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长恨歌(七十五)
雍王为陈县百姓申冤以及施粥之事很快就在淮阳郡传开, 甚至是在整个河南道。
李忱虽未出面,但由张荀持金鱼符,淮阳郡守再也不敢包庇, 陈县县令很快就被问罪伏法, 两天后,粮食分别从太原以及长安向河南道运来, 交至张荀手中。
之后的几日中,李忱便居住在真源县, 与陈县相比,真源县的情况要好很多,但是过度征兵导致劳力的缺失, 远不是一个县廨的官吏就能够弥补的, 即使张荀再大公无私,然而真源县比较特殊, 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老子的故居所在,由淮阳郡与谯郡共同管辖,设玄元皇帝词, 因此深受朝廷关注。
中原有饥荒时, 百姓便都跑到张荀的治县。
是夜, 至夜深人静,李忱靠在匡床的靠背上看书。
苏荷穿着一身交领单衣坐在镜台前, 桌案上有张荀的妾室所赠的胭脂。
她将耳坠取下, 拔出盘发的簪子使秀发散开,“前日你和张县令说的粮食是怎么回事?”苏荷侧头看了一眼李忱, “今日运入真源县廨的粮食可不少呢, 这才不到两日, 动作也是真快。”
说罢, 苏荷起身来到榻前,“可存在我手中的银两一分没动,你哪来的钱买粮食?”
李忱放下书,伸手将妻子拉入怀中,攥着她的手,耐心的解释道:“离京之前你说要去苏州,我答应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途径中原时会碰到这种情况,所以我让文喜去找了你的舅父,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舅父,交易?”苏荷不解。
“救济天下百姓,保下大唐,也是保下他自己。”李忱说道,“陆善若要夺取天下,必先取中原,中原要是守不住,那么大唐也就危在旦夕了,要是天下亡了,像舅父那样的商贾,必然会遭受波及,陆善可并不是擅长治国的贤良君主。”
“还未离京,你就将今日的事都想好了?”苏荷惊讶的看着李忱,她的远见与卓识,的确非常人可比。
“我本就有想去中原的打算。”李忱说道,“这里是东都所在,陆善若要南下,必先取淮阳,河南道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若放任下去,那么陆善攻取东都南下,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苏荷靠在李忱的怀中,“可是这样一来,你在河南道做的这些善事,必会广为人知,天子疑心重,十三郎怎还敢暴露身份于人前。”
李忱笑了笑,不慌不忙的问道:“七娘觉得我做的是善事,可这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我做的,又是什么呢?”
“十三郎做的好事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是揭露丑恶的打脸之事?”苏荷回道。
李忱半眯着眼睛,“天子现在还沉浸在盛世之下,觉得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而辅佐天子做出这种功绩的臣子们,自然要不懈努力的营造着盛世的虚假气氛,又怎会让我做的事传到天子的耳中呢。”
“那张国忠呢,他若是知道,对你…”苏荷依旧有些担忧。
李忱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我一直藏在暗处,替东宫做事,也深受东宫的恩惠,几番下来,世人皆以我羸弱,认为我的腿疾,对储君之位没有威胁,张国忠也只会以为,这是东宫所为。”
苏荷听后大为震惊,她看着李忱,明明远离朝政,却又好像操控着一切,明明是孱弱之人,又却好像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扳倒一座屹立在朝中的大山,这已不是精明那般简单了——
天圣十二年,右相张国忠欲拉拢哥舒撼与陆善对峙,遂与之结为姻亲。
由于张国忠的扶持,同年,哥舒撼被晋升为凉国公,陇右节度使,之后又加封河西节度使。
——京畿道·长安城——
自入春后,关中便开始下雨,长安城中也被雨水笼罩,一些地势低洼之地甚至出现了水灾。
雍王在河南道的事,很快就被淮阳郡守所知,因迫于身份的压力,淮阳郡守不得不严办贪官污吏。
事后,淮阳郡守将雍王在河南道所行之事,经进奏院上奏朝廷。
——崇仁坊·河南进奏院——
一匹快马踏着泥泞离开河南进奏院,出崇仁坊后,并没有北上大明宫,而是径直往南,去了一坊之隔的宣阳坊。
右相张国忠的私宅就在宣阳坊中,自张国忠为政之后,凡地方奏报,皆先呈右相私第,筛选过后方呈天子,呈天子之前,又要先经内侍监冯力之手。
“报,禀右相,河南道淮阳郡有奏。”绯袍官员将印泥封住的信封呈上。
“淮阳郡?”张国忠伸手接过,“淮阳郡又有什么事。”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雨水顺着陡峭的出檐滴入蓄水的大缸中。
奏报打开后,张国忠的脸色顿时紧张了起来,“雍王怎么会在淮阳郡?”
“张公可是遇到了难事?”张国忠的心腹党羽侍御史郑阳关心道。
张国忠将奏报放下,“雍王去了中原,并在各州郡设棚救济没有耕种能力的老幼妇孺。”
“雍王怎会去中原?”郑阳大惊。
“雍王妃的本家在朔方,雍王去年携雍王妃离京,明明是去了朔方。”张国忠道。
“若是雍王的事情传到了圣人耳中,那河南道的事情就瞒不住了,还有关中的水灾,菜地和园子都被淹了,现在有一些地方也开始闹饥荒了。”郑阳为御史台御史,曾参与中原募兵一事,他担心事情败露,遂看着张国忠,“张公。”
张国忠旋即将奏本扔进烹茶的炉子里烧毁,“绝不能让此事传进宫中。”
“雍王为什么要这么做?”郑阳不解,“难道雍王想要利用此事,收拢中原百姓的民心,与东宫争夺储君之位吗?”
“不,”张国忠摇头,“雍王虽然明面上不参与任何争斗,但在私下,他与太子交情匪浅,而且雍王妃是太子举荐,雍王妃出身太原苏氏,也算是一支势力不小的将门,这一举动,足可见太子的用心。”
“张公的意思,雍王是东宫的人,所以河南道一事,是东宫所为?”郑阳分析道。
张国忠点头,“咱们这个太子殿下,可不能小瞧了他,能在李甫手中活下来,并稳坐东宫,不简单啊。”
张国忠倚在凭几上,按着额头感到十分的头疼,“东宫不得不妨,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河东,陆善步步紧逼,所以我的政绩绝不能有半点污渍。”
“张公与哥舒将军即将结成姻亲,哥舒将军在陇西,虽说兵马没有陆善之多,但陇西与河西军以骑兵居多,军马配备齐全,战力强盛,远非陆善能比。”心腹郑阳宽慰道。
听到这儿,张国忠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自己手中终于拿到了一个最重要的筹码,“没有战马,就算兵力再多,谅他也不敢真的造反。”
“况且陆善也与东宫不和。”郑阳又道,“而张公您有庆王,眼下庆王得宠,又由张公您扶持,取代东宫是迟早之事。”
张国忠摩挲着手背,“想取代东宫,哪有那么容易。”
“旁人扶持的确是希望渺茫,但是张公,”郑阳抬眼,“您有张贵妃。”——
天圣十二年暮春,张国忠瞒下河南道雍王赈灾事,并以为是东宫在背后拉拢人心。
然而关中地区久雨,接连发生水灾,水患淹没了庄稼与菜地,导致严重饥荒。
皇帝担忧水患,召来宰相,张国忠为掩盖灾情,命人伪装成农夫,进献长势旺盛的庄稼,表明水患没有影响道耕种。
皇帝大喜,并赞扬张国忠为政的忠心,然而水灾引起的饥荒,导致地方暴动,朝廷却置之不问,反而下令地方派兵镇压。
有地方太守奏报水患引起了饥荒,消息刚至京城就被京兆府拦截,而上奏的太守也被关押进御史台,由御史严刑拷问。
消息从御史台传至地方,地方官震惊,自此之后,朝野内外,张国忠党羽遍布,再也没有人敢向天子汇报实情。
天圣十二年,张国忠的心腹京兆尹向仲通、侍御史郑阳向皇帝上奏,歌颂右相选官与理政的功绩,并请求于尚书省门前刻立“铨综之能”功德碑,获允。
皇帝命向仲通起草碑文,并亲自为之修改,为讨好张国忠,向仲通便将皇帝修改的几个字,用黄金填充,立于尚书省大门前,让百官参详歌颂——
半月后
——苏州——
李忱深知,中原的饥荒救济,只能治标,尽到所能后,李忱并没有在真源县久留,短暂的居住了几日便拜别真源县令张荀前往苏州。
与关中以及中原地区不同,江南远离朝堂,离京千里之遥,没有战火侵袭,有着沿海贸易的往来,发展至今,逐渐繁荣富庶。
关中与中原经过饥荒之后,一部分流民开始往东南迁徙。
初至苏州,一行人便被眼前烟雨行舟的景色所惊。
天下诸州有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而苏州便被定为雄州,也是诗人们在江南最喜游玩之地。
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烟雨江波,雾气缭绕,马车从小桥上驶过,小石桥的宽度只能供一辆普通的马车行驶,沟横交错的小河,两岸种着一排杨柳,翠绿的柳枝垂到河中,成群的鱼儿躲在柳荫下。
牧童坐在黄牛背上,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梢,口含柳枝,将春耕的黄牛赶回家去。
台榭、船只、酒家,这正是诗人笔下的江南景色,苏荷好奇的将头探出车窗。
不由的心生感慨,大唐疆域辽阔,天下之大,明明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之下,却有着不同的人文风俗与景色。
同时,苏荷也十分难过与伤感,曾经最富庶与繁华的长安,以及东都,如今只剩下一副垂危的躯壳,但同时,流民的迁移,也带动了江南地区的发展。
“这里的百姓,好安逸啊。”苏荷说道,“比起现在的关中与中原,这里简直就像是仙境。”
李忱望着车窗外,稻田里栽种的水稻长势旺盛,渔夫载着满满一船的鱼,在江上一边摇浆一边哼唱,“不久之后,这里的富庶,将会取代中原。”
“就像曾经贫瘠的蜀中一样。”李忱说道,“战乱带来的,终究只有由盛转衰的凋零。”
作者有话说:
功德碑是历史真事哈,历史上唐玄宗真就给杨国忠在尚书省门前立了一块称颂功绩的碑(而且关中在闹饥荒)
第122章 长恨歌(七十六)
将关中与中原两地的灾情隐瞒后, 张国忠又开始扶持边将与党羽,本以为与河西节度使哥舒撼结交之后,便有了与河东节度使陆善对抗的军力。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 天圣十二年夏, 五月,塞北发生动乱, 突厥与回纥交战,大败。
陆善趁机向朝廷请旨, 招降战败的突厥部众,由于陆善在朝中安插了人手,包括内侍监冯力, 在张陆二人之间也是持中立之态, 张国忠无法拦截陆善的请命,于是招降获得了皇帝的允许与支持。
突厥兵强马壮, 为精锐部队,陆善招降至麾下,使其战力大增, 总领兵力, 远超陇西与河西, 张国忠为之恐慌,遂上疏皇帝。
——紫宸殿——
皇帝盘坐于御座上, 用手支撑着脑袋, 双眼无神,似十分的困倦。
“圣人, 此番突厥战败, 河东节度使以边将的身份招降突厥, 并收编麾下, 陆善如此扩张,足可见其野心,突厥精锐尽归河东军,天下莫及。”张国忠跪在御前,力陈道。
皇帝睡眼惺忪的倚在凭几上,“只有河东军兵力强盛了,才能真正护卫边境的安宁,有陆善在河东,那契丹与奚人又岂敢再犯。”
见皇帝对陆善深信不疑,张国忠抬起头,眼里满是焦急,“圣人,陛下!”
他重重叩首,“一旦陆善举兵造反,河东二十万兵马,加上突厥各部的精锐,就算朝廷能够派兵镇压平息叛乱,势必也必会给大唐带来重创。”
张国忠的话让皇帝很是不悦,“这样的话,吾从你的嘴中听到过很多次了,你与陆善不和,却亲近河西节度使哥舒撼,这是为何呢?”
“他们都是胡将。”皇帝又道,“你推荐哥舒撼,不但让他做了陇右节度使,还兼任河东节度使,他现在和陆善是一样的,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若是陆善会造反,那么由你举荐的哥舒撼是不是也有造反的嫌疑?”
“这嫌疑,”皇帝冷下眉眼,“还包括了你。”
张国忠听到皇帝这般言语,吓得连连叩首,“圣人,臣起家微寒,是依托圣人,才有今日成就,圣人就是臣的再生父母,臣一片赤诚之心,又岂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你是京官,常伴君侧,而陆善一直在地方,不能时常见我,你身为宰相,应该要有气量,而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诋毁在外带兵的将领,陆善是张贵妃的义子,而张贵妃又是你的妹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而不能亲近友善呢?”皇帝说道。
张国忠与陆善之争,既是政治斗争,也是权力之争,陆善想要拜相,但张国忠却不会允许,都想要做一手遮天的权臣,谁也不愿屈居人下。
这样的斗争,皇帝并非没有经历过,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虚伪之词,宠爱陆善的同时,放权张国忠,亦不过是他的权衡牵制之举。
“臣是怕,陆善有野心,对圣人不利,并非是想要挑起争斗。”张国忠回道。
“陆善是否有反心,朕心里清楚,你的忠心,朕也明白。”皇帝说道,“这些时日,你做宰相很尽心,不断有御史上奏称赞,尚书省的功德碑,就是最好的证明,朕听说,京兆尹为了歌颂你,还将朕修改的字用黄金装饰。”
张国忠连忙解释道:“功德碑上的金字,是因御笔修改,那碑文为京兆尹所写,京兆尹不敢与圣人争辉,故将御笔填金。”
精明奸诈之人,将结党臣子对自己的谄媚巧妙化为了对天子的敬仰,这样的话,皇帝很是受用,“那是你的功德,群臣有目共睹。”
“比起圣人创造盛世,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臣这些实在不算什么。”张国忠又道。
“好了。”皇帝招了招手,宦官将他搀扶起,“朕答应了贵妃,要去太液池赏荷,一会儿庆王也会入宫视膳。”
“你做的一切,朕都看在眼里,你与陆善之间的事,朕不追究,你和陆善都是朕最倚仗的栋梁之才,莫负朕望。”皇帝边走边道。
张国忠叩首,“喏。”
皇帝离开后,张国忠也从紫宸殿离去,恰逢庆王带着傅母与刚出生不久的庶子入宫问安。
“右相。”庆王对张国忠很是尊敬。
张国忠拱手贺喜道:“恭喜十五大王。”
庆王便道:“可惜不是两位孺人所生,也非嫡出。”
“诞育了皇孙即是喜事。”张国忠道,“十五大王的脸色…”
庆王双眼有些发黑,似熬了多个夜晚,他便走近两步,低声道:“实在是孺人张氏与刘氏厉害,小王都快招架不住了。”
张国忠听后大笑,庆王宠爱两位孺人,他很是开心,随后不忘提醒道:“十五大王需多加节制,身体要紧。”
庆王点头,又道:“过几日小儿满月,府上设宴洗儿会,还请右相赏脸。”
“一定,一定。”张国忠应道——
烟雨朦胧,山上钟声响起,身穿蓑衣的渔夫摇浆归家,岸边还有钓鱼的老翁,鱼篓里的鲤鱼扑腾着尾巴。
——苏州·寒山寺——
李忱与苏荷来到苏州后,住进了寒山寺中,然而苏荷来苏州,却并不是想要游玩。
刚落脚,苏荷便向寒山寺的僧人以及香客四处打听吴郡的名医。
然而经过多方打听,苏荷只打听到了名医的弟子。
大雄宝殿内,不信奉任何神明也不相信神佛的李忱,竟也跪在了金光闪闪的佛像跟前。
寒山寺的钟声响起,李忱双手合十,呆看着眼前的佛像。
“施主心有疑惑。”一旁敲击木鱼的主持停下手来说道。
李忱虽不信奉佛与道,却也尊敬两教的学说,“若是当真无心,佛还能看透我的心吗?”
“无心者,无一切心也。”主持看着佛像说道,“如如之体,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无方所,无相貌,无得失。”
寒山寺为禅宗南宗五派之一的临济宗,李忱曾听闻过临济宗的无心说,“佛法太过深奥,李忱想不明白。”
“施主是世俗中人,岂有无心之说,”主持说道,“但能无心,便是究竟。”
李忱低下头,双目无神,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苏荷则在观音殿内礼拜,观音倒坐,位于殿后,妇人朝拜多为求子,而苏荷只为平安,她朝观音像叩拜后,又朝殿内的僧人鞠躬,“大师,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施主请说。”
“吴郡有一位神医,观人颜色谈笑,便知疾病深浅,曾被召入京师,后来放归离京,有人说他回到了故土苏州,大师可曾知道这位神医吗?”苏荷问道。
“施主说的是周神医吧,周神医早已隐士,只有他的徒弟会下山,经常在苏州城内行医治病。”僧人回道。
苏荷打听到后,很是感激道:“多谢大师。”
僧人看着苏荷激动的神情,想起了昨日入住的一行人,其中似乎有个腿脚不便的年轻人,与眼前这位小娘子郎才女貌,于是顿悟,进而告知道:“纪神医每月朔望都会在通玄寺坐堂问诊。”
苏荷听后,再一次答谢,并于功德箱之中投入香火钱——
天圣十二年夏初,通玄寺。
果然如寒山寺的僧人所言,神医的弟子纪明,会在朔日前往通玄寺中义诊。
通玄寺中有一座极高的佛塔,塔身共有十一层塔,为吴中第一塔,纪明问诊的禅院,就在佛塔旁。
想到神医的名气后,苏荷连夜离开寒山寺,来到通玄寺的禅院等候。
然而守夜的,并不止苏荷,许多求医的百姓也都在天未亮时就入寺排队等候了。
苏荷庆幸自己来得早,虽熬了一夜,但只要能见到神医弟子,她便觉得值当。
青袖陪同着苏荷,坐在禅院的石阶上昏昏欲睡,“娘子,要是明日纪神医没有来,那咱们岂不是白等了。”
“不会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苏荷说道,“况且你看这些人排队等在这儿,都是来求医的。”
“娘子待郎子可真好,比对阿郎与郎君们都好。”青袖靠在苏荷肩膀上说道。
“她与父亲和兄长不同,”苏荷握着一个人偶说道,“她身上的腿疾若是治不好,那么她的噩梦,永远都无法消除,人怎么能一直活在过去呢,身心都遭受折磨,那样太痛苦了。”
就在聊天解乏时,苏州城迎来了天亮,东边的海岸被一道白光划破,金色的朝阳穿透云层。
随着一声钟响,香客不断涌入,通玄寺开始热闹了起来。
天亮之后,前来看病的百姓更加多了,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禅院外。
“周神医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向了禅院门口,队伍也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神医弟子进入禅院,虽引起了一阵轰乱,但队伍并未散,使百姓如此有秩序的,是神医弟子看诊时所定下的规矩。
“不论出身,不论男女,皆按先来者列序,否则一律轰出。”小药童喊道。
苏荷来得早,位置自然靠前,神医弟子进入屋内,铺张桌案开始问诊。
所有伤病者,几乎都只稍一眼,便能知道其病害,若遇疑难杂症,也都能经诊脉后给出药方,由药童摘录。
“此药方,每日煎服一次,坚持半月,即可药到病除。”神医弟子仔细检查了一眼药童按照他的口述所摘录的药方,确认无误后方才交给病患。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
“下一位。”
苏荷踏入屋内,耳边瞬间安静了不少,直到来到跟前,她才看清神医弟子的容颜。
是一位已过天命之年,两鬓斑白的老者,留着长须,如修道者一般,精气神十足。
神医瞧了一眼苏荷,便说道:“老夫只给病者问诊,娘子既然康健,又是习武之人,何故占这病诊一席。”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长恨歌(七十七)
“病者有腿疾, 无法自行前来问诊,听闻先生医术高明高,不用把脉便能知道疾病的深浅, 这才前来。”苏荷说道。
苏荷说的并非吴郡言语, 而是官话,周广望了她一眼, 摸着长须说道:“代人问诊,请将病情仔细说来, 以便老夫分析。”
“病者与我同岁,年幼之时因游船不慎落水,于盛春时节感染风寒, 自此之后, 双腿再也无法站立,常年服药加之药浴, 却始终无法治愈。”苏荷说道。
“娘子的口音不像是吴地人。”周广没有着急下结论,而是看着苏荷怀疑道。
“我从长安而来。”苏荷回道。
“娘子的口音也并非京城人士。”周广又道。
“我生于朔方,夫君是长安人, 所以我也算是半个长安人。”苏荷回道。
“所以病者是你的夫君。”周广又道。
“是的, 先生。”苏荷回道。
“小娘子请回吧, 这病,老夫无法治。”周广摇了摇头, 旋即起身背转, 没有任何缘由就向苏荷下达了逐客令。
“先生不能治,那么先生的师父呢?”苏荷不肯离去, 此行的目的, 就是周广的师父, 于是问道, “纪神医也不能吗?”
“娘子还不明白吗。”一旁的药童说道,“师父一但摇头,不是病理难治,而是病患本身。”
听到这儿,苏荷更加肯定了神医师徒的医术,等候了一夜,她自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先生不是不能治,而是不敢治,医者仁心,先生岂忍,让病者一生都活在过往的痛苦之中。”
“老夫知道你的夫君是谁。”纪明说道,“恩师既然选择从长安离开,早已给自己立下誓约,无论朝中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再参与。”
“纪神医知道圣人的十三子?”苏荷问道。
周广默然,又道:“娘子既然明白,有些事情老夫就不点透了,恩师年事已高,不喜争斗。”
“治病救人,如何是争斗了。”苏荷有些生气,她看着道貌岸然的纪明,“先生既然在这里义诊,便说明先生有济世之心,不问出身,这是先生自己的规矩,而今有病者求医,先生却拒之门外是何道理?”
周广不语,苏荷又道:“先生究竟为何不敢救,就因为她是圣人之子?即便她是皇子,先生救了又如何呢,这几年,先生与周神医是否去过关中与中原呢,大唐如何,天下如何,您今日若不救她,于弃天下人无异。”
周广自然明白苏荷的意思,而苏荷之所以如此说,便是感知纪明与周广师徒似乎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抗拒。
能通过苏荷的简单叙述就知道病者是皇十三子,这对师徒与皇家的渊源一定不浅。
周广长叹了一口气,以苏荷强硬的态度,今日怕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师父说的果然没有错,该来的,终究会来。”
苏荷见纪明如此犹豫,旋即屈膝跪下,“苏荷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恳求先生出手。”
周广连忙弯腰扶起苏荷,“有因必有果,这因果,师父早就算到了,既然逃不掉,那便只有坦然接受。”
“因果?”苏荷不解。
周广没有解释,而是跪坐下在药方上写了两句话交给苏荷。
苏荷接过,“望日月圆时,姑苏台上见。”
“十五日月圆之夜,亥时一刻,人定之时,请娘子带上病者,于姑苏城外的姑苏台上等候,登姑苏山时,请游船经太湖绕行。”纪明说道。
听到周广的解释,苏荷激动的热泪盈眶,旋即叉手答谢道:“多谢先生。”——
——寒山寺——
苏荷半夜起身离开,动静虽小,但又如何瞒得过并没有深睡的李忱,然而李忱起身后并未追上前,只是静坐在禅院中等候了一夜。
“娘子去了通玄寺。”回到禅院的文喜说道,“小人打听过了,今日是初一,每月的初一与十五,通玄寺都会有一个神医入内,免费帮人看诊,那神医不是别人,正是…”
“是鬼手神医周广周先生吧。”李忱说道。
“郎君怎么知道。”文喜摸了摸头。
“吴郡的医者,能被称为神医的就只有纪明,”李忱说道,“然纪明老先生年事已高,不可能每月都下山,那么这个神医,自然就是他的弟子,七娘是去替我求医的。”
“郎君既然知道王妃是去您找神医的,为何不追上去呢?”文喜不解。
“早在她说要来苏州时,我就猜到了,纪老先生与其徒的医术,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令也望尘莫及,开皇年间,纪老先生在太医院问诊,其医术之高,广为传颂,她一定是听到了宫中太医聊天时说的话,所以才想要来苏州,她不与我说,定是要给我惊喜,但是…”李忱语塞,“她不知道我与纪老先生相识。”
咚!
