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阴缘线
他自己说完,好像也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了一眼好好坐在院子里的方菲。女孩见他看过来,冲他笑了一下。
得到她的回应,周杰森脸色不但没有转好,反而变得更纠结了。
荆白原本就站在面向白恒一他们两个人的方向,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方菲对白恒一说了什么,白恒一于是也转过头来,冲荆白挥了挥手。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整张脸都隐没在光线里,如果他看得见,这会应该会觉得刺眼。但他没有光感,因此只是微微侧首,挥手的姿势也是漫不经心的。
荆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直觉他此时不大高兴,但看见他朝这边挥手时,神情还是情不自禁地柔和下来。
周杰森将他神情的变动收入眼底,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脱口道:“不是吧,兄弟,你难道是真喜欢?”
他有点怀疑自己找错人合作了。
路玄要是真喜欢他那个“丈夫”,会不会反过来阻碍他的行动计划?
但荆白回过头来时,方才那点柔软的神情已经全部消失了。周杰森瞠目结舌地看着青年冷淡而俊美的面容,听他用非常冷静的口吻说:“可以合作。”
这变脸也太快了!
周杰森满头问号,他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荆白走进来的一瞬间,他就觉得这个人靠谱。但现在嘛……
他顿了顿,说:“你要不要再想一下,我们真要逃出去的话,怎么都会伤害到他们的。你不会因为私情——那个什么吧?”
他说私情的时候,下巴朝方菲二人所在的方向偏了偏,但他言语间显然指的是白恒一。
荆白简单地说:“我只是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点我和你立场一致。至于需不需要逃,那要等事情水落石出了再说。”
周杰森松了口气,荆白这个回答虽然尚算保守,但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也合情理,他能接受。
但荆白紧接着就说:“你对其他人做什么我不管,别动我的人。”
他比周杰森高出小半头,被他注视时,作为矮的那方,原本就会有种居高临下的被审视感,何况他的目光又冷又锋利。
周杰森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但被荆白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才意识到对方在等他的承诺,只能崩溃地说:“我不会的!我刚才只是提醒提醒你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又不是法外狂徒,不会随便动你老公的!”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又嘴快了,心里咯噔一声。再用余光悄悄观察荆白,却发现对方别说情绪起伏了,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听到了他的话,还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成交。”
他答应了也算好事,周杰森当然不会把希望全寄托在刚认识的人身上,但在现在的环境里,这个神色冷漠的青年已经是他挑选过最可信的人了。
对方表现得也确实没让他失望,除了……
周杰森真有点想不通。
没想到路玄这个人瞧着冷冰冰的,竟然这么容易被糖衣炮弹洗脑——周杰森觉得他们现在的状况最接近于被邪-教组织秘密关押并洗脑,所谓的“老婆”也未必是真的“老婆”,更像是用来看住他的帮凶。
不然怎么解释他老婆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又不是真叫周杰森!
以周杰森看人的眼光,路玄这个人应该远比他理性才对,但他又感觉荆白对他那个“丈夫”的感情绝非作伪——两个人站这儿的一会儿功夫,他就回头看了一次方菲,但是他能感觉到荆白看了那边好几次。
因此真名的事儿,周杰森索性就没告诉路玄,对他来说,这是守住本心的底牌。
他醒来之后搜刮过自己的大脑,印象中自己知道一些玄学上的事情。这邪-教能把他搞失忆了,多少还是有几分本事,周杰森知道有些事情是需要真名才有效力,这时候自然要保住真名的秘密。
但好歹算是结了个盟。这种环境里有个队友总比没有好,周杰森这样想着,抬起手,还在犹豫要不要和荆白击个掌,荆白见他在那儿发怔,已经掉头往回走了。
周杰森只好讪讪地把手放下。算了,自己选的合作伙伴,还能咋地?
他们没聊多久,回来时,时间似乎还没到,进入红瓦房的大门依然紧闭着。白恒一和方菲已经聊完了,身材颀长的青年神色闲适,正靠坐在木制的椅背上。
听见荆白回到他身边落座,他转向荆白的方向,笑眯眯地道:“哟,聊完了?你们这算不算萍水相逢,一见如故?”
就算看不见他的眼睛,荆白还是可以通过对方的神色判断他真正的情绪。他虽然嘴角在笑,语气也在笑,但荆白就能看出来他来者不善。
白恒一这个习惯和常人不大一样。旁人生气都是横眉立目的,他倒好,越是不高兴,越是喜欢笑着说话,难怪荆白说完“不想笑了就不要笑”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耳熟。
荆白不知道自己从前是怎么样,但他现在决定直接怼回去,于是轻飘飘一顿连消带打:“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聊得不错?”
两人语气分明都很轻柔,气氛却绷得很紧,有种剑拔弩张的味道。
白恒一被荆白这话噎了一下,荆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然后转过头去,不肯再说话了。
方菲虽然温柔腼腆,但似乎对气氛十分敏感。见两人氛围不太好,她在对面紧张得抠手指,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其、其实,我们刚才是在说——”
荆白注意力还在白恒一身上。他转过去时,荆白就发现自己开始心生一些陌生的悔意。因为对白恒一来说,他没有办法通过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在表达自己拒绝对话的时候,他只能选择背过身去。但无论他脸朝着哪个方向,其实他都看不见荆白。
虽然方才周杰森说了一通话,但荆白发现他还是没法真的对白恒一硬起心肠。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更谨慎,适度试探,合理怀疑,但情感上……
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已经抓住了白恒一的手,白恒一倒像是没有想到似的,迅速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
周杰森这时走了回来,正好听见方菲说的这句话,见气氛微妙,便插了一句:“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他一回来,方菲好像还放松了一些,仰着头看着他:“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啊。除了你们,还能聊什么?”
这下周杰森反而尴尬了,他还没来得及坐下,视野极好,一打眼看见白恒一和荆白交握的双手,又感觉自己身上莫名地多出了一层电灯泡的光环。
他再低头一看。方菲好像还有点期待似的看着他,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暗骂自己选的队友路玄是个恋爱脑。
幸好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沉重的嘎吱声,是那种老式木门摩擦的声音。
众人无论之前在干什么,此时都不由得循声望去。
果然,是那扇紧闭着的黑色大门忽然打开了。
门开了,还是向外推开的,却看不见是谁推开的。再往里一瞧,还是黑洞洞的,原来门里面还隔着一层深色的帘子,把门内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白恒一能听见门开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荆白压低声音,将大致的情形描述给他,周杰森一边心中大摇其头,一边也只能推上了方菲的轮椅。
已经有人走在了他们前面,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方脸男人,面容严肃,正和一个差不多同龄的短发女人站在一起。
荆白之前注意过他们,因为两个人看上去都四肢俱全,甚至看不出哪一方和他、周杰森一样。
门开着,帘子里却没传来任何声音。那一对男女站在最前,女人指了指帘子内,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走进去的手势。
男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荆白神色微微一动,他已经猜到了这两个人中谁是自己这方的人了。
女人见男人应允,掀开帘子便走了进去,动作十分果断。
她进去大概也就停留了大概几秒钟的时间,就立即退了出来,急切地对男人打手势,示意自己要留在外面,让身边的男人进。
男人没急着动,先瞥了她一眼。
荆白拉着白恒一,就站在他身后一步,注意到这男人眼睛里看不出对女人的丝毫感情,目光甚至带着审视。
荆白看在眼中,心知这对“夫妇”同周杰森两个人的情形也差不多,但男人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他比女人多停留一会儿,也退了出来。
众人此时都在他背后,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视过所有人,沉声道:“老太太说,同她定下红线契的那一方,现在都一起进来。”
白恒一指尖在荆白手心敲了敲,低声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他似乎很信服红线媪的吩咐,说完便放开荆白的手,主动站到了一旁。
周杰森瞅中荆白身边的空档,迅速上前一步,站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道:“我就说他们不是传-销就是邪-教组织吧!!这都是惯常套路,你看,马上要给我们单独上洗脑课了!只有我们去,他们都不用去!”
荆白看着周杰森握紧拳头,义愤填膺,一副誓要与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样子,心中默默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周杰森应该还没看出来方菲身上的异常。
第二,这个人不是装出来的,他是个真棒槌。
第262章 阴缘线
但荆白没得选,他只能和棒槌一起掀开帘子,走进这黑洞洞的房间。
帘子很厚,掀起来的时候甚至觉得沉重,把外头的光遮得一丝不漏。荆白甫一踏入,就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跟不点灯的夜晚似的,伸手不见五指。
荆白感觉到周杰森往他这边靠了靠,低声说:“这儿也太黑了,看着也不像是能上课的地方,而且我刚想了一下,七个人搞传/销,这人数也少了点儿——不会真是什么神婆吧?”
他似乎对自己的观点格外坚持,荆白还没来得及让他闭嘴,一个嘶哑的嗓音从黑暗的深处传了出来。
这声音一出来,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无他,她听起来太哑,又太老了,老得像是经年失修的乐器,琴弦被拨动时,声音嘲哳倒是小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它马上就要断裂了。
“我给人绑了几十年的红线,有的话我都说烦了。但仪式是正式的事情,要过老天爷的眼睛,所以开始之前,该交代的,我还得交代。”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她说话。
她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绑红线这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能不能绑成功,就要看你们的心诚不诚。”
她说出第一个字时,荆白已经开始了习惯性的判断。这是个苍老的女声,语速不快,说话时断句有些奇异,除此以外听不出什么异样,连说话的语气也很平淡。
但她说话的内容就很古怪了。
绑红线讲究你情我愿,可开始之前,自愿要绑的那一方却失忆了。这忆还失得彻底,连绑红线的对象,以及自己要求绑红线的动机都忘了,感情基础完全消失,还如何称得上你情我愿?
绑定能否成功,只看心诚不诚,这对荆白来说就更是强盗逻辑。如何界定心诚与否?多诚才算诚?因为被动原因失忆,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绑这红线,还算心诚吗?
即便他心够诚,这老太太在一片黑暗中操纵仪式,万一她操作失误,导致红线没能绑成,难道也要怪荆白心不诚?
两句话的功夫,无数念头闪过荆白的脑海。思考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如此自然的事。
他的质疑不会发出声响,红线媪还在继续说话,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不太舒服,像锈了的刀刮擦着他的耳膜。
“你们站得太乱了。”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一为聋聩,二为喑哑;三为目盲,四为无手。五为无足,六为疯癫,七为痴呆。按这个顺序站好,再依次往里走。”
黑暗中,听她轻描淡写地念完这段话,所有人的呼吸都乱了一下。
果然,在这里的所有人,他们的配偶都有缺陷,不是□□上的,就是心智上的。
这里一片漆黑,红线媪虽然吩咐了他们站位,却没有点灯的意思,众人只好摸黑去找自己的顺序。
或许因为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动作都很轻,荆白先听见一个女声走了过来,对原本站在最前方的方脸男人说,我是一号。
方脸男人说了声“我二号”,自己也不动了。
白恒一目盲,荆白自然就是三号。方菲没有双足,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周杰森就是五号。他退了一步,另一个人轻轻地站了进来。
人数总共七个,众人互相配合,很快就排好了。
等几人都站定不动,红线媪才慢慢地道:“确定了,就从左前方,一个一个往里进。等完成仪式的从右边出来,下一个再进去。都保持安静,做完了就出去。”
荆白听见前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有点凌乱的脚步声。最前面站一号的女孩低声说了句“别动我”,方脸男从鼻孔里冷冷地嗤了一声。
两人动静不大,也就荆白站在他们后面一位有所察觉,但红线媪却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冲突,声线陡然变得阴冷起来。
她说话时的语气没什么感情,给人的感觉很像吐信子的蛇,荆白听见她嘶嘶地说:“别粗手粗脚的。乱了我屋里的‘气’,有你们的苦头吃。”
这下,那点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也沉寂了,黑暗中,所有人又重回到死一样的安静。
前面的方脸男人也不动了,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女孩子往前走的声音。
她走得很轻,但四周实在太静了。荆白能听到她往前走了四步,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荆白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意识到,红线媪似乎有办法隔绝他们的感官,这绝非常人的手段。
漆黑的环境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听觉格外敏锐,可他们依旧根本没听到任何开关门的声音。
四声足音落地后,女孩、连同红线媪本人的动静都消失了。
突兀的程度,简直像这片漆黑里隐藏着什么巨兽,静悄悄地将两人吞食了一般。
而且红线媪说“气”,“气”是什么?
看不见,摸不着,但既然红线媪能将他们都隔开,荆白选择相信她的手段。
荆白闭上眼睛,试图感知,但他自觉已经将感官放大到极致,也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他只能睁开眼睛,继续凝视这一片黑暗。这样的环境里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荆白想了想,索性将手放到自己的心脏上,数着它稳定的跳动,借此计时。
没过多久,他忽然又听见了往外走的脚步声,果然是从右边发出来的。荆白这次特地留心了她的脚步声,发现这女孩竟然也没有出去,就在帘子边缘处站住了。
这儿黑漆漆的,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如果不是红线媪的吩咐,想必她不会专门留下。
所以,不仅仪式开始之前他们七个人必须在这里排队等着,就算仪式结束了,也必须等所有人都结束了一起离开?
这安排简直太没效率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蹊跷。
“第二个。”
红线媪忽然说。
荆白前面的方脸男人依言往前走去。他步幅很大,脚步声也比女孩更沉重一些,荆白都能听见他衣摆摩擦的声音。但同样的,三步之后,他的动静也沉寂下来了。
荆白期间一直数着自己的心跳,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诡异的场面,因为从踏入这里以来,他的心跳一直保持着稳定而规律的跳动,情绪也没有大的起伏。
不止他如此,后面站着的几个人看起来也相当沉得住气。这样黑得彻彻底底,本应令人很没安全感的环境里,没有人表现出明显的胆怯。
荆白能听见后面有人低声交谈,虽然说话的内容听不清,但也不是那种惊慌失措的反应。
荆白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们这七个人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是不是也是经过某种筛选?
这会是他们所有人都失忆了的原因吗?
他没有机会思考太久,过了一会儿,方脸男人的脚步声也从右边走了出来。
他应该也是得了叮嘱,和一号的女孩一样没有走出房间,只是站到帘子边,静静等候其他人的进程。
红线媪慢条斯理地说:“第三个。”
荆白知道到自己了。他沉下心神,不再分心思考,大脑一片澄明。
他估量着自己的步幅,往前走了三步。
忽然地,他感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这感觉很奇妙,非常柔软,甚至感觉不到一丁点碰撞的疼痛,明显是碰到了,又难以找寻。硬要比喻,就像钻过一层柔绵的蛛丝织成的网。
荆白觉得有点不舒服,但他知道,这大概就是红线媪隔离外界感知的方式。
红线媪说:“往前走三步,你坐下吧。”
荆白依言往前走了三步,果然摸到个硬质的椅子。他也不说话,就径直坐下,等着看红线媪的下一步举动。
等他坐定,红线媪道:“你是要和目盲的那个捆红线的三号,是叫路玄,对吧?”
她应该和荆白隔得并不远,但不知道为什么,荆白却分不清她声音的来处,听上去飘飘忽忽的。但他能感觉到,在这片黑暗里,有人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荆白神色不变,镇定地说:“是。”
衰老的声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与白恒一成婚以来,你对他满意吗?”
荆白顿了顿。他没急着下定论,先说道:“如果不满意,这红线仪式怎么办,难道不做了?”
红线媪道:“那倒不然。你付定金时,我已说过,此事你一旦决定,就要落子无悔。但你若有旁的不满意,尽可以告诉我。我在做红线仪式时可以赠你一个服务,替你修补修补。”
“修补”?这话听起来……仿佛白恒一是个物件。
又或者对她来说,确实是个物件。
虽然早上的时候就已经察觉白恒一的身份或许有古怪,荆白依然觉得这话听着极不舒服。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已经交握起来,捏得发白,脸上却还绷得住,语气轻描淡写地拒绝道:“不必了,我就问问。他现在这样挺好。”
听他这么说,红线媪那砂纸似的声音都带了点笑意:“没想到你这么喜欢他。情深意笃是好事,这次的红线仪式若是成功,你们必定能长相厮守,恩爱不疑。”
不知为何,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时,荆白听着总觉得这不像是祝福,倒像是某种诅咒。
他至今都没见过红线媪的脸,但心底已经升起了很深的厌恶。又或许他天生对这种在黑暗中藏头露尾的东西印象极差,因此当他发现有东西顺着他的衣服,攀上他的手指时,第一反应就是用力抓住了它。
很长,柔韧的,细细的一根。它的动作很快,荆白才感觉到腿上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脚踝在往上攀,手上已经有冰凉的触感悄悄缠绕上来。
荆白反应很快,修长的十指迅速翻转,将这东西牢牢禁锢在指缝间,才意识到这应该是红线媪的“红线”。可现在太黑了,连这根线到底是不是红色他都看不见。
红线被他捏住,犹不罢休,像个活物似的在他手中扭动。荆白脑中不住闪过各种长条生物,只觉头皮发麻,手上的力气不由更加大。
“捏我的红线?你什么意思?”
红线媪这时开口了。黑暗中,苍老的声音竟然显得很平静:“路玄,你要反悔吗?”
荆白的确直觉手中这东西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他不想被缠上,但此时红线媪的语气虽然平淡无波,却无端地让他感到格外危险。
他感觉心脏不受控制地缩紧,某种预感在尖锐地叫嚣。他决定不与这种强烈的直觉对抗,于是手一松,缓声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松手的一瞬间,那凉冰冰的、会动的红绳牢牢地缠在了他的左手中指上。
荆白下意识地弯曲了一下那根手指。能动,甚至还有明显的拉扯感,就是不知道另一头系在哪里。
荆白听到红线媪念咒的声音,他试图听清楚她的咒语,但对方用的好像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音节听不清楚,是只听见她用唱歌般的奇异音调来回唱诵。
那声音又是絮絮的,低哑的,听不清方向,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但随着她的声音逐渐急促,荆白觉得手指上的红线越缠越紧,甚至连带着身体都开始逐渐发冷。
紧接着,系在中指上的红线仿佛变成了一条火焰,猛然发起烫来!
太烫了,荆白感受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整个身体已经动弹不得,连唇舌都不能自控,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第263章 阴缘线
他感到浑身僵硬。头很痛,指尖也发痛,他手指弹动了一下,左手中指有拉扯感。这让他飞快地回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一切。
荆白心中一震。他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仿佛世界已经失去了光明。
他猛地坐起来,身体因为起得太急,头颅一阵阵地眩晕,哪怕眼前看不到任何东西,也觉得天旋地转,一阵阵地反胃。荆白下意识想伸手去扶额头,却忘了自己手指上还系着红线,拉扯之下,指尖一阵剧痛。
黑暗中,有个沙哑的声音嗔怪地说:“你起这么急做什么?”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很快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纵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依然保持住了声线的平稳和镇定:“红线绑好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发现手指上那活物般的红线自动解开了结,从他的手指上脱落。红线媪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愉快之意:“捆好了。你是个不错的,同白恒一情深义重,倒是一对难得的爱侣。”
荆白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失忆,他对和白恒一的婚姻原本就感到有些违和;再被红线媪横插了这么一杠,简直可以说是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再由红线媪说出两人感情深厚,荆白就更觉得奇怪了。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她是谁,凭什么盖章定论?
但有关白恒一的事情,他来之前就已经想过。红线媪不可能神异到能操控他内心的感情。他如果真的在意白恒一,无论其他人有什么反应,他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
已经进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白恒一在外面怎么样。
想起青年蒙着眼睛的样子,荆白久违地感觉到有点着急起来。他正欲从椅子上起身,红线媪已经不紧不慢地道:“今天只是绑成了红线,加固的仪式还没完成,要做整七天。明天天黑之前,你要带着他再过来一趟。”
荆白起身的动作一顿。他想了想,问:“费这么大的功夫,如果加固成功,效果应该会很好吧?”
红线媪静了片刻,竟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喑哑又尖锐,让人背后发寒。她说:“早前付定金的时候,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白恒一曾经叮嘱过他,不要让红线媪发现他失忆的事情。
荆白当然没有忘记白恒一的话,也相信他是好意。但听到红线媪说这仪式要做足七天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古怪,而是某种强烈的危机感。
早上的时候,看白恒一的反应,他根本不知道荆白会失忆。但失忆的不止荆白一个,周杰森也一样。荆白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们在此处的七个人都有失忆的现象。
如果失忆不是特例,必然就是红线媪搞的鬼。
白恒一叮嘱他不要说出这件事,可能出于某种担忧,但他显然也不知道荆白同红线媪做了什么交易。荆白要打听这件事,只能从红线媪这里得到信息。
不能说出自己失忆,大不了拐弯抹角地问。红线媪就算质疑,也没有实际的证据——何况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打着这个主意,荆白决定试探一下她。
听她轻描淡写地把问题推回来,荆白也不着急,浑不在意似的回道:“您也知道,我家那个眼睛不好,又爱逞强。连着七天都要出门,对他来说不容易,我就忍不住想再问问。”
“好不好的也就这几天了。”他这次话说得客气,红线媪似乎心情也好了些,回答道:“虽然这七天要费些力气,但等红线捆好了,全须全尾地过一辈子不好么?”
荆白脑海中飞速掠过白恒一蒙着黑布的眼眶,他心头剧震,嘴上却不忘回道:“那自然是好。”
红线媪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那砂纸似的声音嗤了一声,说:“往右边走,去门口等着,时候到了才许出去。”
她也不解释到底什么是“时候到了”,说完就不再言语。荆白被下了逐客令,只好按她说的往外走。走了几步,柔软的触感拂过脸上,他发现又能听见外面的人小声交谈的声音,以及走动的脚步声了。
这里果然是被隔绝了的一片空间。
他一走出来,就听见红线媪说:“四号。”
荆白方才站在四号前面的时候没有转头看过,这时听她的脚步声,就意识到应该是个步幅很小的女性,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迈了五步才走进去的。
荆白留心着所有的动静,但没有停下过脚步。还没走到那严丝合缝,透不进一点光线的帘子旁边,他就听见前面二号的方脸男人和一号的女孩似乎正在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怕红线媪说的,乱了房间里的“气”,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
听见又有脚步声靠近,两人静了片刻,方脸的男人说:“三号?是三号吗?”
不用说也知道他们肯定在交换信息,荆白同样压低了声音,冷静地应道:“是我。”
方脸的男人显得有些急躁,张口就问荆白:“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荆白愣了一下,要不是这人这样问,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去的时间比其他人要长。难道是他多向红线媪打听了仪式结束效果的缘故?
荆白回想了一下,出去之前他问了两句,红线媪答了两句,中间的停顿也并不长。黑暗中难以准确地计时,但荆白自己感觉,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
如果外面的人感觉他去的时间更久,难道是他失去意识的时间比其他人要长?
在摸不清形势的时候,承认自己与众不同并不是什么好事。荆白不动声色地说:“我进去了很久吗?我没感觉到啊。”
方脸男人“啧”了一声,一号的女生轻声说:“挺久的,比二号时间长很多。”
荆白就不说话了。他意识到面前这两个人是在夹击他。
既然都是来捆红线的,配偶又都有一定的缺陷,荆白暂且认为自己不是特殊的。如果每个进去的人都像他一样失去过意识,那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进去的时长。
荆白是三号,他之前数着心跳计算过前面的人进去的时间,一号和二号进去的时长确实差不多,但他们俩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概念。这样的话,他的时间比二号长很多,肯定就是一号这个女孩告诉二号的。
发现了这一点,荆白就更不可能说出他问的问题了。他语气很平静,只说:“不知道,我都是按她要求来的。”
乍看好像都回答了,仔细听了就发现什么有效信息都没有。
荆白听到有个呼吸声变重了,似乎在强忍怒火,估计是方脸男人。他看上去就是个急脾气。
一号的女孩则静了一会儿,才说:“你别误会,我没有套你话的意思。就是这个仪式,实在是……太古怪了。那根线,动来动去的,有点儿颠覆我的价值观。你懂吧?”
