的院子外叫骂,她的伴侣罗意紧张地站在一边,压根没注意到他们俩过来了。


    荆白认出来她是谁,对目不能视的白恒一道:“是一号和她的伴侣。”


    白恒一听着她夹带乡音的痛骂,微微摇了摇头,道:“听上去……她和六号这梁子结得可不小。”


    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方位,再加上两人一路走来,并没有再见到别的住了人的房屋,便道:“昨晚的声音,应该就是从这边来的。”


    他一说完,荆白心里便有了数。听季彤在外面骂得嗓子都快哑了,张宣和贺林也没出来过,恐怕人已经不在这儿了。


    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季彤太专注于骂人,还是罗意左右张望的时候瞧见了他们俩。寒暄过后,荆白索性也没提昨晚的事情,只把结论告诉了季彤。


    聪明人总是疑心更大,荆白说完,季彤打量了两人几眼,狐疑地问:“你们怎么知道?”


    荆白对她的惊疑不以为意,平淡地说:“我没有理由告诉你。如果想知道,就用消息换。”


    季彤顿了顿,她试图从白恒一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按她的经验,伴侣这一方总是比本人更加单纯,但白恒一又出乎了她的意料。


    盲眼的青年气定神闲,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的波动,听见荆白的回答,脸上甚至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


    季彤:“……”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道:“那现在怎么办?”


    她方才以为张宣和贺林故意闭门不出,才想着大不了砍开大门进去,无论如何要算了这笔账。但得知张宣家里真出了事,一时的快意过去,心里倒虚起来。


    倒不是什么“死者为大”,季彤才不管这个,张宣这种存心害人又小肚鸡肠的人在她眼里死了活该。但问题是,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要是为了张宣那个挨千刀的贱人贸然进去,沾上了不好的东西,岂不是冤枉极了?


    荆白见她没有丝毫上前的意思,反而多看了自己几眼,似乎亟待自己前去探路,笑了一声,道:“我如果没来,你难道不准备进去?”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然就不会拿着菜刀来了。


    直接杀人可能下不去手,季彤的原计划是,如果张宣死活不开门,就把门砍开,再让罗意拿着刀拖住人高马大的贺林,她把张宣揪出来先暴打一顿,再说其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人还活着!张宣如果真死了,就算是得了报应,仇自然也不用报了,没人规定她非得进去探路吧?


    反正她肯定不打头。


    季彤摊了摊手,退了一步,道:“我就是来吓吓他,杀人我还是不敢的。”


    话虽如此,她当然也没有走的意思。这两口子摆明了是来探查的,肯定也要进去,既然如此,就让他们俩先去好了。


    荆白冷冷瞥了她一眼,他几乎已经摸清季彤的性格了,看似爽朗泼辣,其实是个不愿意冒险的人,算盘打得很精,并对此理所当然。


    人不算坏,但合作起来不舒服。


    季彤确实十分坦荡,见荆白观察院子的门扇,甚至友好地递出了手中的菜刀:“你要进去吧?这锁还挺结实的,想直接弄坏可能有点难。要我把刀借你吗?”


    面前的青年没有接刀,反而侧身附在蒙着眼睛的青年耳边说了句什么。季彤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只能看见略高一点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


    季彤:“……”总感觉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但是没她的刀他们也进不去啊,这有什么值得说悄悄话的!


    她递刀的手悬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心里说不着恼是假的,索性死盯着荆白看,等着他的回应。


    面容如玉的青年乌黑的眉睫低垂,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了一眼季彤的脸和她手中的菜刀。


    他生得极俊美,皮肤洁净白皙,连睫毛都很长,低眉时原本应该显得很柔和,但不知怎的,季彤感觉那冷淡而清冽的目光比她手里菜刀的刃还要锋利,看得她像被冰锥扎了一下似的,握着刀的手都不禁一颤。


    这应该只有一瞬间,但季彤感觉这一瞬格外漫长,好像过了很久,她的耳膜中才传来青年的回应。又反应了片刻,她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那是很简单的、平静如水的三个字。


    “用不上。”


    第285章 阴缘线


    季彤愣了一下,说:“啊?”


    青年已经不再理会她。小院的围墙算高的,比荆白还要高出大半个身子,比季彤高得就更多了。


    季彤第一次敲不开门就想过要翻墙,但是蹦了几下,发现自己弹跳能力实在达不到,手都够不到墙头,只能作罢。


    但对路玄来说,这似乎丝毫不构成问题。


    季彤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见身材高挑的青年纵身一跃,很轻易地攀住了高高的围墙顶。他核心力量一定很强,因为他腾空的时候,身体简直像片叶子一样轻巧。


    季彤还来不及惊叹,他双臂一撑,轻松地将下半身带了上去,又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他翻得无比顺手,随后直接从里面打开了闩好的院子门。


    白恒一听见荆白落地的声音便笑了起来,他往门口走了几步,荆白已经过来拉他了。


    方才当着季彤,荆白说的就是:“墙不高,我翻过去开门,你直接进来就行。”


    白恒一点了点头,他其实没见过路玄的本事,也不知道墙到底有多高,但他知道,路玄从来不是说大话的人。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对路玄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


    在罗意和季彤的目光中,荆白把白恒一带到了门口。他推了一下,这扇木门也是锁上了的。


    房门只有一个木制的门闩,不难破开,但荆白犹豫了一下,回头见季彤和罗意依然远远站在院子外,犹豫了片刻,道:“不然,你也在这儿等我?”


    如果进去真有什么危险,白恒一肯定也在劫难逃,而且他是盲人,逃生更不方便。


    白恒一的唇线抿了起来,神色瞬息变换,脸上顿时写满落寞之色,语声甚至微微颤抖:“你是嫌我这个瞎子没用了,是吗?”


    荆白下意识否认:“胡说什么!我是怕你进去有危险……”


    他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停下来狐疑地打量白恒一脸上的表情——这样明显又夸张的情绪外露可不像他。


    演的吧?


    果然,下一刻,英俊的面容上,那点悲伤的神色消失无踪。白恒一唇边掀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语气甚至很调侃。


    他说:“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你不会觉得我和门外那两位一路货色吧?”


    荆白一想也是,何况就算环境有危险,人在他眼皮底下就是安全的。反而白恒一不在身边时,他一个盲人,荆白难免挂心他遇到什么事躲避不开。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下了决心,便对白恒一道:“你先退两步。”


    白恒一知道他要做什么,依言退后,荆白自己往后退了一步,身体一旋,借腰腹拧转的力气,横空一脚踢到门上!


    他踢的是门闩的位置,这里的门锁都是木制的,门板也不算多厚,经不起什么折腾,荆白唯一担心的是在门闩踢坏之前门板先被他踢穿了,好在这件事没有发生。


    门板在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轰然往后倒去,发出“砰”地一声带着尘灰的巨响。


    荆白站在门外,往门里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回头拉上白恒一进了屋。


    目睹荆白强拆全程的季彤站在院门外,默默抹了把头上的汗。


    幸好她方才没对他出言不逊。


    路玄这人看着冷冰冰的,怎么手段如此暴烈?


    手段暴烈的荆白压根没搭理外面的人怎么看,他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就做好了看到任何惨不忍睹的画面的准备,但什么都没有。


    没有血腥味,没有被破坏过的家具,甚至没有逃走或者挣扎的痕迹。


    荆白问白恒一:“进来之后,还能听见什么怪声吗?”


    白恒一凝神听了片刻,抿着嘴唇摇头:“什么也没有。”


    他回答了荆白,自己就摸索着在客厅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站得有点累了,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他神色很平静,语气也没有什么波澜。坐下来时,姿态亦很端正,下颌低垂,看上去似乎确实累了。


    荆白原本已准备应了,未及张口,视线忽然停在了白恒一脸上。


    眼睛蒙着,没有眼神可言,再加上两天相处下来,荆白早已察觉,他是个很擅长掩盖自己真实心绪的人。眼睛遮上以后,一般人更难看出他的想法。


    但荆白就是能感觉到。


    比如此时,白恒一分明藏得滴水不漏,荆白也瞧不出破绽,但他却察觉对方此时情绪低落,和来时不一样。


    荆白只是性格直白,不喜同人应酬,心思却极灵巧,脑中念头一转,便知道白恒一为何忽然沉郁下来。他并不开口劝解,只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平平地道:“怎么,我忙前忙后,你却要坐享其成?”


    白恒一愣了一下,起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双目失明,进来也什么都看不见,帮不上忙,自觉泄气而已。


    荆白却显然无意听他辩解,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要进卧室查看,你和我一起。万一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你要及时提醒我。”


    话都说到这里了,白恒一只要关心他的安全,就不可能说出那个“不”字。


    其实看到没有挣扎的痕迹和血迹的时候,荆白就意识到重点多半在卧室里。


    他们几家人的房子格局都是一样的,白恒一第一天时曾和他抱怨过,这房子的布局不好,卧室正对着房门,叫门冲煞,哪有房子这么设计的云云。


    正因为如此,只要进了房门,就能看到卧室的一部分。荆白进来时已扫了一眼,床头的位置十分整齐,像是没睡过人,根本看不出异常,所以先在外围转了一圈,结果也是毫无收获。


    这房子一眼看过去空荡荡的,贺林和张宣不像是死了,倒像是出门去了。


    白恒一打起精神,跟在荆白身后进了贺林和张宣的卧室。


    荆白一进门便蹲下了,从地上捡了个什么起来。白恒一只能茫然地听着他的动静,不等他开口问,荆白解释道:“地上有张照片。”


    白恒一想了想自家有的照片,便问:“结婚证上的照片吗?”


    荆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中的照片,淡声道:“是张宣的单人照。”


    照片上没有贺林的影子,红底背景下,只有一个面带微笑,看上去心平气和的张宣。


    凭荆白和张宣见过那一两面,他不是惊怒就是吐血,倒没见过他这么温和的样子。


    荆白拿着这张单人照看了又看,实在没法找出什么信息,便问白恒一:“咱们家有我的单人照吗?”


    白恒一想了想,说:“在我印象里,没有。只有结婚证上有照片。”


    张宣这张单人照的背景也是红底,和结婚证上的颜色一样。难道是照片本身被裁剪过了?


    荆白回想了一下自己和白恒一的合照,那张照片两人靠得很近,如果裁剪,边缘肯定会歪斜,才能不留下另一个人的痕迹,但是张宣这张照片边缘整齐……


    恐怕得找到他们的结婚证对比才行。


    荆白只能接着找。柜子和地板是找不出什么了,他连床褥也一并掀开,便倏然陷入了沉默。


    白恒一见他不作声,也不动了,急声问:“怎么了?”


    荆白这才回过神,道:“没什么。”


    只是吃了一惊。


    看似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一掀开,他才发现,被子底下有一整套衣服。


    这套衣服铺的样子很奇怪,一般人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就算不叠起来,也该放在床边不碍事的地方。怎么会铺在被子底下,并且上衣接着裤子,裤子连着袜子?


    不像是正常人准备衣服,倒像……有个人本来穿着整齐,盖着被子,却被人硬生生地从衣服和被子里抽出去了。


    看衣裳的大小,不像是贺林穿的,应该是张宣的体型。


    他皱着眉头,一边和白恒一说被褥下自己看到的东西,一边继续翻捡被子里的衣服,果然从裤子口袋里摸到一个硬质的东西。


    荆白脱口道:“张宣的……”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中断,白恒一不禁迷惑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听荆白语气复杂地说:“不是张宣,是……张思远。”


    沉默的这一会儿时间里,荆白将小小的卡片拿在手中反复观看。


    这不是结婚证,而是一张身份卡。


    上面的张宣和红底照片上的状态和表情一模一样,但写的名字是张思远。


    荆白早把家里全翻遍了,他确信自己家里没有身份卡。经过和周杰森、兰亭的对比,哪怕从房子的格局来看,他们几个人开局的状态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张宣没有理由多出这些东西来。


    单人红底照片、身份卡、消失不见的贺林……


    如果说被子底下就是张宣的死亡现场,结婚证也应该还在这个房间里,甚至最有可能的就是张宣自己随身带着。


    但荆白怎么也找不到,只在被子下面的衣服里翻出来一张身份卡。


    再加上他的伴侣贺林彻底失踪了,连身衣服都没留下。


    这是否意味着,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贺林和张宣的婚姻关系解除了?


    正是婚姻关系的解除,才导致张宣的那张结婚证变成了他个人的身份卡。


    身份卡上的“张思远”应该是张宣的真名。


    荆白有种感觉,真名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应该表示张思远确实是死了。


    白恒一听了这个名字,眉头一扬,显然有些吃惊:“他这个人真是……原来对外说的都是假名啊?”


    荆白怔了一下。


    他这才想起来,他自己告诉白恒一的也不是真名。


    第286章 阴缘线


    路玄这个名字是其他人叫得多,白恒一反倒很少喊,所以荆白也忘了。


    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呢?


    荆白看了一眼手中的身份卡。


    其实就真名一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瞒着白恒一的,但看着张思远的结果,难免觉得这真名像道催命符。


    他刚醒来那天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结婚证用的不是真名,是否意味着这段婚姻关系无效?他算是骗婚吗?


    如果红线媪有本事将过往的记忆都洗掉,为什么要让他们还记得自己的真名?


    到现在这个状况,荆白就不得不思考:如果结婚用假名这件事被揭穿,他和白恒一这层婚姻关系是否会被取缔?


    这让荆白难得地陷入了踌躇。


    白恒一倒未生疑,对他来说这就是随口一句吐槽,荆白不接也不奇怪。荆白沉默的这几十秒,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他处。


    微微侧首确定了一下,白恒一很快提醒荆白:“有人过来了。”


    来人自然是季彤和罗意。


    两人不敢率先进来,但是荆白开了院子门,又踢倒了房子的门,他们虽然离得远,但一眼也能看到房子内部并没有什么离奇凶险的东西。能等到此时进来,已经是季彤性格谨慎的缘故了。


    个头高挑的女人手上依然带着她的菜刀,脸上却已经挂上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她跨进门,先左右张望了一下,用眼色示意罗意去厨房检查,自己若无其事地冲荆白笑道:“有什么发现吗?”


    荆白不带感情地瞥了她一眼,说:“都在床上,你自己看吧。”


    床上其他的东西他并没动,只是收走了身份卡,连照片都扔在被子上。季彤没翻出别的东西,只好来回在荆白和白恒一身上打量,却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试探道:“我看这什么痕迹都没有,说不定他俩就是早早出门了呢。你们昨晚到底听见了什么动静,红口白牙就说他俩死了,这不太好吧?”


    这可是标准的倒打一耙了。


    荆白眉头一挑,他还没开口,身旁的白恒一已经一声冷笑,道:“一炷香以前,好像还有人说,她一早就来了,张宣他们压根没机会躲出去。这会儿倒说上我们‘红口白牙’了?”


    他语气虽然平静,说话的内容却毫不留情,半点没给季彤留面子,说得她面颊通红。


    好在她还绷住了,没有失态,勉强笑道:“是我吓糊涂了。这不是怕没死人,到时候和他们撞个正着——”


    荆白适时地打断她,凉凉地道:“要是撞上,不是正好方便你找他们算账吗?”


    季彤一时语塞:“……”


    大家都失忆了,这两口子也就认识了两天吧,怎么怼人都你一句我一句这么默契的!


    她看了一眼刚从厨房出来的罗意。自己这位伴侣是聋子,虽然能读唇,但是荆白和白恒一不像季彤,会特意面朝着他说话。他出来时只看到一半的唇语,似懂非懂,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季彤,更别提帮上忙了。


    二对一,怼不过啊!


    季彤咬了咬牙,决定忍过去。毕竟消息是她自己要打听的,既然这两个人不好套话,大不了就交换嘛。


    “你们是不是找到了别的东西,不然交换吧?”季彤脑子转得飞快,她看出荆白不喜欢别人套话,立刻说:“路玄,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不如这样。我告诉你们昨天我和张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觉得张宣死了。如何?”


    荆白的目光这才移到了她脸上,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季彤被他剑锋一般冷冽的目光一慑,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不太可信。


    她脸上一红,诚恳地说:“我认真的,绝不藏私!不信我对天发誓行吧?”


    荆白神色毫无波动,甚至点了点头,说:“发吧。”


    季彤:“……”


    她咬了咬牙,举起三根手指,正要发誓,容色俊美的青年目光从她面上淡淡扫过,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什么,朝她扔了过来。


    季彤下意识用手接住,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张身份卡。


    明明是张宣的脸在笑,写的却是一个叫张思远的名字。


    她愕然道:“这是……”


    荆白平静地说:“被子底下那套衣服里找到的。”


    季彤咬住嘴唇,心神俱震。


    她刚才说得清清楚楚,她交换的是昨天的信息。路玄先她一步进房子,冒了更大的风险,原本可以自己拿走这张身份卡。她甚至不会知道有这张身份卡的存在。


    但路玄还是给她了。


    他或许性格冷淡,但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季彤想到自己之前还想从他这空手套白狼,又被他无情揭穿,心里隐约明悟了荆白的行事作风。这时纵使胸口发热,喉头微哽,也绝不再拖延。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昨天自己如何清早出门,又在村边遇到张宣的经历事无巨细,和在场诸人说得清清楚楚。


    “……我和张思远分道之后,看了一下天色。虽然当时还不晚,但是如果再耽搁,三炷香的时间之内会天黑。我觉得黑灯瞎火的在这个村子里走不安全,所以虽然没有信心,也还是去找了红线媪。”


    她抱着神像出来以后,按着张思远说的,先往红线媪房子背后,村子的深处找了一阵。但是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只觉得越走越深,越走越荒芜,连房子都快没了!


    她心里发寒,不敢再往后走了,只得倒回来。


    这样一来回,就耽搁了一半的时间。算着第二炷香都快完了,她急匆匆赶去张思远的房子,想去看张思远有没有回家。如果他回来了,肯定是找到神龛的摆放点;哪怕他是死在家里了,好歹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结果她根本没进得了门,就被贺林怒气冲冲地轰出来了。


    贺林似乎对她有所迁怒,说张思远自从和她出去过,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他生得人高马大,身材又壮硕,同身材瘦小、还没季彤高的张思远简直是两极,季彤想硬闯也是没门的。


    季彤说到这里还是很生气,握紧了手中的菜刀,恨不得在空气中挥两下。


    有第一天的印象,她一直觉得贺林是个很老实的人。贺林说张思远没回来过,她其实心里是信的。见从他处问不出别的消息,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人。


    没想到这种人骗起人来反而是最真的!


    虽然知道多半是张思远故意交代的,但她还是恨得牙痒痒。


    白恒一按她的描述算了算时间,若有所思地道:“按这样算,你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季彤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可以说是她昨天的最大失败之一——因为被人故意误导,险些为了一个一开始就解出来的谜真的死在这里。


    她说:“是啊。”


    她一直算着时间,从贺林那里出来之后,她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夕阳渐渐西沉,暮色染上天边,她感觉自己就像那轮夕阳,明明气数已尽,却还是挣扎着不肯落下,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往红线媪的院子那儿走了几步,想去碰碰运气,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目光转向了身边的罗意。罗意知道她说的是昨天的事,不好意思地冲对面的两人笑了一下。


    她昨天对罗意万分防备,出门时自然也不会带着罗意,可最后,竟然是罗意救了她。


    她找神龛找得杯弓蛇影,那时候哪里想得起要回他们的家——她不信任罗意,对那个院子也不会有任何归属感。


    当时钻了牛角尖不自知,认为神龛不会出现在家里,还怕回家被罗意暗算,最后的时间里,也没有往家走,想去红线媪那里碰碰运气,结果被在那里等候多时的罗意远远撞见了。


    他是聋的,说话不是很顺畅,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季彤时高兴得大叫起来。瘦瘦高高的青年一面冲她微笑,一边打手势“说”自己早就做好了饭,等了一天也没见她回来,就来这里等她了。


    季彤虽然觉得罗意的立场不太可信,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想着去碰碰运气,一边向着罗意走过去。


    罗意看她手里抱着神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季彤说这是今天从红线媪那里领的神像,罗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难怪今天下午,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方方的框,原来是神龛!


    季彤听了他的话,霍然变色,她甚至没来得及问罗意什么时候看见的神龛,只冲着罗意说了句“快回家!”,就迈开双腿,往家的方向奋力奔跑。


    罗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季彤亡命似的往家里跑,虽然满腹疑惑,也只能跟着跑。


    所幸他们住得不是特别远,季彤跑得也够快,在时间截止之前回到了家里,把神像放进了神龛。


    神像放进去之后就没动静了,季彤跑得气喘吁吁,索性就站在那处休息。


    平复着心跳的间隙,她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彻底沉落,只有天边的云朵还泛着一点金光。


    等目光从天际收回时,再看神龛中的神像,已经从她放进去时的样子,变成了端正打坐的姿态。


    罗意这时才进了门,他看过来的目光满是茫然,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喘了一会儿,才走过来站在季彤身边。


    他茫然地看着神龛中端坐的神像,打手势问季彤:这么急赶回来,就为了放这个?