苏荷踏入禅院,正逢寒山寺的钟声响起,声音盖过了她入内的脚步声,“我当然知道你认识周神医。”
李忱回过头,恰逢风起,飘落的花瓣翩翩起舞,她坐在满地桃花中,看着风中穿过漫天花雨的人向她走来。
文喜朝苏荷叉手,“王妃。”随后识趣的离开了禅院。
苏荷朝李忱走来,“纪周两位神医成名于宫中,既然宫中有如此多关于他们的医术传言,尤其是太医院,那么身为十三皇子的你,又岂能不认识。”
“你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位神医,却宁愿忍受折磨,也不肯寻医,这背后一定有原因。”苏荷又道,“起初,我的确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旋即将周广开的药方给了李忱。
“但是周先生的话,让我不得不猜疑,你与神医之间是否有过往,以及他不愿替你医治,是不想再参与朝中的任何事,那么之前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是否与他有关呢,在我的再三恳求之下,周先生终于妥协,但他说这是纪神医的因果。”苏荷继续说道,“什么样的因果,让一个病者不肯求医,医者不愿医治呢?”
“即便查出了当年的真凶,并非皇帝所为,可十三郎对皇帝的憎恨却没有减少分毫,我隐约能感觉到,你对他的恨意反而越来越深。”
李忱看着手中的药方沉默不语,“有的时候,你会好奇真相,从而过度追究,当你寻到线索有了眉目之时,又会恐惧真相。”
听到李忱的话时,苏荷大概猜到了,关于李忱的腿,这其中一定还有其他隐情,然而她却不敢点破,“你既然知道我来苏州的目的,是你不愿面对的事,为何还要答应呢。”
“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李忱说道,“不亲耳听到的真相,岂能叫做真相。”
然而皇帝,毕竟是她的生父,知道真相,证实真相,只会增加心中的痛苦与仇恨。
“所以,当我第一次随你入府,见到你的府邸构建有些不同寻常,似专人为你的便利而设,你说这是皇帝命将作监特意建造的,我便说了一句,天子对你其实是有感情的,你回答得很冷漠,还伴随了一声沉闷的苦笑。”苏荷说道。
李忱沉默了许久,她看着苏荷,轻轻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天子的皇位,可以说是从女子手中夺来的,他出生于东宫,然而皇帝却是自己的祖母,她经历了女帝执政,对东宫、王府的施压,但天下最终回到了李家手中,只是新帝昏庸,导致妻女想要效仿先女帝,毒杀天子,他与自己的姑母联手,铲除了这对母女,又从姑母的手中夺回了所有权力,并赐死了这位,曾扶持他上位的至亲。”
李忱睁开眼,“所以他痛恨女子干政,更不会允许当政,自中宫被废后,他再未立过后,即便是最得宠的张氏,也只是贵妃罢了。”
权力的争斗中,成王败寇,最终登上王位的只有一个,所以这条道路,注定充满了鲜血。
苏荷对于皇帝,原本就没有好感,听到李忱的话后,便更加厌恶,“他既然讨厌女子干政,为何要让你为亲王,让你具备了夺嫡的身份。”
“很疑惑对吗?”李忱苦笑了一声,上元夜之乱,真相浮出水面时,父女二人在跃龙殿内对峙,但没过多久,害怕真相为人所知的皇帝便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我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告诉我,这是母亲的意思,在她病重之时,她恳求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李忱又道,“母亲很早就猜到了,一个连儿子都可以毫不留情赐死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没了母亲的女儿呢。”
崔贵妃的先见之明,让苏荷很是吃惊,成为雍王妃后,宫闱之事,她也听闻了不少。
天子的女儿,大多都与朝臣、世家联姻,用来笼络人心,几乎每逢家宴,公主们的脸上都是以哀愁居多,而深受皇帝宠爱的广平公主,在夜游时被张家奴仆羞辱,天子不但没有责罚张氏姊妹,反而使公主失去了丈夫。
当消息出来时,长安百姓无不气愤天子有失公允的做法,并且还是自己的女儿。
“从广平公主的事我就知道了,”苏荷冷笑道,“所谓的宠爱,着实是可笑,天子最爱的,恐怕只有自己,包括他以惩罚自己的女儿女婿来讨好张贵妃,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在张氏身上的私欲罢了,男人都一个样。”
“母亲的死,是因兄长,虽说兄长是死于权力的争斗,但也与他脱不开关系,所以他对我母亲心有愧疚,便悄然掩盖了溺水案中的生死真相,然而母亲却因伤心过度而撒手人寰,但那时天子的谎言已经撒下,喜好颜面的他,又怎会再去戳破。”
“他听从了母亲的话,却又对我放心不下,只有我变成这样,才能消除他心中的隐患。”李忱又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以他的为人,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愧疚,才听从母亲的话,但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母亲究竟是因何,能让他如此的。”
苏荷很是心疼,她慢慢蹲下,握住了李忱的手,“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看似风光无限,却连最普通的亲情,都无法感受。”
“母亲替你想得很周全,即便她不在了,却仍然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你。”苏荷又道,“姑苏台之约,但凭李郎,去或不去,我都会陪着你。”
“不管你是否健全之身,在我眼里,都没有差别,你就是你,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九原河畔旁那个吹笛的崔十三郎。”桃花凋零的树下,苏荷对视着李忱说道。
作者有话说:
其实,李忱的麻麻才是高手。
隐世的老头儿也是个高人。
第124章 长恨歌(七十八)
——吴郡·姑苏山——
十五夜月圆, 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传出了沉长的钟声,入幕时分,湖面上的游人依旧不绝, 渡口的客船来来往往, 歌伎坐在船头弹起了琵琶。
诗人们趁着月圆,泛舟江上, 醉卧于乌篷船中,但今夜的满天星河, 被皎洁的月光所遮掩。
文人墨客盘坐于画舫吟诗作对,一边赏月,一边喝着美酒。
忽然, 太湖湖畔响起一阵歌声, 伴琴曲而出。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 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谪仙人的乌栖曲,使得姑苏城名声大振, 时常有人于太湖游船时唱诵。
除了文人墨客, 太湖之上还有许多从华亭县经过吴淞江转入太湖的运盐船队, 每一只船上都挂着官府旗帜,有官差押送。
苏荷从一处渡口租来了一条带船屋的小船, 将船靠岸后, 苏荷先将李忱抱上船,轮车则由青袖与文喜合力抬起。
今夜的月色, 不用掌灯也能看清近处的人脸, 青袖便将灯笼挂在了船头。
文喜摇动船桨, 向姑苏山游去, 与苏荷一同在朔方长大的青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比长安的曲江池还要宽广上数倍,她坐在船上,连声感叹,“这湖好大啊,都看不到尽头,湖上还有好多游船。”
乌栖曲的歌声传入船内,青袖听着歌声,忽然指着远处如长龙一般的船队,“那是什么?”
李忱看了一眼船只的数量,以及方向,“往运河去的,应该是华亭县的运盐船队。”
“华亭县?”苏荷愣道,因为安定郡也有个华亭县,然而安定郡在关内道,属雍州范围。
“此华亭乃姑苏华亭,而非安定华亭,是天圣十年,吴郡太守上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所设立的新县,辖十乡,故而设县之时即为上县。”李忱解释道,她看着船窗外那有序游离的船队,“这里,可是一个好地方。”
“依山傍水,东面便是大海,舶来海运,的确是个好地方。”苏荷从旁道。
离盐船船队不远处有一艘画舫,船队在经过这艘画舫时,船队上负责监运嘉兴与华亭的盐官还特意下令停船。
“赵使君。”盐官向画舫上一名绯袍官员拱手行礼,态度颇为恭敬,“华亭县白砂乡徐浦场,本月海盐共三十万旦,请使君查验。”
官员站在画舫上摸着花白的胡须,客气说道:“诸位不分昼夜运送官盐,着实辛苦。”
“都是为朝廷为圣人办事,不敢言苦。”盐官道。
官员挥了挥手,手下侍从便用一块木板搭桥,从画舫上运了几坛酒过去,“本使自掏腰包,犒赏诸位兄弟,不过运盐责任之重,可莫要贪杯。”
盐官高兴的谢道:“谢使君赏赐。”
船队停下将近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送酒犒赏时,官员并未忘记亲自登船检验,核查无误之后方才放行。
此时李忱的船也接近了船队,“他们怎么停下来了,还有一艘画舫。”
仔细检查之后,官员从运盐的头船上走下,就在走到临时搭建的木板上时,湖面突然刮起大风,船只摇晃,使扶持木板的侍从未能站稳,而原本靠近的两艘大船也渐渐远离,木板随船体摇晃得厉害,站在木板上摇摇欲坠的官员当即趴下不敢再向前半步。
“使君!”
“不好。”
就在官员想向前爬时,搭在船上的木板突然腾空落下。
恰好李忱的船只经过,本在摇浆的文喜,反应极为迅速,趁官员尚未坠落,还趴在木板上时,便借助船杆飞跃,一手拽住官员的衣襟,另外一只手则攀在画舫舫沿上的栏杆上。
此时苏荷也将船划到了他们的下方,众人惊慌失措的将文喜与官员拉上船,好在官袍结实,才使官员免于落水。
官员上船后,吓得两腿发软,而那些侍从更是连连磕头,“使君饶命,使君饶命。”
“罢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怨不得你们。”官员虽害怕,但并未随意降罪,随后起身朝文喜谢道,“多谢这位小郎君出手,救命之恩,赵某定当答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文喜挥挥手道,说罢,便转身离开。
“小郎君这就要走吗?”官员追上前,“赵某还未答谢。”
“我家郎君今夜还有要事,所以我不能久留。”文喜解释道。
“郎君?”官员他打量着文喜,“以小郎君的仪表以及身手,若非将门也应是世家子弟出身,能让您这样的人跟随,想来那位郎君应是身份不凡,不知小郎君可否告知赵某名讳,家住何处,将来好做报答。”
“某姓杨,字文喜,华阴郡人士。”文喜回道。
“弘农杨氏?”官员大惊,脑海飞快转动,弘农华阴杨氏乃关陇世族,能以世家子弟为随从者,必是大人物,遂望向画舫外的小船,“能以弘农杨氏子弟为从,不知小郎君可否为赵某引荐那位郎君?”
“你想见我家郎君?”文喜回头打量了官员一眼,旋即跳下船,“待我问问。”
李忱与苏荷坐在船上等候,文喜归来后,便向她们转达了官员的请求。
李忱听后,便道:“你救的,是吴郡太守赵居仁。”
“吴郡太守、江南采访处置使赵居仁?”文喜也有些惊讶,这才想起来那官员的绯袍与金带,“怪不得船上的人称呼他为使君。”
“他可是朝廷要臣,一人手握江南道的生杀大权。”李忱说道,“不仅如此,赵家兄弟七人加之其父,共八人,皆登进士,时人称之为科第赵家,赵居仁长兄于天圣九年病故,生前任国子监祭酒,门生故吏遍布,其弟赵颐仁曾为安西副大都护。”
“一家八人进士及第?”苏荷震惊道,“如此说来,这个赵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还不小。”
皇帝登基后,于天下分十五道,设采访处置使,以监察各道州、县的官吏,其职权之重,可自行罢免州刺史,并先行后奏,除两京由御史中丞兼领采访处置使之职外,其余各道则由吏部推举的州郡太守兼领。
听到这儿,文喜由惊讶变为高兴,“郎君,那赵使君要答谢我,并想让我为他引荐您,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替郎君结识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李忱笑了笑,因苏荷的催促,所以今夜出门比药方上约定的时辰要早上许多,上船后,苏荷又提议向西划船,进入太湖赏月,正是这提前的几个时辰,与太湖之游,让他们碰到了如此机缘。
苏荷看着旁边的巨大画舫,“十三,你说那个纪老神医,究竟是什么人?”
“嗯?”李忱看着苏荷呆愣的眼神,“难道今夜游太湖是纪老先生的意思?”
苏荷点头,“是周先生说的,但应该是纪神医的意思。”
“怪不得。”李忱低头道,“纪老先生其实并未入宫,当年召入宫中的,是他的徒弟周广,然周广的背后,却是纪明在一直指点,因此长安百姓便称周广为鬼手神医,而呼纪明为仙人。”
“这世上当真有仙人吗?”苏荷疑惑道。
李忱摇头,“众妙之门,玄之又玄,我也无法解释。”
“既然时辰还早,那便见上一见吧。”李忱又望了一眼天色说道。
“今日这功,郎君可得奖赏下官。”听见李忱要见赵居仁,文喜便笑嘻嘻的讨赏道。
“讨赏可得找娘子,你家郎君穷的很。”李忱笑道。
文喜笑嘻嘻的走到船头,向画舫招呼了一声,只见船身中间靠上的位置打开一扇门,紧接着便放下一架木梯搭至小船上。
赵居仁整理了一下幞头与公服,将斑白的鬓发理顺,便只身从画舫走下,且未带随从。
然而刚到船头,透过烛光与月光看到轮车上的人时,赵居仁不由的一惊,他连忙上前,跪伏叉手道:“下官吴郡太守赵居仁,见过雍王。”
赵居仁是京官外派至吴郡的,采访处置使一职,是由曾经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如今的左相崔裕所推荐,赵居仁也算是崔裕一手提拔上来的,于任上素有贤名,如今江南道能有这般发展,包括华亭县的设立,以及吴郡太湖的整治,都离不开赵居仁的治理。
江南道采访处置使的任命,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以制书授命,所以当时在长安城中的影响极大,因为江南掌控着盐场与运河,又远离京师,而江南道采访处置使的职权之重,掌控着整个江南道,所以在百官眼里,这是肥差。
李忱没有见过赵居仁,但是在前年的上元夜中,赵居仁却是见过皇十三子雍王李忱的。
只不过让赵居仁惊讶的是,腿脚不便的雍王怎会出现在这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姑苏城。
天子多疑,未防止前朝诸王争权,逼迫皇帝提前退位之事再度发生,便制定了新规,皇子成年后不在出任地方,而是被软禁于长安城中,并于万年县东北隅的入苑坊设立诸王院,便于监视于管辖,只有少数得宠的亲王才有特例开府居住于其他坊。
显然皇子离京,如果没有天子特令,是不允许的,一但私自离京,其后果与罪责,十分严重。
作者有话说:
开启苏州城副本。
一千多年前唐朝时的江南与现在的江南是不一样的,并没有那么富庶与繁华,有些地方还是待开发的荒地,时代慢慢往后移,发展也越来越迅速。
古代的盐有海盐,池盐,井盐,其中海盐产量最高,唐代宗时期海盐年产600万旦。
第125章 长恨歌(七十九)
赵使君。”李忱笑道, 旋即推着轮车伸手扶起赵居仁,知他心中有疑惑,便说道:“吾向圣人请旨陪同王妃回本家, 闲来无事, 游中原至姑苏,泛舟太湖, 却没有想到碰到了使君。”
赵居仁抬头,忽然想起前不久中原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雍王救济中原的百姓善举,被当地百姓与文人写成诗词传诵,而自己掌管着整个江南道, 自然也有所听闻。
“原来中原出现的活菩萨, 真的是雍王您。”赵居仁惊道,“今夜得雍王相救, 下官感激不尽。”
“救你的,是吾友,看来, 吾与赵使君当真有缘。”李忱说道。
赵居仁不再拘谨, 笑着回忆道:“天圣十年在花萼相辉楼中听得雍王一曲绝妙之音, 至今难忘,大王遗先贵妃娘子之风貌, 可谓风华绝代。”
赵居仁为官数十载, 自是见过崔贵妃的,而之所以令他念念不忘, 便是使崔贵妃扬名的笛声与她的仁德之心, 故在花萼楼中听到李忱与许贺子的合奏时, 赵居仁心情异常激动, 同时也不禁感慨,物是人非。
光阴转瞬即逝,贵妃已仙逝多年,而今的吹笛人,又是新的一代,而他们这些长辈,也早已华发丛生。
“李忱技拙,不敢与母亲相比。”李忱说道。
“抛开才貌,雍王贵为亲王,能够心系天下百姓,为万民着想,便要胜过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千倍百倍。”赵居仁又道,“下官今夜,可要感谢那阵湖风,若不是它,下官也许就错过与雍王相见了。”
“既已来到使君治地,当是要登门拜访使君的。”李忱说道,“初来江南,令人耳目一新,江南富饶繁华,怕是不亚于关中之富了,这都离不开使君的治理。”
听到雍王的夸赞,赵居仁很是开心,旋即便向李忱发出了邀请,“下官厚颜,今夜明月当空,船上备有薄酒,故想请雍王登船,一同游湖,不知可否?”
“使君盛情相邀,李忱实不愿拒绝,然今夜与故友有约,不能失信于人,还望使君见谅。”李忱拱手答谢道,“他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雍王温文尔雅,和善谦逊,没有京城那些王公子弟的嚣张跋扈,不以身份压人,又才德兼备,赵居仁顿时好感倍增。
“好,既雍王已有约,那下官也不好打搅,郡守府就在姑苏城内,随时迎候雍王大驾。”赵居仁说道,“还有杨小友,不介意老夫这般喊吧?”
科第赵家,门第兴旺,只要能拉拢兄弟中的一人,便能拉拢整个家族,一直忠心护主的杨喜,能被赵居仁如此称呼,自然是万分高兴的,“能与赵使君为友,是下官的荣幸。”
“杨小友有空一定要来我府上吃茶。”赵居仁说道,从文喜事事都以李忱为先的语气,便能判断主仆二人的情谊,故而赵居仁便想从文喜身上下手。
“一定一定。”文喜说道。
赵居仁又朝李忱拱手,“而今天下,风云诡异,以雍王聪慧之资,必也能看清局势,当年立储之争,下官亦在朝,却不曾想亲眼目睹了一场悲剧与惨案的发生,十三大王天资聪颖,只因一场落水案而埋没隐退,是我等臣子,没有这个福分。”
赵居仁已年过甲子,对于当年的易储之争,本持中立之态,但因仰慕崔贵妃,便倾向于皇帝改立皇储,然而当年的赵家远没有如今的声望与地位,赵居仁也是人微言轻,东宫又深得人心,便没能改变这局面。
当年的事,已过去十余年之久,太子被废,而入主东宫的,也并非崔贵妃之子。
淡退于朝野的皇十三子,如今再度出现在人前,并有崔贵妃仁德之风,也让这些老臣们,重新掀起了心中埋藏已久的风浪。
显然李忱是知道赵居仁的心思的,否则今夜也不会答应与之见面。
“江南道就是赵使君的福分。”李忱说道,“朝中的纷争无论有多厉害,只要赵使君稳固江南,这天下,就还有一线希望。”
李忱的话十分隐晦,然而赵居仁宦海沉浮数十年,又岂能听不懂。
他再次叉手,“左相曾来信江南,胡贼欲窃国,让下官守好江南道,与雍王所言一致…”
“舅父如今是东宫的姻亲。”李忱提醒道,“然也是唐臣。”
赵居仁听得明白,遂道:“下官明白了。”
咚!——
一声沉长的钟声从寒山寺传来,夜色渐深,太湖上的游船开始靠岸离去。
赵居仁登上画舫,拱手目送着李忱离开,李忱坐在轮车上亦向赵居仁作揖,微风拂过,吹起发带,大船与小船逐渐远离。
直到看不清船上的人影后,李忱才返回船屋中,“那赵居仁似乎很喜欢你。”苏荷说道,“才刚见面,就想邀你游湖。”
“赵公是文人,文人都有一颗爱才的心。”李忱说道。
“你应该说,比起平平无奇,世人都有一颗爱才之心才对。”苏荷说道,“这样看来,我带你来苏州,还有意外之喜。”
“谁说不是呢。”李忱笑道。
太湖广阔,倾泻的月光撒照在湖面上,经过的游船,时而传出笑声,时而传出琵琶伴奏的歌声。
苏荷推着李忱来到船头,文喜则在船尾摇着浆,青袖就坐在他的身侧,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连那皎洁的圆月都随着湖面荡漾了起来。
笛声从船头响起,就像当初七夕时节,在九原一样,同样的人,同样的笛声,只是河水换湖水,友人变良人。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远处的船只上,有诗人听到这悠扬的笛声竟跟着吟唱了起来。
“好乐,好乐啊,这笛声比我当年在长安城中听到的,还要绝妙,快快向笛声处靠拢。”然而等诗人吩咐船家摇浆靠拢时,那笛声与船只早已消失在了湖面的大雾之中。
“郎君,姑苏山到了。”文喜将船靠岸,先扶青袖上岸,随后又与苏荷一同将李忱连人带车抬至岸边。
“我与青袖在此处守船。”文喜说道。
青袖取来一盏灯笼交给了苏荷,“娘子带郎子深夜上山,可要当心一些才是。”
苏荷点头,将灯笼给了李忱,蹲下来说道:“山路只能走开凿的石梯,我背你上去吧。”
李忱望着眼前的姑苏山,犹豫了片刻。
“这神医也真是,明知郎君不便,却偏要选在姑苏台上,这不是为难人嘛。”文喜气道。
“华清宫后山的翠云亭,不也是我背你上去的吗。”苏荷笑说道,似很轻松一般,“难道十三郎信不过我?”
“不,不是。”李忱连忙否定。
“好了,走吧,纪神医应该在姑苏山上了。”说罢,苏荷便拉起李忱。
“抓稳哦。”登山时,苏荷还不忘提醒。
李忱靠在苏荷的肩背上,双手轻揽着脖颈,今夜的姑苏山上格外安静,二人走了许久都不见其他的登山之人。
“十三郎讲些故事与我听吧,关于这姑苏台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苏荷道。
李忱点头,“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这座姑苏台始建于吴王阖闾,经夫差续建而成…夫差兴于姑苏台,也亡于姑苏台。”
苏荷听着故事姑苏台的故事,终于爬上了姑苏山,李忱替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苏荷粗喘了几口气,看着寂寥的姑苏台,感到十分怪异,“今夜月色如此好,这姑苏台上怎一个人都没有?”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离姑苏台不远处的山间传来了回响,今夜月圆,而姑苏台上却没有游人,只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盘坐在一块巨石上格外显眼。
月光下,老翁穿着一身白衣,如仙人一般,“你来了。”
李忱由苏荷搀扶着,立于风中,她一眼就认出了老者,“老先生。”
苏荷将李忱搀扶到巨石上,上面有一张席垫,看起来是提前预备的。
李忱跪坐下后,苏荷便从巨石上离开,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姑苏台上,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你想清楚了?”老者问道。
“想清楚了。”李忱回道,“天下人的生路,就在我的脚下。”
“至于我的生路。”李忱侧头看了一眼姑苏台,“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之后的几个月,李忱一直白龙鱼服,隐居于姑苏城中,期间亲自登门拜访了吴郡太守赵居仁。
江南道远离长安,便也没有几个人认识皇十三子,李忱便常带着苏荷于江南各地游玩,苏荷最喜欢的便是与李忱乘船,穿梭在烟雨之中,江南各郡都有连接的河流,只要一条船,便能通往各处。
小小的乌篷船,便能去往各地,品尝各种不曾见过的美食,清晨时,可以看见小河两岸搓洗衣物的妇人,至晌午天气炎热时,便有孩童光着脚丫在小河中拿着篓子捉虾。
江南的生活,安逸舒适,比起长安城中的喧嚣,苏荷似乎更喜欢这里。
然而长安突然传来的一则消息,打破了李忱与苏荷在江南的安静。
文喜攥着双手,站在无人的岸上,眼前的河水清澈见底,鱼儿成群觅食,苏荷荡着乌篷船的船浆慢慢靠拢。
“郎君,长安城传来消息,”靠岸后,文喜叉手道,“庆王薨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长恨歌(八十)
天圣十二年, 盛夏,庆王长子满月,于入苑坊的私宅中举行洗儿会, 皇帝为此, 特赐宴于庆王私宅,并亲自为这个孙儿赐名李健, 重赏皇孙生母,以及庆王府上下奴仆。
洗儿会当天, 庆王府异常热闹,因右相张国忠欲扶持庆王取代太子李怏,故而张氏一党的官员纷纷携厚礼赴会。
天子恩宠庆王, 宗室子弟与诸王公主以及驸马也都亲自登门送上贺礼。
然而庆王为长子举办的洗儿会, 在接待宾客之时,陪同在身侧的竟是张刘两位孺人, 而庆王妃卫氏却不曾出席。
“孝真公主到。”门仆高喊,“送南海珍珠一对,长命锁一只, 蜀锦…”
“孝真姊姊。”面对几位年长的公主, 庆王还算恭敬, 虽然他知道孝真公主在暗中支持的是长平王。
“时间过得真快啊。”孝真公主说道,“这一眨眼, 十五郎都已经为人父了。”
庆王笑了笑, “十五还记得幼时,阿姊从宫中出嫁的场景, 而今, 一晃便过去了多年, 阿姊还和从前一般美丽动人。”
庆王好色, 孝真公主只是捂嘴笑了笑,“十五郎还是这般会说话。”很快她便发现了什么,于是问道:“庆王妃呢,这洗儿会,怎不见你的正妃?”
