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长恨歌(三十五)
花香燃尽, 一阵刺骨的寒风拂过,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曼陀罗花香,也将看客从幻相中吹醒, 逐渐醒来的人发现了这场大火, 燃烧断裂的木板从数丈高的灯楼上落下。
“火,是火, 是真的火。”他们惊恐的大喊着。
不断坍塌的楼板,灼伤了楼下的看守, 也引起了兴庆门前的恐慌,使原本安静观赏的人群,一下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一根看不见的铁丝用力拉扯之下, 那燃烧的灯楼突然向兴庆宫倒去。
木柱、楼板、栏杆, 随着灯楼逐渐倾斜而向下掉落,兴庆楼前正是宗室与文武百官的帷幕。
甚至有帐内不知情的官员被活活压死, 也有宗室女眷被困于火海。
“着火了!”
帷幕点燃的一瞬间,大火扩散开来,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快跑啊。”
“天佑大唐!”随着一阵嘶吼, 禁军中出现了叛军, 因武库失火,导致禁军装备参差不齐, 有的竟用毫无防守力的仪仗甲, 在锋利的横刀前,薄薄的甲片不堪一击。
“啊。”惨叫声接连传出。
“护驾!”灯楼倒塌, 火势蔓延到了兴庆宫的城楼上, 亲卫瞬间聚拢, 将皇帝与张贵妃以及太子护送离开。
侍从官中的一些世家子弟, 看着大火与兵变,并没有吓得逃散,而是与禁军一起跟着皇帝撤离。
还未从失魂中反应过来的皇帝,频频回首,“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上元夜怎么会有人造反,何人造反…”
灯会变成了火海,长安城中的叛军,开始一路纵火,并打着拥立太子的名号与禁军厮杀,“诛杀昏君,拥立太子。”
“诛杀昏君,拥立太子。”
短短片刻,长安城就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这场兵变,也让一些上元夜潜伏在城内歹的徒趁乱行凶,烧杀抢掠。
数十个势力在城内厮杀,喧嚣变成了哭嚎,百姓们躲入坊内不敢出来。
然而火势蔓延,一些酒楼与民宅被焚,躲在里面的无辜百姓,有的来不及出逃便被活活烧死。
短短片刻,长安城中就充斥着各种声音,孩童、老人,无助的哭泣,与恐惧的呐喊,以及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兴庆门外搭帐观赏上元灯会的宗室、外戚、朝臣全部四散而逃。
有的带着家眷逃进了里坊中躲藏,有的则在逃命的途中被叛军斩杀,还有的,从慌乱之中拾起长刀反抗,最后死于乱军之下。
一支叛军追赶着身穿紫袍的周王,将他与王府家奴逼至坊墙下,“别杀我,别杀我。”周王瘫软的坐在地上,连连瞪着双腿向后退,使沾血的乌靴裹上了一层黄土,家奴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他一人惊恐的哭喊着,“不要杀我。”
“十大王。”左金吾卫将军马麟带着人马赶了过来,斩杀完围困的叛军后,他跳下马将周王扶起,“周王。”
周王紧紧攥着马麟,颤抖着双手,满眼恐惧的说道:“将军,将军…”
然城中兵乱,马麟也只能安排几个人护送周王离开,“叛军似乎只杀重臣,万年县以北的诸坊如今是不安全了,大王朝南跑吧。”
叮嘱完后,马麟收刀跨上马,沿途一路收拢今夜巡防的部下,然而收拢之时他却无法辨别叛军与宿卫军,导致自己的部队伤亡惨重。
几个金吾带着周王逃离混战,至一处偏僻的里坊躲藏,“诸位,长安大乱,平息叛乱还要仰仗诸位,寡人会自行躲藏起来,诸位去帮马麟将军吧。”
几个身穿甲胄的金吾卫相互看了一眼,叉手道:“喏。”
待人走后,周王便将身上公服脱下,但他并没有躲藏起来,环顾了一眼周围,便从坊中离去——
兴庆宫前
“将军,左金吾卫中郎将叛变了。”马麟麾下的亲卫拖着伤骑马来报。
叛变的禁军中竟有自己的部下,马麟愤怒的紧握横刀,“这些逆贼。”
“挡住叛军。”马麟下令道。
禁军护送皇帝退至兴庆宫内,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率部下斩杀了闯入宫中的叛军,旋即命人关闭城门,“快关城门。”
“杀,冲入城中,斩杀昏君。”
就在马麟与叛军斩杀叛军时,迎面来了一队骑兵,马麟见是老熟人,以为得救,“周将军…”
然后左龙武卫将军面露凶狠,竟挥刀砍向马麟,马麟躲闪不及,身上的紫色公服被划破,好在里面穿着贴身的盔甲,这一刀,并没有伤到马麟。
“你?”马麟后撤了几步,麾下士卒纷纷围上前护卫。
左龙武卫将军问道:“陈元礼在哪儿?”
“不知道。”马麟握紧横刀,做好了拼死的准备,“汝受皇恩,竟聚众叛乱。”
“皇恩?”左龙武卫将军不屑一顾,“皇帝稳坐龙椅,乃我万骑之功,将士浴血奋战,而他,只顾享乐,根本不配为君。”——
城南各坊
“强盗,强盗,你们这群强…”富人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双手紧拽着装有财物的麻袋不肯松开。
而家中奴仆早已跑的跑,死的死,离富人不远处地上,还有十几具妇孺的尸体。
“滚开!”盗贼面露凶狠,挥刀砍下,庭院中便又多了一具尸体。
一行人抢劫完富户,便跨上马准备出逃,然而刚出坊门,就遇到了入城的叛军。
还未等他们开口求饶,刀光闪过,一抹鲜血便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抢来的财物也散落了一地。
叛军中有好财之人想要下马捡拾,却被领头呵斥,“京兆府附近的州郡都有守军,只要赶在驰援之前功成,今后就有享不尽的富贵。”
叛军离去后,病坊中不允外出的乞丐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他拾着地上散落的财物,一遍遍念道:“发财了,发财了…”
就在他弯腰捡一颗珠子时,一把横刀从他背后插入,手中财物再次掉落,他转过头想要看清下黑手的人,横刀却突然被拔出,鲜血从刀口喷出。
原来被叛军斩杀的盗贼头领并没有死,他撕开一块布,紧紧缠绕住流血的伤口,将财物重新收拾装进麻袋中,然而有一颗明月珠,被适才他所杀之人紧紧攥住,任他如何拽都拽不下来,愤怒之下,他将那只发黑的手砍下。
又将抢来的钱财全部装进了一个袋子里,没有了马,便只能徒步。
拖着数十斤重的钱财,加上身上的伤,他的步伐便变得十分缓慢,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不肯放弃这些钱财。
“驾!”
处于混乱中的长安城,坊内也变得极为不安全,官吏与百姓,纷纷出逃。
一队人马从他身侧经过,但没有作停留,火光忽暗忽明,忽然有个人勒住了缰绳,就在刚刚,他看到了明月珠发出的光芒。
“头儿,刚刚好像有个飞贼。”勒住马的小吏高声呼喊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飞贼不飞贼的,逃命要紧。”队伍里有人说道,“长安令都跑了,我们这些不良人难道还要去卖命?”
“长安令可是孝真公主的驸马…”
原来向南逃亡的这队人马是长安县公廨里的不良脊烂。
“不是啊头儿,他好像拖着一袋子钱,我适才看见明月珠了,明月珠失窃的案子咱们也查过不少,那光泽,不会错的。”
明月珠价值连城,领头的不良帅,心思一动,便带着人驾马调头,将还在拖行的盗贼围住。
盗贼想逃,可又如何快得过马匹,那些不良人身上的装束,他再清楚不过了,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他只得松开袋子,不顾伤口疼痛,向暗处奔跑。
“不能让他跑了。”领头的不良帅拔出腰刀。
刀尖刺入后背,随后拔出,紧接着又于心口补了一刀,直到人死透方才罢休。
“头儿,真的是钱财,满满一袋子。”几人围着那袋满是血迹的钱财说道。
不良帅看了一眼,“把钱财带走,今夜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喏。”——
一刻钟前
——永平坊——
文喜骑上苏荷的马,扬鞭离去,“驾!”
“如果邢载就是刘邵,那么王瑞串通的那些武将极有可能在今夜叛变。”李忱推着轮车向外跑去,她的眼里充满了后怕。
苏荷跟出来将她拦在了门口,“如果今夜真的有人叛变,以你现在这样,出去了,还不是送死吗?”
“不!”李忱摇头,即使她知道外面的凶险,“宿卫军中也有叛军啊,叛军与禁军混淆在一起,禁军根本无法判断敌我,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长安就会沦陷的,我有名册,”李忱看着苏荷,指着心口,“去年暮秋,在户部郎中王瑞的周睟宴上,我让文喜记下了所有与王瑞交好的武将。”
听到这儿,苏荷终于明白了李忱的急切,她没有再犹豫,强撑着病体,“我带你出去。”
“娘子,您还病着呢。”青袖看着苏荷,一脸担忧道,“就让奴送李郎君过去吧。”
青袖推着李忱走到苏荷的马旁,随后回头朝着苏荷笑了笑,试图用笑来掩饰心中的恐惧,“娘子就安心在家养病。”
但无论怎么掩饰,青袖心中仍是害怕的,坊外那一阵阵爆炸声,加上地面的抖动,与外面的哭嚎。
“青袖。”苏荷看着青袖。
青袖将绳索解开,踩着马镫上马,随后弯腰朝李忱伸出手道:“李郎君,青袖虽然是一介女子,可也知家国大义。”
李忱看着青袖颤抖的手,内心很是犹豫,若非是腿疾,无法独自立于马上,她也不想牵扯进无辜的人,让她们一同受险。
青袖将李忱拉上马背,“青袖。”苏荷抬头,欲言又止。
“娘子放心吧,奴的骑术,可是您亲自教的。”青袖自信满满的说道,“驾。”
坊外已经陷入一片混乱,就在青袖骑马着急出坊时,正好遇到一队与城防军厮杀的叛军。
然城防军已死伤殆尽,叛军却还剩七人,“校尉命令,凡紫衣者,杀。”
此时,李忱身上正穿着公服,那身显眼的紫色,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坊外的追赶的马蹄声与打斗声传到了苏荷耳中,寒风侵体,她的脸上也渐渐滚烫了起来,温病使她全身无力,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剧烈,苏荷不敢再耽搁,从李忱的马车上找到那把藏在坐板底下的横刀,旋即拔刀将马与车厢的连接处斩断。
“驾。”苏荷上马,用刀身拍打着马尾。
坊外,守军已经全部倒下,而叛军还有存活,其中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什长,见此地城防军已被平息,便出来收拢残部。
“什长,那儿好像有个穿紫袍的。”
黄土上堆满了尸体。“跑哪儿去呢?”七个叛军骑马将青袖与李忱围住。
“将紫衣杀了,至于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嘛…”,什长见青袖生得端庄,竟起了色心。
李忱本想开口周旋,青袖俯身凑拢道,“一会儿郎君只管驾马逃脱。”
还没等李忱反应过来,只见青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用尽全力扬鞭。
吃了痛的黑马,发了疯似的向前奔跑,连叛军坐下的马都被惊吓了一番,不听使唤的连连后撤。
“孽畜!”叛军拽着缰绳,“你们几个去追,不要留下活口,扒下那身紫衣,上面会有重赏。”
“喏。”
城中叛军除了行刺皇帝外,还有一道命令,铲除奸佞,然而无论是禁军还是府兵,都有许多未曾见过李甫与张国忠的,其长官便下令诛杀所有紫袍,宁可错杀。
李忱紧紧拽着缰绳,但地上的尸体太多,狂奔的马让李忱无法平衡,最终从马背上跌落。
他落在几具横陈交错的尸体上,眼前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手碰到了干涸的血泊,而血泊旁,是一只断臂。
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的李忱,吓得从地上爬起,她慌乱爬动,想要远离那具断手的尸体。
然而当她转头时,却发现周围躺着的,全都是尸体。
不远处,叛军什长与两个叛军将手中带血的横刀收起,他扭了扭脖子,“军营里的生活当真是枯燥,连个女人都没有。”
青袖捡起一把刀,双手紧握着,“别过来。”
什长跳下马,青袖挥刀砍去,却被他轻松躲开,青袖转身想逃,却又撞上了身后堵截的叛军。
“小娘子,哪里去呀?”三个兽性大发的壮汉围着青袖,军官夺过青袖手里的刀扔到一旁。
同一条街上,坠马的李忱也被叛军追上,“什长真是的,坏事都让我们做。”
“这个紫袍可值百金呢,杀了他取下袍服,咱们再回去玩也是一样的,反正又跑步了。”
“我是怕一会儿被他们弄死了,尸体有什么意思,这地上到处都是。”
面对叛军的逼近,无法行动的李忱,只能向后爬。
此时,青袖已被两个叛军擒住,军官将她的衣物一件件撕扯下。
手中无法挣脱的力道,与禽兽在她身上游走的脏手,都让青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比死亡还要难以忍受的耻辱。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死亡,但她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遭遇。
“驾!”苏荷忍着病痛,来到坊外的十字街,她看到了的李忱,在街北。
就在她握住缰绳将要调转方向时,不远处却传来了青袖的呼叫,“娘子,救我!”
听见马蹄声后,绝望的青袖从缝隙处看到了苏荷的身影,于是拼命的挣扎呼喊。
叛军为了让她老实,愤怒的扇了她一巴掌。
一边是被叛军欺凌的青袖,而另一边则是身处险境,随时面临死亡的李忱,苏荷陷入了两难。
【“娘子心里可是有了比青袖还重要的人。”
“就你嘴贫,哪有什么重要与还重要,你可是我最亲近的人,要是遇到危险,我一定先救你。”】
抉择,成为了眼下她最痛苦的事,主仆间如同亲人的情分本该义无反顾,可这一刻,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犹豫了,她看了一眼被叛军追杀的李忱,随后却调头向奔向了青袖,双唇,不自觉的发出了颤抖,连带着她的声音满怀愤怒,“畜生!”
作者有话说:
不良人是官府雇佣来侦缉逮捕的小吏,其统管称为不良帅,而且大多数不良人都有犯罪前科,俗称不良脊烂,听名字也知道不是个什么风光的差事,不良人比起宋代的皇城司以及明代的锦衣卫,那就是天差地别了,职权与地位都很底下,虽然也有断案厉害的,但真的跟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因为有影视将这个塑造得很厉害,所以指正一下。
混乱的场景只描写一两处,为什么他们都是要钱不要命,其实钱就等于他们的命,无论是富人还是穷苦人家,其实都缺钱(富人要养一大家子人)因为朝廷剥削的太厉害了,像张国忠与王珙身上担任的职位,都是搜刮钱财的,按正常的税收怎么可能供得起皇帝挥霍。
关于苏荷的抉择,首先她并没有认清自己心里的那份朦胧的情感,其次,青袖虽然是丫鬟,但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在她眼里没有尊卑之分,青袖对她而言是亲人,因为从小没有母亲,所以一些事都是青袖在照顾她。
救李忱有一点,为了国家,因为那份名册是记在她心里的,但苏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自已的私情。
如果她能因为一个只认识了一两年的人,而放弃了一个相识十几年的亲人,那么这样的人,可想而知是什么品性。
人在即将面临危险的时候,恐惧会加倍,侮辱放在现在都是痛不欲生的,更何况封建社会,比死要更加痛苦,除了一辈子的阴影,还有外界的闲言碎语,所以一般受辱之后不被杀也会选择自尽。
不过苏荷在做出抉择后,李忱出事了,她会后悔与内疚一辈子的。
唐朝军制,府兵制,低级军职有营,长官为校尉,一营五队,设队正,一队三伙,设伙长,一伙五什,设什长,每什领十丁。
第82章 长恨歌(三十六)
长安城的兵乱主要集中在万年县以北, 而西南这边大多都是一些趁乱抢掠的巷战。
就要得逞的叛军什长拾起自己的头盔,吐了一口吐沫道:“他娘的,这破盔甲坏老子好事。”面对苏荷单枪匹马的救援, 什长毫无畏惧, 只觉得身上难脱的甲胄碍了他的好事。
苏荷看着向她一遍遍呼救的青袖,近乎裸露了半个身子, 这让苏荷直接暴怒,连身上病痛都似乎忘了, 她愤怒的握紧横刀,砍向那名军官。
就在叛军什长以为苏荷只是个女人不足为惧时,横刀却以他不曾想到的速度砍下, 他连忙招架, 却被震退了好几步,手里沾血的刀也被震落, 他颤抖着手,不敢置信的看着苏荷,“你是谁?”
“禽兽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苏荷瞪着爆红的双眼。
什长被吓住了, 他转身就想要跑, 但人又怎么快得过马。
苏荷提刀, 先是斩了他的手,随后又看向另外二人。
那二人见自己的长官都不敌, 早已吓得丢盔弃甲而逃。
苏荷追上前斩杀了一个, 还有一个已跑出去十余步远,苏荷便用手中横刀挑起地上一把刀, 打向那名逃跑的叛军。
“啊!”锋利的刀从他背后刺入, 穿腹而出, 连带着人一起插在了黄土堆砌的坊墙上。
断了手的什长因为剧痛与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下, 脸色苍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他用着微弱的气息,惊恐的求饶道。
苏荷跳下马,但因气力不足而后退了半步,想到若自己来迟,那么青袖的遭遇必定会毁了她一生,苏荷扶着额头,走到血泊前,用尽力气踩向他的头颅,“你们这种肮脏的畜生,不配活在这世上。”
随着刀声响起,只见军官的头颅与身体瞬间分割开来,刀法干净利落。
“娘子!”青袖扑在苏荷怀里大哭,即便这些人死了,但她心中仍是留下了阴影。
也许这才是最为现实的人心,在混乱之中,展现的淋漓尽致,苏荷没有做过多停留,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青袖身上,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先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然而当她话音刚落,坊墙的另一头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哀嚎。
苏荷心中一震,那道声音就像针一样直直刺入她的心脏。
苏荷的眼里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惊慌失措的拿起刀。
“娘子。”青袖倒在地上看着上马的苏荷。
“你先躲起来。”
再顾不上任何的苏荷,扬起刀背狠狠抽打马尾,她从未如此失魂与紧张过。
“驾!”但等苏荷寻着声音赶到另一条坊巷中时,却没有发现李忱的踪迹,只在一堆尸体里找到了一把带血的匕首。
当苏荷看到腰品二字时,神色惊变,她发了疯似的在尸堆里寻找着。
她的疯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后悔,只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极其痛苦,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当她做出抉择时,后悔就已经伴随而来,或许在那一刻,她才清楚自己的心,对于李忱,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往昔的回忆一幕幕涌现,让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以及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坊墙阻挡了坊内的火光, 她无法辨别这些尸首,但万幸的是,凭借与李忱的朝夕相处,无论是人影还是气息,她都一眼认定,这里没有李忱的身影。
“杀!”
不远处传来了打斗的声音,苏荷飞身上马,朝声音极速奔去,“驾!”——
——万年县——
兵变之后,东平郡王召集了部下,却没有参与混乱,也没有赶入宫中救驾。
“乡主呢?”陆善发现女儿不在帐内后,急得朝陆庆绪大喊。
“四娘刚刚见雍王离开,于是跟着去了。”陆庆绪道。
“什么?”陆善大惊,“现在城中一片混乱,还不快召集人马去找。”
——长安县南——
四个叛军追赶着李忱,李忱艰难的爬进了巷中,就在叛军戏谑够了正要拔刀出手之时,一把北方民族独有的弯刀飞出。
那柄锋利的飞刀瞬间将叛军的手斩断,一个长满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壮汉跳下马将弯刀拾起,走到一个骑马的女子身侧,双手奉上,“乡主。”
陆庆芸接过弯刀,向那几个叛军说道:“这个人是我的,敢动我的东西,活的不耐烦了。”
陆庆芸并非刚刚好出现,而是跟随李忱跟了一路,只不过她还没有进入永平坊就遇到了一行偷偷摸摸的盗贼。
叛军驾着马转头就跑,在陆庆芸的示意下,三支响箭从弓弦上射出。
逃跑的叛军应声倒地,陆庆芸跳下马,此刻的李忱蜷缩在墙边,紫袍上满是黄土与血迹,幞头也因颠簸掉落,头发散乱,颇为狼狈。
当李忱抬头时,陆庆芸竟瞪着双眼发愣,她咽下口水,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儿。”
“乡主,有叛军过来了。”手下提醒着犯花痴的少主人。
陆庆芸旋即覆手咳嗽了,“那个,我先带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乡主,好像走不了。”手下们抄起家伙将陆庆芸护住。
“长安怎么会有这么多叛军。”陆庆芸看着他们的衣着,其中还有不少穿着绯袍,是朝廷官员。
“乡主,我们带着您应该能杀出去。”手下道。
“那他呢?”陆庆芸指着李忱。
“马匹负重过多不利于突围。”手下提醒道。
“那我就杀光这些人。”陆庆芸眸色瞬变,拔出腰间的弯刀,“人多又怎么样,阿爷说过,中原的禁军现在个个都是草包,真正有战力,可是我们。”
“杀!”趁乱入城的叛军围上前,见到地上的叛军尸体后,挥手下令,“一个不留。”
当那群叛军发现李忱后,惊喜的叫到,“这儿有个紫衣。”于是所有人都想争夺她身上的紫袍以此邀功。
一番激战下来,数十个叛军死伤过半,陆庆芸的侍从折损好几个,剩余的身上也都有负伤,逐渐体力不支。
“这些人的身手不是普通家奴,恐怕那个紫衣的身份不简单,速去叫人,抓了他,兴许是大功一件。”伙长看着李忱等人分析道。
“喏。”
准备去报信的叛军刚驾马调头没走出几步,就命丧于街道口。
苏荷驾着马杀出,在混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李忱。
“驾!”
“这又是谁?”腹背受敌的叛军,惊慌失措的回头,然而杀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但仅是这一个人,就让众多叛军无法阻挡,苏荷杀至李忱身侧,飞身下马,她俯下身将李忱搂进了怀中。
对于她的举动,李忱有些错愕,一旁的陆庆芸看见后也颇为惊讶,“我说,这位姐姐,能不能不要一过来就搂搂抱抱,倒是帮忙杀人啊。”
然而此时苏荷的脑海里只有李忱的安危,再也听不进去其他,如果今日李忱死在了这儿,或许她会内疚一辈子,“对不起。”
苏荷流着泪,一遍遍说着,李忱的内心是触动的,面对这样的局势,她很害怕,比适才自己单独面对时还要害怕。
没有丝毫力量的李忱,在面对叛军追赶时,毫无还手之力,当叛军知道她的腿无法立起时,并没有当即斩杀,而是起了戏谑之心,纵马周旋恐吓了他一番。
李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长安城的失控还是让她震撼了一番,皇帝失去了太多人心,腐败的吏治,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此次叛乱中拿起了武器,成为了不良人缉拿的贼盗,兵变与暴动让长安彻底失控。
李忱抬起无措的手,发现苏荷的身体在发烫,“七娘,你…”这让他越发的担忧与害怕,“你不应该来的,城里的叛军太多了,你应该与青袖一起逃离。”
“不。”苏荷摇头,她伸手出手抚摸着李忱的脸,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决心,“十三郎要是出事了,那我还怎么出嫁。”
这一瞬间,李忱呆愣在原地,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她明明有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将你牵扯进来,让你身陷囹圄,我这又算什么呢…”
陆庆芸护在二人身侧,暂时逼退叛军后,她扭过头,表情有些生气,“我说,别搞得生离死别一样,我可不想给你们两个人当陪葬。”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两支小规模的叛军赶来增援,且身上都穿着甲胄。
“完了完了。”这下,陆庆芸也开始感到害怕了,连续的车轮战,使她带来的十几个死侍生生被拖死,如今只剩下最后负伤的四人。
苏荷撑着横刀起身,单手紧握,挡在李忱的身前,“要死,就一起死。”
“杀光他们。”一声令下,所有叛军挥刀向前,“杀。”
连续高强度的拼杀,使得陆庆芸开始体力不支,她带来的这些死侍,是陆善养的私兵,称为曳落河,皆可以一当十,却也经不住众多叛军的持续进攻。
“乡主,小心。”横刀落下,死侍替陆庆芸挡下了这一刀,被生生砍断了臂膀。
叛军惹恼了陆庆芸,她握紧弯刀,将叛军的头颅砍下。
街道口堆满了尸体,已经力竭的陆庆芸用刀撑着身体倒了下来,最后一个护卫也被数十人包围,深陷泥潭无法脱身,眼见叛军朝自己提刀杀来,陆庆芸却提不起力气了,“看来…要死在这儿了…”
就在她力竭撒手时,杀到眼前的叛军忽然倒下,滚烫的鲜血顺着伤口流进了黄土地里。
苏荷握着刀将陆庆芸扶起,拖至李忱身侧,“就当还你的救命之恩。”
陆庆芸抬起头,却没有一丝力气支持她开口说话,然而苏荷本就有温病在身,加上连续的打斗,使得她的手在颤抖。
李忱看着眼前的场景,她拖着受伤的右手缓缓爬向前,朝厮杀的叛军举起腰符大声喊道:“吾乃雍王李忱!”
然而刀剑的声音盖过了李忱的话,这些叛军虽为士卒,却很少能够接触顶层的权贵,他们并不在意李忱的话,而是将她身上的公服当做了升官发财的争夺之物。
叛军的领头,是一名旅帅,在后方指挥,又因在马背上,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李忱的举动。
“停手。”旅帅粗吼一声,扬起了马鞭示意叛军停手。
于是十字街的打斗慢慢停下,旅帅一百多人的队伍,如今也只剩数十人,他们将精疲力尽的苏荷与李忱三人团团围住。
“他说什么?”旅帅问道。
“他说他是雍王李忱。”有听到的士卒抬头回道。
“雍王李忱?”旅帅盯着李忱,皱起了眉头,“我怎么看着,像个女人呢,弱不禁风,还要靠两个女人保护。”
“旅帅,传言雍王为大唐第一美人崔贵妃所生,贵妃消香玉陨,皇子遗其容貌,有北唐高长恭之称。”旅帅身侧一名队正抬头提醒道。
军中流言,皆为一些见过雍王容貌的军官醉酒时所说。
“高长恭是谁?”旅帅低头。
“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神武帝之孙,也是当世的美男子,左金吾仓曹参军崔令钦曾说过,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队正解释道。
“我不知道什么高长恭,也不知道什么雍王。”旅帅昂首道,“只知道今夜过后,大唐将重生。”
李忱举着金鱼符爬向前,“汝等皆为大唐将士,今夜上元之夜,为何要起兵作乱?”
旅帅骑着马缓缓靠前,长安兵乱,如今连他这个卫府从六品的小小旅帅都敢骑在马上昂首俯视亲王,“雍王说的上元之夜,敢问是谁的上元之夜?”不等雍王说话,旅帅又道:“上元之夜只不过是天子享上元,将士宿皇城罢了。”
“你们发动兵变,无非是受上面的人所指使,”李忱抬头说道,“若是战胜还好,倘若失败,你们面临的将是什么?就算成功,难道上面的人,会记得你们的浴血奋战,将功劳分给每一个人吗?”
“长安城中,也有你们的亲族。”李忱继续说道。
“你错了,”旅帅反驳道,“我们要的,不是功劳,而是真正的安宁,昏君不除,天下必乱,你这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除掉昏君,天下难道就不会有动乱了?”李忱反问道,“都城陷入混乱,天子遇害,一但边境遭遇敌袭,大唐亡矣。”
队正眯起双眼,“这就不是我该管之事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杀尽一切奸佞。”
“其实你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这场兵变。”李忱继续周旋,试图拖延时间,“天子的确是老迈昏聩,奸相当道,佞臣祸国,然而长安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你们可以不忠于昏庸的皇帝,但是对于大唐,对于自己的国家,你们难道也要背叛吗?”