有没有套话的意思,她嘴上说的不算。不过提到了红线,至少说了点有用的东西。
在这片幽暗中,青年冰雪似的面孔神色缓和了一些。
荆白不介意交换信息,但反感有人曲里拐弯地算计他。
既然对方展现了诚意,他就道:“不都是这么个过程吗?捆一根红线就能加固婚姻,这件事本身就够颠覆了。”
方脸男人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终于忍不住了,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三号,你的仪式成功了吗?”
荆白这次没打机锋,因为他觉得这两个人想打听的应该根本不是这件事,于是也直接地回答:“成功了啊。”
方脸男人急喘了一口气,语速飞快地问:“你们就做了这个仪式?她没让你做别的?”
荆白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没急着回答,问:“你们俩难道有人仪式失败了?”
一号顿了顿,说:“不,我们都成功了。”
这不出荆白意料,红线媪虽然没透露别人的信息,但从她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是希望红线能绑成的。
荆白听到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谁在烦躁地摩擦自己的衣角——哪怕什么也看不见,荆白也知道是谁。
果然片刻后,男人艰难地问:“她——她是不是也问你,满不满意,需不需要修补了?”
荆白神情微动,之前见方脸男人的反应,他已有猜测,现在看来,对方恐怕是选择了进行“修补”。
一号知道荆白不会率先交底,便说:“她也问了我的。我说不用。”
荆白随即接道:“问了,我也说的不用。”
方脸男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荆白也能感知到他的焦虑。他喃喃地说:“完了……完了。”
一片漆黑中,红线媪嘶哑的声音这时又响了起来。叫人分不清方位的声音无波无澜地说:“五号。”
与此同时,一个很轻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这应该就是那个步幅很小的四号,她也捆完了红线,正向着这里走过来。
第264章 阴缘线
她的脚步太轻了,方脸男人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虽然没人能看见他的脸,但是他的语气中已经透出了明显的颓丧:“我不该那么说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荆白这时当然是不会说话的,沉默中,一号的女孩开口安慰他:“也未必,她都说了,是‘修补’,说不定是往好的方向改呢?”
她说这话似乎刺激到了方脸男人,他哼了一声,道:“你如果真是这么想,怎么她问的时候,你没有答应她‘修补’你那个聋子老公?”
他虽然生气,但还记得压低嗓音,只是这话说得极为诛心,一号又急又气,说了声:“你这人——”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对话自然就进行不下去了。
荆白听见四号来了,甚至能感觉到她走到了自己身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来就听见一号和二号的争执,她人虽来了,却丝毫没有加入对话的意思。
以荆白的脾气,是不会主动去和人搭话的,他没有那个兴趣。事实上,从方才红线媪叫五号进去开始,他已经在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其他人进去花的时间了。
更何况,一号和二号方才争吵时,也把他想知道的信息都透露得差不多了。
“修补”不是红线媪单独向他一个人提的,至少前三个人都听到了,侧面印证了他们进行的的确是同一个仪式,走的也是同一套流程。但他们的选择不一样。
他和一号选择了不“修补”,维持原状,方脸男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则选择了“修补”。但他或许自己心里也在质疑自己的决定,所以出来之后就急着问其他人是不是选了一样的。
得知荆白和一号和他选的都不一样,他心态就不对了。或许是因为红线媪从头到尾的操作都背离了他的认知,他担心出现什么不可预计、或者无法承受的后果。
一号沉默,二号焦躁,三号不说话,四号这时却开口了。
这是个轻柔飘忽的女声,她轻轻地道:“你们不觉得这儿特别黑吗?”
一号心里正是不爽,闻言没好气地道:“这还用觉得?”
四号没有计较她带着火气的口气,而是继续用她飘忽的语气说:“不……不一样。”
她之前的问题实在是太废话了,以至于荆白倒有些好奇,她到底能说出什么不一样来。
果然,她停了停,说:“这里的‘气’是黑的。但又不是一种黑,像是很多颜色混杂过的那种……很浑浊的黑。”
她这个形容听上去更模糊了,二号“嘶”了一声,烦躁地说:“你这小姑娘,能不能别胡说八道了?还浑浊的黑,我还五彩斑斓的黑呢——不是,你是不是做设计的啊,我咋听着像职业病犯了呢?”
四号不说话了,忽然有人说:“啥?什么职业病?你们聊啥呢?”
荆白听出了他的声音,是周杰森出来了。
前面的人聊得差不多了,后来的人就自然激不起什么谈兴。后来的周杰森倒是有心想聊,但一号和二号没什么谈兴,他又没傻到当众暴露自己和荆白结盟的事情,最后等到六号七号都出来了,也没聊到多深,就挨个互相问了问仪式有没有成功。
但目前来看,这仪式的成功率还挺高的,七个人出来都说自己捆成功了,并没有听说谁失败。
等七号也说自己仪式成功时,虽然互相看不见表情,但所有人的语气都不由得变得犹疑起来。
“这仪式成功率这么高的吗?”周杰森率先发出灵魂质问。
七号听他这么说就不乐意了:“怎么,你们都成功了,我不能成功?”
周杰森忙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话音未落,只听“唰”地一声,好像是帘子拉开的声音。
荆白站得离帘子很近,只感觉一阵风掠过脸庞,才知道帘子已经拉开了,但他们眼前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
“怎么回事?”
“是能走了的意思吗?”
“帘子拉开了吧?怎么还是这么黑?”
荆白意识到了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果然摸到了硬质的冰凉的木板的触感。
这是他们进来的那扇门。
这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
“谁是最后一个进帘子的?”荆白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问。
六号摸黑往这边走了几步,他听起来有些害怕,嗓音还在微微发抖:“是、是我。可我是掀了帘子就进来的,我没有特地关门哪!”
他辩解的声音高了些,但黑暗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原本在说话的其他人在他说完之后也沉默下来。
荆白想了想,连隔绝声响的“结界”都能做出来,悄无声息地关个门还不容易。
既然已经当了这个打头的,荆白也无所谓了,他开始在大门的边缘摸索,试图找到这扇门的门闩或者门锁。红线媪让他们明天还得带着配偶再来,总不会把他们困死在这里。
他感觉到背后有人走了过来,应该也是想来推门,但还没等他摸到门闩,忽然听见嘎吱一声——
是门动的声音!
外面正值晌午时分,太阳明晃晃的,门骤然被推开,早已适应了黑暗环境的几人立时被刺得眼睛发痛,惊呼一片。
外间等着的另外几人见门开了,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唯独白恒一看不见,听见脚步声纷乱一片,却没人过来找他,只能提高声音问:“路玄?你出来了吗?”
荆白捂着眼睛,开门时他正好站在门口,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灼得眼前发黑,闭着眼睛也感觉眼前出现大片的色块。但听见白恒一叫他,还是应了一声,道:“在这儿。”
白恒一听见他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循着声音的来源慢慢摸过去。周遭的人见他看不见,都纷纷避开,让他得以顺利地走到荆白身边。
“不舒服吗?”他担心地问:“是不是绑红线的时候伤着了?”
荆白感觉自己逐渐适应了光线,一边试着慢慢睁开眼睛,一边说:“没有,就是里面太黑了,一下子见光,不习惯……”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听见二号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语气又惊又怒,不似作伪。荆白循声看去,见身形高大的方脸男人站在短发的女人身边,捧着她的脸仔细地看着,但看他的神色,不见丝毫暧昧,反倒充满惊疑。
他这一嗓子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朝他的方向看去,荆白则第一时间抓住了白恒一的手,问:“你们刚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恒一想了想,诧异地说:“没有啊!我们一直在等你们出来。”
其他人偶有闲聊,他因为看不见,连是谁在说话都分不清,根本没有加入的意思,就在一旁默默听着。
荆白拉了一下白恒一,示意他跟着自己走。白恒一会意地跟上,追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方脸男人身边。
周杰森早推着方菲过去了,见荆白也走过来,他没有出声,只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荆白就明白了,看二号捧着短发女人的脸,见她清秀的脸上,左眼果然黯淡无光,毫无焦距,心里吃了一惊。
他进门之前就站在二号身后,近距离看着这个女人掀帘子进去又出来和二号打手语的整个过程。
当时她行动利索,双目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一直在和二号打手语,荆白会以为她是健全人。
为什么红线媪答应“修补”,二号的配偶反而瞎了一只眼睛?
短发的女人反而比二号平静许多,她打手语告诉二号:和其他人无关,门打开以后,这只眼睛突然就看不到了。
白恒一看不见她的手语,被荆白拉过来,也是满脸茫然。荆白见二号的嘴张张合合,愧疚和愤怒纠结在那张脸上来回闪动,最后脸都憋得通红。
以他之前在帘子里的作风,荆白几乎以为他要大吵大闹起来。不料方脸男人长长吐了口气,神色竟然平静了许多。
短发女人神色竟然还很镇定,仿佛瞎了一只眼睛的不是她自己一般,右眼的目光依然追着二号。其他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试图追问线索,二号却谁也没搭理。
他拍了拍她的背,说了句“走吧”,两人也不理会其他人,竟然就这么往门外走去。
有人往前追了几步,但二号显然不准备再回答任何问题。院子里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无形间好像分了几个阵营。
荆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男人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被什么压弯了一般,看上去颓废了许多。
周杰森凑上来,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悄声道:“喂,老路,你是不是知道点啥?”
“老路”对他侧目而视,神经粗壮的周杰森根本不惧他冷冰冰的眼神,挺起胸膛道:“我们都结盟了,昵称有助于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荆白道:“知道一点,不一定是全部。”
他对白恒一道:“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恒一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他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但又碍于目盲,不知道原委,只能先回答荆白的问题:“没有,一切正常。”
荆白瞥了周杰森一眼,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方菲的轮椅还在几步之外,周杰森急着来问他,没推她过来。
荆白见他还没回过味来,问:“方菲呢,你问她了吗?”
周杰森说:“我又不是真的渣男,当然问了!她没事!”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忘记推方菲的轮椅了,又掉头去找。
“就是你,就是你!”周杰森还没回来,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叫。
荆白循声看去,认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正死死地盯着另一个男人,好像很不高兴似的,但因为他目光直愣愣的,又显得有些怪异。
他长得浓眉大眼的,根本瞧不出哪里残疾,之前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在进红线媪的房门之前,荆白甚至没认出他和身旁的人到底谁是残疾的那一方,后来听分配顺序,才知道除了五感缺失的,还有痴呆和疯癫的。
看他现在的模样,应该是疯癫的,也就是……六号的配偶。
六号也是个男人,他眉头紧锁,平凡的面孔上显出几分郁结和烦躁。他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拉他:“你冷静一点,我们回去再说……”
“我耳朵、不好使了!”浓眉大眼的男人压根不听他的,歪着头,指了一下自己的右耳,不依不饶地说:“就是你——就怪你!”
第265章 阴缘线
六号脸色惨白。他身材瘦削,个头也不高,比自己高大的“配偶”还要矮一截。
早上起来的时候,这个大汉叫他张宣,但他自己记得自己叫张思远。大汉又说自己叫贺林,是他的“丈夫”,但是张思远对这个人毫无印象。不止如此,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思远什么都想不起来,人是懵的。一早上他看着这个男人很勤快地忙里忙外,但是动作又有点笨手笨脚的,不太像会照顾人的样子。
张思远试着从他这里打听些事情,但除了要去红线媪那里绑红线以外,他什么也没能问出来,而且贺林看起来不太正常——他动不动就两眼发直,看起来好像精力不太能集中,尤其是张思远问他问题时更是如此。
张思远多问几句,他就抱着脑袋叫疼,脸憋得阵红阵白的。见他这样,张思远也不敢多问了,但他隐约感觉,贺林的脑子可能有点问题。
但等张思远进了院子,看到了另外十几个人的境况,才发现贺林的情况都算好的了——起码他四肢健全,五感齐备,能正常说话。院子里坐着的人,有哑巴,有没手的,有没脚的,甚至有聋子……
看着其他人,他内心还有点窃喜,感觉自己起码不是最倒霉的那个。
他带着贺林,最终选择了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第一是因为这个女孩子的“配偶”看上去也是健全的,第二就是她们也是一对同性,这会让张思远感觉自己在这群人中没有那么突兀。
但张思远也注意到,她的“配偶”也和贺林一样,看上去不太正常。
张思远和这个叫黎梦的女孩说话的时候,贺林就在旁边歪着头看黎梦的“配偶”冉小月。冉小月坐在那儿,木呆呆的,也不接贺林的话。
张思远一边和黎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悄悄观察她。他发现黎梦偶尔停留在冉小月脸上目光充满了忧虑之色,那绝不是看爱人的眼神。
张思远看冉小月,黎梦也在悄悄观察贺林。冉小月不接贺林的话,他无聊得转头看张思远,可张思远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又失落地低下头,歪着脑袋抠自己的手指。
动作其实都是正常人的动作,只是他全程的表情和神态,那种空洞的、僵硬的、两眼发直的状态,和一般人就有很大的区别。
张思远比黎梦沉得住气,黎梦最后忍不住先问出来:“你家——你家这个,是不是也……”
她没说出口,只是手指在太阳穴处委婉地打了个圈儿。
她问出来倒让张思远松了口气,他早就想问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瞥了贺林一眼,身材高大的男人似乎已经对他和黎梦的对话失去兴趣,只管歪着脑袋看院子里的花草。
张思远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是。”
黎梦也看了一眼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冉小月,她说:“我和你的情况不太一样。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小月还是正常的,还跟我说了要来老太太这儿的事情。但过了没多久,就是现在这样了。不动,也不说话。”
张思远能听出来黎梦有所保留,但交换信息已经够用了。
黎梦透露的信息让张思远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小院的门再次被人推开,两个极为扎眼的男人携手走了进来。
这两人容貌绝俗,气质虽有差异,但站在哪里都很难不吸睛。黎梦多看了两眼,见靠后的那个男人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就不禁多想了几分。
可惜她没来得及想多久,红线媪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就打开了。
张思远从进了这黑漆漆的屋子以后,心中就十分不安,总觉得这黑暗中好像潜伏着什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认识的熟人黎梦就站在他身后,他也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这反应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张思远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怕黑的。
虽然其他人,包括看上去柔弱的黎梦的表现都很平静,但没来由地,张思远就是觉得这里不安全。
这份不安在红线媪叫到他的号码时达到了顶峰。
张思远惴惴地走进了黑暗的深处。他一直在强作镇定,但即便如此,穿过那层膜一样的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深深抽了口气——他早就注意到所有人走几步之后就没声了,但这层膜一样的东西还是挑战了他的三观。
红线媪的表现听上去就是个拿钱办事的神婆,但这种态度并没有让张思远神经放松。红线媪和他确认他要绑红线的对象是贺林时,张思远胸口一阵狂跳,忽然道:“这个——这个是只能和自己的对象绑吗?”
红线媪静了片刻,问:“ 你这话,是后悔了,不想和贺林绑红线?”
张思远咬住舌尖,大脑飞速运转。他倒也不是对贺林有什么意见,只是……
既然知道黎梦排在他后面,他就有些动了心思:可以的话,能把绑定对象从贺林换成冉小月就好了。
他是六号,前面的人都绑完了,只有黎梦在他后面。而且她的“对象”冉小月和贺林一样五感齐备四肢健全,又比贺林安静。
张思远对冉小月倒是没有什么歪心思,他主要是觉得贺林人高马大的,不知道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精神有问题。虽然目前为止没发过疯,但是张思远担心他发起疯来,自己制不住他。
至于黎梦制不制得住贺林……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但是红线媪这种问话的方式让他觉得有点危险。
想到这个女人怪力乱神的手段,他担心自己说出了“后悔”二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即便真是此心,也决计不肯承认,便回答说:“没后悔!我的意思是,要是能换,我就换一换;要是不能换,就绑定贺林就行。”
视线中的漆黑,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等待着回复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叫张思远手心冒汗,脚下发凉。
红线媪说:“定金已经付了,此时要换,是不能了。我当时倒没看出来你是这样想的。”
老人嘶哑的、阴恻恻的声音加重了他的惶恐。
他在大脑中努力回想,付定金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最关键的是,他就算找对象,也不至于找个脑子有问题的吧?
他思绪一团乱麻,还没找到那根解开谜题的引线,腿上一条真正的线已经在往上爬。
张思远猛地战栗起来,那根线却不管不顾,径直往上游走,张思远想捉住它时,红线已经系在了他的手指上。别说解开了,他的手指都绷直了,试图拽一下,发现那头不知系了什么,紧紧的,根本无法挣脱。
等红线系好,红线媪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对贺林不满意,我可以替你修补一下。”
张思远头皮发麻,他本能地问:“这……加钱吗?”
红线媪笑了一下,说:“免费。”
虽然张思远一贯认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但他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他心中犹在天人交战,红线媪不耐烦地补充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你有方才的心思,红线很可能绑不成,到时候除了定金不退,我还要多收你的罚金。”
“虽说收罚金我也不吃亏,但既然做了这门生意,我总是希望红线能捆上,你们永结为好,恩爱长久。”
张思远先前还觉得这合约简直是霸王条款,等红线媪说到后面,他背后一阵恶寒。想起贺林那张浓眉大眼的脸,直愣愣盯着人的神情,还和他恩爱长久……
他很想说这红线我不捆了,但想想定金不退,还有罚金!一个定金就让他失忆了,罚金还未必如何……
再是霸王条款,也已经签了,对面这神鬼莫测的架势,怨也只能怨当时签合同的自己糊涂。
现在已经箭在弦上,红线是非绑成不可,被收罚金是万万不能的。
张思远很快有了决断,这对他来说甚至都不能叫个决断——修复起码是个好词儿,就算不是,听红线媪那意思,能不能成功,有没有代价,那都是贺林要承担的。
但是红线要是捆失败了,要付罚金的可是他自己!
张思远可不做亏本买卖,红线媪既然这么说了,他毫不犹豫地说:“那你替我修复贺林吧!”
红线媪哼了一声,也可能是笑了一下,说:“一言为定。”
张思远很快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首先察觉的是指尖的疼痛,紧接着,他感觉手指上那活物一样的线飞快地脱落下去。他坐在椅子上,听完红线媪的嘱咐,满脑门子问号地走出了这层隔膜。
他出来得晚,等站到帘子旁边时,前面的人已经不怎么聊天了,等黎梦这个七号从帘子里出来,他又不禁一阵心虚。好在红线媪应该没有透露他打了换“对象”的事情,黎梦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众人交流一通,发现竟然所有人都成功了。
张思远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是“修复”了对象以后才成功的。按他的想法,应该大多数人都会选“修复”才对,可压根没人提这事,倒让他心里没底起来。
难不成他才是这群人中的异类?
没来得及等多久,门就打开了,刺眼的光线让他眼睛刺痛,更顾不上去找贺林。但很快,他听见有人失声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张思远心里咯噔一声。他眨了眨眼,感觉好得差不多了,才转头去找贺林的身影。
那个发出声音的方脸大汉已经被闻声过来的人群围住了,这让张思远很容易地找到了贺林。
他没去凑热闹,就站在离张思远几步之外的位置,这时候正一脸迷惑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张思远背后发毛,他勉强笑了一下,试着走近贺林,说:“贺林,你……”
贺林忽然往后退了几步,大声说:“就是你,就是你!”
方脸男人已经带着他的“对象”走了,众人的目光顿时都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张思远皱着眉,想把贺林先带回去,但是贺林仿佛已经失去了对他的信任,用充满控诉的目光看着他:“我耳朵、不好使了!就是你——就怪你!”
张思远怒从心头起,呵斥道:“你耳朵不好使,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去找她啊!”
他愤怒地回头,指向红线媪的房门,却发现那扇木门不知何时又关上了。那一口气堵在他的胸口中,上不去下不来,噎得他嗓子发干。
日头太大了,明晃晃地晒得人心烦;贺林那副脑子不好使还偏要指责他的样子看得他心生厌恶;周围的人虽然没有议论,但是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更是让他烦躁不堪,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连带着鼻腔都好像要窜出火来。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不是错觉。
张思远看见贺林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慌起来。他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嘴巴也张开了,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张思远没来得及听清楚。
他发现自己嘴唇上凉凉的,拿手摸了一下,触感很滑腻。到这时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等放下来才看到满手都是红的,是血。
这让他彻底陷入了茫然。已经有人向他围了过来,贺林跑得最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鼻子在流血,张思远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阻塞,嗓子又疼,他张开嘴想喘气,想叫贺林走开,但下一刻,在众人的惊叫中,他弯下身去,有什么东西从他嘴里以无可挽回的趋势喷溅出来!
张思远膝盖一软,一头往地上栽了下去。
第266章 阴缘线
张思远的动静,荆白和白恒一当然注意到了。从二号那一对出去之后,这对“夫夫”就是整个院子最引人注目的人。
荆白不动声色地观察贺林和张思远的互动,眼见着张思远被贺林气得面色涨红,愤怒地转头指向红线媪的房门。
房门果然已经关上了。
荆白在门里的时候就知道,这门和帘子的开关都很蹊跷,不像是人力施为,多半是红线媪干的。以她进行仪式时荆白见识到的手段,无声无息地开关门对她而言小菜一碟。
她在进行仪式时也一直在塑造自己的神秘感,现在就是明摆着,仪式做完了就闭门谢客的意思。
紧闭的门扇在张思远看来或许更像嘲笑,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中,在贺林控诉的目光中,他像头牛一样,粗重地喘着气,将那只用来推卸责任的手臂悻悻地放了下来。
事已至此,六号显然就是和二号做了一样的决定,红线媪所谓的“修复”,并不是真正的修复,而是再次收走他们原本已经有失能情况的“伴侣”的部分功能。
既然如此,就应该叫“惩罚”才对,怎么会是修复呢?
白恒一从贺林喊他耳朵不好使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起初形势紧张,荆白握着他的手还不觉得什么,这时才察觉他静得过分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青年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是个非常紧张的表情。
他好像有什么忧虑的事。
荆白眉头皱了起来,他握着白恒一的手紧了紧,正要开口问,人群中忽然响起惊呼,长相憨直的大汉也惊叫起来。
“张宣,你、你流、流鼻血了!”
荆白心头一跳,立即看向几米之外的六号,发现他一脸茫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两个鼻孔都在血流不止。
暗红色的液体滴滴落下,他还伸手去摸,擦得整个下庭血红一片,跟刚吃了个人似的,看上去无比诡异。
浓眉大眼的高个子男人虽然之前在同他生气,但显然还是关心他的,第一时间冲了过去,不知是想去扶他,还是想替他止血。
其他人也跟着围了过去,荆白没去凑这个热闹,但没等其他人把张宣围起来,荆白已经看见张宣张了张嘴。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猛地弯腰,喷出了一堆黑红相间的东西!
除了那个大汉以外的人骤然向外退去,张宣喷出那堆东西之后就一头栽倒,看上去像是晕了。
院子里其他人开始面面相觑。
大汉站得最近,木呆呆地看着他。现在院子里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似乎精神不太正常,又人高马大的,一时竟然不敢靠近。
白恒一微微侧着头,他虽然看不见,但院内静得出奇,只有张宣和那个大汉的动静最大。他低声对荆白道:“那个流鼻血的,是不是晕过去了?”