孝真公主的问话,让庆王慌张了起来,他连忙解释道:“洗儿会吵闹,王妃近日身体抱恙,太医说要静养,所以我让她到偏院休息了。”
“哦,”孝真公主笑了笑,并没有戳穿庆王与庆王妃不和而专宠妾室之事,“十五郎还真是个贴心的郎君。”
随后孝真公主将一只锦盒拿出,将其给了庆王,“去年十五郎大婚,我也不曾前来祝贺,如今你都做父亲了,才送上贺礼,可莫要嫌迟。”
“怎会呢。”庆王道。
“这里面是一罐胭脂,”孝真公主说道,“本是驸马千辛万苦花重金替我寻来的,想来庆王妃应该会喜欢。”
听到是胭脂,庆王并不感兴趣,然而张刘二人却瞪大了眼睛。
庆王象征性的打开了一下,却发现用的竟是玉罐,光是罐子上的玉就质地上呈,庆王高兴的说道:“阿姊送的贺礼,王妃定会喜欢。”
孝真公主眯眼笑了笑,“喜欢就好,不过这里面不仅加了蔷薇水与龙涎香,还有麝香,所以记得叮嘱庆王妃,用的时候多加注意,毕竟这偌大的庆王府,需要由嫡子继承。”
庆王点点头,“阿姊请。”
待孝真公主走后,张刘两位孺人便围上前,一左一右盯着庆王手中的锦盒,“郎君。”
“十五郎。”
庆王看着两位楚楚动人的美人,将孝真公主原本要送给庆王妃的胭脂高高举起。
“这罐胭脂,光是打开锦盒便有奇香,怕是价格不下千金。”
两个经常打扮的女子自然明白这种胭脂的珍贵,“郎君真的要把这个给王妃姐姐吗?”刘孺人问道。
庆王收回手,一脸扫兴的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给她干嘛,她那张脸,就算用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你们呐。”说罢,他便伸手轻轻勾起刘氏的下巴。
“郎君,讨厌。”刘氏装作娇羞模样,欲拒还迎。
与之争风吃醋的张氏也不甘示弱,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郎君,郎君,周妹妹诞下了皇孙,妾身也想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好,好好。”庆王勾着张氏的鼻子,也不管张氏的如今的身子是否可以,“今夜吾就满足你。”
“还有妾身。”刘氏也争道。
庆王便勾起嘴角,调戏着身侧的美人说道:“今夜谁伺候的好,这胭脂便归谁。”
张刘二人瞬间脸红,娇羞道:“郎君真坏。”——
翌日
一夜过后,庆王拿着胭脂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给了张氏,然而此举,却惹恼了刘氏。
刘氏在自己的院中大发雷霆,用膳之时还不忘讥讽,惹得庆王很不开心,便当面斥责了她,
受到斥责后,刘氏心中更加委屈,“昨天夜里,郎君在榻上明明说好了将那胭脂赏给我,凭什么给张氏。”
刘氏身侧的侍婢便解释道:“男人在榻上的话,娘子又如何能信,庆王满意的恐不是床第之欢,而是张孺人的姓氏。”
“那张氏不过是张家远房的庶女,父兄无一官半职,而我可是正五品官员的嫡女,郎君怎能偏爱她呢。”刘氏郁闷道,“她就是个狐媚惑主的贱人。”
“娘子,奴婢听闻民间有一种奇术,可以让女子获得主君的宠爱。”侍婢说道,
“真有这种奇术吗?”刘氏侧头问道。
“前不久,张氏出府,您让奴婢盯着,奴婢便看见张氏私下见了一个江湖术士,并带回来了两张符箓,恐怕就是那个符箓,才让主君的心都偏到了张孺人身上。”侍婢回道。
“怪不得这段时间,郎君就像丢了魂一样,每次入宫回府就钻到张氏房里了。”刘氏说道,“好啊,这个贱人,原来是用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去帮我打听,有谁会这种奇术,若我能重新获得郎君的宠爱,一定重赏。”刘氏说道。
“喏。”——
几日后
侍从走入刘孺人的院中,轻声提醒昨夜宿于此的庆王,“大王,该要起身入宫,视膳问安了。”
比庆王先醒的刘氏遂轻轻推醒庆王,“郎君,天亮了。”一夜操劳的庆王很是不情愿的从榻上爬起,“怎这么快就天亮了。”
反观刘氏,满面春风,她含笑道:“妾身伺候郎君更衣。”
庆王起身,伸了个懒腰,“听说前几日你去了慈恩寺为母妃祈福?”
刘氏点头,“是。”
“还是你有心啊。”庆王搂着刘氏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妾身都明白的。”刘氏表现的极为懂事道,“妾岂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坏了郎君的大业呢。”
庆王高兴的吻着刘氏的额头,“还是你最懂事。”
刘氏随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缝制的六合靴,“郎君的靴子旧了,妾身为郎君新缝制了一双。”
“哦?”庆王抬起脚,穿上新靴走了两步,夸赞道,“娘子缝制的鞋,比尚服局的还要舒适呢。”
刘氏听后,心中窃喜,庆王在离去之前,还不忘回头说道:“前日我新得了阿爷赏赐的澡豆,一会儿让侍女给你送来,今夜在院中好好等着。”
“喏。”刘氏高兴的回到内室,她披头散发的躺在床上,手中还攥握着一张符箓放在胸口,“果真是奇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张小小的符纸,却给她以及整个庆王府带来了灭顶之灾。
刘氏起身,想要重赏侍婢与画符箓的术士,“阿琴,阿琴。”
“刘孺人。”入内的却是庆王府中的其她侍女,“阿郎走后,阿琴也出府了。”
侍女旋即将庆王吩咐的澡豆呈上,“刘孺人,阿郎吩咐的澡豆。”
“放哪儿吧。”
“喏。”
刘氏没有多想,而是将符箓藏于枕头底下,走到镜台前哼着小曲,精心打扮着——
——大明宫——
庆王快马入宫,但还是稍晚了一些,此时皇太子与皇帝都已在殿内了。
“十五大王。”监门将军边令承朝庆王叉手,“圣人与太子都在内,圣人交代了,让您来了之后直接入殿。”
“有劳将军。”庆王俯下身将靴子脱下,整理好衣帽后,踏入殿中。
门外立候的几个宦官便将他急忙脱下的靴子整理好放置在太子的六合靴旁。
殿内,庆王虽来晚,但皇帝却并未责怪,反而等他到了之后才吩咐人传膳。
庆王聪慧,懂得如何博取皇帝的欢心,获宠之后,儿女向父亲视膳问安的职责就落到了庆王头上,如今的庆王,已完全取代了太子李怏,日日陪伴在君前。
尚食局每新上一道菜,皇帝觉得好吃,便都差人也给庆王一份,似乎早已忘却了旁侧还坐着皇太子。
“阿爷,这鱼真鲜美,儿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鱼。”庆王指着一盘鱼脍直夸赞道。
“鲜吧,”皇帝笑道,“吴郡太湖里的鱼,连夜走运河用快马送入长安的。”
听到这儿,庆王便吹嘘起了皇帝,“儿记得吴郡还叫苏州的时候,并不出名,而今在阿爷的治理下,都成了诗人们口中的繁华州郡了,吴郡至京有千里之遥,走江南水运,一夜就能抵达长安,可见这便利。”说罢,庆王起身,于御前跪伏,“江南能如此繁华,离不开圣人的日夜操劳,臣替天下百姓谢恩圣人。”
“哈哈哈,”听到这样的夸赞,皇帝十分自豪的大笑了起来,“我儿知我,吾心甚慰。”
皇帝挥了挥手,庆王这才起身回座,“来人,吩咐尚食局,将今日送入宫的鱼留下半框送到承欢殿,其余的送往庆王府。”
“谢阿爷。”
“你府上那几个妾室怀有身孕,这鱼最是滋补。”皇帝乐呵呵道。
“喏。”然而还没等领旨的宦官离去。
边令承便急匆匆的入了殿,在内侍监冯力耳侧小声嘀咕了一阵,“冯监。”
“…”
只见冯力脸色瞬变,目光不自觉的转向了庆王,他走到皇帝身侧,弯下身子小声道:“大家,置靴的宦官在庆王的靴子里发现了…诅咒大家的巫蛊符箓。”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长恨歌(八十一)
一向厌恶这些歪门邪道的皇帝, 将夹起的生鱼片连同筷子一起拍在了桌上,“岂有此理,”皇帝怒瞪着庆王, 适才的父子情深在这一瞬间消失的的无影无踪, “去给吾将符咒取来。”
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的庆王,嘴中还在咀嚼着鱼肉, 见皇帝突然怒目看向自己,他一下慌了神, 不知所措的说道:“阿爷?”
“大家。”宦官将庆王的六合靴送进殿中。
“这是你的靴子?”皇帝问道。
庆王咽下生涩的鱼肉,看着新靴颤颤巍巍的点头,“是…是。”
“诅咒的符箓在哪儿?”皇帝问道宦官。
宦官旋即将缝制的线头扯开, 靴子的外皮与内衬中间果然塞着一张黄色的符纸。
符纸上的字没有人能够看懂, 然而正中间那个最大的字却像极了一个瞒字,瞒字的上方, 还用着朱砂笔画了一个封锁交叉,这使得皇帝勃然大怒,“混账, 这是什么?”
庆王见之大惊失色, “阿爷, 儿冤枉!”皇帝的近侍皆知,皇帝时常将自己比作曹阿瞒, 便也称自己为阿瞒。
“冤枉?”皇帝怒目圆睁, “孽畜,你想学汉武帝与卫太子的巫蛊之祸吗?”
庆王听后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连连磕头道:“卫太子刘据是被小人陷害, 冤枉而死, 就如同儿, 阿爷,儿真的不知情。”
皇帝听后不但没有谅解,反而更加气愤的说道:“所以朕是晚年昏聩的武皇,而你是卫太子刘据?”
还不等庆王开口解释,皇帝已然来到了他的跟前,“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指着太子李怏,李怏吓得跪伏在地上哆嗦不止。
“储君还在,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觊觎储君之位?”皇帝质问着庆王。
从恩宠有加一下陷入泥潭的庆王只得连连磕头,“圣人,陛下,臣不敢,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背起双手,“连右相都为你说好话,文武百官更是常往你的私第跑,你还有什么不敢?”
“陛下!”庆王被吓得一身冷汗,“臣冤枉。”
“谁给你的权力结交百官,右相吗?”皇帝又一次吼道。
“不,不是的。”百口莫辩的庆王差点急得哭出来。
“眼下你有右相与百官的支持,所以诅咒朕早一些去见先皇,好扶持你上位是吗?”皇帝又问道。
“臣不敢,臣不敢!”庆王只能不断磕头解释,连额头都磕破了,皇帝却依旧不肯相信。
“你难道没有一点解释?”皇帝见他只会磕头,怒火中烧的质问道。
庆王猛的抬头,他爬上前,攥住皇帝的黄袍裤脚,泪眼婆娑的喊冤道:“这双靴子是臣的孺人今日新缝制好送给臣的,臣实在不知道里面夹着符咒,她与另外一个孺人平日里争宠,此事,恐是孺人争宠所为,还望陛下明鉴。”
“来人。”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弓腰。
“派一名内谒者与内寺伯速去庆王府审问。”皇帝吩咐道。
“喏。”
冯力出殿火速安排了内侍监中的谒者与寺伯赶往入苑坊。
宦官赶到庆王府,准备沐浴的刘孺人还未来得及使用庆王赏赐给她的澡豆,就被人打断。
在内寺伯的一番审迅之下,符咒之事的真相得以浮出水面。
半个时辰后,边令承走入殿,此时只有庆王还跪在殿内,桌案上未撤下的膳食变得冰冷,就如同朵殿中天子的帝王心一样。
边令承将内谒者上呈的口供以及在刘孺人院中搜出来的草人,“禀圣人,此巫蛊乃庆王孺人刘氏所为,刘氏为争宠,命人找来江湖术士绘制符箓,刘氏于藏符一事,供认不讳。”
然而皇帝的疑心却并未消散,他负手走出朵殿,弯腰怒瞪着跪在地上的十五子,“你的孺人争宠,难道你会不知道这件事情?”
“孺人于臣的靴中藏符,臣实不知。”庆王顿首回道。
“你若是不知道,那你又如何知晓这是争宠所为?”皇帝说道,“还是说,你明明知情,却选择纵容内宅争风吃醋,行巫蛊之术。”
“臣并不知道,陛下,臣见到符咒,只是猜测,刘张争宠,臣也曾训斥过,然她二人心胸狭隘,非臣所能止。”庆王哭诉道。
“我看,你是舍不得,而不是不能止。”皇帝说道,“早先有人告诉过朕,你在庆王府干的那些事。”
庆王好色,除了张刘二人之外,府中的貌美的妾室塞满了整个内院,只是张刘二人最为得宠。
“陛下,陛下。”庆王慌张爬上前。
刚想要求饶,却被皇帝一脚踹倒,“没有想到啊,朕如此恩宠于你,你却盼着朕早死,好取代太子,坐上龙椅。”
“臣没有,臣冤枉,陛下。”想到自己先前的兄长因为皇帝的无端猜疑,而落得身死,庆王心中万分恐惧,他再次重重磕头,“臣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三哥,陛下,臣…”
“够了。”皇帝呵斥,“来人,将他拉出去,关进鹰狗坊,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去探望。”
鹰狗坊乃宫中驯养鹰狗之地,庆王听到后,挣扎着说道:“阿爷,阿爷,儿是冤枉的,阿爷。”
然而皇帝的眼神十分冷漠,他决绝道:“从今往后,你我父子,不必再相见。”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庆王放弃了挣扎,他心如死灰的看着皇帝,忽然失神大笑了起来。
就如同当年的废太子恒、周王一般,这让皇帝不免生疑,遂抬手命人停住了脚步,“你笑什么?”
“儿笑父亲,虚伪昏聩,”庆王双目通红,血丝爆满,“也笑自己,以为真的得到了恩宠,我们这些人,明明只有君,没有父啊,可怜我的兄长们,到死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对我们从没有半分怜悯。”
皇帝拉沉着脸,暴怒道:“拉下去,拉下去!”
庆王的笑声回响在殿内,太子跪趴在地上颤抖着一声不吭,也没有为庆王求情,冯力抚摸着皇帝的胸口将他扶至座上,“大家息怒,御体要紧。”
“真是混账东西,枉费朕一片苦心替他张罗婚事。”庆王最后的那番话,使皇帝失去了最后的仁慈,“朕给了他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了他无上的荣耀,他竟如此说朕。”
“你呢?”皇帝看向趴在地上的太子。
自卫太子妃一事后,太子李怏便越发胆怯,连在皇帝跟前直起腰杆都不敢,他颤颤巍巍的弓腰叉手。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生在皇家,没有父,只有君。”皇帝道。
太子连忙叩首,“在朝,陛下是君,在私,阿爷是父,若没有阿爷,又何来我们,阿爷不仅是我们的君父,也是天下人的君父。”
太子的话让皇帝的气消散了大半,但对于太子,皇帝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冯力。”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弓腰。
“把那些没有吃完的肉送到鹰狗坊喂狗吧。”皇帝吩咐道。
“喏。”
“朕乏了。”皇帝起身,“摆驾承欢殿。”
“恭送圣人。”太子朝皇帝离去的方向跪伏叩首。
天圣十二年夏,吐蕃战事再起,皇帝为激励三军,于是大力嘉奖陇右节度使哥舒撼,又命右相张国忠前往陇右慰问,然而就在张国忠回京途中,庆王却因巫蛊之事而被囚鹰狗坊,就在当天,张刘两位孺人,也因此被赐死于入苑坊。
张国忠得知消息后快马加鞭赶回,然而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百官的上疏,反而增重了天子的疑心,认定庆王在暗中结党,并将上疏的官员全部罢黜。
至此之后,无人再敢为庆王求情,就连张国忠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提起有关庆王之事——
——鹰狗坊——
鹰狗坊养着凶猛的猎鹰与猎狗,每日都有宦官前来喂食。
庆王与鹰狗同居同食,没过几日便变得疯疯癫癫,一日,他拽住前来喂食的宦官,“右相不是说过会救我出去吗?为什么我还不能出去?”
宦官受到惊吓,连忙后退了几步,叉手道:“十五大王,圣人下了令,不允许任何官员上疏替您求情,就连右相,也被圣人斥责了,圣人说庆王结党营私,所以上疏求情的官员被视作同党,全都遭到了罢黜。”
听到宦官的话,庆王再也按耐不住了,“结党营私?”他退后了几步,随后朝墙头怒号了几声,“为什么,为什么,李甫、张国忠、陆善这些外姓人就可以拉拢官员,而我,我是他的儿子呀,他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些外人,也不肯相信他的儿子,为什么?”
庆王明明是知道答案的,可当他听到皇帝的态度时,心中悔恨不已,“刘孺人呢?”庆王又问道,“圣人难道没有处置她,她才是…”
“刘孺人在您进入这里后,就已被圣人赐下了毒酒,还有张孺人。”宦官说道。
庆王瞪着双目,刘氏之死死不足惜,只是他恨皇帝的无情与绝情。
“张氏腹中,还有寡人的骨肉!”庆王怒吼道,“太医院曾来请过脉,那天用膳时,我明明告诉了他,他怎能如此绝情。”
见庆王失常,宦官再不敢多说,“庆王…”
“天,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庆王双目空洞,仿佛被抽去了七魂六魄一般,“他…”
噗!
忽然一口鲜血喷洒在墙垣上,紧接着,庆王应声倒在地上。
“庆王!”宦官大惊,连忙跑出鹰狗坊,“不好了,不好了,庆王出事了。”
等到太医院的太医赶到时,庆王已经两眼发白,再也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关于因为巫蛊死的皇子,历史上唐玄宗还真有一个儿子是这样死的,天宝十一年,皇五子棣王,因为孺人争宠,被宦官揭发藏符,查清原因后,唐玄宗依旧怀疑,所以将他囚入鹰狗坊,忧郁而死。
这件事也不出名,知道的人应该很少。
当然本文纯属虚构,与历史无关,仅以唐为背景。
第128章 长恨歌(八十二)
天圣十二年暮夏, 未能等到释放的庆王李忻,暴毙于鹰狗坊,作为父亲, 当皇帝听到十五子因自己囚禁而死时, 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之情,并十分冷漠的命人草草处理了庆王的后事, 不但没有追赠谥号,就连丧礼也未按照王礼举行。
庆王的生母也因庆王之事受到了冷落, 而庆王妃卫氏是皇帝为之挑选的妃子。
在知道卫氏的遭遇之后,张贵妃便向皇帝提出建议,庆王的子嗣全部交由嫡母卫氏抚养, 获允, 从而使庆王府得以留下。
依照惯例,父死子继, 然而其长子却未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只是封了郡王,并将庆王府的牌匾摘除。
卫氏生性仁慈, 接管府邸后, 并未对曾经奚落过她的宠妾进行惩治, 反而借助卫氏本家的声望与地位,独自支撑起了庆王府, 并妥善安置怀有遗腹子的妾室。
是年七月, 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大败吐蕃,攻下洪济、大莫门等城, 成功收复黄河九曲, 消息传入京师, 天子大喜, 本因庆王之事而对张国忠有所隔阂的皇帝,因此次胜利而在群臣跟前大加赞赏张国忠的选贤之能。
凯旋后,皇帝于宫中大摆宴席为哥舒撼接风洗尘,宫中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而入苑坊的庆王府第还挂着丧事的白绫。
早先,张国忠就打算用战事的胜利来解救被囚禁的庆王,故而派人前去安抚,让庆王于鹰狗坊内耐心等候,然而庆王却在听到皇帝赐死了张刘二人之后,愤愤忧惧而死。
次月,皇帝突然召集百官,降下制命,将封王的册书写于竹简之上,由右相张国忠当廷宣读。
天圣十二年八月,封哥舒撼为西平郡王,为本朝第二个异姓王,与东平郡王陆善形成对峙,同月,哥舒撼请表,以侍御史裴璋甫为行军司马,受到张国忠支持。
同年九月,由于哥舒撼的战功,让皇帝更加器重张国忠,失去了庆王这个皇子傀儡后,张陆二人之间的争夺依旧没有停止,于是张国忠趁机再一次向皇帝劝说陆善反叛之事,并将多年来陆善御边的成败整理成册,包括雄武城的多次加固。
“圣人,臣用性命作担保,臣所言,句句属实,此乃关乎圣人的江山社稷,岂敢因个人恩怨而构陷朝廷重臣。”张国忠跪在地上劝奏道。
然而皇帝并不相信张国忠所言,只因哥舒撼打了胜仗才没有反驳,“卿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然而陆善造反,并无实据,不如这样,朕派人前往渔阳查探雄武城,卿看如何?”
“陛下圣明。”
为了安抚张国忠,皇帝便派遣内侍监的宦官傅璆琳前往范阳,以赐柑的名义查探虚实——
——吴郡——
庆王的死讯与哥舒撼收复黄河九曲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江南的。
“庆王因为巫蛊而被囚禁于鹰狗坊,鹰狗坊是什么地方?”苏荷好奇的问道。
“宫中驯养鹰犬的地方。”李忱解释道。
苏荷听后大为震惊是,却又不奇怪皇帝能做出这种事,只是觉得皇帝的做法实在是太过于薄情,“那可是他的儿子,他怎能做出将自己的儿子与鹰狗关在一起的事?”
“就算不是父亲,这样的做法也太过侮辱了…”苏荷挑起眉头。
以庆王的遭遇来看待李忱,皇帝对待李忱,已是极为仁慈了。
“所以才会有一日连杀三子之事。”李忱说道,“他有数十个儿子,不曾尝过生子之苦,养育之辛,又何来真正的怜悯之心,他眼里,不过只有自以为的帝王之术,他的皇位是从父兄手中夺来,自然害怕这样的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所以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任何可疑。”
“不过…”李忱看着纸上庆王之死的来龙去脉,“庆王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
“十三郎的意思,是说庆王的死另有蹊跷?”苏荷问道。
李忱点头,“宗妇于内宅,所接触到的人少之又少,又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江湖术士,而巫蛊之祸又恰好发生在张国忠不在长安之时,这并非偶然。”
“难道是有人刻意谋划,借刀杀人?”苏荷惊讶道。
李忱点头,“国朝父子相残之事并不少见,巫蛊事件,最著名的莫过于武皇,所以没有哪个皇帝是不厌恶这等歪门邪道的,就凭这些,也能够猜到是何人所为。”
苏荷想了想,“谋划这些的人,一定十分了解皇帝,并且与张国忠不和,除了东宫,就没别的人了吧。”
李忱点头,“孝真姊姊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怕是买通了刘孺人身侧的侍从,命人冒充术士,刘氏一死,那么真相,也就很难查出了。”
“不是还有个侍从吗?”苏荷看着李忱,旋即瞪着眼睛惊道:“死了?”
