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秋白只觉得自己僵硬地站在原地,想动一动都觉得无比困难，甚至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断尾求生”感:只要能保住性命，可以牺牲一些躯体和器官……
随后宁秋白才意识到这种感受来源于体内的栖雾木。
到底是当初的不死鸟指定食物,宁秋白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栖雾木本身的潜意识。
那轮夕阳从高耸入云、遮蔽整片天空的“晚霞”中向宁秋白落来。
令人惊讶的是,距离宁秋白越近，那轮夕阳反而越小；等到了宁秋白眼前，已经和一辆小汽车差不多大。
夕阳的轮廓已经透明到几乎看不见,宁秋白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只身披玄黑与赤红的不死鸟。
不死鸟的传说包含了凤凰、朱雀等等,全都是神话中数一数二的美丽神鸟。宁秋白眼前的这只不死鸟同样羽翎华美、双翼修长,周围萦绕着漆黑如墨的火焰,只是和五色的神鸟不同，基本只有黑红二色。
“堕落的不死鸟”啊……宁秋白心中感叹了一句,小心地端详着不死鸟的脸色。
不死鸟眼眸紧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呼噜。
宁秋白:“……盛鸣？”
睡着了？
不死鸟低下头，好像看得见一样找到了一颗栖雾木果，三两下就叼起来碾破外壳、吃了下去。
一边吃，宁秋白依然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小呼噜，奇妙地和当初盛鸣变成小孩子之后在他家睡的夜晚节奏一致。
宁秋白无比确定眼前的不死鸟就是盛鸣本鸣，但……盛鸣也太厉害了,是怎么做到一边吃一边睡觉的？
宁秋白咳嗽一声,尝试继续唤醒盛鸣:“盛鸣、盛鸣，你醒醒，还认得我吗？”
化为不死鸟的盛鸣周围盘旋着透着死亡气息的玄色火焰,宁秋白不敢伸手碰他。
然而不死鸟对宁秋白的呼唤视若无睹，只低着头把所有的栖雾木果都啃干净,随后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
宁秋白有些遗憾自己刚才没来得及掏手机,不然把这一幕录下来,将来给盛鸣看绝对有意思。
只是盛鸣吃东西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他还没来得及喊几声！
看不死鸟已经吃饱了，拍动翅膀准备起飞，宁秋白顿时焦急了起来，刚想试试冒险分出栖雾木的树枝拉住不死鸟，就看到这只大鸟忽然凑到了宁秋白面前，伸开喙衔住了宁秋白的衣服。
宁秋白:“？”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直接把他抛起来！
天旋地转之后，宁秋白已经跌入被暖融融包裹的柔软中。
宁秋白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身下的毛茸茸已经开始晃动——不死鸟把他背了起来？
那些盘旋在不死鸟周围的黑色火焰，非常有默契地避开了宁秋白所在的位置。
宁秋白忽然安心了下来。
哪怕变成这样，盛鸣依然是他的盛鸣。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死鸟载着宁秋白，向着天际的晚霞扶摇之上。
……
宁秋白躺在温暖的羽翼上，伸手推了推不死鸟:“盛鸣，你要一直这样下去？”
被不死鸟带到巢穴里之后，宁秋白本以为要看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然而只有一个空空的巢穴，不死鸟用羽翼和尾羽将宁秋白环在中间，然后继续睡了下去。
宁秋白等了一个小时，实在无聊得要死——手机电量有限，他也不敢用来打发时间。
不死鸟脑袋在宁秋白肚子上蹭了蹭，依然沉睡着。
宁秋白伸手在不死鸟脑袋上轻轻捋了捋，思索起应该怎么把盛鸣唤醒。
按照卫崎所说，现在的盛鸣是被不死鸟的记忆困住，那只要让盛鸣重新回想起“我是盛鸣”来，就能让盛鸣醒过来！
而且还得区分清楚，是身为不死鸟的盛鸣而不是原来的盛鸣……
宁秋白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再不快点变回去，说好的你妈妈和我外公要见面的，到时候你不出场怎么办？
“……卫崎现在变成了我那里的狐狸，柳画眉已经快按捺不住把它拆了的冲动了……
“……还有我的电影，热度意外地特别高，你快点回去我们还有宣发工作……”