荆白说了声“是”。白恒一小小吸了口气,语气急促地低声道:“得扶他坐起来,不然一会鼻血呛进气管,他就是刚才没死,也该呛死了。”
白恒一一直仔细听着动静,只听见他倒地的声音,没听见有人过去的脚步声,大概率没人动他。
早在站在帘子处时,荆白就意识到院子里这些人都作风谨慎。尤其是张宣这病不知来由,起得又快又急,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害怕惹祸上身,又或者怕这大汉突然发狂,竟然都在几步之遥处止步不前,围出一个堪称冷漠的真空圈。
白恒一说着放开荆白的手,显然是让荆白自己去的意思。荆白早发现到这里诡异至极,根本不打算让他离开自己眼皮底下,手一伸就把他拽了过去。
看他们朝着张宣去,其他人都自觉让开。荆白把白恒一拉到那个真空带,张宣的三步之外,才放开他的手。
白恒一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上前帮忙。荆白直接阻止道:“别过来!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所言非虚,张宣瘦巴巴的,个头也不高,没有多重。谨慎起见,荆白甚至都没扶他,没触到张宣的皮肤,直接提着他后脖子的衣领,就把他拎着“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才发现他鼻子还在往外冒血,好像没有完全昏迷,但意识也很模糊,不知道喉咙还是胸腔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杂音。
荆白见状也不客气,一掌拍到张宣背上。
他用的力气不小,张宣被拍得向前一扑,猛烈地呛咳起来,又喷出一些东西在地上。
白恒一听见这动静却松了口气,道:“应该没事了。”
他看不见,不知道荆白满脸都是嫌弃之色。刚才幸好他站在张宣背后,喷出来的东西好险没溅着他。
荆白转脸一看,那个大汉还站在原地。
他两眼发直,方才张宣的动静似乎惊醒了他,荆白眼见着他的嘴却已经张开了,似乎即刻就要大放悲声,迅速对大汉道:“你过来扶他。”
贺林张到一半的嘴停住了,口型是一个扁扁的圆。
他好像没能反应过来,鲜明的堪称俊朗的五官配着呆滞的表情,看上去很滑稽。他说:“啊?”
荆白小心翼翼地探身向前——他主要担心张宣还不消停,再从嘴里喷点什么出来。
见张宣流鼻血的速度放缓了,胸中也没有那种呼哧作响的声音,知道他大概是没事了,便转头继续催贺林:“他和你不是一家的吗?你带回去收拾吧。”
地上点点滴滴,到处是血,还有张宣喷出来的一堆不知道是食物残渣还是内脏碎片的东西,场面堪称诡异可怕。
但在所有人的瞩目中,这个高挑俊秀的青年语气如此平静,眼前的场面似乎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心绪。这种奇异的镇定,让那本应耀目至极的五官显出一种出尘的、冰雪一样的冷漠。
众人看他的目光都不禁变了几分,但显然,他并不在乎。
青年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甚至还稳稳地提着张宣的后领,让后者不得不直起脖子,狼狈得像条半死不活的狗。
周杰森在旁边看着,感觉这个英俊得出奇也冷淡得出奇的青年虽然伸出了援手,但其实并不多么关心张宣的生死。
除了提衣领这种的动作,他敏感地关注到对方说的“收拾”,更像是嫌弃张宣弄出的这一地脏乱;催促大汉的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仿佛一点也看不出对方的异常。
大汉听人说话好像有些吃力,他反应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到荆白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张宣架了起来。
他扶起张宣,众人就能看见张宣的鼻血已经止住了。至少没有当场死人,让小院内凝重的气氛稍微松缓了一些。
大汉用他特有的、直愣愣的迷茫目光在院子里左顾右盼了一番,也不知是想寻求指引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应该是没有找到。
荆白离得近,听见他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病了,要休息!回、回家!我们回家!”
高大的汉子搀着张宣干瘦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外走,路过白恒一的时候,蒙着双目的青年语气平淡地补了一句:“最好侧躺,免得再呛住。”
贺林像没听见似的,脚步都没停过,但荆白怀疑他是没反应过来。果然,到门口时,贺林回过头,对白恒一用力点了点头,说:“哦!”
白恒一唇边浮现出一个很浅的笑影,转瞬即逝。
荆白沉默不语,只将他的一切反应看在眼中。
随着二号和六号两对离去,一号和七号也拉着自己的伴侣离开了。荆白注意到,七号的女孩从张宣开始喷血,就捂住了自己伴侣的眼睛。
虽然她的伴侣看上去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反应,但她好像也担心她真的受到刺激。见张宣被贺林带走,她也带着女孩走了。
留在这里的只有荆白和白恒一、四号那一对、周杰森和方菲。
荆白没有急于回到白恒一身边,反而盯着张宣留下的一地狼藉看了起来。他看得如此专注,让周杰森忍不住也走了过去,问:“路玄?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地上到处都是滴落的血液和张宣呕出来的血块,周杰森离了几步远,之前担心是什么发作剧烈的病毒或者毒素,所以不愿靠近。但等看完了全程,就觉得张宣这虽然看着吓人,但更像是消化道出血,喷出来的应该就是呕吐物。
他虽然没有多洁癖,也不愿意看人的呕吐物,所以才觉得荆白的反应奇怪——他明明方才还很嫌弃张宣,应该是个爱干净的人才对。
荆白却没搭理他,他甚至蹲下身,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张宣喷出来的、黑红相间的东西。
周杰森得不到回答,但直觉告诉他,路玄这种人绝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于是也跟着蹲身查看。
这仔细一瞧,他很快也发现了端倪。
这些东西……不是未消化的食物,也不像是内脏的碎片。
周杰森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也没法伸手把这东西拿起来,于是用鞋尖推了一点出来,在地上碾了碾。
他很专心地试图辨别出这东西的材质,没注意到荆白像只猫似的,在他旁边稳稳地蹲着,视线却早就转移到了他被弄脏的鞋上。
碾开就好分辨了,等发现了脚下的东西是什么,周杰森也顾不上自己的鞋了,他惊疑地看向荆白:“这是——”
“纸。”荆白站起身来,不着痕迹离他远了一点,一边轻声说。
呈滴落状的是张宣的鼻血,是很普通的血,荆白过来时就注意到了,没放在心上。他也是在大汉把张宣扶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张宣喷出来的那滩东西有点不对。
形状和形态都不太对,荆白先前不确定,等周杰森用鞋扒开之后,就能一眼看出来了。
那是一堆被血浸透了、泡软了的纸屑碎片。
周杰森哽了一下,看着脚下的纸片,他的表情可以说是瞠目结舌:“张宣这……看着挺正常一人啊,怎么是个异食癖!”
正经人谁吃纸啊!
第267章 阴缘线
他惊讶之下,声音放大了些,在场剩下的人闻言都走了过来。
荆白见白恒一也往这走,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免得他无意中踩到脏东西。
白恒一问:“怎么了?”
荆白一边同他说,一边在自己心里过了一遍。他倒不觉得张宣是因为吃了纸才吐出来纸屑。
在仪式开始之前,他们的起点应该都是一样的。早上醒来,失忆,和自己的“伴侣”获取信息,来到红线媪的院子举行仪式。张宣比他和白恒一到得还要早,一早上的时间安排一定紧锣密鼓,他恐怕没有那个时间和机会来吃纸。
而且如果真是吃进去的,也只能是在张宣和那个大汉出现在小院之前。
他们七个人的仪式是一一进行的,耽误了不少时间,就算张宣真有异食癖,在来之前吃了纸,纸屑被胃酸腐蚀这么久,早该看不出什么痕迹了才对。
荆白思来想去,仍觉得是红线媪搞的鬼。
可惜二号那一对先走了一步。不然只消看二号那个大汉的状态,就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和六号都选择了“修复”伴侣的缘故了。
可惜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荆白瞥了周杰森一眼,周杰森就知道他应该是想和自己交换信息,便主动道:“去我家坐坐吗?”
荆白还没说话,便听见一个飘忽的女声幽幽地说:“好啊。”
周杰森:“……”
这里就剩了这么几个人,荆白循声看去,果然是四号说的话。
作为女生来说,她的个头不算高,头发又长又黑,直到胸前。但因为瘦,整个人很纤细,视觉效果就显得高挑,有种游魂般的虚无的气质。
外貌特征对荆白而言并不重要,他注意到这个女孩双目的落点和她的语气一样飘忽。比如此时此刻,她好像在看他,但眼神没有焦点。
荆白自觉自己已很敏锐,但如果不看她,他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目光。
周杰森顿了一下,对她说:“呃……小妹妹,我刚才这话不是跟你说的。”
女孩清秀的脸上,神色丝毫没变,只有头转向周杰森的方向,说:“可我听到了。我也想去。”
她的伴侣是个没有双手的黑衣男人,沉默地站在她身边,荆白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的注意力从来没有分给过旁人,只落在自己的伴侣身上。
周杰森眨了眨眼。
他很少见到这么不识趣的人,但这是个姑娘,说话又轻言细语的,他平时的习惯让他说不出重话,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荆白。
出乎意料的是,荆白也没有替他推辞,而是问四号:“你什么意思,要合作?”
周杰森在一边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姑娘不大对劲,两眼不聚光,有点神神叨叨的。
但是荆白问话时,这女孩回答得就很干脆,她用那种轻柔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但是要干什么,我都搭个伙。”
周杰森眉毛皱成一团,质疑道:“你都不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就莫名其妙跑来搭伙?”
他这话说得尖锐,倒不是欺负四号是个女孩,而是他总感觉这姑娘身上有种和红线媪一样的、诡秘的气质。
硬要说,就是有种神婆的感觉。
万一这姑娘是红线媪派来的卧底怎么办?
四号背后的伴侣,那个高大的男人气质沉默冷肃。周杰森话一出口,就感觉到那个男人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看向自己,即便知道对方没有双手,心里也忍不住怵了一下。
四号却没有因为他冒犯的语气生气,她甚至微笑了一下:“我看三号一进门,你就把他拉到一边去了。难道你当时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堪称柔声细语,周杰森却被她噎住了,有心想反驳,却找不出反驳的话。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和路玄之前认识,甚至路玄自己本人都没印象。
看他被噎得说不出话,四号身边那个高大的男人脸上也收回了凝视周杰森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站在几步之外的白恒一都忍俊不禁地笑了,或许是不想让周杰森太没面子,他还记得把脸转过去。
荆白就在那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震动起来。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定定地瞧着白恒一。青年只有小半张侧脸对着他,荆白于是瞧着她分明的下颌线,翘起来的嘴角,没有犹豫,直接走了过去。
白恒一听力敏锐,知道他走过来了,但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还是愣了一下。荆白却没有和他说话,而是回头对周杰森道:“走吧,就去你家。”
这算是给了周杰森一个台阶下,经此一役,他也不好再对四号表示什么异议了,只好气呼呼地走到前面带路,还不忘把方菲的轮椅给推上。
荆白带着白恒一,跟在他身后,四号那一对默不作声地缀在后头。
荆白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这一男一女的神色倒是如出一辙地平静。
再看前面带着气走得大步流星的周杰森,方菲的轮椅轮子滚得咕噜咕噜,快被磨出火星子来了。村里的路并不完全平,快也意味着颠簸,荆白在背后见她来回调整姿势,显然坐得并不舒服。
——果然人的心智成熟程度和外貌全无关系。
荆白没有为了跟上周杰森刻意加快脚步。白恒一比他高一些,但不多,两个人的步幅是差不多大的,又比周杰森大一些。
周杰森到底推着轮椅,走得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以两人的速度,已经足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了。
从走路的方式来看,他们这三组人的联盟看起来很不牢固,荆白两个人已经和周杰森隔得不近,四号那姑娘本来就个子不高,步幅也不快,又离他们够远。
好在村子里没什么人烟,连遮蔽视线的树木都没几棵。荆白绑完了红线,才更有心思观察环境,这时才觉得这村落实在荒凉凋敝。
房子不少,但都不高,一路走回来,只有红线媪那间是二层小楼。他们自己住的是平房,但好歹还有院子和围墙。这时路过看到的则都是平房,看着都是泥瓦堆起来的,十分普通,也没有院子。
房屋都是大门紧闭,窗户上也都关死了,甚至玻璃上还贴了窗花,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不看还好,看多了这样的房子,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像连人都有种被封闭起来的感觉。
白恒一一路不知道在想什么,始终沉默不语,荆白看不到他的眼睛,就很难揣测他的心思,又不爱看他这样闷闷的不说话,索性就问他:“这村里没住着别人?”
白恒一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对荆白道:“我们是昨天白天来的这里。你们一来,就和红线媪签了合同,付了定金。当时也是没让我们进去,就和今天一样,只能在屋子外面等着你们。”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我眼睛又是这样,村里住没住人,我也不清楚。”
荆白抿了抿唇,他其实知道,这问题原也不该问他一个瞎子。知道为什么,荆白发现有什么疑虑时,他总是更倾向于同白恒一讨论,而不是和他结了盟、甚至可能失忆前认识他的周杰森。
但白恒一停顿了片刻,道:“不过,确实有些奇怪。”
荆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点完才发现白恒一看不见,忙道:“你说。”
白恒一还没说话,荆白的眉已皱了起来。一般人很容易忽略自己身上的异常之处,但这不包括荆白,方才他自己惯性的动作让他意识到了些许异常。
如果他真的和白恒一结婚了一年,对方又一直是这种眼盲的状态,朝夕相处之下,他肯定习惯了事事用声音回应,不会一直保持着点头的习惯,尤其是在白恒一面前。
荆白无法揣测自己失忆前和白恒一是怎么相处的,他只是凭着对自己性格的了解,以及他心中对白恒一的信任程度,直觉地认为自己不可能是那种不顾对方感受的人。
如果说红线媪能让他失忆,那很可能也可以篡改白恒一他们的记忆。
更何况……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很可疑。
白恒一迟疑地道:“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没听见过任何动物的声音。太安静了。鸡叫,鸟叫,虫鸣……什么都没有。”
因为是瞎子,平常人很难注意到的环境声音,他一般不会忽略。人多的地方听不到这些声音也就罢了,但想想来这里两天了,一次也没听到过,这就不对劲了。
荆白“嗯”了一声,结合之前发生的事,他对自己在这里的处境已经大致有了数。他们是被红线媪用某种非自然的力量困在这里了,白恒一的发现,是另一个有力的佐证。
不过,他——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到底是和他们一同被困住的受害者,还是困住他们的帮凶?如果是帮凶,自己又是否知情,或者自愿,这一切都还很难说。
周杰森和方菲已经停在了院子门口,荆白隔老远就看见了那房子的院墙,猜测有人居住,果然就是他的房子。
他辨别了一下方位,就知道这里离自己的住所也不远,只是横向隔着一段距离,来的时候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四号和她的伴侣还在慢慢走近。
如果能知道四号他们住在哪里,就大概清楚他们几个人的住所是不是被有意分隔开了。
这也是他不反对四号两人加入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四号可以观测“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而是在情形扑朔迷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作为对比项是不够用的。
四个人在原地等着,也没让四号加快速度。周杰森虽然被四号怼了,多少还有些风度,不至于让客人自己进门,于是一直等到两人慢吞吞地走过来,才开了门请他们进去。
他的屋子和荆白差不多大,住两个人合适,四个人在客厅也凑合,六个人都在这就略显逼仄了。
向来腼腆的方菲回到这里,倒像是自在了一些。她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似乎也意识到这里的人太多了,忙不迭说:“我去给你们倒水。”
周杰森对白恒一道:“那个,白先生和这位——这位大哥,内子不良于行,端六个人的茶水恐怕吃力,能不能麻烦你们去帮帮她?”
白恒一目盲,四号的伴侣没有手,要去厨房帮忙端水,肯定需要两个人一起,这就是要支开他们的意思。
白恒一肯定意识到了他们要说悄悄话,面上却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荆白正疑虑地注视着他。
明明早上来的时候,他还对周杰森拉着自己单独说话不太情愿,现在荆白都没有表态,白恒一却愿意听周杰森的话主动避开他们谈话?
白恒一那张英俊的脸上却瞧不出一点波澜,只对荆白说:“我去帮帮方菲……她确实不方便。”
又对站在他旁边的四号伴侣说:“劳驾带个路?”
沉默的男人只看四号,见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才对白恒一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客厅,去了厨房。周杰森想说什么,还未开口,便见眼前的青年冷冰冰地盯着他,那眼神近乎凛冽,看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正不解之际,青年开口,用警告的口吻,冷冷地说:“不要吩咐我的人。”
第268章 阴缘线
周杰森两手一摊,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这怎么也不能算吩咐吧!是请求——请求他们帮帮忙好吗!我家那位不好走路,你忍心让她端六个杯子吗!”
荆白其实也知道不怪周杰森,他只是不喜欢白恒一主动回避的态度,更甚于对方早上阴阳怪气他和周杰森说悄悄话的样子。
从绑定仪式做完,荆白从帘子里出来之后,他好像就格外地安静。
难道是进行仪式的时候,他发现了什么异常?
周杰森见他不说话了,就默认可以开展讨论,便对四号道:“姑娘,你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来意了吧?”
“没什么来意。”四号语声平和轻柔,她说:“我刚才说了,你也没信我。总之,这群人里,你和他的‘气’最干净。你们俩既然有合作,我没理由不加入啊。”
周杰森挠头:“你一直在说‘气’,‘气’是什么东西?”
他忍不住摸了摸头顶,又看荆白:“我头顶也没冒烟吧?”
四号看着他叹了口气:“既然你不相信我,我就先表示我的诚意。”
她说话的声音也和她的人一样,轻飘飘的仿佛飘在空中,但吐字很清楚,不让人听得难受:“在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有‘气’。有的浑浊,有的干净。你和他的最干净,尤其是他。”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荆白,继续说:“而且我发现,我对‘气’干净的人会比较有好感。”
“额滴个乖乖。”周杰森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来,惊叹地看着荆白道:“听你这意思,合着路玄是朵行走的天山雪莲啊?”
“天山雪莲”横了他一眼,这倒让他确乎无疑地感觉到对方或许真是从天山上下来的,也瞬间熄灭了接着调侃的心思。
总之,周杰森整了整自己的脸色,将目光移回四号的脸上,诚实地说:“说心里话,我不太相信。”
四号瞥了他一眼,她看出这两个人里虽然周杰森说话多,但占据主动权的一定是荆白。
神色冷清的青年对她说的话不置可否,四号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他面上沉稳冷静,像又静又深的湖水,四号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相信自己说的话。
如果不给出一点诚意,恐怕很难获得他的信任。
人身上的“气”毕竟只有她能看见,她说得再多,他们这些看不见的人也可以觉得她是在胡编乱造。
不过既然五号还知道要把另外的三个人赶走,四号觉得自己可以假设他们不会对某件事毫无察觉。
这个想法让四号挺直了脊背,她的目光在荆白和周杰森之间转了一圈,用她特有的、轻柔的声音说:“‘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们七个人身上都有,但是,和我们捆红线的伴侣——”
她没有说出后半句,但是周杰森已经觉得后背发凉了。
他急促地问:“你说的是 ,这些有残缺的‘伴侣’,身上都看不见‘气’?”
她这句话出口,荆白凌厉的目光即刻向她看了过来。
四号脸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松了口气。她知道这次结盟稳了。
她没有急于回答周杰森的问题,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轻声说:“不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兰亭。”
三人于是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荆白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白恒一他们三个肯定是领会了周杰森的意思,进了厨房之后,谁也没出来过,将空间留给他们谈事情。
兰亭也随着他看了一眼,周杰森比较着急,压低声音问:“是完整的人身上才有你说的那个‘气’,还是说,他们就……”
荆白看着兰亭,女孩似乎也在注视他。她的眼睛还是很难瞧见焦点,但荆白能感觉到她飘渺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
总之,她一定从他并不意外的神情里瞧出了什么,所以没有回答周杰森,只对荆白微微一笑。
她给出了诚意,肯定就要看到对等的回报。事已至此,荆白也没有再隐瞒的意思,直接说:“我们的爱人,应该都不是人。”
周杰森在兰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骤然听到荆白的总结,还是忍不住在椅子上动了动。
他的反应比荆白预计的要小。周杰森自己都觉得奇怪,纳闷地摸着胸口:“奇了怪了,按说这已经完全不唯物了,我觉得我应该会特害怕的……但是你一说出来,我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他话一说完,兰亭和荆白都若有所思,周杰森已经想开了,连眼睛都开始发亮:“说不定我是天纵奇才……”
荆白倒是觉得周杰森提醒了他。对这种超自然事件,他好像确实接受得异乎寻常地快。早上凭借着白恒一不怕烫这件事就立刻判定对方不是人,这好像也不是一般人的脑回路,但这联想来得太自然了,他自己甚至没有察觉。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周杰森显然已经重新做好了心理建设,脸上的表情紧张中带着几分兴奋,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荆白道:“我准备去村子的边界看看。如果真的有非自然的力量控制,我们肯定出不去村子。”
周杰森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这个地方古怪得很,我早上那会儿就想跑出去来着。”
“不能跑。”一直没说话的兰亭突然道:“我有种预感,去试试可以,不能真的逃出去。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周杰森猛地坐直了:“我也是!我从醒过来开始就觉得这儿让我不舒服,但是一想跑出去,就更是背后发毛。总感觉红线媪那个仪式好像不能不做,不做会出大事。”
方菲不良于行,周杰森如果真要跑,对方肯定追不上他。但心中庞大的危机感制止了他,再加上方菲在他面前又是个完完全全的弱势群体,让他的戒心消退了一些。最后他想着去了先看看形势再说,结果就遇到了路玄。
在红线媪突然拉上帘子的时候,他还觉得对方可能是捆了绳子,本质上都还是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但等到了他进去捆红线,无论是隔开一切声响的隔膜,还是那条在他身上像活虫一样爬来爬去、最后把他的中指捆死了的红线,都把他的三观震得稀碎,所以他出来就再也不提什么所谓的传/销论了。
荆白平静地说:“那就去村口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周杰森脸转向厨房的方向,犹豫着说:“那——要带上他们吗?”
“反正都到家了,你就在家看家就行了。”方菲坐在门口处,面上神色黯淡。周杰森露出不忍的表情,但仍将她的轮椅调转了方向,安慰她说:“你这样不方便,一会磕着碰着了,不划算。他们要在村里遛遛弯,我就去送送他们。”
他一面说,一面将方菲推回了客厅,荆白和兰亭已经带着各自的伴侣在门外等着他了。
除了他,路玄和兰亭都带上了各自的伴侣。
也是,他们的伴侣行动都没什么不便……也不是。
周杰森的目光移到比路玄还要略高一些的青年身上。他拿着盲杖,身姿挺拔,神态安然,似乎并不在意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和路玄的衣袖重叠在一起,不难想象袖子下的双手正交握着。想到一方是盲人,这行为其实也不奇怪。
路玄在同他说话,两人的距离没有很近,起码没有近到非礼勿视的程度,但就是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密感。
相比之下,兰亭虽然也和她的伴侣王坚焦不离孟,还自带至少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说话时却没有这种暧昧的气氛。
这“伴侣”大概率都不是人……
周杰森对方菲没有恶感,对她的身体状况还有些同情。虽然方菲说她和他结婚了,长相也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失忆给周杰森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再加上周围环境的古怪,他心里一丝别的想法都没有过。
等路玄和兰亭说了他们的推断以后,他看见方菲都觉得背后发毛。不带上她主要也是因为这个。
但路玄和兰亭为什么又看上去如此若无其事?
荆白早就发现了周杰森在看他,但他并不在意,他去红线媪院自里的时候就发现了,来到这里的人身上都有些共性。比如明哲保身,比如好像都很喜欢暗中观察,聊天时也习惯性地暗藏机锋……
但白恒一不是这样。
荆白看向身边的青年,他已经告诉了白恒一要去村子的边界看看,对方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问他的动机,甚至还问他自己需不需要跟着一起去。如果不用,他可以先回去做午饭。
他似乎没有必须要跟去的意愿,荆白却不希望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干脆利落地否决:“你和我一起。”
兰亭也带着王坚,他们走出了周杰森家的围墙,忽然意识他们几个人谁都不知道村口在哪个方向。
五个人面面相觑,发现其中三个失忆的人,一个盲人,谁也不知道第一天是怎么进来的。
素来沉默寡言的王坚忽然用下巴示意了一个方向,说:“那边。”
几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王坚的神色显出几分不自在,看起来不太习惯被人这么注视,还是继续说:“沿西北方向一直走,我记得昨天就是从那边进来的。”
兰亭冲王坚笑了笑,拽着他的衣袖走到了众人前头,说:“走吧,我们带路。”
他们俩走在了最前面,周杰森自觉和兰亭气场不合,又不想一个人走,就走在荆白空着的那只手旁边。但是越走,他越觉得自己浑身闪闪发光,像个一百瓦的超大电灯泡。
荆白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问白恒一:“怎么一直不说话?”