李忱的话似乎起了效果,叛军中开始多出了许多质疑声。
“我等只是为大唐扫清祸患,何来叛国之说。”旅帅挥刀指向李忱。
“诸胡盘踞,有卷土重来之势,倘若谋划之人,为敌国细作,那么今日汝等所为,不是叛国又是什么呢?”李忱说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军人,三百年前五胡乱华的教训,你们难道全都忘了吗。”
“忘记教训的,是昏君。”旅帅道,“昏君是永远都唤不醒的,倘若这次兵变失败,政权仍然掌握在昏君手中,那么胡人乱华,才会真正再次重演,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不,还可以回头。”李忱试图劝说,“□□刚起,一切未发生之事,皆可阻止,若你能够迷途知返,助我平此叛乱,我必能保你们所有人无虞。”
旅帅忽然仰头大笑,“我该笑雍王天真呢,还是笑皇室中人无知,昏君早已失去民心,就连宿卫禁军之中都有无数反叛者,长安的叛军,更是多达一半,我杀了你,照样可以安然无虞。”
“叛军,不会赢的。”李忱的双眸忽然变得极为深邃。
作者有话说:
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只是想法做法不同。
唐朝长安城的布局是大四方形里有无数个小四方,而且排列非常整齐,四个相邻的坊之间会形成一条十字街,所以长安城有若干个小十字街,还有十字巷。
旅帅只是基层军职,唐代不只是府兵制哈,还有其他军制,卫府的旅帅是从六品上,率府(太子十率府)是正七品下,折冲府则是从八品上。
第83章 长恨歌(三十七)
滚滚浓烟弥漫了整座长安城, 百姓们疯狂逃窜,尸横遍野,与亲人走散的孩童瘫坐在尸堆旁哇哇大哭。
“呜呜呜!”女孩从保护自己的尸体怀中爬起, 跪在地上用力推搡, 试图唤醒陷入沉睡的父亲,“阿爷, 小宝不要灯楼了,阿爷…”
然而眼前只有一具具纵横交错的尸体, 年幼的孩童,并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有人正在高楼上,目睹着这一切, “这样做, 真的是对的吗?”
两个盛装打扮的女子并肩站在一座楼阁上,看着城中熊熊燃烧的大火与哭嚎的百姓。
“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呢?”女子反问,“如果说我们的反抗是错的,那么昏君杀妻杀子, 欺压百姓, 将天下权柄交给外族, 岂非成对的了。”
长安一百零八坊,除了兴庆宫的刺杀, 战乱多集中于权贵居住的几座里坊中, 叛军入城后,大肆屠戮权贵。
孝真公主宅所在的里坊并不在万年县北, 只有一些小的巷战发生。
——孝真公主宅——
长平王李淑急得在院中徘徊, 每走几步一顾, 时而看向院外的火光, 时而看着抚琴的孝真公主。
“姑母…”
直到一名侍女入内,在孝真公主耳侧嘀咕了一阵,孝真公主方才停手,此时城中已激战了近两个时辰,两军伤亡都极为惨重,叛军之中,长安折冲府的卫士,与禁军似乎发生了内斗。
“淑儿。”孝真公主抬头,“你可以出去了。”
长平王愣住,他走到孝真公主身前,“姑母。”
“我府上有一些人,他们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你带着他们,以皇长孙的名义收拢长安街巷混战的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赶往兴庆宫救驾。”孝真公主提醒道。
孝真公主宅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驾!”
孝真公主宅亦是驸马宅,只不过只有孝真公主居住在其中,其驸马为长安令苏镇。
然自成婚以来,孝真公主便从未召过驸马入宅,而苏镇前些年也一直在忙长安县的公务,很少来探望。
“驾!”浑身是血的苏镇带着十几个家奴,骑马来到孝真公主宅,“公主。”
公主宅的护卫将苏镇拦在门外,看着架势,便知是抵御叛军的。
“滚开!”苏镇怒斥,从身上拿出腰符,“我是孝真公主的驸马。”
然而即便是如此,苏镇也没能入内,公主府的护卫态度强硬,“我们只知公主,不知道什么驸马!”
以为是自己来公主宅来得不勤,所以这些家奴与护卫不认识,可苏镇亮出身份后,他们却依旧无礼,苏镇为之大怒,“尔等不过一介家奴,连主子都不认得了?”
苏镇骂完后,长平王李淑带着一队人马从大门走出,对于一个与孝真公主还隔着辈分的李淑,公主宅内的护卫竟十分恭敬,与对苏镇这个驸马截然不同。
李淑走了出来,与苏镇打了个照面,苏镇出身名门,乃则天皇帝宰相温国公曾孙,以祖荫补千牛备身,因才而受皇帝赏识,尚孝真公主。
按照辈分,李淑是晚辈,可若按出身,苏镇不得已向李淑行礼,“长安令苏镇,见过长平郡王。”
李淑冷了苏镇一眼,便带着数人踏出了大门,“长平王怎么会在公主宅?”苏镇转身问道。
李淑没有回话,飞身上了马,一手握紧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横刀,“驾!”
苏镇瞪了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宅中,一名侍女从院中走出,“公主有令,请驸马入内。”
苏镇这才得以入内,然刚走了几步,又被拦下,“请驸马解剑。”
苏镇愣住,“外面兵荒马乱,我是来保护公主的。”
侍女看了一眼文弱的苏镇,“长安兵变,驸马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苏镇随侍女进入内院,“公主。”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苏镇,浑身血迹,显然是经过了一场奋战,“长安兵乱,长安令身为京县令,不组织平乱,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长安县已失守,叛军攻进万年县了。”苏镇回道,“公廨里的衙役与不良人都跑光了,我担心你,所以…”
“我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孝真公主道,“这座坊内居住的官员几乎都是五品以下,叛军要杀的人,可都是将相。”
“公主。”苏镇上前一步,他看着孝真公主,欲言又止。
“淑儿是来求援的。”孝真公主说道,“圣人与太子都被困在兴庆宫了,长安令有什么意见吗?”
“公主都这样说了,镇,岂敢有意见。”苏镇后退道。
“苏镇,吾不干涉你养妾室,你最好也不要过问吾的私事。”孝真公主提醒道。
“苏镇不敢。”苏镇叉手道,这么多年过去,孝真公主从未正眼看过他,“然,公主与长平王终究是姑侄,若是被圣人与宗正寺那边知晓了…”
李淑出现在公主宅,被苏镇当成了私会,孝真公主转过身,“这是吾的私事,与你无关。”
“可我名义上还是驸马。”苏镇抬头道。
“送客。”孝真公主冷眼道。
“公主,”苏镇抬眼,“公主。”
“驸马,请。”几个侍女上前——
——万年县——
“杀!”
“诛杀奸相。”
长安最混乱之地莫过于兴庆宫外,宗室重臣纷纷向长安城外撤逃。
北衙大将军迅速集结禁军队伍护卫,然即便是北衙龙武军这样的皇帝最亲卫,也有叛变者。
一时之间,禁军间相互厮杀,分不清敌我,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当即调集宿卫于兴庆宫的羽林军,向皇帝请旨,派遣人马到禁苑调遣守军。
然而通往禁苑的所有通道都被拦截,南衙十六卫,多卫中郎将及以上军官被部下所杀,命令中断,没有兵符,高层军官难以指挥低层。
兴庆宫中,龙武大将军陈元礼带着龙武军与羽林军护送皇帝撤离,中途一支右千牛卫叛变,与羽林军厮杀在一起。
从本朝始,东宫再无实权,十率府也仅为虚名,太子李怏身侧仅有几个宦官,只得与皇帝一同逃离。
刚平息一队兵乱,陈元礼护着皇帝深宫走去,一队左千牛卫忽然叛变。
皇帝牵着张贵妃在禁军的保护下四处躲闪,害怕的同时,嘴里不停的念道:“为何会这样。”
太子李怏捡起地上的横刀,护在皇帝身侧,“阿爷。”
沉迷于享乐的皇帝,早已挥舞不动利刃,面对叛军刀刀致命的攻击,他只能依靠旁人保护。
“诛杀昏君,铲除奸臣李甫、张国忠、程希烈、王珙,拥立太子,肃清朝纲。”
当皇帝听到叛军嘴里的口号时,他愤怒的看向太子,“太子!”
“这是你策划的吗?”皇帝侧头质问道。
太子李怏一脸恐慌,“父亲,不是孩儿。”
“诛杀昏君,拥立太子,匡扶社稷。”
“你还说不是!”皇帝愤怒的拾起一把插在尸体上的横刀。
“父亲小心。”一名士卒挥刀向皇帝刺去,太子见状飞身过去阻挡,被一刀刺中了右肩。
李怏拽住锋利的刀刃,不让叛军向前,“阿爷,不是儿…”
“殿下!”宦官林进忠大惊,抄起地上的盆栽向那叛军砸去。
太子倒在皇帝的怀里,一遍遍念着,“不是儿。”
皇帝看着叛军的着装,“千牛卫怎会叛乱?”
陈元礼赶到御前,“圣人,叛乱的不止是千牛卫,还有…”他将目光看向厮杀的人群,“金吾卫。”
“叛军被安插在了禁军与府兵之内,若非他们现身,根本无法找出。”陈元礼说道,“敌暗我明,难以彻底清除。”
然并非是安插,而是禁军与府兵中出现了叛军,叛军的人数并不算多,只是他们无法分辨躲藏在暗处的叛军以及叛将。
皇帝大惊,“那龙武军与羽林呢?”
“臣与高将军的这些人马都是亲信。”陈元礼道,“请圣人放心。”
高仙之带着剩下的羽林卫冲出兴庆宫,准备杀出重围,亲自前往禁苑搬救兵。
长安与万年两县的防备竟趁混乱不战而退,换值巡视的南衙卫士,也大多都弃甲而逃。
领头的叛军,脸上带着一张假面,正骑马带着几支响应的队伍,里应外合围攻兴庆宫,皇帝身侧有宿卫的北衙四军,由心腹大将统率,所以宫内的叛军一时之间并没有得手。
而宫外又有金吾卫马麟与羽林军高仙之这样的大将死守,叛军久攻不下。
“邢兄,长安城动静这么大,禁苑那边肯定会有所察觉的,就算堵住了禁苑,京兆府周围还有数郡,一但他们率府兵来援,我们这点人马怕是难以应对。”
“州郡折冲府的卫士皆屯于治地,调集尚需时间,就算他们收到消息,也没有办法及时赶来,况且皇城大乱,天子被困,拿不到鱼符与敕书,私自调兵可是谋反之罪,如今拖住了禁苑,只要拿下兴庆宫,杀了昏君,我们就赢了。”
“咱们打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里面如何了,”
“昏君身边有陈元礼,张校尉手底下那支千牛备,我看悬。”
“集结人马吧,不能再耗了。”邢载说道。
“速去皇城通知王郎中。”一名军官朝左右道。
“喏。”——
——承天门·鼓楼——
长安报时钟鼓,皆在承天门之上,太史局官员记录刻漏,送钟鼓楼报时。
因太极宫在禁苑南,尚未受兵乱波及,然钟鼓楼内的官员早已跑尽,只剩几个鼓手被命令留守。
户部郎中王瑞带着数十人登上承天门,“王郎中。”负责击鼓的小吏从大鼓后面爬出。
就在他准备迎接王瑞时,却被一把短刀刺进了腹中,他低下头,“为…为…为什么…是你?”
王瑞眼神凶恶,在他耳侧小声道:“谁也不能阻止我成就大业,我要重建一个更伟大的长安城。”——
乐人对声音的敏感,总能在嘈杂中听出细微,就在适才她举符之时,她听到了城外传来的马蹄声,山摇地动,规模不下千人。
文喜带着上洛郡太守领两千骑兵绕过曲江进入长安城,得知叛军在追杀身穿紫衣的高官后,文喜并没有先去救驾,而是带着人马直扑永平坊。
看到上洛旗帜的旅帅,挥刀惊叫道:“快拿下雍王!”
叛军前仆后继,然而都被苏荷所阻,为阻这些叛军靠近,并未穿戴甲胄的苏荷,身上已有几道伤口正在流血。
李忱只能焦急看着,却做不了什么,她朝着旅帅嘶吼,“住手,住手,否则你们谁也活不了。”
然而旅帅只是想擒住李忱作为人质,给自己争取时间,因为城中的鼓声已经响起,是聚拢人马的号鼓,这意味着叛军集结,将要功成,待皇帝一死,拥立新君,他们便能从叛军摇身一变成为功臣。
“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一群饭桶,拿弓来。”
就在旅帅取弓时,一支强弩突然从后脑射入,穿眉心而出,贯穿的脑后,幞头上多了一个洞,鲜血混着脑浆狂流。
旅帅僵着身体从马背上跌落,他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不甘,功名利禄近在眼前,而他却即将身死,他倒在了尸推上,眼前只有士卒们交错的双腿,天地混为一色,不甘心死去的人,眼中再也没有了光明。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人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不对。
第84章 长恨歌(三十八)
旅帅倒地后, 文喜带着骑兵匆匆赶到,马蹄扬起的尘土覆盖了整座坊巷,叛军失去了统领, 便都丢下刀盾四散而逃。
苏荷单膝跪于地上, 用横刀苦苦支撑着颤抖无力的身体,最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李忱回头将苏荷扶住, 这一次,是苏荷倒在了李忱的怀中, 让她无比心疼。
尽管她们得救,但是这一番生死惊魂,将会永远镌刻在二人心中。
李忱紧紧搂着苏荷, 心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文喜将弓.弩收回,“郎君。”
上洛郡太守李守忠从马背上跳下, 快步走到李忱身前单膝跪地,叉手道:“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拜见雍王, 末将来迟, 让大王受惊了。”
得救之后, 陆庆芸也松了一口气,“呼。”
“芸娘!”
“四娘。”
陆庆芸听到父兄的声音后, 看了一眼众人, 撑着坊墙爬起,朝李忱说道:“喂, 书呆子, 你刚刚被四个叛军追杀, 可别忘了是我救的你, 这份恩情,我日后会讨要回来的。”
“多谢陆娘子救命之恩。”李忱拱手回道。
“乡主。”
“芸儿!”
陆善看到一队装备齐全的人马后,便起了警惕之心,而后又抬头见到了军中旗帜,不由的起了疑虑,“折冲府…”
“阿耶。”陆庆芸从人群里跑出。
陆善便从马背上跳下,陆庆芸直扑进父亲怀里,委屈的大哭了起来,“女儿差点就见不到阿耶了。”
陆善用他那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的安抚着女儿,“没事了,没事了,你差点也把阿耶吓死了。”
陆善在人群中看到了雍王,又见军中故友李守忠,很快就明白了这支地方军出现的原因,“走吧。”
李忱抱着身体越发滚烫的苏荷,着急道:“先带我去找医馆。”
“喏。”
然他们向北寻了一路,医馆里的医师大多都已逃走。
所有店铺几乎都是大门紧闭,一刻钟后,终于在混乱的西市中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火的医馆。
敲门未有回应,再顾不上其他的文喜一脚将门踹开。
医馆内一片混乱,显然是在暴.乱中遭到了哄抢,“有人在吗?”
喊了半天后才有一老者从后堂战战兢兢爬出,文喜上前将他揪出。
“文喜,不可无礼。”李忱说道。
老者见李忱身上穿着紫袍,于路上重新系好的幞头,衣袍虽已破烂不堪,但冠冕却依然周正,气质也绝非凡人,于是连连叩首,“求官人做主。”
然而此刻李忱并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处理医馆遭遇的不公,“老人家可是医师?”
“是。”老者点头。
李忱遂命人将大门关上,又将苏荷送到了内屋的榻上,“今夜所有人遭遇的不公,明日皆会得到安置,但眼下还请医师救治内人。”
老者也不敢怠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开始诊脉,“夫人乃是力竭所致,又加上有风寒之症,引发温病,待老朽将外伤清理,再好好修养几天,没有什么大碍的。”老者从药柜中取出伤药,“只不过,后续的几个月里,最好不要再做力气之活。”
听到这儿,李忱暂时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李守忠见李忱胳膊上有伤,“雍王,您胳膊上的伤。”
李忱回过头,很显然李守忠到来的时辰比自己预计要早,她推着轮车走出,“李太守赶来的太及时了。”
“下官是听到了长安城的爆炸声,所以没等大王的信号就提前率人朝长安赶来了。”李守忠道,“扶风郡王太守应该也在来的路上。”
“好。”李忱要来了纸笔,将北衙禁军与南衙十六卫中可能叛变的军官名字一一写下,“找到一位名叫邢载的读书人,他带着假面,还有户部郎中王瑞。”
“哎呀,娘子,您还烧着呢。”老者跟随强行下榻的苏荷出来。
“十三郎。”苏荷唤道。
李忱回头,焦急上前,“你怎么下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苏荷眼神坚定的看着李忱说道。
“你…”
“大王,此次下官带来了上洛郡两个折冲府以及上洛郡的乡兵共计二千五百人,加上扶风两郡,足有五千人马,在统一的指挥下,消灭那群叛军只是时间问题。”李守忠作为上洛都督兼太守,以多年的统兵经验说道。
两名折冲都尉就候在医馆外,顶着冷冽的寒风,“咱们没有鱼书就随都督领兵冒入长安,都督本就得罪过右相,要是…”
“长安兵乱,就算没有鱼书,我们平乱也有功劳,长安城现在就像一片散沙,若没有我们,这些叛军便要得手,今夜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圣人总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
医馆内,李忱依旧充满了担忧,除了病温未消,苏荷身上还有外伤。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这里,只有我了解你。”苏荷又道,她走上前,握住李忱的手,“请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兴庆宫——
邢载集结了在万年县的叛军人马,准备从各门攻入,但集结后,他发现比原先计划要少了许多人马,仔细看着军中装扮,才发现不见长城内的折冲府卫士,然而眼下情况紧急,便再没有顾及如此多,“攻城!”
宫内,随着场面越加混乱,皇帝身边那些出身名门的侍卫官亲从,几乎全部跑散,千牛卫叛乱时,一些从未作过战的禁军也都纷纷逃散。
因此龙武卫与羽林卫聚拢的人马,能用的便只有数百人,其余禁军都在下令关闭宫门时,被困在了宫外。
而那些数目众多的仪仗甲兵,在作战之上不堪一击。
皇帝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局面,都是退居内宫贪图享乐的他,一手造成。
陈元礼与左羽林卫将军为护皇帝,皆有负伤,忽然一道城门被破,大批叛军涌入殿庭。
陈元礼撕下一块布,将手臂上流血的伤口绑紧,“保护圣人。”
“今夜的叛军人数,看来不下数千人。”
“区区数千人。”惊魂未定的皇帝因突然的剧烈跑动而粗喘着大气,“朕可是有十几万宿卫军。”
龙武军中有几个军官听到皇帝的话后,私下里不禁耻笑了一番皇帝的不懂军事。
“又非正面交锋,况且敌暗我明,岂能以兵力论强弱。”
今夜是上元之夜,万家灯火齐明,全城的宿卫军都在观赏灯会与盛宴,正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蛰伏于暗处的叛军突然发动袭击,使得不少禁军都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被身侧叛军所害,这给多年没有战争发生的宿卫军中带来了恐慌。
京都安宁了数十年,习贯了太平日子的中央禁军与卫士,面对突然来的兵乱,还依旧坚守的士兵,十不存三。
而叛军却早有准备,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为上元夜这一天发动叛乱而秣兵历马。
很快,随着大量叛军冲入宫中,陈元礼的龙武军与羽林军很快就要不敌。
让陈元礼感到疑惑的是,就算自己派去禁苑的人马被叛军所杀,叛军也在前往禁苑的各个入口安排了防守,但禁苑就在太极宫后方,长安城的动静如此大,竟没有一支禁军队伍前来救援。
皇帝看着身边的士卒一个个倒下,叛军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恐慌的躲在陈元礼身后,“陈卿,为何没有忠臣来救朕?”
“圣人小心。”陈元礼拽着皇帝躲开一记突刺。
皇帝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地上堆满了尸体,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黄袍,“朕的十万大军呢?”
“他们在禁苑,为何不来驰援?朕平日里花了那么多银子供他们吃喝,如今到了危机时刻,却不见人影。”
听到皇帝抱怨的话,左羽林军将军愤怒的挥刀砍向叛军,作为军官,他并不想死在叛军,死在自己族人的手上,“禁军没有陛下的诏命,谁人敢动?”
“那些真正为大唐卖命的军人,可没有陆善那样好的命。”
羽林将军的话里充满了愤怒,这些年的冤假错案,以及皇帝的作为,让许多忠臣良将为之寒心,尤其是在广宁公主一事上。
皇帝的做法,寒了无数功臣的心,“功臣后人,尚且遭遇不公,不是名门勋贵出身的我们,只有一颗人头一天命,谁都不想枉死在族人的刀下。”
皇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此时,护卫在张贵妃身旁的禁军也接连倒下。
“娘子勿怕。”皇帝身侧的亲从紧握着手中横刀向她靠拢。
张贵妃撇了他一眼,十六七岁的年纪,用起刀来却分外娴熟,明明出生于书香门第,却对这样的场景,毫无畏惧。
“卫应物,吾记得你,长安卫家的郎君。”张贵妃说道,“他们都在保护圣人,只有你。”
面对叛军,张贵妃的眼里异常平静,卫应物回头,只见张贵妃坐在沾血的廊座上,面对刀剑也不躲闪。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卫应物喝了一口酒,将酒囊挂回蹀躞带上,感到充满力量后,他挥刀斩下两名叛军的首级,随后来到张贵妃身侧,轻狂道:“他们保护圣人,是因为他们喜欢功名利禄,而我,只爱美人。”
张贵妃听后,忽然捂嘴笑了起来,火光下,女人的妩媚看呆了一众叛军,若非是叛乱,他们此生都无法近距离看到张氏的容貌。
“妖女!”一些叛军将皇帝昏庸推到了张贵妃的身上。
卫应物出刀阻止,随着刀光闪烁,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射到了张贵妃的身上,轻薄的襦裙瞬间血染。
风停后,空中起舞的花瓣也落进了血泊中,渐渐被鲜血淹没。
“娘子,叛军太多了。”满头大汗的卫应物朝张贵妃说道。
面对众多想要杀她的叛军以及辱骂,张贵妃的脸色依旧平静,她端站在殿庭之中,望着头顶的明月,神情忧伤,“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这一幕看呆了身侧的护卫,“娘子…”
“驾!”
就在禁军将要不敌时,长平王带着收拢的散兵与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从宫城另一侧杀入。
“翁翁!”长平王纵马一跃,“护驾。”随后带着人马杀到了皇帝身边。
李司言身材魁梧,他手持陌刀,一连将十几个叛军砍翻在地。
皇帝见孙儿前来救驾,喜出望外的笑道:“朕的好孙儿来了。”
“翁翁,”长平王下马,单膝跪地,“孙儿救驾来迟。”
皇帝摇头,连忙扶起孙子,紧握着他的手,心酸道:“他们都弃朕而逃,唯有你是来救朕的。”
长平王随后瞥见了受伤的太子,“阿爷…”
林进忠搀扶着太子靠近,“我没事,保护好你翁翁。”太子道。
长平王点头,而后又说道:“宫外如今混乱一片,禁军涣散,不战而逃,而叛军人数众多,一但他们全部冲进来,靠这点人马根本无法抵御。”
“什么?”皇帝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充满了不安,明明前几个时辰自己还是掌控天下的帝王,而今才过去了不到半夜,就被叛军围城,“宿卫京师的禁军呢,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动静?”
长平王摇头,“长安与禁苑相交的通道被全部封锁,孙儿从宫外水路尝试潜入,却…无法调动他们。”他看着父亲,又看了一眼祖父,“孙儿只能收拢一些散兵前来增援。”
皇帝与太子当然明白,东宫的不被信任,早已是天下皆知,长平王身为东宫长子,又岂能说得动北衙禁军以身试险。
马麟与高仙之皆因挡不住叛军的攻势而退回城内。
“翁翁,快上马。”长平王将皇帝扶上马,“孙儿带你们离开。”
咚咚咚!——此时,承天的门的鼓声开始变得急凑。
邢载带着叛军杀入兴庆宫,听着节奏变化的鼓声,假面内的眼神出现了一丝不安。
“有援军入城了。”邢载说道。
“援军?”叛军军官诧异,“难道是禁苑的人出来了?”
邢载摇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路兵马,但只有禁苑是离长安城最近的,“除了禁苑,还有那路兵马能够如此快支援。”
“拼了!”——
早在之前,禁苑屯守的中央禁军就已经听到了长安城的异动,有军官想要率军救援,却被阻拦在了城门口。
“非宿卫之时,圣人无诏而私自调动兵马,这是谋逆之罪。”一句谋逆之罪,便将众人吓住,“以圣人的脾性,尔等应当知道后果。”
“若长安真的有乱,圣人遇险,岂能无人来传诏。”
“可是城中有厮杀与火爆之声,若真是有人作乱,圣令无法及时传出,天子受困,而我等却待守军营不出…”
“奉右相令!”中书省一名官员骑马入内,高举手书道。
作者有话说: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出自韦应物的《简卢陟》这首诗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写的哈。
毕竟安史之乱之前,他仗着出身与皇帝亲从的身份,横行街里,算是个恶霸。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是清代纳兰性德的词哈~
苏荷为什么拖着病体也要跟去呢,大概就像她自己说的,这里的人,只有她了解李忱,所以她猜到了之后李忱可能要面对的场景。
真正心疼李忱的,应该只有苏荷吧,文喜是官宦出身,虽然跟了李忱挺多年,但他不知道实情,而且他是男性,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说一下地方兵团,刺史也就是太守,一般太守作为地方长官,与折冲府是没有关系的,军政互不干涉,但若是作为都督,一般都督会兼任刺史,这就有联系了。
地方府兵的长官为折冲都尉,官阶比太守要低。
第85章 长恨歌(三十九)
“驾。”
苏荷带着李忱与一支骁骑卫士赶往万年县, 李忱就坐苏荷怀里,控制着马匹的方向,背后异常的滚烫, 让她感到不安, “七娘…”
“嘘。”苏荷贴身靠在李忱的背上,双眼紧闭, 枕在她的肩头于耳畔低声说道,“仔细听鼓声。”
城北传来阵阵鼓响, 苏荷双耳微动,一瞬间,风声穿过, 脚下马蹄阵阵, 她以听声辨位,将那击鼓之地寻出, “在城之北,天乾方位,这是军中的号鼓, 但与国朝军中号令稍有不同。”
这是叛军的击鼓信号, 在军鼓之上做了修改。
“是承天门的钟鼓楼。”李忱明白道, 旋即侧头吩咐文喜,“速领一支人马前往太极宫承天门的钟鼓楼, 另外, 找到许贺子与李甫。”
“喏。”
李忱话音刚落,承天门的鼓声旋即停止, “鼓声停了。”
鼓声停止后, 苏荷睁开双眼, 发现城中仍有不少叛军还在游荡, 见到折冲府的卫士后纷纷撤逃,而这些叛军似乎只追杀穿紫衣的高官,且起火兵乱至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而禁苑中的中央宿卫军却没有任何动作,“叛军行动缜密,这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的,军令调动,兵符勘验,幕后之人当是掌握大权者,且有一个人在指挥这场兵变。”
“我知道是谁。”李忱回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加上这似军令一般的鼓声,苏荷便又告知李忱,“军中作战,皆有统帅通过摇旗与军鼓指挥众军,排兵布阵,今夜叛乱是早有预谋,他或许是去了长安城的最高处。”——
——平康坊——
兵乱的前一刻,右相李甫便从兴庆宫的宫阙前离开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并于兵部取来了长安永乐坊折冲府永乐府的鱼符。
就在李甫在家中静候时,相府的大门突然被叛军破开,士卒踩着相府门前的细纱踏入府邸。
闯入府中的是一支长安上番屯守的卫士,右武卫熊渠卫士,领头的为校尉。
李甫早已换上了便服,他从院内走出,阴森的看着叛军,“右武卫,此刻你不是应该前往张国忠的府邸吗,谁让你们来的?”