    他显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季彤却用力点了点头。她看着罗意,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不是罗意,她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


    毕竟如果不是罗意过来寻她,她早就钻进死胡同,压根想不到要回家来找神龛。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罗意的立场了。


    她讲到这里,松了口气,说:“昨天发生的事,就是这样了。”


    荆白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季彤停顿了片刻,像决定了什么似的,又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听到别的动静,和阿意聊了聊‘供养’的事情,就睡了。你要是对‘供养’的事还有不了解的,我可以说,阿意他们是不能提的……”


    她提到“供养”的时候,迟疑地看着荆白,见他神情宁定,没有丝毫异色,脱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恒一显出几分自嘲,荆白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说:“嗯,知道。”


    白恒一似乎被他提醒,便道:“说完了?那我接着说吧。”


    他把昨晚听到疑似娶亲的乐声的经过说了一遍,也说他和荆白是循着怪声找到张思远家这个方向的,等走到附近,正好听到季彤叫门的声音,这才找了过来。


    季彤听到这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个尴尬的笑。


    荆白握着白恒一的手,一边听他说,一边思索着方才季彤的话。


    对他来说,比起季彤和张思远的纷争,罗意的行为才是更关键的信息。


    这证明了他的推论,白恒一并不是孤例。


    “伴侣”虽然被红线媪严格控制,但是正常状态下,这个角色确实是站在他们七个人这边的。


    昨晚荆白不顾白恒一反对,硬等到他做完了“供养”才去睡。他本意虽非如此,但也确认了一件事:虽然白恒一当时显露了“纸扎人”的本相,顶着那张脸的行为,换个人也得说一句恐怖;但那个时候的他们同样有自己的意识,并非是受红线媪操控。


    这样说来,贺林应该不会主动加害张思远。


    甚至按这个逻辑,做出解除婚姻关系这个决定的,恐怕也不是贺林,而是张思远。


    以张思远的个性,还有他表现出的对贺林的厌恶,荆白怀疑他是找到了什么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借此停止自身对贺林的“供养”。


    这方法甚至也奏效了,结婚证变成了身份证,贺林的失踪也说得通。但张思远自己又为什么死了?


    白恒一听见的娶亲的乐声……是不是就是张思远用来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


    按季彤的说法,张思远这一天之中,倒有大部分的时间和她在一起。季彤甚至还怀疑,她带着神像去找贺林的时候,张思远说不定就在家里看她的笑话。


    “这太符合他那种小人的性格了!”她咬牙切齿地说。


    张思远骗完季彤,所剩的放神像的时间也不多了,他肯定马上回了家,很可能那之后就没再出过门。


    婚姻关系确实解除了,说明错误的办法也是办法。荆白不由得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287章 阴缘线


    张思远起码还留下了一套衣服,还有一张身份卡,贺林却是整个人都失踪了。


    季彤反复看了半天,把身份卡递还给了荆白。


    她的视线转向床上那套衣服,脸上露出几分解恨的鄙夷之色,片刻后方道:“张思远肯定死了。这种人,但凡活着,不可能不拿走自己的身份证。”


    荆白觉得这东西用处不大,但到底还是收下了,他没忘记还有周杰森和兰亭这两个盟友。


    至于季彤说的话,他也赞同,只是懒得说了,便和她点了点头,道:“我们准备走了。”


    有了昨天的经验,他觉得今天最好早些去红线媪处,和周杰森等人碰头的时间也要提前。


    昨日去得其实就晚了。但那时他们都以为第二天举行的仪式和第一天没有区别,谁也没想到红线媪给了个神像,还出了个谜题。亏得荆白谜题解得快,所以并没感到时间很紧,但季彤的经历也算是个教训。


    她开始得太晚了,虽然也有被张思远故意拖延了的缘故,但最后时间到时,天都快黑了。


    如果今天红线媪又给一个限时偏长的任务,再去得晚,说不定就得走夜路。之前还好,但想想白恒一昨天夜里听到过的声音——恐怕这里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太平。


    季彤两人才刚进来,还准备在张思远的房子里再搜一搜。她这次很郑重地向荆白道了谢,又问荆白两人准备什么时候去红线媪处。


    荆白看出她有合作的意图,并没有隐瞒,说:“午饭前就会去。”


    季彤一听这个时间,也明白了,苦笑道:“懂。我也算吸取教训了,今天也要早些去才行。”


    她没有明确提出合作,荆白也就未作回应。他点了点头,拉着白恒一离开了房子。


    快要走出院子时,荆白的视线触及到了院墙上的神龛。这个角度看不到神像,他脚步只是微微一顿,沉默了许久的白恒一就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去看看吧。”


    和预料的不同,张思远院墙上的神像,竟然没有任何变化。


    荆白注视着神龛中端坐的神像。


    出门前,他也看过自己家墙上那个,两个神像的状态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是盘“腿”端坐,也一样的只有头发,没有五官。


    张思远死了,神像却没有变……这是不是意味着,神像并不像他和白恒一讨论过的那样,会通过纸扎人伴侣,吸取他们的能量?


    可这样的话,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白恒一看不见,却急于知晓答案,晃了晃荆白的手,问:“它怎么样了?”


    荆白说:“和我们的神像一模一样,什么变化也没有。”


    确认过了神像,两人才走出了张思远的院子。荆白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现在也就八九点。


    他们没在这里耽搁多久,太阳还没升得很高。


    这个时间的阳光不晒人,只是浅浅洒在身边人的眉宇和发梢,给他乌黑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从荆白拿到张思远的身份卡开始就不怎么说话了,似乎有什么心事。


    白恒一不想说话,荆白也不勉强,反正他自己原本就话少,不会嫌气氛过于安静。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白恒一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怎么没和季彤谈合作?”


    这神来一句让荆白有些莫名其妙。他诧异地道:“还要谈?我的盟友已经够多了。”


    白恒一沉默了片刻,忽地道:“也是。季彤这种人,你要小心一些。除非她主动提出合作,并且你确信她的诚意,否则都别太相信。”


    荆白下意识应了一声:“我知道。”心里却奇怪起来。


    白恒一说的这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对方阅历很丰富,好像见过比他更多的人。这和他纸扎人的身份并不相符。


    而且,他忽然说这样的话,是想提醒什么,还是想交代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又静静地走了一段路。他们路过了不知多少座关门闭户的房子,屋里什么也瞧不见,黑漆漆的。


    荆白要负责帮白恒一探路,辨别方向,这让他很难避免看到白恒一的脸。


    每次看到他紧绷的下半张脸,荆白就觉得,身边这个人也像一座关门闭户的房子。就算再想往里看,也看不见他内心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荆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拿到这所房子的钥匙,但是他有种莫名的信心,他打得开这扇门。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喜欢白恒一这种急于交代他一些事情的语气,或者说,其中蕴藏的某些可能性。


    不同于白恒一,他很少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直接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白恒一顿了顿。


    他看不见荆白灼灼地凝视着他的目光,甚至对温度也不敏感。荆白虽然握着他的手,他却感觉不到对方手掌的温度。


    但是他有触觉。路玄的手平时握过来的时候,力道永远稳定,和他整个人一样,平静而坚决。


    现在他能感觉到,对方此时握得格外紧,紧得指尖甚至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白恒一知道他性情并非外人以为的那么冷漠,但也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将他放在心上。


    在他和对方结婚一年的印象里,路玄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两人虽然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他也只是负责打理对方家务,照顾生活,说得上熟悉,值得一提的细节却几乎没有。


    这种生活日复一日,记忆很难深刻,所以白恒一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记忆有问题。


    但第一天进村以后,路玄好像就有些变了。


    也不能说奇怪,就是感觉整个人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停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荆白的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他,见他微微垂首,片刻后才道:“知道张思远他们出事之后,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荆白心中一跳。白恒一的脸转向他,他此刻眉头紧锁,显出一种在他脸上极少见的忧悒,像是蒙上了看不见的阴霾。


    白恒一低声道:“我觉得……今晚,我们这边,可能也会出事。”


    他此时说话,连声线都变低了,声音很柔和,听上去却很低沉。


    荆白下意识地想看他的眼睛,却只看到一层黑布。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和抿得很紧的唇线。


    这张脸上其实很难读出情绪,但是荆白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低落。


    白恒一此时非常自责。


    从路玄拿到张思远的身份卡之后,白恒一就意识到,这事恐怕比他以为的严重得多。从他摸到村口那堵在众人的描述中“高耸入云”的墙开始,他就知道,这个村子可能有大问题,连带着他和路玄的关系,可能都和记忆中的不一样。


    果然,当夜开始,“供养”就出了岔子。虽然路玄本人从来没在他面前表露过要离开这里的意图,但白恒一希望他这么做。


    就算这会导致他自己最后被红线媪“回收”,也没有关系。


    所以他昨晚听到乐声之后,一早就叫醒了路玄。他以为这会是离开村子的线索。


    但等他们到了张思远的院子,荆白从被子下面摸到了张思远的身份卡,线索几经拼凑,白恒一才发觉,听到了娶亲的乐声,或许并不是好事。


    同样是天一亮就来的,季彤和罗意到得比他们早,住得很可能也比他们近,但他们昨晚就什么都没听到。


    如果说季彤他们还有可能是因为知道张思远的地址所以来得更快,那么,在白恒一知道住址的人中,周杰森和方菲才是离张思远的院子最近的。


    他听力固然好,但也只是比一般人好,并没有到能极大地跨越空间距离的缘故。


    如果周杰森他们昨晚什么都没听见……


    他有种忧虑,他们过来找的这一次,获得的线索有限,却可能招致不可预料的巨大灾祸。


    他说完自己的担忧之后,荆白就不说话了。


    听到这样的坏消息,他不想理人也属正常。


    白恒一心里发沉,他无法窥见荆白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对方依然稳稳地握着自己的手。


    白恒一虽已心乱如麻,仍旧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他定了定神,继续说:“等到了周杰森家,要先问问他们昨晚听没听见什么声音。如果没有,恐怕我们今夜……情形不妙。”


    他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但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性极大。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白恒一感到艰难万分,每个字脱口时,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坠得他连呼吸都近乎失序,行走的步伐也不由自主地变慢了。


    荆白就走在他身边,两人一直是同步行走的,白恒一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变慢了,却没有摔倒。


    那自然是能看见的人也配合他,放慢了自己的步速。


    他肯定也听见了白恒一的建议,却仍不回答。


    白恒一直觉路玄在等待什么,却实在不知他究竟在等什么。


    他这时已经没有试探的心力,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觉胸腔沉甸甸的,是种说不上来的沉重和难过。


    他想帮上忙,也努力了,但是又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在拖累他。


    杂陈的情绪像打翻的五味瓶,经过良久的沉默,最终在他心头酿出一坛壅郁而苦涩的酒。


    这当然是痛苦的,但是白恒一发现,自己竟然很擅长忍受它。或许也是因为……再大的痛苦,都比不上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重要。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谁让此时木已成舟。


    因此,在安静了许久之后,他最后还是轻轻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用尽力气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就越是轻巧。若不是这三个字是他自己说的,白恒一也觉得这人听起来实在欠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能说出来,对他而言已经竭尽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他不是个擅于表达自己真实情绪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这么做。


    但意外地,白恒一发现,说出来反而让他轻松了一些。


    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荆白除了在看路,就只在看他,虽然没说话,却一直静静注视着他;更不知道他自己直到道完那句歉,眉头才终于舒展,整张脸也从紧绷的状态松解开。


    虽然眉宇间依然像是笼着一层灰色的阴云,但荆白能感觉到,那扇关着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们之前总是隔着什么,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有时候是神秘莫测的红线媪,有时候是那层“供养”关系,有时候又是两个人各自的心事……


    但这次,荆白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了白恒一最真实的部分。


    荆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有些什么感受。心脏本身正怦怦地、急促地跳动,复杂而纷乱的的心绪像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的理智。


    正因为如此,他选择沉默不语。比起情绪上涌说出的话,保持沉默或许能让白恒一这样的人更进一步表达出他真实的情绪。


    他要打开那扇门,不允许对方再关上。


    但白恒一说到最后,竟然开始道歉……荆白听出来他很认真,甚至郑重,所以他几乎气笑了。


    白恒一没能等到他的回应,只能转过脸,征询地问:“路玄?”


    荆白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他只剩下语气还维持着那种惯性的平静。


    荆白终于停下了脚步,白恒一也跟着停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黑暗无光,白恒一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个时候,他又不得不久违地升起忐忑之情。


    他无法从对方的表情和眼神中提前得出任何结论,只能紧张地等待,等待着对方给予的判决。


    白恒一当然没有等到判决。屏气凝神许久,他等来的只是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反问。


    荆白问:“你说完了吗?”


    这句轻声的反问像一根细得看不见的线,白恒一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心脏好像就吊在这根线上,被高高地悬挂起来。


    这让他无法岔开话题,无法做出任何矫饰。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完了。”


    他们其实已经来到了周杰森的宅院外面,这才是荆白停下来的原因,但是他没告诉白恒一。


    周杰森他们应该就在等他们来,因为院子门是早就打开了的。方菲坐着轮椅,在几米以外,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惬意地晒太阳。


    她早看见了荆白两人,原本已经打起笑脸要打招呼,未及开口,似乎意识到气氛有异,举起的手臂又放了下来。


    荆白只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他凝视着白恒一茫然的脸,平静地说:“之前说过一次,现在我再说一次——我不在乎。”


    “不管你听见了那个声音,还是听不见;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不管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我都不在乎。”


    看见那张蒙着眼睛的脸露出明显的震惊之色,荆白狂乱的心跳反而平复下来。白恒一的震惊和意外让他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快意。


    带着那种快意,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还是说——如果今晚会发生什么,你准备临阵脱逃?”


    白恒一下意识地道:“那怎么可能——”


    荆白笑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中,他看着白恒一的目光清澄如水,唇边勾起一个很淡的笑容。


    在他常年少有表情的脸上,那是个足以说得上是冰消雪融的微笑——虽然白恒一看不见。


    他打断了白恒一接下来要说的话,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所以说……不重要。”


    只要能一起面对,不管会发生什么——那都不重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如是。


    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也没有无解的谜。


    当然,也没有他打不开的门。


    第288章 阴缘线


    “门不是开着吗,你们怎么还站在外面?”


    来人说话大大咧咧的,伴随着匆匆往外走的脚步声,正是周杰森。


    荆白转眼看去,男人身上甚至穿着围裙,他应该是刚洗完碗,一边擦手,一边从房门走出来。


    他路过方菲的轮椅时,黑发的女孩张了张嘴,试图叫住他。但一脸高兴的周杰森完全没注意到,方菲眼看着他向两个携手站在门外的男人走去,完全无视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只好默默扶住了额头。


    “大哥,你可来了!”


    他嘹亮的一嗓子喊出了荆白额头上一根青筋,连一脸沉郁的白恒一都没忍住,闷闷地笑了两声。


    荆白看了白恒一一眼,心里那点烦躁也消了,只剩下几分无语,眼看着周杰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们面前。


    他一看就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尚算年轻的脸上乐出两根褶子,笑眯眯地说:“昨天回去领了神像,果然发现我们的神龛也在院墙上,这关算是平安无事地过了。”


    “这不,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他一边将两人往里迎,一边嘴不停地说:“哥,你脑子真好使,江湖上不以年龄论长幼,我叫你一声大哥都是应该的……”


    荆白嘴角一抽,终于忍不住抬手道:“别叫大哥了,我没这习惯。”


    周杰森吃了一惊,还有男人不愿意给人当大哥的,难道要当爸爸才够?


    他看了看荆白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心想他也算是没包袱的人儿了,但这可真有点叫不出口。


    荆白看着他古怪的脸色和打量自己的目光,总觉得他是想岔了,遂脸色逐渐变黑。


    白恒一适时地打了个岔,他平和地说:“辈分别叫大了,他听着不习惯,你跟着兰亭叫路哥也行啊。”


    荆白迅速点了点头,周杰森挠了挠脸,竟是两人都松了口气。


    正常情况下,白恒一这时候应该出去,留周杰森和荆白在里面说话,但是他这次站着没动,周杰森有些困惑,荆白对他道:“你去接一下方菲,我有点事需要向你们确认。”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摇了摇头,清秀的面容显出几分困惑。


    “没有,昨晚很安静啊……我什么都没听到。”


    白恒一追问道:“深夜之后也很安静吗?”


    方菲肯定地点了点头,确认道:“真的。”


    白恒一的心沉了下来,虽然之前就有所猜测,但此时尘埃落定,依然让他有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荆白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在他手心敲了三下作为提醒。


    说过的话,他不打算再强调,白恒一果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侧过脸来冲他笑了笑。


    “等等,什么情况啊?”周杰森看着眼前两个人似乎又有那种“心照不宣”的意思,好像只有他还在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们昨晚是听见什么动静了吗?我怎么这么迷糊呢?”


    荆白对此反应倒很平静,他说:“不急,还有别的事情,等兰亭他们来了再说。”


    昨天红线媪给的突如其来的限时任务让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兰亭和王坚今日也比昨天到得早。


    院子门和房门都是敞开的,他们没等多久,兰亭和王坚就来了。脸色苍白的少女今天看上去比昨天又憔悴了一些,她走进房子里时,第一反应是将所有人的脸都细细看了一遍。


    荆白准确地从她没有表情的脸和飘忽不定、却四处游移的目光上读出几分不安。


    联想到她昨天说过的话,荆白隐约猜到了什么。没等兰亭说话,他问:“我们的‘气’又有变化了?”


    兰亭猛地抬起头,向来飘渺的目光此时凝聚在了荆白身上。


    在场的三个纸扎人脸上更是露出诧异的神色。


    “气”的事情,兰亭提议对纸扎人保密,是以荆白之前连白恒一都没有透露过。但现在六个人都在,他却直接问出来了。


    兰亭注视着荆白。


    昨天神龛的事情之后,她和周杰森已经将荆白视为这个团队的实际决策者。


    兰亭知道荆白不可能是一时失言,脸上却也没有出现什么愤怒之色,只是显得有些不解。


    她反问荆白:“真要现在说吗?”


    荆白知道她的顾虑,便道:“那就先听我说吧。”


    他将张思远的身份卡拿了出来,把昨夜白恒一听到的声音,以及他们顺着声音的来处找过去,再遇到季彤两人之后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当然,也没漏掉季彤转述的罗意救了她这个关键信息。


    有了这件事,很大程度上能够证明纸扎人们的立场。就算纸扎人伴侣们受限于契约限制,不能亲手伤害他们,也可以对他们的处境隔岸观火。


    但昨天,若不是罗意主动出来找季彤,她应该已经死了。


    在场的没有傻子,这些事情一说完,荆白不需点破,他们自己也明白了。


    周杰森还拿着张思远那张身份卡看来看去,兰亭已经下了决心。她飘忽的目光从众人头顶一一掠过,最后回到荆白身上。


    她注视着青年眉清目朗的面容,和那双沉静宁定的眼睛,慢慢地说:“今天的‘气’……确实变了。”


    她比划了一下头顶的位置,轻声说:“我昨天不是说,我觉得你们身上的‘气’变淡了,但不太确定吗?”


    “我现在能确定,确实变淡了。”


    此言一出,客厅里的氛围变得分外静默。


    若说纸扎人们的沉默不语是基于不了解事实的迷惑,那荆白几人的沉默就是出于对危机的不祥预感了。


    周杰森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这——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吧?”


    荆白见兰亭的目光依然在纸扎人们头上逡巡,心中隐约有了猜测,知道兰亭恐怕还有更惊人的话没说出来。


    果然,兰亭接着周杰森的话道:“不止。还有一件事,我昨天没说,因为实在看得不清楚。但今天也能确定了。”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咬了咬嘴唇,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到荆白脸上。


    神情淡漠的青年似乎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冲她轻轻点了点头。他冷静而清明的目光让兰亭心中一定,想想事已至此,不如全都说明白了,便一鼓作气道:“王坚他们,第一天的时候是没有‘气’的,但是昨天起,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有了一点点,今天起来之后就能看清楚了。”


    “刚才进门之后,你们两位的伴侣也是一样。”


    “很淡,但他们身上确实都有了‘气’。”


    俊秀的面容上,两道轮廓锋利的眉毛挑了起来。


    荆白从她的表现中猜到了几分,这时并没有很惊讶,接着补充道:“所以,‘气’不是消失了,只是完成了转移?”


    在这之前,因为失忆,兰亭自己都不清楚“气”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觉得黑色太多的人给她感觉不好,因此主动选择和白色更多的两个人合作。


    之前几人就猜测过,他们对纸扎人的“供养”应该是用自己的生命力之类的东西进行的,兰亭看到“气”的转移,只是让这个事实变得更直观,也让他们对“气”的概念有了一些意识。


    周杰森咋舌道:“所以,‘气’这个东西,确实是和我们的健康挂钩的,对吧?”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叹道:“难怪今天感觉今天人更虚了,明明睡得挺好,一早起来还是疲沓。”


    几个纸扎人在旁边,听也听明白了,他这样一说,坐在轮椅上的方菲就忍不住绞起了手指,说:“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供养’会变成这样,明明——啊!”