白恒一似乎在想什么事,直到荆白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才意识到荆白是在和他说话,忙道:“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荆白没有就此放过,追问他:“想什么?”
白恒一这次转过脸来,神色浮现出几分诧异,似乎对荆白刨根问底的举动十分不解:“想家里还有哪些食材,中午吃什么。一会儿回去不得做饭吗?”
荆白眉头皱了起来,他直觉白恒一说的不是实话。白恒一看不见,以为他信了,便又转回去继续想自己的。
荆白盯着他绷紧的侧脸,莫名地有种感觉,此时他应该是全神贯注在思考什么,绝非午饭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不肯说。
荆白发现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平静无波的心开始有股怒火在缓慢攀升,要命的是,这种被隐瞒的感觉也该死的熟悉。
……但还是拳头硬了。
荆白做了个很慢很慢的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和一个盲人置气,走路时还得拉他避障。幸好这个村子不是很大,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看到了尽头。
没有村口,甚至没有类似门的东西,触目所及已经没有别的建筑物了,只有一堵很高很高的,雪白的围墙。
这墙高得离谱,少说也有几层楼高,根本看不到外面到底有什么,甚至连这堵墙有多厚都不知道。
周杰森喃喃道:“这什么墙啊……这比古代守城的城墙都高了吧??什么村子能修这种墙?”
兰亭和王坚已经走到了墙根处,荆白示意周杰森先跟上去看看。但等真的走近了,才意识到这么高的墙壁到底有多么森严的压迫感。
兰亭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素来飘渺到近乎模糊的神情此时是肉眼可见的凝重。
王坚也跟着回头看他们,寡言少语的男人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困惑,说:“昨天就是从这儿进来的。”
第269章 阴缘线
周杰森看着王坚,面带质疑:“……怎么进来?穿墙进来的?”
“不是。”王坚没有接他这句不算太客气的玩笑。他的性格就和长相一样,有点一板一眼的。
王坚没有手,就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墙壁。足下确信触感坚硬,表情就变得更困惑了:“就是这儿。这里昨天是村子的入口,一条小路,周围是有一堵墙,但是是泥巴堆的土墙,也没有这么高。村口有扇木头的门,我们是从那扇门进来的。”
王坚描述的像是一个正常的村子的边界,但是现在众人都能看见,这里只有一堵绵延无尽的、高耸的白墙。
兰亭用她轻飘飘的声音问:“别的边界,还需要去看看吗?”
荆白说:“不用了。往哪边走估计都一样。”
这么高的墙能一夜之间冒出来,红线媪的手段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荆白不认为她会留下别的漏洞。
周杰森肩膀一垮,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高的墙,除非长出翅膀,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这自不必说。其实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要从这里出去,契机恐怕还得落到红线媪身上。
现在急也没用,几人对视一眼,发现互相的情绪都出乎意料地稳定。也用不着商量,就很默契地掉头往回走了。
“那现在就各回各家?”几人走了好一阵,快要分道时,周杰森说:“我看晚上也别出来了,要碰头也等明天早上。这种地方不好走夜路,万一撞鬼呢。”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晦气,对着地上用力呸呸呸。
兰亭和荆白都没有异议,还是周杰森自己想起什么,道:“不对,我们还是得互相踩个点吧?不然要是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我都联系不上你们!”
这是应该的,毕竟荆白和兰亭都已经知道周杰森的房子在哪,周杰森却对他们的住处一无所知,三人于是把荆白和兰亭的居所都走了一遍。
这个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实在不小,在这个范围内,他们三个住得都不算近。哪怕只是走了一遍位置,也花了不少时间。
以红线媪的居所为中心的话,他们三个人分散在不同的方位;至于离红线媪房子的直线距离,周杰森最近,荆白算居中,兰亭离得最远。
他们最后去的是兰亭的住处,等看到那个带围墙的小院时,周杰森都忍不住松了口气。他自觉体力不错,这时也走得有些累了。再转头看路玄,就忍不住在心里直呼变态。
因为要带着白恒一这个盲人,走的路线也不熟悉,周杰森就看着路玄一路尽职尽责地指引白恒一和避障,耐心之好,简直刷新了周杰森的认知——路玄这个人直来直去的,周杰森只当他对谁都这么不客气,没想到原来还有这副面孔。
而且路玄这个眼盲的伴侣也很有意思。路玄给他避障时的确仔细,但白恒一自己的平衡能力和协调能力也远强于一般盲人。
周杰森没带方菲出来,闲得没事,就一直在观察他们,才发现白恒一转换方向非常灵巧。路玄拉他时,他往往需要突然转向,但脚步却看不出多少滞涩,走路稳而不慢。
这样一路走过来,周杰森都累了,荆白脸上却没显出一丝疲色,甚至白恒一这个盲人都面不改色。
再转头看一边的兰亭,他才找回了正常人的认知。
面容清秀的少女拽着王坚的衣袖,已经累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王坚面色如常,只是神情有些担忧。他没有双手,只能用身体侧转方向,尽力支撑她。
兰亭本就瘦弱,体力跟不上也正常,她缓过了这口气,便问:“今天……就到这儿吧?”
她实在是走不动了,也没有精力再待客。
周杰森和荆白本来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几人商量了一下,约了明天早上在周杰森家碰个头,再一起去红线媪那边,就各回各家了。
站在小院门口,白恒一刚掏出钥匙,正要去摸门上的锁孔,荆白就十分顺手地从他手中接了过去,三下五除二打开了大门。
白恒一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没急着进屋,先去摘院子里的瓜果:“饿了吧?院子里的菜都能吃了,你想吃什么?”
荆白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只用很平淡的语气问:“你不是一路都在想要吃什么吗,怎么现在又想起来问我?”
白恒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想好了,只是没想到回来这么晚,你想吃我就多做几个菜啊。黄瓜鸡蛋,丝瓜炒肉,再给你拌个茄子好吗?”
荆白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只有他们两个人,可白恒一还是不打算和他说实话。
他心中猛地窜起一股怒火,长腿一迈,几步就跨到院子里,直接把白恒从院子里拽进了房子里。
白恒一是个盲人,平衡能力再好,也被他拽了一个踉跄,只能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等荆白把他推进门里,再听到“砰”的一声沉闷的关门声,白恒一才确定他是真的在生气。
“怎么了?”蒙着双眼的青年茫然地问。
荆白看着他,心不禁软了一下。他好像确实不该生气。
白恒一不是人,如果他和周杰森这群人需要和红线媪对抗,这段婚姻关系很可能就是红线媪用来牵制他们的东西。他们这群人,和“伴侣们”,很可能不是一个阵营。
荆白理性上清楚这一切,但当对象具体到白恒一身上时,他又理所当然地觉得白恒一和他应该是一边的。哪怕对方的态度,甚至立场都扑朔迷离,荆白也总想抓住他。
他看着青年微微偏着头,试图捕捉他声音的样子,还有他脸上那点不解的、甚至有点紧张的表情,一直烦躁不安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也没什么。荆白想。
不管他们有过什么渊源,不管这婚姻是真还是假,反正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记忆,也就没有别的牵挂,心头唯一掀起一点波澜,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如果他真要这条命,给他就是了。
这个念头闪出的那一刻,荆白的心境立刻变得通达。
他一早就发现了,他能很轻松地看出其他人是否各有所图,也能勘破这些人言语中的机锋。他并不是不擅长,只是不喜欢,更不喜欢对着白恒一这样。
但如果荆白对自己结果无所谓,也就意味着除了周杰森和兰亭这两个盟友的信息需要保密,其他的事情他已经不需要对白恒一绕弯子了——他甚至可以配合他。
无欲则刚。这点一想明白,他心态变得前所未有地平和,之前的那点躁意消失无踪。
白恒一一直听不见他的动静,神色渐渐着急起来,试探着往荆白在的方向走:“路玄??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荆白没好气地说。他没让白恒一在黑暗中摸索,握住他探过来的指尖,把白恒一拉到桌边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
这就是要正式谈话的意思。
白恒一被荆白按在椅子上,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原本略带茫然的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
从红线媪的帘子里出来之后,荆白就觉得白恒一有点“怪”。但白恒一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荆白对他情绪的解读也未能精微到这个程度,因此直到这时,才从对方肃然的神色中读出了几分变化。
的确是不一样了。
他从帘子里面出来之后,白恒一对他的那种爱人之间的“亲密感”消失了。
肢体语言骗不了人。他们出门之前,哪怕荆白告诉他自己失忆了,白恒一落座的时候肢体也没有这么板正过。
想想在那之后,他也没有对荆白的决定提出过任何异议。之前无论是叫荆白起床还是吃早餐时,他举止都十分亲近;荆白被周杰森叫去说小话,回来还被他刺了一句。
但现在……却好像他在两人的关系中主动退了一步。
难道白恒一也发现了,这段婚姻关系存在着某些蹊跷?
荆白不愿意和他打哑谜,索性直接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白恒一顿了顿,他的表情凝滞了片刻,随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用黑布蒙着的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荆白想起他早上眼睛突然疼起来时的样子,心中猛地蹿上一股寒意。
白恒一不让他说话,自己却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用一种有些违和的、堪称深情款款的语气说了起来:“这是从何说起?你失忆了,我很难过。有很多心里话,不知道怎么对你说。”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奇怪,说着情话,语气又这样暧昧,神色却是冷的,唇边一丝笑容也无。
荆白想起他说话前做的手势,再听他的话,就隐约察觉到了另一层含义。
白恒一的“情话”未必是真的情话,他打手势的意思很明显,他的行为举止——至少他说的话,很可能受到红线媪监视。有些话他可能没有办法说出口。
早上的时候,白恒一说的话触犯到了禁忌,眼睛就痛得钻心。荆白当时摸他的眼睛,隔着黑布都能感到那股火烫的温度。当时他是想提醒荆白不要告诉红线媪自己失忆了的事情。
当然,后来荆白到了院子里,发现所有人都失忆了。这应该是他和红线媪契约的前提条件之一。
既然红线媪知道他会失忆,早上白恒一说的话就远远算不上泄密,何况当时荆白也没有和红线媪完成仪式。但白恒一还是受到了惩罚。
所以,如果在失忆之前,荆白他们同红线媪就有过契约,白恒一他们一定也有。
而且,白恒一身上的限制条件,应该比他们这群人还要严苛。
荆白深思的目光看向桌子对面的青年。他的嘴唇抿得很紧,脸微微偏向荆白,是个征询的神情。再往下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已经攥了起来,手指动来动去,显然他的心情比看上去更焦急。
他在等待荆白的回应。
荆白没有着急开口,眉头微微皱着,因为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早上的时候,白恒一明明并不对自己被红线媪监视这件事感到奇怪。他眼睛疼的时候,荆白在一边瞧得心惊胆战,他自己反而很镇定,似乎这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但现在的白恒一显然感觉到了异常,甚至在暗示荆白自己身上这种异常。
所以,荆白在帘子里和红线媪进行仪式的时候,白恒一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遭遇了什么?
无论如何,这只证明了一件事。白恒一并不是红线媪豢养的伥鬼,至少他并不情愿。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将自己的手掌覆在白恒一握紧的拳头上。
他改主意了。
能不能逃出去,荆白其实并不在意。在记忆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他甚至也没有将这条性命看得很重。
白恒一想要,可以拿去,但他的死亡总得被赋予些许价值。
比如……让白恒一摆脱红线媪的控制。
第270章 阴缘线
白恒一的手被他握住之后,倏然便安静下来。
他看不见,荆白沉默时,他就捕捉不到任何反馈,更不知道荆白是否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难免升起几分焦躁。
荆白心里已有决断。他握着白恒一的手收紧了,用平和的语气说:“我虽然失忆了,但仪式是成功的。我们的关系有红线加固,可靠得很。何况这是在家里,又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告诉我。”
说到“没有旁人”时,他有意放慢了语速。他相信白恒一听得懂。
白恒一说话会被红线媪限制,这是已经确定的事。但他和周杰森、兰亭,做完仪式出来之后,三个人一路上说了不少次要逃出这里的话——尤其是周杰森,强调了不知多少遍,但是谁也没出事。
这至少说明,他和周杰森等人互相之间说话是不受限的。
但是……他对白恒一说的话,会经过红线媪的耳目吗?
两个人的手在桌面上交握着,场面看似温情缱绻,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到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
荆白有意地留心着白恒一的每一个动作,但他这时才发现,在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竟然也一直在这么做。
他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放在白恒一身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是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兰亭并没有他这么留心王坚,而周杰森甚至不带着方菲出门。
白恒一停顿了一下,说:“家里就咱们两口子,当然安全。”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荆白松了口气,白恒一继续道:“按你从前说的,等红线绑好了,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荆白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白恒一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点笑意。
他笑得很好看,如果能看见眼睛,此时应该是笑弯了的。
荆白第一次见他这样笑,竟然有点移不开视线。
他的嘴角也是弯的,很灿烂,甚至有点接近一个漫不经心的坏笑。
这个笑意让荆白觉得尤为眼熟,以至于对方捂在黑布上的手放下来,伸出指尖,轻轻触了他额头的时候,他没有躲避:“失忆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是脑子上的问题……”
果然没憋什么好话。
荆白斜了他一眼——反正他也看不见,顺着他的话发问:“既然都知道我失忆了,我从前还说过什么,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白恒一用掌心轻轻贴了一下他的额头,被荆白拨开,才正色道:“我是怕我说错什么,刺激着你。头疼起来不是小事。”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神情重新变得严峻。荆白盯着他蹙紧的眉头流露出的忧色,缓缓舒了一口气,说:“知道了。”
白恒一是在提醒他,失忆可能是红线媪在他脑子里埋的雷。如果她能让他失忆,说明她有能力在荆白脑子里动手脚。这样的关键部位,动辄就会伤及性命。
他当时到底和红线媪订立了个什么样的契约?
荆白很难想象自己会被人动这样的手脚。
白恒一听他应承下来,神色放松了许多,拍了拍他的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不早了,我去做饭,有什么事等吃完了再说。”
他都看不见,做饭时还不肯让荆白帮忙,荆白不想走开,就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他确实是会做饭的,手艺娴熟,丝毫不乱。
但不知道为什么,荆白觉得这个场景很陌生。
这明明是个很家常的情景,白恒一站在厨房里,很熟练地磕了两个鸡蛋搅拌。
炉灶上蒸着饭,米香味伴随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让整个场景变得湿漉漉的,高挑的人影仿佛蒙了层雾,给人一种虚幻感。
荆白抿着嘴唇,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急促地鼓动,却不知道为什么。
白恒一对此一无所觉。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掀开锅盖,米饭的香气弥散的一瞬间,白雾蒸腾起来,一瞬间仿佛将他的身形掩埋。
荆白的心脏猛然收紧,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得出声,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用力吞咽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他的名字:“白恒一!”
荆白觉得自己很用力,可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惊讶了一下,因为声音很小,而且很沙哑,一听就是挤出来的。
但白恒一还是听到了。他有些疑惑地应了一声:“哎?”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进了他怀里。
白恒一惊得手一抖,反应过来是谁,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将对方按在怀里。荆白整个人埋在他肩膀上,双臂收紧,搂得白恒一肩背都发痛。
白恒一视野中一片黑暗,只能茫然地试图去摸荆白的脸。他感觉怀中那个脊背在微微发抖,也顾不上灶上的餐食了,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荆白自己也不知道。
白恒一不应时还好,白恒一应了那一声,他只觉得心脏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紧缩成一团,好像他答应了自己之后,紧接着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了他的胸腔,攥住了他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白恒一的手已经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拍着,像在安抚脆弱的小动物。
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荆白甚至能感受到皮肉下怦然的、稳健的心跳.
他骤然放松下来,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举止有多奇怪,赶紧松开白恒一,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又觉得不对,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湿的。
是被水汽熏的吗?
荆白自己都搞不懂,白恒一只会更加不解。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饭,沉默地收拾了碗筷,荆白甚至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小院的门锁。最后连天边的夕阳也落下了,霞光散去,天色渐渐转黑,两人各自洗漱完毕,实在无事可做,只好沉默地来到了同一张床前。
床上依然只有那一床被子,大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
荆白早上起来时光顾着挖掘自己一片空白的大脑,虽也觉得这颜色抢眼,但也只当它是整体环境的一部分,没太当回事。这时看见白恒一一个大活人坐在了床的另一面,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出几分尴尬。
白恒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没感觉到另一边的动静,又过了一阵子,听见荆白迟疑的脚步声——然后是“嘎吱”一声,木质结构摩擦的声音。
他知道荆白在找什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拥抱之后的第一句话:“昨天来的时候就看过,柜子里没有第二床被子了。”
荆白已经打开了柜子,确实和白恒一说的一样,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发黄的木板,连替换的被套都没有一床。
……好像知道他们不会在这里久住一样。
荆白垂下目光,若有所思,但很快,白恒一说的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丝违和,他追问道:“我们以前不睡一起吗?”
这句话好像把白恒一问住了。他整个人都凝滞了一下,片刻之后,方道:“当然是一起睡的,只是一床被子两个人盖容易着凉……”
说到后半句,他忽然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某种困惑。
荆白知道他困惑的点在哪里。他追问生活的细节,是因为他现在怀疑,他们之间很可能根本不存在过去结婚的“一周年”。
他看白恒一的感觉总是又熟悉又陌生,笑起来的样子眼熟,对这张脸的印象却不深刻;白恒一做饭虽然熟练,但他看白恒一在厨房忙活的感觉却很陌生。
他们之间缺乏那种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生活感”。
荆白固然失忆了,可白恒一的记忆,也未必是真的。
第271章 阴缘线
天黑以后,面临尴尬的显然不止荆白和白恒一。
“其实我自己也行……”
“还是我来吧。”周杰森沉下身体的重心,用了把力气,把方菲搬上了床,盖好被子。她没有腿,身形匀称,抱在怀里才发现没有想象的重。
但等方菲躺好了,周杰森就更紧张了,一想到要睡同一张床,他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还好方菲一躺上去就闭上眼睛,没一直盯着他。
周杰森深吸了几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自己直挺挺地躺到了另一边。
两个枕头,一个被窝,周杰森躺得规规矩矩,方菲连翻身都难,自然更是安安静静。
见方菲没有靠近的意思,周杰森放松多了。他在枕头上用力眨了两下眼,才鼓起勇气说:“你困了没?我现在关灯可以吗?”
方菲小声说:“好。”
周杰森于是起身去关了灯。房间里变得漆黑一片,只有窗外洁白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明澈如水,又显出一种冷冷的凄清。
倒是挺好看的……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
毕竟白天累了一天,周杰森盯着月光看了一会儿,就感觉自己的眼皮逐渐开始打架。
半梦半醒间,他转头看了一眼另一个枕头上的方菲。
月光太模糊,不足以让周杰森看清她的五官。但她现在非常安静,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是不是太安静了……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杰森心里开始发虚,脑子里开始反复响起白天时路玄和兰亭说过的话。
“看不到他们的‘气’。”
“他们应该都不是人。”
还有从脚底一路蜿蜒而上,最后捆紧他指尖的红线。
从知道方菲可能不是人开始,周杰森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下午去探索村子边界那会儿,他有借口不带着方菲出去,下午的时候看着路玄和兰亭和他们各自的伴侣相处,白恒一和王坚的表现也很正常。
要不是兰亭的伴侣王坚记得路,他们还不知浪费多少时间在这村子里鬼打墙呢。
累了一下午,等他回到家,方菲已经备好了饭菜。见他进门,一边给他递上毛巾擦手,一边关切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午饭都给你热成晚饭了。”
周杰森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再看方菲关心的神色,心底五味杂陈。他心不在焉地随口编道,路玄和兰亭特别热情,邀请他去做客,他盛情难却,就去他们家里转了转。
方菲给他盛饭的手顿了一下,文静的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色,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道:“特别热情?”
周杰森想起路玄那张俊得要命又冷淡至极的、冰山似的脸,还有兰亭飘忽的、没有焦点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顺口编的谎言有多离谱。
他干笑了两声,试图圆场:“哎呀,他们都来了我们家里,可能就是不好意思才邀请我去的吧。”
这次听上去合理了一些。周杰森能感觉到方菲多看了她几眼,似乎听出来他有所保留,也瞧出来他有心事。
但她什么都没再问,坐在轮椅上,用一种近乎包容的无奈的神色看着他,说:“把手擦了,来吃饭吧。”
吃饭时,方菲也没再多问,周杰森发现她做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味道也十分可口,但因为心虚,也没敢开口夸。
吃着饭,眼看着天色逐渐转黑,周杰森心里就更不安起来。
都说黄昏是逢魔时刻……已知方菲不是人,白天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正常,到了晚上不会突然变身吧?
夕阳落下时,两人已经吃完了饭,方菲正要收碗,周杰森说着“你做饭我洗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边硬从方菲手里抢过了她要收的碗。
他还故意放慢了洗碗的速度,一个碗恨不得过十遍水,总算挨到了天黑。
……要是能一辈子蹲在厨房不出去就好了,到了晚上只会更不想面对她。
抱着这样的念头,周杰森甚至还慢吞吞清理灶台。忽然,咕噜咕噜的轮子转动的声音突然接近了厨房。
周杰森的心提得老高,心砰砰地跳着,生怕方菲变成一个他不能直视的形象——
下一刻,轮子滚动的声音停下了,黑色长发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还是那副安静文弱的样子,甚至面带忧色,轻声问:“杰森,你怎么洗了这么久?是把碗洗坏了吗?”
……还是原来的方菲。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说自己不熟悉洗碗,怕没洗干净就多洗了一会儿。方菲狐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这也让周杰森发现,方菲的个性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她虽然内向,但处事很有分寸,好奇心也不强,不会追着他刨根问底。不得不说,这个脾气让周杰森轻松了不少。
两人回房间时,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周杰森看方菲在轮椅上困得直打哈欠,也不好意思再拖延时间,就和她一起进了卧室。
周杰森本来是不想和方菲同床共枕的。他一进卧室就翻过了,虽然没有第二床被子,也没有第二张床,但这天气也不算很冷。他一个大男人,在餐桌上趴一晚上也不算什么,挺挺就过去了。
但他扛不住方菲。
方菲从他翻箱倒柜找被子开始,就一直面带哀戚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不知道哪里来的愧疚感好像要压垮他了。
“你用不上我了吗?”他拔腿往客厅走时,方菲忽然在他背后幽幽地说。
周杰森顺口道:“什么用不用得上的?你又不是什么工具……”
不对,她确实不是人啊!
周杰森想到这,忽然闭了嘴,猛地回过头,惊疑地看着方菲。
轮椅上的女孩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她的目光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周杰森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好像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有种……非常强烈的非人感。
周杰森脊背上悄悄窜上一股凉意。
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寒,脸上还不敢露出太惊恐的表情,只能强作镇定地说:“我们——我们夫妻之间,不该说这么生分的话吧?”
方菲顿了顿,垂下眼睫,伤感地说:“你刚才不是要和我分房睡么?”
周杰森哪里还敢提这茬,他真的会怕方菲突然狂化变成x椰子或者楚x美老师。
刚才方菲不作声地盯着他那会儿,他脸上虽然撑住了淡定的表情,脑子里已经把看过的鬼片统统过了一遍,这时自然不敢再刺激她。
好在方菲后来表现一直很正常,直到熄灯,周杰森都没再觉得哪里不对。
但现在灯一关,村子里晚上也没有别的人造光线。黑漆漆的房间里,冰凉凉的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另一个枕头上的人静得听不见呼吸声。
哪怕睡在双人床上,盖着大红喜被,也只觉得凄冷又阴森。
周杰森感觉这被子也无法给他带来暖意了。他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方菲。
她还是躺得直直的,周杰森就算闭上眼睛,也听不见她的丁点响动,这让他之前酝酿起来的那点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安静,应该是睡得很沉。如果真的睡得很沉了,那我这样也不会吵醒她的。
周杰森尽可能轻地翻了个身。
我就试试。
鬼使神差地,他从被子里悄悄探出了一只手,想去探探方菲的呼吸。
她在白天看起来是人,晚上也是吗?