“奉太子命,诛杀奸相。”校尉拔刀喊道。
这一刻,李甫似感受到了欺骗,“等等,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身材魁梧的校尉看着眼前的老头,挥手道:“动手。”
李甫大声呵斥,“放肆!”
“天佑大唐,我乃中书令,尔等在军中有如此地位,皆是我一手提拔。”李甫大喊道。
“我等不知什么右相,只受王公差遣。”校尉说道,“你是奸相,该杀!”
“什么?”李甫听后大怒,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大笑道:“竖子欺我,背信弃义,难成大事。”——
——开化坊——
“上洛,扶风…”月光下,城楼上的人看着从长安城外东西两侧赶入内的旗帜,紧紧皱起了眉头。
一名男子从暗处走出,“主人,长平王收拢了一支逃散的禁军增援,他身边有神通大将李司言率领的右金吾,兴庆宫内没有得手。”
“李甫死了吗?”他问道。
“有一支右武卫地团去了平康坊,纵使右相府私养了府卫,但面对一整个团,应该是逃不掉的。”男子回道,“不过我们没有找到张国忠,连王珙也不知所踪,刺杀的名单里,只找到了李甫。”
“无碍。”他挥了挥手,“就算张国忠逃过了今夜,也活不到明天日落。”——
——兴庆宫——
当邢载带着大批叛军冲入兴庆宫时,长平王李淑已带着皇帝从另一侧宫城夹道逃出,而左金吾卫将军马麟与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之带着一些人马留下断后。
然而,十六卫中的监门卫,竟也有叛军存在,宫城夹道只有左右两端出入,左入右出,而反叛的监门卫,正是今夜值守的监门卫右翊中郎将府的中郎将,夹道出口完全被赌死,而身后又有大批追兵。
“昏君!”
中郎将穿着绯袍,外披甲胄,握着腰刀站在城楼上。
声音在夹道内回响,吓得众人抬头,阴暗的城楼上举起了数十火把。
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呵斥道:“放肆,魏温,汝为大唐臣子,岂可做以下犯上之事。”
皇帝睁着老眼,“城楼上的,是谁?”
“是开皇二十六年战死的河西节度使魏老将军之子,开皇二十五年,圣人还命右拾遗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边塞慰问。”陈元礼与之解释道。
“胡说,魏公之子,怎会反叛。”皇帝反驳道。
冯力站在一旁,压着嗓子提醒,“魏公曾为太子少傅。”
冯力所说的太子,自然不是如今的太子李怏。
当年只是屠尽了东宫,以及废太子亲近之人,而魏温之父,恰好于前一年战死,也因此保全了族人。
皇帝这才醒悟,“这么说来,他是废太子一党的人。”同时,面对今日的局面,皇帝也十分懊恼,“当初,朕就应该杀光所有与废太子有关的人。”
“昏君误国,我等是来为大唐除害,匡扶社稷。”中郎将说道,随后他命人将五花大绑的周王送到城前。
“圣人,是周王。”
“天子昏庸无道,宠溺妖妃,任用奸相,祸国殃民,致使百姓饥苦,有怨不能诉,奸佞把持朝政,寒门士子无望,东宫仁孝,却处处遭受打压、排挤,你这样的人,实不配为人君,亦枉为人父。”中郎将说道,随后拔出横刀架在周王的脖子上,命左右将其推上前,按于城墙上。
皇帝今日听到的所有口号,无不是拥立太子与弑君之言,即便太子为他挡刀,然而这些声音入耳后。皇帝的疑心便只增不减。
“昏君,等听好了,杀了妖妃,”中郎将要挟道,“否则,我便将他从城楼上丢下。”
皇帝看着负伤的太子,“三郎,朕要你抉择。”
皇帝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唯独张贵妃神情依旧,眼中毫无波澜。
卫应物随在她的身侧,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的悲伤,“贵妃…”
张贵妃闭上双眼,“谁会真正在意你呢,不过,旁人的在意,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旁人?”卫应物眼波流转,眉眼微动。
长平王扶着受伤的父亲,此时太子因伤口流血而脸色苍白,“阿爷,儿…”太子看着皇帝,“儿,儿…”
“阿爷。”长平王扶住昏厥的太子。
对于太子的晕厥,皇帝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紧皱起眉头,抬头看着城楼,眼里散发着帝王的无情与冷峻,“朕是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没有人可以要挟朕,周王若是死于你手,乃殉国而死,而你,弑君乱国者,终将受到严惩。”
中郎将在城楼上听到皇帝的这番言语后,仰天大笑了起来,“不愧是一夜连杀三子的冷血帝王,当真是一点父子情分都不念。”
皇帝转身夺过身侧侍从的横刀,将其架于太子脖颈上,“你们要拥立这个人做天子吗?”
中郎将见之,向前走了几步,他像是十分紧张一般,“昏君!”
“朕今天把他杀了,你们又能如何。”皇帝道。
见皇帝糊涂昏聩,身侧众将与长平王纷纷上前拦住,“陛下。”
“圣人。”
“翁翁,恐是贼人离间之计。”长平王拉着祖父的手劝道。
然而众人越是阻止,皇帝便越是深信此次叛变与太子有关,因为眼下,只有太子最为可疑。
“放开朕,你们都要造反吗?”皇帝怒号。
“圣人三思。”众人齐刷刷跪伏于地,一些士卒身上还带着刀伤
“你们…”皇帝看着众人,随后又看了一眼旁侧的张氏,“不杀太子,朕也绝不会将贵妃交出。”
中郎将见皇帝如此凉薄,便命人将周王丢下城楼。
虽宫城夹道两侧的城墙并不算高,但捆绑着手脚不死也会成为残废。
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见状,拽住两名金吾卫,搭建起梯,随后踩着他们的肩膀一跃而起,仅是片刻功夫,李司言就拽住了正往下掉落的周王,随后又借城墙的斜坡飞下,安稳落地。
军中响起一片喝彩,“不愧是神通将军。”
“杀!”中郎将挥手下令。
城楼上遂有弩手向下放箭,“列阵!”陈元礼挥刀将周王身上的绳索斩断,向后吼道。
持盾的禁军排成方阵,将皇帝与太子一行人护在中间,然而一阵箭雨下来,护卫的禁军与卫士都损失惨重。
箭雨停止后,反叛的监门卫拔刀冲入阵内砍杀,“杀!”
陈元礼与长平王只得带着皇帝后撤,李司言手持陌刀,一人挡在阵前便将叛军吓住,“兴庆宫内的叛军更多,且长安城中还有数不清的叛贼,此刻只有冲过去,才有希望。”长平王说道。
陈元礼自然明白,“郡王与下官以及几位将军自然是能够冲过去的,可宫城夹道足有数里,眼下太子殿下又有伤在身,还有圣人与贵妃在,焉能过得去。”
“长安城中虽有叛军,然还有其他十六卫守军,我大唐不止有北衙禁军,还有南衙。”陈元礼又道。
长平王明白,陈元礼是在赌,随后他想起了孝真公主的话,若是明知道是必死的局,那么一向聪明的孝真公主是必然不会让自己冒险出来的,“好,我来掩护。”长平王应道,“请将军保护好圣人与太子。”
就在叛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兴庆宫时,京兆府周围的州郡率军来救。
“启禀圣人,左卫勋府中郎将薛瑾与扶风郡太守范元辅率兵增援。”高仙之与马麟带着仅剩的几个伤兵奏道。
众人听后大喜,唯有皇帝听出了他意,“增援的为何不是京兆府的宿卫军,扶风郡离长安数里远,他们是如何知道长安兵乱,又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来救援。”
疑心极重的皇帝不肯离去,“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那么就是一定是同谋,若是提前知晓,又为何不上奏,让长安遭此祸患,可见他们的不臣之心,朕焉能性任。”
“圣人,陛下,范元辅的忠诚,您是知道的。”陈元礼说道。
高仙之也连忙解释,“范太守已将宫中叛军击退,并且上洛郡的兵马也赶来增援了,相信要不了多久,这场叛乱就能平息。”
“上洛郡?”皇帝白眉紧皱,“上洛郡太守李守忠曾是边将,他是犯过死罪的人,无召带兵进入长安,这些人,如何能信。”
几位将军一边御敌,一边保护皇帝,同时还要劝说与解释,心力交瘁。
“大家。”冯力用身躯护着皇帝,“李守忠当年因兵败而获罪斩首,是崔贵妃娘子向大家求的情,之后李将军念大家宽恕之恩,身先士卒,大破吐蕃,将功补过,被重新启用调任至京畿上洛郡,委以重任。”
很快,禁军因不敌监门卫的叛军开始向后撤,皇帝也只能被迫后退,陈元礼带着剩余人马护送皇帝折返兴庆宫——
——长安城——
李忱带兵前往兴庆宫的路上遇到了右领军卫大将军鲁明,鲁明正带着兵马在各坊平乱,安抚人心。
“十三大王。”鲁明跳下马,看着李忱身后的骑兵,提醒道,“大王,万年县反叛的禁军与府兵太多了,而且他们都是禁军出身,根本无法辨别,就连我右领军中也有叛军,他们杀了郎将与中郎将,现在场面无法控制,长安城中这些无辜的百姓…”
李忱给了鲁明一份名册,“这是可能出现的叛军军官,圣人有难,长安的百姓就交给大将军了。”
鲁明看到名册后,眼里直冒着光,他用力叉手,“末将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好长安城,保护好百姓。”
作者有话说:
内容纯属虚构~
唐代的军职中,十六卫下面都有一个左右翊中郎将府,设左右中郎将四人,为高级武职,上将军基本不设,大将军也多为虚职,所以中郎将是主要掌兵的,这次叛变是有一个将军两个中郎将,其余的都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接到的命令是负责杀掉上司,引发叛乱。
苏荷的意思就是两军对垒,统帅会站在高处观察情况来做出更换作战方式的判断。
其实叛军的人数其实并不多,只是叛军是有人统一指挥,有准备有目的,且在暗处,而禁军一盘散沙,就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主要还是吏治的腐败。
苏军在军事上超级有天赋~
第86章 长恨歌(四十)
地方兵力援助长安, 还未得手的邢载被迫退出了兴庆宫,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最后的监门卫手上,不过在他看来, 无论今夜起事是否成功, 他的目的最终都会达到,因为一旦起事, 太子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兵变, 在这盘棋局中,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邢载带着剩余人马在胜业坊与崇仁坊之间的十字街遇到了赶来增援的李忱。
地方折冲府的兵马与中央宿卫军的着装以及甲胄略有不同,“这长安城中怎会有如此多的地方兵马?”
“没有这些地方地团兵马, 狗皇帝早就被我诛杀了。”
被两路夹击的叛军见到如此情形, 知大势已去,便开始自乱阵脚。
“李太守, 留下假面活口。”李忱朝上洛郡太守李守忠说道。
“好。”说罢,李守忠拔出佩剑,下令道:“围住叛军, 一个都不要放走。”
面对骑兵, 非陌刀军的叛军只能被虐杀, 如今又被堵在这坊墙内,无处可逃。
“邢兄, 这可怎么办啊?”一众低级军官看着邢载。
“你们把我交出去。”邢载垂下手说道, “或可活命。”
“别想了!”一个军官反驳道,“昏君手段残忍, 连妻儿都能杀, 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就算我们缴械投降, 也不会得到饶恕,况且我们为何起事?”
“诛杀昏君,肃清朝野,起事时就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没有成功诛杀昏君,但也给了世人警醒,今日壮举,虽死无悔。”
“对,虽死无悔。”
“好,那就一同杀出去。”邢载重新拿起横刀。
“将士们,没有陌刀,一样斩马,随我杀出去!”
“杀!”
叛军握紧手中武器奋力拼杀,然而面对前后夹击的骑兵,败局已定。
城中其他叛军得知消息,并没有赶来支援,鲁明带着右领军卫清剿,树倒猢狲散。
李守忠亲自下马将邢载擒住,没有立刻斩杀而是带到了李忱跟前。
李忱看着邢载,与李守忠说道:“李太守,放开他吧。”
“可是大王…”李守忠想不明白,因为很明显,邢载就是这些叛军的头目。
“他也是一个可怜人。”李忱说道。
李守忠遂将邢载松开,但凌厉的眼神,仍然紧盯着他。
邢载失去束缚后,并没有反抗,而是将脸上的假面摘下。
李忱睁着双眼,内心一阵触动,邢载脸上的烫伤,远比画像要更加惨烈,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摘下假面后,李忱瞬间明白了。
邢载满脸伤疤,已辨不清容颜,那些明显的疤痕,似乎是故意想掩盖什么。
“我应该,很早就见过你。”李忱道,“在病坊。”
“你扮做乞者,以发覆面,我看到了你额头上的疤痕,你抢走了我手中的玉,而后你躲进了暗处,我便顺着发现了旧东宫的属官,那名老者,是你故意引我进去。”李忱又道,“当我找到藏于刑狱档案中的画像,再派人到病坊寻时,里面再也没有你的踪迹,那名老者也已死去。”
邢载忽然异常的抬手,“小心…”李守忠拔刀。
但邢载只是吞下了一颗药丸,李忱未能阻止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李忱垂下手,无奈的闭上双眼,“以香致幻,其实你并不会幻术,就如同我们见到的这张脸,伤疤的新旧,能用肉眼辨别,改头换面,我只在古书上见过,没有想到,天下竟真有此术。”
“你为什么要阻止这一切呢?”邢载反问道,“你不也是当年落水案的受害者吗。”
“我跟你们不一样。”李忱说道,“我是李氏子孙,不会把百姓的安危,夹进我的私事之中。”
邢载听后,仰天大笑,“你们李家人,还真是虚伪至极。”
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加快了毒药的发作,逐渐体力不支的邢载倒在了血染的黄土上。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苏荷将李忱扶下马,李忱追问道。
邢载疼痛难忍的蜷缩在地上,他将一张逼真的面皮从脸上撕下,让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李忱走上前,焦急的问道:“你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沉冤昭雪,就像你说的,我也是受害者,我失去了腿,也失去了自己的至亲,没有人比我更想要找到真相。”
邢载的真面目是个五官端正的士人形象,他回忆着当初在太液池的场景,“那天,受到昏君嘉奖的殿下…心情大好…所有皇子都在太液池踏春,但并没有聚集在一起,随在殿下身侧的…皇子只有三王…十皇子,殿下邀三王与十皇子登船游湖,然三王却借身体不适,喊来了十三皇子,也就是你…朝堂上大臣们虽然对殿下与十三皇子有立储之争,但私下里,殿下与皇十三子的关系却不似朝堂…”
邢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鼻孔处甚至流出了黑血,他吐出一口黑血,面目狰狞的骂道:“事后被立为太子的李怏,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的虚伪,瞒过了所有人…我要杀了他,为我妻儿报仇,我要…”
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场面也变得安静了下来,李守忠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大王,他死了。”
李忱皱起眉头,因为邢载的死,会让这件案子缺少一位有力的证人。
“郎君,户部郎中王瑞抓到了。”文喜骑马来报,“但是没有找到许贺子。”
兵乱已是事实,王瑞也只是一颗被利用且毫不知情的棋子而已。
“派人看着吧。”李忱道。
“十三。”吴王李恪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骑着马从崇仁坊忽然走出,跟随吴王一起的,还有一支禁军,领头的正是宗室子弟,羽林左卫中郎将李忠义。
李忠义的羽林军抓捕了永乐坊中的一支折冲府卫士,这支永乐府卫士满身伤痕,似乎经过了一场恶战,然而羽林军身上却只有一些黄土。
李忱抬头,惊讶的看着兄长,“阿兄…”这是她唯一会以兄长相称的兄弟。
吴王眼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冷漠,他忽然拔出横刀指着李忱的眉心。
众人惊愣,苏荷与李守忠都想提刀护卫,但被李忱抬手阻止。
“为什么?”吴王的眼里充满了不解,“为什么你要救他。”
李忱这才明白,今夜这场动乱,参与的势力绝不止一支,吴王素日里悄无声息,极少有人注意到,但他只是将恨藏于心底。
“我不是要救他。”李忱回道,“我要救的,是大唐。”
边境刚刚战败,上元佳节,边将几乎都在长安,没有禁令的上元之夜,亦不乏敌国细作,此时天子与储君若丧生于□□,那么极有可能,历史将会重演,这是李忱不愿看到的。
吴王眉眼闪烁,心中怨恨并没有减少一丝,但因为李忱的话,他最终放下了手里的刀,“如果换做是别人,包括太子,我一定不会放下手中的刀,我可以屠尽所有人,唯独对你,我下不了手,你走吧。”
李忱楞在原地,如果今夜的事吴王也参与其中,那么有一点也就可以说通了,“阿兄从小跟着太子恒,所以跟许贺子,”李忱抬眼,“是旧相识吧。”——
一个时辰后,兴庆宫内与长安城中的叛军被尽数剿灭,众人护送皇帝返回兴庆宫,追上来的监门卫叛军也被扶风郡下折冲府的卫士围困于跃龙殿内歼灭。
这一场叛乱终于得到平息,浑身是血的皇帝瘫坐在跃龙殿内,他浑浑噩噩的望着满地的尸体。
“扶风千阳府折冲都尉杨武安,率左卫折冲府骁骑卫士前来救驾。”一名军官单膝跪于御前。
此时的皇帝惊魂未定,“长安城中怎么样了?”他抬头问道。
“范太守带着其余卫士正在追缴叛军,还有上洛两府卫士,正在城中清剿叛军。”折冲都尉回道。
“好啊,扶风与上洛,一左一右,都来了。”皇帝眸色瞬变。
折冲都尉心中一惊连忙双膝跪伏,因为扶风郡也没有兵部下发的鱼书,“圣人恕罪,是巡防扶风郡的骁骑卫士见长安大火,范太守才…”
皇帝抬手,转而看向长平王身侧的太子李怏,又看了一眼旁侧的周王,一副惊恐之状。
禁军与卫士一同将殿内尸首抬走,皇帝忽然从地上爬起。
冯力弯腰扶起他,“大家。”
“来人。”皇帝喊道,“将太子及东宫党人拿下。”
“圣人!”殿内突然变得寂静,正在清扫跃龙殿的将领纷纷赶了过来,“事情尚未调查清楚,请圣人三思。”
“圣人,适才若非长平王来救,恐怕…”
“朕的话,你们听不懂吗!”皇帝吼道。
诸将无言,只得照做,将受伤的太子与长平王团团围住。
“慢着。”殿外传来一道声音。
李忱带着刚刚清除完宫中最后一批叛军的卫士踏进了跃龙门。
“雍王?”皇帝看着李忱,与她身后的卫士,紧皱着眉头沉声道,“难道今夜,你也要趁乱逼宫吗?”
张贵妃呆看着殿外,陪在李忱身旁的还有苏荷,他们的身上都有血迹与伤,能推测的出,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
李守忠将李忱推进跃龙殿,“不是所有人都觊觎那张椅子。”李忱回道。
“李守忠?”皇帝半眯着双眼。
李守忠屈膝跪伏,“臣李守忠,向陛下请罪。”
“扶风与上洛,两个最靠近京兆府的大郡,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帝之所以如此硬气,只因在叛军平息后,东平郡王陆善带着人马前来救驾,他便当即差遣陆善前往禁苑调兵。
“圣人!”陆善骑马赶来,而中央禁军此刻已进入兴庆宫中。
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几千人马瞬间就能化为灰烬。
“他们都是我叫来的。”李忱朝皇帝说道。
皇帝冷盯着李忱,“为什么?”
“陛下觉得,为什么呢?”李忱反问。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跟皇帝说过话了,上一次是在十几年前,也是自己的孩子。
“你既然知道长安城中会有此乱,为何没有提前告知朕?”皇帝道。
“我并不知道,”李忱回道,“只是推测而已,沉浸在盛世中的陛下,又能听得进谁的推测呢。”
“放肆!”皇帝怒道。
“我现在知道了,”李忱又道,“今夜的主使便是开皇二十七年那场落水案的真凶。”
“什么?”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不为今夜主使,而是当年落水之案,竟另有真凶。
“休要胡言乱语。”即便是现在,皇帝仍要维护自己的判决的正确与尊严,“禁军…”
“让我说完!”李忱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以及她身上的伤,禁军没有再上前。
李忱冷静下来,独自苦笑了许久,所有人都明白,那并不是笑,所有人也都在等答案,李忱的答案。
李忱静坐在轮车上,她睁着仇恨的双眸,看了一眼已经苏醒的太子。
作者有话说:
京兆府周边有一百多个折冲府,地方折冲府称做地团,关中地区最多,兵力占了三分之一。
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国家会瓦解的,边将朝官都在京中,那就不是天下大乱那么简单了。
安史之乱能平定,除了安禄山比较蠢之外,还有就是太子与皇帝都在,后期再怎么昏庸,皇帝也是盛世的开创者,加上太宗的威望,使大唐仍有凝聚力。
没有恶意抹黑任何人,历史上的这场火虽然是纵火未遂,但也确确实实是有禁军想要造反。可以去看资治通鉴,安史之乱最后几年,皇帝去华清宫的次数一次都没落下,奇葩操作一堆加一堆,就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登基,皇帝还担心被夺权派人去监视。
第87章 长恨歌(四十一)
但李忱的目光没有在太子身上停留, 而是锁定了周王,只是一个目光,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看向周王李恬。
“怎么可能是周王。”左金吾卫将军马麟最先发出了质疑, “刚刚生乱时, 叛军还在追杀周王。”
“是啊,刚刚在宫城的夹道里, 反叛的监门卫还拿周王要挟圣人,最后将周王从城楼上丢下。”左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也说道。
“若今夜的主使是当年的落水案主谋真凶, 那就更不可能是周王了。”众将议论纷纷。
而周王更是不知所措,他撩起带血的公服袖子,“十三郎为何这样看着我, 难道怀疑我不成?”
“雍王是不是弄错了, ”马麟说道,“今夜抓到的叛军, 几乎指认的都是户部郎中王瑞以及他的门客邢载。”
“真正的邢载已经死了。”李忱说道,她看着周王,眼里充满了怒火, “你用了一年时间, 来筹备发动这场兵变, 邢载是你的人,他接近王瑞, 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家世。”
“王珙兄弟二人皆好下棋, 而真正的邢载,早在天圣五年就为人所害, 而取代他的, 正是连棋王都称赞的当世棋才邢载, 你欲除太子, 便诓骗邢载,废太子乃太子怏所害,的确,种种证据都能指向太子怏,邢载投于你门下,欲匡扶你为储君,沉冤昭雪,于是开始谋划这场暴.乱,火烧长安,诛杀张国忠、王珙,李甫这些权臣,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你好顺利成章的继承大位,因为一个吴王,你不足为惧。”
周王看着李忱,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那些叛军明明是打着匡扶太子的口号,与我何干。”
“这不过是你嫁祸于人的手段而已,倘若失败,亦可假借太子的名义,引天子猜忌,再来一场东宫冤案。”李忱道,“东宫看守森严,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武将。”
“即便不是太子那又怎样,周王府在入苑坊,同样看守森严,且我向来不过问朝政之事,我也根本不认识什么武将。”周王说道。
“你知道,我为何否定太子,一口咬定是你吗?”李忱盯着周王问道。
“我怎知你心中所想。”周王淡定回道,“你莫不是因为上次,我向圣人求娶崔氏而怀恨在心,故意在此污蔑于我。”
面对周王的狡辩与执迷不悟,李忱闭眼笑了笑。
“天圣九年,我刚回到长安,你在无意之中向我透露了慈恩寺的病坊,从那时起,你就知道我一直在追查旧案,我去了病坊,里面有一老者,他向我透露废太子的近臣还存于世,结果长安城中就出现了一个毁容,戴着假面的邢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你故意引导我找到废太子的人,让废太子的人亲口告诉我,当年之事就是太子怏所为,但就是这个刻意的举动,让我有了更多的猜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又是如何找到邢载的,我一直很疑惑,我的心中出现了很多猜测,甚至有了一个让人后怕的想法,直到后来,你想娶崔相之女,这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这是你留给自己失败之后的退路,你将脏水泼向东宫,通过深受落水案迫害的我,以此铲除你们对付了十几年还未倒下的东宫,一但我为你所引导,必然不会放过东宫,可你的自作聪明,反而暴露了你的野心与手段,如果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引我查案,你想娶瑾舟,是因为你心虚,你害怕事情被揭露,所以你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你看上的不是清河崔氏与荥阳郑氏的嫡女,而是,我与瑾舟的感情。”李忱一字一句的说道。
听到这儿,李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张氏嫁女,是你在背后策划。”李恬一直觉得李忱性格孤僻,且有着文人的傲骨,他看着李忱,随后瞥了一眼张贵妃,“你竟然真的会去求她。”
李忱与李恬的对话,让苏荷的心中惊起一丝波澜,无论李忱是什么样的情感,但张贵妃的爱意,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包括现在,从她的眼神里仍能看出一丝爱慕。
李忱没有否认,继续说道:“因为你要在上元夜除掉张氏一族,所以你让邢载向王瑞献计,户部郎中王瑞,因为权臣王珙的关系,极受户部尚书倚重,利用户部的职权,让你的大婚顺利延期,就是为了铲除张国忠时不受到牵连,而邢载就是太子仆刘邵。”
“的确,我是想娶瑾舟,但只是因为及笄宴上的一次偶遇,使我一见倾心,而非你所说的那样,但你竟谋同张氏毁掉了我的婚约,外朝亲王与内廷妃子私通,罪不容恕,如今你还在御前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指使,又如何能证明那邢载就是刘邵。”李恬振振有词的反驳道。
“私通…”众人大惊,而皇帝早已拉下了脸色,但不是为张贵妃之事,而因旧案重提。
“的确,我没有见过刘邵,单单凭借一张毁容的脸,也不足以证明邢载就是刘邵,我也不确认,你就是那幕后之人,真正让我确定下来的,是一份多年前的旧报。”李忱从怀中拿出一份发黑且被老鼠啃食的书册,“邢载以棋攀上王瑞,却也因为自己这手棋而暴露。”
“下棋之人都应明白,没有人会起手天元,而这只不过是刘邵自诩棋艺高超,用来嘲讽对手的习惯,一个人的容貌可以利用手段而改变,但是习惯,却很难。”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九岁的孩童,竟会是这场落水案的策划者,我猜,你当时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李忱看着周王,没有挪开目光,说明那人并不在此,“那个人,身居高位,暗害东宫多年,企图彻底击垮东宫,于是伙同你策划了这场纵火案,因为仅凭一个户部郎中,还不足以造成如此大的混乱,更没有权力阻止禁苑的支援,而你,不愿做傀儡,所以你将他也一并列入了诛杀的名册当中,可你失去了政事堂,没有了兵部,等于失去了所有长安折冲府卫士的调动权。”
中书令李甫把控着整个朝堂,政事堂为他一人总揽,尚书省下辖六部皆听李甫调令。
“李甫!”这个名字从众人口中重重说出,“难道周王勾结了李甫吗。”
“怪不得,杜良娣案,卫氏一案,都是李甫所为,他曾多次上书废太子。”
当皇帝听到此言之后,心中五味杂陈,他瞪圆着一双老眼,满布血丝。
“当年,是因为刘邵的出逃,朝廷以刘邵畏罪潜逃,认定了太子恒残害手足的罪名,而刘邵的出逃,一定与当时为刑部尚书的李甫脱不开关系,时年李甫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正是大朝会,负责诸国进贡之人。”李忱继续说道。
当年也正因刘邵的出逃,让太子恒的罪名坐实,赐死于宗正寺中,这也使得原本不为人知的刘邵,一朝成名,甚至有商贾将他的家底挖出,刊印成册,以此牟利,只不过在案件结清后,此案成为了禁忌,刊印邸报的商贾全部获罪,邸报也都被焚毁殆尽。
“纵然如你所说,这一切的谋划者都是李甫,那你又有何证据与我有关,”李恬继续为自己辩解,“落水案发生时,我亦在船上,难道会有人蠢到拿自己的命来谋划吗?”