“……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的副本，我不知道你和黑龙有仇，还给你派了个任务去和它玩……”
宁秋白絮絮叨叨地聊了好一会，看着不死鸟随着他的话语慢慢有了动作，内心更加笃定，并决定来一剂猛料:
“还记得你当初变小了之后住在我家，结果尿床了的事吗？偷偷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有给你尿床拍照。后来杜子规知道这件事之后找我，想要把照片买下来。我问买这个干什么，他告诉我他打算拿到玩家论坛上拍卖，能换不少积分，并且可以跟我分成……”
宁秋白顿了顿，含笑道，“你猜我赚了多少？”
“他真的拿去卖了？！”
不死鸟的脑袋忽然竖了起来，眼眸睁开，尾翎炸毛，咬牙切齿瞪着宁秋白，“你怎么能卖给他！”
宁秋白看着不死鸟的眼眸，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真漂亮。”
不死鸟的眸子并非纯粹的赤红，夹杂着橙黄与铅灰，如同灿烂的火烧云，只凝视着这双眼眸，就让宁秋白恍惚中有了看到夕阳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和盛鸣确定关系的那一次，就是在天空之城的最高处眺望天际，盛鸣吻上来的时候，隐约就从盛鸣的眼眸中看到了晚霞的颜色。
不死鸟非常不明显地红了红脸:“别打岔！照片到底怎么回事？”
宁秋白忍不住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没给他，我是那种人吗？不骗你一把怎么叫你起床？”
不死鸟张开的尾翎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啄了啄自己的翅膀，声音低了一些:“唤醒了又有什么用？我已经变不回去了。”
宁秋白一愣:“怎么了？”
不死鸟转过头，望着周围层层叠叠的、枯萎的栖雾木，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找回记忆之后，我终于明白我是谁、我又是怎么变成‘盛鸣’的了。”
……
和其他的远古npc一样，“堕落的不死鸟”一开始也是纯粹的怪物。
堆叠了各种传说和各种神话里的形象，导致远古npc们思维冲突、彼此矛盾，让它们所在的副本无一例外成为了死亡副本。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同的npc也在本能地尝试解决疯狂的办法。
不死鸟的办法，就是涅槃重生。
每一次涅槃重生，它就会将一部分冲突的自我燃烧殆尽，这样下一次重生的不死鸟，就会比上一次更理性一些。
因为掌控着生和死，不死鸟反而比其他的npc更加漠视生命。
它并不在意自己的人格的死亡，当生死本身就是一团火焰涅槃的时候，生和死的界限就变得无比模糊。
于是不死鸟一次次地点燃自己，焚烧自己，最后不只是疯狂，连思想、、甚至思考全都烧掉了。
漫长的岁月过去，不死鸟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次涅槃。
它只剩下最后一层人格了，这一次燃烧之后，不死鸟就会真正地死去，彻底在虚幻游戏中消失。
涅槃之后，会有什么从它的灰烬中重生？不死鸟不知道，但也不关心。
它的心中没有恐惧，因为恐惧早就被它烧掉了。
不死鸟做好了涅槃之前的最后准备，散去了大部分力量，将自己束缚在巢穴内，在已经接近枯萎的栖雾木上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直到一个玩家突兀地闯了进来。
那是一个明显刚进入虚幻游戏没多久的新手玩家，甚至可能是误入的，身上还带着明显的伤势。
那玩家仰望着不死鸟，惊讶地喃喃道:“我真的来到不死鸟的副本了？这位不死鸟先生，能不能给我一根你的羽毛，我听说你的羽毛连起死回生都能做到！”
不死鸟本来不打算理他，但那个玩家一直绕着它转，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扰得不死鸟不得不开口:“我即将涅槃，分不出羽毛——如果你愿意，可以等我涅槃完之后捡走，如果还有剩下。”
“舔包吗？”玩家嘀咕了一声，“你涅槃要多久？”
“七天。”
“那我等不到了。”玩家靠在栖雾木旁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我很快就要死了。”
不死鸟扫了他一眼——它自然看得出来，这个人类的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奇怪的重病和重伤已经让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不死鸟已经见证过很多死亡，有哭喊求饶的、有恋恋不舍的，也有坦然赴死的，只是他从没见过这么……纠缠不清的。