李忱再次点头,“没了价值的棋子,自然要舍弃,才能不落下把柄。”
“就不怕张国忠深究,顺藤摸瓜吗?”苏荷说道,“想要查出真相,还是能的吧。”
“当然,”李忱说道,“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真相是否是真相,关键在于皇帝,张国忠大力扶持陇右、河西,就是为了防范陆善,深究一件已经过去了的事,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他现在最棘手的对手,可不是东宫。”
“皇帝不会因为一个儿子的死,再牵动更大的案件,比如周王,是吗?”苏荷说道。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庆王并非聪明之人,且十分好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张国忠选中,因为便于控制。”
“庆王其实不难对付的,即便他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李忱又道,“但是,孝真姊姊是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
“即便威胁很小,也应当尽早铲除,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轻敌,是最致命的错误。”苏荷说道,“在战场上,任何一次小的错误,都足已让全军陷入困境,让生路变为死路。”
苏荷的话,李忱也十分赞同,“不狠,则无以为立。”
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文喜站在门口,弓腰叉手道:“郎君、娘子,吴郡太守赵居仁送来了请帖,请郎君与娘子明日前往太湖游船,宴饮宾客,赵使君还说明日江南道所有英豪都会到场。”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二人的身份只有赵居仁知道,“赵使君这场设宴,用心良苦啊。”
“不不不,”苏荷笑着摇头,俯下身说道:“应该是赵使君特别喜欢十三郎才对。”
李忱眯着眼睛,笑道:“还以为娘子会说赵使君眼光独到呢。”
庆王之死,让皇帝其他已成年的子嗣都恐惧不已,再也没有皇子敢私下接见与宴请大臣,以及投靠张国忠。
十四十六两个皇子原本最是亲近,在庆王之事发生后,二人即便同在入院坊也不敢再私下来往。
而十四皇子荣王,幼聪慧,素有贤名,喜结交文人雅士,常散资救助穷苦,时人便将荣王比作其兄雍王。
然而荣王却因此变得很是忧虑,他害怕殃及整座王府,不但遣散了府中的宾客,还收拢家财,从此闭门不出。
皇帝此举,不仅打消了张国忠想要扶持傀儡储君的念头,也为自己消除了诸王夺嫡的隐患,即便太子李怏因为上元夜之事依旧不受待见,但也使东宫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而远在苏州的雍王,并没有因为庆王之死而回京,哥舒撼打了胜仗,让张国忠在皇帝心中再一次被信任与倚仗,张陆二人的较量只会越来越激烈,当虚荣满足不了野心,皇帝无法在二人之间做出取舍时,战争便会爆发。
李忱清楚的明白,或许只有远离权力的南方,才能够躲避这场争斗,但身为李唐宗室,她并不打算置身之外,只是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留在水运发达的江南——
天圣十二年,十月冬,帝幸华清宫,张贵妃及张氏三姊妹与文武百官从幸。
启程当日,张氏三夫人的马车会于宣阳坊张国忠的私第,宝马雕车,锦绣珠玉,三夫人出行所带奴仆上千,几乎将宣阳坊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全部占满,使得行人与车马拥堵在一块,无法出入。
由于是清晨,那东市租有店铺的商家,正揣着钥匙驮着货物赶去开市,城南菜园里的农夫也挑着新鲜的菜蔬走在街道上,他们因张氏三姊妹的车马仆占道,不得不绕远路。
张氏一族共有五家人马,他们列成五队,每一家都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衣裳,五色华服聚集在一起,灿若云锦。
“中外严办!”
随着禁鼓响起,天子前往行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启程。
而在骊山的路上,张国忠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呈现在皇帝眼前的,永远都是繁华与太平,而那些关中的饥民早已被他驱逐出京畿。
张国忠手持天子所赐剑南节度使旌节,骑五花马引于五家队伍最前,一时间风光无限。
皇帝到达华清宫后,将政事全部交由右相张国忠,自己沉浸在了冬日华清宫的温泉之中,与妃嫔嬉戏享乐。
是岁,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风长卿率军大败大勃律国,迫使其归降唐廷,消息传至长安兵部。
兵部员外郎严真清不顾上司阻扰,执意将战胜的实情与风长卿的功绩全部如实报于皇帝。
皇帝得知后大喜,于华清宫长生殿祭祀祷告神灵,又于华清宫的朝堂上当众嘉奖曾推举风长卿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并对高仙之更加信任与倚仗。
安西与陇右在这一年都打了胜仗,并且收复了失地,这让好大喜功的皇帝无比高兴,除了下诏嘉奖风长卿之外,还下诏命其入朝。
年冬,因高仙之与风长卿受到器重,使得张国忠心中忌恨,于是借吏部考功,大肆排挤不听话的朝臣。
兵部员外郎严真清,因不愿依附而遭受张国忠排挤,明升暗降,被调离京师,出任平原太守。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些打胜仗,实打实有功劳的边将,因为后面…
可不像陆善那种,只是因为想要军功获得牢固的地位所以就发动一些不必要的战争。
第129章 长恨歌(八十三)
——范阳——
是岁冬, 探使傅璆琳带着南方进贡的柑橘,从京畿快马赶到范阳,以赐柑的名义, 查探陆善是否有造反之意。
然而皇帝此举, 在傅璆琳还未出长安时,就已经快马加鞭传到了陆善的耳中。
故而在傅璆琳抵达范阳之前, 陆善便将雄武城内的兵器战马转移,藏入山中。
傅璆琳的动作极快, 以至于陆善还未修改三镇各郡的城防指令,放使者通行,只得连夜派快马传去手书手书。
经过一波三折, 傅璆琳终于带着大队人马来到范阳境内, 陆善遂派次子陆庆绪骑马出城
范阳城内,寒风凛冽, 这让傅璆琳极为不适应,陆善为了贿赂傅璆琳,特意弄了一间暖室招待。
陆善见到傅璆琳后, 亲自上前扶其下马, 并装作对天子赐柑毫不知情的样子, “中使刚到河东的时候,就有人禀报我, 没有想到如此快。”
“小人奉圣人之命, 特意为东平郡王送来南方的柑橘。”傅璆琳说道,旋即挥手。
侍从将一框框柑橘抬至陆善跟前。
“哦?”陆善瞪着圆滚滚的双眼, 拿起一颗冰冷的橘子, 旋即向西侧长安的方向跪下, 庞大的身躯卷起一阵烟尘, “我陆善何德何能,让圣人这般恩宠。”
紧接着不顾地上脏冷,直直磕下,“臣陆善,叩谢圣恩。”
傅璆琳见陆善如此,连忙上前搀扶,“圣人知道郡王一片忠心,所以才让小人不远千里送来这南方进贡的柑橘,为的就是让郡王也能在这边关之地尝到新鲜的果蔬。”
陆善旋即剥开一个,当着傅璆琳的面,品尝了一口,而后哭道:“这柑,真甜啊,让我这孤苦之人,也能享受父母之疼爱。”
傅璆琳笑了笑,“正因为您是贵妃义子,所以其他边将可无此待遇。”
陆善忙擦眼泪,再一次表示忠心道:“只要有我陆善在这渔阳一日,契丹与奚就休想越过长城。”
“有郡王这句话,圣人在长安就能高枕无忧了。”傅璆琳道。
“渔阳风大,中使快快里面请。”陆善连忙将傅璆琳引入暖室,“某备了一些薄酒,为中使接风。”
“郡王客气了。”傅璆琳随陆善进入范阳治地。
善于察言观色的傅璆琳很快就发现了范阳城的异样,人们似乎都很惧怕陆善,且陆善的周围,跟随着不少将领,他们只听命于陆善,而对于自己这个天子的特使,却是目中无人。
且陆善治理的三镇,对外来人有着极强的戒备,就连自己这个使者过关时,都要先请示节度使,即便拿出了天子的名号,那些将领却依旧不放行,并以军中规矩为由。
进入暖室,傅璆琳骑马冻僵的手迅速好转,随后他又看到了满桌的珍馐,以及各种只在御前见过的贡食。
“这些都是圣人赏赐我的,平时存着,只有像中使这样的贵人来了,才会拿出来招待。”陆善说道,“中使请。”
“璆琳只是一个阉人,能得郡王如此厚爱,三生有幸。”傅璆琳很快就被这一桌山珍海味所吸引。
陆善见傅璆琳上道,心中窃喜不已,随后又叫来俘虏的胡姬陪侍。
吃到一半时,陆善拍了拍手,胡姬退下,紧接着便有士卒抬着一只大箱子入内。
傅璆琳停下占满了油渍的手。“这是?”
“这是陆某的一点小小心意。”陆善走到箱子跟前,将其打开说道。
箱中装的,全部都是金银玉器,且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傅璆琳就算是当差当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些。
陆善屏退所有人,凑到傅璆琳耳侧说道:“我知道,圣人派中使赐柑,不过是来试探我陆善的忠心,我还知道,这是右相的意思,我与右相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哥舒撼在他的扶持之下,步步高升,且为圣人收复了黄河九曲,这样的功绩,圣人在高兴之下自然会偏信,可若他的目的真的达成了,那么这天下,还会有忠良愿意替陛下守住大唐江山么?”
傅璆琳知道陆善的话,不过是临行前与张国忠一样的虚与委蛇,迷惑之语,然而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已经被那箱财宝所吸引,这也正是陆善要设这一场接风宴的原因。
二人相互试探,最终还是老谋深算的陆善技高一筹。
傅璆琳接受了陆善的贿赂,并随他去查看了雄武城。
站在城楼之上俯望北方,傅璆琳选择性的忽视一些重要的军情,而对陆善连连称赞,“正因边关有郡王镇守,两京才能如此安宁。”
傅璆琳离开范阳时,陆善又赠了一些珠宝,还亲自为之牵马,送其出城。
这一次,傅璆琳在回京的路上变得畅通无阻,飞驰的马蹄身后扬起滚滚黄尘,将那范阳城淹没在黄沙与烟尘之中。
再也无人看清,城楼上的陆善,正鬼魅的笑着,眼神迷离。
“郡王,这傅璆琳可信吗?”心腹站在一旁问道。
“这世上有三种人最好控制。”陆善说道,“贪财者,好色者,以及…多情种。”
“郡王英明。”——
——华清宫——
傅璆琳从范阳归来,皇帝于华清宫的飞霜殿内召见。
不仅右相张国忠在,还有张贵妃也在帝侧,这让傅璆琳在汇报时松了一口气。
右相与陆善不和,自然不想听到自己为陆善说好话,可陆善又作为张贵妃的义子,自己也不能当着张贵妃的面说其坏话。
于是他便折中,十分圆滑的陈述着所见所闻。
“启禀圣人。”傅璆琳跪伏进奏,“臣奉旨查探东平郡王是否有反心,一路至渔洋,发现东平郡王治军严明,将士们训练有素,雄武城为抵御外族而加固,城中士兵每日操练,不敢懈怠。”
“臣将柑橘奉上时,东平郡王便朝西面长安方向跪伏谢恩,品尝柑橘时,痛哭流涕,郡王说自己从小孤苦,不知父母疼爱之情,而今圣人与贵妃娘子如此牵挂惦记,方才感受父母之爱子的情深。”
傅璆琳并未说陆善是否忠心又或是否又反心,但这些话,远比直言忠心要让皇帝信任。
因此傅璆琳说的话,使得皇帝听后大为感动,不禁潸然泪下,连连叹息,“养子尚且知道感恩,而亲子…”皇帝闭眼长叹了一口气。
“三郎,善儿任节度使多年,若真要造反,又何必等到今日呢。”张贵妃也从旁说道。
皇帝看向张国忠,“国忠,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此时的张国忠,强忍着心中的暴怒,强颜欢笑的叉手道:“东平郡王为三镇节度使,中使前去,必然会有所惊动,毕竟很多事情,仅靠凡人的肉眼,无法分辨。”
陆善于雄武城私藏兵器之事,张国忠早已知晓,所以他才咬定陆善一定会造反,然而皇帝对陆善的信任,出乎张国忠的意料,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如果圣人此时召见东平郡王入朝,臣想,他一定不会来的。”
“若他来了呢?”皇帝问道。
“那臣无话可说,甘愿受罚。”张国忠。
“受罚就不必了,你们都是为国尽忠的贤臣。”皇帝说道,“眼下都快到年关,就让他与风长卿一起入宫来吧。”
“圣人英明。”——
天圣十三年正月,风长卿进京朝见,皇帝见风长卿相貌威武,很是欢喜,遂当朝嘉奖,并赐其子官、爵,又命风长卿摄御史大夫。
不久后,授命风长卿为知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使,总管西北边境所有军务。
是月,陆善奉旨入京,但并没有走官道,而是命人乔装成自己,他则带着少许心腹,从山间小道秘密前往骊山华清宫朝见皇帝。
至骊山时,陆善派人贿赂内侍监冯力,在冯力的接应下,张国忠无法下手。
一见到皇帝与张贵妃,陆善便跪伏在帝妃膝下,哭诉道:“还请陛下与贵妃娘子为臣做主。”
“陆卿,你这般流泪是何故?”皇帝问道。
陆善便抬头说道,“臣本来是胡人,不识汉字,如今得陛下与娘子宠爱信任,屡屡越级提拔,以致张国忠在我入朝时想要杀我。”
“什么?”皇帝与张贵妃惊讶对视了一眼。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看华清宫外停放的尸首,臣此番入京,其凶险,比与契丹作战时更甚,若非有忠心的将士拼命相护,臣恐怕就没有办法见到陛下与娘子了。”陆善哭得很是委屈。
皇帝急忙命人将尸首抬进华清宫,乃是一具与陆善体型相近的胡人尸体,身中数十支毒箭。
“勿要惊慌,”皇帝知道是谁所为,但并没有当即降下惩罚,只是安抚陆善道,“有朕在,张国忠不敢将你如何,朕会惩罚他的。”
陆善面对张国忠派人暗杀,所做的应对之举,使得皇帝对自己的忠心深信不疑,更加认定张国忠所言,是因私怨。
面对皇帝的安抚,陆善哭的更加难过了,他跪伏在天子的膝下,“阿爷,儿的护卫,都是跟随儿上过战场的功臣,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的族人箭下,儿有愧于他们。”
对于张国忠的做法,皇帝自然是不满的,但如今他需要倚仗张陆二人,这中间的平衡,他自然不会轻易打破。
于是皇帝对待陆善更加亲近与信任,为了补偿了陆善,便赏赐了数万番邦进贡的珍宝,并打算秘密加封他为宰相。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长恨歌(八十四)
是夜, 皇帝密召宠臣,驸马都尉、翰林侍诏张柏兄弟起草制书,欲以陆善立下军功之名加同平章事衔, 拜为宰相。
然而当制书被秘密送到政事堂审核时, 皇帝此举却遭到了张国忠的反对,宰相有封驳之权, 然而张国忠不敢忤逆帝命,于是连夜面见皇帝。
飞霜殿内烛火摇曳, 皇帝佝偻着身体,脸色阴沉无光。
“圣人!”张国忠扑通一声跪下,他知道行刺败露之后, 皇帝必然已经知晓是自己所为, “臣自知有罪,不敢奢望圣人宽恕, 然而今日翰林起草制命一事,恕臣无法加盖相印。”
“你?”皇帝伸出手。
张国忠再度叩首,“陆善虽有军功, 然他身为胡人, 目不识丁, 怎能成为我大唐的宰相呢,如果明日制书下达, 那么异族又将如何看待我大唐, 宰相乃是百官之首,用胡人担任, 恐四夷有轻我大唐之心。”
皇帝细细思考着张国忠的话, 就算自己强行要加封, 但若没有政事堂的加盖, 制书便不能奏效,他挥了挥手,扶着额头说道:“是朕糊涂了。”
“陛下要相信,臣永远都不会背叛陛下,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如果说章公是为了大唐,那么臣就只是为了陛下,章公是唐臣,而臣,仅为陛下之臣子。”张国忠郑重叩首道。
张国忠的话十分奏效,已至暮年的皇帝,便是需要像张国忠这样只忠心于自己的臣子,而非章寿那样的忠于国家与朝廷的大臣,虑再三后,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所不妥。
“张卿说的对,宰相乃文武百官之表率,用胡人,且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将,的确欠妥,朕老子,行事过于草率。”皇帝旋即将张国忠扶起,“幸而有卿,提醒了朕,否则制书如下,就再难收回成命了。”
“此事圣人没有告知东平王吗?”张国忠问道。
皇帝摇头,“是朕密召两位翰林侍诏起草送至中书、门下省的。”
张国忠遂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可当做没有发生,若是圣人想要安抚东平王,可赏宰相以下的其他官职或者头衔。”
“陆善已爵至郡王,又为三镇节度使,依卿看,赏陆善什么官职为好?”皇帝坐下来,耐心的询问着张国忠,至于行刺之事,早已抛诸脑后。
“国朝官制,以三省长官为宰相,三省又有左右副官,其中尚书省有左右仆射,高宗时,以仆射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方可入政事堂议事,而至中宗、睿宗时,又有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也不参与议政的的尚书仆射,至圣人当朝,左右仆射再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虽官阶之高,然非宰相之列。”张国忠奏道。
皇帝听后细细思索了一番,“卿是说,用仆射一职,代替宰相?”
“仆射乃尚书省之副,已是高官,那些寒门学子苦读多年,都未能登此,圣人赏东平王仆射官职,东平王应当满足与感恩才是。”陆善说道。
皇帝听后摸着长须点头,“就依卿所言。”
天圣十三年,正月,皇帝携还宫,欲拜东平郡王陆善为宰相,遭到右相张国忠阻止,遂加封陆善为尚书左仆射。
正月十日,又赐陆善未曾封赏官职的两位儿子三品官与四品官。
然而皇帝欲要秘密加封陆善为宰相而中止的消息,不知因何而走漏,所以当仆射的封赏下来之后,陆善感到很是不悦,也让他感知,只要有张国忠在,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宰相,而皇帝明知张国忠的行刺之举,却不加以惩罚,这使陆善很是记恨,其野心也进一步加大。
封赏下来之后,陆善进宫谢恩,并借此机会向皇帝求要官职。
“臣深受圣人信任与恩宠,今升至仆射,高官厚禄,无以为报,臣为胡人,自小生长于草原,最善驯养之事,故而臣请兼领闲厩、群牧使,为圣人驯养御马。”陆善跪伏于皇帝膝前请命道。
“哦?”听到陆善既然愿意领这等苦差事,皇帝大为惊讶,“卿可知,闲厩马有万余匹,此外还有骆驼、巨象,以及供时狩的雕、鹘、鹞、鹰、狗,五坊,皆归闲厩使所管,其中事物繁杂,甚是操劳。”
“臣不怕艰辛。”陆善回道,“臣是孤苦之人,生长于草原,幼时以替人放牧为生,没有人比臣更懂怎样饲养一匹好马了。”
皇帝便大笑道:“好好好,卿既有此心,朕也不能驳了你的愿。”
天圣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皇帝又加封陆善为闲厩、陇右群牧使。
翌日,陆善又进宫求兼群牧总监,是月二十七日,便又加兼知群牧总监事。
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连加封数次,这样的恩宠,已经远超任何一个臣子。
群臣皆知,陆善要此马政之职,绝没有那么简单,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提醒皇帝,
当陆善顺利得到这些官职后,又向皇帝奏请,以御史中丞温冀为兵部侍郎、闲厩副使。
皇帝面对陆善的要求,竟全部应允,未久,皇帝下诏任命温冀为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闲厩副使。
陆善此举,也彻底暴露了温冀是他在朝廷所安插的眼线,这也让张国忠明白皇帝派遣中使前往范阳之事,乃是温冀通风报信,张国忠遂与温冀交恶,欲借事铲除。
陆善得监牧之权后又夺马牧,与温冀狼狈为奸,利用职权,暗中将可以作战的好马挑选出数千匹,命亲信饲养偷送至范阳。
然而无论张国忠如何劝谏,皇帝都无动于衷,张国忠越是说陆善造反,皇帝便越对陆善深信不疑。
无奈,张国忠只得命朝廷官员入宫揭发陆善私养战马,欲密谋造反,然而皇帝非但不听,还以构陷要臣的罪名将全部官员贬谪外放。
皇帝也十分明白,这些官员都是张国忠所指使,为了平衡与安抚张氏一党,皇帝便用加封来堵塞张国忠,只是张国忠已经位极人臣,就算加封,也不过是虚衔,远没有陆善获得的监牧之权重要。
然而当皇帝提出要册张国忠为司空时,面对三公之位,张国忠的虚荣心作祟,最终还是动摇妥协了。
“国朝以司空、太尉、司徒合称三公,位九卿之上,国朝至今,能生前封三公者,皆在凌烟阁中。”皇帝说道,“如此一来,卿可还觉得朕偏袒陆善?”
张国忠连忙跪伏叩首,若能位列三公,则此生仕途到达顶点,再无感矣,“圣人恩宠,臣惭愧。”
“朕知道你心中在埋怨,然而养马实则是一个苦差事,胡人居塞北,以牧马为生,所以他们的马都很强健,既然你说陆善目不识丁不能做宰相,那么他作为胡人,养马是他的强项,又为什么不可以呢?”皇帝问道。
为何不可以,张国忠心中答案明了,然他却没有办法向皇帝说出,因为皇帝不但不会信,反而会觉得自己是心胸狭隘之人,从而生恶疏远。
“你政务处理的好,所以朕让你接替李甫,陆善是胡人,胡人骁勇,所以朕让他做边将,他善于养马,朕便让他做了监牧,你们利用自己的长处各尽其职,这样朕就能安心的在内宫颐养天年。”皇帝又道。
张国忠听到皇帝的话,只得认错道:“臣知错,有负圣人。”——
天圣十三年,二月,张国忠进位司空,位列三公,是日,百官具服入朝,皇帝于宣政殿临轩册命,昭告天下。
然而皇帝的信任,让陆善越加猖狂与贪心,为收拢麾下将士的忠心,以备日后造反能够一呼百应,遂入宫为部将乞赏。
是日,皇帝召东平郡王入宫用膳,宴上,陆善特意为皇帝跳了一支胡旋舞,皇帝亲自为其羯鼓伴奏。
因张国忠进位司空,陆善便趁皇帝高兴之时为麾下将士们请功。
气喘吁吁的陆善呈上一本厚厚的名册,单膝跪地道:“臣蒙圣人器重,一人身兼数职,然臣所立下的军功,并非是臣一人的功劳,臣部下的将士征讨奚、契丹、九姓以及同罗等国时,所立功勋甚多,臣想为他们请功讨赏,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更加忠心卖命,为大唐为圣人守好边关。”
“好好好。”皇帝放下架子上的鼓,也不管陆善所呈名册究竟有多少人便一口应下,他朝众人笑道:“既是大家一起立下的军功,岂能只有将军吃肉,而战士连汤都喝不到呢。”
于是当月便对陆善麾下大肆封赏,其中受封将军者有五百余人,而中郎将者则有二千余人之多。
由于陆善为人狡猾,有前官员因劝谏而遭到外放之事,于是陆善在京之时,便无人敢告发他的谋反之心——
是年二月末,陆善入朝请功目的达成,于是决定返回范阳。
——大明宫——
张国忠知道若是放陆善离开长安,必会造反,遂向皇帝请奏,留下陆善。
“东平王为圣人戍边,劳苦功高,然边关苦寒,东平王又好不容易入京一趟,如今范阳并无战事,边境安宁,圣人何不多留东平王一些时日。”张国忠向皇帝劝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早先陆善就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遂以探望养母的名义在皇帝跟前诉苦了一番,并说张国忠对自己有杀心,必会劝谏圣人将他留在长安。
陆善的话,今日便在张国忠身上验证,皇帝遂笑道:“卿不是一直说东平王素有野心,必然会反吗,如今怎么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张国忠心惊,连忙叉手解释,然皇帝却不等他解释,“好了,边境虽无战事,但边将一直久留京城终究不妥,朕希望看到的是将相和,东平王能够安然抵达渔洋。”
张国忠愣住,然而皇帝脸色骤变,他只得叉手道:“喏。”
天圣十三年,三月一日,陆善辞归范阳,入宫向皇帝谢恩辞行,皇帝遂命文武百官入朝相送。
宣政殿内,原本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起身走下。
年迈的皇帝,不仅胡须发白,就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幞头下的鬓发也已全白,他背着手走到陆善跟前。
自己只是离京,皇帝竟弄出如此大的阵仗,这让陆善难免有些心虚,又害怕是张国忠的阴谋,故而当皇帝走近之时,他连抬头直视都不敢,“陛下。”
然皇帝却只是当众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黄袍衫,将其赐与陆善。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长恨歌(八十五)
皇帝竟解御衣以赠, 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这个濒临垂危的帝国, 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亡。
很多原因, 都缘于这个将龙袍赐与臣子的皇帝。
皇帝此举,百官无不震惊, 就连陆善也是惊恐万分,拒不敢受, “黄袍乃天子之服,臣岂敢受。”以为是皇帝的试探,陆善便惶恐的叩首道。
“他们都说你想要造反, 可是朕却不相信, 臣民造反,不过都是为了这一袭黄袍, ”皇帝说道,旋即命冯力赐服,“朕今日, 就将此袍赐予东平王, 往后看还有谁人敢说, 东平王有谋反之心。”
陆善听到皇帝的话,心中惊喜不已, 便将黄袍收下, 叩谢道:“臣即将前往边关,必不负陛下信任, 以我血肉之躯, 为陛下阻戎狄于关外。”
“好。”皇帝很是开心, 唤道:“冯力。”
“老奴在。”冯力弓腰上前。
“你代朕, 送送东平王。”皇帝说话时还特意看了一眼张国忠。
得到警告的张国忠只得持笏低头,不敢言语。
“喏。”
冯力遂带了一批人马护送陆善出城,一直至长乐坡才止。
陆善下马答谢,冯力便将他请入望春亭,拿出践行的御酒,特意折柳半枝,指着那柳树上剩下的半枝说道:“明年等它重新发芽的时候,希望东平王能够归来。”
“圣人厚爱我,只要圣人需要与召见,我都一定会会归来。”陆善很是忠心的说道。
“东平王应该知道,圣人对您的信任,已经超过了任何人,包括太子。”冯力又道,“最近朝中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是圣人谁也没有相信,反而对东平王的请求,一一应允,这样的恩宠,是无人能及的。”
陆善听后,沉默了良久,他抬起头,“也包括张右相吗?”