周杰森的手微微发颤,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还是想试试。
他现在有点后悔躺得那么远了。他的手极力向前伸,指尖才能堪堪够到方菲的脸,不过还好,已经足够感觉到气流的轻轻流动了。
在呼吸,很正常。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正要将手收回来,却感觉指尖拂过凉凉的东西。那触感很奇异,有点温度,又不像人的皮肤那么细腻。
他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火速收回了被子里,可已经晚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她问:“你干什么呢?”
周杰森猛地吞了一口口水,月光下,他已经看到方菲转过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
说来也奇,这完全是恐怖片的场景,周杰森觉得自己明明胆子不大,这时候应该已经要吓得两眼一翻昏过去了,但大脑竟然还出奇地冷静。
虽然心跳已经直线加速,他嘴上却还能镇定地找个借口:“你睡得太安静了,我怕你呼吸骤停……”
方菲的头转了回去。
周杰森松了口气,他告诉自己别再七想八想的,赶紧睡吧,但是下一刻,方菲又用那种幽幽的调子说:“杰森,我真没想到你忘得这么干净。”
她一叫周杰森的名字,周杰森就背后发毛,因为这等于每次都在提醒他这段婚姻的虚假。因为他真名根本就不叫周杰森。
周杰森僵硬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应答。
方菲的声线很温柔,甚至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如果换在别处,周杰森或许会觉得她是个丁香一样的姑娘。①
但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在冷森森的惨白月光中,和她盖着同一床被子,周杰森只觉得心口里寒气飕飕往外冒。
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因为方菲的手已经从被子里探了过来。
细长的指尖摸索着,探过他的手掌,覆上他冒着冷汗的手心,与他十指紧扣。
那只手只有微微的温度,肤感不算细腻,却很光滑,和他刚才摸到的触感一模一样。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这只手和正常人的皮肤不同,并不会触手生温。
这触感好像有点熟悉。
像什么呢?
方菲却还在用那种带着惆怅的语气,和她温柔的声线说话。
细细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没想到,你连我用不用呼吸都忘了。”
虽然我忘了,但看这个结果,显然你是不用的……
现在也来不及后悔自己手贱了——他怀疑自己就算不手贱,此情此景也照样会发生,毕竟他正和一个不是人,99.99%也不用呼吸的东西躺在同一张床上!
从被她握紧的那一刻开始,周杰森感觉困意逐渐袭来。
他疑心自己要死了,但触觉还存在,其他地方不疼不痒,唯有曾经被捆过红线的那根手指木木地发冷。
这感觉……有点像白天被红线媪捆着手指头的时候。
这是周杰森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快,他无法抵抗困意的侵袭,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睛。
“杰森,杰森?快醒醒,早饭都给你做好了。”
这是轮椅滚过地板的声音,咕噜咕噜的,有点吵。周杰森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太阳的光线晒得他眼皮发痒。
他把被子盖过头顶,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我一大早起来炖的汤,你真的不喝吗?”
这是个细声细气的女声,听上去有点陌生。
周杰森想起了什么,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想从床上蹦起来!
……没挺成功。
他感觉身体发困。不是那种困意的困,而是有点提不上力气,比如他觉得自己充分休息了一晚,应该是能做一个鲤鱼打挺的,但是没能完成这个动作。
理智逐渐回笼,他想起了昨晚的事。
轮椅咕噜咕噜滚到了床边,周杰森手脚冰凉,眼前发晕,心脏跳得突突快。
他知道这样很蠢,但是被子给他的感觉格外安全,直到一只手掀开了被子,阳光再次洒落在他脸上,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面对现实的一切。
一张熟悉的、清秀的面容映入眼帘,是方菲。
她似乎心情很好,气色红润,满面笑容,扶着轮椅坐在他床前,说:“汤都炖好了,快起来喝吧。”
她这模样,周杰森哪里敢问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先急着摸了一下自己胳膊腿儿,确认从头到脚全须全尾,什么零部件也没少,然后又想起什么,伸出自己的左手中指细瞧。
手指中间有个圆圆的红点,摸上去有点轻微的疼。不厉害,但是有感觉。
周杰森觉得这伤口很眼熟,有点像是采指尖血时会留下的。
他几乎以为昨晚方菲要杀了他。他当时都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如果她要动手,肯定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是疑似抽了一点他的血。
她是不想,还是不能?
周杰森再傻,也知道这话不能问。
他又看了床边的方菲,窗外的阳光此时落在她脸上,她耳边垂落的黑色长发泛起金色的光泽,连脸颊上细腻的绒毛都能看到。
这时候起,又怎么看怎么像人了。
起码白天她不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周杰森很快冷静下来。
不管是不是被抽了血,反正该损失的都已经损失了,白天她应该不会再做什么。
就算有损失,也不算很大,现在胳膊腿儿都齐全,还能自如行动,周杰森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稳住方菲再说。
他也不问昨晚的事了,免得再刺激她——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和路玄兰亭他们打听。他都没事,另外两个人总不至于第一天就挂了吧?
此时此刻,荆白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中指指尖那个圆形的红点。
显然,这是个伤口,但已经挤不出血,说明已经过去好一阵了。
昨晚发生的不止这一件事。睡觉之前,没找到第二床被子,白恒一透露前一天已经找过了,他便顺势问白恒一:“我们俩之前不睡一起吗?”
白恒一说:“当然睡一起,只是一床被子两个人盖,容易着凉。”
说到后半句时,他停顿了许久,像是想起了什么。
荆白提出问题虽然是为了试探他,但见他想着想着眉头紧锁起来,手从额头移到了眼睛上,疑心自己刺激到他,又开始眼睛不舒服,正要开口说“你别想了”,白恒一忽然转过头,反问:“路玄,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他这句话倒把荆白问住了。
荆白有些愕然地说:“想起来什么?”
白恒一抿了抿嘴唇,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先提出要找另一床被子的人是我。也是你告诉我柜子是空的。”
荆白对这段对话毫无记忆,更不知真假。但他相信白恒一没有对他说谎,也不想隐瞒他,于是如实回答:“我确实不记得。”
白恒一英挺的眉宇间露出几分无奈之色。这段对话应该不触及禁忌,于是他继续说:“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要找别的被子,是不想和你一起睡吗?”
这下轮到荆白皱眉了。按白恒一的说法,昨天进村时他的状态正常,没失忆。他不太能想象这种不确定的、患得患失的语气出现在自己身上。
出现在一对结婚一周年、感情和睦的新婚伴侣身上,也不太合理。
白恒一说:“我当时就是这么回答你的。刚进房子的时候,你让我熟悉房子,领着我走了好几遍,这床我当时就摸过,不算很大。以我们俩的身高,一床被子可能不够睡,怕你不小心着凉。”
荆白下意识地问:“那我当时怎么说的?”
白恒一叹了口气,说:“你半天没说话。然后说,不会着凉的。你会保护我,不会抢我被子的。”
荆白露出思索的表情。
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被子足够两个人盖”或者说“睡相很好”么?上升到“保护”未免和语境不符。还是说,当时的自己其实意有所指?
白恒一说完,幽幽道:“还说保护我呢,今天早上起来,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结婚这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男人的嘴……”
第272章 阴缘线
荆白:“……”
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白恒一从脸到神情都显得十分幽怨,看得荆白一时语塞。
这忆失得一干二净,他还真不知道昨天的自己怎么想的。
白恒一瞧不见他的表情,回答他的就只有荆白的沉默。
他叹了口气,自己摸索到床的另一边,说:“算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好像并不因为荆白什么都没想起来失望。在上床之前,他还把两个挨得很近的枕头拉远了一些,他自己那个几乎贴着床边。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荆白眉头皱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阻止道:“你别挪了。本来就只有一床被子,你拉那么远更盖不好。”
白恒一的动作停下了。修长的五指按在枕头上,他顿了片刻,失笑道:“我没关系啊,我又不会着凉。”
荆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对,白恒一在他面前从没有刻意遮掩过身上非人的一面。他应该没有正常的温感,做饭时手伸进开水里,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如果不怕烫,肯定也不怕冷。
白恒一已经准备睡了,他弯下腰,从自己那边的床边柜取出叠好的睡衣,荆白眼尖地看到里面还有一角红色。
这个柜子他早上没来得及翻,但看样子,这应该是白恒一的那个结婚证。
也是他们这段婚姻唯一的凭据。
荆白打定主意明天要找个机会拿出来看看,白恒一却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合上了抽屉就开始换睡衣。以盲人的速度来说,他换得相当利索。
他脱得很干净,换得也很快,并不扭捏,麻利而坦荡。他背对着荆白,荆白于是得以从容地欣赏他展露出的部分。
这是一具堪称赏心悦目的人体,平直而宽阔的肩线,手臂展开时舒展的肌肉曲线,挺直的脊背中间,绷紧的竖脊肌与脊柱形成一条很深的凹陷,唯一被遮挡得部位下去,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
一无所知的白恒一换好睡衣,把换下的衣服放好,解开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时,忽然动作一滞,对荆白说:“你收拾好了吗,现在能关灯了吗?”
他眼睛上的黑布甚至已经解开了一圈,这时一只手攥着黑布,一只手按在眼眶处,多少显得有些狼狈,可见是突然想起来房间里还没有熄灯。
荆白知道,他是不愿意被自己看见缺失的双眼。
怎么就这么在意呢?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忘了吗,我已经见过了,我根本不在乎。但将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又想起早上的时候,白恒一脸上那个特别平静的表情。
他说,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荆白,而是他自己。
如果真的说出口,反而显得傲慢,毕竟他不能替白恒一承受目盲的痛苦。白恒一黑暗的视野恐怕随时随地都在提醒他是个盲人,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荆白如何能替他不介意?
荆白只是为白恒一至今未能接纳他自己而难过。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不会愿意他排斥厌恶自己身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缺陷也一样。
但荆白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关了灯,电灯的开关合上,是很清脆的咔嚓一声。
房间里应声变得一片漆黑,唯有高处的小窗户能看到半个月亮,在地上铺上一层水一样的月光。
白恒一站在靠窗那边的床头,月亮的光线远说不上明亮,但落在他脸上,已然足以将五官照得清清楚楚。电灯关上的声音让他脸上的紧张消失无踪,荆白心中一阵酸涩,语气却很平淡,轻声说:“灯关了,睡吧。”
白恒一说了声“好”,修长的指尖一层一层地解开蒙得紧紧的布条,到束缚完全解开时,方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蒙得这样紧,时间长了肯定会不舒服的。
荆白就站在在床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将布条放到一边,眼眶处那突兀的凹陷在月光下全然展露在荆白面前。
白恒一不知道,说明昨天的荆白没有告诉过他,这印证了荆白对自己的感觉从未出错。
——就算在失忆之前,他也从没有在乎过白恒一的残缺。
白恒一在眼眶处按了按,神色舒缓许多,才到床上躺下。荆白也跟着从另一边上了床,眼看着他往外挪,直到躺到了最边缘,给荆白留出了很大的空间。
荆白知道自己感觉得没错。今天绑完红线,名目上明明是加固了婚姻,白恒一却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故意和他拉远了距离。
荆白从枕头上侧转头看他,白恒一是平躺的,还躺得非常端正,睡姿规规矩矩,平静得几乎安详。
太安详,又太远了,荆白发现自己并不乐见他这样。
他于是开口,用疑问的语气道:“这床也不大,你躺这么远,是我睡相特别不好?”
白恒一果然还没睡。听见这话,他侧了下头,荆白见他张了张嘴,看上去欲言又止,最后停留在类似于一个“你竟然知道”的表情,说:“……一点点吧。”
言语间透出的意思让荆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难道真是睡姿不好的类型?
荆白觉得这和自己不像,未等他开口质疑,白恒一停了一下,主动说:“说来也怪,以前好像没这毛病。就昨天,一个劲儿往我怀里拱,差点把我挤下去。”
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叫你你也不理,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着了。”
荆白越听他说,越觉得他描述的不像自己。倒不是说白恒一撒谎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无论是潜意识中还是清醒的时候,都没理由会那么渴望和人的肢体接触。
虽然他不介意和白恒一亲近,但也没到那种想抱着睡觉的粘人程度。
但他失忆了,无法为昨天的自己辩白,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听见了。
白恒一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他多少有些尴尬,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说:“睡吧。”
荆白“嗯”了一声。经过这一出,他反而没了睡意,面向白恒一的方向,始终没有移开停留在对方脸上的视线——反正他也看不见。
白恒一转回平躺的姿势,又往外挪了挪,几乎贴着床边。等调整好了姿势,才轻声说:“今晚够远了,别挤过来。”
这话听上去冷冰冰的,语气却更像关切。荆白直觉这话有深意,但白恒一显然不打算再说话。他将手扣到腹部,平静地放缓了呼吸。
荆白却觉得没有丁点睡意了,他闭上眼酝酿了一阵,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却还是睡不着,只得又睁开双眼。
他的目光从黑漆漆的天花板,到窗棂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地上水流银似的月光中逡巡了一圈,最后像是不听使唤一般,又回到了白恒一身上。
他似乎睡着了,非常安静,一动不动。
荆白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的阴影,慢慢也有了困意。正要闭上眼睛时,忽然意识到某处的违和,呼吸都滞了一下。
他将惊讶憋在嗓子里,只是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皮肤的质感不对。
白天时他没少握白恒一的手,触手与普通人肌肤的质感无异,温度偏凉,但也在正常范围内。
正常人的皮肤质感,再晦暗,也该是有光泽的,那是任何活人都理应拥有的、生命的弧光。
荆白双目定定地凝视着白恒一的侧脸。
白恒一此时的皮肤质感……是一种白得发灰的,没有光泽的颜色。
清浅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苍白黯淡的皮肤显出一种幽深的冷意;眼眶凹陷的地方则落下一团漆黑,像个盘踞在面容上的鬼影。
房间里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响。荆白留心了一下,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那很轻的呼吸声都已经消失了。
旁边卧着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一具尸体。
这场景原本应该是很诡异的,但荆白并不觉得可怕,一丝也没有。
白恒一不像人不让他觉得可怕,他早就知道了。可当对方完全不声不响不动,像一具尸体的时候,荆白反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不安。
深夜时分,是白恒一他们显露本相的时候?
……所以,这才是白恒一提醒他不要挤过去的真正原因吗?
但荆白现在不想听他的。
他轻声叫白恒一的名字,白恒一没有回应。
荆白索性直接将手伸了过去,摸到白恒一的手臂,握在自己掌中。
握上去那一瞬间,他立刻感觉到触感的不同——很光滑,又太冷了,不像人的皮肤。
像什么呢?他隐约觉得熟悉,握紧了手中这截手臂,发现手下这层皮肤初时觉得光滑,摩挲起来却发涩,而且无论怎么捂,都不会热起来。
脑中像是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霎时间,荆白心中雪亮。
不是人皮的触感,而是——
纸。
这时,他手掌中的手臂动了一下,白恒一用再寻常不过的声音说:“怎么了?”
枕头与头发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是白恒一转过头来,看着荆白。
月光照着他的脸,可这时那张脸已经一点都看不出人色。
能看清的眉宇处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就是有种无机质的虚假感,仿佛是被涂抹上去的。
荆白怔怔地注视着他。他发现白恒一眼眶处凹陷的地方黑成一片,但不像是自然的光影,比那更大、更黑。
那团黑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他没有放开白恒一那截冰冷的、捂不热的手腕,却伸出另一只手,想去触摸他的眼眶。
第273章 阴缘线
白恒一猛地转过头去。
两人原本离得就远,他侧回去,荆白也没能碰到他的眼眶。
同时,荆白感觉白恒一被自己握着的手腕动了动,冰凉的手指反过来,很自然地扣进荆白的掌心。
十指紧扣时,荆白感觉中指的指尖微微一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那是他被红线媪捆过的那根手指。
随即,一阵不可抵抗的困意向他袭来。
指尖有种收紧的、凉凉的感觉,眼皮也逐渐变得沉重,神智开始昏沉。
黑暗中,白恒一轻声说:“睡吧。”
荆白握紧了白恒一的那只手,努力撑着一线清醒,问:“你的、眼睛……”
他感觉身体渐渐不听使唤,瘫软下去,神智无比困倦,仿佛从身体逐渐抽离,白恒一的声音好像也离他越来越远。
昏睡前的最后一瞬,他听见白恒一低声说:“放心。”
有了这句话,他心头一松,不肯松懈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沉入黑暗中。
五感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先是感觉到微风吹过面颊,眼皮也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好像时间已经不早了,至少不是天刚亮。荆白缓缓睁开双眼,透过窗户往外看,果然阳光已经十分灿烂,少说也过了九点了。
荆白想起昨晚的事,连忙看向旁边的枕头。
床上早就没有人了,他伸手一摸,被窝也是冰凉的,对方应该起了很久——不对。
睡这儿的人,晚上可能也没有那个能暖热被子的体温。但那个人还记得把被子给他掖得整整齐齐。
荆白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他感觉头有些发闷,身体也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再看昨天被红线媪捆过的左手中指,上面有个圆圆的红点,是个不深的伤口。
白恒一昨天与他十指相扣的也是这只手,他还记得那点微微的痛感,是白恒一握过了之后才有的。
回想那感觉,是指尖发紧,还有些凉凉的,像是扎破了他的手指,然后抽取了什么东西。
是血,还是体力,或者说……更抽象的东西,比如生命力?
昨晚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确实是白恒一所为。
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主动作为,还是受到了红线媪的操控?
荆白在脑海里反复梳理已有的信息。
他们来到村子里,是前天的事,昨晚在这张床上睡觉,也是第二个晚上。昨天早上起床时,他只是失忆了,并没感到身体哪里不舒服。
人虽然失忆了,但身体是自己的。就像他了解哪些感情是出于自己内心一样,身体如果哪里不适,也不至于察觉不到。
所以不管白恒一昨晚做了什么,前天晚上应该没有发生同样的事。
荆白又想起昨晚他看见的,白恒一眼眶处的异常。
月光昏暗朦胧,他无法看得很清楚,但那个位置给人的感觉极不自然,不像是一般的阴影,更像一团流动的黑雾。
荆白当时担心这东西对白恒一有妨害,伸手想碰,还被白恒一躲开了。
不知道是他不能碰,还是白恒一不想给他碰。
荆白若有所思的目光打了个转,从自己的指尖又回到另一个空空的枕头上。
所以,是昨天红线媪的红线绑定成功了之后,才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这个契约,其实是用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来修补白恒一等人的残缺?
若真是如此,其他人身上也应该发生了同样的事,他可以在今天碰头的时候找周杰森和兰亭求证。
抛开这段疑云遍布的婚姻关系,再抛开荆白对白恒一的个人感情不谈,如果将他们看作是两个阵营,红线媪作为中间人,这一切就容易理解了。
他们,包括兰亭,周杰森在内,这些被红线媪编了号的人,应该都是活人。
白恒一、王坚和方菲都不是人,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荆白昨晚摸的时候,觉得白恒一皮肤的质感像纸。
所以,他们七个,都是纸扎起来的人?
除了昨天在院子里的短暂碰面的另外几人,荆白接触得较多的就是白恒一,还有王坚、方菲三个。另外两个人虽然了解不多,但也能看出来,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
用纸扎的人,竟能如此栩栩如生,行走说话,乃至思考,与常人无异。
赋予纸扎人生命,是比点石成金都要神奇的手段,这样的能耐,荆白只能想到一个人——红线媪。
她对白恒一这个阵营的“人”链接如此紧密,甚至到了能约束他们说不出不该说的话的地步,荆白认为她和这些纸扎人绝对不仅仅只是契约的关系。
他们的赋生,应该都是出自红线媪的手笔。
但是,既然红线媪如此神通广大,能赋予纸扎的人这样鲜活的人性和身体,又怎么会让他们七个各自都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呢?
以荆白的理解,精神上的癫和痴,还可以解释为赋生时的失误,但若他们都是纸扎出来的人,□□上的缺陷理应是很好修复的。
如果不修复,那就是故意的。或者说,用这个缺陷,作为操控他们的手段。
想到这里对荆白来说并不难,但他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红线媪和纸扎人中间,还夹带了一个荆白他们扮演的角色。
按白恒一和红线媪的说法,他们不但和纸扎人缔结了婚约,甚至还主动支付了一定的代价,来“加固”这段婚姻。
白恒一从未刻意隐藏过自己非人的事实,说明荆白在失忆之前就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加固这段婚姻的事情,还是荆白越过他,自己去和红线媪谈的。
这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是在荆白面前,还是在红线媪面前,白恒一都不占有主动权。
他不能主动透露红线媪的信息,也不能改变荆白和红线媪做交易的决定。虽然理论上他和荆白缔结了婚姻关系,两人就应该是平等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三者的关系中,白恒一他们才是唯一无权谈条件的一方。
这点荆白昨天就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没有现在理得清楚。真到了现在,他反而不急了,把昨天的经历拿出来一一复盘。
其实三者之间的地位,从昨天二号和还有六号的经历上都能看出来。同红线媪谈条件的明明是二号和六号本人,但是瞎了一只眼睛、聋了一个耳朵的却是他们各自的伴侣。
而且红线媪说的话,现在想来也很有深意。当时她问荆白成婚以来是否对白恒一满意,如果不满意,可以免费帮忙修补。
荆白当时听的时候,非常厌恶红线媪用那种修补仿佛随处可见的物件的语气来形容白恒一,那种态度让他内心升起本能的警惕,因此拒绝了她。
但他现在回想两人的对话,发现红线媪对他说的话,其实很像是卖家询问买家对“商品”的使用感受。
作为卖家来说,她的态度相当不错,甚至还主动询问了荆白是否需要“修补”这项售后服务。
荆白拒绝了这项服务,但还是有人选择了“修补”。但所谓的“修补”并没有让他们本身有缺陷的伴侣得到修复,相反,还失去了原本拥有的器官功能。
现在想来,这的确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纸扎人是三者中唯一没有决定权的一方。别说生死,他们连身体的功能都掌握在红线媪的手中——当然,她也不能肆意妄为,修改纸扎人的身体功能,前提是必须得到对应的活人伴侣的同意。
因为失忆,荆白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和红线媪签过什么契约,但他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他们一定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或者谈了什么交易,总之最后不仅签了契约,还支付了“定金”,向红线媪交换了纸扎人伴侣的管理权。
所有人都精准地在同一天失忆,肯定也是因为那个契约的效力。
而且还有最要命的一点,那就是活人也并非完全不受到红线媪操控。
荆白想起昨天的六号,那个叫张宣的男人。选择了“修复”自己的伴侣之后,他的伴侣聋了一只耳朵,而他自己口鼻流血,随后喷出了一堆黑红色的东西,除了血,就是纸屑。
如果“修复”只针对纸扎人,那张宣为什么又会喷出一堆纸屑?
三者的关系中,有诸多可疑之处,比如荆白根本不相信红线媪是一个中立的第三方。
如果真如红线媪自己所说,她只希望他们“恩爱长久”,别无所求,为什么要对白恒一他们施以这么严格的控制?
她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但这目的又是什么?
