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粗使婆子的衣裳,阿明低头乘着夜色来到后角门处。
她能听见心口砰砰砰声音。
倒夜香的婆子们正忙碌着,阿明偷偷使了银子给了相熟的婆子,从角门溜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疲惫不堪的阿明才从角门回来,又给了一些银子,匆匆回到春萌院。
路有些长,跑得又有些急,阿明此刻心口还慌得厉害。她魂不守舍地脱下鞋子,才发现一只鞋子已经裂开,她简单洗漱了一番,倒头就睡。
后面几天,姑娘的婚事却格外顺利,阿明听说,两府已经请了媒人和保人,三天后正式商议婚事。
香香因为之前对长辈不敬被禁足半个月,她这几日一直气恼地朝着春萌院的大门方向,恨恨地瞪眼:“阿明,我能逃出去吗?我不想嫁人,一点也不想!”
阿明没理会姑娘的傻话,她也心急火燎,却只能等待。
阿明突然问:“姑娘,要去见见侯爷吗?”
求一求,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父亲?”香香刚才还气鼓鼓的,这时突然变成了迷茫,“我好像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
阿明却记得清楚,侯爷已经一年没见过姑娘了。
倒是现在的侯夫人生的双胞胎六姑娘和六少爷,隔三差五就能得一些赏赐。
听小丫鬟说,昨晚,侯爷还听八姑娘背了一首诗,高兴地哈哈大笑,夸赞连连。
侯爷不记得姑娘,姑娘也不记得侯爷。
很公平!
刚过正午,永嘉侯府突然接到了荣王府的拜贴。
太夫人手持拜贴,沉默良久,才吩咐府里上下各自准备起来。
香香听说后,想了想:“我记得她,我还去过娘娘府里呢,她来看我了吗?”
阿明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连连点头:“是的,姑娘!”
*
第二日,巳时刚过,荣王妃梁氏的车撵就已经到了永嘉侯府大门口。
香香在一堆女眷里,跟着太夫人在府门口行礼迎接。
她听见一个略略熟悉的声音:“太夫人快快免礼,各位平身!”,然后,有一个妇人扶着老太监的手,缓步走出车撵。
香香记起来了,她就是娘/亲让她称呼“倩姨”的荣王妃娘娘。
微微抬头,悄悄的看她腰间佩戴着玉佩。
那玉佩闪耀着莹润的华光,很好看。
她身后裙摆长长的,层层叠叠翻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像她小时候出门,远远看见一眼的大湖里的波浪一样,一浪接一浪,很宽阔的样子。
香香觉得,娘娘此刻,就像站在浪花上的仙人。
突然,荣王妃娘娘的视线转了过来,香香正好和她对视。
香香感觉到娘娘的微笑,所以,她也朝她笑。
香香和大家一起来到太夫人招待贵客的慈心堂第一进正堂,等荣王妃落座,又行了一次大礼。
荣王妃一直在注意香香,她身量纤细,看上去比起其他姑娘略略有些单薄。
视线还会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却比其他姑娘都要清澈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荣王妃看着眼前的姑娘,突然间就想起了往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留仙裙了,你的□□竟然把它勾坏了,小坏蛋,你快快赔给我,嗯,就用这杆枪好了!
啊——这杆枪可不行,好姐姐,你知道妹妹月例都用光了,就把这身上的短打赔给你吧,哈哈哈——”
太监叫起的声音,让荣王妃从久远的过往中回转了心神,不禁心头微微有些酸涩,拿起茶盏微微啜了一口,待放下时,已经恢复了优雅从容,她浅笑着开口,“太夫人,本王妃自慧安姐姐故去,许久未曾走动,今日前来,希望太夫人不要觉得本王妃唐突。”
太夫人马上站起来,“不敢不敢,王妃娘娘能来我永嘉侯府,是侯府的荣幸。”
荣王妃挥手,示意她坐下。
太夫人虽然是太子妃的姨母,却到底不是皇家人,丝毫不敢托大。
香香见荣王妃在招手:“香香,到倩姨这里来。”
香香想也没想,也没看其他人,直接就欢喜地走了过去,近前后端端正正行礼。
然后,她被荣王妃拉着坐到了身边。
香香发现,从太夫人开始,各个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不过,她没理会。
她看明白了,府里最严厉的太夫人都要听娘娘的。
香香就别过头,不看她们。
她见娘娘问她:“还记得倩姨吗?”
