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慈心堂里很是安静。
太夫人微微叹气,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仿佛岁月的沧桑一下子就堆积到了这一刻,“她是我嫡亲的孙女,我怎会不疼惜,可是——老大家的说的没错。”
秦妈妈笑着接过话头,话里话外都是宽慰:“太夫人且放宽心,四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太夫人笑容马上敛尽,微微摇头,声音低低的,有些黯然的沙哑:“青兰,我要强了一辈子。可是,老大无能,我替他多方打点,至今也只是个小小四品。老二倒是精明,可除了会钻营一无是处。前几年,他一心要把庶出的大姑娘许给他上封当小妾,我气得动了家法才打消这个念头。”
秦妈妈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二老爷,这几年倒是沉稳了一些。”
太夫人皱眉重重冷哼:“哼,这个逆子!不说也罢。”
秦妈妈不敢再接话茬。
太夫人长叹一声,微微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唉——老大无能,如今的大儿媳是我亲自为他所选。当年李氏一直不能生养,我看马氏是个有福气的,就做主聘了她当贵妾。除了庶务不行,如今对外的关系上倒是从来从没出过大的纰漏。太子妃从小娇惯,这几年一直拈酸吃醋不得皇上看重,还连累她的儿媳瑞郡王妃都不得皇上满意。太子东宫年年进新人,太子妃地位堪忧,我大哥和长公主也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
有关储君,秦妈妈闭紧嘴巴,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夫人语气悠悠,声音都很沉重:“老大无能,有了这层关系还不得重用,之前,他还言辞不当,得罪了东宫少詹士!老大家的提出让四丫头嫁给少詹士的侄儿,除了有私心,大局上她一点错都没有,的的确确是在为侯府将来打算。我之前两次都没同意,也不过想在嫁妆上,多为四丫头考虑一二罢了,也算尽了我最后一份心。”
说起嫁妆,秦妈妈忽然就想起了先侯夫人李氏的陪嫁,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
正院里。
和往常一样,香香从太夫人处回来,会回正院,被嫡母拉着说一些体己话。
“四丫头,这两天睡得可好,吃的用的可都还行,若是哪里不好,或是丫头仆妇不尽心,一定要及时告诉母亲,母亲替你教训她们!”
马氏笑得很和善,说着关怀的话。
香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时候母亲的脸有些奇怪。
就像,脸上放了个罩子一样,怪别扭的。
她小心回话:“母亲,都好,都好的。”
又交代了几句,马氏拉过香香的手,轻拍几下,“这样就好,母亲放心了,你回去吧。”
香香站起来行礼,:“母亲,香香告退。”她整个人放松下来,终于能走了。
马氏含笑点头:“路滑,走慢点。”
随着帘子放下的声音响起,马氏脸上笑容敛去,她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顾嬷嬷走过来给她揉/捏肩膀,一边揉一边笑着打趣:“我的夫人呐,怪不得六姑娘和八姑娘要吃醋了呢。老奴瞧着啊,您对四姑娘,比对亲生的还上心呢!”
几个小丫鬟也一一热络地附和。
马氏翘/起嘴角,没说话。
*
掌灯时分。
袅袅升腾的沉水香,伴着悠悠燃烧的银丝炭,让在外忙碌一天的永嘉侯赵志明身心舒缓。
仆从都下去了,屋子更加安宁静谧
妆容精致的马氏,轻声细语地和丈夫又一次说起了香香的婚事。
“夫人,四丫头的婚事,还是再缓一缓吧……”赵志明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松口。
可想起娇妻是母亲做主纳进门的,进门后一直被李氏欺压。但所幸后来李氏死了,马氏从贵妾被扶正,她上敬婆母,友待妯娌,对发妻留下的四丫头更是视如己出,关怀备至,他就有些无奈和愧疚。
所以,就是不同意,他也想一一分说明白。
“漪珊,据为夫所知,那张青山虽然考取了举人,可为人秉性不佳,再说,四丫头年岁尚小,还病了一场损了心智,再留几年也不迟。匆忙出嫁,别人会怎么看侯府?”
马氏突然间就红了眼眶,眼泪默不作声地就滑了下来,却忍着没有哭泣。
这委屈又倔强的样子,让赵志明心头一紧。
只见马氏用帕子迅速抹去眼泪,缓缓开口道:“侯爷,妾身无论为这个家付出多少心力,都是应该的,可侯爷话里话外都在责怪妾身早早为四丫头寻了亲事,似乎是别有用心,妾身是万万不敢受的。”
赵志明见娇妻一边说话还在一边流泪,心头里有些不好受。
马氏继续快速抹了眼泪,语气谦和且坚定:“侯爷,四丫头的情况你我皆心知肚明,好人家的看不上她,差一点的您又瞧不上,这张青山为人机敏极有孝心,颇得其祖母和大伯欢喜,且明年就要下场了,若是中了进士,更加不会辱没了四丫头。”
赵志明沉默,没有反驳。他就是学问不够,又拉不下脸钻营,才至今只有区区四品。
马氏渐渐止了眼泪,“至于您说的品性不佳,年青人都有些小脾性,成亲了就会慢慢改过来的,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四丫头只要有您和她兄弟们帮衬,还有谁敢欺负了她去不成?”