众人觉得有理,尤其是刚刚亲眼见到周王被叛军从城楼上丢下来的禁军将领,“十三大王,适才在宫城夹道中,监门卫中郎将魏温用十大王威胁圣人,后又将十大王从城楼上丢下,我们亲眼所见。”
李忱闭上双眼,周王的狠心程度,为了撇清嫌疑,不惜拿自己作为障目,“当日沉船前,太子恒邀三皇子忠王与皇十子同游,而忠王因食用贡果而腹痛,忠王少与我善,于是登船之人,便成了我以及我的胞妹。”
“贡果人人皆食用,此又能说明什么?”周王又问。
“是,贡果人人皆食,当日太液池诸皇子踏春,故非忠王一人而食,却只有忠王食之腹痛,只因一物,忠王喜蟹,”李忱看了一眼太子说道,“然宫中食蟹,多在秋冬之季,时值盛春,为何张德妃殿中会有呢,又为何偏选在游湖之前,唤忠王母子一同用膳,而膳食之中恰好出现了蟹,卢贤妃虽与张德妃交好,然膳食中出现的蟹,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众人将目光挪至太子身上,太子怏点了点头,虚弱的说道,“这是我告诉十三郎的。”
“《饮食正要》言柿梨不可与蟹同食,懂岐黄之术的张德妃又岂会不知道呢。”李忱继续说道,“而那日的贡梨,正是李甫所进献。”
“可笑。”周王挥袖,“即便李怏因食蟹梨而腹痛,那么他就一定会拒绝太子,从而将你推上船吗,你说这是精心策划,难道谁还能控制忠王的言行举止不成?”
“没有人可以控制忠王的言行,这也并非是必然之事,所以这只是一场没有损伤的赌局,”李忱回道,“而促使你们下注的,正是忠王与我之间的兄弟情分,我并不知道你们赌输之后会怎么样做,因为,你们赌赢了。”
“你说了这么多,口口声声说邢载与今夜兵乱与落水案都是李甫与我一同策划的,可有人证吗?”李恬质问道,“栽赃陷害亲王,可是重罪,我念你与我是手足,故而每每宴会之上都会同你闲聊,病坊之事也只是因为母亲卧病,我在赶赴圣人所设家宴之前,去了一趟慈恩寺祈福,将所见所闻说与你听了而已,而你,却因此将所有罪责嫁祸至我的头上,今夜长安城遭此祸乱,你却带着将郡折冲府的卫士入京,实在是居心叵测,我看,你才是兵乱的策划者。”
李恬之所以有如此底气,是因邢载受他蛊惑,被捕时自尽,而李甫也已死在了自己的家中,死无对证。
“病坊之事,我在折返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停下来去了寺庙,找到了那位大师,才发现,你的口述与大师之言大相径庭,于是我才有了后来的推测。”
“邢载自尽,李甫也被叛军杀死于府中。”李忱道,“所以你才如此猖狂,觉得自己可以开脱一切罪责,嫁祸东宫,但你忘了,参与这场兵乱的,还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饮食正要出自元代,这里我要解释一下,忠王爱吃蟹,所以膳食中有螃蟹的话,我想一般人都不会放着自己喜欢吃的菜不吃吧,那为什么他们可以推断出忠王一定会吃梨呢,因为梨在古代是珍品,从很早就对梨有记载,而且被称作果宗,唐代的梨可是要蒸着吃的(当然李怏吃的是新鲜梨)所以端上去的贡梨不会是一大盘,而是按桌分配好了的。唐代还是分食制,并不合桌,之前讲过哈。
至于李甫一行人为什么会从老三李怏下手呢,除了他跟十三皇子关系好之外,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慧,好对付,所以就算事成被立为储君也容易除去(上位才知道李怏其实不简单,所以李甫搞了他很多次,但最终也没搞下位。)
老三推十三皇子就像李忱说的那样,不是必然的,概率性的问题,就像推理一样,但有个前提,是因为这样做即使失败了也无伤大雅,毕竟没下毒,东西也是老三自己吃的,所以才会尝试这种概率低的事。
话说回来,如果老三没有吃梨,或者没有腹痛,也没有推十三,他们也有另外的法子栽赃嫁祸,毕竟九岁的周王,谁也想不到他的心机这么深,不过幸运的是,他们中了大奖,不幸运的是,这样的幸运没有第二次。
本身是想嫁祸给太子恒,那为什么不把老三一起除掉,更快接进储君之位,因为老十上面还有很多兄弟,同时觉得老三是最构不成威胁,而且如果事发还能有个替罪羊,其他的皇子再慢慢解决。(事实也证明了,继太子恒之后,李甫又陷害了三个皇子,才有了后来的一夜连杀三子)
另外,太子恒还在的时候,老三李怏对于皇位是没有非分之想的,毕竟太子恒的威望,快要威胁到皇权了。
至于他当时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呢,留给大家猜测。
第88章 长恨歌(四十二)
“永新娘子。”李忱大呵一声。
李忱突然的高吼, 使周王为之一惊,脚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吴王李恪押着许贺子走进大殿,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谁也没有想到, 今夜的动乱,就连教坊内的永新娘子, 许贺子也参与其中。
许贺子出身风尘,以艺妓之身选入教坊成为官妓, 又赐封永新娘子,风光无限。
许贺子双目通红的看着周王,“原来这一切, 都是你与李甫的计划, 你蒙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才是那个陷害太子殿下的杀人凶手。”
许贺子的话惊住了所有人, 谁也不曾想到,皇子中最不出彩,最不被人重视的周王, 竟与许贺子同谋, 为这一切冤假错案的幕后主使。
周王很是吃惊的看着李忱, 许贺子是自己隐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甚至不曾露面, “一派胡言!”周王强装镇定。
李忱坐在轮车上缓缓睁开眼, 她看着周王,“你应该想不到, 我是如何猜到许贺子的, 你可知去年元月, 我为何会在花萼相辉楼中演奏那曲《玉树后.庭花》”
李恬并不善乐, 故而与一些大臣们所想的一样,虽在盛世,却也不能忘记前人的亡国之恨。
“因为废太子恒,尤爱此曲。”李忱看向许贺子,“一个人,行为可以做出欺骗之事,但是心却不能。”
“这一点,我还要感谢令郎于去年上元夜在花萼楼中的推举。”李忱又看着陆善说道。
陆善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只能摸着脑袋憨厚一笑,“犬子不懂事,都是雍王大度,不与之计较。”
“是的。”许贺子将一块碎玉紧握于胸口,“我深爱着太子恒,他虽贵为储君,却从不轻贱于我们,天子将我们当做笼中鸟圈养起来,只有太子殿下,深知我们失去自由的苦楚,他是那样一个温柔仁善之人,却惨死在了冤狱中,他本可以做一个盛世明君,该死的人,是利欲熏心的你们。”
“幻术,是周王指使我与邢载所为,入宫之前,我就已经是长安名妓,我认识军中许多军官,他们仰慕我,这些年里,因为李甫的缘故,倾慕于我的人,都已升至军中要职,他们足够撼动,虚假繁荣之下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于是便有了今夜。”许贺子旋即跪伏于地,“许贺子不奢望免除死罪,但求严惩真凶,还太子恒清白。”
皇帝的愤怒因为许贺子的到来与她的这番话而到达了极点。
“胡说!”周王甩袖,“我根本不识得你,又何来与你勾结,我看分明是你勾结雍王,陷害寡人。”
“是吗?”李忱见他仍嘴硬,深呼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告诉你,李甫没有死,你猜,他会怎么说?”
当李恬听到这句话时,连瞳孔都瞪大了三分,“什么?”
“带进来。”
卫士将负伤的李甫拖进大殿,被堵住嘴的李甫,见到周王后,情绪异常的激动。
“你难道忘了,长安城内也有折冲府。”李忱提醒道。
然而李甫身负重伤,拖进殿中之时,沿途皆是血迹。
“快带下去救治。”陈元礼说道,“他定然还有同党,罪魁祸首不能就这样死去。”
周王向后退了几步,“臣也可以证明周王有造反之意。”这时,陆善突然从人群中站出来说道。
“你?”皇帝诧异的看着陆善。
只见陆善双膝跪地,朝张贵妃哭着委屈道:“请阿娘阿耶做主,去年秋,臣率军进攻契丹,大军已至牙帐,眼看即将取胜,奚骑却突然反叛,臣受困于师州,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给了臣一封信,可解师州之围,但条件是,让臣辅佐周王,成为储君。”
“臣当时被契丹与奚所困,即将城破,事态紧急,便假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在一封书信上按下手印,留做把柄,最后张守仁竟还拿右相李甫来压臣,如今想来,师州被围时,不可能有人潜入,所以他的人是提前安排在师州的,至于张守仁为何会提前知道兵败,臣到今日才想明白,原来奚骑的叛变,绝非偶然。”
当知晓一切计划的许贺子出现时,便已打破了这场僵局,而陆善的话,则让周王再也无法狡辩。
陆善之所以会在此时全盘托出,乃是知道周王已再无机会,而自己也可借此机会向皇帝表明忠心,摆脱嫌疑,还能将压在自己头顶的李甫彻底击垮。
皇帝怒火中烧的看着周王,不仅策划了今夜的兵乱,还与宰相以及边将勾结,这些行为,无一不是皇帝的逆鳞。
李恬环顾周围,忽然仰天大笑,他的双眼开始变得幽邃,“不愧是,太史局曾预言,有明君之相的皇十三子,连这样细微之事,都能通过推敲寻找到答案,只可惜,你现在成了残废,再也无缘那个位置。”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不惜让国家陷入动荡,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多少人要因你而家破人亡。”李忱骂道。
“你知道什么!”周王狂怒道,“你明白那种生来就不受重视,也没有人在意的感受吗,他利用完翁翁,巩固自己权力后,便开始疏远与冷落,而我,从小就不知道被捧在父亲怀中的感觉是什么。”周王看着李忱,“说真的,十三郎,我好生羡慕你啊。”
“这个盛世,是历代先皇用毕生血汗换来的,可是却因为皇帝的昏庸,盛世,在一点一点消亡,先是崔氏,后是张氏,太宗皇帝的心血,就快亡了。”周王张开臂膀,言语激烈,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只有我,我才是真心想要改变这一切,继承太宗的遗志。”他又看向太子,“而他,只是一个连妻女都无法保护的懦夫罢了。”
“你想效仿太宗皇帝,就凭你这种不在乎国家安危与百姓生死的人也配?”李忱讥讽道。
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呵斥一声,“够了!”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堪,当年之事,真相重现,而他的眼睛里,仍然感受不到对当年那件案子错审的任何忏悔。
包括对于今夜,若非是李忱提前安排的地方兵团及时赶到,让长安城的动乱平息,否则一切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皇帝眼里却只有疑心,以及对于李忱一个亲王可以说动军官,调动兵马的忌惮。
叛乱平息,几位站在远处观望的将领想要出来替李忱说话,却被一个人所阻拦,那个人穿着大唐最高等级的盔甲,浑身是血。
“陈…”
他沉声说了两个字,“天心。”就让一众人忍下了这口气。
李忱的猜测之所以在上元节这三天,乃是因上元夜的特殊,原本应该在深夜紧闭的城门,以及入夜后的宵禁,在这三夜都会解除。
李忱紧紧握着手中的玉笛,两行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明白,她并没有什么能力说动那些功勋卓著的统领将军听从自己的安排,今日的战乱能够平息,自己能够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都是母亲在庇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善报,只是这份报,用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但是沉浸于后宫享乐的皇帝,浑然不知这些安排,远离朝堂数载,恐怕如今,他连百官都认不齐了。
皇帝对于今夜的叛乱,自然是愤怒的,但同样,他对李忱私自带兵入城,重提旧案,也是忌惮与不悦的,天子制定的规矩不能更改,皇帝的威严也不容冒犯,即便当年做错了,可皇帝却依旧不想承认。
“将今夜罪首,全部羁押!”皇帝怒道,“交由三司推事,宗室诸人押往宗正寺听候发落。”
“陛下难道又想遮掩当年之事吗?”皇帝的做法让李忱十分寒心,“皇兄的死,东宫的冤魂。”
“够了!”皇帝朝李忱呵斥。
“陛下明知道是一桩冤案,却仍然在审判书上画下敕字,东宫上千冤魂…”
“朕说够了!”愤怒的皇帝开始咆哮,源于他内心深处的害怕。
“午夜梦回,陛下难道就不怕吗?”李忱也用高吼回应,甚至盖过了皇帝的声音与气势,李忱的话直击皇帝的内心,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心中的怨恨与愤怒,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但李忱竟敢对着皇帝怒吼,这已是让人震惊。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混乱中捡回一条命的皇帝,低沉着声音说道,即便有所忌惮与不满,但他也从未想过要处置李忱。
李忱撑着身体从轮车上下来,无法站立的她,只能通过双手,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爬行,“你体会过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直立,被人当做废物一样嘲笑,甚至是刀架在脖子上都无法躲避,只能闭上眼睛等死的那种绝望吗?”
她身上还有适才被人追杀时留下来的伤,每一步都在撕扯着伤口,引发剧痛。
“你…”皇帝喘着气,双眼死死盯着向自己脚下靠拢的李忱。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李忱的每一步,都让人尤为的心疼,包括苏荷也为她揪着心,放在以往,她一定会冲上前去搀扶,但是今日苏荷忍住了。
张贵妃就站在皇帝身侧,她清楚的看到了李忱的每一个眼神,就像一个在深渊中苦苦挣扎垂死之人,眼中早已经黯淡无光。
李忱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告诉皇帝,那件案子,对于李忱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爬到父亲跟前,泪流满面的抬起头,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只想要,我的母亲。”
披头散发的皇帝颤抖着后退了两步,破烂的黄袍坠到了地上,上面是满是污渍与数不清的血迹。
自幼失去生母,寄人篱下,少年时期,终日都在惶恐之中度过,这样的人生,皇帝也曾经历过,一眨眼便是五十年,五十年后,这样的场景却在太平盛世中重现,年少时的抱负,他早已忘却,只剩下残留在梦境中的恐惧与仇恨。
李忱拽住皇帝的衣袍,双眼已涨红,哽咽着说道:“把我的母亲还给我,父亲。”
皇帝被李忱的眼神所吓,甚至不敢直面那张面孔,是心虚也是愧疚。
就是这样一幕,让刚刚还在长安城大街小巷中浴血奋战的大唐勇士纷纷落泪。
也是在这一刻,皇帝在所有人眼中已再无那个盛世明君的形象,为君不仁,为父不慈,君父二字,放在皇帝身上已是侮辱。
眼见无法阻止,也无法收场,恐慌的皇帝开始朝众人狂吼,“都给朕滚,滚出去。”
皇帝咆哮过后,大殿内变得十分安静,众人看了一眼李忱,纷纷退下,就连搀扶皇帝的冯力也被撵走。
张贵妃从殿内走出,从苏荷身旁走过时,她叹了一口气,“走吧,她不会有事的。”
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皇帝一把瘫坐在地上,他看着李忱,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怒火,“你难道,也想造反不成?”
李忱看着父亲,“造反?”苦苦颤笑,“难道陛下眼里,永远都只有权力吗。”
“你又知道什么呢。”皇帝反驳道,“你能有今天,全都是朕的苦心安排。”
“苦心安排?”李忱忽然大笑,她憎恨的看着皇帝,“因为你的自私,你无法忍受也无法接受自己最疼爱,最满意,苦心栽培多年的继承人夭折,所以才向世人谎称,溺亡的是我。”
“可您爱的,并不是我的兄长,而是一个文武双全,聪明伶俐,又肯听您的话的储君人选。”
“您为何要易储,那是因为东宫羽翼丰满,满朝文武皆向东宫,您害怕出现前朝一样的祸乱,害怕东宫夺权,所以您纵容了这件事的发生。”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孩子,“说够了没有?”
皇帝的态度依旧冷漠,冷漠到彻底击溃抱有一丝幻想的李忱,“哈…哈…哈哈哈…”李忱抬起脑袋大笑了起来,她怒目圆睁的看着皇帝,“天子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是天真的我们。”
“来人。”恢复平静与理智的皇帝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向殿外沉声唤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忱并不确定上元夜会不会有人谋反,只是用已知的情报推测出的最坏打算,也是苏荷一句话惊醒了她,既然起了疑虑就放手去做,所以她冒着风险让京兆府附近的州郡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恰好是在上元节这天,因为唐朝的宵禁制度,只有上元节是没有夜禁的,所以这几天的长安城危险系数会增加)
杀皇帝(杀皇帝比较难)与诛杀李张从而嫁祸太子,直接杀太子,那么嫌疑会很大,最好的是全都杀了(造反的兵力有限,不能一举成功,所以嫁祸比较保险)
刘邵与太子李怏的话前部分是重合了,说明李怏没有说谎。
周王为什么会觉得李忱不会找张贵妃,是因为他不知道李是女的,作为张贵妃的旧情人,张贵妃现在时皇帝的人了,都应该避而远之,这一点,吴王这个前夫就差不多连存在感都没有了。
如果李忱去找了张贵妃(按正常逻辑,李忱是男的,皇帝肯定发飙)所以大家还记得上次那个被赐死的妃嫔吗,十七皇子的生母,她撞见了,打了小报告,然后死了。(知情人眼里会觉得皇帝对李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而不知情人的眼里,如周王,就会觉得是那个妃嫔触了皇帝的逆鳞(如果不是诬陷,李忱应该会受到惩处,虽然是崔贵妃的儿子,但是绿帽子这种东西,皇帝能忍?)
许贺子是吴王的人,许贺子和那些武将之间其实还有个中间人,李十二娘(她们年岁差不多的,都是风尘出身,所以相识。)
第89章 长恨歌(四十三)
跃龙殿外, 各军将士正在清扫宫殿,将尸体搬运出去,寻找还存活的受伤人员送去救治。
今夜长安城中死伤无数, 许多民宅与酒楼以及公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焚毁, 兴庆宫外哭声一片。
一众军官与宦官焦急的等候在跃龙殿外,此时皇帝与雍王正在单独谈话。
“司言, 你可是又救了我一次。”高仙之拍着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的肩膀。
“将军说哪里的话,司言今日有此, 全靠将军提携。”李司言拱手感激道。
“与大食在恒罗斯一战,若没有你,恐怕我已经殒命, 没有想到战事刚停不久, 长安又出了此等大乱。”高仙之叹道。
经此一夜,李司言已看清长安局势, 遂将高仙之拉往一处,环顾四周无人后,小声说道:“我与将军一同入朝受封, 这京中禁军与卫士过惯了太平, 皆散漫不堪, 且圣人昏聩,听信馋臣与宦官, 大小战争皆派宦官为监军, 将军与我皆不是那等为权贵折腰之人,在今上一朝, 恐要吃亏。”
“今夜一过, 圣人应该会有所警醒。”高仙之说道。
“将军。”李司言拽着高仙之的手臂, “今夜叛军打着拥立太子的旗号起事, 虽此事并非太子所为,然圣人疑心已起。”李司言又道,“而今天下,能挽救如此局势的,唯有东宫。”
“你是想让我,力保太子?”高仙之道。
李司言点头,他朝远处站在跃龙殿外的长平王看了一眼,“适才我带人在长安城中与叛军厮杀,恰好看见长平王,收拢了一支逃散的卫士并劝降叛军,长平王聪慧有谋略,杀伐果断,有明主之相。”
“天子还在,莫要说这等话。”高仙之道。
“天子虽在,却再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天子。”李司言道,“将军难道没有看到天子适才的疑心吗。”
高仙之再度长叹,他握紧腰间的横刀,“天子于我有恩。”
“我知圣人对将军有恩,然圣人已年过甲子,难免会失去判断,听信谗言,将帅又最是容易遭受猜忌,司言是想提醒将军。”李司言说道。
苏荷站在殿外,但目光却一直停在殿内,逃了一夜的张贵妃,只觉得身心疲惫,她靠在圆柱上,看着脸色不太对劲的苏荷,“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殿内,张贵妃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能与她并肩而行。”
苏荷侧过头,她从张贵妃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对死亡的恐惧,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经过一夜苦斗与奔袭,苏荷的体温越来越高,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水,与血渍交融在了一起。
“大唐的女子,你我皆是苦命之人。”苏荷说道。
张贵妃却摇头,“你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施展你的才华,包括今夜,忱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苏荷再次侧头,与张贵妃对视了一眼,超越身体正常承受的温度,让她的眼前变得模糊。
张贵妃看出了苏荷的异常,“你怎么了?”她走上前,发现苏荷的额头滚烫,“你的身体为何如此燥热。”
一旁的冯力见状,连忙说道:“苏娘子应该是患了病温。”
而后她才反应过来,看着苏荷紧握刀柄的手,挑起眉头道:“染了温病还如此拼命,不要命了吗?”
“城中还有未出逃的太医吗?”张贵妃又问道。
“兵乱主要在兴庆宫与万年县,皇城内受到的波及比较小,太医署应该还有太医在。”长平王李淑扶着太子说道,“正好父亲也需要医治。”
太子与诸将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但因皇帝多疑的性格,谁也不敢提前离开兴庆宫。
“我带你先去找太医。”张贵妃道。
“我不能走。”苏荷摇头,甩开了张贵妃的手,她强撑着身体,继续看着殿内。
张贵妃有些不悦,眉头皱得很深,“你们俩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倔。”
文喜与上洛郡太守李守忠都在一旁侯着,“贵妃娘子,刚刚苏娘子与叛军在长安县西市以南的十字街发生了巷战,郎君她…”文喜越说越感到自责,“长安城中的叛军在四处追杀紫衣,郎君被四个叛军追赶,差点殒命。”
张贵妃往殿内瞧了一眼,此刻她心中才明白,李忱眼里的憎恨与对那件案子的执着。
她闭上眼睛,殿外春风依旧,梅花的香味夹杂着殿庭里的血腥。
“来人,来人!”殿内传出皇帝的呼声。
冯力转身入内,“圣人。”
苏荷也跟了进去,其余人皆凑近殿门张望,唯有张贵妃独自一人静立在高高的殿阶上,“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雍王平乱有功,今夜也累了,送回府中歇息,明日再论功行赏。”殿内皇帝吩咐道。
“喏。”
冯力并没有当即安排人马,因为听到呼唤的苏荷赶了进来,她走到李忱身侧,然而此时的李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荷没有问原因,只是将她横抱起,而背转过去的皇帝对于苏荷的擅闯并没有吱声,就在她们离开时,皇帝张开了口,“的确,我最满意的继承人选,我有私心不假,可那也是你母亲临终前的遗言。”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李忱看着皇帝的背影。
换来的,却只有皇帝无声的沉默,一直替李忱忍气吞声苏荷的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喂!”
冯力听到苏荷叫喊,吓得连忙道:“放肆。”
皇帝这才转过身,冷盯着苏荷,“我说陛下,”苏荷继续道,“您也曾是皇子,也曾有过幼年丧母之痛,难道您真的不清楚雍王心中所想吗。”
皇帝沉默…
“今夜陛下可以对所有人都有疑心,但唯独不可以对她,请陛下记住,今夜兴庆宫带兵来救驾的,不是陆善也不是张国忠,是差点死在叛军刀下,也要冒险赶来救您的雍王。”
冯力眼里满是焦急与担忧,而苏荷眼里则全是怒火,对天子的不满,以及对一个父亲的斥责。
皇帝并没有动怒,只是挥了挥手,今夜就此过去。
苏荷将李忱扶回轮车上,而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昏迷,“七娘!”——
——皇城——
一辆马车向皇城快速驶去,长安城中一片狼藉,在战事平息后,禁军将残余的叛军全部收押,清理城中尸首,见叛军已被剿灭,躲藏在暗处的宗室以及朝臣便都陆陆续续出来了。
“吁。”文喜的马车被一群孩童挡住了去路,而护在那群孩童身前的,是一名浑身是血的绿袍官员。
他将身后那群在此次兵乱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紧紧护住,“没事了,没事了。”随后引导着他们走到一边。
这些孩子都是跟随父母出来看灯会的,其中一部分与父母亲族走丢,还有一部分则在这次动乱中彻底失去了亲人。
原本着急就医的文喜,这次却没有大喊大叫,“严公?”
殿中侍御史严真清并没有像那群胆怯的宗室与朝臣一样躲藏起来,而是在兵变时利用自己在文坛上的声望,组织了一些民兵积极平乱。
“小文?”严真清听出了文喜的声音。
而车内的李忱也听出了授业老师的声音,李忱并没有下车,而是抱着苏荷,于车内叉手行礼,“学生李忱,见过先生。”
严真清看着雍王急切的模样,于是将路让开,“十三大王先去办要事吧。”
“长安城的百姓,就拜托先生了。”李忱再次行礼道。
“驾!”
文喜架着马车离去,一阵寒风吹起了严真清的幞头系带,他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里面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禁发出了叹息声。
“叔父。”两个与严真清年岁相近的中年男子将手中带血的横刀收起,“叔父。”
严真清回头,发现是刚刚因混乱而冲散的两个宗侄,“泉明、季明,你们没事吧?”
两个青年摇头,“刚刚城中一片混乱,幸而我与季明有些身手,加上带出来的几个家奴,护得几家人平安,但也仅仅只有几家。”严季明低头失落道,“幸好父亲在范阳,这次没有跟随范阳节度使陆善入朝,否则见此场面,定会拿刀与贼人拼命。”
“本来,叛军士气正盛,眼看无法护住时,长安城中突然涌入两支骁骑卫士,叛军就这样被吓退了。”严泉明说道。
“折冲府?”严真清摸了摸胡须思索。
“是上洛郡,马蹄卷起的烟尘,淹没了整条长安大街,应该不下千人。”严季明说道。
“上洛郡只有两府卫士,此次叛乱是突然而至,且是为刺杀天子诛杀奸相而来,应该不是兵部与圣人调入京城的。”严真清分析道,随后他又看向皇城处,半眯着眼睛,“上洛太守李守忠,可是贵妃娘子的故人呐,为了一个恩情,甘愿冒诛九族之罪么。”
“贵妃娘子…崔贵妃吗,若是崔贵妃那便不足为奇。”严季明说道,“范阳军中亦有旧将曾受娘子之恩,当年崔氏冤案,更有赴死者,只可惜娘子消香玉陨,这盛世,便也一同去了。”
“不过,崔贵妃已仙逝多年,那故人,又是谁请来的?”严泉明疑惑道。
严真清知道是谁,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将这些伤民与孩子安顿好吧。”
“喏。”
“过了这个上元夜,阿兄就已是一个甲子的高龄,操劳半生,也应该好好颐养天年了,回去之后,你们好好劝劝他。”严真清朝两位侄儿提醒道。
二人点头,明白其意,严真清族兄严高清任范阳节度使判官,为范阳节度使陆善属官,受到陆善器重,严真清之意,是在提醒兄弟二人。
“阿爷说过既是属官,也是大唐的臣子,无论身处何处,都无法改变一个臣子的忠心。”
作者有话说:
严真清原型是颜真卿~
皇帝对李忱还是比较特殊的,因为崔贵妃死在了最好的年华中,也是皇帝最喜欢最依赖的时候。
纯属虚构,请勿考据。
第90章 长恨歌(四十四)
——太医署——
太常寺下的太医署不仅是医疗场所, 更是医学教育之地,兵乱时,太医署内仍有上百名师生不曾离去。
“冷!”李忱抱着正在发热的苏荷, 却在怀中听见了她的声音。
高热畏寒, 李忱便将她搂紧,用衣物包裹住。
“太医令在何处?”进入太医署, 李忱朝里面的师生喊道。
太医署中一些医生遂往内通报,没过多久一个绿袍官员带着几名青袍走出, “太医署令刘天齐,见过雍王。”
见是药王,李忱的心情一下激动了起来, “刘太医。”
刘天齐见苏荷面色, 赶忙吩咐一众弟子,“快将人抬进去。”
屋内, 苏荷躺在一张榻上,刘天齐静心把脉,“娘子寒气浸体, 高热不退, 无汗, 恶寒怕冷,是风寒表证, 当用辛凉发汗之药, 谓《黄帝内经》曰:体若燔炭,汗也而散。”
“取我针袋来。”刘天齐朝太医丞吩咐道。
“喏。”
“要紧吗?”李忱问道。
刘天齐抬头, “大病将养亦能痊愈, 小病不治也能要人性命, 雍王送过来时, 娘子肢体已开始生硬。”随后刘天齐在苏荷额前扎下数针,以缓解苏荷的头痛。
“风寒表证会使人头痛,四肢发酸无力,若在此时强行运力,身体会遭反噬的。”刘天齐说道,“幸而苏娘子体魄强健,若换做一般人,恐早已无法支撑。”——
——长安县——
将李忱与苏荷送往太医署后,文喜骑着快马赶往长安县,长安县以南只有几起巷战,规模最大的,便是之前追杀李忱的那批叛军,如今只有少量金吾卫与长安县衙役在清理街道,战斗没有波及坊内,只有几家靠近西市的富户遭到了抢劫,其中有一家最为惨烈,包括家奴在内的十几口人皆被杀害。
文喜按照李忱的交代在永平坊附近寻找,大声呼喊:“青袖!”