    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似乎触犯了禁忌,整个人伏在膝盖上发出痛苦的惨叫。


    周杰森吓了一跳,蹲在她轮椅前,手忙脚乱地去摸她的伤口,被烫了个激灵,只得把手移开,叹着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怪你的意思!不能说的话就别说了……你现在好点没?”


    方菲从膝盖上抬起头,她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像纸,片刻后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没事”,精神却明显萎靡了许多。


    周杰森心有余悸地道:“这也太吓人了……”


    荆白从方才起便面露思索,他在想一个问题。


    虽然明白了“气”大体上代表什么,甚至证实了“气”的转移,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


    他双目直视着兰亭,一字一句地道:“这个问题很重要,我知道‘气’这个东西,你只能看到浓度,可能有些难判断。你只说个大概也行。”


    兰亭见他神色郑重,用力点了点头,听荆白缓缓地问:“是我这里变淡了多少,白恒一那里就出现了多少吗?”


    兰亭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她飘渺的视线在几人头顶上的那一小片空中不断游移,似乎在极力回忆和判断。


    荆白知道这对她来说有些强人所难,因为兰亭只能看到‘气’的颜色。


    色彩不比数字或者文字直观,浓淡程度的变化,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何况兰亭没办法看到变化的过程,只能看到结果。


    黑发的少女脸色甚至都变得更加苍白,因为思考得太用力,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都被她自己咬得发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非常缓慢的语速道:“根据我的印象,我觉得……不是。”


    说出这个判断,她自己也放松了不少。长长舒了口气之后,她补充道:“昨天能看到的太模糊,今天又全凭记忆。如果到明天,我应该就能完全确定了。”


    荆白点点头,周杰森纳闷地道:“按你今天的判断,我们的‘气’在转移的过程中还损耗了。不在方菲他们身上,难道是去了红线媪那儿?”


    可是红线媪不知道是不是知晓兰亭的特殊能力,每次见她时,她那里都漆黑一片,至今还没人见过她的真容呢。


    这是荆白之前猜过的,但他现在有了新的想法:“神像上有没有‘气’,你看过吗?”


    第289章 阴缘线


    兰亭叹了口气。


    家里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神龛,又从红线媪那里取回来一个神像,不怀疑是不可能的。


    但她今天早上起来之后也仔细看过 ,结果是……


    “没有。”


    那这个线索等于又断在这儿了。


    “我也觉得这神像挺怪的。”周杰森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他说:“早上那会儿,我还伸手去试了一下呢。”


    在场另外五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脸上。坐在轮椅上的方菲反应最大,仰着脸,看他的目光格外震惊。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事,忍不住道:“神像这种东西,都放进神龛里了,是能随便动的吗?”


    周杰森被看得莫名其妙,他挠了挠脸,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无神论者!再说,不去动怎么知道不能动呢?”


    荆白立刻问:“怎么个不能动法?”


    周杰森做了个很怪的表情,说:“很离奇,真的!神龛不就是在墙上挖了个坑吗?今天早上方菲做饭的时候,我闲得没事,就寻思把那个神像拿出来再看看……结果那个坑的位置,我的手怎么都伸不进去!”


    原来是这个“动”。兰亭先松了口气,她以为周杰森做了什么作死的事情,这时便道:“这也不奇怪,它不是昨天就会自己在神龛里打坐吗?”


    见周杰森撇了撇嘴,她补充道:“这种东西,你最好别去乱碰。虽然它看着不是正神,但毕竟是个神像。”


    周杰森正正经经地应了一声。他其实不是故意的,早上的时候,是想着昨天不也是一路扛着神像回来的,检查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想拿出来看看。直到拿不出来,才意识到它可能确实有些神异。


    他忍不住道:“既然神像没吸走我们的‘气’,又在我们的院墙上,那它是不是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啊?”


    荆白摇头道:“不要侥幸。如果真有,张思远就不会死了。”


    周杰森嘟囔道:“他死不是自己作死非得离婚搞的吗……”


    荆白没有回应,只平淡地说:“可以准备出门了,红线媪那儿,今天要早些去。”


    临走之前,周杰森硬拉着兰亭去自己的神像面前看了一眼,见兰亭也是摇头,才松了口气。


    荆白看着神龛中面目空白的神像,试着像早上的周杰森一样伸手去触摸。


    果然摸不到。


    放置神像的明明是个四四方方的方形空间,昨天也是他们把神像放到最里面,让它倚着墙面坐稳,这时候却伸不进去了,触感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


    周杰森在旁边摊了摊手,示意:看吧,就是这样。


    直到走到红线媪的院子,荆白也仍在思考神像的问题。


    虽然神像目前没有任何异常,但荆白内心深处还是无法信任它,毕竟……这是红线媪给的东西。


    虽然昨天没有人真正受害,但那三炷香的限时威胁,听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好神干得出来的事。


    他们六个人正要先后走进院子,荆白带着白恒一走在最前,正好看见七号黎梦急匆匆地从院子门口走了出来。


    她只有一个人,没带她的伴侣冉小月。


    看见荆白时,她脚步一顿,似乎想打个招呼,但目光移到他身边的白恒一时,神色就变了,脸色骤然变冷,只匆匆朝荆白点了点头,就独自离开了。


    荆白后面就是周杰森和兰亭。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去,黎梦以同样的方式路过了周杰森,只在经过兰亭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瞥了一眼王坚,将兰亭拉到边上,附在耳边说了两句话。兰亭回了她一句什么,两人显然话不投机,黎梦冲着兰亭摇了摇头,果断地离开了。


    兰亭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等她赶上来,荆白才问:“她说什么了?”


    兰亭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周杰森,因荆白和兰亭都带了各自的伴侣行动,方菲今天难得提出要求,不愿意再留在家里。她今天还被罚了一次,周杰森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也推着她来了。


    兰亭有些犹豫。黎梦这话说得不客气,给王坚和白恒一两个大男人听见倒也罢了,当着方菲这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她还真有些开不了口。周杰森便催她:“你就说吧,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兰亭无奈道:“她说,让我有点危机感,没事别带着王坚他们瞎晃悠……”


    其实黎梦原话更尖锐,说的是“你有点危机感吧,过了两晚上,难道还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别一天到晚带着这些东西瞎晃悠,你不要命了我还想要呢。”


    荆白看着她为难的脸色,知道她肯定还润色过了。周杰森也感觉到了,忿忿地说:“不是,我说,有她什么事儿啊!”


    兰亭阻止道:“别这么说……”


    虽然黎梦的话难听了点,但兰亭觉得她是提醒的意思更多。


    他们俩还在说话,站在最前方的荆白的视线已经投向了眼前鲜亮的红瓦小楼,以及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


    白恒一虽看不见,却知道他不是举棋不定的脾气,这时便松开他的手,道:“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荆白知道就算让他去石头桌椅那边坐下,他肯定也不会去,索性也不嘱咐,道了声“好”,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前。


    他站定不过数息,便听见面前缓缓响起嘎吱嘎吱的木头摩擦声。随后,关紧的黑色大门,右边那扇往外打开了一个小缝,露出门内的漆黑一片。


    两天以来都是这样,看着黑,里面还有一层帘子呢。荆白面不改色,拉开门就进去了。


    红线媪那非常有特色的、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三号,你来了?”


    荆白这次懒得走流程,随口应了一句:“嗯,来了。”


    比起前两天,红线媪这次的态度似乎温和了一些,她对荆白道:“你和你家这个,最近相处如何?”


    她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荆白心中警铃大作,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嘴上却平平地回道:“和睦融洽,一切正常。”


    红线媪没有立刻回应,荆白索性往前走了两步,说:“不是要进行仪式么,我现在过来?”


    他指的“过来”,当然就是那层“结界”。


    红线媪笑了一声,但她声音太哑了,听起来不像是笑,倒像是什么锈蚀了的东西摩擦发出的怪声。


    她慢悠悠地说:“今天不用你过来。”


    荆白呼吸一滞,偏红线媪慢条斯理的,他不问,这老太婆就不说下句。


    荆白握紧拳头,默默忍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吸了口气才接着问:“那您给个准话?”


    红线媪幽幽地说:“早先虽是你们自愿同我老婆子签了契约,可惜人心易变,我瞧着,有些人是有心反悔。若我不给机会,倒显得多不近人情似的。


    “今日,我给你们指条明路。你若是有心解除婚姻关系,就沿着我这房子,一路往北走。走到底,自然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你也别担心你家的伤害你。那个地方他们进不去,那个东西……他们也反抗不了。”


    荆白刚开始只是眉头皱了起来,听到后面竟然越来越心惊。他没有心情再同红线媪绕弯子,直接问:“这个步骤能不能跳过,算不算正式仪式的一部分?如果解除了婚姻关系,白恒一会怎么样?”


    红线媪道嗤了一声,讥讽似的笑道:“解除了婚姻关系,他怎么样,和你还有什么相干?你这人看着冷心冷肺的,倒看不出是个情种。”


    黑暗中,荆白神色沉冷,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第一天加固仪式的时候,您还说我同白恒一情深义重,是对难得的爱侣。”


    “哦,我说过吗?”红线媪拉长了声音,用极慢的语速说:“我倒是不记得了。或许人心易变,就是如此。今日山盟海誓,明日就痛下杀手的所谓爱侣多的是,我只是提供你们一个反悔的机会罢了。”


    荆白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不耐烦地道:“我的仪式,我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不留你了。”


    她重新变得沉默,荆白听到背后的帘子“唰”地一声拉开的声音,随后连门也嘎吱嘎吱响了起来,送客的意思十分明显。荆白试探着再叫了红线媪几声,她也不应,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他的问题。


    荆白没有办法,只好退了出去。


    他打开门,几人都站在屋外,白恒一离得最近。蒙着眼睛的青年听见开门的声音,急匆匆地迎了上来,问:“怎么样?”


    荆白说了句“没什么”,转头示意周杰森可以进去,还补充了一句:“不是限时任务。”


    周杰森奇怪地看着他。


    路玄自己可能没觉得,但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拿到神像的时候还要差。昨天面对只有三柱香时间的限时任务,也只是神色肃穆,不见他怎么着急。今天看着却脸色发白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路哥,里面没出什么事吧?”


    当着白恒一的面,荆白不想多说,只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周杰森转头看兰亭,兰亭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多问,赶紧进去再说。


    周杰森一想也是,既然不是限时的,起码不是最坏的情况。


    他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工作,带着满腹疑云往里面走。白恒一和荆白依然站在门口不远处,经过两人身边时,周杰森听见白恒一轻声问荆白:“怎么进去一趟,手这么凉?”


    周杰森心里更紧张了,脚下差点打个踉跄。


    路哥不是在安抚人心,就是在粉饰太平!


    肯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290章 阴缘线


    进去时的惴惴不安,出来时都换作了一言难尽。


    周杰森先看了方菲几眼,又看了荆白和白恒一几眼,这才摇着头走到了方菲旁边——兰亭就站在她身边。


    兰亭飘忽的目光在他脸上掠了一圈,问:“什么情况?”


    周杰森含糊地说:“不太好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兰亭秀眉一蹙,看了看自己的站位,正好在方菲和王坚中间,隐约猜到了些端倪,这时也不啰嗦,提起裙子就往里走。


    等她出来的间隙,周杰森的目光忍不住地在前方两个高挑的人影身上打转。


    虽然现在并没有认路的需求,但他们俩的手非常自然地交握在一起。


    路玄这个人吧,对着谁都是冷冰冰的。周杰森留心观察,总觉得他和白恒一说话时,言行举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很神奇,他们俩站在一起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亲密融洽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从灵魂开始相配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这个副本里的其他人好像也不这样吧?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方菲一眼。


    女孩坐在轮椅上,他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再仔细一看她的视线,竟然也是瞧的那两个人的方向。


    ……行吧,起码有相同的爱好。


    荆白对视线很敏感,他当然知道谁在看他,他只是懒得回头而已。


    白恒一方才问他手凉,是因为他越想越心凉。


    第一天时,所有人对自己的“伴侣”几乎都是自带好感的,就连号称自己不婚主义的周杰森,都说方菲除了残疾以外就是他的理想伴侣,他只是不能接受和相信自己结婚了。


    但如果他们一直跟着红线媪的思路走……不,哪怕没有跟着红线媪的思路走,也很难不对身边的“伴侣”产生怀疑。


    第一天时他就发现了,在这里的七个人,大部分都多疑善思,想得多,说得少,这样的一群人,两天过去,就算反应再迟钝,恐怕也知道身边的“伴侣”不是人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基础的观念就不说,最要命的是,纸扎人们每天晚上都在吸取他们身体的能量。


    再坚固的好感都不可能经得起这样的消磨。


    如果不是罗意昨晚救了季彤的命……今天的她会怎么选?


    只怕她的看法,会和今天的黎梦的看法差不多。


    甚至……周杰森和兰亭,也可能会选择解除婚姻关系。因为按照正常逻辑,没有婚姻关系,也就没有“供养”的理由,起码可以保证自己的身体状态不会变得更差。


    但是,红线媪可只是说了,“那个东西”可以解除婚姻关系,却没说过可以解除他们之间的契约。


    “婚”虽然是他们和纸扎人结的,契约却是和红线媪签订的。


    如果解除了婚姻关系,那契约呢?契约上有没有规定这种情况如何处理?


    荆白只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想告诉白恒一,白恒一问起时,就试着绕过去,几次之后,白恒一笑了。


    荆白再次把话题扯开的时候,白恒一没有接话,反而侧转过来“看”着荆白,表情甚至有几分戏谑:“看来是这话听了对我不好,我不问就是了。”


    荆白哑了一下,白恒一的手还安慰地拍了拍他,荆白忍不住道:“你又知道了?”


    白恒一唇边泛起一个荆白总觉得很眼熟的微笑,懒洋洋的,又有种莫名的包容感。


    带着这个笑,他轻声说:“绕弯子说话是我的强项,可不是你的。”


    荆白就不说话了。白恒一看不见他白净的面颊微微泛红,还问:“是不是也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荆白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倒更希望白恒一一直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但是红线媪今天特地强调了“那个地方”他们进不去,荆白不想冒险,便说:“对。”


    这时,穿长裙的少女也推门出来了。


    王坚走了过去,兰亭抓着他空空的袖管,款款走下台阶。不知是不是因为从荆白和周杰森的反应上看出了什么,她似乎早有准备,现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走过来问荆白:“路哥,你要去吗?”


    荆白点了点头,说:“去。”


    白恒一他们自然都要回去,只是他们三个人的组合……倒是有些麻烦。


    方菲说:“回去的路上又没有台阶和上坡,我自己也能推回去!”


    王坚并不赞同,但是指了指自己和白恒一:“我来指路,他推,可以的。”


    白恒一点了点头,他接过了方菲的轮椅,对周杰森道:“放心吧,一定给你平安送到。”


    他说完还催荆白:“你们不是要去没去过的地方?赶紧出发吧,这村子够大的,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


    周杰森对白恒一和王坚连连道谢,荆白默默瞥了白恒一一眼,见他表情平静,唇边微微带笑,目光不禁多停了片刻,才道:“走吧。”


    他们一路往北走,这是和他们三个人的住宅都相反的方向,季彤也住在南边……


    二号和七号的住处暂且不知道,这样一看,难道所有人都住在南边?


    季彤昨天说过,她被张思远骗了,沿着红线媪院子一路往深处走,越走越荒僻,周遭连房子也变少了,她心里发慌,只得折返回来。


    这样看,她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线。


    之前嘱咐兰亭的七号,现在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


    此时正值中午,太阳将人的影子照得短短的。虽然村子的温度尚算宜人,但正午的阳光晒在脸上还是微微发热。


    周杰森惦记着方菲他们——虽然只是要回家,但三个人中竟无一个健全的,想想都让人担心,忍不住频频回头看。


    好在他看了好几次,都只看到白恒一稳稳地推着方菲的轮椅。王坚走在方菲轮椅旁,似乎在预防突发情况,看着倒没他想象的那么令人担心。


    而且他们竟然走得也不慢,周杰森看着白恒一的背影,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个盲人。


    他心里又是放心,又是纳罕,忍不住一直回头,结果前头正要拐过一个弯,他险些一头撞在拐角墙面上,走在他前面一步的荆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顿住脚步伸手一扶。


    亏得他扶了这一下,周杰森才没撞上去。他站稳了才发现自己方才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了荆白那条修长的手臂上,不禁吓了一跳:“卧槽谢谢谢谢!我刚没看着——路哥我没压着你手吧?”


    没压着是不可能的,荆白自己活动了一下手臂,淡淡道:“没事。”


    他走出了拐角,才睨了一眼周杰森:“在这种地方,你走路还不看路?”


    周杰森心道怎么就这种地方了,不还是这破村子吗——他方才注意力都放在身后了,走路走得心不在焉,等他也转过这拐角,就意识到荆白所言非虚。


    明明是大中午,这路怎么越走越暗,也越来越冷了?


    村子里没什么大路,都是沿着房子组成的小巷曲曲折折地往前走,但是越往北走,房子就越破。


    他们住的南边,除了他们几个人住的有院子,其他的房子都是平房,但好歹也说得上干净。


    但现在——


    周杰森忍不住左右转着脖子看。


    小巷狭窄而阴冷,周遭的墙面生着青苔,哪怕没碰到,视觉上也有种黏黏的湿冷感。这还算好的,有的墙面生出了大片大片的霉斑,灰黑色的霉斑渗透白色的墙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周杰森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眼睛挪开了,看着实在不舒服。


    地面也是,灰扑扑的,青苔都不容易看见,周杰森被荆白说了之后格外小心,就这样还差点滑了。他惊魂未定地扶了把墙,触手发黏,才发现自己摸到了霉斑,恶心得猛力拍手。


    兰亭看了他几眼,周杰森为了缓解尴尬,干干地笑了一下:“这地方……一点人烟都瞧不出,平时应该没什么人来吧。”


    荆白却忽地停下了脚步。


    “路哥,你看什么呢?”


    前面的房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白墙黑瓦。木制的大门贴了个褪色的红色福字,却是在门缝中间的,把一个端端正正的“福”贴成了封条。


    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周杰森和兰亭对视一眼,几步赶上,顺着荆白的目光看去。


    毕竟是平房,门在这边,窗子就在几步之外。但是……这是一扇被打破了的窗户。


    之前路过了无数间平房,都是关门闭户的,但门窗起码都完好。怎么这间房连窗户都被打破了?


    荆白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到这扇窗户前。


    想进去看是没门的,第一窗户玻璃不是全碎了,只是破了一个洞,玻璃碎片还散在地上和窗户边沿;第二,这里的平房不知是不是为了防盗,家家户户都装栅栏,连荆白他们的房子都是如此。


    只是打烂的地方没有窗纸,往里瞧瞧还是可以的。


    荆白弯下腰,透过打破的地方往里看——


    无甚稀奇,很普通的农家平房。陈设也很简单,没什么大件。几张桌椅板凳散放着,桌上几个杯子,应该是空的。没有食物,也没有人影。


    虽然是中午,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门窗紧闭,透不进光,里面显得很昏暗。


    荆白没看出什么,见兰亭和周杰森也凑了过来,正要退开,往外撤了一步,脚步却忽然一顿。


    不对……


    不管是外观和光泽度上,似乎都有点问题。


    这时,周杰森也道:“我怎么感觉窗口这柜子,还有那个桌子都有点怪呢。现在的光线下,不该是这颜色吧??”


    他一边说,一边向荆白投来疑问的目光,荆白点了点头,说:“像纸的。”


    但是不能确定。


    站在最边上的兰亭看了看栅栏的宽度,还有窗户的破口,伸出自己纤细的小臂比了比。


    兰亭个子不矮,身材却纤瘦,胳膊自然也细,手伸出来看着五指细长,握起来拳头却不大。她静悄悄地比完,心里有了数才开口,轻轻地说:“试试看就知道了,我应该能摸得到。”


    窗台底下就是柜子,她的手臂细得足够穿过栅栏,能通过破口摸到柜子的材质。


    周杰森和荆白就见兰亭捋起袖子,把手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穿过窗口。


    拂去柜子上的一层薄灰之后,她秀气的双眉微微扬了起来。


    她把手收回来,一边用力拍着手指上的灰尘,一边肯定地对两人说:“就是纸的。”


    周杰森纳闷地道:“家具怎么会是纸的,这能用吗?隔断这种东西用纸的也就算了,柜子、桌椅这种用纸的,怎么承重啊?”


    荆白回过身,透过窗户上的洞,用全新的目光观察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


    他的语气却很平稳,说:“那说明,会使用这些家具的住户,根本就不需要承重。”


    周杰森很快联想到了什么。他张开了嘴,震惊地道:“纸……你的意思是,这些房子是给纸人住的?”