赵志明听了这番话,脸色稍霁。
马氏突然长叹一声,似长久郁结于心:“侯爷,哪家姑娘不是在十三四岁的就早早相看人家,您说想再晚几年,那是让她留到十八/九再出嫁,或者,直接留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侯爷,这才是害了她一辈子,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
赵志明看向脸颊上依旧有泪痕,妆容都有些花了的娇妻,心里突然有些不忍,语气缓和下来,含笑拉过马氏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捏:“夫人,说得有理。”
马氏有些脸红,斜睨了一眼才把手抽回来,才继续说:“还有,夫君也明白,良娣之子颇得太子赏识,娘娘如今地位虽然依旧稳固,但我们侯府总要做好两手打算,少詹士张大人在太子面前很是得用,我们四丫头若是嫁过去,我们侯府和她的前程算是绑在一起了,说不得以后还能相互帮衬呢。”
赵志明沉默半晌,似在细细思量,良久,他略略颔首。
就在马氏以为他还要再考虑几天的时候,赵志明勾起嘴角,直接把娇妻拉了过来,轻轻拥入怀里:“要夫人如此操心,是为夫的不是。”
马氏有些猝不及防,却听见耳边有低沉的声音响起:“为夫……今晚……一定好好补偿夫人……”
马氏立刻脸若桃花,笑嗔着作势推开,却被赵志明搂得更紧。
第二日傍晚,永嘉侯夫妇一起去了慈心堂。
这是第三次提起四丫头的亲事了,夫妇二人言辞恳切,理由充分,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
太夫人听了沉吟半晌,不过提了几个条件,也终于同意了这桩婚事。
香香和阿明得到消息,是三日后的慈心堂请安之时。
“我不要嫁人!你们都说我傻,还要我嫁人!”香香大声说,她很生气,非常生气。
“住嘴,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太夫人严厉地训斥,“四丫头,你母亲已经尽力了!再说,婚姻大事,岂能容你一个小丫头置喙!”
香香又害怕又气愤,眼泪落下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
“姑娘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马氏脸上笑眯眯地,语气轻飘飘的,眼神更是冷冰冰的,仿佛在说,你看你这幅样子,还说不傻?
*
不过半天时间,阖府上下都知道了四姑娘就要嫁人事。
香香难得有些怏怏的,垂着小脑袋,呆呆地看着脚边蜷成了一个大绒毛团子的黑猫,嘴里嘟囔:“阿明,我不想嫁人,一点也不想!他们说我是傻/子,还要把我嫁出去,我不知道嫁人了会怎么样,有些害怕!”
阿明也在害怕,安慰她:“姑娘,不怕!”
她去了慈心堂。
大丫鬟红螺被拉到了假山里面。
看着脸色惨白的阿明,红螺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好姐姐,阿明知道,这几年都是你一直在暗中帮衬着我们春萌院,否则,我们姑娘会更加艰难。我们夫人不过帮了姐姐一个小忙,姐姐就如此仁义,阿明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报道姐姐。可是我的好姐姐,大家都说我家姑娘呆呆傻傻的,若是嫁个好人家还好,若不是——”阿明眼泪流下来,拉着红螺的手直接就跪下了,“她就是进了火坑都没法求救,好姐姐,求你了,那张举人到底是什么情况,求你告诉妹妹吧!”
除了阿明的哭泣,四周静悄悄的。
红螺经不住阿明哭求,微微叹息一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三确定没人,才把阿明拉起来,俯身在她边说了几句。
“……张举人是东宫大红人少詹士大人的侄儿,长袖善舞,极为圆滑,据说学问不错,他尚未娶正妻,只有三房小妾。”
红螺说完,又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下了决心。
“……只是,听说啊,这个张举人房/事上很是放浪,已经弄死了好几个通房妾室了。听说,他原来定亲的姑娘,就是知道了这个,才铁了心退婚的,所以,二十七了,依旧没有成亲!”
一片死寂!
阿明听完,身子剧烈颤抖,喉咙梗得难受,差点把嘴唇咬破了,才堪堪没有让自己痛哭出声。
太夫人、侯爷,你们好狠的心!
回到院子,阿明早已擦干眼泪,只是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香香见到阿明,似乎吓了一跳。
“阿明——”她软软地、轻轻地喊着,好像喊得大声会让阿明更难受,“不哭。”
香香伸手给阿明揉眼睛,还小心翼翼地吹气:“香香给阿明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阿明心头又酸又软,此刻,真想把姑娘抱在怀里。
*
刚入夜,四周静悄悄的。
阿明蹑手蹑脚起身,找出了那块她小心藏好的玉佩,偷偷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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