“青袖。”
躲在坊内的青袖,隐约听到了呼唤声,她从角落里扶着身子慢慢站起,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我在这儿。”
坊内声音嘈杂,有灭火的声音与交谈议论,以及各种哭声。
这些声音盖过了青袖的回应,她小心翼翼的向坊外探去,战乱已经平息了,街道上的尸体也已被清理干净,只剩下埋在黄土里的血迹。
“我在这儿。”
文喜驾马进入坊内,他跳下马,见青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就好。”
“娘子呢?”青袖问道。
“郎君将她送去太医署了。”文喜回道,“你怎么了?”
发现青袖不太对劲,文喜靠近前关心道,青袖则是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抗拒,“别过来。”
那些叛军虽未得逞,却仍然在青袖心中留下了阴影,野兽的本性,在没有律法与规章制度的约束下彻底暴露。
“你…”文喜愣住。
“我没事。”青袖回道,“娘子和李郎君没事就好。”
文喜没有继续向前,他跟随李忱多年,若非急切也不会做出一些无礼之事,“子时已过,还未来得及与你道一声,”文喜叉手,“上元安康。”
青袖为之一愣,并非所有的人本性都是丑恶的,她端起手,作万福礼,“上元安康。”——
太医署内,经过刘天齐的用药发汗之后,苏荷身上的寒热渐渐散去,过后,刘天齐又开了一张方子,并细细叮嘱李忱注意事项。
李忱答谢完刘天齐,便将苏荷带回了雍王府。
靖安坊没有宰相与高官居住,也无朝廷要构,只有乐府,以及一座王府与公主宅,故而没有受到兵乱的纷扰。
动乱结束后,长史便安排家奴出坊寻找,将李忱迎回了府。
府内宫人、宦官,家奴以及侍婢皆紧张的等候在庭院,整个王府上百人,皆依靠主君生存,城中兵乱,他们自然担忧李忱的生死。
“阿郎回来了。”一道声音传入,众人欣喜万分。
长史将李忱推入府中,众人纷纷俯首,“大王。”
“思柔。”李忱中众人中间走过,张口唤道。
“十一娘,大王叫你呢。”几个跪伏着低头的侍婢提醒道。
思柔的目光,正看着蜷缩在李忱怀里的苏荷身上,经人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于是从地上爬起,走到李忱身侧,叉手道:“郎君。”
“拿两身干净的衣裳,送到我院里来。”李忱道。
“喏。”
李忱将苏荷带到了北院,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整个王府,李忱的居所只有两处,一个是书斋里的书房,另外一个,便是真正歇息的寝院,大多时候,李忱都是居住在书房里,除了便于照看园子里的花木,还有就是待客。
而寝院在王府最深处,不允许任何男子踏入,就连文喜也不曾来过。
咚咚!——
“郎君,您要的衣裳。”思柔站在门外轻声说道,“还有热水。”
李忱推着轮车将房门打开,“好。”
“郎君…”思柔将热水端进屋内,看着李忱胳膊上的伤,“您受伤了。”
李忱摇头,拿起衣服说道:“无碍,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喏。”
一阵风卷入屋内,烛火摇曳,思柔出去后顺手将房门合上,李忱锁紧门窗,推着轮车进入内房,她将带血的紫袍与金带脱下。
紫袍已无用,金带虽无损,然黑鞓与带銙皆沾染了血腥,即使是现在,回想到刚刚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她将其取下,弃至一旁。
李忱来到榻前,苏荷的两道刀上分别在右臂与左腿上,若有盔甲在身,这两道伤口是可以避免的。
她将苏荷的上衣解开,嘴里念道:“我不是有意要冒犯。”
苏荷的衣裳上有大量血迹,加上刚刚暴汗退热,血迹便层层渗透,一直到最里面的。
李忱只得将她的衣裳全部解下,赤.身.裸.体下,苏荷的身上有一道旧伤。
李忱旋即想到九原太守苏仪所在的地方,为边塞之地,边境常年战争,苏荷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李忱能够猜到以苏荷的性子,既然能够穿着男装上阵击鞠,必然也会潜入军中上阵杀敌。
她将干净的白布放进热水中,随后取出拧干,暴汗之后,身体会变得异常粘稠与不舒服,李忱小心翼翼的擦拭着。
习武之人的肌肤十分紧致,身上没有一丝多余,忙完之后,李忱替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此时距离天亮只剩半个时辰了。
皇帝已经回到大明宫中,所有叛军与罪犯都被已被押入大狱等候审判,而两位私自带兵入城的太守与折冲都尉也都被暂留扣押于刑部,长安城的大火已灭,但是今夜的哭声却仍然不止。
由于场面混乱,叛军没有击杀成功,但是却祸害了李氏与王氏的亲族,张国忠以市井无赖出身,极善躲藏,待事情平息后,方才带着张氏姊妹从东市一家米铺的地窖里爬出来。
——大明宫——
——轱辘轱辘——
马车内,张国忠将齐整干净的衣冠涂抹上血泥,又将幞头拉扯歪斜。
“张公,今夜入城平乱的,果然是那支地团。”
“地团提前集结,定是有大动作。”张国忠继续涂抹着,还用匕首在衣衫上划开几道口子,“看来他们是知道昨夜会生叛乱,还好老夫提前做好了准备,不然真要死在乱刀之下了。”
“张公洞察秋毫,小人佩服。”
今夜宫中增派了防守,并仔细检查了各军,禁苑中未收到天子指令,按兵不动的禁军并未受到处置,反而是救驾有功的折冲府,被全部扣押在了长安。
张国忠来到大明宫内向皇帝哭诉自己的惨状,“臣与三位姊姊在城楼下观赏灯会,原本好好的,谁知那些叛军竟直冲我们而来,扬言着要诛杀臣等,宫城底下,毫无护卫,臣差点就惨死在了刀下,将花萼楼的盛宴改在兴庆门,是王珙的主意,一定是王珙想杀臣。”
御史大夫王珙与户部郎中王瑞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不管是否与他有关,但此事乃王瑞谋划,王珙作为他的兄长也难逃干系。
皇帝扶起张国忠,“国忠,勿要惊慌,朕会还你,以及还长安百姓一个公道的,上元夜的叛军,一个都逃不了。”
张国忠似乎听明白了,此事还真与一同被刺杀的王珙有关,于是添油加醋道:“那王珙一定是害怕臣会取代他,所以才狼子野心。”
“等事情结束,王珙的位子,就是国忠你的了。”皇帝道。
张国忠喜出望外,连连叩首,“此次兵乱,幸而圣人龙体无恙,圣人安康,乃天下百姓之福。”
皇帝摸着张国忠的头,“可惜,有人却想要朕的命。”
张国忠抬头,他试探着说道:“圣人,臣在被追杀时,隐隐约约听见了叛军的口号,似乎是想…拥立太子。”
听到此,皇帝神色骤变,他知道是叛军栽赃东宫的手段,却仍然没有打消心中的疑虑。
张国忠猜其心思,便说道:“太子殿下孝悌忠信,深受百官爱戴,又岂会做出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呢,一定是贼人别有用心,想要离间圣人与东宫。”
“臣在长安城内躲避追杀时,还看见了地团,心中大喜,原来是圣人英明远见,提前知道了乱臣贼子谋逆之心,故派地方折冲府地团蛰伏于长安附近,以此将朝中乱党一网打尽。”张国忠又称赞道,“天子圣明。”
听到张国忠的话,皇帝的白眉越陷越深,一来是对东宫的疑心,二是对地方折冲府的无召而入。
“国忠,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去做。”皇帝道。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91章 长恨歌(四十五)
——崇仁坊——
长安城最繁华的崇仁坊, 也是靠近兴庆宫的一座里坊,叛军攻入坊内四处寻找高官,使得崇仁坊变成一片狼藉, 大火也蔓延到了崔宅。
但因崔裕乃功臣之后, 为人正直,以及作为先崔贵妃的同胞的兄弟, 即便崔裕身为宰相,叛军也没有进入崔宅对崔氏族人下手。
今夜叛军所杀, 多为李甫与张国忠党羽,而放过了功勋后人,但也有不少因慌乱逃窜于长安城街巷中被误杀的。
府内的火很快就被浇灭, 战乱平息后, 崔裕拖着疲倦的身体赶回家中,看到妻女都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瑾舟一直在长安生活, 一直以来,长安都是富足与繁荣之像,对于今夜的动乱, 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崔宅周围的大火, 刀兵碰撞的厮杀, 孩童的哭叫,与惨绝人寰的求救声。
崔瑾舟抱着一只白足黑猫, 她看着受伤的父亲, “今夜不是上元节吗,为什么…”
“正因为是上元节, 金吾禁驰, 叛军才有机可乘。”崔裕回道。
“崔六说外面的叛军在四处追杀紫衣。”崔瑾舟道, “阿爷的伤…”
“一点小伤。”崔裕道, 他叹了一口气,若非自己认识叛军中的军官,自己恐怕也会命丧今夜,“他们杀紫衣是除奸,但是低层的军士难以辨认要杀之人的容貌,便下了宁可错杀的命令。”
“那兄长呢?”崔瑾舟瞪大双眼紧张问道。
“今夜的叛乱,你兄长早有察觉,也做了应对的准备。”崔裕回道,“只是…”
“只是什么?”崔瑾舟看着父亲。
崔裕挑眉,“亲王能够调动州郡太都督前来救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阿爷是说,兄长调了州郡兵马救援长安吗?”崔瑾舟问道。
崔裕点头,“禁苑没有动静,说明圣人并不知情,更不可能让兵部调取远在地方的折冲府卫士,私自调兵,可是重罪。”
说罢,崔裕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与妻子叮嘱了几句后便赶往了大明宫——
翌日
长安城中人员失踪与死亡的名册统计出了大概,十六日,几乎整个长安,都沉浸在了死寂中,尸体抬走后的黄土上,留下了一滩滩风干的乌黑血迹。
士兵们清理着地上的狼藉,连上天都感受到了臣民的悲伤而下起了雨。
雍王府内,苏荷从沉睡中醒来,萦绕在鼻间的,是一股清淡的檀香味,与李忱身上的很是相似。
苏荷从榻上爬起,环顾了一下四周,“娘子醒了?”
思柔端来一盆热水,“这是哪儿?”苏荷侧头问道。
“这是雍王的房间。”思柔回道。
“她人呢?”苏荷又问道。
“郎君一早就入宫去了。”思柔回道,她将拧干的热巾递给苏荷,“早膳已经备好了,是郎君特意叮嘱的。”
“多谢。”苏荷接过,“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思柔,她们都唤我十一娘。”思柔回道。
“思柔。”苏荷微微睁眼,“是个好名字。”
“春日悠悠,春风载条,春酒思柔,这是郎君取的名字,奴出身掖庭,自记事起就在那儿了,所以没有名字。”思柔回道。
“这倒是像她的作风。”苏荷说道。
“郎君对于苏娘子的在乎程度,奴还从未见过郎君将谁带进这间内院来过。”思柔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就是瑾舟娘子,也多止步于书房,也从未在府中留宿过。”
“从去年开始,郎君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又盯着苏荷继续道,“杨郎君说昨夜暴.乱,是娘子救了郎君,奴原先觉得娘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女子,甚至容貌与家世都比不上瑾舟娘子,为何会得郎君如此在乎,连杨郎君说话时,眼里都充满了敬佩,奴就在想,这些世人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都是禁锢,瑾舟娘子的不凡,就在这禁锢之内,而能让郎君在意的,是禁锢之外的东西,郎君他与长安城内的所有宗室以及世家子弟都不同。”
苏荷听着思柔的话,闭上双眼浅笑道:“李忱还真是…”
“连院里的丫头都那么不同寻常。”——
自右相李甫、御史大夫王珙入狱后,大权就落在了宠臣张国忠手中,长安兵乱后的所有事以及对于逆党的处理,皇帝也全权交给了张国忠。
至于李甫与王珙案,因是宰相与御史,便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进行三司推事,并让左相程希烈与崔裕陪审,参与逆党清算,而周王身份特殊,则交由宗正寺。
——大明宫·承欢殿——
“启禀圣人,雍王求见。”冯力走到皇帝榻前。
经此一役,皇帝再难入眠,他躺在榻上,明白雍王是为何而来,于是挥手,“不见。”
冯力从殿内退出,叉手道:“雍王,您回去吧,这段时间大家不会见任何人的。”
李忱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如今长安城中形势紧张,太子被软禁于东宫,张国忠在大肆抓捕李甫党羽,并借此便利排除异己,今日的长安城,恐慌更甚昨夜。
一旦李忱转身离去,那么两位都督与四名折冲都尉必死无疑。
“冯翁,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见圣人。”说罢,李忱推着车走下殿庭。
只见她从轮车上爬下,挪动身躯跪在殿阶下求见,“雍王李忱,求见圣人!”此时的天空还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公服。
冯力见之,吓了一跳,“十三大王,您这又是何苦呢。”于是转身回到殿内向皇帝转奏。
“大家,雍王跪在殿阶下,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冯力担忧道,“雍王一向身子骨弱,怎经得起这寒雨。”
皇帝却不以为意的坐在胡椅上烤着暖和的炭火,对殿外的请求不作理会,“由她去吧。”
初春时节,冬天的寒气并未消散,雨水就像是冰刀一样寒冷刺骨。
半个时辰后,皇帝已经躺在胡椅上睡着,而李忱依旧跪在殿外,脸色苍白,冻得发抖。
滴答滴答,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李忱,好像感受到雨停了,张贵妃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了她的身侧,并低头骂道:“疯了吗?”
李忱没有回话,张贵妃有些生气,“你要是死了,还拿什么去救别人。”说罢,她将李忱拽起,也不管李忱是否愿意,强行将人带到殿阶之上,随后一把拽进了大殿之中。
全身无力,加上双腿没有知觉的李忱只能任由张贵妃摆布。
平时犟脾气与一直注重分寸的人,今日却没有一丝反抗之举,张贵妃于是朝身侧的宫人吩咐:“去叫替雍王视诊的陈医正来此等候。”
“喏。”
张贵妃生气的将李忱拽进大殿后,便随手一扔,任由她倒在地上也不去搀扶。
这一举动将皇帝吓了一跳,他从榻上惊醒,看着浑身湿透的李忱,脸色惨白,就连身体也在颤抖。
“陛下打算让雍王死在殿外吗?”张贵妃生气的质问道,“妾可不管陛下与自己儿子之间的恩怨,雍王想要寻死,大可去其他地方,承欢殿可不想沾这个晦气。”
吓糊涂了的皇帝,看到榻前的炭火才想起正月春寒,于是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忱从地上艰难的爬起,她跪在皇帝跟前,“求圣人开恩,赦免李守忠与范元辅。”
“若是没有他们,圣人何以能见到今日的…长安雨。”
皇帝沉默着不做声,他很是清楚昨夜的情况,但作为帝王,他心中的疑心早已胜过了感激,“功是功,过是过,朕已经格外开恩,赦免了他们的家眷。”
“是臣让他们来的,如果要杀,圣人也应该先杀臣才是。”李忱又道。
“掌握兵权的,是他们。”皇帝说道。
“圣人非杀不可吗?”李忱抬头,睁着满布血丝的眼睛。
皇帝没有回话,但眼中的态度很是明确,李忱拔出发髻上的金簪,而后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张贵妃内心一阵惊慌,她扭头看向皇帝,皇帝则是拉沉着一张老脸,“你在威胁朕?”
“如果圣人执意要杀,臣绝不苟活。”李忱道。“范李一死,天下臣民将会彻底寒心,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敢用性命来效忠大唐的勇士了。”
皇帝冷盯着李忱,他从榻上起身,“朕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圣人也会记得臣是什么样的人吗?”李忱问道,“可是圣人记忆中的我,早已在多年前就死了。”
皇帝被李忱的话哽住,他踩着地上的木板来到李忱身前。
“为了两个外臣,值得你这样做吗?”皇帝低头问道,几十年过去,对于妻子儿女,他从不曾心慈,而今,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成为了最后的一丝悲悯。
“也许圣人觉得他们只是两个外臣,可在臣眼里,他们是愿意拿性命来报恩,明知是不可赦免的死罪,却依然选择冒险来救臣,来救圣人与大唐社稷的忠臣良将。”李忱回道。
皇帝负手,“这一点,你跟你的母亲,还真是像。”
“冯力。”皇帝唤道。
“大家。”
“传朕旨意,李守忠与范元辅救驾有功,免其死罪,革去都督一职,扶风、千阳、上洛、商洛四府折冲都尉各降为校尉,从今往后,诸郡不再设都督,太守府与折冲府军政互不干涉。”皇帝道。
“遵旨。”冯力叉手。
李忱听后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金簪,假装赦免这样的把戏,是皇帝惯用的手段。
“朕不会杀他们。”皇帝说道,“朕既然能向你母亲保证并且做到,就绝不会失言于你。”
听到皇帝这番话,李忱这才放下心来,支撑身体的念力消散后,眼前越发模糊,金簪从她垂下的手中滑落,整个人应声倒地。
皇帝略微挑眉,“来人,快宣陈医正,送雍王回府。”
“启禀圣人,陈医正已在殿外。”宦官入内奏道。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长恨歌(四十六)
皇帝看了一眼张贵妃, 张贵妃便不慌不忙的解释道:“诸皇子中,三郎最在意的是谁,难道还能瞒得过妾吗, 虽嘴上说着无关紧要, 可若雍王真跪出个好歹来,最伤心的, 恐怕也是三郎。”
以为张氏善解人意的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朕有那么多儿子, 却没有一个是懂朕的,朕养了他们几十年,还不如爱妃贴心体己。”
困意袭来, 一夜未睡的皇帝, 摆了摆手,“朕倦了, 得去好好歇歇。”
“冯力。”皇帝边走边道。
“大家。”
“将雍王送回靖安坊。”
“喏。”
张贵妃将皇帝送走,随后折返殿内亲自将李忱从地上扶起,“忱郎。”
因雨水渗透, 使得李忱的身体无比寒冷, 张贵妃从腰间取出一块丝帕替李忱将头上的雨水擦干, “快,取一件大氅来。”张贵妃吩咐道。
冯力将轮车推入殿, “娘子。”
张贵妃便将李忱扶至轮车上, 盖上大氅,“快快送雍王回府, 莫要在路上耽搁。”
“喏。”
大明宫外
轱辘轱辘——长安城街道上夯实的黄土被雨水打湿, 道路变得泥泞, 有些地方还渗透着未曾清理干净的血水。
皇帝命冯力将雍王与医正一同送回了雍王府, 在马车上,医正先替雍王处理了胳膊上被雨淋湿的伤口,随后将御寒的大氅盖在了李忱身上。
体温逐渐回暖的李忱从昏迷中苏醒,“陈太医。”
“雍王。”陈医正行礼,作为医者他十分担忧的说道:“您身体里本就寒气堆积,怎可跪在初春的寒雨中,若是淋坏了身体,加重病情,对您而言,足可致命。”
李忱看着身上的大氅,“李忱死不足惜,能用我的命换几位忠勇将士的性命,也值得了。”
“吁。”马车渐渐停缓。
“雍王回府了。”
长史看见浑身是水的雍王后,挑起白眉焦急道:“大王被雨淋湿了,怎么不更换公服。”
文喜耸肩,陈医正旋即将药方给了长史,“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外出,以免受凉。”
“好。”
苏荷听着外面的声响来到前院,刚出拱门便看见浑身湿透的李忱,除了文喜之外,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医官。
二人相顾无言,苏荷也没有过问任何,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李忱进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屋内炭火让李忱的身体渐渐回暖,他躺在榻上,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些气血。
李忱看着自己尚在病中却还要为她忙前忙后的苏荷,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伸手抓住了苏荷的衣袖。
苏荷回头,“嗯?”
“昨夜…”李忱开口。
“我明白。”苏荷说道,“你我之间,现在还需要言谢么?”
李忱松开手,苏荷也将手中的热巾放下,顺着床榻坐下。
“我看见了你身上的伤。”李忱说道。
“你是说腹前?”苏荷下意识摸了摸上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天圣五年,国朝发兵突厥,父亲为先锋,与回纥联盟,一同攻打突厥汗国,此后,突厥被灭,回纥汗国正式建立于漠北。”苏荷回道,“那时,我瞒着父兄,偷偷跟上了战场,后来还被父亲罚了一个月的禁足。”
李忱盯着苏荷,眼里充满了惊讶,“天圣五年,七娘不过豆蔻年华,就有勇气上阵杀敌…”
“勇气并非天生,但若身处战场,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比昨夜更混乱的场面我也见过。”苏荷解释道,“突厥未灭时,经常南下,尤其是在冬天,草原上没有粮食,他们便抢掠大唐边境的百姓,父亲一直戍守在边镇,最后也在九原郡安了家,所以我与几位兄长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连睡觉,都是兵刃不离身。”
“丰州乃漠北边境要略之地,可控河遏贼,苏将军镇守多年而不失,又助回纥立国,足以见其能。”李忱说道。
“周王的案子结了,长安的动乱也得以平息,但从圣人的处决上来看,大唐还潜伏着更大的危机。”苏荷说道。
“张国忠和陆善吗。”李忱按着额头,“眼下尚需自保,便更加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
“我虽不懂政治,却也知道驭下的制衡,在长安这么久,也逐渐看清了形势,张国忠此人无大智与谋,压不住陆善的。”苏荷说道。
“天下兵马,若得其三,天子又是如此,那帝王之位,谁敢说陆善不曾动过心思呢。”苏荷又道,“非大乱之时,一人统御如此多兵马,这等同于给了半壁江山。”
李忱躺在榻上久久不语,“王朝的命运总是逃不过盛极而衰,这次轮到李家了。”
苏荷看着忧心忡忡的李忱,便又坐得靠近了一些,“不管命运的走向是什么,未来发生什么,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咚咚!——
“郎君。”思柔站在门口,“李十二娘子在府外求见。”
“领她进来吧,我现在不便下榻。”李忱对外吩咐道。
“喏。”
“李十二娘?”苏荷疑惑。
“她是为许贺子而来的。”李忱道。
“难道她和许贺子都与太子恒有旧?”苏荷楞看着李忱。
李忱点头,“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都是从教坊出去的,太子恒从幸华清宫,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汤池,而是梨园,在艺术上的天赋,诸皇子中,太子恒才是第一。”
“你的这位长兄李恒,当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苏荷说道,“能有如此多红颜知己,不顾性命为之复仇,这一点,倒与你有些相似。”
李忱抬手,忽然哽塞住,她闭上眼,叹息了一声,“太子恒仁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一幕的。”
“正是他的仁善与寡断,才会有这样一幕发生。”苏荷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人君,又怎可只有仁善呢。”
“你的那位吴王兄虽对你不错,但优柔的性子,也是难成大事者。”苏荷又道,“成年的皇子中,我看,只有十三郎最适合为君。”
李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双腿,眼中满是忧心,“权力是天子的逆鳞,但凡我从前有所表露,今日我都无法救下李太守,国本已固,东宫才是天下所望。”
咚咚!
房门再次敲响,“进来。”
听到答复后,思柔推门将李十二娘带进屋内。
“郎君,苏娘子。”思柔行礼后退出。
李十二娘在李忱的屋内看见苏荷,颇为惊讶,她踏入内室,看见了榻上的李忱,整个人披头散发靠在床头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一次,李十二娘收起了眼里的轻浮,雍王为两位太守雨中求情的事,在她出宫后就已传开。
这一举措,使得这位因落水案而淡退隐匿的皇子,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臣民们为这位曾称为神童,作为储君培养的皇子,感到的,更多是惋惜。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于李忱榻前跪下,“雍王既然能够舍命救两位太守,就一定有办法救下许贺子。”
“李太守和王太守是因我而获罪,所以我有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李忱说道,“如不是他们,李唐的江山社稷,从此危矣。”
“就算我有办法,但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救许贺子呢?”李忱侧头问道,“虽是从犯,但祸乱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
“昨夜之乱,我们是脱不开关系,然造成如此的真正起因,雍王心里应该明白。”李十二娘说道,“事有因果,不会凭空而生,且叛军并没有滥杀无辜,死在混乱中的百姓,乃是周王与邢载养的死士所为,我们要杀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你要杀皇帝。”李忱看着李十二娘说道。
“他是所有祸端的起因,中原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他却仍然只顾自己享乐,难道他不该杀吗?”李十二娘问道,“真相出来了,他身为皇帝却不肯承认,这是一个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吗?”