香香认真想,然后点头:“记得。”
然后,她很老实地补充了一句:“香香还在娘娘的府里,吃过五彩琉璃酥,甜甜的,酸酸的。”
荣王妃想起来,那是慧安姐姐还在时,带着她来王府吃过的小点心。
这么好的记性,哪里就傻了?
香香说完,就见娘娘脸色微微有些不太好,她不知道为什么说了五彩琉璃酥就让娘娘脸色不好,马上闭嘴。
可是,她见娘娘马上恢复笑容,还慢悠悠地说话:“太夫人真是好福气,我荣王府里除了三个淘气的小子,就是没有可心的丫头,府上这么多聪慧又水灵的姑娘,真是让本王妃好生羡慕。特别是香香,本王妃看着就喜欢,真想马上带回王府去。”
太夫人站起来回话,笑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王妃娘娘多子多福,这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
马氏却坐着不动,笑容似乎有些轻蔑:“王妃娘娘不用着急,待世子妃诞下小郡主,自会有贴心的小棉袄了。”
母亲说完,香香发现太夫人脸色不大好!
太夫人气得手都在抖,她心里将马氏骂了一千遍。
谁不知道,荣王府世子妃自嫁入荣王府,连着两次落胎,这一次怀/孕也非常凶险,马氏的话,就是在打容王妃的脸。
香香当然是不知道原因的,她依旧疑惑地看看她们说话。
荣王妃说话还是刚才一样,缓缓的,柔柔的,除了气度雍容一些,言辞间没有王妃的架子:“永嘉侯夫人此言,甚是有理。”
香香看见,母亲只略略欠身,又没站起来,说话的时候笑得怪怪的:“多谢王妃娘娘夸奖,妾身,愧不敢当!”
长辈说的话,香香觉得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觉得极是无聊,视线忍不住往茶盏边上的点心盘子里瞧。
里面装了三块海棠花形状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清香的桂花时不时飘进香香的鼻子里。
“香香,喜欢?”荣王妃示意婢女将盘子递过去。
香香点头,却没有拿。
“喜欢就拿起来吃。”香香觉得,娘娘的声音就像琴声一样好听。
她拿起一块,慢慢吃。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瞪她,不过她没在意。
荣王妃见香香吃得高兴,亲自用帕子给她擦去嘴角的碎屑。
香香朝她回以一个腮帮子鼓鼓的微笑。
荣王妃回转视线,优雅地拿起茶盏,这次没有喝,而是慢悠悠撇着茶叶,和马氏说话:“这茶叶莫不是陇西云雾山的“一两金”吧,味道清甜可口,入口柔和清香,侯夫人真是有心了。”
太夫人微微皱眉,不说话。
马氏却微微抬了抬下巴:“王妃娘娘过奖了,娘娘是贵客,理应好好招待。”
香香觉得娘娘一直笑得好温柔:“能品到如此珍贵的茶汤,是本王妃的荣幸。说来,侯夫人和侯爷伉俪情深,连口味眼光都极其相似,不落俗套。”
香香不懂茶,也不明白什么叫伉俪情深,只见母亲喝了一口茶,用帕子掩了掩嘴角,挑起了眉梢在说话:“是啊,我们侯爷喜爱雅事,尤其好丹青之趣,妾身得夫君教诲,也略略学了几分。”
这时候,香香发现,太夫人额头有些细微的汗珠。
也许是屋子里太热了。
三块点心很快吃完了,听着几个大人说着听不懂的话,香香又有些无聊了,她在想大黑有没有爬到大树上睡觉,院子的小鸟是不是又在唱歌。
*
荣王妃漫不经心地拨/弄起茶叶,“这个啊,本王妃也感同身受。本王妃听大掌柜前几天说起,荣宝斋里进了几幅前朝名家的珍惜字画,永嘉侯对其中几幅爱不释手。”
太夫人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却听马氏还兀自高兴:“要说整个京城辨别名画的火眼金睛,我们侯爷要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
荣王妃赞同地点头:“是啊,据说,当时老永宁侯和勇国公的世子都在,两人都对那几幅画视若珍宝,可最后,却因为价格实在太高,连连叹息,扼腕离去,还是让慧眼如炬的永嘉侯收入囊中!”