    “反正不可能是正常人。”荆白没有新的发现,直起身子,说:“走吧。”


    他继续往前走,周杰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一脸淡定的兰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淡定,因为他自己已经背后发毛了。


    他忍不住说:“也不一定吧,你看窗户和门,都是用的正常的玻璃和木头……”


    这次是兰亭看了他一眼。


    她平时的目光很飘忽,容易让人找不到焦点,但这次因为是特地转过头看着周杰森,所以叫他无法忽视,只能直视着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她说:“你没发现吗?门和窗都是正常的材质,是因为它们都有同一个用途。”


    她又大又黑的眼仁黑洞洞的,直视着周杰森,衬着她消瘦而苍白的脸颊,似乎在轻语呢喃,却让周杰森一股寒意直通天灵盖。


    少女的嗓音惯来是轻飘飘的,这时候听着,有种轻柔而平静的鬼魅感:“那当然……是为了防止它们跑出来了。”


    第291章 阴缘线


    那现在,玻璃都打破了……


    里面的纸人已经跑出来了?!


    周杰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兰亭看他脸色白得像纸,笑了一下,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荆白。


    “诶——等等我!”周杰森说什么也不敢落在最后了,他和荆白走了个并排,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


    他们还在继续往北走,房子确实也渐渐少了,环境也变得更加荒凉破败,但有了荆白和兰亭的话,周杰森没有忽略他们路过的每一间平房。


    几乎每一间的窗户都有破洞……


    里面的纸人肯定是逃出来了,但是……他们逃去哪儿了呢?


    方菲他们肯定不是这里面的纸人,因为周杰森每天都推着方菲的轮椅。轮椅上的重量他是能感受到的,起码白天时候的方菲的体重符合她的外表。


    但这样只让周杰森更迷惑了,这些房子里的纸人逃出来,总不是为了消失在人海吧?


    他们越走越远,直到荆白都觉得两腿开始发酸,才终于看见了前方分出了两条岔路。


    道路的中间立了一个破旧的木牌,灰扑扑的,远远看着还透了点红色。


    周杰森看得脸都皱了起来:“不是说走到头就能看见吗,怎么分出来两条路啊?这木头牌子上面还红兮兮的,不会是血吧?”


    荆白走在最前面,离得也最近,他没有理会周杰森在后面嘟嘟囔囔,神态自若地走过去,拂去了木牌上的灰尘。


    哪里是什么血迹,其实是用红漆画了个右转的箭头,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主要是木牌立的时间长了,红漆自然也褪色,变成了暗暗的红,再加上书写时自然往下流的液体,看上去就显得不祥起来。


    荆白若有所思地看着木牌上的字,周杰森这时也走到了,看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清、净、台、由、此、去。”


    “清净台?”周杰森自己念了一下,说:“六根清净那个清净吗?那应该就是红线媪说的离婚的地方吧!”


    荆白此时也在回忆红线媪说的话,她说:“走到底,自然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他们走到尽头,却分出了两条岔路。有趣的是,路牌明明在道路中间,却只指示了其中一条路。


    按红线媪的说法,正如周杰森所说,她说的肯定是清净台这条路。


    荆白的视线却不由得投向了另一条路的方向。


    这条路,没有木牌指路,甚至更加破败。因为右边显然还有不少人行走过,还有个清晰的小路的形状,左边却已经长满了荒草,只能隐隐通过更稀疏的痕迹,看出原本的路的轮廓。


    荆白盯着木牌的功夫,周杰森转头看了一眼兰亭,问:“你好点了没?”


    兰亭似乎原本就身体不好,第一天来时,就能看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经过两天晚上的供养,体力变得更差。


    他们走到这里时,荆白自觉是脚下发沉,周杰森已经觉得腿里跟灌了铅似的,兰亭就更是勉强。


    她能跟上,是多亏了她自己性格坚韧,一口气顶着硬撑;周杰森又提醒荆白稍微放慢速度,不然兰亭就要掉队了。


    但走了这么远下来,她此时依然脸色煞白,气喘吁吁,连额前的头发都湿透了,看上去十分狼狈。


    趁着荆白看路牌的功夫,她歇了一会儿,怦怦跳的心脏才舒缓下来。只是嗓子还是发干,见周杰森问她,也难开口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缓过劲儿了。


    周杰森便说:“路哥,咱们现在走吧?”


    他身前两步,身量高挑的青年回过头来。


    周杰森每次和路玄说话,都觉得视角很不习惯。


    他自己不矮,实打实的一米八多一点点,既不含鞋底,也不含四舍五入,走在人群里比大部分人都高一些。但是自从来了这个副本,路玄明显比他高,周杰森目测了一下至少一米八五,路玄的伴侣白恒一虽然是个盲人,但比他还要高一点。


    他每次和这两个人说话,目光都不由得要往上抬一点,不得不说真的很不习惯。


    比如现在,周杰森就不自觉地微微仰起了脸。


    远方的太阳已经开始逐渐西移,荆白回头时,金黄的光线与阴影一同降临在他脸上,竟正好是半明半暗。


    恰到好处的光线落在他俊美无俦的五官上,以峻拔的鼻梁为分界,原本暖洋洋的阳光衬着那漠然的、冰雪般的气质,显出一种冰凉的的莫测之感,极美,又极难捉摸,看得周杰森一阵手痒。


    这脸、这光线、这气质——要能拍下来就好了!


    他不禁愣了一下,这让他多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荆白说了什么。


    这句话本身也足够让他震惊,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路哥……什么叫你不去了?”


    荆白向着左边的岔路潦草地指了一下,说:“我走这边。”


    可是路牌指的分明是右边啊!


    而且红线媪都说了,到了地方自然知晓,这个说法和路牌的指示也对应得上。反而是左边什么指示都没有……


    连兰亭都忍不住劝道:“路哥,怎么看都是清净台的方向更对得上红线媪的说法。”


    何况,从昨日的情形来看,红线媪哪怕给的是限时任务,说的线索指向也是对的,荆白自己都是根据她的说法找到的神龛……怎么今日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想起眼前的青年,从进了副本以来,几乎都和他那位蒙着眼睛的伴侣形影不离,周杰森和兰亭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周杰森看着眼前神情冷淡的青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头哽了一下,才道:“那个什么,路哥,我们就算去了清净台,也不代表一定会解除婚姻关系的……”


    兰亭点了点头,补充道:“红线媪只是说了有方法,总不至于去了就是解除了关系,我们总得先过去了解一下情况。”


    荆白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们分开走。你们往那边去就行,不用管我。”


    周杰森和兰亭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商量好了,结盟后以荆白为首,但脑子是自己的。有自己的思考,就不可能事事盲目地和荆白同步。


    比如现在,红线媪说了,路牌也指了,路玄偏要一意孤行。既然实在意见相左,虽然无可奈何,但他们也只能分道而行。


    两人对视一眼,周杰森挠了挠头:“那,路哥,我们就去清净台那边了?”


    荆白点点头,他知道周杰森和兰亭肯定不会跟他一道。他们两个,连带早上的季彤,都不是甘愿冒险的人,和他的节奏并不同频。


    告知完毕,他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转身,在周杰森和兰亭复杂的目光中和他们分道而行。


    沿着那条几乎被野草隐没的小路独自前行时,荆白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影。


    比他高一点,走路的节奏很随意,身形却挺拔潇洒。荆白对这个背影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像那个人随时会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笑着和他打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荆白有种感觉。


    如果白恒一不是他的“伴侣”,如果他和自己、和周杰森等人拥有同样的身份……他一定能懂,荆白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


    分别之前,周杰森和兰亭说的那些话,荆白早就想过了。


    昨天放神龛的地方,证实了红线媪说的话确实有深意。走过来的这一路上荆白都在思考,结论确实也和兰亭两人说的差不多。


    他当然知道清净台这条路不代表进去就是“离婚”,否则他会直接选择不来,不会和他们一路走到这里。


    事实上,荆白真正改变主意,就是看到岔路和路牌之后的事。


    他们一路朝着正北方走过来,走到底,看到的却是两条岔路。


    看到岔路和路牌之前,荆白没有多想,但见着了岔路,他就忍不住细细回忆红线媪的每一句话。


    她前面说“解除婚姻关系,就一路往北走”,后面却说“走到底,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有没有可能……一条路是“解除婚姻关系”,一条路是“解决的办法”?


    荆白当然无法确定,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足以让他前去一试。


    他一个人静静走在小路上,野草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远处荒凉得像是一片旷野——但不是真的旷野。


    荆白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一阵,野草竟然越来越密。他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脚下小路和野草的分界,步履也开始踌躇,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往前。


    但等他再抬起头,极目远眺,竟然就看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建筑物的轮廓。


    荆白微微眯起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远处的确是有间屋子。


    主体偏灰,又好像带点红。再往远了看,就是仿佛和遥远的天际连在一起的、高耸入云的白墙了。


    虽然已经有些累了,但眼见着前方真的有东西,荆白还是加快了脚步。


    有了目的地,脚下的路就只会觉得越来越短。荆白不自觉地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已站在了这间建筑物面前。


    建筑物主体是灰色的,屋檐、砖瓦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围墙却是红的,荆白远远看见的那点红便来自于它。只是因为蒙尘,颜色变得不鲜艳,远看就不太明显。


    它的存在其实很不合理,因为这几乎已经是一片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荆白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没有任何其他的建筑,更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烟踪迹。


    但它看上去……明明是个非常需要来往人潮的地方。


    朱漆大门紧闭着,荆白没有着急去推,而是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牌匾。


    牌匾上蒙了很厚一层的灰尘,但因为匾是黑的,字是烫金的,还是勉强能辨认出来。


    荆白凝视着这块牌匾,轻声念道:“月、老、祠。”


    第292章 阴缘线


    荒郊野岭里,忽然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若是个镇邪的神庙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月老祠,这可真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但荆白一路从远处过来,这里确实也不剩下别的什么了,只得这座月老祠。


    荆白没怎么犹豫,就上前去,试着去推眼前这扇朱漆大门。


    门虽看着是紧闭的,却没闩上,荆白稍一用力,就听见长长的“嘎吱”一声响,眼前竟然腾起一小片灰尘,逼得他不得不退了两步。


    好大的灰,不知这庙有多久没人来过了。


    荆白留神听了一下,除了陈旧的门轴转动的声音,没有别的异响,这才跨进了门里。


    坐落在这样的地方,想也知道,它不会是个香火鼎盛的庙宇。荆白一进门,便发现这座月老祠的构造极为简单,一目了然。


    背后是门,前面是大殿,左右两边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本身不大的空间显得敞亮些,连个走廊都没有,只能看到雪白的墙面。


    空荡荡的大堂里,有一个灰扑扑的四脚香炉。除此以外,也再没别的东西了。


    荆白走到香炉边,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颜色不是因为蒙尘。它的原色应该就是比较深的金属色。


    这儿已经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香炉里自然没有燃着的香,只有半炉的香灰。


    荆白看不出什么特别,便往大殿里走去。


    这座月老祠虽然灰多了些,真走进来,里面倒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破旧。


    荆白走进殿内,看见神像真容,不由吃了一惊。


    他一度以为月老祠的神像会和他们院墙上那个一样,或者顶多补全了五官,谁知抬头一看,殿中神像虽然蒙了灰尘,却和院墙上那个全然不同。


    墙上那个没有五官,只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月老祠里这位,却是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人。


    这雕像看着栩栩如生,老人坐在神坛之上,作道士打扮,眉毛胡子俱是雪白。他左手握着个系了口的白色布囊,右手拿了本书——布囊和书当然也是雕的,只是看着十分逼真。


    神像底下摆了个藤编的蒲团,自然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荆白没有拜神的习惯,更不懂忌讳,对他来说,这里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也只是像平时一样,飞快地检视了一圈。


    他从左到右看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正准备退出去,要跨出殿门时,忽然想到自己漏了一个地方,果断折返回来。


    他将地上的蒲团掀开一看,心中不禁剧震。


    蒲团底下竟然藏着三根香!


    香就是普通的立香,看着没有被点燃过,很完整。但荆白来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这里会有个月老祠,更没带任何点火的东西这时候就算想给月老上香,也没地方点。


    他拿着三根香,回头看向外面的四脚香炉。


    这座月老祠的确没个点香的地方,而且坐落的位置如此荒僻,想借火也也借不到。总不可能来这里的人,人人身上都带了点火的东西吧。


    但四脚香炉里却有半炉香灰……


    反正香已经在手里了,荆白决定试试。


    他走到香炉前站定,双手将三根立香竖直插进香灰中。


    他手很稳,动作也轻巧,何况三根立香的重量接近于无,但香插下去的一瞬间,香炉中的香灰猛地蹿起老高!


    这简直就是平地起了一阵大风,风向和风势根本无法预料,荆白毫无防备,眼前顿时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他不由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但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人直打晃,又卷起庙宇中漫天的烟尘,让他眼睛发痛,呼吸也变得窒闷。


    这样的情况下想外撤根本不可能,他只能闭住呼吸,用衣袖掩住面目,暂时背过脸去。


    等感觉到风停了,荆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咳嗽着转身,却不禁整个人怔在原地。


    眼前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甚至堪称焕然一新!


    离他最近的香炉,方才的大风暴力地卷走了上面所有的灰尘,令它彻底显露出自己的原色,竟是种很深的金棕色。


    炉子本身并无多少纹饰,看着却沉稳庄严。方才起了这样大的风,香炉中间的三根清香依然插得端端正正,一丝歪倒都无。


    荆白看着空中缭绕的袅袅香烟,一时竟然失语。


    方才这么大的风……这香没被吹倒就算了,竟然还点起来了?!


    此时举目再看前方的神殿,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殿门口的朱漆柱子,还有敞开的乌木大门,都像被人洗过一样洁净。虽然并不是那种新崭崭的模样,却有种被无数岁月冲刷过的厚重之感。


    荆白面上不显什么,心中颇觉神异。他意识到大殿内的变化或许才是最大的,在空庭中驻足片刻,索性再次走了进去。


    慈眉善目的月老神像,此时也变得格外整洁,比起方才发灰的颜色,像是换了身新装。荆白的目光从老人带笑的眉眼上一晃而过,蓦地停留在他的左手上。


    变了!


    之前进来那次,月老左手的布囊明明是个雕像,这时却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布囊。


    布袋明明系着口,看上去还塞得鼓鼓的,一根红线却从系口中掉了出来,一直垂落到荆白面前。


    这是让他拿走的意思?


    荆白犹豫了片刻,伸手试着拽了一下。


    这红线触手光滑,他轻轻一拽,就自然地落到他手中,再看那布囊,虽然依旧系得紧紧的,但他把红线抽出来之后,竟然就瘪下去了。


    看来红线真是给他的。难道就因为他点的这三根清香?


    荆白看了看手中的红线,虽不知有什么用途,到底将它贴身收了起来。


    他准备就此折返,走出大殿,再站到香炉边时,只见炉中的香已经燃去过半,青烟正在半空中袅袅飘散。


    他站在旁边闻了闻,味道并不呛人,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香味。


    飘渺的烟雾中,容色俊丽的青年立在空庭中,抬眼往天空看去。已经偏斜向西的太阳此时光线柔和,落在他身上,照得人如玉树一般挺拔清隽。


    荆白见天色已经不早,现在从月老祠折返,恐怕将将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便不再在这里耽搁。


    他朝着月老祠的门口走去,拉开大门时,只听得门轴嘎嘎作响,仿佛很久没有人上过油了,和进来时竟然没有什么两样。


    荆白心中一动,回头看去。


    炉中的最后一缕青烟已在空中飘散,四脚香炉蒙上一层暗沉的灰。


    大殿中的神像什么模样虽看不到,但梁柱的朱漆也再次变得黯淡。方才的洁净庄严,仿佛一场梦境。


    荆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红线还在,质地光滑,静静躺在他掌中。


    看来这确实是用得上的东西。


    荆白定了定心神,退出门外,合上木门,将这片蒙尘的景象静静留在门后。


    白恒一站在院子里,他非常专注,并且安静,试图捕捉一些人的动静,但传到耳朵里的,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簌簌轻响。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只能凭借自己的估算和阳光带来的热度来判断时间。


    现在离天黑恐怕没多久了,他早早做好了饭,路玄却一直没回来。


    周杰森不久前来了一趟,白恒一远远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荆白回来了,赶紧走了出来。但等声音近了,他就听出来不是荆白,便只在大门前等着。


    果然,很快,他听到周杰森的声音。对方见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站着,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才问:“路哥呢,还没回来?”


    白恒一比他更吃惊,追问道:“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怎么你先回来了?”


    周杰森听上去累得不轻,他喘了口气,才犹犹豫豫地说:“呃……我们前面是一起的,有后来分了两条岔路,路哥没跟我们一起走。”


    白恒一顿了顿,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周杰森慌忙补充道:“我们劝过路哥,但他不听——而且我们回来之后还等了一会儿,但是、但是没等到他。后来眼看着天色晚了,不好再等,我们想着他可能先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兰亭已经走不动了,就算他们回来走得远不如去的时候快,她也累得脸色煞白。


    周杰森见她气短神疲,到后来走路都打晃,加上他们三个中,她又住得最远,索性自告奋勇,自己过来一趟,看荆白回来了没。


    见荆白没回来过,他本来是有些担忧,见白恒一初时脸色不好,还待再劝几句,谁知他补充了全程之后,白恒一的神色反而镇定下来。


    蒙着眼睛的青年沉稳地冲他点了点头,简短地说:“多谢你。”


    周杰森:“???”


    他说了半天,见眼前的青年神情越来越淡定,完全看不出有多牵挂下落不明的荆白,心中难免为荆白不平起来。


    路玄为了这个男人,连清净台都不肯去,选了一条未知的路,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眼前这个人却云淡风轻的,好像根本不关心他的安危。


    他忍不住道:“你这人……路哥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白恒一平静地说:“既然是路玄自己的选择,那他一定有他的考虑。”


    他开始确实有些担心,但等周杰森说他们劝过路玄,心中反而定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当时具体面临着什么选择,但比起兰亭和周杰森,他更相信路玄的判断。


    周杰森哑然。


    下午在红线媪那里听到的话、还有他们从清净台拿到的东西,当然是不好告诉这些纸扎人伴侣的。但在周杰森眼里,就是荆白一腔痴情打了水漂,他还不能告诉白恒一荆白究竟为他放弃了什么。


    看着对方古井不波的神情,他只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能咬着牙,硬邦邦地说:“算了,我走了。如果路哥回来,麻烦你给他带个话,就说我和兰亭都平安回来了。”


    白恒一毫不在意他预期的生硬,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说:“一定带到。”


    周杰森——周杰森吸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发现路玄这个盲人伴侣,虽然最能表现情绪的器官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带着整张脸都被遮去了一小半,但是——


    但是他是真懂怎么气人啊!


    和路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路玄为人冷淡,看上去就锋利无匹,像座冰山似的,人人都知道撞上去就是找死,谁也不敢招惹他。


    蒙着眼的白恒一却像一潭池水,看上去平静温和,无波无澜,但周杰森现在却有种感觉——哪怕再大的风浪过来,他也能像现在一样,甚至笑眯眯地,照单全收,却风雨不透。


    直到那个时候,旁人才会知道,那是一片会鲸吞所有风暴的深海。


    周杰森看着白恒一英俊而温和的面孔,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危机雷达开始狂响。


    他对自己的直觉是有数的,不然也不会一来就挑中路玄合作。现在该说的话说完了,方才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一散,当即脚底抹油,快步离去。


    白恒一听见他走了,也不想再回去,索性就站在庭院里等荆白回来。


    但他等了许久,直到阳光的温热逐渐退去,算着天色都将要转暗,他也没有等到那个铭记在心的脚步声。


    直到现在。


    远远地,他听见一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逐渐接近,他听出来对方的落地变得更重,不似平时一般轻捷。


    听上去是累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一个人走了很远。


    白恒一忍不住打开了院子的门,站到门外。哪怕他知道就算走出去也看不到更远,但是这样,荆白就能看见他了。


    果然,他听见对方的脚步声明显变得更轻快,近乎匆忙,越来越近—


    几步之外,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怎么不在家里等?”


    声线像往常一样清越,但白恒一一听就听出来他嗓子比平时哑,忙说:“家里有晾好了的水,我去给你倒。”


    他先一步进了厨房,试了试温度,一面给荆白倒水,一面半开玩笑似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当你真走丢了呢。”


    今天确实走得够远。荆白用力灌了几口水,白恒一见状,又进去找了个大杯子给他倒。


    荆白缓过那股干渴的劲儿,看着暮色中那个高挑的人影,俊秀的眉宇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从白恒一的话中听出什么,远远地问:“周杰森来过了?”


    厨房的窗户是向着窗外的,橙黄的暮色落在白恒一脸上,深刻的轮廓让阴影也变得错落,让那侧脸显得格外好看。


    荆白就见白恒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哼笑了一声,说:“可不是……”


    荆白顺口道:“不用担心,只是没和他们走一条路。”


    他灌了最后一口水,放下空杯子,补充道:“一会儿和你细说。”


    白恒一从厨房走了出来,给他换了个大杯子,脸上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荆白总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果然下一刻听他道:“你又知道我在担心?”