李忱没有否认皇帝的昏庸之举,“刺杀皇帝,绝非是上策,你们都没有考虑在这之后,中原王朝将要面临的局面。”
“我们失败了,您却没有将我一同供出,也没有供出吴王,足以证明,您心中所想。”李十二娘又道,“雍王心中所存善念,与当时的太子恒一样。”
李忱长吸了一口气,“你们与周王不一样,我并非是是非不分之人,论善恶,我们当中,谁又是善,谁又是恶呢,我亦非大善,在这场暴·乱中,也存有私心。”
“心存慈悲,即是善念。”李十二娘说道,“其实,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雍王您。”
“这是兄长的话,还是你自己的?”李忱问道。
李十二娘低下头,只回了四个字,“事实证明。”
李忱挥了挥手,“永新娘子会与这盛世一同,消失于人间。”
“谢雍王。”
李十二娘走后,李忱离榻来到窗边,她坐在轮车上,抬头看天,乌云压城,院中风雨如晦,“这场大雨能将长安城内的血渍冲刷干净,却洗不净不堪的浑浊。”
苏荷将一件裘衣披在她的身上,安静的站在身旁陪伴。
李忱看着自己身上的裘衣,窗外雨声沥沥,寺院敲响的钟声依旧洪亮,“七娘。”
“嗯?”苏荷睁着眼睛回应。
“你能,再抱抱我吗。”李忱忽然说道。
苏荷为之一愣,随后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拒绝,她将李忱搂入怀中,紧紧相拥了许久,“原来十三郎也有孩子的一面。”
“曾经,我讨厌自己的身份,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李忱说道,“但如今,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至少它能够改变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救人,比如昨夜,又比如,”李忱抬头,“你。”——
天圣十一年,上元案过后,左相程希烈呈右相李甫各项罪证,皇帝遂命宰相程希烈、崔裕、御史中丞张国忠共同审理与清算逆党。
周王引兵作乱,囚宗正寺,褫夺亲王爵,废为庶人,凡修纂牒、谱、图、籍,皆除其名,周庶人生母张氏,赐死狱中,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以谋逆罪伏诛。
中书令李甫、御史大夫王珙皆以周庶人同谋罪入狱,由三司推事,皇帝钦定罪名。
上洛太守李守忠、扶风太守范元辅,因救驾之功,故免擅离职守之罪,除都督一职,不再涉治郡军务,四府折冲都尉降为兵团校尉。
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之、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左金吾卫将军马麟、东平郡王陆善等将领救驾有功,皆有封赏。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长恨歌(四十七)
天圣十一年春
——宗正寺——
宫中车马停于宗正寺前, 宗正卿、金紫光禄大夫、濮阳郡王李澈得知后,竟亲自走出公廨迎接,“冯翁。”
“濮阳王。”冯力回礼。
濮阳王知其来意, 遂亲自领路, “周王就关押在宗室院的静室。”
“有劳。”冯力道。
濮阳王领着冯力来到关押宗室子弟的庭院,四面高墙皆有重兵把守, 刚靠近时能听见官差与士卒的低声议论,唯不见院中哀嚎, 不免让人生疑。
“近日,周庶人李恬,可有什么动静?”冯力问道。
濮阳王摇头, 他很是奇怪的回答道:“自李恬关押进宗正寺就闭而不语, 没有哭闹也没有大喊大叫。”
冯力叹了一口气,带着左右宦官踏入院中, 而濮阳王等人便留在门口看守并未进入。
左右推开房门,冯力带着圣意走入,只见李恬安静的坐在榻上, 人来了也不睁眼与吱声。
冯力侍奉皇帝多年, 可以说, 皇帝诸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每有如此场景, 他都要痛心不已,犹如看着自己的子嗣死去一般。
“十大王。”虽被褫夺爵位, 但冯力依旧恭敬唤道。
李恬睁开眼, 起身相迎, 叉手道:“冯翁。”
“李恬已经不是亲王了。”李恬说道。
“大家赐您周王爵号, 便是有心培养,您为何要如此做呢。”冯力问道。
“再显贵的封号终究不是太子。”李恬回道,“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局势,阿翁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甫与王珙相继入狱,如今大权都落在了张国忠与陆善手中。”冯力说道。
“阿翁是唯一一个圣人信任,且真正为圣人着想的人了。”李恬看着冯力说道,“李恬今日便要死去,再也无法为祖宗效力,望阿翁能够劝谏圣人,李唐的江山,不能交给乱臣贼子。”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冯力说道,“苦心维持的平衡,即将打破,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阿翁觉得,太子能够打破这个局面,又或是坐稳那把椅子么?”李恬问道。
冯力摇头,“太子殿下缺乏果断,但圣人看中的,是长平王,所以才迟迟没有废黜东宫。”
“如果今日坐在此处的是太子,阿翁还会来此么?”李恬又问道。
“皇子犯下任何罪即便是失手杀人都能获免,但唯独觊觎皇权,行谋逆事,无法赦免,不管是谁。”冯力回道,“这是大家的底线,也是老奴,所想。”
李恬闭上眼睛,“阿翁,您忠的,只是圣人,不是大唐。”
“我本官宦出身,名门之后,却因卷入谋逆案而受这非人之刑成为寺人,受女皇陛下赏识入奉左右,后又因小过被鞭打出宫,依附武士得以复入,就这样,我在权力之间游走,战战兢兢,漂泊不定,直到遇见了大家,我才安居下来。”冯力细细说道,“一个阉人,能做到这个位置,除了大家与贵妃娘子外,没有人不尊敬我,巴结我,不管朝臣与天下人怎样评价圣人,在我冯力心中,他就是万世明君。”
听到冯力的话,李恬放声大笑了起来,“是啊,他对阉人尚且念及生死相依的扶持情分,可是对于妻儿,却毫无半分垂怜,他于冯翁而言是万世明君,可对我来说,他根本不配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
冯力并非是非不分,因此他没有反驳李恬的话,“哎。”冯力长叹一声,“这是老奴最后一次叫您了,十大王。”
李恬明白,眼中并没有畏惧,“我阿娘与外祖都已死在我之前了吧。”
冯力点头,李恬颤笑一声,“下手真快,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我最后,还想知道一件事。”李恬看着冯力。
“是关于雍王的吧。”冯力意会,“经过这件事后,雍王在群臣心中的地位超过了太子,但是雍王不可能成为储君,大家也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雍王对于大家而言,的确不一样。”
“为什么?”李恬不明白,“虽是救驾,然无召引兵入京,这与谋反何异,为何他能安然无恙,难道就因为是那个人的儿子?”
冯力摇头,“这个,老奴也不明白,老奴侍奉大家几十年了,唯有雍王,老奴是看不明白的。”
李恬瘫坐在榻上,“我知道他对雍王不一样,但是经过这种事,还能够…确实让我震惊,不过,”李恬闭上眼,“已经不重要了。”
冯力挥手,宦官斟满一杯酒端上前,而毒酒的旁边,还放有一颗蒸熟的贡梨与一盘含桃,用来掩盖毒药的苦涩味儿。
李恬看着那充满了讽刺的贡梨,狂笑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而是笑着将毒酒一饮而尽。
酒杯落地,李恬变得有些疯癫,从而手舞足蹈的唱起了去年兵败南诏,张国忠奉命前往中原募兵,致使天怒人怨,少陵野老见后悲愤而作,而后便流行于中原的诗歌——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天圣十一年春,周王李恬被赐死于宗正寺——
——大明宫·蓬莱阁——
“大家。”冯力回到宫中,“周庶人死了。”
皇帝倚在凉亭内喂着太液池里的锦鲤,听到冯力的汇报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里透着一丝悲伤,“他死之前说了什么?”
“周庶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临死前唱了一首歌谣。”冯力叉手回道。
“歌谣?”皇帝回头。
“是杜少陵的《兵车行》”冯力回道,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张蜀纸递给皇帝。
蜀纸上正是李恬死前唱的那首诗歌,皇帝看到后陷入了沉默,随后将之扔进了炭盆中,“一派胡言!”
“上元过后,京中多哀丧,老奴便想,是否替可以雍王与苏氏完婚,皇子大婚之喜,定能洗去长安城内的哀愁。”冯力说道。
“你不说,朕差点都忘了。”皇帝按着额头说道,而后又想起了那日在殿中苏荷说的话,“那丫头…”
“苏娘子就是性情耿直了一些,但心地是好的。”冯力又道。
皇帝低下头思索了许久,“朕记得长平王早已行加冠礼,还迟迟不曾婚配,他与雍王的年岁相差不大吧。”在生死垂危之际,好孙儿前来救驾,皇帝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上,至于被软禁在东宫替他挡刀的太子,早已被他遗忘至一边了。
冯力点头,“长平王为诸皇孙之长,也是到婚配的年纪了。”
“参与清算的宰相,程希烈与国忠朕都封赏了,但是崔裕,朕一时想不到给什么封赏。”皇帝捋着白须,“朕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女儿。”
“大家,老奴有一言。”冯力叉手道。
“说。”
“程希烈为相,为李甫所引荐,只因其性格软弱,如此之人居左相位…”冯力语止。
“朕倒是听国忠说过。”皇帝道,“长平王救驾有功,朕也得赏他些什么,崔氏出身名门,崔裕的为人你我有目共睹,若能撮合,如此,岂不美哉。”
冯力听懂了皇帝的意思,“陛下圣明。”
“差人去办吧。”皇帝说道,“长幼有序,先将雍王的婚事办妥。”
“喏。”——
——大狱——
“大王,这边请。”刑部侍郎与几名狱卒将李忱带到关押李甫的囚牢处。
经过太医的诊治与数日修养,李甫从生死一线捡回了性命,但仍逃脱不了这座囚笼。
此时的李甫披头散发,坐在铺满干草的土炕上一动不动。
“犯人李甫。”刑部侍郎呵斥一声。
李甫抬起头,双目从白发中透过,若要在天圣十一载之前,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又怎敢如此语气与他说话。
刑部侍郎被李甫抬头时的眼神所吓,朝雍王叉手,“下官先行告退。”
而后李甫便注意到了李忱,“我以为,吴王才是幕后,原来真正躲在后面的人,是你。”
李甫以右相的身份调动了永乐府卫士,而赶来杀他的兵力只有一个团,在一番搏斗后,李甫逃出平康坊,结果却遇到了羽林军与吴王,最后被吴王所擒。
“如果不是周王背叛,自相残杀,以我现有的兵力,完全可以阻止地方兵马进城,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调动禁苑。”李甫又道,“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却败在了一个竖子手中,枉费我对他的栽培。”
李忱冷盯着李甫,“周王死了,昨天,在宗正寺中。”
“死不足惜。”李甫咬牙切齿道。
“你呢?”李忱质问,“你伙同宫中宦官、后妃陷害储君,太子恒枉死,还有我的嫡亲妹妹,以及我的母亲,三皇子案,三司会审杨氏案,太子良娣杜氏案,太子妃卫氏案,你手中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那又如何!”李甫道,“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谁的手中不沾血。”
李甫看着李忱,旋即笑了起来,“雍王以为,除掉了我,李唐江山就有救了吗?”
“除掉了我,就没有人可以制约手握权力的边将了。”李甫的瞳孔越来越大,如一个疯子,“我知道张贵妃想做什么,也知道陆善的野心,你以为圣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对于我所做的一切,陆善做的一切。”
“不,”李甫摇头,自问自答的说着,“他什么都知道,他既要江山,却又不愿意放弃享乐,所以他把权力分出去了,他痛恨女人,却又离不开女人,我清楚的知道他所有的喜好,他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虚伪,如果没有他的授意与纵容,你觉得,我敢做这一切吗?”
李忱坐在轮车愣住,她看着李甫,眼里并没有太大的震惊,因为天子的举动早已向她证明了一切,当她不再抱有希望时,便也不会有失望了。
“天子爱权力,胜过所有。”李忱淡然的回道。
李甫握着柱子,慢慢瘫坐下,“我死了,张国忠一定会继承我的一切,大唐要完了,你该如何解这个局呢,雍王李忱。”
“我为什么要去解这个局?”李忱反问。
雍王的回答让李甫十分意外,“什么?”
李忱闭上眼睛,“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还原真相,替我的母亲与妹妹复仇而已,我累了,今日只是专程来看杀人凶手伏诛的,我本该亲手做个了结,但又想了想,不久后我就要大婚,手中还是不要染血为好。”
周王死后,李忱的大婚便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因上元夜之乱,长安急需一场盛大的喜事来冲刷悲痛。
李甫靠在柱子上,不停的颤笑道:“你们会后悔的,杀了我。”——
天圣十一年,右相李甫以谋反罪处决,抄没家产,子孙流放,同月,御史大夫王珙以同谋罪,坐罪赐死。
作者有话说:
杜甫的《车兵行》全诗如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是一首叙事诗,讲的就是鲜于仲通兵败南诏,杨国忠为掩饰他的罪行,主动前往中原募兵,没人应征,就派御史直接抓人入伍。
第94章 长恨歌(四十八)
天圣十一年春, 在王珙与李甫死后,所有权势全部落入张国忠一人之手,张国忠以御史之职迅速升迁, 拜为右相, 册封卫国公,一人身兼四十余职, 其京兆尹一职则由张国忠心腹,于南诏兵败的向仲通担任。
左相程希烈因检举之功, 进封许国公,未久,遭到张国忠排挤而请辞, 罢为太子太师。
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因参与乱党清算, 升任侍中,进爵豳国公。
张国忠拜相后, 解除东宫禁足,皇帝并无废黜的打算,一切恢复如常, 同年, 赐婚太子长子李淑, 纳左相崔裕之女为长平郡王妃。
长安城中焚毁与倒塌的房屋以及坊墙正在逐渐修缮,城内也渐渐重归喧嚣, 但混乱留下的痕迹依旧在, 人们心中害怕的记忆也不会就此消失。
雍王大婚的消息,给朝廷与劫后余生的长安城带来了一丝喜悦。
各司接到上命, 便开始了六礼的筹备, 与先前对待周庶人李恬时不同, 乃是由内侍监冯力亲自到各司宣旨, 其重视程度,为的就是希望能够通过一场盛大的婚礼,将上元夜的悲痛掩盖。
并亲自任命心腹宦官林敬仁、李招隐为正副使,身着朝服,乘马前往朔方纳彩。
纳彩之后,便是问名,仍由林敬仁与李招隐为王使,复至九原郡,将苏荷的生辰八字带回,此前,早在皇帝赐婚后,太史局就已经测过苏荷的八字,而此次是由太史令与太史丞亲自占卜婚事凶吉。
太史局将占卜所得结果送呈御前,皇帝赐婚,无论凶吉,最终结果都将会是吉。
问名之后,又遣使者赴九原纳吉,最终将婚事确定下来——
——永平坊——
礼部与太常寺以及尚服局的车马进入永平坊,坊中街道堵塞,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尚服局来的是统领尚服局的尚服,为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官,领司衣司掌衣服首饰的司衣与掌文书的女史等一众人,前来为苏荷量身。
一大早,房门就被敲醒,青袖小心翼翼的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却惊讶的发现此刻外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靠前站着的,锦衣华服,皆是宫中来的女官,于是惊叫道:“娘子,外面来了好多人啊。”
青袖不明她们的来意,将门打开后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只见一位身穿绯袍的女官从马车内走出,她的身侧围绕着一众服色不同的女官。
女官四十来岁,其气质与仪容皆不同凡响,“吾是宫掖六局尚服局尚服,这次来是奉上命给雍王妃制作翟衣与花树冠的,待雍王与王妃大婚后,其成服皆由尚服局出。”
青袖看着端庄稳重的尚服,眼里竟生出了倾慕,“原来宫中,真的有女官。”
“六局二十四司,专奉皇家,虽不能参与朝政,但官阶与外朝同,尚服乃正五品。”尚服身侧的女官解释道,“天下多少士子寒窗苦读数十载也不一定能位列五品之上。”
“正五品…”青袖摩挲着下巴,“那不是比文喜的雍王友还要高。”
苏荷从屋内穿鞋走出,“谁来了。”
“见过苏娘子。”尚服与一众女官行礼道。
苏荷被这阵仗惊住,看着她们身上的袍服很是眼熟,陪雍王赴宫宴时,好像见到过,宫内除了宦官与宫人之外,还有区别于外朝臣子的女官。
但是眼前这个人,带给苏荷的感觉完全不同,是当代女子所缺乏的一种傲气与自信。
“娘子,她们是尚服局的女官,来给你做婚服的。”青袖说道。
“这么快?”苏荷意外道,“问名的使者才刚回到长安,离大婚也还有些日子。”
“翟衣乃皇太子妃与亲王妃最高级别的礼服,其制作繁琐,周期较长,故于筹备始开始缝制。”尚服回道。
“既如此,那就有劳诸位娘子了。”苏荷回礼道。
尚服带着司衣司女官入内,并亲自为苏荷测量,令女史记下。
“还未曾请教,尚服娘子名讳。”苏荷一边量身,一边说道。
“下官姓许,苏娘子唤我官名即可。”尚服回道。
“许尚服。”
所有数据出来后,尚服只瞧一了眼,便轻轻摇头,几个女史于是明白,尚服局又要没日没夜加紧制作了。
“有什么不妥吗?”苏荷问道。
许尚服摇头,“与娘子无关,只是去年尚服局也缝制了亲王妃的翟衣,但只做了一半,就被叫停了。”
苏荷大概听懂了,“可是原先给要与周王成婚的张氏所做?”
许尚服点头,“那岂不是浪费了?”苏荷道,“翟衣耗时耗力,一定价格不菲。”
“今日出宫测量身长的尚服非我一人,长平郡王即将娶妻,崔相公的女儿与张娘子体量相近,应会改作崔娘子之服,只是郡王妃与亲王妃规制稍有差别,所以如果能改作苏娘子您的,就再好不过了。”许尚服说道,“国朝久经动乱,各局都在想办法节省开支,尚服局也是无奈之举,望娘子见谅。”
“我明白的。”苏荷说道,“我虽也期待大婚,也想将最好的一面给她看,但大婚真正的意义,是两个人坚定不移的心,比起虚无的东西,我更在意另一半是否良人。”
尚服看着苏荷,缓缓说道:“我在宫中当差数十年,给过许多贵人定制大婚的礼服,而真正开心与期待的,就只有苏娘子,就连去年的张氏,眼中流露的也只是无措。”
对于许尚服的话,苏荷一点也不意外,“处在深闺中的女孩儿,十几岁的年纪,又哪里能明白什么是喜欢,以前,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很害怕,害怕阿爷哪天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嫁给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就像我阿娘一样,一直到死,都踏不出内院。”
“难怪自上元夜后,宫中很多人都说,十三大王将来要娶的王妃,与所有人都与众不同。”许尚服说道,“您比其他的亲王妃要看得更加通透,也更加有魄力与胆量。”
“我没有天生的魄力与胆量,能让我如此做的,是因为我选了对的人。”苏荷说道。
“我曾经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她也像您一样,但她并没有挣脱那道枷锁。”许尚服惋惜的说道。
“您说的人,是崔贵妃吗?”苏荷问道。
“不。”许尚服摇头,“是张贵妃。”——
——靖安坊·雍王府——
李忱坐在书房的密室里,四周已经变得空荡,越逼近真相,便越让人心寒,尤其是李甫在狱中的那番话。
文喜看着李忱孤零零的身影,明明大仇得报,却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开心,“郎君。”
“今日尚服局的人去了永安坊,应该是要替苏娘子制作嫁衣了。”文喜说道,“崇仁坊那边也去了一批人,想来是为长平王与崔小娘子的婚事。”
李忱推着车轮车从阴暗的密室走出,随后亲自将密室封锁。
“舅舅升迁,天子此举,意味着东宫不会有事了。”李忱说道,“即便对太子有疑心,但他还是向着长平王的。”
“郎君…”文喜跟在她的身后,忽有一种难以说出的感觉,总觉得李忱身上少了些什么。
“等大婚之后,我想离开长安。”李忱又道。
“离开?”文喜愣住,“郎君也要离开长安吗?张国忠上任后,好多人都被排挤离开了长安。”这其中就有他的同僚与好友。
“七娘在长安,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去了。”李忱说道,“出来这么久,总归是会念家的,长安的事,就由长安的人去解决吧,我累了,不想再参与这些无休止的势力争斗。”
文喜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郎君是要陪王妃回去朔方。”
“替我去长平王府给长平王带一句话。”李忱吩咐道。
“喏。”
“等等,圣人上午刚下赐婚,长平王此刻应该在孝真公主府才是。”——
——孝真公主宅——
“吁。”驸马都尉苏镇勒住缰绳,随后从马背上跳下。
他走到孝真公主的车架前,伸出手想扶孝真公主下车。
已出嫁在京的公主,每月都要按例由驸马携同入宫请安,也只有这种时候,苏镇才能见到孝真公主。
但孝真公主永远都是一副冷漠的模样,“公主…”
孝真公主从车上提裳走下,并没有扶苏镇伸过来的手,“你可以回去了。”
马蹄卷起一阵烟尘,长平王李淑骑马跃至宅前,马蹄飞踏,掀起一阵狂风。
苏镇连忙举起袖子为孝真公主抵挡,“放肆,何人敢在公主府前纵马。”
风停后,苏镇才看清马背上昂首挺胸的李淑,“长平王…”苏镇挑眉,因为上元夜刚过去没多久,长平王就频繁登门,任谁也无法不去多想。
苏镇忍住了作为孝真公主驸马的怒火,笑着向长平王行礼,“苏镇,见过长平王。”
“恭喜长平王,即将迎娶左相之女。”苏镇又道。
李淑听后很是不悦,他从马背上跳下,径直略过了苏镇的贺喜,“姑母…”
孝真公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独自回了府,长平王李淑想要跟上去,却被苏镇拦下。
苏镇用身躯挡在李淑身前,“长平王留步,论官职,你是郡王,故而苏镇敬你,可论长幼,我是你的姑夫,这里是孝真公主宅,没有公主的吩咐,你,不能擅入。”
眼见孝真公主走远,因婚事而来的李淑,心中很是焦急,于是怒嗔道:“闪开!”
“长平王即将娶妻,是有妇之夫,为何还要频繁来府上?”有些窝火的苏镇,瞪着李淑说道。
“吾之事,还需同你交待吗?”李淑的眼神变得阴狠了起来,其架势,如苏镇再不让开,他便要动武了。
“公主有令,请长平王入府一叙。”一名侍婢踏出宅门说道。
苏镇僵在原地,李淑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大力的撞击下使苏镇后退了两步,忍不住转身骂道:“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李淑顿步,回首看着苏镇,低眉道:“汝为李家赘婿,偷养外室,需要吾替你将私生子找出来交给圣人吗?”
听到这儿,苏镇心虚的甩过袖子,“哼!”
李淑遂回身提步离开,苏镇眼见他入内,而自己却无法阻止,于是大骂道:“李淑,同宗同族,悖逆人伦,你必将遭受天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接女朋友回家啦,所以来晚了,见谅~
第95章 长恨歌(四十九)
——孝真公主宅——
李淑跟随侍婢一路来到内院, “公主在更衣,请长平王在此等候。”侍婢说道。
李淑只好坐在胡椅上烤火静候,然而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 他心中早已是焦急如焚, 便时不时侧头往窗外看看。
一刻钟后,孝真公主换上一身便服, 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踏入屋内。
“姑母。”李淑起身。
孝真公主知道李淑的来意,但却故意不提及, 她将屋内的灯挑明,“都已天黑了,怎不掌灯。”
李淑欲言又止, 只得回道:“李淑习惯了黑夜。”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 “你这孩子。”随后她往火炉里又添了一些木炭。
“姑母,圣人今日…给淑儿赐婚了。”李淑看着孝真公主说道。
“我知道。”孝真公主眼里并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反像是喜事一般,“同平章事崔裕已升任侍中成为左相,你娶了他的女儿, 足够证明, 圣人是想传位于东宫, 传位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娶崔氏。”李淑皱眉说道,“先前连王叔都答应了, 不做强求。”
“难道你是因为雍王才娶妻的吗?”孝真公主轻声斥责道, “你祖父这样安排,是希望东宫与张国忠相互制衡, 不娶崔氏, 你又如何斗得过张国忠。”
“张国忠不足为惧, 但他背后是张贵妃, 圣人已被张氏迷了心窍,说什么都没用的。”孝真公主又道。
“除了联姻这个法子,难道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吗?”李淑不解。
“张国忠得势,除了联姻,你认为还有别的方法能让崔裕站在你这边吗?”孝真公主反问,“崔裕当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党派与势力争斗,莫说是你,就算是雍王若要夺权,崔裕也不一定会表明态度,崔氏能传世与显耀如此多年,长盛不衰,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淑低着头,沉默了良久,“我不想娶一个我不爱的人,连这样关乎一生的事,都能拿来作为夺取权力的交易,即便我最后拿到了,那又如何呢,况且这样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不公平了。”
“我可以再娶,甚至达到目的后还可以休妻,但我不愿这样做。”李淑说道。
“所以,当初你十三叔才会让你娶崔氏。”孝真公主说道,“你的心,还不够狠。”
“你想要什么呢?”孝真公主看着李淑再一次质问道,“江山,美人,权力。”
李淑抬着头,答案似乎已经写进了眼中,“我都要。”
孝真公主挑眉,“你母亲把你交到我手中,我便有责任照顾好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是你的姑母,也算是半个母亲,这样的心思,你不能生,也不该生。”
“谁说的。”李淑反驳道,“姑母休要拿祖宗与礼法来压我,李淑从来都不信这些,苏镇说我会遭受天谴,我倒要看看,上天究竟会怎么惩罚我。”
“所以你来,不是同我商议的。”孝真公主说道,“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李淑摇头,“我是来寻找答案的,姑母的答案。”
孝真公主愣了一会儿,“朝中的局势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朝内是张国忠,朝外是陆善,你祖父,已经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了。”
“你可以去与崔氏谈谈,但赐婚的诏书已经下达,你祖父是最讨厌有人悖逆他的,太子恒的案子,人证物证都已经摆到了你祖父的眼前,但他却并没有翻案,你十三王叔都不能左右的事情,你又能如何呢。”
“禀公主,雍王友杨喜求见。”侍婢至门外通传道。
“雍王友?”孝真公主不解,“他来做什么?”
“他说是来找长平王的。”侍婢回道。
李淑起身,奇怪道:“十三叔怎么会知道我在姑母你这儿?”
“他若不知道你在我这儿,就不是你十三叔了。”孝真公主十分了解道。
“请他在中堂等候。”孝真公主挥手道。
“喏。”
“十三叔派人来找我…”李淑皱起眉头。
“是为了崔氏。”孝真公主提醒道,“走吧。”
李淑站在原地,表情上看,似乎很不情愿,孝真公主遂拉着他走出了房门。
中堂
“见过公主,长平王。”文喜向同时出来的二人行礼。
“雍王友可是稀客。”孝真公主调侃道,“这次过来,也只是找长平王的呢。”
“公主恕罪,实在是雍王府这几年都在为那桩案子忙碌,雍王他脱不开身。”文喜说道。
“罢了,十三郎那个性子,若非需要,又怎会主动呢。”孝真公主道,“你们聊吧。”
“公主留步。”文喜挽留道,“雍王要下官带与长平王的话只是一些家常,况且公主也不是外人。”
孝真公主听后,为之一笑,并继续调侃道:“淑儿,你十三叔若是有心,只怕是东宫早已易主。”
“公主这话,可陷雍王府于不义了。”文喜的脸色有些难堪。
孝真公主捂嘴笑了笑,“吾当然知道十三郎并没有那份心思,自从五郎被圣人赐死,他便是我最最亲近的弟弟了,不知我那好弟弟,有什么话要雍王友亲自代传呢。”
“雍王说长平王即将迎娶的崔氏,是雍王最爱护也是最宝贵的妹妹,希望长平王能够善待,即便这是一场政治所需。”文喜说道,“如果长平王实在无心,也请勿要伤害,待天下大定,雍王会亲自将妹妹接回来,这是雍王作为叔叔十几年来,向长平王提的第一个要求。”
“他如此说,是知道淑儿心里有人,那么崔氏知道吗?”孝真公主问道。
文喜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崔小娘子知不知道都已无关紧要。”
“这么说来,崔家娘子,心里也是有人的。”孝真公主道,“这下,就有意思了。”她看着文喜,转动着眼珠揣测道:“崔氏该不会喜欢十三吧?”