冯力顿住,陆善又说道:“在我和张右相之间,圣人更信任谁呢,张右相派人刺杀我,但圣人却用奖赏与官职来安抚,而那杀人凶手,如今还成为了三公之一的司空。”
“张公乃是右相,百官之首,圣人年事已高,政事需要倚仗于右相。”冯力解释道,“圣人也知道东平王的委屈,所以才对东平王这般越级封赏。”
陆善表情有些不悦,“冯爷,您是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虚衔,然那张国忠从前也是市井之徒,凭何他就可以做宰相,位列三公呢?”
冯力心中有答案,却无法向陆善说出,“东平王。”
“说句实话,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但是我能够感受得到,比起李甫,张国忠的为人、城府以及能力,都差太多了,用这样的人做宰相,国家一定不能长久。”陆善说道。
冯力长叹了一口气,“老奴也不知道,大家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要有张国忠在,我便无缘宰相之位,是么?”陆善又问道。
冯力挑眉,隐约觉得陆善似乎知道了皇帝要晋封他为宰相却又被阻止的事情,“东平王已获赐郡王爵,三镇节度使,拥有的权力,不差于宰相,又何苦执着于此呢?”
陆善听后笑了笑,“封侯拜相,人之所求,正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才要拼命争取,读书人做得宰相,难道我们这些为国家流过血,卖过命的人就做不得吗?”
“我可以不入政事堂,即便只是一个挂着虚名的宰相头衔,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是么?”陆善又道。
冯力低头陷入沉默,陆善旋即仰天大笑了几声,他向冯力说道:“今日,若是我死在了回范阳的路上,那么一定是张国忠所为,若是我逃过一劫,平安回到范阳,那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东平王一定要如此吗?”冯力问道。
“是他逼我的。”陆善说道,“那具尸首,冯爷你也瞧见了。”
冯力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因为陆善与张国忠都是奸诈狡猾之辈,“老奴由衷的问一句,那具尸首,真的是右相所为吗?”
陆善见冯力起了疑心,当即怒道:“冯爷此话是何意思,难道我会自己杀了自己的人,而后伪装成被行刺,用来欺君罔上不成?”
冯力连忙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整个天下,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比张国忠更想要杀我。”陆善又道,“让我入京,也是他的主意。”
“瞧我这张嘴,”冯力眯眼道,“真是人越老越糊涂。”
“我该走了。”说罢,陆善又朝长安城望了一眼,“否则一旦张国忠安排人手追杀,我恐性命不保。”
“圣人赐袍之意,便是提醒。”冯力说道。
“可是上次圣人见了尸首却并没有处置他,就连责罚都没有,反而进位三公,这样的提醒,又怎能奏效呢,若是我死了,圣人还会杀了张国忠为我报仇吗?”陆善问道。
冯力哑言,遂叉手送道:“愿东平王一路平安。”
见冯力不肯回答,陆善冷笑一声,他叉手道:“冯爷是聪明人,既然圣人不肯做出选择,那么我希望冯爷能够在我与张国忠之做出间选,我与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说罢,陆善便跨上马背,带着部众从长乐坡离去。
冯力望着西侧黄土上扬起的烟尘,长叹了一口气,“这下,真要变天喽。”——
——大明宫——
因皇帝不放心张国忠,故在陆善离去时,将张国忠叫到蓬莱阁,陪同他下棋。
冯力回到大明宫,向皇帝汇报送行时的情况,“大家。”
一边下棋一边问道:“陆善离去时,可还高兴?”
冯力摇头,“老奴送别东平王时,他的脸色很是不好,似乎不太高兴。”
“为何?”皇帝侧头。
“兴许是对大家的封赏,东平王知道了大家欲拜他为宰相,却又中止,所以闷闷不乐。”
皇帝皱眉,他看向张国忠,“左仆射一职难道还不够吗?”
张国忠便向皇帝说道:“如果事先知道圣人给的职位更高,而最后封赏下来的,却又比事先低了,那么即使再高的官,心中也还是会有不满,这就是人心的贪欲,然而此议仅为政事堂少有的几个人知道,必是翰林侍诏张柏张允兄弟所泄露。”
皇帝听后,大怒,“朝廷机密,竟敢私下泄露,当真是枉顾了朕的信任。”——
天圣十三年,贬翰林侍诏张柏为建安太守,张允为卢溪司马,此事还牵连了他们弟弟张淑,遂贬给事中张淑为宜春司马。
陆善带着麾下部将,与皇帝的封赏,快马离开长安,疾驰至潼关后,便改走黄河水道,命部下出河东前来接应,昼夜兼程,一日疾行数百里,中途不曾歇停,几日便到达了范阳。
到达范阳之后,陆善下令戒严,并开始与部将秘密谋划。
当陆善离开后,有马政官员向皇帝告发,陆善私养马匹,将要造反,皇帝闻言却大发雷霆,将上奏的官员捆绑,命人将其送往范阳,交由陆善处置,以表明皇帝对陆善的信任。
正因皇帝如此做法,导致群臣恐惧,人心涣散,人人都知道陆善将要造反,却再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与提醒皇帝。
面对皇帝对于陆善的信任以及恩宠,张国忠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站在自己的府邸高楼上,俯瞰着整座长安城,不听命于他的官员都被他排挤走了,而左相崔裕,虽与东宫为姻亲,却并不得皇帝信任,故而大小事都交由张国忠,崔裕为人谨小慎微,凡有命,皆不敢违。
“陆善夺了下官的马牧,将进贡的好马偷偷换下,派心腹别于其他马饲养,将之秘密送往范阳,这是为造反所做的准备。”前马牧率张文言跪在楼阁的廊道上向张国忠哭诉。
张国忠看着已经没了利用价值的张文言,“陆善奸诈狡猾,这一次,是我粗心大意了,我竟没有想到,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温冀,竟是他安插在朝中的眼线。”
“张公,这次陆善没有得到宰相之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善身兼三镇,其太守、采访处置使皆为他的党羽,如今圣人还加封其麾下部将两千五百余人,皆是军中要职。”张文言恐慌道。
陆善此次入京,张国忠不但没有除去他,反而使皇帝更加信任,并且夺走了自己的马牧之权。
如今陆善已经平安回到了范阳,无计可施的张国忠只得将矛头对准了御史中丞温冀。
“此事,我会想办法应对的,至于你的官职,等吏部考功时再行调换。”
“谢右相。”
张国忠回到书房,连夜给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写了一封信。
天圣十三年,三月,因东平郡王、河东节度使陆善为其部将请功,故西平郡王、河西节度使哥舒撼便也效仿陆善,为其麾下部将请功。
皇帝侧躺在御座上,将手中奏疏扔下,“这人呐,见到别人好时,个个都眼红。”
冯力眯着眼睛笑道:“东平郡王与西平郡王都是戍边的功臣,况且西平王还为大唐收复了九曲之地。”
“赏,都赏,不然呐,你们又要说朕偏颇。”皇帝说道。
天圣十三年三月,皇帝下敕,以陇右十将、特进、火拔州都督、燕山郡王火拔归仁防守边疆有功而授骠骑大将军。
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云麾将军王施礼因参与攻取石堡城之战,加特进。
临洮太守成如璆、皋兰府都督浑淮民、右领军大将军鲁炯因破石堡城,攻占河曲之功加云麾将军,陇右讨击副使苏英义加左羽林将军。
封赏之后,哥舒撼又效仿陆善,再次上奏替自己的幕僚索取官职,请求皇帝让自己的心腹官员为节度判官及支度判官,以幕僚高誓为掌书记,曲寰为别将。
作者有话说:
这些剧情很重要(安史之乱的真正原因,以及他的的影响,直接影响到了现在)
这是仅凭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就单单看资治通鉴,天宝后期唐玄宗的操作,与本文差不多,也能把人气的掀桌子。)
然而都知道唐玄宗老了之后昏庸,但知道他是如何昏庸的又有几个人。
一些龙套人名不用在意,不过要提的是,哥舒撼和陆善所推荐与请功的意义完全是不一样的,基本上哥舒撼所选的大部分人,今后都会参与平乱立功。
所谓的忠奸之分吧。(但其实也不能这样说)
第132章 长恨歌(八十六)
天圣十三年夏, 四月,远在江南的雍王李忱决定携妻返京。
于吴郡久居,李忱与吴郡太守、江南道采访处置使赵居仁遂成为忘年交, 并得赵氏信物。
太湖旁的水榭中, 李忱正与吴郡太守赵居仁对弈围棋。
湖面忽起微风,一条鲤鱼从水中跃出, 将水榭一旁垂下的荷花咬下一瓣。
而这一幕恰好被岸上正在描绘太湖的文人瞧见,于是提笔画下了这幅鱼跃。
赵居仁看了一眼棋局, 摸着长须眯眼笑道:“崔郎这棋,出神入化,若非你让着老朽, 恐怕这几月里, 老朽都无法取胜。”
“赵公身为一郡之长,又监察江南道, 公务繁忙,不像崔某,终日无所事事, 才有闲工夫钻研这些。”李忱谦虚道。
“这世道如此之乱, 老朽想, 崔郎很快也要回京了吧。”赵居仁说道。
李忱有些惊讶,“赵公怎知?”
“您是宗室子弟, 身上留着李唐的血, 即使崔郎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对事事都不在意, 然而内心, 其实是牵挂着这个国家的。”赵居仁说道, “就如同我等, 我赵氏一族,深受朝廷恩惠,又岂能冷眼旁观,看着我汉家江山,落入胡贼之手。”
“朝中的事,赵公也知道了吗?”李忱说道。
“自敕命以上,朝廷都会通过进奏院,下发公文至地方,将册、制、敕等,布告天下,三月时,我就已经知道了。”赵居仁说道,“自我为官多年以来,这大唐江山从天圣元年开始,便越渐衰落,章公仙逝后,我就明白,大厦将倾,再无复矣。”
面对如此局面,以及赵居仁,李忱长叹一声道:“战事一但开启,不知几时方休。”
“崔郎真的要离开长安吗?”赵居仁急切的问道。
李忱点头,赵居仁遂挑眉,“朝廷与地方还有边境,我都曾去过,朝廷的腐败已蔓延至地方,战火迟早会烧到长安,而禁军与折冲府,哪里可以阻挡强悍的边军呢。因此,崔郎留在江南是最安全的,这段时间,您结识了南方各郡的太守,这是一道有力的屏障,即便长安城破,只要李唐的血脉还在,便有光复的一日。”
赵居仁看好李忱,包括南方的一些清官,因为李忱在中原的举动以及为人。
所以在皇帝无限制封赏两个非汉人的边将时,所有人都觉得帝国的顶层已经药石无医,所以他们迫切想要寻找一个贤德之君,来做最坏的打算。
而太子李怏一直在皇帝身侧,如同囚禁一般,战事无法预料,便只能提前筹备,将来面对无法收起的局面时,也有办法能够应对。
恰好经过立储风波的皇十三子,雍王李忱,在此时出现在了江南。
李忱何尝不知道大江以南的地方,远比长安要安全,“赵公的好意,崔某心领了。”
李忱侧头看着水榭以西的方向,眼中满含泪水,“然而那里,是我的家,是母亲,最后离去的地方。”
赵居仁由是明白,“崔郎是一个重情义之人。”
“我可以躲在南方,静待时机,然而战火终将蔓延至各地,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是大唐的国土,而国土上生活着的,都是我大唐子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战火摧残。”李忱又说道。
赵居仁听到李忱的话,深受感动,“我等老人,还不如崔郎一介书生,若天下百姓能得您这样的君主,何愁盛世不复呢。”
“老朽听闻崔夫人是太原苏氏的后人?”赵居仁又问道。
“内人的确是太原苏氏出身。”李忱回道,“其父、祖皆是从军的将领。”
“之前几次宴饮中,偶然看见崔夫人在内宅教我那些不成气候的儿孙女眷们用枪,其身手,不弱男子,真乃巾帼也。”赵居仁夸赞道,“宴后,内宅的妇人们争相夸赞。”
听到赵居仁对妻子的评价,李忱很是开心,“内人自幼习武,也曾随岳丈于军中历练。”
“原来如此。”赵居仁说道,“崔郎与夫人琴瑟和鸣,有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相助,相得益彰。”
李忱笑了笑,赵居仁旋即从怀中拿出一块玉,将其交给李忱,“这是兄长临终之前交给我的遗物,他曾为国子监祭酒,所以朝中有不少大臣是他的门生,他们看到了这个,就会明白的。”
“不,”李忱推辞,“这是留给赵公的遗物,我怎能要呢。”
“此物在我手中,也不过是尘封,但在崔郎手中兴许还有用处,”赵居仁说道,“如果兄长见到了崔郎,我想他也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崔郎的。”
李忱从赵居仁手中接过信物,乃是一颗玉石,上面雕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
可见赵居仁的兄长,生前也是喜好风雅之人。
“某何德何能,蒙赵公信任。”李忱觉得信物十分沉重,这代表着赵氏一族对雍王的认可以及信任。
“老朽这般做,亦是存有私心,老朽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几日可活,故将希望寄于此,只愿能够福延子孙。”赵居仁说道。
无论是自立,还是辅佐东宫,李忱都能有自己的退路,而赵居仁已经猜到,雍王此刻返回长安,应该是要拥护东宫。
毕竟雍王有腿疾在身,而东宫又是储君,朝中大臣支持的,也是生性仁孝的太子李怏——
天圣十三年夏,陆善回到范阳后便借出兵攻打奚为由,整顿兵马,四月,陆善率军大败奚军,并俘虏奚王李仁越,命人将其押送至长安。
皇帝大喜,降下封赏,并在百官跟前夸赞陆善的功绩与忠心。
同年五月,李忱回到关中,关中去年水患,而今年却又逢大旱,滴雨不下,造成大饥,作物颗粒无收,自去年至今,饥荒越渐恶劣。
李忱看着关中的景象,比去年在中原时见到的,还要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从江南一路西行,官道上全都是逃荒的百姓,有些还会因为太饿而将李忱的马车围困住,她无法救助这么多灾民,只得在救济了一部分后改走了其他的路。
六月一日,当李忱踏入长安之时,天降异象。
明明马车方才在城外还是艳阳天,这刚一入城天色就暗了一半,犹如夜晚一般。
光明逐渐散去,仅剩的月光,支撑着夜晚的黑暗。
“快看,天狗吞日。”
“天降异象,天降异象。”
此时,最为忙碌还是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局,日食自古就有,只是不懂天文的百姓,便将关中的饥荒与日食关联在一起,以为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六月,乙丑朔,日之有食,不尽如钩。”太史令用天文仪器观测,并命人记下日食。
朝中一些官员发现天暗后,也纷纷从公廨走出,他们看着被吞噬的太阳,忽然有人被刺瞎了眼睛,慌张的大喊大叫。“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直到同僚合伙将他按住。
“快请太医。”
他们也将关中出现的饥荒以及各地的灾情联系在一起,而今天子闭目塞听,重用胡将,看见日食,遂人皆忧虑,以为是亡国之兆。
“天狗蔽日,这是有贼人,要篡我汉家山河啊。”
苏荷将李忱搀扶下马车,看着天空那轮被吞噬掉一半的红日。
“这是什么?”苏荷对这样的天象感到很是差异。
“日食。”李忱回道。
“日食?”苏荷半眯着眼睛,太阳虽被遮蔽了一半,却仍然刺眼,“那为何只吃下一半?”
李忱也解释不清日食只吃一半的原因,只知道史书上曾有所记载,“这是日食的一种,有关于天文的史书,将这种日食称之为,日之有食,不尽如钩,并且日食只发生在朔日。”
“这天象,好生怪异。”苏荷看着长安城中,官吏惶恐,小民乱跑,皆因这天象异常的日食。
“先回府吧,该要的礼节,还是不能少,毕竟现在,这天下仍是他的。”李忱平静的说道。
雍王的人早先就接到雍王要回京的消息,回到家中与妻子收拾了一番后,二人便入了宫。
然而皇帝正为日食而担忧,对离京一年之久的二人,归来时,眼里毫无喜色,入宫不到半个时辰,李忱就带着苏荷回到了府中,等张贵妃得知消息从承欢殿赶出,李忱早已离去。
因庆王之事,即便官吏们知道雍王回京,却也不敢登门拜访,东宫与长平王亦是。
长平王便将消息告诉了长平王妃崔瑾舟,并让她以内宅女眷的名义,代自己向李忱问安。
灞河河畔的半枝柳树早已发了新芽,从侧方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条,而王孙也如期归来。
——雍王府——
关中的饥荒本已经蔓延至长安,但由于张国忠的驱赶,便使得长安城依旧在一片繁华的虚假之中。
至于灾荒,经过皇帝的挥霍,加上官僚的贪腐,朝廷已经无力拨款赈灾。
然而宗室却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包括雍王府内,朝廷给宗王的食邑从未间断。
“长平王妃到!”
一年不见,崔瑾舟也变得内敛沉稳了许多,苏荷对她仍像以往一样热情,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阿兄这次回来,似乎比离开长安时的气色好了不少。”崔瑾舟似乎发现了兄长身上的变化。
“远离长安这种喧嚣之地,怎能不长寿呢。”李忱遂笑道。
“只可惜长安城的喧嚣,只是表面。”崔瑾舟说道。
“东宫的焦虑,我明白的。”李忱知道她的来意,于是说道,“一但战火开启,当断则断。”
“权力之争,不可讲情。”李忱又道。
“有奸人当道,又如何能断,父亲空有宰相虚衔,现在整个朝廷,可以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崔瑾舟回道。
“这天下还维持在安宁时,的确是他一人说了算。”李忱说道,“可在乱世,生死攸关之际,人人都为性命而自保,又有谁还会听命于一个市井之徒呢。”
“乱世之中,只有军权才有绝对的话语。”苏荷从旁道。
“瑾舟。”李忱又喊道,“你回去后,让舅父无论如何都要辞去宰相之位,自请到南方,出任太守。”
崔瑾舟明白李忱的意思,于是点头道:“好,我会转告阿爷的。”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长恨歌(八十七)
同年六月, 急于立下军功取信皇帝的张国忠,密令剑南留后李密率兵七万攻打南诏。
南诏王诱敌深入,坚守不出, 使李密粮尽, 士卒因瘴疫与饥饿死伤无数,无奈撤兵, 南诏派兵出城追击,李密兵败被擒, 全军覆没。
张国忠得知消息后大怒,只得将战败的军情隐瞒,并伪造捷报呈于皇帝。
后又增派兵马讨伐南诏, 皆败, 前后死伤数万人,张国忠仍伪造成捷报。
各地捷报频传, 龙颜大悦,便又赏钱数万张国忠,并于宴上夸赞张国忠选将的才能。
“朕有右相辅佐, 今后可以无忧矣。”
百官都知道实情, 却因为皇帝对于张陆二人宠爱, 与害怕张国忠的权势,而没有人敢告诉皇帝真相。
宴后, 皇帝返回内廷, 他坐在步辇上,面红耳赤的向冯力说道:“朕现在老了, 做事总是力不从心, 如今朝事有宰相, 边事有诸将, 夫复何忧。”
憋了许久的冯力,听到皇帝如此荒唐之言,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叉手说道,“老奴听闻云南丧师数万,而今边将又拥兵太盛,大家将何以制之?老奴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又何谓无忧也?”
皇帝听后沉默了良久,“大家…”冯力欲再劝。
皇帝抬起手,是不愿再继续听下去,“卿不要说了,让朕好好想想。”
然而冯力不愿皇帝一错再错,一有机会便从旁劝谏,希望皇帝能够及时清醒,否则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天圣十三年六月下,左相崔裕上表请辞,皇帝不允。
至七月,继干旱之后,京师突降大雨,引发了水灾,使得太极宫多地被水淹没。
太极宫地势低洼,洪水突然而至,导致各宫有宫女宦官被淹死,当皇帝看到太极宫的景象时,嘴里细细碎碎的念道:“天降凶兆,一定是宰相失职的过错。”
皇帝便以水患是因宰相失职,才惹怒天神,降下凶兆,遂罢免左相崔裕,将其贬至地方。
左相空缺后,皇帝又想以兵部侍郎温冀代之,然温冀为陆善党羽,很快就遭到了张国忠的反对。
张国忠从皇帝曾经王府的属官中挑选出性格柔和便于控制的大臣推荐为宰相,获允。
然而干旱之后突然降下的大雨,一下便是数月之久,使得京师各地水灾不断。
自太极宫多处宫殿被淹后,皇帝便越渐担忧这雨水是否会影响百姓的生存。
张国忠为使皇帝开心,遂命人报喜不报忧,因去年有地方太守想要如实上奏而被张国忠拷问之事,此后便再也无人敢向皇帝报奏实情。
就连皇帝喊来官员问话,他们也都是异口同声的只报喜。
皇帝无奈,只得望着大殿外的大雨,询问自己最信任的宦官,“淫雨不已,卿常出入宫第,天下百姓可还安宁?”
冯力低头不语,皇帝失去耐心,遂道:“卿不用顾及其他,有什么事都可以尽言于朕。”
冯力站在一旁,叉手道:“自大家将大权假手于宰相,退居后宫,导致赏罚无章,阴阳失度,所以群臣不敢直言,臣又何敢言。”
冯力的话揭露了朝廷的现状,皇帝听完后陷入了沉默。
他低着头,侧躺在卧榻上,背靠着玉制的凭几,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冯力,只是抬头静静看着窗外,此时的长安城,正被一片乌云所笼罩,天空在咆哮,暴虐的狂风席卷而来,它怒号着,就像在告诉人们,它即将摧毁这座城。
殿门与窗户都被这肆虐的狂风吹出了巨响,皇帝只是呆滞的看着,一言不发。
旁人的话,他也许不会相信,但是冯力,是跟随他最久的近侍,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崔裕走了吗?”皇帝忽然问道。
“黔中郡太守崔裕月初时就走了。”冯力回道。
“新任的宰相,曾是我的属官,我知道他的性格与之前的程希烈一样软弱。”皇帝说道,“地方有没有贤良之人可以为相?”
“老奴听闻河东郡太守、河东道采访处置使卫陟,温文尔雅,才识器度一流,素有贤名。”以为皇帝终于醒悟的冯力,便尽自己所知向皇帝推荐道。
“卫陟,吾记得他,他与其弟卫斌都因卫坚一案而贬去了地方,当时还有官员替他求情。”皇帝说道,“崔裕辞去相位之时,也向吾推荐了他。”
“卫陟有相才,可堪大用。”冯力说道。
太子已与太子妃卫氏离绝,而长平王非卫氏所出,所以太子与卫氏一族没有了关联,对于卫氏一族的子弟,皇帝便又放心了下来。
“启禀圣人,右相求见。”宦官踏入殿内叉手道。
“让他进来。”
张国忠脱下鞋底满是黄泥的皮靴,抖了抖紫色公服上的雨珠方才入内。
“臣,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张国忠跪伏道。
腰后金玉蹀躞带下悬挂的金鱼袋已被雨水染湿,皇帝抬了抬手,“平身吧。”
张国忠躬着腰起身,皇帝遂吩咐左右,“赐座几。”
宦官拿来坐垫与木制凭几,张国忠遂叉手谢恩,“谢圣人。”
“卿冒雨而来,可是有急事?”皇帝问道。
张国忠旋即拿出进奏院专程的奏疏,“陇右进奏院呈陇右节度使哥舒撼奏疏。”
冯力走下台来将奏疏转呈皇帝,皇帝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哥舒撼上奏,想在去年攻下的九曲之地重新设置洮阳、浇河二郡,并于两郡建立宁边、宛秀、金天、武宁、耀武、天成、振威、神策八军,以临洮太守、云麾将军成如璆兼洮阳太守,充神策军使,卿以为呢?”