    下午白恒一说不问时,荆白拿这句话怼了他,这时又被白恒一还了回来。


    荆白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只觉那嘴角的弧度格外眼熟,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拼命想在脑海中翻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神色就有些心不在焉。


    但白恒一的问题对他来说实在简单。


    他拐过弯,第一眼看到白恒一就瞧出来了。


    他为人直白坦荡,在白恒一面前更不觉有什么可掩饰的。回答白恒一的问题时,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甚至有些疑惑。


    他直截了当、理所当然地反问道:“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白恒一愣了一下,他当然瞧不见荆白的神情,但他感觉自己的思绪短暂地中断了一下——如果他有真实的心脏,现在一定已经疯狂地搏动起来。


    第293章 阴缘线


    他不习惯直白地表现自己的心绪,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就先走上前去收荆白刚才用过了的杯子。


    这是荆白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白将杯子递给白恒一,他正要接过,动作却忽然停住。


    两人此时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白恒一的动作顿了一下,也不急着拿杯子了,整个人忽然就凑了过来。


    他比荆白还高一点,人又是盲的,此时关注点在别处,就毫无距离观念。


    两人贴得极近,昏昏的暮色中,荆白看见白恒一高挺的鼻梁从自己颊边一掠而过,几乎擦过他的下颌,像个大型的猫科动物,在他肩颈处反复闻嗅。


    荆白被他的突然袭击闹得直从耳根红到脖子。


    他皮肤本就白净,此时缓缓从内透出浅浅的红色,在即将消散的晚霞中,犹如美玉生晕,只不巧的是,他眼前的人,还真是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


    他这行为来得莽撞,又不说是为了什么,荆白刚开始是对他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就想把他推开。但真上手时,却又被白恒一一把抓住,把他的手也抓过去闻。


    荆白这下真是莫名其妙了。他凝视着白恒一的脸,看他的神情逐渐从初时的困惑,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他顾不得被白恒一抓着的右手,另一只手用力在白恒一眼前晃了晃:“白恒一,白恒一?!醒醒,你怎么了?”


    荆白语气急迫,又叫了白恒一的全名,似乎让他清醒了过来。


    荆白就见他浑身一震,用力摇了摇头,放开捉着荆白的那只手,连着往后急退了几步。


    他此时似乎意识混乱,步伐毫无章法,荆白欲开口提醒,却已经晚了,只能看他一直退到撞到柜子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撞击和声音终于让白恒一回过神来,荆白见他状态诡异,想走近看看。他刚往前一步,白恒一听到动静,忙道:“先别过来!”


    荆白只得停下,他看白恒一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看着十分用力,眉头忍不住紧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你身上——”白恒一说了半句,先侧过脸去,又停了停,才说:“你身上太香了。你今天去了哪儿?”


    荆白没忙着回答,神色先变得古怪起来,盯着白恒一的口鼻处多看了几眼:“很香是什么意思……你想吃了我?”


    “怎么可能!”白恒一顿时站直了,反驳道:“我又不是疯了!”


    荆白也猜不是,他只是为了激白恒一迅速恢复理智,这时便道:“那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我。”


    白恒一也感觉颇难描述,他想了想,道:“不是食物的那种香……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是那种能量很充足的香味。”


    他解释道:“我平时是不知道饿的,但是你身上那个味道,就是、就是总想吸一口。”


    荆白想了想自己下午做过的事,其实有些猜到了。


    但白恒一极少这么着急,荆白看着他比手画脚地努力想要解释,难得升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于是忍着笑,面无表情地说:“哦——所以不是想吃,是想喝了我?”


    白恒一炸毛道:“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


    他明显急了,往前走了两步,又跟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于是沮丧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真不是要伤害你。”


    荆白见他整个人都蔫了,垂头丧气的,也没了玩笑的心思,拿出贴身放的红绳,扔了一头到他手中,问:“你说的香,是这个东西香吗?”


    白恒一茫然地接住落到怀里的红绳,拿起来闻了闻。两道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似乎正在非常努力地辨认。


    过了片刻,他说:“我觉得不是。更像是你身上的味道。”


    既然不是红线,那就是月老祠那三炷清香的味道了。


    荆白想起自己今天下午曾经在四脚香炉边站了一会儿。当时他看见香炉边青烟缭绕,自己也闻到了那股清雅的、不呛人的烧香的味道。


    如果说那三根香能供奉月老,或许对白恒一他们来说,也是有能量的?


    荆白有点后悔。早知是这样,他就把白恒一一块儿带过去了。


    世上没有所谓的早知道可言,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是遗憾。荆白不会困在这种无谓的情绪中。


    这时,白恒一拿着红线,茫然地捏了捏,问:“这是什么东西?”


    荆白想了想,说:“别人送的。”


    白恒一更不解了:“谁送的?是老太、红线媪指引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人送的吗?”


    荆白想起红线媪语焉不详的话,以及路牌的指向,冷笑了一下,说:“她指的倒不是那儿。”


    他随后想起来什么,问白恒一:“周杰森不是来过吗,他没告诉你?”


    白恒一想了想,说:“你是自己决定要单独走那边的吧?他只告诉我,你没跟他们俩走同一条路,然后让我带个话,说他和兰亭都平安回来了。”


    周杰森看着没什么心眼,说话还是挺谨慎的。不管是他们的去向还是荆白的去向,他都没有明确透露。甚至连红线媪当时说过的话,他也没有提过。


    荆白听白恒一说完,心里有了数,平静地道:“没事,我来说吧。”


    白恒一抬手,将红线扔了回去,笑着说:“不急。午餐都没吃,又走了一下午,回来只管喝水,也不叫饿,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荆白愣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胃,不知是不是精力过于集中,完全忽略了食欲的缘故,他今日忙了一天,竟然还真没觉得多饿。


    不过白恒一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饭。荆白就见白恒一走进厨房,把捂在锅里的饭菜一一盛了出来,自己则贴着门口站得老远,说:“边吃边说吧。”


    荆白放下筷子,冷冰冰地说:“你过来。”


    白恒一不动,片刻后才说:“我站在这儿也是一样听啊……”


    “你站那儿我就不说了。”荆白毫不留情地道。


    虽然知道白恒一看不见,荆白还是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白恒一还是不动:“你都说了,万一不小心真把你吃了喝了的……”


    荆白直接起身把他拉了过来,没好气道:“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白恒一别别扭扭地坐在他对面,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夺路而逃。


    荆白看他这样,心头一软,原本那点不高兴也变成了无奈,只好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吧。”


    到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就把下午红线媪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白恒一听到说红线媪提供了解除婚姻关系的办法,脸色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荆白却注意到他下颌线悄悄绷紧了。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的意思。


    荆白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透露多余的信息,因为他想知道,等说到那个路牌时,白恒一会怎么选。


    果然,当他详细描述完路牌的情况时,白恒一思索了片刻,就说:“你是不是去了左边,兰亭他们去了路牌指的右边?”


    他直接猜出了答案,荆白对此也不意外。已知他和周杰森两人走的不是同一边,以周杰森等人的性格,不会选更冒险的那条路。


    荆白点了点头,说:“的确。不过……换作是你,你怎么选?”


    白恒一笑道:“那当然是和你一起,同生共死——”


    荆白没有给他敷衍过去的意思,打断他道:“不,我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那儿,你怎么选?”


    白恒一听出他是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还是选左边。”


    荆白点了点头,追问道:“理由是什么?”


    白恒一两手一摊,从容地说:“说好了走到底,却分出了两条路;两条路里面,又只有一条有指向,说明说话的人希望我朝那边走。”


    荆白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白恒一没得到荆白的反馈,只好自己补充:“但是,红线媪说的那句话又有歧义。既然一边已经明确了指向清净台,在我不认为‘解除婚姻关系’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下,我会认为她所说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另一条路。”


    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黑了,屋里的灯却早就亮了起来,是白恒一方才站在门口时顺手打开的。


    他自己没有光感,倒记得给荆白开灯。


    温暖的黄色光线下,荆白垂下漆黑的长睫。


    他没有看着白恒一,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向来冷硬的心岸也变得温软,像融化的春雪。


    他鲜少有这样不带讽刺意味的纯粹的微笑,放在那张冷淡而清隽的脸上,让那平时显得不近人情的冷漠气息冰消雾散,像一缕春风融化了整个严冬。


    白恒一虽然瞧不见他在笑,却能听见他声音中的笑意。


    他听到荆白用很柔和的语气说:“所以,我也是这么选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①


    白恒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能真的看到他就好了,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他的眼眶猛然变得滚烫!


    空洞的眼眶像是被人摁上去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白恒一额头立刻迸出了青筋。


    他很痛,痛极了,但他必须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大脑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因为他不自由,除了这个身体,他连一丝一毫想要摆脱束缚的思想都不能拥有。


    这次疼痛持续的时间似乎格外久,等白恒一缓过劲来,有余力关注身边的事情时,才发现荆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修长的小臂甚至正被他握在掌中。


    白恒一吓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疼起来是完全顾不上控制力气的,也不知荆白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道歉,但又忍不住生气,苍白的脸上神情数次变换,最终都变成了无可奈何:“你……你不该过来的。你明知道我过一会儿自己就会好了。”


    他说完了,却等不到任何动静,荆白既不动,也不说话,白恒一只能试着去找方才被他松开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握住手腕,问:“伤到没,疼不疼?”


    荆白凝视着他的脸,白恒一自己没有感觉,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远比之前沙哑。


    白恒一平时痛起来的时候总是忍着,一言不发,荆白这次却听见他痛苦的喘息,破碎而急切的呼吸。他躬下身蜷成一团,捂着眼睛,荆白根本瞧不见他的状况,手足无措之际,心里涌上一股戾气,和深深的杀意。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杀了红线媪。


    第294章 阴缘线


    但很快,荆白发现了古怪。


    他向白恒一走过去时,白恒一的状况似乎松缓了一些。他那个时候像是没有什么理智,原本埋在臂弯里的头却抬了起来,微微偏着,像是猎食者在捕捉什么猎物的气味。


    如果这时候他还能闻到香的味道,那说明……那个味道对他有用。


    想到这里,荆白不仅没退,反而加快了脚步。他步伐轻巧,无声无息地蹲到白恒一身侧,把自己点过香的那只手递到了他面前。


    白恒一身体猛地凝滞了一下,然后一把攥住了荆白的手臂!


    荆白虽然早有预料,也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疾暴烈,像只蛰伏忍耐已久的猛兽。


    荆白被他攥得死紧,却忍着痛没动。白恒一见他配合,手上力道就放松了一些,鼻尖耸动,像只野兽似的在他手臂上嗅来嗅去。


    荆白见状,心情反而放松了。虽然白恒一这时候也不怎么知道轻重,力道放轻了,他手还是发疼,隔着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但反正他也不怎么怕痛。


    白恒一还在嗅闻,荆白轻轻吸了口气,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着他绷得紧紧的背脊。手下的皮肤甚至还在颤抖,哪怕身体已经紧紧相贴,荆白也根本感觉不到这个姿势有多么亲密。


    所谓的同生共死,同甘共苦……荆白没有这种明确的概念,也不想这样定义。


    他只是觉得,如果非得燃烧,甚至毁灭,如果能两个人一起,那总比一个人要好。


    过了不知多久,白恒一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荆白能听出来他呼吸的节奏逐渐放缓,知道这疼痛终于快要结束了,果如所料,没过一会儿,白恒一放开他的胳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根本没留意到他之前在荆白怀里。


    荆白自然不会提醒他,直到白恒一说“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他眉头才拧了起来。


    荆白自己把衣服撩开验伤,白恒一也摸索着再次触碰他的手腕。


    那里的骨骼线条原本非常流畅优美,再往上,是原本明晰有力的肌肉曲线;现在却留下了几道分明的指痕。


    近乎狰狞的紫红色淤痕盘踞在他的小臂上,白恒一很小心,只握住了手腕,没有碰到伤痕,荆白当然不会再告诉他,便说:“没事。”


    他准备挣开白恒一的手,省得一会儿露了痕迹。白恒一手一松,随后猝不及防地往下一握,荆白不防,疼得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白恒一只是为了试探他,其实根本没用力。但听见荆白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是被他伤到了,忙道:“感觉怎么样?我刚才没轻没重的,骨头伤着没有?”


    荆白没好气地把手抽出来,他自己方才已看过了:“你不动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白恒一的言论,冷笑道:“反正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白恒一素来舌灿莲花,冷不丁被荆白用自己说过的话噎了一下,一时竟然哑巴了。


    他这时候自然不敢说自己的疼痛不会留下伤痕,荆白的手臂却是货真价实的伤了,不然荆白肯定要动真火。只得老老实实说:“我不该那么说的……你还是看看伤,要是伤着骨头,不是开玩笑的。”


    他原本就没有恢复元气,脸色还是白得像纸,说话声音也很轻。此时低着头说话,竟然显出一种从没出现过的低眉顺眼的样子。


    荆白知道他多少是装的,仍不由心头一软,只说:“我有数,就是一点淤青而已。”


    白恒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白恒一翻箱倒柜地把家里的药膏倒腾了出来,荆白一边涂,一边问:“你刚才是怎么了,是不是和我说的事情有关系?”


    但是他们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甚至是他和白恒一透露的事情更多,白恒一并没有说过什么他不能听的。


    白恒一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想了不该想的东西。有的东西太珍贵了,是想一想也不行的。”


    他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含糊,荆白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都坐在灯下,离得很近,荆白两只手都沾着药,腾不出手来,于是用膝盖轻轻地碰了碰白恒一的膝盖。


    这碰触非常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白恒一的心湖,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白恒一心神激荡,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大脑却一片空白,是一种介于恍惚和激动之中的很奇妙的状态,好在这样就不会触犯所谓的禁忌了……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但他就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刚才想的是……自由。我不知道我这样活了多久了,但是我觉得我好像——我好像从来没有自由过。我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路玄,自从认识你以后,我……”


    提到名字之后,他好像忽然回过了神,停住不说了。


    他的表达相较平时堪称破碎而混乱,可荆白屏息凝神地听着,没有一点打断的意思。


    白恒一却不再说下去了。


    他停了下来,侧过脸,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说:“我刚走神了,说得乱七八糟的,你别当真。”


    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荆白的回应,神色慢慢变得疑惑,却在下一刻,被紧紧纳入一个青草味的怀抱中。


    那是白恒一给荆白找的药膏的香味。


    白恒一愣住了。荆白在他耳边说:“你一定会自由的。我保证。”


    荆白的语气比白恒一听见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坚定,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听到过这句话的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决心。


    白恒一当然也不会。


    直到晚上,都回到卧室里了,白恒一都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尤其是荆白现在还坐在床边,身上带着那股草药的清凉的香味,让他不断回忆起那个用力的拥抱。那是种如坠云端的感觉。


    白恒一把手放到脑后,准备解开布条,荆白见到他的动作,看了一眼头顶的灯光,犹豫了一瞬,还是道:“灯没关。”


    他是不在意的,但是白恒非常一在意。虽然大部分时间他行动自如,看上去并不像个瞎子,但荆白看得出来,他非常介意自己没有眼睛这件事。


    昨晚白恒一解开布条的时候就差点忘了,为了不让荆白看见,他只能一只手狼狈地按在眼睛上,最后还是荆白去关的灯。


    荆白这次也站了起来,没等到白恒一说话,他甚至已经走到了灯旁边。将要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间,白恒一却忽然转过身来。


    布条已经解到一半,白恒一拿手捂着眼睛,黑色的布条于是散落下来。


    荆白就见他笑了笑,说:“更难堪的时候你都见过了。这玩意儿虽然难看,多看几次,应该也能习惯吧?”


    荆白心头一动。


    灯光下,他看见英俊的青年捂着眼睛,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此时布条凌乱散落,他的脸色也比往常苍白,本来是不如平时好看的,但因为他说出的话,荆白此时竟感到前所未有地心动。


    荆白也不禁笑了起来。


    和波澜起伏的心绪相反,他语气非常平静。


    他从电灯的开关旁边走开,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唯有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恒一,说:“我从来没觉得难看过。”


    白恒一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明显。


    像是决定了什么,他到底将布条全解了下来,随手扔到一边,露出那明显残缺的部位,叹气道:“这玩意儿其实可闷了……幸亏我触觉不算很明显。”


    荆白虽然知道他成天这样绑着,必然不会好受,但听他亲口说出口来,心中还是一紧。


    他顿了顿,道:“不然,以后都别绑了?”


    白恒一诧异地转过脸来,道:“当然不绑了!”


    他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什么,笑着对荆白道:“都能给你看了,还有什么不能给他们看的?”


    对白恒一来说,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这张没有眼睛的脸,他自己摸的时候觉得丑陋,就不愿意把残缺的地方给路玄看到。


    现在迈过了这个坎,就算给全世界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他也无所谓。


    荆白想起身去关灯,他一动,白恒一就凑了过来,还故意凑得很近。


    放大的面孔离荆白只有几寸远,他歪着头,笑眯眯地对荆白道:“你多看看,先习惯一下。”


    荆白看他虽然笑嘻嘻的,下颌线却绷紧了,显然,他并没有看起来这么放松。


    荆白这时正欲起身,身子已经起来了一半,白恒一凑得同他那样近,他稍稍再往前,两人就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荆白这时忽然明白了。


    凑过来这个动作对白恒一来说,比起让荆白适应,或许更是让他自己适应。


    适应从此刻开始,就要毫无遮掩地把自己残缺的一面暴露在荆白面前,随时随地被看见这件事。


    既然是第一次,就应该让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荆白心里有了决断,白恒一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又听不见他的反应,唯有呼吸轻轻交汇,忍不住就紧张起来,唇角的弧度逐渐放了下去。


    在他的微笑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白恒一感觉到一只带着青草味香气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那个触觉不甚敏感的地方,有微凉的东西在那里轻轻贴了一下。


    他愣在当场,整个人僵硬得像块石头,那个刚在他眼眶处亲了一口的人却非常从容地离开了,白恒一甚至听到他“啪”地一声关灯的声音。


    一片漆黑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回到近前,甚至带着点笑意。


    白恒一听见他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我说我早习惯了,你也不会信,不如直接做好了。”


    白恒一……白恒一发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荆白躺好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早习惯了黑暗,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活动自如无比。此时灵巧地一翻,正好跪坐在荆白腰腹旁边,一只手按住荆白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荆白吃了一惊,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白恒一干燥的手掌已经贴在他脸颊上。


    白恒一贴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没有温感,于是俯下身,在荆白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下。


    果然是发烫的,比平常热。


    白恒一兴高采烈地说:“你刚才果然脸红了吧!老是那么平平淡淡的语气,我当你真不会害羞呢!”


    荆白:“……”


    虽然有只手不太方便使力,但好在白恒一现在的姿势非常好拿下。


    荆白冷笑了一声,修长有力的两条腿并起来,夹住白恒一的髋部,腰腹一个用力,直接将他掀翻到床旁边空出的一大块位置上!


    他没伤的那只手还护了下白恒一的头,免得他看不见挣扎,真被摔下床去。结果白恒一摔得猝不及防,犹在嘴硬:“我跟你说,你这是恼羞成怒……”


    房间里没有光源,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几线清冷月光照下。荆白确实已经满脸飞红,但他不打算再让白恒一捉个正着,索性直接躺好,一言不发地把受伤的手压到白恒一身上。


    意思很明白,供养,就现在。


    见白恒一不动,他还开口催道:“快,我正好想睡了。”


    白恒一停了片刻,才说:“今天晚上应该不用。”


    荆白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白恒一道:“你身上带回来的那个香的味道,有很充足的能量。我痛了那么一阵,都没有消耗多少,至少今晚是不用了。”


    荆白半信半疑,严肃地道:“当真?我还不至于连你都供养不了。”


    白恒一轻轻握住他受伤的手,贴在胸口。那里并没有搏动的心跳,但是荆白听得出他语气的诚挚:“如果真的需要,我一定告诉你。”


    荆白还真没想到去月老祠有这样的效果,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贴身放在身上的红线。


    如果那三炷香都有这样充盈的能量,那么……月老赠予的这根红线,是不是能起到什么关键的作用?


    正在沉思之际,他忽然感觉到白恒一松开他的手,猛地坐了起来!


    此时已近午夜,白恒一自己看不见,没有感觉,荆白却是目力格外敏锐的那一个。


    平时供养时,都是躺着,房内漆黑,月色昏暗,照不清楚。可等白恒一坐起来,脸就正好能被那木框子窗缝漏进来的几线月光照着。


    今夜月光极清亮,照得格外分明。


    荆白发现他的皮肤变得比白天的时候更苍白惨淡,眉毛和头发都黑得近乎虚假,嘴唇却是人类绝对不会有的颜色,乌乌的红。


    他似乎在专心地听什么,片刻后,忽然转过头,急促地说:“不好……他们来了!”


    第295章 阴缘线


    他们?