文喜摇头,“这个下官并不知情。”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李淑,李淑旋即拱手,“劳烦雍王友替我转告十三叔,瑾舟是十三叔的妹妹,李淑必然也会爱护与尊重,今后若是她想离开,虽时都可以,李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长平王一诺千金,雍王听到后,定会开心的。”文喜叉手道。
文喜走后,孝真公主轻呼了一口气,“你呀,哪儿都好,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沉不住气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好在你是清醒的。”
“若连情感也能做遮掩与拿来利用,那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李淑说道,“反正现在朝中都在称赞十三叔,姑母也觉得若真要争夺,没人能争得过十三叔,不如早些让了,以免伤了和气。”
“你十三叔为何没有争心,你以为单单是她不想,与那身体上的缺陷吗。”孝真公主说道,“以退为进,这才是上上之策。”
“他和你父亲一样了解皇帝,否则上洛太守与扶风太守早就死了。”孝真公主又道,“圣人依旧是偏心你的,才会将崔氏许给你,又升了她父亲为左相。”
“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与你争抢,也因为他的心里,比你多了一份仁慈,对大唐,对天下百姓的仁慈,但这样的仁慈,在权力争斗中,是会变的。”孝真公主提醒道。
李淑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红着双眼道:“既然这是姑母期望的,我会尊崇圣人的旨意,如约迎娶崔氏。”
除了在婚事上李淑提出过反对,与违背过孝真公主,其余之事,无有不顺从,当李淑说完这句话时,孝真公主呆滞了片刻,她愣看着李淑,竟一下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天圣十一年,盛春,纳吉的使臣返回长安,于暮春三月举行第四礼,纳徵。
纳徵为六礼中最核心,是为新郎一方正式下聘,纳徵过后,婚姻关系便开始生效,双方再不得反悔,故而纳徵与亲迎,为最受重视的礼节,尤其是皇室,为彰显皇家威仪,宗室纳徵所下聘财往往尤为厚重。
张国忠成为宰相后,为进一步获取皇帝的宠信与依赖,便大量搜刮财宝充入国库,其中一部分,便成为了聘财,由使臣送往九原雍王妃苏家。
于此同时,雍王府也另备了一些,但没有一同送往九原,李忱将王府这些年攒下的积蓄以及宫中的赏赐几乎全部身家全都放进了聘礼当中。
是日清晨,靖安坊一下热闹了起来,百姓们站在十字巷中仰头观望。
李忱换上一身士人的衣裳,从屋内推车出来,等在书房外的文喜也换了一身新袍服,“郎君。”
雍王府外,扛聘礼的家奴从石阶一直延续到了寺院,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里塞满了各种物事,用红绸捆绑,最后扎上一个花球。
马车旁还有九名侍婢与两名属官,侍婢手中各端持一个红漆木盘,盘中盛放着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
属官着绿色公服,分别立于马车左右,各提一双聘雁。
将李忱扶上车后,文喜纵身上马,“出发。”
雍王府纳徵的队伍离开靖安坊进入长安县后,很快就在城南引起了轰动。
虽不是亲迎,却难得见皇室中人,新郎在纳徵之时亲自现身,况且长安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仅这一夜,李忱就在长安百姓心中便具有了极高的声望,李忱的出面,使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
孩童们成群结队,一路跟随纳徵队伍戏耍,嘴里还唱着歌谣,“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当队伍驶入永平坊时,街巷内的百姓也都纷纷让路。
“这是雍王府的车架吗?”
“雍王妃纳徵的队伍怎么会出现在永平坊。”
“雍王妃该不会住在永平坊吧?”
听见嘈杂声的青袖,穿上鞋子,好奇的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天呐!”青袖惊讶的叫了出来。
“青袖,你最近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屋内的苏荷说道。
“娘子,您快看呐。”青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她在队伍里看到了文喜,这也就意味着是马车内的是李忱,“今日可是您与雍王纳徵的日子。”
苏荷刚从宅内踏出,便听到一阵笛声,有人在吹奏那凤求凰,这笛声,苏荷再熟悉不过。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李忱垂下手,推着轮车缓缓靠近。
笛声吹进了苏荷的心中,她看着李忱身上的穿着,眸光闪烁,这身衣裳是在九原郡初见时李忱所穿,“你…”她知道今日是纳徵,但朝廷的使节早就带着聘礼动身前往九原了,自古以来,一场婚事,没有送两次聘礼的说法。
“朝廷的聘礼,是给苏家的,代表雍王纳妃。”李忱解释道,“而这些,是我李忱给七娘,给未来结发妻子的。”
李忱收起玉笛,拱手作揖道:“长安李忱,请愿求娶苏荷为妻,托付中馈,结发为夫妻,终此一生,只娘子一人。”
作者有话说:
李淑是孝真公主带大的哈。
虽然可以演戏,但是每个人对于婚姻这种事,重视程度不一样吧,妻子也许一生中可以有很多个,但是结发的元配妻子一生只有一个,后面的都是续弦的继室。
一般重感情的人,会比较在乎这种东西吧,孝真太理智了。
第96章 长恨歌(五十)
“李忱也在此立誓, 无论今后是何身份,都绝不纳妾,凡事以娘子为先。”
暮春三月, 长安城中的牡丹已然盛开, 和风拂过渭水,卷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瓣, 飘入坊内。
巷中已围满了看热闹的城民,他们对于李忱违背礼法而不失钟情的话, 议论纷纷,有赞扬有羡慕,还有的, 则以为只是大婚前风流男儿惯用的手段。
苏荷静立在门前, 朝廷的礼节队伍,是代表雍王求取雍王妃, 是皇室中的昏礼,而在这里,就只是李忱想要迎娶苏荷而已。
这是李忱的心意, 也是李忱的期望, 苏荷很是惊讶, 但又在意料之中。
或许连她自己都很震撼,自己会爱上一个女子, 并将终身托付。
苏荷不喜欢依赖, 也从未想过要依赖谁而生存,所以这种相互扶持的关系与感情, 恰恰是她想要的。
即便她明白嫁入皇室, 日后面临的, 将会是无休止的争斗, 以及动荡不安的时局。
但就算局面再糟糕,那又有什么关系,如她从前所说,她看上的,并不是李忱的身份,而是她这个人,至于出身,带来的是荣耀还是祸乱,都已无关紧要。
因为她早已做好准备,同生共死,苏荷闭上眼,轻声回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大明宫·蓬莱阁——
张贵妃与皇帝坐在蓬莱阁中对弈双陆,今日恰好是雍王纳徵,前往九原苏家下聘的日子。
原本这个时节,皇帝会带着张贵妃前往种满了牡丹的兴庆宫居住,然因上元一案,兴庆宫遭到损毁,如今还在修缮当中。
春风拂过池面,暮春三月,太液池中浮满了刚萌出水面的荷叶尖尖,池畔杨柳依依,生机盎然。
“冯爷。”紫袍踩踏着池畔的青草来到蓬莱阁的柳树下。
冯力看着紫袍,半眯着老眼笑道:“大家正在蓬莱阁与娘子下双陆,有什么事,右相就说与老奴听吧。”
“范阳节度使陆善,为报去年之仇,集结兵力二十万攻打契丹,我是担心,圣人如此信任陆善,会留下日后难以解决的隐患与麻烦。”张国忠说道。
冯力向后看了一眼,“节度使是贵妃娘子的义子,右相又是娘子的族兄,想要劝谏大家,右相何不与贵妃娘子说?”
张国忠摇头,“贵妃娘子若能听进国忠的话,国忠又岂会来找冯爷。”
冯力有些为难,他笑着老脸,“老奴只是个阉人,哪能左右这些事啊,待右相见到大家,可自行参告陆善。”
冯力转身登阁,张国忠便暗骂道:“老狐狸,老奸巨猾。”
皇帝一朝,以宦官为心腹,持节讨伐、宣布传达,亦作为眼线前往诸镇为监军,更使监军权力高于节度使。
这些得宠的宦官中,以冯力权势最盛,张国忠及陆善等权臣私下与他皆有来往,故而在这种争斗中,他都是作壁上观,并不会插手。
蓬莱阁中,时运不佳的皇帝本要输棋,恰好冯力登楼解围,“大家,右相求见。”
“国忠?”皇帝疑道,“朕不是已经把政务都交给了他,让他全权处理吗,有何事。”
“右相说是关于节度使陆善率军二十万攻打契丹一事。”冯力道。
皇帝看了张贵妃一眼,张贵妃心领神会,于是起身,“三郎既然有军政大事要商议,便先去吧,朝政要紧。”
皇帝起身,拍了拍张贵妃的手,“还是你最懂事,朕去去就回。”
皇帝离开后,张贵妃独自一人倚靠在围栏的美人靠上,牡丹花瓣随风飘入太液池,池中的鲤鱼争相跃出。
“贵妃娘子。”宦官入前叉手,“今日雍王纳徵,除了朝廷的礼节,雍王还亲自备了一份聘礼前往雍王妃苏荷在京居所。”
张贵妃回头,“亲自?”
宦官点头,“听靖安坊的人说,雍王将整个王府的家当包括田产与地契全都当成聘礼,送往了永平坊。”
张贵妃眼色稍有变换,但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她回过头,看着池中的鱼水之欢。
“永平坊。”张贵妃喃喃念道。
宦官看着张贵妃的身影,不敢有所隐瞒,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朝廷的使臣与礼节队伍于今日一早就出发前往朔方了,所有人都很奇怪雍王的举动,包括见到这一幕的苏荷。”
“雍王说了什么?”张贵妃问道。
“雍王说朝廷的礼节,是代雍王纳妃,而这些,是李忱想要求娶苏娘子所为。”宦官回道,“并且…雍王说自己今后永远都不会纳妾。”
张贵妃沉默了片刻,随后发出了一声叹息,“雍王即将大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应该送一份厚礼才是。”
蓬莱阁下的太液池畔,张国忠正陪同着皇帝踏青游湖。
“冯力说你要军政大事,要奏朕?”皇帝问道。
张国忠弓着腰随在帝侧,“范阳节度使陆善,聚二十万兵马攻打契丹,又在范阳郡城北侧的黄崖关筑雄武城,俨然是想要割据一方。”
“陆善攻打契丹,是因去年差点命丧师州,故而想一雪前耻,这些,他都提前呈了奏本。”皇帝说道,“契丹人不讲信用,屡次犯边,光靠和亲不管用,该惩治还得惩治。”
“至于雄武城,也是为了防御奚与契丹。”皇帝又道。
“圣人,陆善一个胡人却手握重兵,若不加以约束,继续放任,恐怕…”
“恐怕什么?”皇帝眸色瞬变,他止步看向张国忠,脸色阴沉,“你在质疑朕识人不明?”
原先,张国忠与陆善并没有不和,但李甫死后,二人便开始争权,封赏的名单里,张国忠并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推荐陆善为相,二人由此交恶,并在陆善离京前的晚宴上相互讥讽。
这些,皇帝都看在眼里,且默许并没有要调节的意思,张国忠连忙屈膝跪伏,“圣人恕罪。”
皇帝并没有要怪罪张国忠的意思,他亲自将其扶起,“朕知道国忠你,不喜欢陆善,但他确确实实为我大唐戍边十几年,将奚与契丹拦在关外,使其不敢侵犯,方有中原如今的安宁。”
“卿与陆善,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老了,需要靠你们来护国保边,少了哪一个都不行。”皇帝又道,“国家要想安宁,唯有将相和啊。”
“臣明白了。”张国忠叉手,“国忠一定不负圣人厚望。”
皇帝虽然没有听进去劝,但张国忠也并未就此放弃,对于两个充满野心,相互容不下沙子的人而言,将相和便是最大的笑话,张国忠很清楚,自己与陆善之争,是生死之争——
——永平坊——
苏荷的回答,引来了一阵欢呼,就连苏荷的邻家老妪也很是看好这门婚事,笑吟吟的说道:“苏小娘子,恭喜你觅得良人。”
苏荷在永庆坊居住了一年之久,与邻家关系处理得极好,便有牵着孩子的妇人,以及抱着女儿的中年男子前来送祝福。
“苏娘子好福气,将来定能儿孙满堂。”
“咱们以后要改口叫王妃了。”
卸下了皇室的身份,永平坊的这场纳徵,少了一些庄严肃穆,多了许多热闹与喜庆。
比起繁琐复杂的礼节,苏荷更喜欢这种近人的氛围,不会因为身份有别而将距离拉开。
李忱与众人一一答谢,并给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以感谢这一年多以来,邻居们对苏荷的照顾。
聘礼被陆陆续续搬进宅中,将原本就不大的前院彻底塞满。
苏荷推着李忱,挑眉道:“你过来求婚,带如此多聘礼做什么,你把雍王府都搬来了,最后不还是要随我再搬回去么?”
“再搬回去,就是你的了。”李忱抬头向身后说道,“国朝律法中有明文规定,随嫁奁田,乃妇人私产,今后如何支配,都由娘子。”
“雍王倒是大方,这称呼也是转变得极快。”苏荷伸出一只手搭在李忱的肩膀上笑道,“还怕我反悔不成?”
“我不怕七娘反悔。”李忱拍着苏荷的手背,再次侧抬头,“因为你不会。”
四目相对,将二人拉回至初见时,苏荷一身男装,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一洒脱的少年郎。
苏荷初遇时,对李忱印象极深,许是因久处军中,便被李忱的容貌以及焕然一新的穿着所吸引。
新鲜的人与事,总能勾起好奇心,但那时,苏荷并没有想到二人的相遇会发展成今日。
“如果那天晚上夜禁前,我没有来找你,那么这一切还会发生吗?”苏荷问道。
“我是一个有私心的人,”李忱坦言说道,“正因为我知道要娶的人是你,所以在圣人问话时,我并没有出来反对,但若是你不愿意,又或者是大闹,我便会退婚。”
“我想,七娘也一样吧,如果不是提前相识,七娘一定会闹到御前拒绝这门婚事。”李忱又道。
苏荷笑了笑,她伸出手捏了捏李忱白皙的脸蛋,眼里是遮不住的高兴,“还好,这天下间,并没有如果呢。”
一直正经的李忱,被突然捏脸后显得有些错愕,她看着苏荷,看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亦是欣喜万分。
苏荷将李忱推进了自己的房中,里面的陈设尤为简单,一张胡床与一张镜台。
镜台临窗摆放,窗外便是天井,能瞧见她精心栽种的海棠花。
李忱看着镜台上一只显眼的人偶,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她推着轮车靠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同样大小的人偶,与桌上的摆放在一起,这两个人偶是用同一块木材雕刻而成,连上面的年轮间距都一模一样,一个拿着笛子,一个拿着剑。
苏荷盯着新拿出来的人偶,随后低下头看着满心欢喜的李忱,这样一个未雨绸缪,满心算计的人,却在她的眼前,没有任何防备。
“还不够好。”李忱拿起自己带来的人偶说道,“这个人偶,很早就开始雕刻了,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你拿剑时的模样,所以全凭脑海中想象的样子,七娘的剑丝毫不输男儿,那天夜里,我才真正见识了你在战场上的样子,是那样的厉害…”
苏荷忽然搂住李忱,眼里透露着一丝惊恐与后怕,“厉害又有什么用呢,我差点…差点…”
“没有如果,也没有差点。”李忱说道,她将人偶放下,伸手摩挲着苏荷的脸庞,“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长恨歌(五十一)
天圣十一年夏, 六礼第五礼,告期,太史局占卜吉日, 送呈礼部、太常寺, 礼部遣使告知苏家。
册九原太守苏仪之女苏荷为雍王妃,并赐宅苏家于亲仁坊。
苏仪携家眷赶赴长安谢恩, 并参与七女受册仪式,苏荷便也从永平坊搬至亲仁坊。
苏仪至长安时, 长安已恢复昔日繁华,戍边多年,一直不受重用的苏仪,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回到长安居住了, 儿时跟随父亲居住在常乐坊,听多了父辈的事迹, 便一直心存建功立业的抱负。
“阿爷,这京都长安就是不一样,想当年翁翁还在时, 苏家…”长子苏烨很是满意这座新居。
“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 就不能安生点?”苏仪看着苏烨打断他的话说道, “你妹妹即将受册,苏家承此大恩, 万不能失了礼节。”
“喏。”苏烨向父亲叉手, 便也与家奴们一起忙活了起来,为几日后苏荷的受册仪式做准备。
“君舅。”苏烨的妻子秦氏端来两杯茶, “郎君。”
“孩子睡了?”苏烨走上前问道。
“刚睡下。”秦氏回道。
苏仪喝了一口茶, “算着时辰, 苏烁那小子, 也应该将七娘接回来了。”
“阿爷,阿兄。”次子苏烁回宅,并将苏荷在永平坊的家当一同搬回了家,多为雍王府送的聘礼,全都被搬进了苏荷的闺阁,当做嫁妆。
苏荷出嫁,苏仪也为之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加上苏荷母亲所留,以及外祖父与舅舅曾万福各备了一份,这些嫁妆加起来,怕是不止十里红妆。
“嫂嫂。”
苏烨看着陆陆续续抬进来的箱子,还都打着彩结,“七娘一个人在京,怎么这么多东西?”
“诶,阿兄这就不知道了吧。”苏烁笑眯眯道,“这是雍王给七娘的聘礼。”
“聘礼?”苏烨愣住,“朝廷不是给过聘礼了吗,阿爷还带来了长安,准备给七娘做嫁妆呢。”
“朝廷是朝廷,雍王是雍王嘛。”苏烁解释道。
苏烨望着大大小小的朱漆木箱,眼里直冒光道:“这下,七娘可要变成全九原,哦不,全长安最富有的小娘子了。”
“阿爷,雍王也来了。”苏烁仰头朝父亲提醒道。
刚坐下来歇息的苏仪,听到次子的提醒后连忙起身,“雍王?”
“不是还没到大婚日吗?”苏烨道。
“是啊。”苏烁点头,“七娘说,雍王是来帮她搬家的,顺便来拜访您老。”
“二郎,怎么样?”苏烨用胳膊肘蹭了蹭苏烁。
“什么怎么样?”苏烁不解。
苏烨便压低声音,“咱们妹夫啊。”
苏烁摩挲着下巴,“和舅父说的一样,白白净净的读书人,不过和其他权贵不太一样,雍王身上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阿兄还是自己去看吧。”
苏烨便与妻子同父亲一道走出,苏荷推着李忱进入宅中。
“阿爷,阿兄。”离家近两年后,见到父兄的苏荷十分高兴。
而对于这位坐在轮车上的雍王,赐婚之后,苏家人早有了解,此前曾万福回到九原也告知了他们一些事情,苏仪趋步上前,叉手道:“九原郡太守苏仪,拜见雍王。”
“苏烨、苏烁、苏秦氏,拜见雍王。”
李忱连忙说道:“泰山与诸位兄长不必行如此大礼。”
苏仪直起腰身,仔细端详了一眼李忱,上元夜的暴.乱,他早有耳闻,曾万福的传话,他也铭记于心,对于这个女婿,虽非健全之身,但眼光与谋略也非常人能比,又见其仪表不凡,于是打心底的满意与欢喜。
“翁翁呢?”苏荷问道。
“翁翁还在来京的路上,舅舅去接了。”苏烨说道。
“雍王请上座。”苏仪连忙招呼宅中下人准备茶点。
苏烨苏烁两兄弟看着父亲与雍王,私下里议论道:“怪不得七娘来到长安后,连家都不舍得回了,原来雍王果真如传闻所说,不,比传闻还要更加惊艳呐。”
“七娘的性子,一直不受约束,又岂是那种只看外貌之人呢。”秦氏从旁说道,“一别两载,郎君难道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识得了?”
苏烨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渐渐平复下心情,“但愿这是一桩良缘吧。”——
天圣十一年,四月,册王妃礼,由礼部造册、宝,尚服局织翟衣制钗冠,以左相崔裕为正使,京兆少尹褚廷桧为副使。
册封礼一大早,正、副使身穿朝服,乘辂持节,奉命从大明宫出,禁军开道,鼓乐吹奏随行。
亲仁坊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坊中权贵以及宗室纷纷出门观望。
使臣来到苏宅大门前,随行的诸卫帅开始布置仪仗,禁军将苏宅与围观的百姓隔绝开,宫人与内典各归其位。
“奉陛下诏。”崔裕持节上前。
苏仪身穿朝服走出大门相迎,随后面向北方屈膝跪拜,“苏仪接旨,叩谢圣恩。”
使者遂进入苏宅,立于门内左侧,苏仪起身跟随,位右侧。
副使褚廷桧授册宝,内侍交由典内,由典内持册宝入内,跪置于苏宅阁内所设案上。
侍卫奉命妇服跟随典内进入,立于典内之南,众人向东而立。
“请苏氏受册。”内侍呼道。
青袖扶着苏荷从内院走出,面向北方立于庭中。
职掌符节的掌书跪取案上玉宝,面向南方。
女官奉首饰、翟衣,与一众宫官以及侍卫入内。
女官上前,引导苏荷向北而拜,崔裕拿起金简册书,拆开捆绳,展开念道:“门下,维天圣十一年四月十一日,皇帝若曰,乾坤德合,阴阳有序,咨尔苏氏,太中大夫、上柱国苏敬孙,善惠谦柔,澧兰沅芷,德容兼备,以册宝册为雍王妃,克赞恭勤,宜室宜家…”
“妾苏氏,领旨谢恩。”苏荷叩首受册。
从这一刻开始,苏荷正式成为雍王元妃,其名纳入宗正寺仙源类谱。
雍王府一众属官入内,包括长史与王傅褚廷桧,以及王友杨喜在内数十人。
“请王妃升坐。”女官呼道。
青袖便将苏荷扶至北侧高位坐下,王府属官皆立于庭。
“拜。”
雍王府所有属官齐刷刷跪伏于地,行跪拜大礼。
“臣等拜见王妃。”
“再拜。”女官又道。
众人再叩首,“王妃万福。”
“礼毕。”
文喜起身,走到苏荷跟前再度拱手,“恭喜王妃。”
苏荷看着一旁的册宝以及尚服局赶制出来的翟衣与花树冠,“或许,李夫人更好听。”
文喜听后,眯眼笑道:“王妃更愿意成为郎君的妻子,而后才是做王妃。”
“明日…”
“明日亲迎礼,郎君会亲自来。”文喜说道,“郎君说与王妃成亲的六礼,任何环节他都不想错过。”——
翌日,亲迎礼前夕,双方各备祭酒礼节。
家奴将盛酒的瓦器——甒,盛放丝帛的竹器——篚、饮酒的青铜器具——觯,以及舀取食物的勺子——角柶,一一清洗干净晾晒。
作为衰落的望族,苏家重新发迹后,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逐渐多了起来。
至晌午,苏宅开始布置亲迎礼,一些顽童便被驱赶离开东室,家奴在室外西侧与室内分别布席,陈桌案,设甒醴、篚、觯、柶,以及菜肴。
此刻苏荷院中候着一众女官,正在等雍王妃沐浴出来更换礼服前往东室祭祀先祖。
环绕身侧的水雾渐渐向外散开,苏荷从浴桶中踏出,肌肤上附着的水珠向下滑落。
她看着铜镜里,赤-裸的身体,对今夜竟有些紧张了起来。
“娘子。”青袖在屋外催促。
穿好衣物,苏荷推门走出,屋内的香味也随着被带出。
“阿郎已在前院设好祭席,亲迎礼之前,娘子要先入祠堂跪拜苏家先祖。”青袖提醒道。
“知道了。”
苏荷进入屋内准备更衣,她看着衣架上展开的翟衣,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
翟衣的用料与绣工,其精美与价值,都非民间能仿制之物。
与亲王妃翟衣相配的花钗冠,由纯金的九花树、钿、钗组成,上面镶满了珠宝,嵌之花钗,配以博鬓,华贵至极。
“看来王妃很喜欢这件翟衣。”伺候梳洗的女官说道。
“天下还有比这更华丽的婚服吗?”苏荷问道。
“能比得上翟衣的,就只有皇后殿下所穿袆衣,十二花树冠。”女官回道。
“皇后殿下…没见过。”一直处在边塞苦寒之地的苏荷,说的十分直白,边疆战士饥寒交迫,苦守塞外,而长安城中的权贵与皇室却丝毫不减奢侈。
那些守卫边疆的小兵小卒,在权贵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当权者毫不在意他们的温饱,而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大肆挥霍。
“等日后,圣人立了中宫,王妃自然就能看见了。”女官说道,“就算圣人不立,王妃还年轻,总有一天能看见的。”
“更衣吧。”苏荷道。
“喏。”
礼服宽大而厚重,穿上后十分不方便,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沉重的花树冠戴在头顶,让苏荷不敢低头。
青袖仰头看着那金灿灿的花冠,“看起来,比之前那块马蹄金的分量还重哎。”于是盘算起了分量,“上次那块金子,只剪了一小块就买了好多东西,娘子头顶的金冠,岂不是能抵下一座宅子了?怪不得人人都想嫁进天家。”
“你呀,何时也如此贪财了。”苏荷道。
青袖摸着脑袋憨厚笑道:“奴就是好奇。”
苏荷来到临时搭建的祠堂,进入屋内,面朝南方而立,苏仪与曾文甫一众长辈具在。
“王妃。”众人行礼。
“阿爷,翁翁。”苏荷一一行礼。
所有到场的亲人当中,唯有外祖曾文甫对于孙女出嫁而伤心泪流不止,他依依不舍的拉着苏荷,“一眨眼,连你都成人了,如今即将要出嫁,翁翁这心里,当真是舍不得。”
苏荷替祖父擦拭着泪水,“翁翁,七娘就算出嫁,也依然还是您的孙女,以后七娘也会与夫君常来看您的。”
“好,好,好。”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长恨歌(五十二)
——大明宫——
皇子大婚, 天子临轩醮戒。
是日,尚舍设席,尚食设酒尊, 至日昳时, 又于殿内设百官版位,如同朝礼。
雍王李忱身着衮冕等候在殿外, 至日晡前三刻时,有钟鼓院官员入庭递奏, “请中严!”崔裕持笏高喊一声。
殿内外,文武百官皆穿朝服持笏至官阶所配的版位站立。
天子仪仗出来后,崔裕持笏又高声道:“外办!”