“帮我个忙吧，帮我个忙吧，帮我个忙吧……”
“……帮你什么？”
“说实话，我活腻了，但是不想死。”玩家如实道，“我要是死了，我家里人肯定会很痛苦，但其实我觉得一直活在病床上也没什么意思……你懂我意思吗？”
不死鸟摇头:“不懂。”
“跟你这种存在说了也不懂……”玩家明明快要死了，却很随意，他望着永恒不变的天空，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你有没有什么能力，能创造一个我？”
“什么？”
“创造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性格……唔，最好一样？可以送去我家，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不死鸟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人。
一般的人类都会无比介意自己的存在被人取代，为什么这个玩家居然主动想找人抹杀自己的存在感？
“之前听人说过，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躯体的死亡，一次是被人遗忘……我觉得不是。当你没有活着的实感、也找不到彼此之间唯一的人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亡了。这个死亡比躯体的死亡还要早。”
玩家深沉地说完，忽然又笑了起来，“这可是我在病床上多年总结出来的深奥哲学！”
不死鸟默然:“如果这样，我也算死亡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不死鸟就没有活着。
玩家惊讶地看了它一眼，提议道:“那不如这样，咱们合作一下，你变成我，代替我去做‘盛鸣’，既满足了我的愿望，也能让你有出去寻找生命意义的机会，怎么样？”
“听起来很不错。”不死鸟颔首，“可惜这一次涅槃之后，我就会彻底消失了。”
“啊，这样。”玩家失望、但又不是特别失望地耸耸肩，重新靠下来，“那我就陪你一起死吧，也不坏。”
在巢穴渐渐闭合之前，不死鸟仰望天空，难得地产生了一丝好奇:这一次自己的最后的人格散去，在灰烬之上涅槃的会是什么呢？
如果真的还有什么东西能从自己躯体中重生，也许可以尝试一下那个玩家提出的建议——
……
宁秋白眨了眨眼:“你就是不死鸟涅槃重生的结果？”
盛鸣点点头，又啄了啄翅膀:“不知道我是算不死鸟、还是不死鸟的后代……唯一确定的事，我不是人类盛鸣，只是在涅槃之后使用他的尸体行走的npc……和夺舍差不多。”
宁秋白同样解开了疑惑:“所以你不是失去了夺舍那部分的记忆，而是因为之前的记忆都已经随着最后的不死鸟涅槃而消散了。”
“我醒来之后就是以人类的姿态存在，‘盛鸣’的记忆像看电影一样无法代入，但不死鸟的记忆完全不存在。”盛鸣苦笑了一声，“还要感谢栖雾木记录下了这一切。”
“那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宁秋白问，“你说你变不回去了。”
“字面意思。”盛鸣张开双翼给宁秋白展示自己的羽毛，“回到栖雾木这里后，我取回了不死鸟残留的力量，因此人类的姿态消失了——我本就是借用的‘盛鸣’的躯体，现在已经无法变成人类了。”
宁秋白睁大眼睛:“不死鸟不是神鸟吗？变幻的能力也没有？”
“曾经应该是有的，但是被不死鸟烧掉了。”
“……”宁秋白和盛鸣面面相觑。
盛鸣沮丧地道:“玩家的身份基本上也不能用了……现在杜子规他们还没发现我的玩家身份消失，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离开黄昏宫殿——我封锁了这里的信息流动。”
也就是说，盛鸣现在面临着和卫崎差不多的麻烦……
宁秋白倒不是特别在意盛鸣是不是人形——嗯，当然，最好还是人形。
不过盛鸣这样肯定没法和家里人交代。不论盛鸣诞生的起源是什么，至少现在他真心把自己当作盛鸣，来热爱家人、热爱工作。
说到卫崎……
宁秋白望着眼前的不死鸟，脑内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掏出手机:“那……你有没有兴趣来我的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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