和红线媪有关的信息还是太少了,荆白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坐在床上,在阳光中缓缓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
急这一时半刻也没有用,今天身体虽然有些感觉,但还不算明显。
荆白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时间来慢慢破解这个扑朔迷离的局面。
他整理好思绪,正准备起床换衣服时,摸到口袋里硬硬的一块,愣了一下,才想起这应该是自己和白恒一的结婚证,于是打开又看了一次。
证件的内容同昨天没有分别。红底的照片上,两个人的肩膀亲密地靠在一起,虽然白恒一眼睛的部分涂黑了,但荆白还是看得出,自己的脸上是个真心实意、满心欢喜的微笑。
荆白的目光落到旁边的姓名上。知道白恒一他们是纸扎人以后,昨天的疑点已经解除了一部分。
这个结婚证不可能是真正的有效力的证件,上面用的是路玄这个假名也不奇怪。
荆白的神色微微一沉,因为他知道,这不代表红线媪不知道他的真名。毕竟婚姻关系虽然是假的,但是他和红线媪签过的契约一定是真的,因为它有效力。
荆白将证件收了起来,放回口袋。
红线仪式要进行整七天,不知道今天再去红线媪那边的时候,能不能得到新的线索。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去红线媪的小院之前还要去周杰森他们那边碰个头,说不定兰亭和周杰森他们也会有新发现。
想到接下来的规划,荆白坐不住了。他正准备换衣服起身,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荆白心里一动。他把衣服丢到一边,用非常轻的动作躺回了原位,唯有双目炯炯睁着,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下一刻,白恒一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没有像昨天早上一样靠近床铺,而是站在几步之外,轻声道:“路玄,路玄?你醒了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荆白没有立刻回应。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青年眼睛上的黑布,还有那张被遮掩了一部分,但依然非常英俊的脸。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他的皮肤显得白皙而有光泽,丝毫没有昨晚月光下那种惨白的、虚假的非人感,甚至气色比昨天白天看上去更好了。
荆白莫名其妙地满意了一点。
不管是血还是生命力,或者是别的东西,抽都抽了,如果能在白恒一身上起到一点作用,就算是没有浪费。
他的目光上移,回到白恒一眼睛上面蒙着的黑布上。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能修复白恒一的眼睛……
没得到他的回应,蒙着眼睛的青年脸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和担心的神色。他扶着木柜,慢慢走了进来,应该是准备查看荆白的情况。
荆白不动声色,任由他的手隔着被子往上摸,又轻轻拍了拍。
“路玄,路玄?该起来了!”
他的手逐渐摸到荆白的脸上,又被荆白一把抓住。白恒一唇边微微露出一个笑,顺势将荆白拉了起来。
“起吧,早饭做好了,这会儿温度刚好。”他说。
荆白在被子里动了动,把白恒一的手拉过来贴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不急,有点头晕。歇会再去。”
白恒一仔细感受了一下手下的温度,凑近了说:“你不舒服?昨晚我给你盖好了被子,不该着凉才对。”
昨晚是指他昏睡过去之后吗?所以,白恒一那个时候是有意识的?
荆白盯着他关切的神色,放缓声音道:“不知道啊,就是今天起来,总觉得人没精神,也有点提不起力气。”
他没说谎,几乎就是如实描述了自己的情况。至于说出来的原因,自然是他要试探白恒一。
白恒一听到他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他知道荆白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脾气,既然说出来,肯定是真的身体不适,优美的唇线便抿直了。
他的脸离荆白很近,便于荆白观察他神色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因此,荆白也能捕捉到,比起担忧,白恒一脸上的表情更接近于……疑惑。
第274章 阴缘线
周杰森的这顿早饭,单从吃的这个角度来说,叫难以下咽;从他自己心态的角度来说,那就是心惊胆颤、战战兢兢。
他打定了主意不去问方菲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避免打草惊蛇。本来白天的时候好端端的是个人的样子,万一惊动了她突然变身,倒霉的还是只有他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昨晚当完了恐怖片主角之后,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
因此,方菲说什么,他没有不照办的。方菲推着轮椅到床头,温温柔柔地请他起床吃饭,周杰森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也还是去了。
等真坐到餐桌上,他才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桌子的菜。
都是热气腾腾的,蒸好的雪白馒头、炖成金色的香菇鸡汤,还拌了爽口的小菜。
虽然昨晚吃饭时就知道方菲手艺好,但也没想到她能把一顿早饭做得这么丰盛。
这是鸿门宴,还是要把他当年猪,养肥了好杀?
说心里不怵是不可能的,周杰森悄悄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姑娘。
她顺滑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间,脸色红润,皮肤光洁,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好像今天心情格外好。
好像她从来不曾体温冰冷、面无人色地躺在周杰森身边,用她温柔的声线,细声细气地控诉他:“你连我用不用呼吸都忘了?”
她的手扶在轮椅上,高兴地说:“快吃吧,今天不是还要去老太太那儿吗?我特意多做了点菜,都是你爱吃的。香菇鸡汤我炖了三个小时呢!”
周杰森心里苦。
他默默努力数次,才在脸上堆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虽然比哭好看不了多少,但也算尽力了:“辛、辛苦了……哦对,谢谢!谢谢谢谢!”
他表情虽然僵硬了一点,但胜在态度诚恳。方菲被他夸得很愉快,终于肯移开一直注目在周杰森身上的眼睛,开始给他盛菜盛汤。
周杰森见她终于不盯着自己了,才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他是醒得晚了点,但现在也就九点多吧?
三个小时!
天知道方菲几点起来炖汤的,还是她根本就没睡?
哦对,她又不是人,可以不用睡觉。
想到昨晚摸到的皮肤的触感,周杰森的手又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勺子柄和碗随着他的动作,碰出清脆的响声,方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汤太烫了吗?”
“没没没有。”周杰森咳嗽了一声,开始埋头喝汤。
他心里想着昨晚的事情,回忆着昨晚摸到的皮肤质感,吃得食不知味,更顾不上爱不爱吃,一股脑儿往嘴里塞。方菲却只当他是饿了,报以更大的热情不断给他夹菜。
等周杰森发现的时候,已经感觉食物顶到了喉咙口,方菲的勺子已经伸了过来,他连连摆手:“真的喝不下了!”
两人推拒间,动作稍大,方菲勺子里的汤洒了出来,泼到了周杰森的外套上。
这个小小的变故彻底唤回了周杰森的理智,他意识到这样失魂落魄下去,肯定没法应付今天的场面。
见方菲急急地推着轮椅要过来,他心中一跳,提高声音道:“没事儿,我自己来吧!”
方菲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怯怯的,估计以为他生气了。
她的反应让周杰森彻底冷静下来,他安抚地冲方菲笑了笑,说:“我刚在想事情。你别管了,我去洗。”
从昨天到今天,两人之间始终有些隔阂,周杰森此时态度变好,方菲显然也感觉到了,面色微微发红,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周杰森心神更定,补充道:“碗也我来洗。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推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反正如果是鬼,晒晒太阳说不定能驱邪;如果是人,残疾人晒晒太阳还能补钙,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处。
方菲清秀的脸上面露犹豫,周杰森醒豁过来之后脑子转得很快,趁热打铁道:“我今天约了路玄和兰亭他们,一会儿说不定就该到了。你在院子里正好迎客,帮我招呼一下他们。”
有他这句话,方菲终于点了头。
周杰森于是帮她把轮椅一路推进院子里,找了个晒得到太阳,也方便遮阴的位置,又把院子门打开半扇,说:“那就拜托你了。要是人来了,在院子里叫我一声就行。”
方菲说了声“好”,周杰森这才回到餐桌边收好碗,又带到厨房去洗。
他脸上的笑容从回到房间起就消失了,神色倒还镇定。找回了理智这根弦,让他放松了不少。
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小院,周杰森站的位置可以将一切收入眼中。方菲从周杰森推她过去之后,就坐在门口的近处没挪动过。
他说出要迎客的时候,就知道方菲一定会答应。因为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昨天他提出要睡餐桌时,方菲昨天问了他一句话。
她似乎无比在意这一点:“你用不上我了吗?”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给了周杰森一种强烈的非人感,他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还是和方菲睡在了一张床上。
现在回想,其实昨天早上她就说过这句话了。
当时周杰森虽然大脑一片空白,但他的三观还没有完全碎裂,笃信唯物主义,奉行不婚主义,坚持自己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因此,当一个推着轮椅的女孩告诉他,他已经和她结婚以后,周杰森当场傻眼了。
他激烈地否认这个事实,直到女孩拿出了一本像模像样的结婚证,递到他面前。
该死的,上面还真是他!和轮椅上的女孩依偎着,笑得阳光灿烂,一脸幸福的样子简直可以拿去做结婚照范本。
但问题是,他觉得结婚证上这个名字不是他的!
周杰森这个名字是挺好听的,一听就知道英文名应该是jason,但周杰森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真名叫周超勇。
周杰森听起来比这个名字时髦多了,但是正因为真名不时髦,周超勇才确信自己的名字是真的。
因为整件事都显得过于荒谬,所以周杰森的反应也格外激烈,不管方菲说什么,他都坚决且一致地表示:“不可能!!!绝对是假的!!!”
方菲当时哭了,哭得很凄惨,眼眶通红,看上去伤心欲绝。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也是这么说的:“你已经用不上我了,是吗?”
周杰森最后心软了,同意跟她去红线媪的小院看看,顺便准备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和他遇到了一样的怪事,直到撞见路玄,又和他结盟,心才终于放了一半。
接下来的一天兵荒马乱,被“自己娶了个老婆还大概率不是人”这个事实在脑内轰炸了一整天,晚上又被方菲狠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就此交代了。神经够粗的周杰森,直到发生了那个泼衣服的变故,理智重新回到大脑,才算回过味来。
对周杰森“有用”这件事,似乎对方菲非常重要。
这其实本身就是个线索。
他们从来没谈过情,而方菲一直在关心自己有没有用,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夫妻关系呢?
第275章 阴缘线
他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梳理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现在看来,方菲并没有做什么妨害他的事情,作为一个残疾人,生活几乎都自理了,还对他的饮食起居多加照料。如果真要说起来,他还是觉得红线媪更可疑。
他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洗着碗。当打开水龙头,给最后一个碗冲水的时候,他听到院门口传来了响动,方菲笑着说:“你们到啦?杰森一早就说你们要来,让我在这儿等你们。快进去坐吧!”
周杰森循声望去,门口处,两个身量高挑修长的青年站在门口处。其中更高一点的那个眼睛上蒙着黑布,却依然遮不住他英俊而深刻的轮廓。
被蒙起来的部分,被高而挺拔的鼻梁托住,只让那张脸更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气质。
另一个青年站在他身边,他长相极俊美,肤色极白,原本这样神清骨秀的长相,理应让人联想到更柔和的东西,比如清风明月,如许繁星。偏他气质凛冽,神情冷淡,看人微微低头,下颌收紧,尤显得整个人锋利冰冷,像一把出鞘的剑。
这样的人原该是最独的,偏他非常自然地牵着身边人的手。两个人站在一起,虽然气质迥异,却有种相似的坦荡淡定的感觉,让他们看上去格外登对。
周杰森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俩了,这次隔着一层玻璃,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冲击感。再落到路玄握着白恒一的那只手上,就忍不住眼皮狂跳。
不会吧,难道昨晚上演了恐怖片级别的场面的,只有他和方菲?
还是说路玄也倒了霉,只是白恒一隐藏得比较好,他没感觉到?
周杰森的视线忍不住移到荆白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不至于吧。如果这都察觉不到,那不是比他更菜?
单看路玄昨天的表现,也不像啊。
带着这种疑惑,周杰森把最后一个碗冲干净,擦了擦手,决定先出去把他们迎进来。
他没忘记关心方菲两句,轮椅上的女孩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不知是被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害羞,笑着表示可以继续在这里等兰亭和王坚过来。
荆白要带着白恒一进屋,白恒一忽然笑了笑,对他道:“他们院子阳光真好,暖洋洋的,我也想晒一晒。”
本来就想和荆白单独聊的周杰森心里一喜,连忙道:“那正好,我给你搬张椅子来,你和方菲还能在这聊聊天。”
他生怕白恒一改了主意,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进屋搬椅子。
白恒一拍了拍荆白握着他的那只手,低声道:“你去吧。我在场你们不好说话。”
荆白随口应了,却没跟着周杰森进去,正在这时,王坚和兰亭也到了。
白恒一听见兰亭和荆白打招呼的声音,还有方菲和王坚问好,周杰森这时也搬着椅子出来了,见王坚也来了,又掉头往里走,院子里一时十分热闹。
等方菲白恒一等三人安顿好了,荆白三人也在客厅坐下,周杰森才算松了口气。
他试探着问:“你们昨晚……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三个人在里面,三个人在外面。上午的阳光温度正好,照在小院的一片青葱绿意上,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方菲往房间里瞧了一眼,见周杰森对兰亭和荆白连说带比划,态度十分热切,朝白恒一笑道:“杰森失忆了以后,和你们家路玄倒真是一见如故。”
白恒一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淡淡失落。但周杰森和方菲的关系是他们的家事,既然提到荆白,他也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或许就是投缘吧。”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坚忽然说话了。
他没有选择加入两人的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问:“昨天晚上的‘供养’,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
方菲和白恒一同时神色一滞,中止了话题。
没有双手的王坚面沉如水,背板挺得笔直。
他面前的两张脸沉默地、齐齐地转向他。
“虽然很离谱,但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摸着也觉得像纸!”周杰森站起身来,在客厅转了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圈,越走越快,像个打转的陀螺。
兰亭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扶住了额头,问:“你找什么呢?”
“纸啊!都说像纸,我这不想找出来试试手感吗?”周杰森把头伸到客厅的置物架上,一边上上下下地看,一边纳闷:“奇了怪了,这儿一张纸都没有!书、笔记本……啥都没有!”
他还在自家客厅翻翻找找,荆白已经开始回想自己家里的情况。
确实一张纸,甚至纸质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书和笔记本都能说得上正常,但是整个家里,一张纸质的东西都找不出来,这就很奇怪了。
周杰森搜寻无果,终于放弃,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荆白和兰亭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恍然之色。
荆白于是道:“这不是巧合,我们两个人的家里也没有。”
垂头丧气的周杰森猛地坐直起来,他的眼睛睁大了:“这——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他们是纸扎人吗?还是说,纸在这儿有什么别的作用?”
现在说这些太早了,瞎猜没有意义。荆白正欲开口,忽然想到,副本里并不是没有任何纸质的东西。
他们的结婚证。
印着名字,贴着照片的那一面,就是纸质的!
意识到白恒一不是人之后,他就觉得这本结婚证有问题。既然是伴侣是纸扎人,这段婚姻必定和他们的身份一样虚无,那么虚构一本证书的意义何在?
现在确定它是唯一的纸质物品,荆白反而心更定了。这东西一定有别的作用。
他也没有隐瞒,将这个信息告诉了面前的两人。
兰亭第一天就找到了结婚证,只是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周杰森对这东西更是印象深刻。
因为第一天起床的时候,他死活不信自己结了婚,他自己的这本证甚至是方菲给他找出来的。
他冲进卧室,把自己的结婚证拿了出来,反复摩挲了几下,纳罕道:“别说,还真是差不多的手感。”
他立刻把结婚证揣进口袋,说:“我看还是随身带着吧,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兰亭若有所思,周杰森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奇地转向她,问:“等会儿,我有个问题!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和路玄都是被抓了手。你说你和我们遇到了一样的事,可你家那位都没有手啊?”
这其实也是荆白的疑问,不过既然周杰森问了,他就不用开口了,还抽空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是特地选的能看到院子的方位,但视野最好的地方坐的是方菲,白恒一落座的位置,荆白这里只能看到半边。对方似乎正在和王坚交谈,荆白只能看到半个流畅的下颌线。
这时,兰亭伸出了自己的手,给荆白和周杰森展示自己中指上的红点。
荆白瞥了一眼就看出来,这和他手上的是一模一样的伤口。
但是王坚都没有手,他是怎么做到的?
三个人这时已经把昨晚的经历都说了一遍,不过兰亭说得很简略。
见周杰森问了,她白皙而清秀的脸上微微现出几分犹豫,停了一会儿,才补充道:“他们不一定非得用手。只要我们捆红线那只手和他们的皮肤有接触,都可以。
“我昨天累了,睡着得很快,但是半夜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手发冷,就醒过来了。当时……王坚的脸就贴在我的手上。”
周杰森想了想那个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你这比我还像恐怖片……”
荆白在兰亭脸上倒没有看出什么恐惧之色,只是她从和两人见面以来,就一直面露犹豫,不时看向两人头顶上方。
她的目光其实很飘忽,和一般人的确实不太一样,但是荆白已经逐渐能感觉到她目光真正的落点,周杰森话音还未落,荆白就见她目光往上抬,又看了一眼。
荆白索性单刀直入,问她道:“你为什么一直在往上看?是不是我们的‘气’,发生了什么变化?”
兰亭闻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对眼前这个青年的敏锐和直接又有了新的认知。
周杰森听荆白一说,顿感背后发毛。见荆白目光锐利如剑,直直看着兰亭,便打了个圆场,对兰亭道:“咱们现在这情形,再不团结起来可就真出不去了。兰亭,你要是有什么发现就直说吧,我可是交底都交了个底儿掉了。”
兰亭的目光在两人头顶打了个圈儿,迟疑地说:“我不是要隐瞒你们,是因为这变化不明显,我自己也不太确定。”
荆白早感觉到她欲言又止,对此并不奇怪,点了点头,道:“你先说。”
他没有要逼迫兰亭的意思,但如果没有在再次见到红线媪之前把该掌握的信息全都掌握,一旦仪式进行第二次时再出现变故,就更来不及应对了。
兰亭说:“我看不见我自己的‘气’,只能看见你们俩的。但是我发现,你们头上的‘气’的颜色,变淡了。”
她的声音非常有特色,轻柔飘渺,让她说话的内容无端地带上一种神异的色彩。
周杰森摸了摸下巴,率先提出质疑:“这不对吧,你昨天不是说路玄和我的‘气’干净吗,尤其是路玄的?你也没提过颜色的事儿啊!”
兰亭无奈地解释:“分得出浑浊和干净,其实就说明有颜色。我看到的东西很难和你们解释清楚,只能用接近一点的东西打个比方。
“有的人头上是乌云,有的人是白云,有的人黑白掺杂——你们俩大体都是白的,你的‘气’又比他的黑一些。我说的颜色变了,并不是指你们云的颜色……”
荆白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已经听明白了,这和他的猜测是差不多的。
见周杰森表情逐渐迷惑,兰亭的语速又逐渐加快,他索性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平静地道:“所以,云的黑白没有变,而是整个云体变淡了。是吗?”
兰亭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荆白一眼,点头道:“我觉得是。不明显,但是能看出来一点,尤其是他的。”
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周杰森,见对方面露惊悚之色,又说:“颜色深一点的更明显。”
难怪她今天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周杰森的头顶看。
周杰森这次反应却很快,他似乎联想到什么,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等等,你昨天说了,只有活人头顶有‘气’,方菲他们这些纸扎人身上都没有,是吧?”
兰亭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杰森抽了口气:“那我们的‘气’变淡了,岂不是意味着——我们跟他们的状态更接近了?”
第276章 阴缘线
兰亭沉默了片刻,勉强笑了笑:“恐怕是这样。”
氛围倏地变得更加沉默,毕竟在兰亭指出这点之前,因为身体的反应不算很明显,他们虽然有推测,也只停留在怀疑上。
但一旦知晓会危及生命,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兰亭见周杰森面色苍白,荆白沉默不语,气氛仿佛凝固,只好试探着提出自己的观点:“我有个想法。王坚他们,不管是不是纸扎的,作为超自然的存在,有没有可能是依附我们身上的精气来喂养的?”
周杰森露出思索的表情:“你的意思,他们就跟狐仙似的?”
想想也对,以前传闻里那些走邪道修炼的狐仙或者妖鬼,不也是勾引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吸活人的精气生存吗?
兰亭轻轻叹了口气,伸出自己细瘦苍白的手腕,展示给两人看:“反正抽走的肯定不是血,我觉得应该是更抽象的东西。我气血不好,如果抽的是血,能让你们都感觉到不舒服的程度,我今天就该起不来床了。所以我觉得精气的解释或许更合理。”
纸人让他们失忆,再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借此吸取他们的精气,听上去很合理。
荆白轻声提醒他们,免得忽略了关键人物:“红线媪。”
周杰森挠了挠头:“红线媪不就是一个负责签契约的吗?”
他自觉已经有了眉目,和荆白分析道:“你看,按方菲的说法,我们是在失忆之前和纸人伴侣们签订的契约,和他们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一直都没事。包括昨天早上起来,也没事,对吧?”
“但是!”他举起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昨天那个加固仪式一做了,立马就不对了!我怀疑——不,我现在很确信,就是那个加固仪式出的问题。
“虽然我们今天感觉还凑合,但是这个加固仪式一做要做七天呢!连着吸七天,那之后我们还有命在吗?”
周杰森这个推论称得上合情合理,兰亭认真地听着,秀气的眉毛却渐渐皱了起来:“你这个说法是不是漏了什么?如果当时我们订立这个契约的时候都没事,加固的时候却出事了,不应该是红线媪的问题更大吗?
“毕竟这个契约是我们自己找红线媪单独谈的,王坚他们都不知道内容。”
周杰森不可置信地转向她,道:“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会也是个恋爱脑吧?”
兰亭眨了眨眼,先是为他这个“也”字暗含的意思吃了一惊,目光便忍不住转向了荆白。
荆白其实是听着他们俩说话的,只是两人说话的内容他听了上句也知道下句,听着听着,目光不由得便转向了窗外——白恒一他们好像很久没动过了。
见两人对话停下了,他才转过头来,对自己光明正大的溜号行为不予解释,坦然地问:“怎么不接着说了?”
周杰森以为他此言是在回击自己方才对他“恋爱脑”的内涵,讪讪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就是话赶话说急了……”
荆白抬手打断他慌乱的找补,说:“和那个没关系。你方才的意思,就是纸扎人的话不可信,是吗?”
周杰森观察着他的神色,暗暗咽了一口唾沫,才说:“是啊,我们失忆之前的事情,都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说是我们自己找的红线媪,未必是真啊!
“他们这样的存在,肯定是红线媪扎出来的,天生立场就一致!就算我们一开始找红线媪签订的契约没有问题,也不排除他们后面暗算我们,让我们失忆,再让我们去和红线媪进行仪式,对不对?”
周杰森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急促,声音也逐渐变大,兰亭见势不对,往外看了一眼,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压低声音。
周杰森这才急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他的角度能看到方菲的侧脸,金灿灿的阳光下,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的披散的长发像绸缎一样闪闪发光,只看侧面,也是温柔恬静的。
周杰森一想到自己方才加诸在她身上的各种晦暗的想象,神情便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变得更小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话不能全部采信。”
他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说完了。
兰亭的目光转向荆白,她清秀的脸上神情很平静,虽然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落在虚空,却仍显出一种理性的光彩,和她整个人飘忽的气质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氛围。
她说:“我觉得周哥说得挺有道理的。”
其实刨除荆白内心深处对白恒一那种毫无根据的信任,荆白也觉得周杰森的推论大部分都合情合理。
他并没有加以反驳,只是补充了他的想法,指出自己考虑过的,关于纸扎人身上的残缺和一些他们不被允许说出来的话,他们和红线媪过分紧密的关联。
“这样想来确实奇怪,”兰亭消化了一下荆白的观点,客观地说:“就算他们有话不能说的样子是装的,但是残缺没必要装。如果他们真要吸我们的精气,残疾的多了多少不方便,完整的岂不更好?”
“兴许是红线媪做不了完整的?”周杰森说。
荆白斜了他一眼:“纸扎的人,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连自己的思想都有。这样的神通,你真觉得她做不了完整的人?”
周杰森说:“这种故事不是很多吗?比如做了可能会反噬主人之类的……”
这次兰亭终于忍不住了,说:“如果真的会反噬,那不就更说明纸扎人和红线媪不是一个阵营吗?”
周杰森无法反驳,肩膀就往下一垮,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他并不是真的针对方菲他们这几个纸扎人,只是当下的情况实在是太扑朔迷离,如果放弃这个推断,那就更摸不着头绪。
他不愿放弃的,其实是离开这个诡异环境的可能性。
周杰森用力抓了两下头发。他自觉挺擅长调节情绪,但是这种无处着手的颓丧让他真的感觉有朵乌云罩在自己的头顶,只能借此发泄。
见荆白浓眉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忍不住说:“路玄,你下一步有没有什么打算?你今天总是在为纸扎人说话,不会真的是因为你家那位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
虽然路玄给他的印象时常很分裂,周杰森有时候觉得这人极聪明,胆大心细,思路清晰又敏捷,还不吝于分享,是最好的那类合作伙伴;有时候又觉得他实在是格外地恋爱脑——比如现在,他又在往外看!!!