群臣面北躬立, 不敢再有声响发出, 已是满头白发的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乘舆从右朵殿出来, 而后登阶至御座。
“拜。”典仪官高呼。
群臣搢笏,先屈左膝俯首跪拜,“陛下万年。”
由于雍王身体有疾, 皇帝便让礼部省去了一些繁琐的祭祀礼节。
“再拜。”都承传声于殿外。
内侍遂将李忱扶进大殿外庭跪拜, 立于外殿的低级官员目光便都落在了李忱身上, 雍王的冠礼,并没有亲自出现, 故而这是第一次, 李忱在正式场合中出现在百官眼前。
自上元夜之后,朝野对李忱的议论不止, “怪不得在诸皇子当中, 圣人对雍王会如此看中。”
“不惜废太子也要改立储君, 要不是腿疾, 恐怕如今东宫…”
“如今看着,神与貌,雍王才是那个最像陛下年轻之时的皇子啊。”
“也像崔贵妃呢,气质、神态、举止。”
众人一边小声议论,一边望向百官之首的太子席。
“倘若雍王无疾,那么东宫…”
“嘘,圣人赐婚长平王与左相之女,便是在告诉所有人,圣人无易储之意,咱们呐,少说两句,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再拜!”典仪高呼。
两名内侍搀扶着李忱来到殿阶,随后脱舄进入大殿,至御座前跪伏。
“臣,雍王李忱,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俯视着殿廷中央跪拜的李忱,登基数十载,几乎每隔几年,皇子成年大婚都要临轩醮戒,这样的场景他已经历了数次,但这次,显然在他心里是最为复杂的。
然事已至此,对于极为看中颜面的皇帝,这个弥天大谎,终究只能以谎圆谎。
当太子向皇帝提出要替十三郎挑选王妃人选时,皇帝心中其实是犹豫的,但他却没有理由拒绝,最终在太子再三的请求之下,连过问都没有,就替李忱赐婚了。
无论是对于苏荷,还是对于李忱,他的考虑,永远都在自己之后,以皇权的威压,迫使臣民顺从,亦是他常用的手段。
直到今日,李忱穿着衮冕入殿,即将亲迎,皇帝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做法,是否会误了两个人的终生。
他之所以封赏苏仪,以及赏赐苏荷五花马,与对她如此特殊,皆只是为了补偿而已。
自己主导这样悖逆礼法与阴阳人伦之事,又是否会在百年之后受到祖宗与上天的谴责。
然他所虑之事,终究不过是为了自己,皇帝从御座上起身,他走下殿阶,来到李忱身旁,两名内侍便自觉的退到一旁,“我听说,你亲自去雍王妃的住处下聘了。”
对于父亲,李忱早已心死,“是。”她冷漠的回道。
“苏氏是个不错的孩子,对你也甚是关怀。”皇帝又道,“至于子嗣一事,你们若是有意,便可从东宫或吴王府的子侄中过继。”
李忱抬头,看着假仁假义的父亲,“母亲因丧子而郁郁亡故,丧母之痛,臣亲身体会,十月怀胎,其中艰辛,父亲怎会懂呢,臣又岂能横夺其他母亲的孩子。”
李忱的话,让皇帝哽塞的说不出话来,使他心中原本因赐婚而对李忱的亏欠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臣子顶撞君王,做出此等无礼之事的恼怒。
皇帝于是转身回到御座,“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再没有多说一句教导与嘱咐的话。
李忱遂叉手回道:“臣谨奉制旨。”
“拜。”
李忱叩首,由内侍搀扶,穿上靴子出殿。
“再拜。”
赞者承传于殿外,殿内外躬立的百官再次跪拜。
“礼毕。”
结束后,皇帝一脸不高兴的降阶离去——
——雍王府——
亲迎礼的当天,王府张灯结彩,是人最多也是最热闹的一天,天子赐宴,宗室与朝臣,甚至是远在地方的官员也都提前赶到长安赴宴。
李忱回到雍王府,王府属官具朝服,陈设卤簿鼓吹于雍王府门外。
至黄昏时,李忱穿着冕服出府,宫人与侍卫组成仪仗,提灯、掌扇,列于两侧。
文喜将李忱从轮车上搀扶起,小心翼翼送上辂车。
辂车两侧车窗极为宽广,站在车外一眼就能看见车内的人。
雍王大婚,几乎整个万年县与长安县城南的居民都来送贺了。
上元夜,盗匪趁乱潜入长安城,在无人看守与护卫的城南烧杀抢掠,是李忱带着州府的兵马入城,才将这场□□平息,否则,那夜死的人,会更多。
“快看呐,是雍王。”少年站在楼上向伙伴们大喊。
“雍王万福。”百姓们纷纷招手欢呼,“恭贺雍王大婚。”
“雍王。”
王驾所过之处,人群拥挤,嘈杂之声甚至盖过了鼓吹,但大都是百姓们送来的祝福。
诗人们临轩俯视,看着眼前热闹场景,甚至超过了昔年皇太子大婚。
王驾的仪仗与卤簿占据了半条街道,庄严肃穆,使皇室于庶民拉开了距离,让人望而生畏,然而李忱伸出手来与左右城民招呼,脸上的表情也很是平和,便使得她与百姓拉近了距离。
“雍王和蔼,与当年的贵妃娘子一模一样。”人群中有老者拭泪道。
百姓们的祝贺与关心,充满了真诚,比起大明宫中,那个自私又狭隘的生身父亲,李忱心中感慨万分。
王驾行至十字街时,围观的人群更加多了,在百姓们的祝贺声中,坊墙内的高楼之上突然响起了尺八吹奏的管乐之声。
紧接着,便有歌声伴随管乐而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君?好逑。”
高楼之上有女子在唱关雎,而这动听的声音一下就吸引住了十字街中围观的百姓。
“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寤寐求之。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四座里坊都有高楼,音色清晰洪亮,在墙间回响,让他们分辨不清究竟是从何处传出。
“是谁在歌唱,竟有如此动听的音喉。”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亲迎队伍没有因这歌声而停下,尺八之声苍凉辽阔,精通音律的李忱透过车窗,抬头望向一处高楼。
“窈窕淑?,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钟?乐之。 ”
隔着旒冕上的九旒玉珠,只见高楼之上,有两个红衣女子凭栏而立,待李忱目光望至,她们不约而同的叉手行礼,以表达祝贺,同样也是感激。
虽未能替太子恒洗刷冤屈,但陷害的杀人凶手都已伏诛,她们的大仇得报。
离王驾不远处的坊墙底下,也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辂车内的李忱。
少年骑白马,一袭红袍,纵马至迎亲队伍后,意气风发。
他并没有靠近车架,只是在远处静望,当歌声传出时,他也顺着声音抬头,“永新娘子。”
“永新娘子?”左右奴仆大惊,“郎君可是听错了,这声音并不像永新娘子的呀,而且永新娘子已经…”
“哈哈哈,是某听岔了。”少年忽然大笑道,而后笑止,眼神变得幽邃了起来,“这世间事,快意恩仇,当真有趣。”——
——苏宅——
“迎亲的婚车到了。”
消息传入东院,让正在安抚外祖父的苏荷,内心怦怦直跳。
“去吧。”曾文甫拍了拍孙女。
苏宅大门外,文喜将李忱扶下车,面朝西等候在大门东侧。
傧者身穿朝服跨步出来,问道:“敢请事?”
雍王侍从跪于王前,将傧者的话传达,“敢请事?”
“以兹初昏,某奉制承命。”李忱回道。
侍从受命起身,将话传于傧者,傧者于是入内通告。
苏仪身穿朝服出门相迎,“拜见雍王。”
李忱作揖回礼,“泰山不必如此多礼。”
“雍王请。”苏仪请示道,“小女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文喜搀扶着雍王进入苏宅,立于左侧,长史执雁跟随入内。
苏仪入内立于右侧,至内门时,按照礼节,苏仪恭请道:“请雍王入阁。”
雍王作揖回礼,不敢先入,于是回道:“某弗敢先。”
苏仪再次固请,“固请雍王入。”
雍王又道:“某固弗敢先。”
二请之后,苏仪叉手,李忱遂入,至于内室阶前,苏仪再次请道:“请雍王升阶。”
雍王作揖辞道:“忱敢辞。”
苏仪固请,“请雍王升。”
雍王再辞,“某敢固辞。”
苏仪第三次终请,“请雍王升。”
雍王第三终辞,“某终辞。”
三辞后,苏仪作揖,随后先行登阶,朝西立于阼阶上,再是雍王升阶,至房前面朝北而立。
“跪奠雁。”典仪道。
长史执雁入内,李忱接雁将其授予苏仪,苏仪屈膝跪受。
“大王。”苏荷的长兄趁父亲受雁时,赶过来跪在雍王身前,似在请求什么,“七娘她自幼不受约束,被我等宠坏,故性格鲁莽,若是将来冲撞了大王,还请大王勿要与之计较…”
“先起来。”李忱将苏仪与苏烨父子扶起,对苏仪道:“令爱嫁入天家,我想泰山与兄长必然都是万分担忧的,然李忱今日既与娘子结为夫妻,从今往后便是一体,李忱虽为宗室,却不愿用宫中规矩来约束自己的妻子。”
“对于所爱之人,吾从来没有要求。”李忱又道,“她即是她,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身份而改变。”
“成亲之前,吾还在想,天家规矩繁琐,令爱嫁进王府,恐会委屈了她,而今之势,内忧外患,此时成亲,恐将她卷入是非中,先前,她已为我多次涉险,万不敢再辜负”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谢恩道:“得大王此话,下官代小女不胜感激,愿率苏氏一族效忠大王。”
作者有话说:
六礼参照新唐书与旧唐书资料,唐代无论是皇室还是官宦,都严格按照六礼执行,正妻在当时的社会地位还是相当高的,男性亲迎,就算是皇太子也要拜岳父,以及各种礼拜新妇。
第99章 长恨歌(五十三)
李忱见父子二人如此, 心中很是感动,她将苏仪扶起,随后向妻子的父兄行稽礼, 跪拜叩首道:“李忱在此立誓, 此生绝不负苏家与娘子。”
奠雁之后,王府亲事府执乘亲事进厌翟车于内门外, 苏仪携妾室来到雍王妃等候亲迎的庭院,自东阶而上, 亲自送上一件衣服作为告诫之物,“汝此去为人妻,当戒之敬之, 夙夜无违命。”
嫡母已故去, 遂由已出嫁的长姊为母,代为施衿结褵, 长姊从西阶上,看着长大成人即将出嫁的幼妹,便想到了自己, 自嫁做人妇始, 便与母家聚少离多, 内宅争宠,宠妾灭妻并不少见, 深知为人妻之苦楚, 不禁落泪,“七娘。”
“阿姊莫哭。”姊妹当中, 唯苏荷性格最是坚毅, 她反过来宽慰道:“七娘此去, 嫁的是良人, 我信她,所以才会嫁她。”
长姊点头,“七娘的眼光,长姊自是相信的,阿娘若是知道七娘如今长大成人即将出嫁,也会感到高兴。”
姊妹俩紧紧相拥,长姊随后便在苏荷的腰间系上五彩丝绳和佩巾,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苏仪所纳妾室,苏荷的庶母随于长姊之后,一同告诫道:“敬恭听从宗父母之言,夙夜无愆。”
苏荷向亲眷拜别,由青袖搀扶出内门,乘厌翟车至二门。
王妃下车后,宫人列仪仗于左右,掌扇交合羽扇在妃前,仪仗队缓步向苏宅二门外走去。
此刻,李忱早已等候在门外,揉搓着紧张得发汗的双手。
“王妃至。”
王妃仪仗至辂车前停下,新婚二人之间隔着两把羽扇,李忱坐在轮车上,有些紧张,也有些迫切,她注视着羽扇一动不动。
典仪官喊道:“恭请雍王揭扇。”
李忱轻轻抬手,交合遮挡的羽扇向两侧分开,苏荷身穿翟衣花冠,端站在她的身前。
由宦官搀扶起的李忱,瞪着双眸,眼前一亮,青袖扶着苏荷走近。
李忱虽没有说话,但二人对视的目光足以说明爱意与欢喜。
李忱从驭者手中接过登车时拉手的绥,将其递给了苏荷,“娘子请登车。”
苏荷接过执绥,由左右宫人搀扶登车,《礼记·昏仪》中亲迎之礼,新郎要为新妇驾车,因雍王身体不便,驾车的驭者本想代劳,而后被李忱制止,“寡人要亲自为王妃驾车。”
“喏。”
文喜与宦官合力将李忱扶上辂车,李忱拽着缰绳轻轻挥鞭,“驾。”
雍王为王妃驾车三周后,才由驭者代劳,文喜将李忱扶出苏宅大门,先行乘辂回府,苏荷则乘厌翟车随于后,苏氏亲族也一同前往送亲。
随在王妃仪仗后的嫁妆队伍,排成长龙,几乎将整条街道占满,婚车队伍到达靖安坊后,身后的十里红妆都未见尾声。
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纷纷翘首以盼,而坊墙高楼之上的楼廊与飞廊也都挤满了人。
“快看呐,亲迎队伍回程了。”
为了看新娘子的孩童,从人堆的缝隙里挤出,他们盯着厌翟车,被苏荷身上那身翟衣与妆容以及九树花钗冠惊艳,“好漂亮的新娘子啊。”
“不是说雍王妃相貌普通吗?”楼阁的窗边,两名食客正在对饮,“你们管这个叫普通?”
“比起长乐坊的花魁,崇仁坊崔家的嫡女,大明宫的张贵妃,曾经教坊的许贺子,雍王妃的样貌的确算不上出众。”另一个坐在左侧的食客说道,“但这个雍王妃,可不普通。”
“哦?如何说。”
“上元夜的叛乱中,长安县以南发生了几起巷战,其中有近三十个叛军,都是被一击毙命,其手法一致,快、准、狠,能避开铠甲保护之处,精准的攻击要害,这一定是长期生活在军中,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将士才能做到的。”左侧食客回道。
“你是说,这个雍王妃?”听到这样的话,右座食客显然有些吃惊,“果真是我大唐女子,惊世绝尘呐。”
“她是东宫举荐的人,借左右兄弟之手,栽培武将,掩人耳目,东宫对苏家,看来是有意扶持。”左侧食客道,“东宫立储十余年,屡为权臣迫害,虽有折损,却未伤根本,反得臣民之心,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人呐。”
“太子殿下的确不是一般人,”右侧食客低头看着亲迎队伍,“那么眼下这个雍王,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左侧食客摇头,“看不出,他究竟是否有争心。”
“不过恰恰就是这看不出,才更为令人可怕。”食客看着楼下,半眯着双眼,“如果一个人能将野心伪装成大善,亦或是隐世之心,骗过了所有人,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右侧食客道,“仅凭一夜,就获得了臣民的拥戴之心,求情赦免看似仁义之举,又未尝不是一种获得人心的筹谋,且神不知,鬼不觉,非刻意而刻意,简直是高人啊。”
进入靖安坊,辂车先行抵达王府,李忱下车于府门前等候婚车。
没过多久,鼓吹奏乐传入防内,乘载王妃的厌翟车抵达王府。
当车停稳时,送亲的苏氏族人手执花斗,向王府大门抛撒五谷、豆子与铜钱,引得儿童争抢。
“请雍王揭帘。”
热闹过后,李忱由人搀扶着走到厌翟车前,伸手将苏荷从车上迎下,毡褥从王府内一直铺到车底夯实的细沙上,新妇一身青衣,踩上柔软的毡褥下车。
妃先至门前,于北侧而立,雍王则在南侧石阶下,向雍王妃抱袖作揖,“王妃请入门。”
妻之意,谓之齐,迎娶正妻的礼节,无论士庶都十分重视。
火红的夕阳从西边照进王府,打在初昏的两个新人身上。
进入王府,和寻常一样,李忱坐在轮车上,由苏荷推着她将她送回,只不过今日,二人穿着婚服,一同走向今后将要共同生活的地方。
同样的路,已经走过很多遍,将来也还会有无数次,但从这一次过后,苏荷将会是以女主人的身份回到自己的家。
亲王初昏,侍婢于寝房正室设洗、陈馔,并用帷作为遮挡。
至寝门,众人停下,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众典仪与宫官,李忱推着轮车面朝苏荷,再次作揖,“王妃请。”
侍者推开寝门,便见斜阳侧照西房,夏日的黄昏依旧如火灼。
侍从走至北墙放饮食用具的土台,酌玄酒三注斟入尊内,又有宫人进入正室于西南隅设席。
李忱携苏荷从西阶入室,至席东侧而立,苏荷立于西侧,朝南而面。
跟随雍王妃的青袖与雍王的侍婢十一娘则互换位置侍奉,宫人奉盥而入,置于南北帷幕中。
雍王盥于南洗,“有劳。”青袖舀起一勺水浇至雍王手上,清洗双手。
雍王妃则盥于北洗,由十一娘侍奉洗手,毕后,各自从帷幕中走出。
青袖扶着雍王立于席东,雍王妃则于席西,典仪官奉饭食入内,喊道:“馔具。”
李忱向对席的苏荷再次作揖,二人坐下,女官奉饭食至正室阶前,“具牢馔。”
典仪承令,“诺。”遂于席间设馔,行同牢之礼,先祭祀而后食。
女官跪奏:“馔具。”
两名典仪跪于桌前,取肉脯、韭葅,分别授于雍王及雍王妃,二人将其祭于笾、豆之间。
典仪又跪取黍置于左手内,取稷放入右手,授王与妃,二人各受后,将其祭于葅醢之间。
典仪又取胏跪授,王与妃受,祭于葅醢之间。
祭祀完毕,女官,授雍王妃巾,雍王及雍王妃方才进膳食,共食三饭,饮肉汤。
“进酒。”
“诺。”
两名典仪起身盥手,洗爵复入室内,斟虚酒于尊内,至北侧立。
青袖将雍王扶起,十一娘则扶雍王妃,典仪二人奉爵进授雍王雍王妃,一酳为虚爵,不饮而用于祭祀。
女官再次洗爵,又酌酒授爵,再酳则饮,王与妃受爵,饮酒。
三酳则改用卺盛酒,是为合卺酒,饮酒后,侍从将二人扶于席后。
一众女官与典仪从东阶出室,置祭桌,洗爵而入,斟酒后起身跪拜。
同牢礼将尽,李忱遂携妻向众人答拜,女官跪坐下,取爵祭酒,而后小饮,回礼叩拜。
礼毕后,女官执爵起身离室,将爵放入篚内,奏道:“撤馔。”
正室桌席以及祭台被一一撤下,典仪上前跪奏道:“请雍王入室宽衣。”
又有典仪奏请雍王妃,“请王妃入幄。”
李忱轻呼了一口气,向众人挥手道:“都退下吧,剩下的,寡人知道该怎么做。”
同牢礼结束,众人遂叉手应答,“喏。”青袖与十一娘也一同离去,并将正室门关合。
喜庆的婚房突然安静了下来,苏荷俯下身投入李忱的怀中,看得出来,她的脸上有些疲倦。
苏荷虽出身官宦,却从小长于军中,从未经历过如此繁琐的礼节。
李忱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声道:“辛苦了。”
苏荷在她怀中摇了摇头,忽然,她抓住李忱的手,在她的衮服广袖里寻找了一番,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只人偶,随后又从自己的翟衣广袖里也拿出了一只人偶,举在李忱跟前,笑眯眯道:“看,今后她们就能永远的在一起了。”
李忱看着苏荷一怔,此举颇为可爱,同时她也在苏荷身上看到了许多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精神、品质,就向一束光,支撑着在黑暗中行走的她。
李忱闭上双眼将她搂入怀中,“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能娶到七娘,是我这一辈子中最大的幸运,又岂敢辜负。”
苏荷抬起头,眼里有些疑惑,李忱便笑着解释道:“那句诗的意思是,男子若是恋上女子,想要丢弃,自有解脱之法,可若是女子恋上男子,便难以挣离,世俗的婚姻本就是不公,世人对女子也太过苛刻,我虽是女子,却占得此身之利,固将身家托付,予你做保障,否则,空口无凭。”
作者有话说:
盥:洗手的盆子。
酳:食毕进酒漱口谓之酳。
韭葅是发酵的蔬菜,也就是韭菜做的泡菜哈,其实还有肉酱,肉干什么的。(其实日韩的食物,都能在唐代找到影子。)
六礼是参照新旧唐书皇太子纳妃,亲王纳妃文献上的,稍微做了一些较为简洁的修改。(主要是古今异义翻译起来头很大)
第100章 长恨歌(五十四)
听到李忱的话, 苏荷笑了笑,笑容十分的灿烂,“若要论保障, 有比我知道李十三郎真正身份还可靠的吗?”
紧接着苏荷起身, 弯腰至李忱耳畔,“我苏荷可是快意恩仇之人, 十三郎可要想好了,若是负我, 那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
李忱听到玉石俱焚四个字,眼神依旧平淡,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着苏荷的脸庞, “我是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人, 这一生都注定要与权力争斗,无法获得自由, 七娘有更广阔的天地,不要…”
“好了。”苏荷抬手,用食指轻轻堵住李忱的双唇, 深红色的蔻丹分外耀眼, “现在的你, 已经跟我成亲了,你可是我苏荷的人了, 不许再说这样生疏的话。”
李忱点头, 苏荷遂走到轮车后将她推入歇息的东房,夕阳的余晖渐渐从西房的窗口爬走, 天色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桌案上点有红烛, 摆放着瓜果点心, 还有适才饮合卺酒时留下的合卺,外面捆着红绳,而葫芦里面则是新婚二人各自的一缕头发,编织成结,谓之结发。
苏荷将头顶沉重的花树冠取下,随后又解开李忱九旒冕于脖颈处所系的红缨,拔出金簪,方能取冕。
苏荷将冠冕置于案上,随后又将两个人偶放在自己今后梳妆的镜台上,摆放整齐。
镜台旁还有一盆温水,原本是由宫人入内为王妃宽衣以及卸去妆容,如今就只能由苏荷自己亲自来了。
苏荷先将李忱扶起,替她将腰间的大带解开,宽下衮服扶至榻上,“你先坐会儿。”
脱下来的衮服苏荷并未随意丢弃,而是将其挂在榻边两个空置的衣架上,紧接着又脱了自己身上的翟衣挂在旁边,一红一青两件婚服挂于屋内。
脱下翟衣后,苏荷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她走到镜台前坐下,开始对着铜镜卸妆。
“没有想到这些衣裳,竟比盔甲还沉重。”苏荷说道。
“所以只有在重要的场合以及季节才会穿相对应的衣裳。”李忱回道,“这就是所谓的礼,就算是天子也要遵循。”
“连穿衣都无法随性,还真是处处枷锁。”苏荷说道,“得亏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了,否则就凭这束手束脚的礼服,怕是连剑都无法挥动。”
李忱看着苏荷笑了笑,“穿这些衣裳的人,未必脱下后就能挥动宝剑,人的欲望是无穷止境的,需要礼法来约束,虽是枷锁与束缚,但国家不能没有秩序。”
苏荷没有否定李忱的说法,脱离秩序,天下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就如同军中,若没有军法约束,没有秩序服从,那么这支军队将会是一盘毫无战力的散沙。
“我不讨厌秩序,但讨厌制定礼法的人。”苏荷说道,“最初制定礼法的,不应该只有男人的。”
“七娘是指周公吗?”李忱说道。
苏荷用清水洗脸,擦干后起身来到榻前,“是啊,所以我不喜欢诗书。”
“曾经看见过长姊房中有一本《女诫》”苏荷又道,“说什么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写它的人竟还是个女子,怪不得这天下光彩之处,竟无女子一席之地。”
许是在边塞长大的缘故,加之在军中,苏荷身边除了青袖之外,便就都是男子了,见过的人和事,都与内宅所见所闻完全不同,于是思想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也造就了她如此自强的性格。
“那么,七娘希望这个国家,这个天下,该变成怎么样的呢?”李忱拉着苏荷坐在身旁问道。
苏荷思考了一会儿,“幼时,我问过教授先生一句话,我问先生,既然孔子说有教无类,那为何三千弟子里无一女弟子,先生不但没有回答我,还说我不尊师重道,责罚我抄书。”
从这开始,苏荷便对读书再没有兴趣了,而缠着父兄要学武。
谈到孔子,李忱听后,低声念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而后对这样的观点摇了摇头,又想起论语中的记载,“孔子有此论,其实不足为奇,昔武王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前一句我听懂了,他把女子与小人并列是吗,可后面那句,什么乱臣…什么…”苏荷艰难的看着李忱。
“后面那句话的意思是,武王有十个治国之臣,而其中有一位妇人,孔子便说其实只有九人,因为有一个是妇人,所以他将妇人剔除,也说明他是看不起女子的,他所谓的有教无类以及平等,只是男子而已。”李忱解释道。
“这岂不是说明被尊为圣人的孔子,也只是一个有偏见的男人而已。”苏荷便道,“有教无类,应加上不分男女,而不只是男子所处的阶级贫贱之分才对。”
听到明明不通文墨的苏荷却有如此不同凡响的见解,李忱大笑了起来,“娘子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读书二十载,除母亲外,再无能谈心之人,看来你我的缘分,并非只在这榻上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苏荷登时脸红了起来,“十三郎在说什么呢。”
“娘子想哪里去了,成婚后,总是要歇息的,难不成刚大婚就要分房吗?”李忱看了一眼纸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适才还不好意思的苏荷,在听到李忱的话后,抬眼一瞪,“你…”
“嗯?”李忱楞看着苏荷,一脸不解。
早在大婚前,宫中六局尚仪局就派了女官前来教导礼仪,尚仪局的司惟司还派了一名教导床事的彤史。
同样的,雍王府也有派遣教导启蒙的女史,只是被李忱打发走了。
见人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苏荷气鼓鼓的看着李忱,坦率道:“大婚之夜,难道就只是歇息吗?”
李忱瞪着双眼一愣,她看着坦率直言的苏荷,倒并不是没有想到这步,只是她心中有所顾忌,又害怕苏荷无法接受,毕竟当初是自己亲口答应,婚后互不相干。
苏荷一眼就看穿了李忱的心思,只是时至今日,她心中的想法,早已发生了改变,“那时我见你,只因不相熟,婚事又来的太突然,任谁也没有那么快可以接受吧。”
“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嫁入。”苏荷看着李忱认真说道。
或许李忱不知道的是,她们之间是相互吸引,灵魂的契合,而人最原始的欲望,也在相互吸引中激发。
每一次触碰都能够撩动心弦,加速心脏的跳动,也是从此时起,李忱那颗处变不惊的心,也突然慌乱了起来。
“难道,你不愿意吗?”苏荷直爽的问道。
“愿意,”李忱不假思索的回道,“我对七娘的爱慕,从朔方一别,长安始相思,又怎会不愿。”
“那就好。”苏荷将挽起的头发散下,随后起身走到红烛前将烛火吹灭。
房间瞬间暗淡了下来,窗外照入的月光,只能看清屋内的人影。
苏荷回到榻上,其实她的心中也有一丝紧张,但这大婚之夜,总不能两个人都像个木头一样躺着。
“阿忱。”苏荷唤道。
听到这个称呼,李忱眼前一睁,苏荷凑到她的耳畔,此刻房间中安静的能听到呼吸与心跳。
只听见苏荷在她耳畔轻声道了两个字,便就此挑起了她心中深藏的□□。
匡床两侧勾起的纱帘被放下,帘中身影拥吻,紧紧贴合在一起。
伴随着粗喘的呼吸,与声音的起伏,一件件贴身衣物从床沿的纱帘内掉落——
——大明宫——
雍王大婚,皇帝亦于蓬莱殿中举行歌舞宴会,直至醉酒而归。
“三郎?”张贵妃坐在皇帝身侧,轻轻摇晃着皇帝的手,“三郎。”
只见皇帝已是面红耳赤,倒在御座上胡言乱语,“蓁…蓁蓁…”
张贵妃明白皇帝呼唤的名字是谁,但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冯监。”
“贵妃娘子。”冯力上前。
“送圣人回去歇息吧。”张贵妃道。
冯力遂差左右宦官,“杨八、边令承。”
“喏。”
几名心腹宦官合力将皇帝扶上步辇,冯力见皇帝喝得如此烂醉如泥,于是叹道:“今日怕是不知雍王在宣政殿内与大家说了什么,大家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张贵妃瞧了皇帝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跟随皇帝回去,而是带着左右宫人离开了蓬莱殿。
皇帝离去,侍卫官们自然也就此散去,以及教坊燕乐,“都散了吧。”
张贵妃离开后没有回内廷,而是去了太液池畔的蓬莱岛,岛上有阁,亦名蓬莱。
湖中倒映着一轮明月,熏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茂盛的荷叶与花摇曳不止。
白日向阳绽放的荷花,在夜晚中变得羞涩了起来,当蓬莱阁的灯点亮时,那闭合的荷花遇到强光竟又开始绽放。
但没过多久,蓬莱阁的灯就被吹灭,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悠扬空灵的箜篌声。
当箜篌弹拨声越来越弱时,蓬莱阁的楼梯间传来了登楼的脚步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何人!”宫人警惕道,“皇家重地,何人擅闯。”旋即怒斥擅自登楼者。
来人提着一只灯笼,身穿浅绯盘领公服,金带十銙,头顶长脚罗幞头,眉目清秀,一副少年之姿。
只见他提灯十分礼貌的拱手道:“右千牛备身卫应物,见过贵妃娘子。
“右千牛备身…”宫人迟疑的看着他,上元夜后,卫应物便以护驾之功受到重赏并赐绯银。
张贵妃起身走到栏杆处,轻轻挥了挥手,宫人见状遂福身退下,卫应物走上前,“谪仙人的诗,果然只有贵妃娘子能与之匹配。”
张贵妃倚在月下,一言不发,卫应物也识趣的不再说话,他走到竖箜篌前轻轻拨动,“好乐。”
他见贵妃一个人坐在池边,形单影只,十分忧伤,便从阁中离去。
不久后,卫应物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盘新鲜的荔枝,炎炎夏日,下面还铺了一层碎冰,“岭南的荔枝。”
张贵妃回头,因为今年宫中进贡的荔枝还未来,“哪来的?”
“民间自有想不到的意外,也有宫中看不到的风景。”卫应物说道,“下官听说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自己钟爱的食物,便能使心情愉悦。”
作者有话说:
以前对于孔子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认为这世间真有什么圣人,一个尊周礼的人,绝对是男权主义,高中历史有学过孔子的有教无类,结果发现只是真对男性而已,如果是当时社会不允许的话,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将女性跟小人归为一类,又否认女性做出的功绩,那十大能臣,是武王自己说的,他一个后世者发表自己的见解而已(他不是妈生的?他妈不是女人?所以他妈是小人?)真的,没有体会过分娩之苦的人,真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男性管不着,但是女性真的,尊他我都感到悲哀。(作者的偏见)
作者讨厌儒家思想,所以写文会带主观思想,同样笔下的女主也会如此(我相信古代每个时代都会有这种思想觉悟的女性,尤其是唐代,因为恶劣的环境,所以投身道家的很多。)宗教之中,只尊崇道,是为数不多,真正尊重男女平等的一个宗教,且是在中国男权封建社会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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