    荆白也往窗户的位置挪了挪,他这时意识到白恒一的听力确实比他好上许多,他自认五感敏锐,但那是和常人比较。


    失去视觉的白恒一听力显然远胜常人,他一直专心地听着,荆白听不见声音,只能听见他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


    月光下,他的肤色惨淡,毫无人色,荆白却毫不在意,伸手摸了摸他纠结成一团的眉头,说:“听见什么了?还是接亲的乐声吗?”


    白恒一转过头,他此时整张脸那种“纸”的特征非常明显,和荆白放在他脸上的手几乎是两个颜色。


    但他的神情真切鲜活,荆白从中看出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紧张和担忧混合的神色。


    他抿着嘴唇,顿了片刻,才说:“不是接亲。”


    荆白专注地看着他的脸,那嘴唇张合,说话的声音很轻,内容却石破天惊。


    “今晚是……送葬的声音。”


    饶是荆白这样冷静淡定的人,此时也不禁怔了一下。


    白恒一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只能用脸蹭了蹭荆白的手,脸上的神情逐渐从紧张变成了一种苦涩。


    “你很快就能听见了。”白恒一一边专心听着,一边发出很深的一声叹息:“他们……他们越来越近了。”


    意外地,荆白先听见的,不是乐器的声音,而是一阵哭声。


    这哭声比起哀怨,更显出一种悲凉,不像是有什么难诉的怨言,更像是亲人离世的伤心哭泣。


    一片哀哭中,好像还有个领头的人在说词。他说一句词,就敲一遍锣。


    词说的是什么,荆白听不清楚,可从他一能听见,那锣声就非常清楚。并不清越,非常亮、而且贯耳,硬要形容的话,就像远处传来的尖叫。


    荆白能听见有人在说词,白恒一就能听清楚内容了。


    惨白的月光下,他凹陷的双目像两个陷进去的黑洞,配上他紧绷的神色和几乎完全纸化的面孔,堪称诡异至极。荆白目光如常,从他面容上一扫而过,为了听清白恒一低声复述的唱词,他甚至还凑近了一些。


    “正月一日炮仗响,无爷苦楚在孝堂。”①


    他话音一落,荆白就听见一声锣响:“当——”


    外面重又静了下来,荆白听出这死者是“爷”,便问:“这‘爷’,说的是谁?”


    一直高度专注的白恒一侧耳听了听,沉吟了片刻,说:“这是南边儿的话,‘爷’指的是不是爷爷,是父亲。”


    “二月鲫鱼埋土並 ,寻鱼容易见爷难。”


    “当——”


    哭声一直吚吚呜呜的,不甚清晰,但是如果用锣声来衡量,就能明显感觉到,它一声接着一声,然后,越来越近。


    白恒一说:“三月谷种下黄泥,神仙难点谷芽齐。”


    “当!”


    锣声更近了。


    荆白并不害怕这唱词本身,但他能估算出来声音离此处的距离,这让他更为心惊,因为这速度不对。


    太快了!


    没有人能走得那么快。


    唱词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模糊,难以分辨,等到锣声响,明显比上次响的时候近,也清楚了许多。但这中间相隔不过几分钟!


    如果是人,就算是一路飞奔,也不可能把距离拉近这么多。


    荆白定了定神,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白恒一方才复述的唱词。


    三句唱词,先后唱了一年的前三个月。如果按月份唱下去,整段的唱词应该是到十二月为止。


    荆白觉得有些古怪。


    按照听到的锣声的行进速度,他估算了一下,等不到十二个月唱完,这个所谓的“送葬队伍”就能到他们家门口。


    他虽然不了解这方面的仪式,也知道这个东西肯定有自己的规律。


    比如唱词,肯定是整个流程的步骤之一。那么一般来说,这里一旦唱完了,肯定就要开始下个步骤。


    荆白刚听见唱词按月份来的时候,只觉或许唱到十二月,这些东西或许就到他家门口了。


    但是按他方才的估算,这估计……


    曲折百转的唱诵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不等白恒一复述,荆白自己都听见了。


    “四月包米去问姓,问爷唔应泪双流。”


    “当——”


    更近了……


    白恒一为了听清楚他们的唱词,此时精力高度集中,因此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四月……”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个音量荆白自己肯定也听见了,便不再重复。


    荆白见他表情凝滞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随后转过头,对荆白道:“不对。按这个速度,这个队伍可能数到六月的时候就会到门口。”


    荆白顿了顿,捕捉到他话语中自己未曾预料的部分:“队伍?”


    白恒一点了点头,说:“对,队伍。”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想要给予安慰一般,握住荆白的手。


    荆白听见他用近乎叹息的语气说:“我听到……很多很多的脚步声。”


    他特地分辨了一下,后来发现压根不需要怎么分辨。


    他们的所有声音,无论是锣声,还是唱词的声音,甚至到后面才能听见的脚步声,根本不像他昨晚听到的那样,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清。


    所有的声音都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随着距离的拉近,白恒一能听见的声响也越来越多。


    那些东西显然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冲着他们的住所来的。


    相顾无言之际,他们听见了下一句唱词。


    “五月齐聚龙舟节,无爷唔敢睇龙舟。”


    数到五月了。


    这句唱词本身就有睹物思人的意味,加上唱得哀切至极,在这孤清寂静的深夜里,竟然有种凄恻的美感。


    阴恻恻,凉冰冰,曲折婉转,荒凉萧森。那种阴冷和凄楚直钻人的天灵,听得叫人心口也刮起冷风来。


    白恒一和荆白的手不自觉已交握在了一起。


    白恒一的手在夜里温度更低,荆白握在手里,不仅凉沁沁的,还有种发涩的纸质触感,非人感格外强烈。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白恒一的本相了。


    但这不重要。


    荆白隐隐有种感觉,别说这是一具纸人的身体,双目失明凹陷……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白恒一这个意识存在于什么样的身体中。


    他只要在这儿就好。


    “走吧。”荆白平静地说。


    这所房子只要走进来,就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荆白也不觉得院墙上的神像能阻拦什么。


    早在白恒一说“他们来了”的时候,所有的方法就已经在荆白脑子里过了一圈了。


    虽然白恒一听见动静的时候,对方的距离应该还相对远,但荆白稍加思索,就迅速排除了逃亡的选项。


    就如荆白自己所猜测,他认为自己既然进来时和红线媪签订了契约,就意味着不是完全的死局。就算遇到了眼下这样的状况,也一定有个解法。


    但这个解法不可能是逃走,至少对荆白来说不会是,因为他的伴侣是白恒一。


    白恒一虽然听觉敏锐,却双目失明。带着白恒一,逃走的速度不可能快得起来,必然要找地方躲藏。


    他们能藏到哪儿?


    村里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们只能躲到周边的房子里。


    这些关门闭户的房子,平时上面都贴好了窗纸,封得严严实实的,想要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今天一路往北走的时候,兰亭试出来,有破洞的窗子里面全是纸质的家具。


    家具是纸的,门窗却锁得严严实实,荆白当时猜测,这是为了防止里面有东西跑出来。有了这样的猜想,他就更不可能选择打破窗户,带白恒一逃进这些房子里。


    后来,这个队伍非人的行进速度更佐证了他的观点。这个速度下,就算村子的范围再广阔,他和白恒一逃走时也必然会被追上。


    既不能逃走,就只能面对。


    已经成了靶子,就无所谓这点光源了。荆白和白恒一携手走到门边,荆白想把客厅的灯打开,反复按了几下,却依然漆黑一片。


    入夜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的开关,现在却突然就不亮了。


    白恒一光听声音也听出来他在做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确实是盯着我们来的。”


    荆白唇角泛起一个冷笑。


    他听得出白恒一是在宽慰他,因为灯打不开,显然不是冲着白恒一来的,他又没有光感。


    这就是冲着他来的。


    一盏灯而已,打不开便打不开,难道就把他吓死了?


    荆白胸中的怒火平静地燃烧起来。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有语气放慢,听起来字字分明:“无所谓。我倒要看看,他们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六月苦瓜到底苦,七月中元想睇爷——”


    “当——”


    白恒一的估算没有错,只是没有想到唱词这次将六月和七月放在了一起。


    六月这句起时,声音听着还有些距离,像是遥遥传过来的;等唱到七月时,简直就像在叫门了。


    尤其最后三个字,“想睇爷”,拉得长长的,声音又极悲戚,已到了椎心泣血的程度。


    等锣响起来,荆白听着,声音就已经到了院门口了。


    这不是在他们家门口哭丧吗?


    看来每家遇见的排场都不一样。


    但为什么他们俩就遇见了哭坟的?这可比昨晚白恒一听见的接亲晦气多了。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瞥了一眼旁边的白恒一。他面上瞧不出什么,嘴唇却抿成了一线,显然是在忍耐。


    他似乎感觉到了荆白在注视他,紧抿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他平素对着荆白的不太一样,没什么笑意,反而让那英俊锋利的五官显出一种冰冷。


    荆白就见他晃了晃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声细语地说:“给他爹哭丧都哭到咱门头上了,不如我们出去看看?”


    语气听着挺和风细雨,话却说得不客气极了。这本该是个紧张至极的时刻,荆白却被他逗笑了。


    他忍俊不禁,顿了片刻才收回了笑意,说:“好啊。”


    没等到外头唱下一句词,荆白咔嚓一声,拧开门锁,大大方方地打开了房门。


    第296章 阴缘线


    他们这个院子虽然是个农家小院,院墙却不矮,比荆白还高出好些。


    这时候打开房门,隔着墙,瞧不见外面的队伍,但荆白已经看见了高高打起的白幡。


    月光冷得发蓝,洒落在白幡上,能看到上面似乎有字。但夜风吹得布条在风中猎猎飘荡,隔着这段距离,实在是瞧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


    还真是来哭丧的。


    荆白拉着白恒一,快要走到院子门口时候,忽然听见外面再次传来了那阵似唱似哭的声音。


    “八月人家都讲中秋节,月亮圆圆我无爷。”


    荆白比白恒一走得靠前,几乎已要接近院门。唱词这时响起来,荆白神色愈冷,白恒一却忽然紧了紧握着荆白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荆白退回来半步,听他讲话,白恒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觉得不觉得,这唱词的声音,越来越像哭了?”


    一月的时候,那唱词的声音听着只觉沉痛,没有什么哭腔;但到五六月起,那种哭泣和哀怨的感觉就变得明显起来,声线也越来越凄厉。


    像这次八月的,和前三个月的比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腔调了,听上去哭的意味比唱的更重。


    荆白确实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些,只是因为他听到的时候,唱词已经唱到了四月,前三个月主要靠白恒一复述,因此感受不如对方明显。


    这时被白恒一一提,荆白心中一凛。


    不止这个,方才的第八声锣响也不对劲。


    明明唱到七月的时候,就已经在门口了。这个送葬的队伍却不进来,只管往下唱到八月……


    荆白心中警惕顿生,低声应道:“我现在就去开门——我们最好不要让他唱到十二月。”


    白恒一也是这个意思,应了声“好”,两人不再停顿,荆白走上前去,用力拉开了院子门。


    白恒一瞧不见,荆白却不禁呼吸一滞。


    村子里的夜是漆黑的,但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里没有人造的光源,却有天上的月亮洒下的银辉。虽然光色偏冷,但今晚又格外清亮,足以让荆白看见门口究竟站了多少人。


    太多了,多得都数不清。


    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密密麻麻站了一地,把出门的路全都堵死了。


    这些人站了好几排,月光虽然清亮,却究竟不是白天。荆白只看得见第一排的人的脸,但就这样看,也足够看清楚了。


    月光照着他们的脸,个个都是白惨惨的,再加上身上的白孝服,简直混成一片色。五官还都是画上去的,荆白乍一看,觉得长得都差不多,再仔细一看还真是一个样!


    眼睛鼻子嘴,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很敷衍。线条极简单,在如出一辙的圆脸上勾一勾画一画,眉梢眼角都是向下的,是一张张哭相。


    体型更是薄得不成样,光看肩就知道,都是纸片儿。虽然看着人多,但后头这些显然就是来充数的。


    黑漆漆的夜仿佛无边无际,白茫茫的纸人站了一大片 ,但这些都不是最显眼的。


    最显眼的,是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材。


    夜里这么黑,黑色的棺材,原本也不那么容易被看见,但它所在的位置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


    这口棺材,正正好好地摆在院子大门口。


    荆白和白恒一一打开门,就站在了它面前。


    棺材两头,一左一右站着一个人,和后头那些只穿孝服的人不同,这两个人浑身的打扮是标准的披麻戴孝。


    他们的身形也和后面的不同,左边的略矮,右边的却高大,和荆白差不多,体型也是正常人的身形。


    荆白的目光从他们俩脸上一掠而过,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白恒一。


    白恒一此时脸的“纸”感很明显,只是五官高低错落的轮廓还在,他又没有眼睛,就使得非人感降低了许多。


    但棺材旁边这两个人就并非如此了。


    他们虽然也被画上了五官,但是脸是平的。惨白的脸因为没有轮廓,看上去宽而扁,像一个圆圆的饼。


    眼仁不会转动,也不眨,却并没有看着人,而是直勾勾地目视前方。


    棺材左边那个稍矮的人拿着一口锣,右边这个,则撑着一个比院墙还高的巨大的白幡。


    如果不出所料,唱词的应该也是这个打幡的人。


    荆白这才仔细瞧了瞧这个幡。幡的主体其实就是三根竹竿,一根笔直的竹竿高高竖着,两根短的横放交叉,挂了一大块白布在上面。


    白布上画了些黑色的花纹,花纹中又写了两行字。


    荆白方才离得远,看不清,这时盯住了,才瞧见左边是“金童接引西方路”,右边写的是“玉女随行极乐天”。


    中间……中间就很奇怪了,上面写了个显考,下面竟然是一片空白。


    趁九月还没开始唱,荆白悄悄凑到白恒一耳边,问:“显考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了的爹的意思。”白恒一也悄声回答。


    他顿了顿,道:“你在哪儿看见的,这里……这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这地方给白恒一感觉很奇怪。


    人的注视,其实敏感的盲人在心静的时候是能感觉到的,白恒一在荆白开门的时候也着意感受过,但这次的感觉,和任何时候都不同。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看他,但停下来仔细感受时,又感受不到任何人。


    荆白简短迅速地把看到的东西都转述给白恒一,白恒一的重点同样落在白幡上。他急促地回道:“你说的东西应该是送葬的时候挂的引魂幡,可这不对。写完显考,下面就该是姓名,你说下面是空白?”


    荆白刚要应声,就见右边的纸人用力挥舞了一下引魂幡,高声道:“九月坟头挂白纸,白纸茫茫泪双流。”


    这声音此时当真是如泣如诉了,带出无尽悲辛不舍,极富感染力,听得荆白心头发紧。


    但不等他有什么动作,纸人队伍反应更快!


    前面的纸人唱完,引魂幡猛一点地,复又定住。后面的纸人纷纷举起双手,往空中一挥。


    这动作整齐划一,只听“呼”地一声,白色的纸钱顿时在空中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纸人极多,洒出的纸钱更是多不胜数。雪白的纸钱在白蒙蒙的月光下轻飘飘飞向半空,被夜风吹拂,像是原地下起了一场茫茫的大雪。


    荆白伸手接了一片,在手中一捻,见是普通的白纸,又随手扔掉。


    白恒一听唱的词和接下来的动静,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着急地抓着荆白的手,正好荆白这时也说话了。


    “我去和那个唱戏的人聊聊。”


    “不能再等了,能不能……”


    两人说的话不同,却是同一个意思。


    确实是时候动了。这个送葬的队伍七月的时候就到了院子门口,八月的时候却不进门。


    等数完了八月,白恒一和荆白开门出来,他们既不予理会,也不停下,自顾自地数到了九月。


    两人不可能坐视他们从年头数到年尾,既然按兵不动起不到作用,那就只能主动出击。


    荆白虽说的是“我”,白恒一却没放开他的手,反而侧首冲他笑了笑。


    荆白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拒绝,拉着他走到了右侧唱词的纸人面前。


    他握了握白恒一的手,示意自己先开口,白恒一轻轻点了点头。


    荆白站在纸人面前,他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因为他发现,虽然他就站在纸人面前,但对方的目光还是直勾勾的,似乎……并没有在看他。


    对于画上去的五官,说“看”好像有些奇怪,但是荆白觉得它有“注视”的能力,只是现在没有看着他。


    难道是要达成什么条件?


    思索的瞬息,荆白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和可能性。但表面看上去,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问眼前的纸人:“你是谁?”


    他静静等了一瞬,纸人却不答。


    没等荆白动作,白恒一忽然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眼前的纸人。


    纸人原本直勾勾盯着前方的漆黑眼睛猛地一转,盯住了白恒一。


    条件试出来了!


    荆白心头一跳,顾不得别的,他也伸手拍了纸人一下。


    那黑漆漆的瞳仁骨碌一下转了过来,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荆白。


    荆白现在确切无比地感受到了它的眼神,那是一种强烈无比的注视。


    月光洒落在青年清隽的面容上,这颜色的光线是冰凉的,甚至有些朦胧,却不会让他的脸隐没在这朦胧中。那五官实在是极明显、极清晰的俊美,只是月色清寒,难免将这张脸衬出一种出尘的冰冷。


    他说话时,甚至神色和语气都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显然凛然不惧,只是再次发问:“你是谁?”


    纸人停顿了片刻,像是在费力地思考着什么。


    荆白隐隐意识到这东西似乎脑子并不好使,果然,好一会儿,他才答道:“我、我是金童。”


    那旁边那个就是玉女了。荆白往那边瞥了一眼,他方才没看出来左边这个拿着锣的纸人是女的,因为披着的麻布遮住了她的发髻。


    他点了点头,继续问:“你来做什么?”


    金童的脸上似乎显出了些许困惑,他又顿了一下,才说:“我——我来接我爹。”


    荆白面上不显,心中却震动了一下。这队伍果然不是送葬的……是来接灵的!


    难怪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估计接的“爹”就是他们。


    可“爹”通常只有一个,难道是只需要接走一个人?


    荆白大脑转得飞快,可在他思考的间隙,金童已经接着唱道:“十月江边打盂兰,无爷唔敢睇盂兰——”


    已经数到十月了。


    第297章 阴缘线


    金童话音刚落,玉女紧接着便敲了锣,“当——”地一声,余韵悠长,响彻夜空。


    白恒一从荆白方才对金童说话起就一直沉默着,这时却忽然问金童:“你说你来接你爹,可是你爹在哪儿呢?”


    荆白心头一紧。这话原是他打算问的,却被白恒一抢了先。


    金童的黑眼仁骨碌一下,又转到了白恒一处。


    那个眼睛的转动极不正常,和人眼的运动轨迹完全不同。两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在画得又大又白的空洞眼眶里,平平地挪移过去,显得分外瘆人。


    金童正用这双黑眼睛盯着白恒一。


    他的纸人脸原本看起来呆呆的,但白恒一这话一问出来,他平直的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咧开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


    荆白看得眉心不由自主皱了一下,因为金童这张脸……笑起来太奇怪了。


    他只有两片画出来的唇线,没有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嘴。说话时只是张张合合,还不显得很怪异,但大笑起来就很夸张了,两条唇线不断延长弯曲,一直扩展到脸颊上。


    与其说是笑,更像是整张脸都撕裂了。


    情绪上来说更不对。


    金童的唱词句句都在哭他死去的爹,白恒一这话要真是问了个来接灵的丧父的人,那就和骂人没有两样。


    白恒一这么问,明摆着就是试探,结果还真试出来了他的反常。


    果然,等笑完了,金童就道:“歌唱完了,爹就来了。”


    他语气平平的,荆白心中却不禁咯噔了一声。


    这话乍听挺正常,但是结合唱词,就非常诡异了。


    唱词中听着是句句凄切,从年头数到年尾,每个月都历数了当月生活的细节,充满了对已逝之人的真挚怀念。甚至越是往后,就唱得越是悲痛无限。


    但金童此时说,歌唱完了,“爹”就来了。


    棺材在这里,“爹”却还没有来……这可能并不仅仅是人不在棺材里头的意思。


    更有可能的是,歌没唱完之前,“爹”还活着。


    等歌唱完,也就死了。


    难怪这对金童玉女带着队伍,早早到了门口,却一直不进来;哪怕荆白和白恒一开门站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闻不问。


    因为他们的第一要务其实是把歌唱完,唱完了,“爹”自然就出现了。


    所谓的唱词,其实是他们的死亡倒计时。


    两人之前的感觉没错,这首唱词其实就是时限。


    在唱到十二月之前,得想出办法才行。


    荆白的目光飞快地从远处掠过——这么多的纸人,来硬的,比如堵嘴,肯定是行不通的。


    如果一直和金童说话,他会停止唱歌吗?


    荆白很快也否决了这个想法。用说话干扰对方这种方式太儿戏了,看金童这架势,他哪怕说着话,也可能忽然唱起来。


    除非想办法让他真正闭嘴,或者,换个思路……


    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白恒一这时拉着荆白往后退了几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两人再次想到了一处,做出的决定却是反的。


    荆白正欲反对,白恒一却平静地说:“我是个瞎子。我躺进去了,你还能救我;你进去了,我连跟上这个队伍都难,我怎么救你?”