但整体上,周杰森还是觉得路玄这个人非常靠谱,这是他的直觉。
荆白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我们需要观察……白恒一他们缺失的那部分器官,是不是有恢复的迹象。”
不管白恒一等人从他们身体中抽取了什么,总归是需要派上用场的。
无论白恒一他们前天有没有这么做过,所有人昨天早上起来都没有特别的虚弱感,说明白恒一等人的自由行动并不需要抽取足以影响他们的能量。
但是昨天和红线媪办完那个仪式,晚上被白恒一等人这么做了以后,虽然感觉不明显,但他们每个人身体都有相应的不适感。这说明仪式过后,纸扎人确实开始抽取超过他们承受能力的力量了。
无论是精气还是生命力,既然吸收了,就该派上用场。可无论是白恒一,还是方菲、王坚,今天起来和昨日并没有什么差别。
兰亭点了点头:“无论是王坚的手,还是方菲的腿,都很直观,没有恢复。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们现在还处于积蓄力量的阶段。”
周杰森倒抽了一口凉气:“要是纸扎人没有吸收多余的能量,那——难道是红线媪在当中间商赚差价?”
荆白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现在说的都只能停留在猜测阶段。反正一会儿就要去红线媪那儿了,到时候看看其他人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他说到其他人时放慢了语速,无需点明,周杰森和兰亭都知道重点应该落在哪些人身上——主要是昨天和他们做出了不一样选择的二号和六号。
至于直接不去红线媪那里这个选项,三个人碰面的时候就已经排除了。
得知白恒一等人是纸扎人之后,对红线媪的能耐,众人都有了新的看法。
她要杀死他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肯定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也是荆白认为当时签订契约,一定是双方都同意,并且契约有效的原因。
既然当时他们愿意签下契约,说明其中一定隐藏着翻盘的机会。
只是藏在哪里,能不能找出来,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咔嚓——”
大门被推开了。
来人走了两步,越来越近,白恒一听出来脚步声很像荆白。方菲轻轻咳嗽了一声,白恒一便知道来人确实是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侧过头去,荆白伸出手要拉他,也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白恒一手腕转动,用力从他手中挣了出来。
荆白眉头一皱,未及说话,白恒一已经自自然然地朝他笑道:“没事,我想在这再坐一会儿。”
他看不见荆白的表情,有眼睛的方菲和王坚却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方菲打了个岔,笑着说:“你们中午要留下来吃饭是吧?”
荆白点了点头,周杰森这时也走出来了,方菲连忙对他道:“杰森,你带我进去吧,我得准备午饭了。”
周杰森推着方菲的轮椅回去了。兰亭没出来,王坚虽沉默寡言,却有眼色,冲荆白点了点头,也起身往房间里走。小院里很快只剩下了荆白和白恒一两个人。
荆白浓黑的眉睫低垂下来,他脸上的神色虽然冷淡,却看不出一点不高兴,反而将王坚那张椅子往白恒一处一拉,和白恒一对膝坐下。
他没有急着说话。
阳光穿过竹架上的青藤,金色的光,暗色的影,都落在他俊秀的眉目上,也落在对面的青年的脸上。阳光照不进他蒙着眼睛的黑布,却能将他略显紧绷的神色,抿直了的唇线照得分明。
见他这个表情,荆白从坐下开始一直在手背上无声敲打的指尖重回平静。
他手肘撑在扶手上,修长纤细的十指交叉,是个非常笃定的姿态。白恒一固然看不见,也能从他心平气和的语气里听出来。
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第277章 阴缘线
白恒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荆白直接阻止了他:“别说了,你多半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不在乎。”
他语气很随意,好像说出来的这句话无关紧要,但是白恒一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甚至怀疑荆白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他说不在乎,不在乎什么?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他与方菲和王坚确实有所交流,三个人聊了聊昨晚“供养”时的感受,但聊得并不深入。而且他们有太多话不能说了,另外两个人又明显没他想得多。
而且随着路玄对他的反复提醒,白恒一自己也逐渐发现,他不仅是不能提起那些不能说的话题,就连自己脑海中,过去一年的那些记忆,他也只有一个比较模糊的印象。
那段回忆里,只有关于路玄的记忆相对清晰,其他的都很模糊。如果仔细回想细节的部分,眼睛就会开始剧痛,显然这也是禁忌之一。
是老太太……不,是红线媪不愿意让他细想。
可是,如果回忆是假的,婚姻是假的,生命也是原本不应该存在的——那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方菲和王坚似乎都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他们苦恼的是昨晚的“供养”似乎有异常。
平时,他们缺失的肢体是不会有感觉的,但是昨晚不一样。
白恒一在昨夜也感觉到了,除了指尖流入的温热,眼眶处也不像往常有种空洞感,反而觉得有种温暖的力量在眼皮下缓缓流动。
这是……有眼睛的感觉吗?
他只觉得陌生。
被“供养”的时候,他和荆白的身体是有某种连接的,他能感觉到荆白伸手过来,想要触摸他的眼眶处。
白恒一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感觉怎么来的,担心贸然接触或会对荆白不利,急忙闪开了。反正“供养”之后,荆白很快就会睡着。
结果今早起来,荆白告诉他依然觉得身体不适,他这才知道昨晚的“供养”真的对荆白的身体有影响。
王坚找他和方菲也是说这个事情。兰亭身体虚弱,是表现最明显的,她早上起床头晕了很久,才让王坚怀疑起昨晚的“供养”出了问题。
“供养”也是他们和自己伴侣的禁忌话题之一,红线媪不让他们对伴侣提起。他和方菲王坚可以讨论,但除了对方和自己有一样的经历,他们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白恒一发现自己已经是知道最多的那一个了。王坚和方菲连自己的伴侣怎么绑的红线都不知道,路玄早上时却已经给他看过手指上的那个伤口。
他告诉白恒一,那是红线媪捆过红线的那根手指。
白恒一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没有办法跟他说得更明确,他嗓子发哑,只能跟随着声音的来处,艰难地说:“可是我昨晚没做任何多余的事,都是按惯例来的。”
青年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恍然之色,白恒一觉得他听懂了。
“供养”是惯例。就算他们过去的那一年是假的,但是来到村里的第一天晚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供养”必须过了午夜才能进行,但是他们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在他印象中向来作息规律的路玄却很晚才睡。
他早早收拾好了,准备睡觉,想把眼睛上的遮挡解开,就让路玄帮忙关灯。
路玄沉默了片刻,却说:“先不急。”
白恒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对视线并不是特别敏感,所以路玄虽然沉默着,但一定是非常专注地、毫无转移地凝视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局促起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黑布安稳地铺在空洞的眼眶上,白恒一松了口气。
明明是缠好了的……
他一动,就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是路玄起身走了过来,问:“眼睛不舒服?”
这问题问得白恒一忍不住笑了一下:“都没有的东西,谈什么舒服不舒服。”
路玄就不说话了,但白恒一听得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能感觉到荆白还在看他。白恒一被看得几乎奇怪起来了。
路玄这个人性格向来冷淡,他印象中两个人虽然相处说得上舒服,但也是他和对方说话开玩笑的时候更多,从未有过路玄一直盯着他看的情形。
所以路玄一直看他,他才觉得自己身上哪里出了问题。但现在一回想,好像路玄从红线媪那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有点怪怪的。
他能感觉到荆白走到了自己面前,却沉默着一直不说话。
眼前只有黑暗,耳边只有寂静。白恒一以为自己早习惯了什么也看不见的日子,但是荆白这样不声不响的,他心里不知怎么,悄悄生起一些不安。
他的情绪很少上脸,又无眼神可以传递情绪,只有呼吸的频率悄悄变快了。手指还没来得及攥起来,已经被握住。
“路——”
他还没来得及叫完这个名字,一具温热的躯体忽然撞进他的怀抱。白恒一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那个微微颤抖的脊背抱在怀中。
耳边的呼吸灼热、凌乱而急促,整个人埋在他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却总不肯说话。白恒一不知所措,只能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但他的手指终于触到路玄的后颈时,却感觉到他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白恒一更加不解,他想查看路玄的情绪,路玄却不肯放开他,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路玄整理好了情绪,他听见路玄忽然叫了他的名字:“白恒一。”
“嗯?”
“白恒一。”
“怎么了?”
“白恒一。”
“路玄?”
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白恒一发现路玄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放开了他。
怀中的温度骤然离去,他下意识地有些失落。但是想到路玄今日的表现,他还是不禁有些担忧,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家里有冰糖,我给你熬点热的甜汤喝吧?”
“不用。”路玄很快拒绝了他,说:“你在这儿就好。”
对白恒一来说,这话听上去实在突兀,他只能纳闷地回应:“我一直在这儿啊?你到底怎么了,是老太太今天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路玄又沉默了许久,最后说:“纸婚不牢固,这次回来,就只是办个加固纸婚的仪式,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和镇定,那种笃定中似乎隐藏着强大的自信,让白恒一意识到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他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声音甚至很轻,白恒一甚至瞧不见他的表情,听见这句话时,仍旧忍不住心头一颤,脸上一阵发烫。
他记忆里的路玄从来没有说甜言蜜语的习惯,当然,此时此刻,听这个平淡的语气,路玄可能甚至也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甜言蜜语。
白恒一却没有做好听到这个答案的准备,听得脸上发红,只能含含糊糊地应道:“好、好吧,快去睡吧。”
他听到青年轻声应了,但是直到路玄去关了灯,他解开蒙着眼睛的黑布,又躺到床上,都还能感觉到路玄在看他,并没有真的睡着。
在他印象中两人之前虽然睡一张床,但都是一人一床被,各睡各的,偏这儿只有一床被子。白恒一只能自己往床边挪,避免影响路玄的睡眠,也免得“供养”时出岔子。
白恒一一直坚持,他们在夜晚最好是不要有过多的皮肤接触,路玄对此没有特别发表过意见,他们也一直是这么执行的,但今天的路玄显然对此意见不太一样。
白恒一往床边移一点,就能感觉到路玄也离他更近一点儿。
白恒一已经挪到不能再挪动的位置了,路玄却一直在往他这边靠。白恒一不得不伸出手推了推他,那边没有反应。
想想离两人躺上来也好一阵子了,难道路玄已经睡着了?
但他平时睡相——睡相是挺好的吧,好像他也没有老是翻身的毛病?
回忆调动久了,眼窝就掠过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白恒一不敢再想,只能小声叫:“路玄?路玄?”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只有一只手不经意似的伸了过来,牢牢握住他的手臂。
这好像就不涉及到睡相了吧?
白恒一觉得路玄没睡着,因为对方的手甚至扣着他的脉门。但是进入子时之后他是没有呼吸和脉搏的,连同体温也很低。
作为向红线媪定制他的人,路玄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怎么现在忽然摸上脉了?
白恒一动了动手腕,想把手抽出去,但是路玄握得相当紧,他没能抽出来。下一秒,对方极富技巧把他往床里的的方向一拉,自己顺势翻了个身,竟然拱到了他怀里。
白恒一:“……”
他想去摸路玄的五官,但伸手只摸到毛茸茸的干净的头发。他不明白,自己又没有体温,连个暖床的作用都不能起,路玄为什么要钻进来?
而且这样对“供养”没有好处,白恒一自己都担心自己收不住手。但是路玄已经把他揽住了,他叫了几声,路玄也不放开。
他虽然觉得对方在装睡,但他总不能和路玄在床上打起来吧?
所以早上路玄说他失忆时,白恒一几乎惊慌失措了。他虽然极力控制,但依然内心有一丝阴霾,总觉得是不是自己昨晚没能收住手。
而且,红线媪明明是进去同路玄他们加固仪式的,但路玄从那扇门进去之后,白恒一也感觉到眼窝处热得发烫。但又不是往常那种被惩罚的、火烧一样的痛。
虽说效果是加固婚姻,两边同时有感觉并不奇怪,但是……想起路玄今天早起又失忆了,白恒一始终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越是心里有疑惑,越是不得不和路玄保持距离,以免他的情形更加恶化。这对白恒一来说其实相当痛苦,因为作为为路玄定制的产物,他天生对他有亲近感。
但作为被“供养”的一方……他只能克制。
但他再克制,夜晚的供养也无法跳过。今早起来路玄告诉他身体有不适,虽然表示反应很轻微,但白恒一已经嗅到了到某种越来越近的危险。
再次站在红线媪那扇朱红的房门外时,白恒一就无法保持第一天来时平静的心态了。
他很想告诉失忆的路玄关于供养的来龙去脉,但是关于红线媪的一切事宜,他不能说出来,甚至想都不能想。红线媪的惩罚机制针对的并不是路玄等人,而是他们。
如果一旦有不该有的想法,缺失的部位就会剧痛。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像被针扎了一下;如果还不停止,就会感觉缺失的身体部位像起了火,甚至会有种那个地方真的烧起来的幻觉。
绕着弯子打哑谜是唯一的办法,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从周杰森家出来开始,白恒一有心躲着路玄,路玄却不肯放过他。但临到他准备进去了,白恒一只觉心里那股不安不断蹿升,在一片漆黑中,他摸索着反握住路玄,说:“不要逞强,我们……”
开始了,针扎一般的刺痛。
太疼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眉宇间已经紧皱起来,一直看着他的人却不会错过。他还要再说,路玄已经用力从他掌中挣脱出来。
路玄退了一步,白恒一茫然地不知道他站到了哪个方向,只能偏着头试着听声音,却完全捕捉不到他的动静。
好在这让他注意力完全转移了,疼痛也随之消失无踪。
这时,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
第278章 阴缘线
荆白他们三个带着各自的伴侣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意外地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院门是虚掩着的,荆白走在前面,率先推门进去。整个院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被六号弄出来的血迹也消失了,地面很干净。
荆白站在院子里等了几息,见无事发生,才把白恒一拉了进来。周杰森和兰亭跟随在后,见院子里空无一人,脸上也现出诧异之色。
周杰森在院子里张望了几眼,小声问兰亭:“你觉得是他们还在里头没出来,还是已经走了啊?”
兰亭恹恹地说:“有没有可能是还没来?”
“不至于吧,我们都是吃过午饭才来的了……”
荆白将他们的声音抛在脑后,趁着无人,带着白恒一在红线媪的院落里转了一圈儿。白恒一一路上都想和他拉开距离,终究未果,这时却被分散了注意力。
红线媪的院子比他们的大,植物的种类也多。
荆白默默地看着白恒一,他在正伸手去摸竹架子上的青藤,还有结的玲珑可爱的葡萄。蒙着眼睛的青年从早上起一直压得平平的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荆白见状,不经意似的问:“你没摸过?”
白恒一说:“是啊,这手感怪有意思的……”
他说到一半,手中抚摸葡萄藤的动作停下,神情也怔忪起来。
荆白就知道他对红线媪的院子不熟悉。他也不再问了,像没事儿人似的,要把白恒一拉回落座的石凳子上。
白恒一被他带着在院子转了一圈,他虽目盲,对距离却出奇敏感,到了门口的位置,就不肯再动,说:“你不是要进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他比荆白还高些,虽然两人身形相差不大,但白恒一不想动时,荆白除非不顾及他平衡生拉硬拽,否则还真不太能拖得动他。
兰亭和周杰森见他们站在了门口处,这时也走了过来,和荆白商量:“路哥,我们是一起进,还是?”
荆白说:“单独吧。她昨天特地没说固定的时间,就是要我们分头行动的意思。”
按红线媪的脾气,就算一起进去,多的人大概率也会被赶出去。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去碰这个壁?
兰亭和周杰森其实也知道,两人来问荆白,其实就是以他为首的意思。荆白心中却没这么多弯弯绕,没等兰亭和周杰森眼神交流完毕,便说:“我是三号,我先吧。”
既是同伴,又要分头,第一个进去的就算是趟雷的。周杰森其实想好,如果荆白不愿意打头,那他就先上,但见荆白提出先去,也不禁松了口气。
他和兰亭飞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意识到进门之后,那个没有征求正主意见的私下决议无比正确——他们三个人里,路玄来做这个领头的最为可靠。
荆白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轻轻拍了下白恒一的手,示意自己准备进去。他刚刚放开白恒一,蒙眼的青年却忽然抓住他的手,用力极大,抓得荆白的手几乎生疼。
荆白听见他急促地说:“不要逞强,我们……”
话音未落,他已经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但他自己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轻轻吸了口气,还待继续说下去,荆白猛地退了一步,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兰亭和周杰森极有眼色,两人肢体稍有动作,他们便走开了。荆白这一步退得急且快,他脚步又轻,白恒一捕捉不到他的去向,神色便逐渐变得茫然。
荆白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才终于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怒意。
他知道白恒一想说什么,无非是叮嘱他千万小心红线媪,或者申明他和红线媪不是一路人。但这些荆白几乎已经想明白了,不值当白恒一为此付出代价。
白恒一的信息当然有价值,但他作为纸扎人,红线媪用来和他们做交易的交易物,一旦如果透露出红线媪的信息,他很可能真的会死。
荆白不会允许他冒这样的风险。
荆白心里有火,本来想直接推门进去,到底生出几分犹疑。脚下停了片刻,见白恒一还在找他,索性凑过去说了句“放心”,才掉头进了红线媪的门。
手放到门上时,荆白迅速恢复了冷静。
黑白分明的双目中,神情平静如水。他镇定地推开房门,走进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门自动合上了,荆白掀开厚厚的帘子,苍老的声音说:“呵——是你来了啊。”
那声音还是那样,很嘶哑,又仿佛在四面八方响起,让人分不清来处。
足够诡秘,但这种氛围上的恐怖感对荆白毫无作用,他甚至没有作声回应。
红线媪的声音于是冷了下来:“三号。你既来了,又在这装什么哑巴?”
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荆白冷冰冰地笑了笑。和表情不同,他的语气倒很客气 ,说:“这儿黑漆漆的,我也不知道您是不是在跟我说话啊。”
沙哑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刺耳的哼笑:“你的绑定仪式都是我做的,若是让我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好处?”
荆白并不着急走进她那层结界里。他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说:“合同里面难道规定过我的态度?”
合同里面,荆白是买方,红线媪是卖方,一个双方都心甘情愿的买卖理应平等互惠,作为卖方的红线媪拿出好的态度原本就是应当的。
荆白在乎的当然也不是她的态度,比起话说得好听难听,他更关心一个人说的话有用还是没用。
他提出这点,是为了向红线媪宣告,自己已经知道这层交易关系的存在。
他这话一出,红线媪果然沉默了片刻,方道:“既然这么了解合同,不如说说,合同里可告诉了你,今天要做什么?”
她话中寒气逼人,换个人在这里,恐怕已经吓得浑身发毛,但荆白要是会被这种言语威胁吓住,也就不是荆白了。
他垂下头,微微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他原本想试探的就是红线媪的态度,又不是来作死的,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张口就来。红线媪这话,估计也是在试探他是否恢复了记忆。
见荆白什么也没想起来,她讥嘲地笑了一声,道:“那还不过来取?”
取?
看来今天的任务不是绑红线。
昨天听红线媪说加固仪式要连着做七天,他还以为要把两只手都扎一遍,如今看来每天要做的事情还不一样。
荆白没多问,径直往前,直到走进了那层“结界”一样的地方。
“结界”是兰亭说的,要荆白说,他还是更觉得这东西像蜘蛛丝,在那种荒僻的副本里沾上过无数次。
很薄,但有存在感,走过去的时候总觉得穿透了什么,身上好像也残留着那种凉而软的感觉,他忍住了没去拍。
这次,没等红线媪说,他就往前走了三步。
但是昨天的那张凳子不见了。
黑暗中,苍老的女声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荆白脚步一顿。
他感觉自己足尖触到了一个硬物。还好在红线媪的地盘,他每一步都足够谨慎,并未将这东西踢飞出去。
“你倒是小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不知藏身在何处的老妪用命令的口吻说:“拿起来。”
荆白没挑剔她的语气,依言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手一触到,青年白皙俊秀的脸上即刻浮出一层剑锋一样尖锐的冷意。
竟然又是一个纸扎的东西!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荆白只能迅速将这东西从头到脚摸一遍。
这东西不算很大,一尺余长,约莫刚出生的婴儿大小。他很快摸了个遍,脑中随着动作,迅速描摹出大概的形象,心却因此渐渐往下沉。
这是个人形物体。
不太重,但筋骨很硬,表面摸上去凉而光滑。手感和昨天夜里白恒一的胳膊有些像,但没有那种略微发涩的磨手的感觉。
如果这也是个纸扎人,那它的用料竟然比白恒一他们更高级。
但荆白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人形物体,头颅的位置除了软滑的头发,摸不到任何五官,连耳朵都没有。
躯干是硬质的,手脚的部位也有,却似乎没扎上筋骨,软软地垂着,手感极古怪。
荆白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他因此沉默不语,红线媪却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道:“神像庄严,三炷香内,务必放进神龛里,好生供奉。”
这东西是神像?
哪家神像连筋骨都不扎全?
荆白脑海中打了无数个问号,但此时重点已经不是神像了,他飞快地捕捉关键词:“神龛在哪里?”
红线媪这次笑了一声,她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但这时又显得格外地缥缈不定。语气也仿佛含着笑意似的,她说:“在天上,在地上,在心中,在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思索了片刻,心中隐约有数。
时间有限,他又不能确定,欲要再问,红线媪已然凉凉地道:“三炷香的时间,是从你拿到神像时算起。我已一一交代清楚,若未能及时供奉,责任可不在我。”
荆白便知道她不会透露更多信息了。他没有再问,甚至冷笑了一下,说:“懂了。”
他抱着手中不算很大的神像,不再迟疑,穿出“结界”,大步向门外走去。
在他进门时,门是自动关的,出去时却能直接推开。荆白推门一看,除了方菲和王坚站得稍远一些,白恒一、周杰森和兰亭都等在门口的台阶下。
后面两人脸上都有忧色,白恒一神色虽平淡无波,荆白却看他两个袖子交握在身前,想必手已经攥成一团,想必也是急的。
白恒一只能听见门开的声音,周杰森和兰亭却能看见他怀里的东西。
荆白是他们四只眼睛盯着空手进去的,怎么还带了个东西出来?
两人急匆匆地往上迎,跟着荆白一路走回台阶下,又站在白恒一身边。直到荆白脚步声接近,他交握的双手才算放开,荆白这时已经飞快地和两人说了自己进去之后的事情,又问兰亭:“我进去了多久?”
兰亭估算时间很准,她肯定地说:“不到十五分钟。”
荆白舒了口气,这说明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红线媪并没有因为神像的限时而调快结界里的时间速度。周杰森此时却已经神色骤变:“三炷香就是一个半小时,这村子这么大,上哪儿去找神龛啊?我们要不然现在分头行动,先找到再说吧?”
三个人,六道目光都集中在神像之上。
神像披着一头不知什么材质的、丝一样柔滑的黑发,顶着一张空白的脸、硬实的主干和软塌塌的手脚,静悄悄地躺在荆白的怀里。
兰亭多看了几眼,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睛。她疑心自己看到了什么,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身体虚弱,眼睛不时发花的缘故。
果然,再一晃眼,又恢复正常了。
兰亭觉得咚咚作响的心脏平复了一些,她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
果然是眼花了。
神像的脸上明明就是一片空白,怎么会觉得它在笑呢?
“兰亭。”
黑发的少女忽然听到荆白在叫她。她猛地一抬头,青年锐利清明的目光正直视着她,让她猛地收束了不定的心智。
他似乎并不为那三炷香的时间困扰,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和她说话时,漆黑的眉睫低垂,看上去像是柔软的,可语气神情却有如冰雪,激得人蓦然清醒过来。
她听见荆白用极平淡的语气问:“你在看什么?”
她看着青年的眼睛。修眉俊目,是长而漂亮的眼型,可此时那双漆黑眼睛中的神色如此锋利,叫她手心泛起一阵冰凉。
第279章 阴缘线
被荆白这样直视着,兰亭没有办法随意敷衍。
她看着荆白平静无波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心绪平复了很多,定了定神,方指着指神像,道:“我感觉——也可能是幻觉——我感觉我看到它笑了。”
周杰森挠了挠头:“这也没嘴啊,你这幻视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兰亭自己都觉得是看错了,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周杰森看她兴致不高,也识趣地不和她搭话,转头问荆白:“路哥,总共就三炷香的时间,这都过了一炷香了吧。咱们连神龛都还没见过呢,你是真不着急啊?”