哥舒撼此举,是想要扩充吐蕃边境的守军,而所奏人选也皆为自己的心腹。
对此,作为一条线上的张国忠自然是支持的,“黄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就是汉土,如今西平王成功收复,便也该复置郡县,吐蕃人奸诈,陇右的边防不可松懈。”
“八军中,宛秀军这个名字太过小家子气。”皇帝说道,显然他已同意哥舒撼所奏,“西平王为国朝收复疆土,屡战屡胜,便作威胜军吧。”
“陛下圣明。”
张国忠离殿之后,一名侍奉于皇帝左右的近侍偷偷上前,将适才殿内皇帝与冯力的对话告知。
在得知左相崔裕罢相之前竟然推荐了河东太守卫陟继任宰相,包括内侍监冯力也在劝说皇帝,张国忠的脸色变得很是阴沉。
因为河东郡在陆善的管辖范围之内,那么卫陟就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人。
陆善已经获得了滔天的权势,拥兵甚重,他又岂敢让不属于自己势力的人成为宰相来制约自己——
天圣十三年十月冬,在关中大饥之年,皇帝仍然大张旗鼓的带着内宫妃嫔与百官前往华清宫。
十一月时,尚书省六部开始整理清算一年的政务,其中吏部进行对官员的考核与评判,而在选官的过程中,皇帝果然向张国忠提起了河东太守卫陟,以及另外一个人,吴郡太守赵居仁。
十一月下旬,河东太守卫陟入考华清宫,通过了所有的考核,皇帝亲自召见他,并夸赞了他的才华。
然而却受到张国忠的忌惮,于是找到了皇帝身侧新上任的谏官吴相之,恰好又是河东人,曾做过大理寺评,于是以御史一职为条件,让其弹劾河东太守卫陟。
吴象之遂上疏弹劾卫陟行贿谋取官位,皇帝对卫陟寄予厚望,起初是不相信的,所以命御史台对卫陟进行审讯,而主审官恰好是御史中丞温冀。
原本有望成为宰相的卫陟,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
——御史台——
“伯父。”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囚牢中的卫陟回过头,却发现来人很是眼熟,“你是怎么进来的?”原来是在族中并不起眼,只会仰仗家族作威作福的侄子。
“伯父这话说的,我是您的侄子,自然是来探亲的。”
卫陟挑起眉头,卫氏一族显耀至极,本以他的出身可以获得入仕的机会,然而卫陟见他不务正业,遂将门萌的资格剥夺,给了自己次弟儿子,也正是这一点,卫陟遭到了侄子的记恨,“你会如此好心?”
侄子邪笑道:“当然,我可是您的侄子呀。”
“是谁差你来的?”卫陟质问道,因为御史台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谁差我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伯父您很快就要死了。”侄子说道。
侄子的话让卫陟很是惶恐,“你胡说什么,我是清白的。”
“伯父难道还不明白吗?”侄子冷笑道,“您触碰到了权臣的利益,他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吗?”
“你?”卫陟看着自己的侄子。
“如今能救您的,只有另一个人。”侄子提醒道,“主审官是温冀,他可是那个人在朝中的心腹。”
“是御史中丞让你来的?”卫陟问道。
侄子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既然您已经触犯了右相,不如倒靠东平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侄子的话,让卫陟陷入恐慌,为官多年,一直遭受排挤,如今有了拜相的机会,却仍然是奸臣当道,走了一个李甫,又来一个张国忠。
他在狱中想了一夜,最终在受审之时,因心中的恐惧,于是在情急之下贿赂温冀,想要求东平郡王陆善相救。
然而正是此举,让张国忠阴谋得逞,吴相之再次上疏弹劾卫陟与御史中丞吉温勾结,欲谋陷朝廷,张国忠更以高官厚禄诱使卫陟的族侄作为人证。
皇帝得知后大怒,将卫陟贬为昭州平乐尉,而吉温冀也被调离出京,贬为澧阳长史,拾遗吴相之因揭发有功,迁为殿中侍御史。
陆善得知此事后,便派人赶往长安替温冀诉冤,张国忠趁机进言卫陟与温冀都是陆善党人,又向皇帝从旁进言,陆善意欲谋反,然而皇帝只是将陆善的诉冤搁置,至于谋反事,一概不听。
作者有话说:
翻开历史书,其实不是杨国忠太聪明与阴险,而是皇帝太蠢,以及不够勤快,但凡勤政一点,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又拿他老了当借口,作者菌是真会瞧不起,老了还能玩女人,年年都跑去华清宫游玩呢。
所以人老了,他的精力就只能支持玩乐,不能支撑勤政了?
第134章 长恨歌(八十八)
在一次次进谏, 河东节度使陆善与其部众密谋反叛谋,皇帝却都不听从,反而越来越信忍后, 张国忠终于忍无可忍, 遂使激将之法,暗中将陆善在朝的眼线通通找出, 并利用自己掌管吏部的权力,一一排除, 欲以此让陆善恐惧,从而加快造反,便能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陆善留于长安的长子, 也被张国忠安排人手监视, 并极力撮合与太子李怏之女的婚事,是想将陆庆宗作为人质, 永远留于京师。
——华清宫——
李忱回京后,并没有干涉朝中任何事情,包括张国忠所做一切加快陆善谋反之事, 十月冬皇帝游华清宫, 命雍王从幸。
华清宫的瑶光楼内正在举行一场宴饮, 赴宴的都是皇室宗亲,以及外戚张氏五家。
李忱在宴上, 看见自己的姊姊, 万春公主与右相的幼子鸿胪卿张珀坐在了一起。
于是这才想起来,在她离去的一年里, 皇帝已将万春公主下嫁给了鸿胪卿张珀。
张珀的名声, 李忱素有听闻, 虽是张国忠之子, 但行事却不似其父,所以聪明伶俐的万春公主才会愿意下嫁给他,如今二人并坐在一起,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了。
东宫此次从幸的人,除了太子的长子,还有其次子,南阳郡王李溪。
皇帝身侧坐着的,自然还是张贵妃,就在李忱抬头时,恰好与张贵妃对视了一眼。
张贵妃的脸上虽有笑意,然而眼神里却透露着无法诉说的悲伤,皇帝的恩宠对于她而言,不过是煎熬与折磨。
然而皇帝看不到这种情感,自以为言听计从,将所有的宝物与珍玩赏赐下去,就能像内宫中其她妃嫔一样,得到她们的真心。
李忱将视线挪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旁的苏荷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或许,你可以去与她见上一面。”
“听闻十三郎去年离京时,去了中原。”孝真公主忽然在宴上提起了雍王的事。
雍王离京众所周知,以及她前往中原所做的一些事,唯独一直退居在内宫的皇帝不知道。
孝真公主借与弟弟李忱关心之语的话,将一旁的张国忠惊得不轻。
因为雍王的事一但泄露,那么他在中原的罪行也将暴露无遗,他费尽周折才将这些事瞒下。
李忱也知道,孝真公主此言,是想借她打压张国忠在朝的嚣张气焰,除此之外,还能让皇帝疏远她。
“十三郎去了中原?”皇帝听后果然重视了起来,他挑眉看着李忱。
李忱艰难的从席座上撑起身体,尽管有苏荷搀扶,但依旧不能站稳,“小心。”
李忱因无力的双腿差点载倒,幸而有苏荷,他向皇帝行礼,如实的交代了自己的去向,“臣去了江南,只是途径中原而已。”
“江南?”听到江南二字,皇帝眯起了疑惑的老眼。
“朔方的冬天太过寒冷,雍王有腿疾,所以妾身带着雍王去了江南过冬。”苏荷向皇帝解释道。
皇帝身侧的冯力也弓腰提醒道:“去年冬,朔方有雍王的上奏,其中内容便是雍王要前往江南之事,但是大家去了华清宫,所以一直搁置着没有看。”
很显然,皇帝已经不记得此事了,但观李忱的状态,与离京时无异,便又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江南可是好地方。”张国忠旋即说道,“东靠大海,每年产海盐数万旦。”
既然已经开口提及,孝真公主又岂会罢休,“十三郎只是途径中原,就能引起如此大的动静,想来在江南也是的吧?”
孝真公主的话彻底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张国忠想要开口撇开话题,却被皇帝怒视。
“雍王在中原做了什么?”皇帝问道众人。
事情过去了一年之久,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当时,如今再提起,李忱也有了应对的方法,便不怕自己在中原的事情被皇帝知晓。
而孝真公主在此时提及,也让张国更加确信,李忱的作为乃是受东宫指使。
其他人都低头默不作声,只有孝真公主与张国忠在对峙,李忱便主动向皇帝说道:“臣途径中原,发现官道上都是逃荒的灾民,他们围困了臣的马车,还打伤了护卫,臣见他们可怜,便将车中带来的干粮全部分给了百姓,哪知消息越传越快,灾民也越来越多,臣寸步难行,只得卖了金银器物换成粮食施舍,这才得以离开中原。”
“谁知道就是这样一件事,却在整个中原传开,这也是臣没有想到的。”李忱又道。
皇帝对李忱的话将信将疑,他问道张国忠,“你不是说庄稼的长势极好么,中原怎么会有灾民?”
张国忠旋即跪伏,“关中的大雨,导致黄河水泛滥,殃及了农田,但这只是一部分的,圣人明鉴,大唐疆域辽阔,又岂能所有地方都是丰年呢。”
“圣人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臣不想圣人为此等小事而忧虑,所以才没有上奏。”张国忠又解释道。
皇帝对张国忠的话竟信以为真,但是对于雍王,却仍存疑心,“宴后雍王留下,到飞霜殿来见朕。”
孝真公主今日本就只是试探,而张国忠三言两语就让皇帝相信了,见皇帝如此信任一个外臣,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今日皇帝当着宗室以及外戚的面如此作为,不免让李氏宗亲为之心寒。
——华清宫·飞霜殿——
皇帝喝了一些酒,在飞霜殿单独召见了李忱,与此同时,一名宦官也将雍王妃请到了张贵妃的居所,莲花汤。
飞霜殿内,皇帝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江南之事,“你去江南做什么?”
“王妃生长于满是风沙的北方,对于诗人绘画的江南景色十分憧憬,加上北方寒冷,这才想到要去江南。”李忱回道。
“只是为了游玩?”皇帝依旧不信。
“圣人既然不信,为何还要问臣呢?”李忱对于皇帝的疑心,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这是什么态度?”皇帝很不高兴。
“臣只是实话实说。”李忱态度强硬。
然而越是如此,以皇帝对李忱性情的了解,可信程度便大大增加,于是皇帝又问:“那么你在中原所做的事呢,他们说你是在收拢民心?”
事到如今,皇帝再三追问的并不是天下到底有多少饥民与李忱在中原究竟看到了什么景象,而是李忱在中原所做的那些收拢民心之事,那些皇帝以为可以危及自己权力的事。
这也让李忱明白,现在的大唐,已经看不到任何好转的生机了,唯一能够挽救的,便是更换君主。
“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受到恩惠,如果他有良心,便会懂得感恩,尤其是在快饿死之时,雪中送炭,只需一丁点的施舍,便是救命之恩,如果这样也算是收拢民心的话,那么臣无话可说。”李忱跪在地上说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些老幼妇孺饿死在路上,见死不救,那么我宁愿背上这笼络民心图谋不轨的罪名。”
“张国忠说,你在扶持太子?”中原的事暂且过去,皇帝又问道。
“臣有何能力扶持太子呢?”李忱反问,“除了雍王这个头衔,以及一副残缺的身躯,剩下的,靠雍王妃的本家吗?”
雍王妃的本家只是苏氏的偏房,而苏仪也只是一个下郡的太守,并没有什么权势。
李忱几番话下来,成功打消了皇帝的顾虑,然而对于李忱的态度与说话的语气,皇帝很是不喜,以至于从一开始,他就不想与李忱对话,所以对她的态度也一直很冷漠。
——莲花汤——
就在皇帝与雍王单独对话时,苏荷也被宦官请到了莲花汤,这座宫殿与汤池,修建得极为精致。
汤池内香气四溢,张贵妃在每次酒宴之后都会进行沐浴,因为她讨厌身上那混杂的酒气。
因为同是女子,苏荷便也没有顾虑的踏进了汤池,宦官与侍女遂将房门合拢。
苏荷顺着飘出的雾气走到池边,看到了正舀水淋在身上的张贵妃。
她没有行礼,也不在继续靠前,苏荷站在离汤池数尺远的屏风旁,将张贵妃的玉体,尽收眼底。
不得不说,张氏的身材,是苏荷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最能勾起欲望的,就连苏荷见了,也羡慕不已,更何况那些男人呢。
“你要见的,应该是她吧。”苏荷先行开口说道。
“你们两个人,见谁都一样呢。”张贵妃漫不经心的回道。
“一样?”苏荷笑了笑,“对事,或许一样,但对人,又怎会一样。”
“怎么,对人,难道我就不能见一见雍王妃了?”张贵妃又道。
苏荷没有反驳,旋即找了一张胡椅坐下,“那么,贵妃娘子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见苏荷认真起来了,张贵妃便捂嘴笑了笑,“雍王妃既能够行军作战,想必也是聪慧之人,怎会猜不到呢。”
“所以你找的还是她呢。”苏荷说道。
“不呢,”张贵妃反驳道,她看着苏荷,“天下即将大乱,雍王妃应该回到北方去才对。”
苏荷盯着张贵妃,眼里颇有敌意,但她对于张贵妃的用心,却并不怀疑。
不管她在做什么,究竟有什么企图,但对于李忱,总是极好的,好到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你的神情告诉我,天下大乱是你所期望的,陆善的事,真的与你有关吗?”苏荷挑眉问道。
张贵妃摇头,“我期望的,只不过是与普通人一样,至于天下,都是那些男人们在做主,我这个弱女子又岂能左右呢。”
“天子会如此信任他,难道与你无关?”苏荷问道。
“雍王妃觉得,如果没有我,天子就不会宠信陆善与张国忠了吗?”张贵妃反问,“信与不信,难道仅仅靠认亲,就能增或减?”
苏荷自然知道,张贵妃也不过只是个可怜之人,没有身在其位,便也没有资格多说与谴责,“我能理解,她也能理解,可是天下人不能理解,史书不能理解。”
“我不在乎,”张贵妃说道,“那些不在乎我的人,我又为何要在乎他们的看法。”
“人死后,不过一抹黄土,”张贵妃用手掌舀起一勺水,“至于后世的评价是好是坏,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呢。”
苏荷忽然明白了许尚服为她制作翟衣时说的话,或许就连自己,也没有张贵妃这般通透。
张贵妃抬头看着苏荷,提醒道:“张国忠与陆善的争斗已经到了生死的地步,张国忠为了取信皇帝,必会想办法激怒陆善,不出一年,陆善必反。”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杨贵妃应该只是那种会撒泼嫉妒心强的小女人,所以对于政治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头脑,也根本没有考虑后果(也肯定不希望安史之乱发生)
毕竟以前的时代对女人的限制太多了,毕竟向武则天上官婉儿这种女性,还是太少了。
不过上官婉儿参与过神龙政变(而且是关键性影响成败的人物)虽然武则天那么厚爱上官婉儿,但是上官婉儿相对的却没有那么忠心,因为神龙政变时,武则天八十多岁了。
第135章 长恨歌(八十九)
天圣十三年十一月下旬, 皇帝携百官返回长安,此时各地朝贡的使臣皆已来到京师,等候正旦的大朝会。
同年十二月, 户部将各郡统计的户数与人口, 进奏皇帝。
户部尚书脸露喜色,如邀功一般进殿奏道:“天圣十三载, 甲午马年,大唐户部奏, 国朝有郡三百二十一,县千五百三十八,乡万六千八百二十九, 户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 除去佃农、隐户、奴仆、士卒、僧道、外族不纳入户,国朝人口共计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人, 自开朝以来,人口总数达到之最,比太宗在位时的最高人数足足多了四千万。”
户部尚书将手中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当皇帝听到那个最字之后, 仰头大笑了起来。
见龙颜大悦, 一旁的右相张国忠与新任左相卫素一同叩首贺喜道:“恭贺圣人,开创天圣盛世。”
“既然人口一直在增长, 那么又何来的大灾呢。”皇帝笑道。
“都是那些人的恐吓之语, 他们见不到圣人,于是散播谣言。”张国忠趁机说道。
户部统计的数字, 让好大喜功的皇帝很是开心, 不仅重赏了户部官员与宰相, 还在蓬莱阁中设宴, 想要与内宫妃嫔以及宗室外戚共同分享这盛世的喜悦。
入宫的马车上,苏荷掀开车帘,看着引入眼帘的繁华都城。
“五千万…”李忱嘴里不停的念着户部上奏的人数,“一但战争开启,这五千万人,还能剩下几成呢。”
苏荷回过头,她不理解的问道:“关中与中原的饥荒,以及边境的战争如此惨烈,为何人口还是骤增的?”
“为何会饥荒,又为何会□□,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朝廷的上层最容易忽视的问题。”李忱说道,“历代都以繁衍生息最重,然在土地固有的情况下,若是人少而田地多,人皆有耕,而人口骤增会导致无法分得相应的田地,太宗之时,人口只有一千万,所以每个人到成年之后,都会分到相应的耕田,但随着人口不断增长,国家已经没有那么多田地了,但是税收却按人口增长一分不少,这样一来,一个家庭,只要遭受一点波折,便足够毁灭,比如被朝廷征走壮丁,那饥荒与暴·乱也就随之而来。”
“大的战争只发生在边境,而中原地区太平了数十年,只要没有太大的暴.动,人口便不可能不增而减少的,任何现有的天灾,都没有战争恐怖。”
苏荷并没有见过很大规模的战争,而跟随父亲去的,也只是小规模的抵御侵袭,“最大的战争是什么?”
“朝代更替。”李忱回道,“始皇帝一统时,秦人口有三千万,经秦末之乱,至西汉开国,人口便只剩下千六百万,经过休养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至武帝时,又因频繁的战争导致人口下降,一直到西汉后期,昭宣中兴,汉朝人口极速增长,至汉末,平帝元始二年,达到五千七百万人。”
苏荷对于史书上所记载的这个人口数字,从来没有在意过,然而再听到李忱说出时,彻底震惊,“一次朝代更替,竟死了全天下一半的人吗?”
“五千七百万,岂不是比如今还多?”苏荷又道。
李忱摇头,“王莽篡汉,导致新朝末年天下大乱,汉光武帝建武元年时只剩二千八百万人。”
“又是一半。”苏荷皱眉,她明白李忱的意思。
因为大唐正在面临一场自开国以来,最大最致命的浩劫,太平已久的中央朝廷,就像一只病弱的老虎,而它面临的敌人,是已经蓄谋了十年之久,逐渐成长为壮年的狮子。
“东汉至汉灵帝光和七年时,汉人已恢复至五千五百万人,然东汉末年战乱不休,三国鼎立不断征伐,最后仅剩八百万人,一直到晋太康元年才恢复到一千六百万。”
李忱的话,让苏荷彻底呆住了,“五千万人就剩下八百万吗…”
“这还不是汉人遭受的最大劫难。”李忱说道,“汉人真正的劫难,是在西晋八王之乱时,塞外胡人入侵中华。”
“五胡之乱。”撑着下巴认真听讲的苏荷忽然举起了她藏在礼衣广袖中的手,“是不是?”
李忱点头,“匈奴、鲜卑、羯、羌、氐为所谓的五胡,然而实际入侵中原的外族,远不止这五个部落,这些胡人在中原称王称帝,并肆意屠杀汉人,五胡之中,尤数羯族最为毒恶,他们行军作战,从不带军粮,而是将俘虏来的女人当做军粮,宰杀烹食,他们将汉人中的妇人称为汉猪,年轻女子称为双脚羊,幼女则称小肥羊,他们觉得汉人女子肉质鲜美,于是派士卒专门捕获汉人女子食用,食用不完,便扔到胡市上与牛羊一起售卖,这段时间里,汉人急剧减少,最后只剩下四百万,临近死绝。”
听到李忱的描述,苏荷恶心的差点吐了出来,她挑起眉头,十分憎恶的说道:“就算非同一族,但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人以人为食…就不害怕么。”
李忱摇头,五胡乱华的凄惨,仅凭借史书的几句话就能让人毛骨悚然,可想而知,当时的汉人,尤其是汉人女子,被抓入军中,受到欺辱之后还要面临被当做牲口一样宰杀,那时的汉人终日活在胡人入侵的恐惧之中,被他们视作牛羊,“天底下没有比人更凶残的东西了,若没有冉闵的灭胡令,我汉人,恐绝已。”
五胡乱华,苏荷也听父亲说过一些,但知道的并不详细,如今从李忱嘴中听得,才明白这灭族之祸的恐怖。
才明白,先人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五胡乱华的教训,并没有过去多久,而我们的君王,却早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惨状。”李忱说道。
“吁。”文喜架着马车来到了大明宫的建福门,示出腰符后驾车进入大明宫。
穿过宫墙夹道,至一处宫门前停下,“郎君,娘子,咱们到了。”文喜下马将李忱的轮车取下。
李忱刚下车,便碰到了十四皇子荣王的马车,荣王遂下车上前行礼,“阿兄,嫂嫂。”
一同下车的还有荣王妃与其不满周岁的嫡长子,“快来拜见雍王与雍王妃。”荣王招呼道。
对于一众兄弟,荣王最尊敬的兄长并不是太子李怏,而是眼前这位坐在轮车上的十三皇子。
“妾薛氏,身见过雍王兄,嫂嫂。”荣王妃出身河东薛氏,仪态举止都十分得体,面对雍王也颇为恭敬。
苏荷看着荣王妃怀中的幼儿粉嫩嫩肉嘟嘟的,可爱极了,不由的亲切道:“好可爱,长得真漂亮啊。”
荣王妃便说道:“嫂嫂与兄长将来若是生了孩子,想来应是才貌双全。”
“他叫什么?”李忱问道荣王。
“圣人赐名伉。”荣王回道,“我推兄长入内吧。”
“好。”
雍王与荣王两家来到太液池, 此时太液池畔,已有不少宗室在等候圣驾,还有十六皇子颍王与其怀有身孕的颖王妃。
荣王刚推着李忱来到太液池,便听见一声叫唤,从池边传来,“阿兄。”
一个穿着道服的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向李忱,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只陈旧的纸鸢。
内宫妃嫔与宗室诸王公主具在,小女孩的举动,让其生母惊吓了一番,“虫娘。”
虫娘见到李忱后,便将母亲先前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
李忱并没有顾及众人的眼光,而将这个在内宫不受待见的妹妹抱起。
面带慈祥的微笑,“小丫头,好久不见。”
虫娘坐在李忱的怀中,拿起李忱送给她的风筝,“阿兄,你看,风筝还在,阿娘说今天很多人都会来太液池,像上次一样,虫娘就在想,阿兄是不是也会来,虫娘已经有…天没有见到阿兄了。”
虫娘掰着手指,却发现自己根本数不清,“哎呀,反正就是很久很久。”
李忱摸了摸虫娘的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果子,“虫娘猜这是什么?”
虫娘嗅了嗅,旋即瞪着大大的眼睛,“是饆饠吗?”