    荆白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内心深处,他知道白恒一的思路是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都是他进去更好,可是——


    可是荆白不想他躺进那口大棺材里,也不想听这个队伍替他哭灵。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在极力抗拒这件事。


    这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场景,虽然脑海仍是空白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身体却已经被唤醒了那种痛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频率因此加快了,听上去格外急促。白恒一虽然目不能视,却一直留心地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听见他这样大的反应,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时也顾不得别的,白恒一不知道荆白想起了什么事,竟然产生了明显的呼吸过度的症状。他一只手揽住荆白的脊背,感觉到怀中的躯体绷得极紧,显然已经在极力忍耐,但随着呼吸节奏的异样,仍旧不自然地震颤起来。


    白恒一几乎要以为这里有什么事忽然发生在了他身上,他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没有一双能用的眼睛,这时只能抚着荆白的后颈,试图平复他的情绪。


    抚在后颈的力道很熟悉,甚至在耳边说话的担心的语气也很熟悉。


    荆白攥着白恒一的手臂,这剧烈而痛苦的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呼吸的速度逐渐放缓,才听见白恒一正担心地叫他的名字:“路玄?路玄!你怎么了?”


    荆白回过神来,他撑了一下白恒一的手臂,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声说:“没事。”


    他此时才算完全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白恒一提出的方案确实是最可行的,荆白心中虽不情愿,最后也不得不同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棺材,和棺材旁边金童高高举着的白幡。“显考”二字下面的白布依然只有大片的空白,正在夜空中飘飘摇摇。


    荆白盯着那空白处看了片刻,忽然对白恒一说:“我可以同意,但有个条件。”


    白恒一松了口气,他是个盲人,荆白若执意要办的事,他确实难以阻止,因此郑重地道:“你说。”


    荆白将怀里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说:“用你的跟我换。”


    白恒一捏了捏,感觉出来是什么,吃惊地说:“这怎么行,我不同意!”


    荆白神色没有任何动摇,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这样才行。”


    他附在白恒一耳边说了一句话,白恒一闻得此言,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他脸色变幻了好几次,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变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荆白说话时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见状不禁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得出话。白恒一停顿了片刻,才说了句“好”。


    他们只要不和金童对话,金童就当看不见他们。两人做好决断,白恒一正欲开口,荆白就见金童那勾描的眉眼忽地一个下撇,变作一个伤心的哭脸。


    他呼吸一滞,金童已然开口唱道:“十一月时霜雪大,无爷携带儿寒酸。”


    话音落下,玉女复又敲了一遍锣:“当!”


    方才漫天飘扬的纸钱此时已全都落到地上,凄清的月光照着满地银白,可不就是霜雪满地的景象?


    只是配着锣声幽幽的余韵,还有这片画着哭脸的纸人面前,这略带凄凉美感的景象,也变作了深入骨髓的阴冷。


    荆白的目光不带感情地在这片洁白中扫过,转头去注视着白恒一的脸。


    青年那张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用力握了一下荆白的手,才松开了。月亮的光冷冷的,落在他脸上,照出英俊逼人的轮廓。


    他微微偏着头,洒然一笑,眼睛处那点的缺陷完全无法遮盖这种意态的潇洒,反而凸显出一种略带诡异、却又神秘莫测的气质。


    荆白的视线无法从他脸上移开,听见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这句词倒唱得挺合适。”


    带着这样的神色,他上前几步,猝不及防地拍了拍金童的肩膀,说:“来,好大儿,别寒酸了,你爹来啦!”


    金童脸上那种呆滞的神态忽然消失了。荆白甚至感觉他的面相都变了一些,圆团团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毒。两个黑眼仁像凝固了似的,定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白恒一。


    他这个反应反而让荆白放心了一些,况且白恒一无法视物,完全感受不到他眼神的威慑。


    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解法,也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个接灵的队伍的速度,前后对比太明显了。没到他们家门的时候,行进速度远超常人,光听那唱词的声音,几乎是一会儿一个距离,鬼魅异常。


    但等到了他们门口,却又完全不急了,只顾着站在门口唱词。


    他们既然想把歌唱完,荆白等人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按金童所说,歌唱完了,爹就“来”了。接灵的队伍就冲着他们家来的,这里又没有其他人,“爹”只会是他和白恒一中的一个。唱词里的“爹”又是死的,看上去就是必然要死一个的局面。


    但反过来,金童的歌没唱完,“爹”就还活着。如果在他没唱完的时候,就提前认下这个“爹”的身份呢?


    他们有两个人,在歌没唱完之前,来一个人认下这个“爹”的身份 ,躺进棺材里面;再留一个人在外面,反而能有一线生机。


    荆白本来打算自己躺进去,白恒一却对他说,我不用呼吸,感官也不明显,还是个瞎子,本来就不惧黑暗。如果非得有个人躺进去,那也该是我。


    荆白也不怕黑,最终被白恒一说服,是因为他自己留在外面确实更方便营救白恒一。


    两人商定之后,白恒一才去认下了金童这个“儿子”。


    金童沉默了许久,久到荆白算了算,他已经差不多该开口唱第十二个月了。他却没有再数下去,缓缓地说:“你——你真是我爹?你如何证明?”


    白恒一应该也计算出了时间已过,因为他的神情变得更加松弛,此时只是反问:“怎么,我是你爹,我还得证明?我们长得不像吗?”


    这话问出来,连荆白都觉得白恒一有不讲理了。他个高腿长头小肩宽,金童比他矮比他胖,圆头圆脑的,脸上连个起伏都没有,是张彻底的纸脸。从头到脚哪有一点相似!


    白恒一反正看不见,自然能张口就来。这蛮不讲理的言论倒把金童噎了一下,纸画的嘴皮扭曲了几下,最后气咻咻地道:“白幡上是要写我爹名字的,你没凭没据的,凭什么说是我爹!”


    荆白脸上那点微不可见的笑意消失了,重新回到了平静而冷漠的状态。


    白恒一笑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意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本,悬空递了出去,道:“我有证件作为凭据,总该信了吧?”


    金童接过证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又似乎不着痕迹地在荆白身上扫了几眼,确认似的问:“你叫路玄?”


    白恒一挺直脊背,坦坦荡荡地说:“如假包换。”


    他甚至笑了一下,语气极为真诚,说:“证件上是我的名字,我的脸,难道还能有假?这还不叫真凭实据?”


    他说到后面,竟反客为主起来,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荆白也发现了他说话的习惯。白恒一这个人说极严厉尖锐的话的时候,语气反而会格外平和。离得远的人听不清话意,远远瞧着,只觉得和风细雨的,但真站在他面前的人就会直面那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


    荆白瞧着金童扭曲的嘴角,猜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白恒一笑微微地问:“金童。我已来了,凭据俱在,你难道不认我这个爹么?”


    金童沉默片刻,叫了声:“爹——”


    他这话一出,玉女也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爹!”


    两人话音一落,荆白只听头顶“轰”地一声,立刻抬头去看引魂幡。


    半空中的白幡似是被一阵大风刮起,猛地鼓动起来。


    大风刮得白布偏来倒去,荆白看出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几个黑色的字,只是月光虽清澈,却没有多明亮,这一晃动起来,连荆白也难看清,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显考讳路玄之灵引魂幡……”


    引魂幡上写的是路玄这个名字!


    认清楚上面写的是假名,荆白不禁松了口气。他觉得已经差不多成功了一半。


    金童和玉女果然认不出他和白恒一,也分不清真名和假名。


    白恒一认下身份证之前,荆白拿了东西同他换,换的正是他们各自的结婚证。


    因为白幡上空白的地方注定要写一个人名,金童和玉女不可能允许他们胡编一个。


    如果他们要凭证,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算是真凭实据?自然是他们手中的结婚证!


    “显考”是死去的父亲的名字,荆白不可能同意白恒一把自己的真名写上去,但是幸好,他用的是假名,两个证件上写的是也都是假名。


    至于结婚证的结构,他第一天来的时候就仔细看过了。他和白恒一两个人的证件上都是同样的一张合照,唯一不同的就是持证人的名字。一个持证人处写的白恒一,另一个持证人处写的路玄,但是并没有标明持证人具体是谁。


    荆白赌的就是金童和玉女,并不知道他们谁是“路玄”,谁是“白恒一”。村子里唯一可能知道他真名的就是红线媪,但她此时并不在这里。


    如果白恒一都不知道,金童和玉女更没有理由知道。


    不管是他们俩谁躺进去,只要写上去的是“路玄”这个假名字,大概率就会平安无事。


    因此在同意让白恒一躺进去之后,他才把自己的结婚证塞给了白恒一。


    白恒一当然也想到了登记姓名这个关窍,但他当时以为“路玄”是荆白的真名,因此不肯同意。荆白绝不让步,说必须得这么办,随后悄悄附在白恒一耳边,告诉他“路玄”并不是真名。


    白恒一那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荆白看得出来他有点生气,但碍于时间紧迫,并没有多话。两人暗度陈仓,把带在身上的证件悄悄换了。


    真假名当然是重要的。荆白早就猜过,如果他和红线媪的契约有效力,那契约签的一定是真名字,反而是他和白恒一的婚姻关系,如果用的是路玄这个名字,说明没有效力,事实也证明他们之间似乎更像是“供养”关系。


    但既然没有效力,为什么又有这个证件?荆白早知这东西很可能就是红线媪给的,却不知它的用途。


    他直到今夜才明白过来。


    荆白想着这件事,有一瞬的走神,再转回视线时,却见后面走了几个穿孝服的纸人过来。


    他们长得都一样,个个都是一张丧眉耷眼的哭脸。他们似乎没有自己的思想,步伐也是整齐划一,齐齐走到了棺材旁边,打开了盖子。


    金童和玉女这次换了位置,站到了棺材前面。荆白眼见着那几个纸人分了两个过来,竟然一左一右站到了白恒一旁边,架住了他的双臂。


    荆白心中猛地一惊。


    他这才发现,金童和玉女叫完“爹”之后,白恒一竟然再也没有动过了!!


    第298章 阴缘线


    虽然知道白恒一必然是要走这一遭的,但这和荆白预计的可不太一样。


    棺材已经掀开了盖,里面白生生、空荡荡,果然是个空棺。


    一左一右的两个纸人个子比金童玉女矮上许多,身子连个骨架都没有,力气却出奇的大。白恒一比荆白还要高一点的个头,两个纸片一样的人却像感觉不到重量似的,轻飘飘地把他架了起来。


    荆白见势不对,眼见着白恒一一动也动不了,也不知是不是还醒着,竟就要被这两个纸人抬进棺材里。哪怕两人虽然早有计划,他心里也不禁一阵发紧。


    他顾不得别的,先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想再确认一遍白恒一的状况。


    金童和玉女此时态度却不比之前,也不像方才那般对他视而不见了。


    见荆白几步就要走到棺木旁边,金童忽地伸出一只手臂,阻拦道:“家父今日出殡,闲杂人等请勿打扰。”


    闲杂人等?


    荆白没有硬闯,顿住脚步,他清澈而寒冷的视线锐利得像开了锋的剑,冷冷地扎在金童白惨惨的纸人脸上。


    金童两个黑洞洞的大眼仁同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荆白抬了抬下巴,示意金童手中的白幡,道:“你幡上写着,路玄是你爹,有凭有据,对吧?”


    金童应了声“是”。


    荆白点了点头,拿出自己那本结婚证,先看了一眼,证件还是那本证件,写的也还是路玄和白恒一这个名字,只是持证人是白恒一。


    荆白心下更定,将证件展开给金童瞧,淡淡地说:“你爹和我结婚了。我怎么能算是闲杂人等?”


    “你们要给你爹出殡,难道我不能参加?”


    金童顿了顿,他现在看上去又有点傻不愣登的样子,荆白就见他两个大眼睛在眼眶里不太聪明地转了几下,才像是转过弯来,说:“你是白恒一——你是我娘?”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娘”叫得荆白嘴角一抽,他闭了闭眼,忍气吞声地应道:“对。”


    见金童的手还直愣愣伸着,他咬咬牙,补了句:“好孩子。”


    ……反正顶着白恒一的名字,这个娘当了就当了吧。


    两人几句对话间,白恒一已经被抬进了棺材里。


    金童的手放下了,荆白也顾不得他的反应,急匆匆地冲到棺材边上。见抬着棺盖的纸人将要合上棺盖,他急忙说了声:“慢着!”


    不知道是不是金童的认可起了作用,纸人停住了,荆白这才得空朝棺中看了一眼。


    白恒一确实失去了意识,不然听到荆白的声音,就算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他也不可能完全一动不动。哪怕手指轻轻抽动一下,荆白也能看见。


    但白恒一此时表情宁静而放松。他脸色苍白,静静躺在棺木中,看上去更像是睡着了。


    荆白的手扶在棺木上,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别过脸去,站起身来。


    他一起身,纸人便继续了盖上棺盖的动作。


    荆白脸虽然不肯朝着那边,余光却看着他们缓缓将棺盖合上,落得严丝合缝。


    白恒一不怕黑,普通人在密闭空间只怕窒息,他也没有这个问题。现在没有意识,连心理阴影也不会留下,算是……


    怎么也不能算是件好事。


    荆白心绪再次波动起来,他不得不重新做了个深呼吸。


    没关系,他已经找好了借口,跟着他们走完这个出殡的仪式就好……这么沉重的木头棺材是很难烧掉的,他们要进行的应该就是正常的土葬。


    就算他们今晚真的完成了落葬这步,哪怕挖地三尺,他再把白恒一挖出来就是了。


    荆白用来平复情绪的片刻,原本站在远处的那一众纸人已经飞快地排好了一个出殡的队伍,从平行棺材的方向转移到了棺材之后。


    棺材边上站了八个纸人,每两个人站在棺材的一角。


    金童打着引魂幡站在最前排,玉女敲了一下锣,金童高声道:“起——”


    没用任何工具和滑竿,八个薄薄的孝服纸人,用肩膀扛起了那口装着白恒一的、巨大的黑色棺材。


    荆白没有加入抬棺的队伍,只是站在一旁,深深凝视着那口棺材。


    乌木颜色又黑又沉,无论如何也无法透过棺木,看到里面那个人的模样。


    这时,一直站在前方的金童忽然猛地回过头来。


    这个头直接一般人还真回不出来,也不知这纸做的脖子怎么做到的,直接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偏他还披了麻,麻布连带着他的后脑勺被甩到了胸口那边,于是荆白就面对着他穿着孝服的雪白后背和转过来的正脸。


    他拧的这一下极其突然,荆白原本在看棺材都注意到了,转头见到这诡异的情状,眉头都没动一下。


    青年的目光和面色都冷得像冰,只有唇线很敷衍地往上提了提,说:“好孩子,怎么了?”


    第二次说好孩子,他的业务显然比第一遍熟练多了,面容虽然冷淡,语气竟也说得上平和。


    金童的嘴慢慢地咧开了,像他的纸脸开裂了似的,裂得还很大。


    他是整个队伍领头的,他不动,送灵的队伍就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开始往前走。


    荆白没有开口催,也没问他究竟在看什么,被他这样盯着,面上竟也平静如初,不起一丝波澜。


    金童保持着那个怪异的表情,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说:“妈妈,你一定要跟上呀。”


    一声妈妈叫得荆白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面上倒不显什么,镇定地点了点头,不带感情地说:“我会的。”


    听见他的回应,金童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那背转过去的脑袋这才又慢慢转了回去。


    队伍仍旧是原地不动,荆白等了片刻,直到金童挥舞了一下引魂幡,领头唱道:“八仙站正,乌龙动身——”①


    玉女敲了一遍锣。


    这锣声就像某种号令似的,抬着棺材的八个纸人这才齐齐往前迈去,荆白也跟着动身。


    只听“呼”地一声,这是和之前唱词那会儿一样的声音。


    荆白反应过来,这是又在撒纸钱了。再抬头时,果然头顶又是纷纷扬扬的纸钱,白雪一般在头顶飘飘荡荡。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也从背后响了起来,忽远忽近,听上去悲痛幽咽。


    荆白听着感觉距离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送葬的队伍长得他一眼看不到头,所以听着哭声也是高高低低的。放眼望去,像一条雪白的长龙在深夜中游移。


    队伍走出去没有多远,甚至还没有离开院子附近,金童便又挥了一下引魂幡,唱道:“抬着乌龙路上行,众位八仙要小心!”②


    荆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前面的金童玉女和身边的棺材身上,他发现这句词一唱完,金童和玉女走路的姿势就变了。


    打幡的金童,敲锣的玉女,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上用力提了一下,两个人的脚尖都高高踮了起来。


    脚上穿的黑布鞋立得直直的,都能看到雪白的鞋底。


    正常人用这个姿势根本就走不了路,金童和玉女走得却越来越快,甚至一步比一步快。


    荆白心中暗叫不好,再转头看,抬棺材的人和后面的纸人走路竟然也用也用这个姿势走起路来!


    他们先是用脚尖走路,走着走着,脚尖竟然就不沾地了。先是离地一两寸,再是三四寸……


    脚不沾地了,速度自然也不再和常人一般。


    荆白在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跑了起来,但是纸人的队伍远比他更快。从脚不沾地开始,这个队伍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荆白这才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他之前感觉这个队伍像条雪白的游龙,这时竟真的腾空而起!


    一瞬间,荆白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包围住了。


    视线中的金童和玉女、连带着扛着管材的八个纸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影倏然变得如梦似幻,游移远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


    这送灵的队伍又是那么长,再一转眼,荆白耳边就只有窸窸窣窣的、纸片摩擦的声音,还有近在咫尺的幽咽不绝的哭声。他左右张望,想要寻找方向,却被纸人团团围住——


    也不能叫围,他们只是经过了他。但是数量太多了,刚腾空的、离地几寸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些纸人一边呜呜哭泣,一面还在不断抛洒纸钱,白花花的纸钱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漫天飘飞,密集得荆白完全看不见别的,眼前只剩下一片不断变幻的白,晃得他眼睛发痛。


    荆白看得眼花缭乱,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这不过短短一瞬的功夫,但等他眼睛再睁开,视野范围内已经一个纸人也不剩。


    唱词声、呜咽的哭泣声,都消失了。荆白这才发现,村子里的深夜是这么冷清,又这么寂静。


    抬眼望去,只剩下一个高悬着的、寂寥的月亮,还有深蓝色的茫茫夜空。


    清浅的月光下,不少纸钱仍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地面上纸钱堆了厚厚一层,像刚下完了的积雪。


    金童带领的送葬队伍,来去的速度都如此鬼魅仓促,难怪方才他在出发前忽然对荆白说“要跟上”,可是这样的速度,正常人谁能跟得上?


    难道他和白恒一都猜错了,应该两个人一起躺进棺材里,被他们带走吗?


    现在棺材里只有白恒一,他还失去了意识,自己没有办法出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纸人带走了白恒一的棺材,到底是要做什么,停灵?下葬?还是有什么别的仪式?


    如果荆白找不到白恒一,他在棺材里又能坚持多久?


    月光如水,照着地上的纸钱,微微泛着浅蓝色,是一副温柔而凄清的景象。


    荆白心急如焚,那种焦虑感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甚至啃噬着他向来坚固的理智。可再急也是无用,他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整理今夜的所见所闻。


    冷静下来一想,前面的步骤应该都没有错。


    两个人如果一起躺进棺材,很可能都会失去意识,到时候才是任人宰割。


    棺材以这样的速度消失,虽然是意外,但想到这个队伍来时的速度,追不上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出发前,金童也提了一定要跟上,可他们的速度根本不是人类能跟随得上的。


    如果跟不上,那就只能找过去。问题是最后被纸人裹挟,他连队伍离去的方向都看不见——这应该也是它们故意的。


    想一想,再想一想……


    荆白呼吸一滞,骤然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睛轮廓极美,又黑白分明,哪怕在月光之下,也是如此明亮清澈,仿佛能与明月一同生辉。


    他想起来了!