太夫人脸色都已经白了,她刚要开口,却又被马氏打断,她仿佛经验老道,一脸从容:“王妃娘娘,我们侯爷一直都喜欢珍藏名家画作,若是他还有银子没有结清,妾身可让府中管事前去处理。”
荣王妃摆摆手,仿佛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不用如此,永嘉侯已经结了账。”
太夫人脸色稍微有了一些血色,马氏却有些趾高气扬:“就是,我们侯爷性子高洁,从来不会干那种赊账的事!”
荣王妃含笑颔首:“是啊,这三幅字画,一共五万六千八百两,永嘉侯甚是喜欢,就将一墨玉扳指做抵押,拿走了那些字画,说他有了闲暇,就带了银子来取走这扳指。大掌柜说信得过永嘉侯,直接一口答应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
五万六千八百两?侯府几年的开支!
墨玉扳指?先帝爷御赐的黑玉扳指!
侯府以后怎么开支,她先不想了,可敢用御赐之物赊账,是想杀头吗?
太夫人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太夫人直接朝荣王妃跪了下来。
马氏也开始明白事情大大不对了,她全身颤抖,跪在地上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
香香还在出神。
她被两位长辈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也不想什么黑猫和小鸟了,愣愣地看着。
她看见娘娘好像也被惊到了,娘娘眼睛都变圆了,连连问她们,“两位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赶紧起来?”
香香好像听见太夫人牙齿打颤的声音,好像有点冷。
香香朝不远的炭盆看了一眼,确认没烧完。
怎么又冷了呢,刚才还热呢?
她心里嘀咕。
香香见两人还是不肯起来,太夫人说话声音都像是在哭:“回禀荣王妃,老身那孽障留下的扳指,是先皇御赐之物,请王妃娘娘容我们府上交了银子,从您陪嫁的铺子里赎回扳指!”
说完,她还重重磕了一个头。
香香觉得,太夫人比母亲好,母亲似乎吓傻了,只会不断叩头,却不说一个字。
两个长辈好奇怪,她疑惑地转头看娘娘。
娘娘好像才明白了什么,赶紧让她们起身,似乎还叹息了一声:“太夫人不必如此,本王妃称慧安一声姐姐,咱们两府也算有些渊源,这件事,本王妃让大掌柜生处理了便是,太夫人莫要着急,快起来快起来!”
娘娘说了这句话,香香见两个长辈终于终于颤颤巍巍起身。
又说了一些无聊的话,娘娘要走了。
香香有些失落,却没有说话。
她知道,娘娘好像不太出门,这个她好像听娘/亲说过。
不知道下次见到娘娘是要什么时候。
香香心里想着,脑袋耷/拉下来。
她突然听见母亲在说话,说得好像还有些磕磕绊绊的:“王、王妃娘娘,咱们四姑娘自从大病一场,多年未出府散心了,妾、妾身斗胆,想让四姑娘去王府小住一段时间,一来让她陪伴王妃娘娘,二来,也让她出府散散心,不、不知娘娘是否愿意?”
然后,她听娘娘说:“本王妃当然愿意。”
香香听完,知道自己要去娘娘府上做客了。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朵白云,已经飘了起来!
*
王府后院。
退思园离春归苑最近,退思园上下被春归苑的动静吵了快两个时辰了。
春归苑不仅有人搬搬抬抬,小丫头老嬷嬷走进走出乱糟糟的,似乎还有个小姑娘,不停地叽叽喳喳说话,还在咯咯咯地笑。
吵得一向安静的退思园不得片刻安宁。
皇甫晟将手里的书卷“啪”的搁到书桌上,起身抬脚缓步走到窗口。
他背负双手,远眺过去。
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姑娘,正在连说带比划的,和一个老嬷嬷说着什么。
她一会仰头看看树梢,一会用手揉揉脖子,十分欢快的样子。
冷漠地收回视线,他想起右边第三个架子上,第五个格子里,几个月前的一个案卷中,有过此女的描述。
【……宫宴中,永嘉侯赵志明已然微醺,因一副画作与东宫少詹士张鲁生起争执……赵曦玥,永嘉侯与发妻皇商李氏慧安之女,行四,三年前落水高烧,病愈后似心智迟缓,言行常与常人不同,被府中人唤作“傻子”。】
他视线淡淡扫过桌案上的药碗,脑中再次出现那道鹅黄的身影。
这个姑娘,出现的还真是时候!
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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