“小丫头真聪明。”李忱说道,“给,樱桃饆饠。”
众人看着这一幕,纷纷调侃道:“十三郎如此喜爱虫娘,不知道人,还以为虫娘是十三郎的女儿呢。”
“是啊,十三郎这般喜欢孩子,雍王府,也该要有喜事了吧。”
李忱只是看着妻子笑了笑,而她抱着虫娘的一幕,也恰好被皇帝与张贵妃瞧见。
众人纷纷侧身行礼,“圣人。”
然而虫娘见到皇帝,眼里更加开心了,“阿爷。”
皇帝只是撇了一眼,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荣王的长子身上。
宦官将荣王妃怀中的孩子抱给皇帝,皇帝看着自己的孙儿,满眼慈爱的说道:“十四,这孩子生得像你。”
皇帝于是抱着孩子进入了蓬莱阁,众人也跟随上前。
宴上,因为吴王、荣王、颖王均在这两年添有子嗣,张贵妃便接此调侃起了李忱。
张贵妃见皇帝如此喜爱荣王的长子,于是顺着说道:“这十四郎的长子都将满岁了,十六郎也即将做父亲,咱们十三郎的雍王府,也该要有动静了吧。”
宴上的人,皆知张贵妃与李忱的过往,如今张贵妃的话,让众人不明所以,不知这究竟是身为庶母的善言还是暗讽。
“几个兄弟中,可是雍王府最先成的亲,”有长公主也顺着张贵妃的话说道,“十三郎,你可莫要落在几个弟弟之后了。”
面对长辈们对于子嗣之事的调侃,李忱拉着妻子的手,极为尴尬的应付了几句,而这些,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长恨歌(九十)
天圣十四年, 在长安度过除夕与正旦之后,苏荷独自一人回到朔方。
因中原一事,导致皇帝起了疑心, 李忱便无法再离京, 而苏荷又为将门之女,私下离京恐落人话柄, 于是李忱便入宫替妻子请辞。
——大明宫——
皇帝斜靠在坐榻上,手中抱着暖炉, 气色不是很好,而今越渐年老,便越发怕冷了。
“去年才回京, 怎么又要走?”皇帝疑心道。
“若是王妃一直与臣在一起, 恐怕,臣便要时时被人说闲话了。”李忱回道, “去年宴上,姑母与长姊的调侃,臣有借口能够应付一次, 难道之后次次都能吗?”
对于李忱, 皇帝是知道的, 那天夜里,李忱的脸色, 他自然也看到了, 以她这样的身份,被询问子嗣, 任谁都会尴尬。
“十四郎与十六郎都比臣年幼, 却先后诞育皇孙, 旁人又会如何想我雍王府。”李忱说道, “是您残废的儿子,无能吗?”
雍王成婚多年,久未有子嗣,众人率先想到的,一定是患有腿疾的雍王。
“放肆!”皇帝斥道。
“雍王妃久未出子嗣,接下来,便是诸位姑母与长姊要替臣张罗纳妾了吧。”李忱说道,“毕竟在皇家,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够了。”皇帝被李忱的冷嘲热讽惹怒,“你既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就让雍王妃回本家吧,朕也落得个清净。”
“喏。”——
雍王入宫后没过多久,皇帝便恩准了雍王妃离京,得到圣意的李忱,并没有着急替妻子收拾行礼。
而是等到开春时,才送苏荷出长安,离别时,二人坐在灞河旁的一块巨石上。
苏荷头靠着李忱的肩,看着灞河上的景色,开春时节,河畔的柳树都长出了青芽。
莲花汤张贵妃的话还在苏荷的脑海中不曾忘却,在这些聪明人的眼中,长安城显然成为了一座危城。
能救这个国家的的人以及兵力,不是皇帝最信任的宠臣,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禁军。
而是那些真正守卫大唐浴血奋战的边军将士,“朔方现在没有节度使,各郡的统兵都由太守与都督负责,一但战乱开启,这个位置,必是你父亲的。”李忱向苏荷说道,“你父亲在军中多年,立功无数,却一直在太守位上徘徊,若直接越级至节度使,恐不能服众。”
这也就是苏荷为何要回到朔方的原因,“国家有那么多将领,真的会以父亲为朔方节度使吗?”苏荷问道。
“你相信我。”李忱说道。
苏荷点头,“另外,这个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父亲。”李忱又道。
“好。”
“关中现在因为先前的水患与干旱,流民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而这些流民,便是劳力与军力。”李忱继续道。
“你是说,让父亲接纳这些流民吗?”苏荷问道。
“对。”李忱说道,“至于钱财与粮食,你舅父会有办法的。”
“军资所需要的粮食与钱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苏荷说道,“上次中原赈灾,舅父运了那么多粮,这次…”
商人一向奸诈唯利是图,苏荷清楚舅父曾万福是什么样的人,李忱遂笑道:“这几年,他用着皇亲的名号,在长安商行行走,并还与长安的首富做起了生意,将产业扩至江南,怕是已经累积了不少钱财吧。”
苏荷听懂了李忱的意思,“我明白了。”然而她仍旧放心不下李忱一个人在长安。
“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苏荷问道。
李忱拍了拍妻子的手,宽心道:“现在尚未大乱,所以我在长安并无危险,若是陆善真的造反,范阳距离京师千里之遥,况且还有险要的潼关,所以七娘大可放心。”
苏荷想了想,九原离京师明显更近,就算京师以东各郡不堪一击,大规模的军队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奔袭千里。
二人相拥了一会儿,而后李忱伸手从柳树上折下半根枝条相赠,“七娘因我而困,自至长安始,你我未曾分离,而今离别,亦非离别,兵强马壮的北方,才是你要去的地方,希望再见时,七娘会回到那个纵马奔腾,无拘无束的七娘,届时,我该要称呼一声,苏将军。”
苏荷拿着柳枝,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明白此时若不离京,恐再难有机会离去。
“等我。”
李忱送苏荷至灞桥,“驾!”苏荷跨上马,带着青袖,二人向北方官道驶去。
李忱坐在桥头,看着马蹄卷起的烟尘逐渐将自己的妻子掩盖。
李忱呆坐了许久,一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文喜看了她许久,上前提醒道:“郎君,娘子已经走远了。”
李忱轻叹了一口气,她并没有因为苏荷的离去而过多的伤感,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二人便会再次团聚。
压城的乌云已经越来越逼近城池,而这个腐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国家,再也经不住任何风雨了。
“走吧,还有人在等我呢。”李忱转动着轮车来到马车旁。
“人?”文喜不明白。
“是啊,一个有野心对我虎视眈眈的人,”李忱回道,“对于出身将门的雍王妃,离开长安,她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苏荷离京之事,被孝真公主安插的眼线看到,孝真公主这才知道,不久前李忱突然入宫,是替妻子向皇帝辞归九原。
而今前朔方节度使阿思不早在前年就已被陆善暗中陷害,被迫率部叛唐,又遭到追杀,于是只得率部投靠突厥,天圣十二年,突厥首领将阿思不与他的妻子儿女一同交出,押回长安,同年阿思不被杀,其妻女充为歌伎。
于是从那年开始,一直到今天,朔方都未有正式的节度使上任,而苏荷的父亲与叔伯都是将领,苏仪更是九原郡的太守,在朔方数十年,虽职权不大,但在军中也颇为有声望,否则太子李怏不会如此力荐他。
苏荷在这种时候回到朔方,可想之而知她要做的是什么,笼络北方军将,暗中为抵御反叛做准备。
在孝真公主看来,朝廷如一盘散沙,一击即溃,陆善又拥兵太盛,常年作战于北方,兵强马壮,攻破两京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
太子想笼络苏仪,这本没有错,但孝真公主却认为,他用了一个十分愚蠢方法,倘若苏家成功,必能借此乱,扬名立万,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又或者,借势力扶持新的君王,而雍王作为他的女婿,毫无疑问是首选。
李忱刚回到长安,就被人拦住了去路,文喜本想开口大骂拦路之人,但为李忱所止。
旁边就是茶楼,孝真公主静坐在一张矮榻上,那案上的茶已经凉透,似乎等了很久。
李忱从怀中拿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子,金子上缺了一个剪开的小角。
她推着轮车靠近,将金子放在了案上,缓缓说道:“这一眨眼,便过去了整整五年之久了。”
随着孝真的野心暴露,姊弟二人逐渐成为了敌对,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孝真公主,显然将聪慧善于谋略的李忱也视作了沙子。
而今,二人看似目的一致,都在辅佐东宫,但是孝真公主却不以为然,并将李忱当做潜在的最大威胁。
“曾几何时,我将你视作最亲善的弟弟。”孝真公主说道,“可是我想错了,自从六郎被皇帝无端猜疑,并狠心杀害后,我便再没了弟弟,也没有了可以信任的亲人。”
“阿姊这话,就不怕长平王听到之后而伤心吗?”李忱问道。
“一个合格的帝王,又怎能为情所困,长平王会明白的。”孝真公主说道。
李忱看着孝真公主,挑眉问道:“阿姊所说的帝王,真的是指长平王吗?”
孝真公主回瞪着李忱,但没有回话,似乎原本坚定的答案,有所动摇。
“你让雍王妃回到朔方,是为大乱之后,起义做准备么?”孝真公主转开话题问道,“在这种时候,皇帝还能放你的妻子离京,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
李忱身上有太多的迷点,让孝真公主无法猜透,“你有崔贵妃留下来的人脉与声望,还有张贵妃那样可以操控与左右天子与权势的红颜知己,我不相信,你对帝位,没有半点心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忱回道,“可是每个人的私心,都不一样。”
“王妃回朔方,的确是为筹备应对边将造反之事,在这短短十余年之中,节度使的设立,使藩镇势力骤增,几乎要压过朝廷,看看现在的中原各郡,还有谁愿意抵挡,敢抵挡,能够抵挡边镇十几万的精锐之师。”
“好一番,为天下大义的说辞。”孝真公主对李忱的话不为所动。
“不管我说什么话,阿姊都不会相信,”李忱转动轮车向门口离去,“所以也不必浪费口舌。”
孝真公主对于李忱的举动,有些生气,她看着李忱往门口走去的背影,“若我败了,将来史书上,会证明我的猜测。”
李忱停下,她微微侧头,“长平王以真心待你,甘愿为你利用,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得到你一丁点的恻隐之心吗?”
作者有话说:
孝真公主的疑心其实也没有错,女主也不是那种大圣母。
只是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在皇帝在位时夺嫡的(皇帝太长寿了)东宫才是正统,这不是一点点民心就可以覆盖的。
孝真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同时被杀的三子中的一个)
第137章 长恨歌(九十一)
天圣十四年, 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晨一大早,一名身穿绯袍头戴幞头的官员手持敕书登上了丹凤门。
金色的霞光穿透云层, 照在了大明宫的城墙之上, 折射的金光刺得行人睁不开眼。
城楼下,密密麻麻的都是行人, 还有各种车马,一声晨钟盖过了嘈杂的喧闹。
通事舍人将敕书展开, 缓缓念道:“天圣十四载,乙未羊年,正月十五…金吾驰禁…”
这一年的上元节, 长安城还与往常一样热闹, 长安、万年两县各自办着灯会。
达官显贵云集于东市与各个道观寺院,而西市则多为胡人, 鱼龙混杂。
体型健硕的胡人,身披昂贵的孤袄,有的还带着假面, 他们成堆的出现在西市, 左顾右盼的找着什么。
然而长安城的热闹, 在今年却潜藏着未知的危机,远在范阳的东平郡王, 在这一年正旦与上元都没有入京朝贡, 但却安排了人马,偷偷潜入长安, 暗中与线人联络。
经过两年的修缮, 遭到损毁的兴庆宫已恢复如初, 且更加富丽堂皇, 张国忠还特地将搜刮来的珍宝当做陈设进献,以此哄皇帝开心。
兴庆宫修好后,皇帝便将今年上元节的灯会设于花萼相辉楼中。
宗室诸王与百官赴会。
马车途径拥挤的东市时,李忱敏锐的发现了异常,在这个几乎全家人都会出行游玩,观看灯会的佳节夜晚,那些带有目的的人,无论是眼神还是脸色都不一样,他们的脸上,不但没有过节时的喜悦,反而对周围的热闹十分警惕。
而这几夜,由于不禁宵夜,公廨的捕手、不良人纷纷休沐,便会使得出入坊间的歹徒与飞贼猖獗起来,尤其是在关中经历饥荒之后,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纷纷落草,成为了贼寇,而上元夜的热闹,无疑是最好的掩护,于是便乔装打扮一番,混入城中伺机行事。
若能从繁华中仔细观察,便能看见这座皇城,早已被害虫蛀得千疮百孔。
然而李忱也只能叹下一口气,对于危险,尽管有所感知,然而她也无法猜测最终,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有太多了,但毫无疑问的是,陆善手里握着的胜算,比朝廷更多。
他掌管着马政,麾下士卒连年征战,在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无不是可以以一当十的悍将。
陆善的幕府,若是召集起来,相当于一个小的朝廷,文臣武将齐全。
而这些年里,陆善积攒的财物与粮食,也远非挥霍无度的中央朝廷可比。
李忱靠在马车内,马车穿梭在千万盏灯下,将她带往富丽堂皇的宫城。
耳畔有行人夫妇的欢声笑语,也有孩童们的嬉闹,然而李忱却丝毫感受不到上元节的热闹气氛,她看着窗外宏伟的楼阁,陡峭的屋檐,还有寺院里的宝塔呆滞了许久。
李忱的眼里,同样出现了与孝真公主一样的犹豫,但最后又变为了决然。
“既无法挽留,索性…彻底清洗一遍吧,或许还能够涅槃重生。”
兴庆宫内,今年的上元节,皇帝变得警惕了许多,不但增设了城防,还加派了自己身侧的护卫,也不在上元节的这几日中随意出宫了。
由于当初修缮时,兴庆宫的血腥味太重,张国忠便用了大量名贵的香料加入朱漆中,还在每个宫殿中都栽种上了四季都能开花的花草,用来遮掩气味。
兴庆宫的刺杀案仅仅过去三年,皇帝便已经忘记当年的狼狈模样,花萼相辉楼内,歌舞升平,高兴的得意忘形的皇帝,还与群臣一同奏起了羯鼓。
除了右相张国忠与其党羽,以及张氏姊妹附和皇帝,陪同皇帝尽兴外,其余的大臣,都有着各自的隐忧。
所有人都知道陆善即将造反,却没有一个人敢告诉皇帝,而朝廷至今也没有做任何应对之举。
如果陆善趁上元夜之时起兵,那么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能攻入长安。
至深夜,尽兴于歌舞中的皇帝,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内侍监冯力与一众亲从便将他扶回交泰殿歇息,夜宴也就此散去。
张国忠于是便带着张氏三姊妹前往长安西市游玩,因为在这一夜,西域的胡商会带来大量上等的皮毛来到长安售卖。
就在皇帝与宰相相继离开后,许多官员找到了正要离去的皇太子李怏,向他诉说着自己的担忧。
“殿下,圣人对于臣等忠言全然不听,我汉家江山,恐为胡贼所窃。”
害怕宫中有眼线的李怏,自然不敢直面回答诸臣,可又没办法弃他们离去,于是安抚道:“胡贼若真有反心,圣人必会察觉的,潼关险要,诸位大臣勿忧。”
“殿下…”
“好了,若是陆善真要造反,朝廷也有应对之举。”太子李怏又道。
见太子如此懦弱不敢言语,诸臣自知也无法再问出什么,只得纷纷拜离。
众臣便想询问雍王李忱与荣王,而此时的李忱,早已离开了花萼相辉楼,并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夹道出宫,而就在她即将到达宫门时,却被一名身穿绯袍腰系金带的官员拦住。
那官员提着灯笼向他叉手,“见过十三大王。”
“卫千牛备?”李忱看着眉目清秀的卫应物,“圣人不是喝醉了么。”
一片花瓣落在了李忱的幞头上,卫应物叉手回道:“并非圣人。”
李忱由是明白,“你…”
“大王莫要误会,”卫应物回道,“娘子是那仙人般的人物,又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染指的。”
张贵妃的容貌以及才情,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正因为此,连一向厌恶女子的皇帝,都对张贵妃千依百顺。
卫应物见李忱似乎不信任,于是便又道:“下官自幼顽劣,仰仗家中权势,横行街里,然而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天子的内宫,况且家父已为下官选了一门亲事。”
李忱见卫应该慌慌张张解释,于是笑道:“卫千牛备可知,有些事,不解释,比解释要更让人相信。”
卫应物有些惊讶,“十三大王是通过什么看出来的?”
李忱没有回话,卫应物便摸了摸脑袋,“父亲替我选的亲事,我并不想要,那女子是官宦嫡女,与我一样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有名的才女,然而我却空有门第,没有真才实学,因我父亲的缘故,世人便觉得我应当也是个才子。”
“不怕大王笑话,我念的那些诗句,也不过是为了吸引长安那些闺阁中不懂诗文的小娘子。”
不得不说,在假装正人君子俘获女子之心这方面,卫应物的确是有些本事。
李忱改道推着轮车向前,缓缓说道:“读书不怕早晚,若是肯用心,后来者也能居上。”
卫应物上前主动推起了李忱的轮车,回道:“读书对下官而言,还是算了吧,卫氏一族,家大业大,我如今这般,也挺好。”
京兆卫氏,乃当朝氏族之最盛,像卫应物这般不学无术的人,也能够凭借门萌而获得一个显耀的职位,同僚也都巴结与奉承他,因此他便更加不想读那些枯燥的书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再强大的背景与靠山,终不如自己的能力重要。”李忱说道,“当然,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说话间,卫应物将李忱推到了兴庆宫的城楼上,城楼西是长安城,东则是龙池。
看见张贵妃后,卫应物弓腰离开,张贵妃站在城楼之上,迎着西侧漕渠吹来的寒风,花瓣在空中起舞,而城楼底下是万家灯火,游人的脸上无不洋溢着尽兴而归的笑容。
李忱推着轮车上前,张贵妃的眼里明明印着无数明亮的灯火,却依旧还是那么孤寂。
“上元安康。”李忱忽然开口说道。
张贵妃为之一愣,而后笑回道:“上元安康,忱郎。”
“夜深了。”李忱道。
“上元之日,哪有夜呢。”张贵妃看着城楼底下的人说道,“你看那些人,无不是通宵达旦,尽情享受着今晚。”
李忱没有说话,静坐在轮车上,看着有些异常的张贵妃。
张贵妃边说边笑,“她们就好像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安宁的上元夜一样,所以才如此尽情。”
李忱眉头微皱,“天下不会一直太平,也不会一直战乱。”
“是太平还是战乱,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张贵妃说道,“只是永远被困与被困罢了。”
“任何事情,都有解决之法。”李忱又道。
张贵妃侧头撇了一眼李忱,几年过去,李忱从前那张少年稍显稚嫩的脸,如今已成熟也冷峻了许多。
深邃的眼睛,就像能够一眼洞穿世事一般。
“这就是解决之法。”张贵妃回道,“忱郎肯定又要说,天下人对我的的看法。”
李忱摇头,“可得解脱,绝不是世人的看法,而是自己。”
张贵妃捂着嘴笑了笑,随后向李忱漫步走近,一边说道:“如今越是相处,便越发的羡慕那丫头了,可明明是我先来的呢。”
张贵妃俯下身,在李忱耳侧轻声细语的念着,李忱的脸色极为平静,也没有闪躲。
“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李忱说道,“就像是冥冥中有所安排,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张贵妃自然知道李忱说的是谁,她直起腰身,冷笑一声,“若是我没有那道婚约,你还会如此选择么?”
“束缚我们的,终究不过是你书中那些虚伪的礼法罢了。”张贵妃又道。
“但是你不该欺骗我。”李忱说道。
张贵妃愣了一会儿,旋即失神的颤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泪光,“若是可以,谁又愿意欺骗。”
“罢了。”张贵妃垂下无力的手,她看着城楼底下的灿烂辉煌,似乎内心已得解脱,“那丫头没有什么心眼,有的只是一片赤忱,而今你能遇到这种人,又怎能说不是福分。”
张氏年长李忱些许,自从入了宫,便开始张扬跋扈了起来,也从不顾忌人言。
但不管是与雍王还是吴王,以及养子陆善与皇帝身侧的近侍之间传出的各种流言蜚语,皇帝明明知道,却都置若罔闻,一如既往的宠爱着张氏。
李忱欲要说什么,可临到张口,却又咽了回去,她向城西望去,引入眼帘的是整座巍峨雄伟的长安城,“昭昭大唐,天俾万国。”
作者有话说:
李忱不是完人哈,对于张氏,之前也肯定是有情感的,两个玩乐器的,或许是知音。(因为碍于身份,所以不会有其他的奢望)
然后张氏是一直有婚约的,所以才会入京,无论有没有婚约,李忱对她都没有想法哈,李忱比张贵妃小,所以认识的时候才十几岁。
第138章 长恨歌(九十二)
天圣十四年春, 兼任河北采访处置使的陆善以范阳节度使判官严高清为常山太守。
同年,苏荷抵达九原后,与父兄开始商议陆善造反之事, 此时, 天下人皆知陆善造反,唯有皇帝不信。
作为汉人武将, 功勋卓著的苏仪对于天子重用胡将,而自己却因奸人排挤, 一直不受重用所不满,为此,苏仪很长一段时间, 都是抑郁不得志。
直到太子李怏的巡视, 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然而这一晃, 便是五年过去了,而今等来的,却是即将天下大乱的消息, 乱世需要倚靠武将, 然而如此一来, 天下百姓就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己的族人也会遭受波及, 一时间, 苏仪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但对于苏荷所转告的雍王所说的话, 苏仪为之坚信, 并听从。
在之后的几个月中, 九原郡不断张贴出告示, 将消息散步诸郡,朔方有九原郡带头,收容天下流民,凡无家可归者,皆可入九原,并设置粥棚救济。
塞外荒漠一直都是地多人少,当苏仪的消息传出时,便有关中大量流民涌入。
在雍王李忱的提醒之下,曾万福将产业南迁,这些年来,借助苏荷嫁入皇家的势力,曾万福积累了大量财富,甚至还与长安首富王元宝结交,合伙做起了生意。
当年的赠画,也让李忱与王元宝以及钱启相交,钱启今已入仕,而王元宝的财富也越积越多,作为一个聪明的商人,王元宝的眼睛也是极为锐利的。
之所以与曾万福一同合作,不是因为曾万福这几年在商行的影响,而是他知道曾万福的背后站着雍王。
于是九原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拥有了大量的人口、粮食。
而为避开嫌疑,在收容流民之前,苏仪就写了一份奏疏通过进奏院上至朝廷。
其内容便是苏仪见到关中饿死的饥民太多,而九原人少,希望得到朝廷的许可,让九原郡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有关饥荒的奏疏自然被张国忠所拦截,忙于与陆善对峙的张国忠,正愁无法安置这些流民,如今有人愿意接下这烂摊子,又怎会不允许呢,于是他假借朝廷与天子的口气,不仅批准了此事,还夸赞苏仪的为朝廷分忧的忠诚。
天圣十四年二月,已过甲子之年的河西节度使哥舒撼忽然在治地染上风疾,皇帝遂特旨让其回京修养,并安排太医视诊。
哥舒撼患病,最急切的,还是一直扶持与保举他的张国忠。
而回到范阳的河东节度使陆善,竟也开始称病不见人,并派遣自己的使副将贺万年赴京入奏,以自己是胡人为由,无法让汉将服众,让他们完全听命,如此一来,便会导致延误战机,于是请求让自己麾下蕃将三十二人代替汉将。
而对陆善深信不疑的皇帝得知后,当即就命中书起草敕命,又命吏部给蕃将告身。
——政事堂——
张国忠为中书令,当他接到皇帝的命令后,自然是不乐意的,可又不敢忤逆皇帝,于是将消息告知了左相卫素。
当卫素得知皇帝欲下敕命给告身,答应陆善以番代汉之举后,愤怒的将笔折断,并与张国忠商议道:“陆善自担任三镇节度使以来,久有异志,如今又请以蕃将代汉将,其反意已明,明日老夫要入宫进谏圣人,如果圣人不肯听,还请右相继续谏言。”
张国忠点头,并道:“你我一同入谏,圣人定会听从。”
翌日,右相张国忠与左相卫素入宫面圣,然而在紫宸殿的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帝的身影。
无奈,张国忠只得贿赂皇帝身侧的宦官,“边将军,我等有急事要面见圣人,还望将军通融。”
只见张国忠将一包珠宝塞到了监门将军边令承手中。
“二位相公请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通报圣人。”
收到了好处后,宦官的办事效率也高了不少,没过多久皇帝便召见了二人。
正因皇帝知道他们的来意,所以才不想见他们,“吾知道二位卿是对朕的敕命有疑惑,怀疑陆善有反心是吗?”
怀疑二字说出,左相卫素当即炸了,他遂道:“陆善一人担任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手握十八万大军,而今不断向圣人索要官职、封赏,一人集军政、马政大权,如今还要让蕃将代替汉将,番将都听从他的命令,他便能够彻底掌握那十八万大军,难道他的野心还不够明显吗?圣人,这是李唐的江山,汉家的土地,绝不能让一个胡人独揽大权,不能让其以蕃将代汉将。”
卫素的言语有些激烈,惹得皇帝很是不悦,“你是在指责朕,识人不明,断送了汉家江山吗?”