    晚上没有太阳,好在白天的时候已经辨别过方向。


    荆白没有任何犹豫,向着自己选定的方向飞奔过去。


    第299章 阴缘线


    越是在危急的时刻,保持冷静就显得越重要。


    真的着急起来的时候,大脑就像一团乱麻,连荆白这样的人也无法幸免。好在他这个人,情势越是紧张,心绪反而越是镇定,冷静下来之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果然很快想起了一些蛛丝马迹。


    重点还是在金童打着的那块白幡上。


    白幡就是三块木头,两横一竖地做了个木架,上面挂了一大块儿白布,还挂得格外高。荆白没开院子门之前,隔着院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它。


    只是月光到底不够明亮,虽能看到些许字样,具体的却看不清,直到站到金童面前,他才看清楚了。


    除了中间的“显考”和大片空白,白幡的左右两边还画了一些状似装饰的黑色的花纹,荆白当时细瞧了好一会儿,才读出来花纹里嵌的两行字。


    比起中间大大的“显考”二字,还有主体部分大片的空白,藏在花纹里的这两行字就实在是不太起眼。除了告知眼前这两个纸人的身份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等他问了白恒一“显考”二字的意思,下面的留白什么含义自不必说。再听到金童凄凉无限的唱词,两者一联系起来,荆白顿感不妙。


    为了不让金童数完十二月,两人将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怎么破解这个倒数计时上。后续无论是交换身份、还是白恒一逼着金童认了他这个爹,都说得上是步步惊心,实在没工夫再去细想边上那两行字。


    直到重新找回理智,挖掘记忆里的细节时,荆白才又想起了那两行字的内容。


    “金童指引西方路,玉女随行极乐天。”


    这些纸人来的时候是什么阵型,他不知道;但走的时候,确实是金童打着白幡走在最前头,引领着抬棺的纸人和后面撒纸钱的队伍;玉女敲锣,在一旁随行。


    再回头看,“西方路”这个线索就清楚无比了,指的当然就是西边。


    至于是哪个西面,是此时面朝着的西面,还是太阳东升西落的那个西面,也用不着瞎猜,因为白天时,红线媪正好给他们指点过另一个方向。


    这些金童玉女,连带着整个出殡的队伍都是纸人,它们都是红线媪的杰作。


    它们选择的方位,当然也只能根据红线媪所认定的方向来。


    思路明确下来,荆白的心就定了,他睁开眼睛,朝着西面飞速奔跑过去。


    村子太大,荆白跑了一段,依然没见到送葬队伍的踪影,为了保存体力,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从跑变成了走。


    即便如此,他依然走得很快。


    金童这一行人来得快,走得更快,虽然惊心动魄,但并没用去多少时间,此时离天亮还早得很。村子里的黑夜十分寂静,其他人应该都在沉睡,听不到任何人声的动静。


    一路经过的房子和白天差不多,都是关门闭户的,但走了一阵,荆白忽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方向,竟然有一个小院。


    几天下来,荆白也算去了不少地方。在红线媪这个村子里,但凡有围墙的小院,一定是带编号的活人的居所,无一例外。


    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一号、二号、七号的房子他都没去过。不知道这是他们之中谁的房子。


    昨晚白恒一听到了娶亲的动静,今天送葬的就到了他们家门前。


    如果所料不错,送葬的队伍肯定也路过了这个房子,那么……房子里的人会听见动静吗?


    如果听见了动静,是不是明天被纸人队伍光顾的,就变成这间房子里的人了?


    因为按季彤的说法,前天他们几乎全天都在一起,除了欺骗她,张思远昨天并没有做什么别的事,但白恒一在昨天的凌晨时分却听到了从他房子方向传来的吹吹打打的娶亲的乐声。


    今天送葬的队伍来了他家,荆白也不觉得是因为他去了月老祠,而没去清净台的缘故。


    虽然荆白不知道周杰森他们去清净台到底拿没拿到东西,又到底拿到了什么,但破解晚上送葬这个局的时候,他唯一用到的东西,是一开始就拿到的结婚证。


    有他自己和张思远的例子,荆白已经怀疑,这和白天他们做过什么事情并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还住在这个村子里,在深夜里,以各种理由被纸人找上门这件事就是必然发生的,只是先后顺序的差别。


    听到夜晚的动静,就是预告。


    只是不知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顺序是否有什么含义……


    房子里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荆白更没时间驻足,他急着去找白恒一。见房子漆黑一片,没亮着灯,荆白多看了一眼,就直接走了。


    他的目光只投向自己要去往的方向。


    如果沿着这个方向往后,都没再看到别的小院,那明天被上门的多半就是这家人了。


    荆白沉默着,只是一路往西走。


    寂静的幽蓝色天幕下,月亮的清光洒落在青年独行的身影上,在他背后拉出一道浅浅的影子。


    他身形挺拔,行走时却迅疾潇洒,那道影子于是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月下摇曳的竹影。


    清瘦、挺直,孤高、寂寥,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头顶的月亮是唯一无言的陪伴。


    当然,荆白本人其实什么都没感觉到,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想。


    初时,他还能想一想关于村子的事情,纸人的事情,可随着越走越深,却始终没见到送葬的纸人,也没见到那口装着白恒一的棺材,他的大脑就逐渐空白起来。


    虽然脚下的步子没有变慢,思绪却像被什么东西蒸发了。


    他只是还在继续往前走,这让前方出现一点白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等脚下更接近,那一点白色的形状变得清晰,荆白才蓦地反应过来:他真的找到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向着前方飞快地跑去。


    等跑得近了,那个白色的东西慢慢在视线中放大,荆白才发现,那原来是座纸做的灵棚。


    荆白一直跑到了只有十几步远的距离,才发现灵棚顶上其实还有个黑色的纸屋顶。只是天色太暗,远看着就像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等走到了这个距离才能看见。


    屋顶下面,通常用来挂匾的地方,写了一个白底黑字的、大大的“奠”字,再往下,本应是大门的地方,并没有门板,只在左右两边各挂一副白色挽联。


    左边写着“离别之时自无语”,右边则是“儿女心中赫然悲”。①


    至于“儿子”和“女儿”,自然还是那两位。


    两个十分眼熟的纸人,此时正一边一个站在灵棚外。


    金童在左,玉女在右,仍是那副披麻戴孝的打扮。圆圆的脸上,眉毛、眼睛、嘴角都往下撇着,俨然是两张悲伤的哭脸。


    灵棚里看着倒是挺亮的,荆白远远瞧见里面点了些白蜡烛,宽敞的纸房子正中间,停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荆白呼吸猛地一滞。


    凝视了毫无动静的棺木片刻,他才注意到,棺材前方,离灵堂的门口不远处还有个火盆。虽然无人打理,远看着还烧得挺旺。


    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之后,荆白飞快地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到灵棚门口,他才放慢了脚步。


    金童和玉女一左一右站着,纸做的惨白脸颊上,五官往下耷拉着,仍是那副伤心的哭相。


    他们对荆白的到来视若罔闻,谁也没有抬起眼睛多看一眼。


    虽然露着一副哭相,却没有哭声,也不动。


    荆白难免觉得有些怪异。他虽然急着去救白恒一,却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莽撞。只是左右张望之下,怎么也不见方才那游龙一样长的送葬队伍……


    这么多的纸人,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四周安静得怪异,只能听到火盆中毕毕剥剥的燃烧声。荆白瞥了一眼烧得旺旺的火盆,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口的金童和玉女。


    两个纸人此时都两手空空,金童的幡,玉女的锣都不知去了哪里。一左一右地站在灵棚的入口,看着倒像是两个守门的。


    问题是这个纸棚子压根没有门,他们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荆白起了疑心,他没有急着进去,先像之前那样拍了拍金童的肩,试探着道:“金童?”


    金童此时看上去像是个没有生气的普通纸人。


    荆白用的力气不大,但金童是纸人,骨架偏轻,还被他拍得晃了一下,也没给出任何反应。


    荆白更疑惑了。他走到玉女处,又拍了拍玉女的肩膀,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什么意思,真变回普通的纸人了?


    荆白的视线在灵棚的挽联上停留了片刻,这挽联还是用“儿女”的口吻写的。


    如果真是普普通通的纸人,何必顶着这子女的身份在灵棚门口罚站呢?


    还是说,他们是受了这“挽联”的限制?


    无论如何,荆白觉得自己已经在出殡时自证过身份,既然金童和玉女都不动,他就直接进灵棚了。


    因为金童和玉女的事情,他在门口多停留了一会儿,走进来时,才发现火盆里的火还在烧着,而且……火好像变得更大了。


    荆白原本已经走到棺材旁边了,留意到这变化太不合理,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添燃料的火盆,火没灭都不错了,怎么会越烧越大?


    这一仔细瞧,他放在棺材上的手都不由得一震。


    荆白进门前当然也注意过这个火盆,但火盆很深,他扫了一眼,下面烧的东西白花花的,就没有多想,只当是烧的纸钱。


    这时走得够近,又着意观察,他才发现这跳动的火苗下面,竟然是一个个的纸人!


    难怪这火盆又大又深。


    方才听到的毕毕剥剥的的声音,除了燃烧的声音,还有纸人的声音。


    不知方才的送葬队伍是不是都在这里了,荆白就瞧见这个黄铜的大号火盆里,不断有几寸大小的着了火的纸人沿着盆壁往上攀爬,但由于盆壁光滑,又滑落下来。


    而且……这纸人的材质和一般的纸不同,它烧得很慢。


    这些纸人才三寸大小,一根指头的高度。若是一般的纸做的,烧掉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但荆白眼见着这纸人从盆底爬到快中间的位置,再滑下去,竟然也没烧坏多少。


    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没烧着的纸人,荆白眼见着又窜出来几个,难怪这盆里的火越烧越旺。


    荆白轻轻抽了口气,不由得左右环顾起来。


    整个棚子都是纸的,唯一撑起结构的,也只是普通的木架子,都是易燃物。


    如果真被这些点着的纸人从火盆中跑出来……


    荆白心惊地发现,他之前的估计是错的。


    当时白恒一被装进了棺材,他想着这口棺材是木头做的,大,而且厚重,纸人们将他抬走,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土葬。哪怕真的埋下去了,再挖出来就是。


    但等他走到这个又大又深的火盆前面,看着这些争先恐后往外爬,攀在火盆壁上,又不断滑落的纸人……


    这些沾着火苗的纸人根本没有挣扎灭火的意识,只是不断往外爬。它们根本没有痛觉,往盆子外面爬,是想爬到哪里去?


    难怪白恒一的棺材被停在这个灵棚里。


    他们根本不打算进行什么土葬仪式。


    这个越烧越旺、纸人越烧越多的火盆,是另一个倒计时。


    如果荆白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或者拖延了时间,没有及时赶过来……


    照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整个纸棚子,连带着这口棺材,还有棺材中的人,会统统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剩下。


    第300章 阴缘线


    今晚刚过了午夜,接灵的队伍就上了门。


    白恒一顶着路玄的假名,认下“爹”的身份,接灵的队伍摇身一变,就此成了出殡的队伍。这队伍来无影去无踪,荆白顺着白幡指引的正西方一路找过去,才见到搭起来的灵棚。


    金童玉女作为“儿女”的身份站在外边,棺材停在灵棚内,就算是停灵的仪式。


    荆白的目光下移到脚下熊熊燃烧的火盆。


    停灵过了,就是下葬。


    这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着火的纸人足以把棚子和棺材都烧光,这当然算是火葬。


    一整晚,正好把整个流程走完。


    如果所料不错,火葬完成的时限就是天亮之前。幸好他来得快……


    荆白心里猛地揪了起来,他顾不得别的,先去推那口被盖得严丝合缝的棺材。


    别看这口棺材八个薄薄的纸人就抬得起来,荆白想开棺时,才发现这事儿真得花几分力气。


    荆白之前不想让他们合上棺盖也是这个原因。


    这口实木的棺材一来沉重,二来一看保密性就非常好。因为不是滑盖的,方方正正,上下嵌合,盖上的时候“砰”地一声响,足见确实是密不透风。


    荆白用了全身力气,才将棺材盖抬起一个小缝。这时已经力使到极处,荆白不敢松手,憋着一口力气,将抬起来的地方搭到边沿上,这才松了劲儿。


    棺盖之沉,让整个棺木都猛地震了一下。


    荆白累得脸色发白,他弓下身,透过自己掀开的缝隙往里看,先看到一片黑,心里不由得一突。再往上看到白恒一的脸,心中才微微定了一些。


    灵棚里点了一排蜡烛,又有火盆,比村子里的夜晚任何时候都明亮,因此白恒一那种纸人的“精致”的感觉也格外的明显。尤其是皮肤,和正常人类的皮肤质感相差非常大。


    荆白却只顾着看他的表情。


    他的神情和之前一样安宁,好像睡得很沉,眼睛却被黑布再次蒙住了。方才看到的一片黑,也是他身上穿的衣服。


    他原本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掉了,变成了一套黑衣服。


    荆白感觉这套衣服有些奇怪。手脚处能看出来,特别宽松,前襟也没有扣子,颜色倒是很纯正的黑色……


    他瞳孔一缩。


    这些东西给白恒一换了一身寿衣!


    荆白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他原本放松了的面容再次敛了下来,神色发沉。


    虽然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肩背和手臂处都还在发酸,但既然已经推开了一个缝隙,剩下的部分也不需要花太大的力气。


    荆白重新站起身,沿着推开的那个缝隙,浑身发力,一咬牙,直接将搭在边沿的棺材盖掀到了地板上!


    沉重的棺盖落到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简直感觉地面都震动了一下。


    荆白整个手臂都在发酸,往地上看了一眼,才算松了口气。他正要俯下身将白恒一扶起来,一抬头,身体却是一僵。


    灵棚里探进了两个头!


    灵棚外面原本一左一右,站着金童和玉女。荆白来的时候还在两个纸人面前试探了一番,他们谁也不动。


    但他刚才一抬头,却见两个纸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此时也仍旧是一左一右,却已经变成了两手扒着灵棚,往里探头的姿势。


    脸上也不再是丧眉耷眼的哭相,换做了一副好奇的表情。


    荆白心中警铃大作,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把白恒一扶进怀里,想要先带他离开。但他刚把毫无意识的白恒一扛出棺材,金童和玉女的脸就又变了。


    原本只露了个头,现在两个纸人的上半身都钻进了灵棚。他们横眉立目,双目圆睁,脸上的神色从好奇变作鲜明的怒色。


    直接带走似乎会激活它们……


    金童和玉女当然不能被激活,一旦激活了,以他们动辄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的能耐,荆白和白恒一插翅也难飞。


    荆白只能将白恒一放回棺材里,让他倚靠着棺木,自己低声呼唤他的真名:“白恒一!白恒一!快醒醒!白恒一!”


    他喊到第三声时,怀中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


    荆白又惊又喜,他没来得及说话,白恒一用另一只手捂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他这一下起身十分突然,荆白吃了一惊,正欲伸手去扶他,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被蒙住的双眼显然没有影响他感官的敏锐,荆白见白恒一微微侧了一下头,似乎在判断什么,忙道:“是我!”


    白恒一握他手臂的力度更大,仿佛在确认什么。


    荆白看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还有微微颤抖的肩背,唇线抿得很紧,仿佛在忍耐什么的神色……总觉得他此时的状态不太对劲。


    荆白也很想等他恢复一些再做打算,但此时情况实在紧急。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火盆里已经有纸人攀到了边缘,虽然暂时还没有逃出来的,但零零星星已经有火星子开始溢出火盆之外。


    灵棚外面,金童和玉女都面带惊怒之色,两个纸人都已走进了灵棚。


    荆白发现他们不是不能动,是动的幅度非常小……或者说,非常非常慢。


    他方才将白恒一从棺材里扶出来,想要直接背走的时候,金童和玉女的行动速度明显变快;荆白见势不对,将白恒一放了回去,于是他们的速度又变慢了。


    但他们依然在往里走。


    同荆白之前的感觉差不多,它们现在是处于一个待激活的状态。


    白恒一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着荆白。从被握着的那只手的受力,荆白能感觉到他现在很痛苦,而且神智应该并不十分清楚。


    荆白心急如焚,但现在情势危急,他只能强行将思绪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在心里将所有的条件飞快地过一遍。


    “路玄”这个身份是金童和玉女的“爹”,也是被认定了的死人,所以要带走白恒一,只要证明这里没有人是路玄就可以了。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白恒一的肩膀,飞快地对他说:“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现在叫你的名字,一定要回应我,听见了吗!”


    白恒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身体兀地震了一下。


    他似乎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声音有些发抖,但还是说:“……好。”


    荆白急促地说:“白恒一!”


    白恒一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应道:“我在。”


    金童和玉女眼见着又走近了一步,荆白语速飞快,对白恒一道:“我的真名是荆白。叫我的名字,快!”


    白恒一反手抓住荆白的那只手,荆白感觉他的手也在发抖,但还是喊出了荆白的名字:“荆白!”


    荆白立即说:“在!”


    他回头一看,金童玉女没有再动,定在原地。火盆的火苗却在他回答了白恒一的呼唤之后,“轰”地一声,猛烈地蹿升起来!


    无数着火的纸人就着跃起的火焰,纷纷从火盆中跳了出来。


    白恒一只能听到火焰噼噼啪啪地烧灼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片黑暗中,还在试图分辨火焰的去向,荆白已经用力将他按到怀里。


    白恒一是纸人,是最不经烧的。


    荆白做好了被烧到的准备,但却没感受到相应的疼痛,白恒一很快也反应过来,紧张地去摸他的背脊。


    荆白心头一缩,把他的手拍了下来,警告道:“你不能碰火!我没事。抓紧我,我们现在就走。”


    他把白恒一扶起来,再转头看去,才发现那些跃出来的、三寸大小的纸人,现在已经跑得遍地都是。他们的目标却不是荆白和白恒一所在的这口棺材,而是金童和玉女!


    从荆白应了白恒一的呼唤之后,金童和玉女就已经动弹不得。他们保持着脚跨进来、手往前伸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变为极度惊恐的样子。


    他们似乎比这些纸人更不易燃,但架不住纸人多得可怕,还在火盆里源源不断地往外跳。乍一看只以为满地都是乱蹦的火苗,仔细一瞧,却是一个个着了火的纸人在四散奔逃。


    白恒一试图捕捉些什么,但越听越觉奇怪——整个环境除了自己身边,到处都是火苗噼啪燃烧,像是在烧什么纸片的声音。


    他隐约意识到他们现在身处火海,荆白目所能及,更是触目惊心。


    他带着白恒一往外走,却发现地上乱跑的纸人虽然没有特地扑向他们,却也没有规避他们,白恒一又看不见,完全无法闪避,索性一咬牙,直接将白恒一扛了起来,闷头往外冲。


    他没有提前询问,白恒一也没有任何反抗,荆白总觉得他从醒来时状态就有些古怪,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到这时,整个灵棚已经都被点着了。赤红的火焰熊熊燃烧,火舌顺着墙壁往上舔舐,已经蔓延到木头的房梁,还有他们头上的纸房顶。


    支撑着整个纸棚结构的房梁燃了起来,带动着整个纸棚开始摇晃。


    燃烧的纸屑从头顶不断落下,金童玉女已经变作两个火人,却仍保持着双手往前够的姿势。


    荆白想从他们身边绕开,但灵棚就那么大,再往边缘走,他更担心被下落的房梁砸中。寸许长的纸人满地乱跑,地上的荆白还能闪躲,头顶落下的就难了。


    空气中越来越热,连同眼前的景物似乎都被温度扭曲 ,荆白感觉自己从来没那么紧张过。


    他心跳得飞快,从金童身侧路过时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大片燃烧的纸屑,几乎是擦着白恒一的身体落下。荆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正要加速冲过去,却对上一对火焰下的、黑漆漆的怨毒眼睛。


    金童还在看着他。


    这里的火焰近乎熯天炽地,金黄发红的火焰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两人无声的对视维持的不过极短的一个瞬息,却又好像被拉得很长很长。


    “轰”地一声,金童的向前伸展着的手臂竟然就在荆白眼前烧得滚落在地。


    荆白护着白恒一躲了过去,他不再停留,径直冲出了纸棚!


    他一直跑到安全距离,才将白恒一放了下来,白恒一却没站得起身。荆白担心地去看,见他整个身体都蜷缩着,脸埋在手臂中,整个脖子连着背脊都绷得死死的,硬得像铁,但摸上去就能发现,底下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这个状态荆白太熟悉了,他几个小时前刚见过,是疼的。


    荆白知道这状态下白恒一根本说不出话,他更帮不上忙,只能半跪在地上,安抚地抚摸着对方的脊背。


    他极力收敛自己的心神,目光放远,投向远处那两个烧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纸人,还有摇摇欲坠的灵棚。


    这里是一片没有房子的荒野,空旷至极,唯有灵棚火光冲天,像个巨大的火把,点燃了半边的夜空。剩下的天幕却依然是宁静的蓝,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洒下冷清的光,同烈火相互映照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荆白冷冷地看着,直到那两个站着的纸人身体分崩离析,直到整座灵棚“轰”地一声彻底崩塌,无处可去的烈焰往旷野四处迸溅。


    四散的火焰在辽阔而黑暗的旷野上,星星点点地发着光,又因没有可燃物而逐渐熄灭,零落成灰烬。


    灵棚的火渐渐小了,白恒一的喘息也逐渐平复下来,荆白隐隐感觉这并不是巧合。


    灵棚的燃烧难道也违背了什么禁忌吗,怎么会让他疼成这样?


    很快,他感觉到白恒一摸索着动了一下,应该是想从他怀里站起来。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扶,一边关切地问:“又是眼睛疼吗?是不是在棺材里遇到什么事了?”


    白恒一摇了摇头,他脸色还很苍白,但已经逐渐开始恢复成人的肤色。


    荆白就见他指了指自己被蒙起来的眼睛,咳嗽了两声,低声说:“不是坏事。刚才……好像是眼睛,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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