他也算是知道这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了,就算有提前来的,肯定也从红线媪处领了神像,急着在限时之内找到神龛供奉,因此都没在红线媪的院子里逗留。
这村子很大。昨天有王坚带路,他们三个人走到村子的边缘都不止花三炷香的时间,真要漫无目的地找,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周杰森也觉得情况不容乐观,但这也不是路玄直接摆烂的理由吧?
荆白平淡地说:“我已经知道神龛在哪了。”
他重复了一遍红线媪的提示:“在天上,在地下,在心中,在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白恒一若有所思,喃喃道:“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绷紧的的面容,他目不能视,只能转头问荆白:“这个院子里,前后有什么变化没有?”
荆白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因为白恒一的思路和他完全一致。他轻声答说:“没有。”
红线媪这个谜很简单,最关键的线索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在这个面积广阔的村子里,荆白、周杰森和兰亭把各自的家都走一趟,就要花小半天的时间。住所相互之间隔得那么远,还不在同一个方向,每一个人从红线媪处回家的路线都不一样。
除了红线媪的院子,还有哪里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荆白推门出来之后,一边回答周杰森和兰亭的问题,一边已经把整个院子快速扫视了一遍。院子不大,如果有出现一个能放下他手中神像的神龛,一定一眼就能看见。但他没看出来任何变化,这就只能指向第二个答案了。
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一定是公共区域,也可能指单独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在村子里,这样的地方会是哪儿?
白恒一伸手摸了摸荆白怀中的神像。他的手一路抚过神像乌黑柔滑的头发,空白的五官,垂落的四肢,最后落到荆白环着神像的手臂上。
神色没有变过,是种荆白没见过,但是莫名觉得眼熟的深海一般的宁定和镇静。
白恒一带着这样的神情笑了笑,对荆白说:“我们回家?”
荆白于是也笑了起来。
他将神像换了只手抱着,腾出来的手拉过白恒一的手臂,说:“走吧,回家。”
这神像应该是七个人人手一个,如果确认到每一个人头上,他们都能看到的地方,当然就是自己家里了。
周杰森起初还噎了一下,以为两人这是要做同命鸳鸯的意思,正欲说话,忽然反应过来白恒一重复那句话的意思。他和兰亭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急着先进红线媪的房间,嘱咐了坐在桌椅处的方菲和王坚两人几句,就追着荆白两人的脚步去了。
荆白也能猜到他们会这么选,并不放在心上。横竖他们的小院离红线媪这里不远,再回到自己家里,也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站在紧闭的木门前,荆白放开了白恒一的手,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他没用多大力气,也并不着急。不仅是因为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也由于神龛的位置不需要反复寻找。既然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必然不会藏在犄角旮旯里。
……但他倒也没想过在这里。
荆白看着自己离门扇不远处的围墙。
墙壁不很高,但还算厚实,在他们今天出门之前,都还是光洁平整的。
现在上面却浮现出了堪称精美的雕刻。
三尺见方的大小,最上面是遮风挡雨的屋檐,中间部分像模像样地雕好了门扇,朝左右两边大开着,正中则留出一个一尺余的方方正正的凹坑,底下还有个漂亮的莲花底座;下面则像个矮几,雕了一些花叶和云纹,仿佛是用来承托着这上面的部分。
构架齐整,大小吻合,除了出现得实在突然,这确实是个标准的神龛。
荆白拿着神像比了比,见尺寸正好,便将它放在了莲花底座上。
白恒一看不见,只能听着他脚步声的方位,顿了片刻,惊讶地说:“神龛在墙上吗?”
这可真是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荆白想了想,见神像在底座上放稳了,索性去门口拉白恒一,让他能找到神龛所在的位置。
这时,一直跟在后头的兰亭和周杰森也走了进来。
荆白刚把白恒一拉到神龛面前,正握着他的手去碰神龛的屋檐。
周杰森站在门口处,见荆白拉着白恒一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光滑的墙面,忍不住道:“路哥,你们干嘛呢?”
这是什么情趣吗?
荆白愣了一下,转头问:“你们看不见?”
周杰森意识到荆白的言外之意,这才看见他手已经空了,原本抱着的神像不翼而飞。他惊得寒毛直竖,立即转头看身边的兰亭。
黑发少女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看不见。
荆白心头一跳,向白恒一确认:“你摸得到屋檐,对吧?”
白恒一点头。他没有眼睛,全凭触摸,能感受到手下雕刻的飞檐,甚至凹凸不平的棱角起伏,这神龛的存在确乎无疑。
兰亭轻声说:“因为我们没有拿到过神像,所以才看不见吧?”
周杰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人却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三炷香的时间毕竟还没到……
荆白和白恒一也站在神像面前,静静等待着时限的到来。
白恒一趁这个时间将神龛上下摸了一遍,搞清楚了大概的结构。虽然向来也知道红线媪的本事,但难免也觉得神异。思及旁边的两个人看不见,他不禁道:“这个神龛……会不会从我们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只是我们看不见?”
荆白也有这种怀疑。
院墙一直在这里,荆白第一天醒来的时候虽然里外都查看过,但也不至于一寸一寸去摸墙壁。当时见墙面光滑,墙体完整,他没有放过多注意力在上面。
如果没有见过神像的人看不见神龛,那这个神龛还真可能是一开始就存在的。
他们俩站在几尺外的墙边,兰亭和周杰森也没有上前去凑趣,两个人站在一边,周杰森说:“我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这点儿没到吧……我是真不敢去拿那个神像。”
这就等于是路玄一声不吭地替他们顶了个雷,还是定时炸/弹;路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弹拆了,还告诉了他们拆弹的思路,但他们还非得等对方的倒计时结束了才肯走。
这当然是最保险的办法,但难免也显得有些不信任路玄,当然,也很得罪人。
兰亭从容地理了理自己顺滑的黑发,飘渺的目光在不远处的两个并肩站着的青年处打了个转,幽幽地说:“他不会在乎的。”
他们到底有没有离开,是不是有意推他做这个小团体的首领,愿不愿意信任他,甚至他们眼里到底有没有他这个人,路玄都不在乎。
他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只做自己要做的事,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人。
而这里,他想要关注的人,显然不是周杰森和她,甚至——不是人。
在她眼中,这两个身量高挑的青年只是面对着墙面,他们在肢体上似乎没有什么安全距离,却也远不到耳鬓厮磨的程度;不时交谈时,却显出一种一目了然的亲密。谁也没往他们这里多看一眼。
蒙着眼睛的那位是看不了,另一位,显然就是懒得看。
现在的季节约莫春夏之交,下午的阳光不算酷烈。落在墙边两个人身上,倒像两个人执手在欣赏什么美景,连光影都变得和谐。
周杰森挠了挠头,脸上显出几分沮丧:“也不是他在不在乎的问题,是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算了。”
兰亭轻轻叹了口气,说:“再等一会儿就好。”
从路玄说了时限开始,她一直在默默计时,她知道三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荆白和白恒一站在神龛前面,荆白问了几句白恒一关于神龛的问题,叮嘱他能答就答,但无论是神龛还是神像,白恒一都一无所知——这让荆白更觉得神像古怪起来。
正在思索之间,荆白忽然发现眼前微微一晃。
他不禁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发现之前被他安放在莲台上的神像竟然换了个坐姿。
也不能说坐姿,它之前因为手和脚都没有扎上筋骨,只有一层纸皮,都是软垂着的,荆白将它放在莲台上,也是用躯干支撑稳固。
但现在,代表它左腿和右腿的两层纸已经重叠起来,乍一看奇怪,但那荆白多看了几眼,认出这竟然是个非常端正的、盘腿打坐的姿态。
这样一想,三炷香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荆白瞥了一眼打坐的神像,它乌黑的、丝质般的头发自然垂顺在两侧,面目则全然空白。
即使四肢形态古怪,它似乎也在尽力端坐着,与这古朴粗犷的砖石神龛严丝合缝,仿佛已在其中静思了好几个千年。
第280章 阴缘线
这时,门口处站了许久的周杰森和兰亭终于也走了过来。
荆白知道他们肯定在数着时间,见除了一向目光飘忽的兰亭,周杰森看着墙壁的目光也找不到焦点,就知道他们肯定还是看不见。
果然,下一秒,兰亭摇头道:“我们还是看不见。”
荆白对此并不诧异,他估计拿到神像是一个关键点,也懒得向两人藏私,直接道:“时间到了,神像的姿态会改变。你们去拿自己的神像就行。”
两人都没料到他如此痛快,周杰森一反应过来,当即对荆白深鞠一躬,斩钉截铁地说:“路哥,你这人太大气了!虽然你比我小,但江湖上只按本事论长幼,从此你就是我哥!”
荆白:“?”
一旁的白恒一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从荆白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欲言又止,绷不住笑了出来,被荆白用力捏了一下手掌,被迫作罢。
兰亭虽没有他这么夸张,也欠身,诚恳地对荆白说:“多谢。”
有周杰森那句话,荆白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随意点了点头,目送两人急匆匆地走了。
白恒一听见他们推门的嘎吱声,知道两人走了,这才松开荆白的手,问:“快到晚饭的时候了,今晚有什么想吃的吗?”
荆白平和地说:“不急。”
他对白恒一道:“你怎么看这个神像和神龛?”
从下午破红线媪的谜开始,他就发现,白恒一是唯一一个和他心意相通的人。
红线媪这谜语并不难,留的时间又长,三炷香的时间就是一个半小时,这个时限内,恐怕人人都能想明白。再笨些的,乱撞一通无果,也知道要回家看看。大门一打开,神龛的位置就是一目了然。
难的是白恒一反应极快,一点即透,同他的思路也全然一致。
神像和神龛的事情,既然白恒一不知道,反而可以拿出来讨论,说别的,他还担心白恒一不慎泄密伤着自己。
“不好说。”白恒一的态度很谨慎,说:“明明说好是回来加固婚姻的,红线却只捆了一天,就供起神来了。”
这才是他提出“神龛甚至可能一直都存在”的原因,意在提醒荆白时间点的问题。
神像是在“供养”出现问题的第二天,众人都发现身体有轻微不适感的时候出现的。荆白此前并没有向白恒一隐瞒自己被摄取了过多能量的事,但是白恒一也向他坦承,自己没有做过多余的事,也未曾感觉到身体获得了什么明显的好转。
流失的无论是能量,还是生命力,显然都没有停留在白恒一的身体里。但他又解释不了究竟流去了哪里。虽然猜是红线媪,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荆白,都未曾见过红线媪的真容,猜测也只能是猜测。
白恒一不想欺骗荆白,早上时,已经将能说出来的事情坦诚相告。他不指望荆白相信,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但是荆白听完之后只是沉默了片刻。
平心而论,后面回忆起来,他沉默的时间应该很短,但在当时的白恒一心中简直像过去了一整个世纪。
他看不到荆白的表情,不知道他此时正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自己,心下忐忑,但荆白很快就以最平静无波的语气,笃定地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有自己的目的,难免露出形迹。抓出来就行。”
白恒一知道自己当时一定是错愕极了,因为他对自己的反应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现在回想,只记得荆白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就说时间差不多,该去找周杰森碰头了,白恒一直到被他拉出门才回过神来。
不知当时他说出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神情?
想起当时的情形,白恒一握着荆白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他却不知荆白此时也在看他。
当时听到白恒一强调神龛出现的时间点,荆白就知道他想说的不仅于此。
白恒一这人,不知是不是在红线媪处养成的习惯,有话不爱直说,就喜欢绕弯子。荆白觉得自己理应是最厌烦这种人的,但奇妙的是,他并不觉得白恒一这样讨厌,甚至第一时间就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比如现在,他就知道白恒一在怀疑,这个神像,才是真正红线媪让他们做加固仪式的真正目的。
想来也是,他们七个人的纸人伴侣,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缺憾。神像也正好没有五官,四肢没扎骨架。
纸人伴侣不是活人,很可能只是作为媒介,吸收他们七个人的能量。
红线媪的真正目的,是要用他们这些人来供养神像?
荆白的视线从白恒一身上移开,重新落回神龛中端坐的神像之上。
红线媪的图谋,这才算是刚刚揭开帷幕。既然神像已经请了回来,说明他们早已落入红线媪彀中。
但荆白并不惊慌。
这是出于他对自己的信任。神像和神龛很可能都是红线媪一早准备好的,但当时既然愿意签下这样的契约,说明这局中一定存有生机。只是能不能找出来,就得看本事了。
被三炷香一分割,下午的时间仿佛流逝得格外迅速。夕阳很快沉落下去,天边的云逐渐从灿灿的金色,变成红得深深浅浅的云霞。
最后,连这点颜色也消失了,天幕逐渐阴沉下来。
张思远躺在床上。他心浮气躁,总觉得胸口像是有股火在烧,既睡不着,也不想睡,只好瞪着眼睛看着窗外照进来的惨白月光,思考着今晚究竟要怎么办。
也不知道那女的死了没……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头又看见一旁躺着的、一动不动的贺林,脸上现出几分嫌恶,又往床的边缘挪了挪。
贺林是个傻子也就罢了……但他根本不是人!
他昨天在红线媪的院子里晕过去了,贺林把他带回了家。他其实醒过来之后就觉得好了许多,但为了观察贺林,故意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贺林虽然看着脑子不太对劲,生活却能自理,毫无怨言地照顾了他一下午,晚上还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饭。
吃人嘴短,张思远再不喜欢他,也对他有所改观,但是想起晚上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只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了。
他昨天到底是吐过血的,晚上早早上床睡了。虽然和贺林躺在一张床上难免别扭,但想到对方任劳任怨地照顾了他一下午,也没再向他抱怨自己失去右耳听力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好在贺林也没和他发生什么肢体接触,两人一人睡一边,很快张思远也就睡着了。
但晚上发生的事就完全超越了张思远的理解。
他睡觉警醒,贺林一来抓他的手,他就醒了。他对男人没有感觉,以为贺林是想亲近他,心里一阵膈应。
他不想把这事挑明,贺林不说话,他也不想出声,只想先用力挣开了再说。但贺林个头比他大,体型比他壮,张思远挣了几下,竟然挣脱不开,两手摩擦之间,反而让他感觉对方的手触感不对。
就刚才摩擦的那几下,凉凉的,又很涩,根本不像是人的皮肤质感……
张思远只来得及想到这里。他头皮直发麻,但甚至还没来得及惊恐万状,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早上还是贺林把他叫起来的。
他两眼一睁开,就想从床上跳起来,当然没能成功——因为他比昏迷刚醒来时更加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别说跳起来,坐起来都是贺林拉了他一把,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好了一些,但依然觉得身上的力气流失了许多。
贺林倒是红光满面,精神健旺,给张思远端来早饭的时候,还高兴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说:“好了!我好了!”
张思远现在可不敢得罪他,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只能在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心道,你是好了,我差点给你弄死!
他开始觉得此地不能久留,一边吃着贺林做的早餐,一边疯狂地头脑风暴,得想个办法逃离这里……但是怎么逃呢?
红线媪那边今天没定点儿,张思远就给贺林随便扯了个谎,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他跨出房门,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前去,索性凭着直觉,选了个方向一直往前走。
反正只要一直往前走,肯定能看到这个村子的边界;只有找到边界,才能想办法出去。
想得容易,走起来难,张思远没想到这村子这么大,屋子又这么多,路也不是一直横平竖直,他得不停在其中拐来拐去。没想到一个拐角处,他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张思远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几步。
来人也惊了一下,但她显然比张思远更冷静。她下意识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警惕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等认出他是谁,便脱口道:“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张思远惊魂未定,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认出来这是站一号的那个女人,季彤。
她竟然也没带伴侣,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张思远定了定神,这里已经足够偏远了,他一路走过来,几乎都是关门闭户的屋子,连带围墙的小院都没有,可以肯定这些地方都无人居住。
季彤没事绕到这儿来干什么?
难道……和他有一样的目的?
张思远试探着道:“你绕到这儿来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家在附近,我从那头转过来的,这一片可都没人住。”
季彤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几眼,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说我出来遛弯儿的,你信吗?”
傻子才信。张思远撇了撇嘴,直截了当地说:“都来这么偏的地方了,还能是来做什么的。你是不是在找出村子的路线?”
“错。”
眼前容貌清丽的女人笑了笑,干脆利落地否定了他。
她说:“我不是在找,我找到了。但是这个村子……是出不去的。”
“你去看过了吗,就这么说?”张思远狐疑地打量着她。
季彤意兴阑珊地给他指了条路,说:“你沿着这条路直走,走出去,没有挡视线的东西,你就能看见了。”
见张思远半信半疑地拐了出去,她抱着双臂,斜斜倚靠在了拐角墙壁上,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发苦。
她轻轻蹬了一脚墙壁,叹气道:“唉……真想来支烟啊。”
她也没走,就在这里等着,果然过了一阵子,瘦巴巴的张思远小跑着冲到了她面前,悚然道:“你——你看见的也是那么高的一堵墙吗?会不会是假的,或者幻觉?怎么可能有人会修这么高的墙啊!”
季彤嗤笑了一声,道:“你不敢相信的话,大可以走近了去摸摸。要是有徒手攀岩的本事,试着爬一下也行。”
张思远听出她语气中的讽意,多少有点来火,正要开口怼人,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这话的意思——你已经到那堵墙底下去看过了?”
季彤点了点头,说:“你不信的话,自己去试试也无所谓。”
她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再去跑这一趟,就真是白费功夫了。张思远忙道:“我信,我信!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两人于是并肩往回走,各自交换了一些信息。
到这地步,互相都知道是瓮中的鳖,应该防备的另有其人,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看在季彤给他指路的面子上,张思远告诉了她贺林右耳被修复了的事情;季彤也没有瞒着自己昨晚被握手的事。
两人都认为所谓的“伴侣”十分可疑,但现在村子出不去,还有红线媪这个神通广大的存在藏在暗处。这时候和任何一方翻脸,都可能导致情况变得更加不利,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一合计,索性也不回去吃午饭了,一起去了红线媪处。
等到了地方,院子里却没见到其他的人。张思远和季彤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也不愿意先进去,最后季彤提出划拳,她赢了,张思远只好认了倒霉,自己先进了红线媪的门。
等抱着神像出来时,他的脸色就分外难看了。
季彤见他脸色不好,手里还多了个人偶似的东西,迎上去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张思远显然心里有了怨气,他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不欲搭理,想要往院子外面走,却被季彤挡住去路。
张思远自己身形消瘦,个子也不高,季彤在女生中又是格外高的,体格修长健美。她有心拦着,张思远竟然还真绕不开她。
他急三火四的,来回换了几次方向,还是被季彤挡得死死的,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有病吧,我有急事!”
季彤脸色不变,下巴抬了抬,盯着他怀中的人偶笑道:“你这急事和它有关吧?”
张思远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带点下三白,阴沉沉地盯着人的时候看上去显出几分狠毒之意,季彤却毫不畏惧,甚至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没变:“你看,我要是不想放你走,你现在也跨不出这个门。你不如把里面的事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给你出点主意呢?”
张思远恨得快把牙咬碎了!他之前划拳输了,不是没有耍赖的心思,但是季彤和他说,进去多半和昨天的仪式没多大区别,而且他就算遇到什么事,她到时候也是一样的待遇,她还没有大胆到违反和红线媪的约定。
张思远一想也是,总不能一直和她在这儿僵持下去,再说就算季彤不来,他自己也是要来的,索性一咬牙一闭眼,自己先进了。
谁能想到进去会拿到个限时任务呢!
再想到季彤进来时劝他的话,张思远就只剩下满腹怨气了。
红线媪说了限时,听那个言外之意,没在规定时间放进去说不定就得死。张思远吓得不行,追着她问神龛到底在哪儿,结果那老太婆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他又没背生双翼,上哪儿飞天遁地地给她找神龛?
还有什么——“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除了红线媪的院子,这个村子里压根没有别的公共场所,还有哪里算得上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一想到自己被迫替季彤先趟了雷,他很难不迁怒她。现在这么赶时间,还被她拦住去路,张思远真是杀了她的心思都有。
但是也就想想,事实摆在眼前,别说打死她了,自己连绕过她都做不到。
听完季彤的话,张思远的怒火也过了劲儿。这女人心眼多也不完全是坏事,说不定她还真有什么思路——当然,他不愿意承认的是,如果季彤继续这么拦着他,他这一个半小时就都得耗在这儿了,那才真是必死无疑。
他把进去之后的事和红线媪说的那句话都给季彤重复了一遍,季彤和他的反应一样,也是先把红线媪的院子看了一圈。
张思远不耐烦地道:“我看过了,这儿没有。你能不能把路给我让开了,有完没完?”
季彤见他的反应不像作伪,这才把路让开,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
张思远一边左右张望,想要发现神龛的踪迹,一边在心里想,“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地方”,或许也不仅仅指公共场所。
七个人都不住在一起,他今天在村子里走了那么远,也才见到了季彤这一个人。除了红线媪的院子,七个人都能去到某个地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限时又只有三炷香的时间,如果不是红线媪故意想要他死,那就注定不会太远。
如果“每个人”指的是单个人,那他就得先回家一趟。
可季彤这女的一直跟在他身后也是个麻烦。
他想了想,回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再不去找红线媪,不怕她连神像都不给你?”
季彤也笑了笑:“没事,我不着急,正好陪你一起找嘛,万一大家的神龛都在一个地方呢?”
张思远冷笑道:“你装什么呢?如果神龛都在同一个地方,那刚才在院子里就该看见了。你难道不是想跟着我回家?”
这女的小心思比他还多,他都猜出来了,不信季彤没猜到。
季彤见他拆穿了自己,无所谓地道:“话说这么透就没意思了。你也可以绕路,但我有时间耗,你有吗?让我看一眼又不会死,不用像吃了什么大亏似的,你这种人是不是没赚就算自己吃亏啊,嗯?”
张思远自己是什么脾气自己最清楚,原本就气短胸闷,被她这样一说,气得心口突突直跳,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像块新鲜的猪肝。
季彤看他这样,还担心他真给气死了,又放软了语气道:“你看,你反正也甩不掉我,不如就让我跟去看看,就算我欠你个情。大不了以后我知道什么消息,优先告诉你嘛。”
这就真是空口画大饼了,但是形势比人强,张思远只恨自己实力不足,若是个八尺大汉,还真不愁甩不掉她。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宝贵,咬了咬牙,到底没话和季彤说,只能扭头就走。
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气呼呼地一推门,目光就不禁落在了大门不远处的围墙上。
他猜对了,神龛还真在这儿。
他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贺林听到动静,已经气冲冲地从房子门口跑了出来:“张宣——张宣坏!说好了中午回来吃饭的,菜、菜都凉了!”
张思远现在看见他就头皮发麻,也顾不上先去放神像了,陪笑道:“哎呀,我也是办正事去了,这不是急着去巩固咱俩婚姻了嘛……”
两人说话间,季彤也从门口走了进来。她进门时无比自然,仿佛她并不是不被邀请的客人。
贺林愣愣地用他那双不太正常的、发直的大眼睛瞪着她,季彤却无知无觉似的,先把整个院子打量了一圈,随后往前几步,也不搭理张思远了,客客气气地冲贺林微笑:“你好啊——请问我能不能进去坐坐?”
在她背后,张思远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心中雪亮:原来没拿着神像的人,根本看不见神龛!
贺林脑子不好,从门里一出来,先是冲着张思远发火,紧接着又被季彤吸引了注意力。见季彤笑得礼貌客气,他挠了挠头,让开堵在门口的壮硕身体,说了句:“好、好哇。”
季彤目的明确,见他同意了,一闪身就进了门。
张思远眼珠一转,贺林已经指着神龛的方向张开了嘴——
原来他也能看见!
张思远心中已生计谋,当下一个箭步冲过去,脸上挂起一个亲热的笑容,转移了贺林的注意力:“今天中午都做了什么菜呀?累着了没有?是我回来晚了,你快带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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