卫素见皇帝发怒,当即持笏下跪,“臣不敢。”
“那你们入见,为的什么?”皇帝又问道,说话间还撇了一眼张国忠。
张国忠吓得连忙与卫素一同跪伏,卫素又使眼色张国忠,然而张国忠却因为害怕以及知道皇帝的脾气,于是不敢复谏,卫素只好叩首又道:“圣人,天下皆知陆善将要造反…”
“天下人如果都知道陆善要造反,为何只有你们两个宰相来禀报朕呢?”皇帝打断了卫素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忌惮朕宠信陆善吗,你叫朕如何相信呢。”
“去年,朕派人以珍果赐陆善的名义,借机观察陆善在范阳的情况,卿也听到了使臣回来禀报的话。”皇帝又道。“朕推心置腹对待陆善,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此厚爱,他必无异志,东北的奚人与契丹部族势力强大,除之不尽,非陆善镇遏不可,这件事朕自会考量,卿等无需多虑。”
在卫素的刺激下,皇帝竟答应了陆善以蕃将代汉将的要求,并将太子李怏的女儿嫁给了陆善的长子陆庆宗。
此举,再引朝野震惊,世人皆道皇帝昏聩不明,将汉家江山,拱手让与外族。
因为劝谏而遭到皇帝怀疑的张国忠,于是对陆善更加仇恨与忌惮。
天圣十四年三月下旬,因陆善一直称病,皇帝便以司勋郎中裴士严为给事中,巡按河南、河北、淮南诸道。
然而,以为又是试探的陆善,这一次,却以病托辞,拒绝接见使臣。
直到一个月后,使臣还在范阳没有离去,陆善只好接见。
然而见面后,陆善又以病为由,对于皇帝派遣来的使臣裴士严不但不行人臣之礼,还很是不尊敬。
同年五月,裴士严便将范阳的情况上奏朝廷,至此,皇帝才开始对陆善生有疑心,但依旧不信陆善会做出造反的举动。
而张国忠为了进一步取信皇帝,于是故意激怒陆善,加快造反的进程。
是月,张国忠命京兆尹派兵包围陆善在长安的私宅,并抓捕了陆善在京的所有门客,将之送往御史台狱秘密杀害,而后又将消息故意透露给即将迎娶太子之女的陆善长子陆庆宗——
——范阳——
“阿郎,长安大郎君来信。”老家仆将一封秘密送来范阳的信交给了陆善。
送走朝廷使臣后,陆善便不再装病,而是在范阳的私第中大快朵颐的啃食着羊肉。
然而当他看到长子的信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插入羊腿上,“岂有此理。”
私第内与他一同吃肉的,是他最信任的孔目官与掌书记两位幕府官员。
“可是大公子说了什么,让将军如此恼怒?”
陆善将信烧毁,说道:“张国忠抓了我的门客,并将他们拷问至死。”
“什么?”两个心腹大惊。
陆善越想越气,“今日他杀我门客,来日就会除尽我在朝的所有眼线,最后再杀掉我,圣人对我恩宠有加,原本还想等圣人百年之后再作打算,如今看来,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了。”
两位属官对视一眼,起身叉手道:“我等愿为大王效命,生死无悔。”——
是年六月,皇帝命礼部加快了陆庆宗与太子之女的婚事,并以赐婚为由,召陆善入京参加长子的婚礼。
心虚的陆善,害怕张国忠使诈,便以病为由拒绝入京,直至长子与郡主大婚当日,陆善都没有出现。
皇帝的遂生疑心,次月,因长子尚郡主,陆善便上表谢恩,且说明门客无端失踪,自己才不敢入京的缘由,并献骏马三千匹。
看着陆善的奏表,皇帝很是高兴,原本生有的疑心也渐渐消除,“他替朕养马,并不是为了要造反,看来之前,是我多心了。”
然而陆善献马,并非是献马,当送马的队伍准备妥当即将出发时,河南府尹却发现了异常。
陆善派人献马于天子,得到朝廷接应命令的河南府尹遂亲自前往河北。
然而当他看到护送三千匹马的队伍时,心中顿时起疑,因为光是护送的将领便有二十余人,且全都是蕃将。
而每一匹马都有两名执控夫,这些执控夫,眼神凶恶,不像是养马之人,反而像那些久经沙场的战士。
三千匹马,光是控马的马夫就有六千人,这可以抵得上六个中等折冲府的兵力了。
河南尹知道陆善的野心,于是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六千人马,一但进入长安,与陆善里应外合,可想而知后果。
于是果断将运送队伍拦下,连夜上疏皇帝,并亲自面见陆善,将献马之事暂时推移,并向陆善言明,由朝廷自给控夫将马运到长安。
并非真心献马的陆善为此感到很是不悦,于是借口三千烈马难训,朝廷的控执夫恐不能服,便提议将进马之事推迟到冬天,得到河南尹的同意。
然而河南尹的疑心,让陆善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一年冬天起事,至于献马之事,自然不会再提。
河南府尹又将陆善因朝廷自给控执夫而提议推迟献马之事如实上奏皇帝。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长恨歌(九十三)
河南尹的上疏很快就到了皇帝手中, 当当皇帝看到奏疏上所陈奏的事后,这才幡然醒悟,他开始怀疑陆善是否真的有反心。
“我本以为陆善献马, 端的是一片忠心, 却没有想到竟会如此。”皇帝将奏疏撕毁,拍着桌案愤怒道。
右相张国忠见皇帝对陆善起了疑心, 欣喜若狂,为了让皇帝进一步确信陆善谋反之事, 于是命御史进谏弹劾,揭发去年代替天子前往范阳赐柑的中使傅璆琳。
“圣人,侍御史吴相之求见。”宦官入内通报道。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本想拒见, 张国忠遂道:“御史此时进见,怕是有要事要奏。”
皇帝于是接见了吴相之, 吴相之入殿,持笏参道:“圣人,臣有奏, 臣要弹劾内侍监宦官傅璆琳, 于去年出使范阳, 收受贿赂,从而为陆善美言, 隐瞒事实。”
旋即吴相之便将一本册子呈上, 由于得到了大量的财物,傅璆琳便开始肆意挥霍, 不仅在万年县买了宅子, 还在城南买了园林与田地。
而这些, 远不是一个宦官仅靠俸禄就能供养得起的。
吴相之的话, 让皇帝彻底震怒,“冯力,冯力。”
不到一刻钟,傅璆琳便被内侍监的宦官押至紫宸殿。
老态龙钟的皇帝斜靠在龙椅上,而殿内还有右相张国忠以及御史。
知道事情败露后,傅璆琳跪在御前连连磕头,“圣人饶命,圣人饶命。”
“傅璆琳,还不快如实招来。”张国忠怒斥道。
傅璆琳吓得埋头不起,颤颤巍巍的哭道:“是小人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为陆善那等乱臣贼子所迷惑。”
“陆善在范阳究竟做了什么?”皇帝问道。
“小人奉旨入河东,没想那边军戒备森严,臣以天子使者也不得入,需节度使手令方可,边镇将领,只知东平郡王而不知有朝廷与圣人。”傅璆琳磕头说道,“臣只隐瞒了此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臣所言句句属实。”
“若是陆善没有它心,真的向傅璆琳所说一片赤诚,那么他身为节度使与郡王,又为什么要贿赂一个阉人呢。”张国忠向皇帝说道。
皇帝盛怒,但他怒的却是宦官对他的欺瞒,“平日里,朕待你们不薄,哪一朝的宦官能有你们这样的地位呢?而今却遭受尔等欺瞒。”
“圣人饶命啊,圣人饶命!”傅璆琳不断磕头求饶。
皇帝愤怒的眼里满是杀意,“来人,把他拉下去,乱棍打死。”
“喏。”
“不要,不要,”傅璆琳恐慌的挣扎着,“圣人,圣人…”
傅璆琳被宦官架出紫宸殿,随后便有几个执杖宦官手持棍棒。
“冯爷,冯爷!”傅璆琳挣扎着跪在冯力膝前,“求求您看在小人自小跟从您,侍奉了您多年的份上,救救小人吧。”
傅璆琳得了好处,也没少进献冯力,所以冯力对他的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事泄,他也无能为力,“平日里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如此胆大包天,你所犯的罪,乃是欺君之罪,你叫我如何救你呢?”
“圣人最信赖冯爷,只要冯爷肯,就一定能够,小人愿意把所得的所有东西都献给冯爷。”傅璆琳不停的磕头道。
然而冯力却是缓缓摇头,旋即背对着挥手道:“圣人有旨,此贼欺君罔上,今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喏!”
傅璆琳大瞪双眼,拼命挣扎道:“冯爷,冯爷,冯…”
只不过几棒功夫,那傅璆琳便倒在了血泊中没了生息,而他的双眼还死死盯着紫宸殿。
然而杀了傅璆琳泄愤后,皇帝怒气依旧未消,他倒在椅子上,声音沙哑的连连说道:“阉人误我,阉人误我。”
“阉人误我啊。”
此时冯力进殿宽慰道:“傅璆琳是贪心之人,但也仅是他一人而已,内侍监乃大家所置,忠心者甚多。”
皇帝看着冯力,痛心的问道:“你相信陆善造反吗?”
冯力不言语,因为即使是河南尹的上疏与傅璆琳接受陆善贿赂之事泄露,也仅仅只是动摇了皇帝对陆善忠心的信任,“朕如此推心置腹的待他,将天下能够封赏的都给了他,朕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有这般好,乌鸦尚知反哺,朕不信他会如此无情。”
皇帝的信任并非没有道理,原本陆善的谋划,是在皇帝驾崩之后起事,然而皇帝同样宠信的张国忠却在日□□迫他。
“圣人担忧东平郡王是否像他们所说的有反心,只因没有实据,所以仍不敢相信,而今已至秋,不日临冬,东平郡王久病不朝,圣人可再派中使至范阳,以十月华清宫汤所为由,命东平郡王入朝,若是他奉诏来到长安,届时便可将其控住,收回兵权,若是不奉诏,则说明其反心,朝廷便要早做打算。”
皇帝听从了冯力的建议,又派宦官为使,携自己亲自御笔的手诏至范阳宣召——
天圣十四年,八月。
中使携天子手诏至范阳,陆善派其子出城相迎。
陆庆绪对宦官一向傲慢无礼,对于天子派来的中使也是。
中使骑在马背上,并没有要下马礼拜眼前这个官阶比自己大的边将次子的意思。
“范阳节度使陆善呢?”中使挺直腰杆十分硬气的问道。
陆庆绪抬头看着瘦骨嶙峋,其貌不扬的宦官,挑眉回道:“阿爷卧病,不能亲自出城相迎,所以才派我来。”
“卧病?”中使皱眉。
不愿抬头与使臣说话的陆庆绪遂上前,“我来为中使牵马。”
然而他刚抓握到缰绳时,那奔袭了一天一夜的国马竟直接跪地倒下,将中使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哟。”中使的惨叫引来了军中人马的哄笑。
“你!”中使抬头看着陆庆绪,想着如今是在他人的地盘之上,于是忍气吞声的爬起。
来到陆善的私宅,中使诧异的看着这座堪比宫城的宅邸,琳琅满目。
“这呢。”带路的陆庆绪对中使极为不耐烦。
中使来到内院,听见了许多女人的欢笑声,陆庆绪带着他来到了陆善的房间。
“阿爷。”
陆庆绪挥了挥手,左右退下,只剩中使与他独处。
中使拿出皇帝的手诏,写在一张黄娟布上,“天子手诏。”
然而陆善即使听见与看见了,却仍卧于榻上不起身,也不跪拜,“我身体有疾,无法下床,望圣人宽宥。”
中使没有说话,天子手诏如天子亲临,而陆善却以病为由不行任何礼仪。
陆善见中使不言语,于是问道:“我久不在朝,圣躬安否如何?”
“圣躬安。”中使道。
“那就好。”陆善叹了一口气。
中使于是拿着起手诏念道:“闻卿久病,卧榻数日,终不见好,朕心甚忧,朕已下令将作监,为卿于华清宫新造温汤所,卿可于十月入朝,与朕一同前往华清宫,至于献马之事,等卿病愈,再作商议。”
陆善听后,心中泛起了嘀咕,他知道天子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于是说道:“马不献也好,圣人既有诏命,臣十月当入京师。”
“来人。”不等中使说话,陆善唤来了左右,“中使舟车劳顿,当好好歇息,将中使送下去歇息。”
“喏。”
中使被带下去后便安置于馆舍中,期间曾多次请求面见陆善,都遭到了拒绝。
几日后,陆善命人将中使送回长安,而对于皇帝的宣召与慰问,并没有上表谢恩。
中使回到长安,将陆善之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旋即又道陆善次子跋扈之事。
然而皇帝却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善答应入朝一事上。
时至今日,皇帝仍然不愿相信陆善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这让张国忠很是恼怒,恨不得陆善今夜便打到潼关。
“三郎。”张贵妃踏入紫宸殿,看着一脸憔悴的皇帝,关心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躺在殿内的阶梯上,仰头看着殿中大柱上的横梁,“他们都说陆善即将造反。”
听到皇帝的话,张贵妃挑了挑眉,“三郎相信么?”
皇帝低头不语,张贵妃便道:“三郎有疑心,那么妾身便也有疑心,因为有利益与价值,所以才会想要接近与讨好,但有些东西,总是伪装不来的,这一点,三郎最是明白,所以才会如此信任于他,无论群臣说什么,三郎都不愿意相信。”
已至暮年的皇帝,双眼已经开始昏花,他静静躺在阶梯上,回想着自己的过往,出生于充满了宫斗的帝王之家,祖母的狠厉,让他见过太多的杀戮,也让他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父、兄、妻、儿。
如今垂垂老矣,才想起来,自己那么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
子替父之事,当朝已出现过不止一次,所以他才将自己的孩子当做犯人一样软禁起来。
“快五十年了吧,朕有第一个儿子的时候。”皇帝缓缓说道,“初为人父,可是朕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小娃娃,何苦生于帝王之家。”
“这里,可是刀山火海呀。”皇帝靠着殿阶,声音很是沙哑。
张贵妃于是在他身侧坐下,“这些年,三郎以真心待陆善,陆善对三郎,也以君父视之,然而人心难测,倘若他…”
“不会的。”皇帝攥起了拳头,又添了一句,“至少朕在位时。”
“瞧妾说的晦气话,三郎既然信任他,那么妾也当信任他,眼下千秋节将至,三郎当多多保重御体才是。”张贵妃扶着皇帝说道。
作者有话说:
千秋节就是唐玄宗的生日,安禄山造反那一年正好是七十大寿。
其实要是没有杨国忠,好大儿应该还会继续韬光养晦,造太子的反。(除非皇帝开始不信任他)
造反先不要急哈,皇帝的信任,导致朝廷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等确定之后才派人匆匆募兵(募兵对抗)所以半年时间潼关就失守了。
本文架空,太子李怏心里一直是仇视自己的父亲的,几乎没有得过父爱,从上位开始就被各种打压。
第140章 长恨歌(九十四)
——范阳——
送走皇帝派来的中使后, 陆善再也按耐不住自己那日益膨胀的野心,于是从八月开始厉兵秣马,准备起事。
在谋反之前, 陆善找来所有心腹, 包括统兵的将领以及幕府官密谋。
他虽兼任三镇节度使,一人统管三镇所有兵马, 但他并没有权利自行调动三军,于是便派心腹收买三镇其他将领, 尤其是各军郎将。
由于先前陆善为麾下将领请功,所以他们大多都愿意归顺与效忠陆善。
而其余将帅却并不知陆善即将造反之事,为取得所有人的支持, 陆善便找来自己的幕府心腹官员秘密商量。
“我虽是三镇节度使, 却不能统领三镇的所有兵马,让所有将帅都信服与追随我, 大唐开国至今已厉百年,根基深厚,所以效忠大唐的士卒依旧很多, 朝廷还有二十万禁卫军, 我该如何做呢?”陆善问道与孔目官颜庄与掌书记高上, “眼下张国忠欺人太甚,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自天圣年间以来, 圣人独宠李甫, 李甫死后,又让张国忠那样的市井之徒做宰相, 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如今这天下, 遍地饥荒, 百姓接连饿死,连士卒都吃不饱饭,都是因为奸相当道,所以没有人不讨厌张国忠,大王,我们可以借讨伐张国忠之名,行清君侧之事,这样一来,那些将领一定都会听从。”孔目官颜庄献策道。
陆善想了一会儿,担忧的问道:“可是我要做的事,他们也会跟随吗?”因为天下皆知他要造反。
掌书记高上于是向陆善解释道:“一但跟从起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们只能跟随大王您,别无他选。”
“以天子的疑心,是不允许任何人有二心的。”高上又道,“因此士卒们也不会临阵倒戈。”
“况且天下安宁久矣,朝廷的禁军不过都是贩夫走卒,不堪一击,而大王的兵马久经沙场,岂是朝廷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抵挡的。”
颜庄点头,又道:“眼下圣人寿诞千秋节将至,大王就算不能亲自前去贺寿,也当备一份厚礼送至长安,以此来稳住天心,从大王拒绝入京参加长公子婚礼至今,已过去多月,其中傅璆琳收受贿赂一事也被圣人悉知,然而圣人却并没有对您做什么,可见那些事都没有动摇您在圣人心中的地位,等到起事时,朝廷必然没有准备,因此不出一年,必能攻陷两京。”
听到两个人的话,陆善大为高兴,“我有两位先生为军师,何愁不能谋取天下。”——
天圣十四年,八月戊寅,时逢皇帝七十寿诞,千秋节,文武百官纷纷入朝贺礼。
而远在范阳的东平郡王也派遣了奏事官前往长安献上寿礼。
每一年的千秋节,皇帝都会在兴庆宫内的花萼相辉楼前举行盛宴,这场祝贺天子寿诞,与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乐的盛宴,将会从白天持续到黑夜,比上元节还要更加热闹。
群臣与地方进献的寿礼摆满了整个花萼相辉楼,楼前的寿山灯楼是孝真公主的驸马长安令所搭建,光是灯楼,便花费了万贯,皇帝为此还夸赞了长安令。
每过一个千秋节,皇帝便倍加珍惜,特别是在进入暮年之后。
他望着满堂的欢乐,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战火的气息,越近年老,便越喜欢热闹,因而宴会的举办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随着夜幕降临,气温也开始慢慢下降,楼外吹来的秋风带走了宴会上的燥热。
花萼相辉楼中满是奇花异草,长廊底下一株昙花在感受到这阵凉爽的秋风后忽然绽放。
张国忠无意瞥见了这株突然开花的昙花,于是将其献与皇帝,“秋风忽至,此花开于千秋节之夜,想来是上天感知圣人寿诞,特命此花为圣人贺寿,天降祥瑞,圣人千秋万岁。”
群臣于是纷纷起身同贺,“昭昭大唐,天俾万国,圣人千秋万岁!”
声音响彻整个花萼相辉楼,皇帝对张国忠的溜须拍马很是受用,于是将率先开花的昙花以天赐的名义赏给了张国忠。
然而张国忠刚接到昙花,却发现昙花开始衰败,于是将其藏起。
欣赏完教坊的歌舞后,张贵妃忽然提出要替天子奏乐贺寿。
皇帝欣然答应,“朕许久未曾听过贵妃的琵琶了。”于是命人抱来琵琶。
张贵妃抱着琵琶,又说道:“今日花萼相辉楼内数千人为陛下贺寿,妾恐一人独奏难以支撑,遂想请宗室或文武中擅乐者合奏。”
当张贵妃说出宗室二字时,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她的用意,又哪还有人敢上前争锋。
“宗室之中,以雍王最为擅乐。”张国忠从旁说道,“上次亦是在这花萼相辉楼中,臣与诸位臣工有幸听得一曲,宛如天籁。”
皇帝对于张贵妃的请求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况且李忱的笛声与其母神似,越至晚年,皇帝对以往便越是怀念,“好,那就依你们所言。”
于是偏头撑在桌案上浅睡的李忱被兄长李恪轻轻推醒,“十三郎。”
李忱睁开眼,李恪便向她说明了缘由,张贵妃忽然在千秋节的夜晚提出合奏,这让李忱不由的起了疑心。
自张氏入宫,二人便再未讨论过乐器,更未合奏过。
多年过去,张贵妃却突然要在这场天子的寿宴中合奏,她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轮车。
宦官拿来长笛,以长笛配琵琶,最为绝妙,而李忱随身携带的玉笛则是一根精致小巧的短笛。
李忱依旧拒绝了宦官送来的笛子,她推着轮车缓缓来到御前,在张贵妃身侧停下,“圣人,娘子。”
“千秋节之夜,不知十三郎,今夜想奏何取。”张贵妃坐在胡凳上,怀抱琵琶问道李忱。
李忱拿出笛子轻轻擦拭,他忽然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三十四前的今日,中山郡公王德明讨平叛胡,捷报送至千秋节的盛宴上,群臣无不欢颜,于是圣人便作了一首《平胡》”
平胡二字一出,瞬间引起了台下的诸多议论,平胡曲依旧在,只是当年之事,有许多人都已忘却,包括御座上的天子,而中山郡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病故。
张贵妃看着李忱,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这平胡曲,陛下先前曾教授于妾,今日陛下寿诞,而此曲有双喜之意,可见雍王的一片孝心。”
平胡是皇帝为庆功所作,至今已过去三十年余年,当李忱说出来时,就连皇帝也很是意外。
然而当他看到李忱看着笛子满怀思念的眼神时,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平胡一曲出来时,朝野盛传,没过多久,崔贵妃便入了宫,皇帝还将此曲亲自教授给了她。
然而群臣与皇帝所想截然不同,皇帝听闻此曲,只有对往事的无尽思念。
而百官听到平胡,却觉得十分讽刺,就连张国忠都明白李忱要在今夜演奏此曲的用意。
今夜的平胡,比先李忱所吹前亡国之君所作的玉树后.庭花,更为讽刺。
李忱持笛,与张贵妃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点头后,张贵妃轻轻弹拨管弦。
全场静默,只有琵琶声起,张贵妃的吟唱,伴笛声而出。
杂虏忽猖狂,无何敢乱常。
羽书朝继入,烽火夜相望。
许多宗室以及官员在听到平胡曲后都低下了头,而其余被张国忠提拔上来,并无真才实学的市井之徒,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张贵妃与她的琵琶以及歌声上。
将出凶门勇,兵因死地强。
蒙轮皆突骑,按剑尽鹰扬。
肥头大耳的官员,停下了手中正吃着的酒肉,明明听不懂,却依然陶醉在了张贵妃的歌声中,“贵妃娘子的歌声,可是丝毫不逊色当年的许贺子啊。”
鼓角雄山野,龙蛇入战场。
流膏润沙漠,溅血染锋铓。
笛声与琵琶都变得越发急凑,就像是身临战场,有震撼山川之势。
张氏的多才与美貌,吸引了所有的男人,但他们只能将那份蠢蠢欲动的心思深深埋藏。
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
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
夜色渐深,风从龙池池畔徐徐吹来,吹动着李忱的发丝,那龙池边上的昙花,听见了笛声,竟纷纷绽放,一夜开尽。
然而就在曲终时,那些最先开花的昙花却开始枯萎凋零。
李忱与张氏的合奏,比之前与许贺子的,还要更加精彩,明明是临时拼凑的二人,就好像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瑕疵,引得一众懂乐的官员与教坊乐工拍手叫好。
李忱垂下双手,呼吸有些急凑,张贵妃抱着琵琶,看见了她的脸色。
“好好好。”御座上忽然传来掌声,皇帝拍手笑道,“贵妃的琵琶,如今怕是赶超教坊了。”
然而皇帝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亲自所作的平胡,而今却让胡人坐镇了半壁江山,不仅如此,面对东北的异动,他却丝毫没有危机之感。
李忱回到坐上后借身体不适之故先行离开了宴会,离宫的路上,有月光为她指引,她看到了无数盛开的昙花正在慢慢枯萎凋零,就如同这个国家一样。
李忱在昙花前停下了脚步,在月光的撒照之下,洁白的昙花干净的一尘不染。
当她伸手想要触碰时,昙花却开始衰败,直至枯萎,李忱垂下手,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平胡,平胡,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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