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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范至诚


    在农场住足两日,第三天按理是回门之时。


    向北安排好农场工作,一群人都拍着胸脯打包票:“场长你安心休婚假,好好陪陶科长,我们保证把农场管理得妥妥贴贴。”


    于是,向北与陶南风开始休婚假。


    带着向爸、向妈一起回到江城,一大家子人都住进院后村的新屋。


    陶守信先前舍不得女儿结婚,是因为害怕分离。现在陶南风结婚之后就住在院后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亲家一日三餐安排得周周到到,他渐渐也就适应。


    陶守信写了一副字,挂在自己的卧室,大大的三个字“陶然居”,铁划银钩、苍劲有力。


    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地板,一张架子床居中,北面书桌对着竹林、东南墙面一张罗汉榻可坐可躺,一水的黄花梨家具,童年时光仿佛在这里交叠。


    正好是暑假,陶守信索性把书稿、资料都搬过来,准备安心编撰《鄂西北民居实录》。


    陶南风与向北住的是东屋,与三位长辈隔着间堂屋,自在逍遥,柔情蜜意,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


    两人闲时在江城四处晃悠。


    江城夏天热,可是小两口手牵手坐长辫子的电车,在扬子江畔散步,在不复热闹的民众乐园里看表演、喝冰绿豆汤,在深巷小楼的老里弄寻访最正宗的热干面、炸面窝。


    向北感觉自己像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这是一个与乡村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才不会走错路。


    ——原来,大城市是这么繁华。原来,陶南风的童年是如此热闹。


    不同文化背景、家庭背景下的两个人,结为最亲密的夫妻,要达到灵魂的真正契合,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一天,两人在外游玩一天,并肩从西门进入校园。


    顺着香樟路往前走,清悠的树荫之下,陶南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真热。”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落日还在挣扎着那点余热,从树缝里钻出,从陶南山的肩头斜斜向下洒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向北低头看一眼地面,挡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陶南风笼罩住。


    陶南风若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你不热吗?还找太阳晒。”


    向北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从小干农活,当兵之后顶着大太阳训练,我不怕晒。”


    一股心疼的情绪涌上来,陶南风主动伸出手与他相牵,轻轻握了握。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眸色渐深。如果不是在外面,真想狠狠吻下去,一直吻到两人无法呼吸。


    两人正值新婚燕尔情浓之时,脉脉对视,忽然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那个……请问你就是陶南风吗?”


    陶南风循声望去。


    夕阳星星点点自树缝洒下,落在眼前这个年青男子身上。穿着卡其色短袖衬衫的他,短发刘海垂到眉间,桃花眼水波荡漾、一张微长的脸庞绮丽无比,让人眼前一亮。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向北微微皱眉,站在陶南风身边问:“你是谁?”


    男子满头满脸都是汗,但即使是这样,汗水流过的脸庞更显别样的风情。


    他看向陶南风:“我是范至诚,有一些资料想要送给陶守信教授。可是我来学校几趟,陶教授家里总没有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你是陶南风对不对?”


    范至诚?


    这个名字她印象深刻,就是那个扎根鄂西北农场十二年的知青、高一没读完大学没考上,可是敢于向黄家发教授自荐考研的范至诚嘛。


    陶南风点了点头:“我是陶南风。”


    范至诚一听终于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


    陶南风为他的笑容晃花了眼,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向北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男人,阳刚气不足,有一种中性美,温柔中带着坚韧的那种美。


    范至诚从斜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陶南风面前。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如果没有陶教授的推荐,我根本不可能回到江城读研。听说陶教授正在编撰鄂西北民居的书,这里是我在农场的一些线描画,希望能够对陶教授有用,请你转交。”


    陶南风接过包裹,思索片刻,对范至诚说:“你在我家院子门口等一会吧,我爸等下就会回家。”


    范至诚高兴地应了。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院后村,把包裹递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父亲:“爸,这是那个范至诚送给你的,说是鄂西北的民居资料。”


    陶守信打开来看,装订成册的小画册,制作得如同大号的连环画一般。画面空白处用毛笔写着注解。


    “鄂西土家吊脚楼,依山伴水而建,坐西朝东,半干栏式建筑,外形极美。”


    “茅草或杉树皮覆盖屋顶,装饰向天飞檐,廊洞雕龙画凤,精美绝仑。”


    “木柱撑起上下两层,上层住人,房间通风、干燥、防潮;下层用来关牲口或者堆放杂物。”


    陶守信越看越欢喜,一边拍桌子一边赞叹:“资料收集齐全,插画精致,直接放进书里就成。范至诚这个小伙子不错,看来是个喜欢画画的。”


    陶南风提醒了一句:“爸,我让他在家门口等,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如果你不想见,我就让他回去。”


    陶守信站起身:“见。我去见见他。”


    梁银珍见陶守信往外走,忙招呼一声:“老陶,回来吃晚饭吗?”


    陶守信一下午都在整理资料,现在闻到灶房飘出来的饭香感觉肚子有点饿,也没有讲客气:“吃,给我留点。”


    梁银珍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温柔地点头:“好,等你回家吃饭。”


    陶守信很喜欢这个家的氛围,拿着一本画册便出了门。陶南风追出来问:“爸,要不要我陪你去?”


    陶守信摆摆手:“等开学再见吧,你先安心陪着向北。我和他说两句话就回来,范至诚是黄家发的研究生,不归我带。”


    陶南风洗脸洗手,坐在堂屋吹风。


    堂屋后门那片竹林非常清悠,穿堂风吹过,带走夏日炎热。


    向永福习惯性地蹲在檐廊之下抽旱烟,看着院子里刚刚冒出绿芽的菜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好是好,就是太热。秀峰山上凉快的哟~”


    向北换了件舒服的棉背心,露出精壮的肩膀与胳膊。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爸,这不是新屋得有人住嘛。以后南风和岳父放暑假,我们就都回山上去住。”


    梁银珍从灶房拿出一把长刀交到向北手里:“井里凉了个西瓜,你去把瓜拿上来切给南风吃。你们这么热的天往外跑,可别上火了。到时候脸上长火疖子,看你怎么办。”


    这口井是修整院子时发现的,请人清理干净腐叶枯枝之后,打上水发现井水清冽甘甜,是口甜水井!


    在村里不通市政水电的情况下,这口井显得十分珍贵。


    西瓜是从村里买来的,梁银珍将西瓜放到竹篮子里面,用一个带钩子的长绳吊着浸泡到水井里,这里夏天吃着冰凉可口,十分解暑。


    陶南风咬一口西瓜,五脏六腑都凉沁了,眉眼弯弯:“唔……好吃!”


    梁银珍一边吃一边说:“咱们村里的六大爷会种西瓜,悄悄拿出去卖,我回头啊多买几个放在床底下。我估着你爸还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先吃点瓜垫垫底。”


    陶南风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妈,你怎么知道我爸要等一阵才能回?”


    梁银珍最喜欢听她喊自己“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你爸走的时候带了一个本子,里头又是字又是画的,一时半会哪里看得完?肯定得花不少时间。”


    陶南风扑哧一笑,两颗黑色的西瓜籽喷了出来。


    梁银珍忙递给她一个浅盆子:“瓜子吐这里,回头我晒干了炒着吃,香得很。”


    与温柔贤惠的梁银珍住在一起,陶南风感觉缺失的那一份母爱被补齐,内心暖暖的。


    她接过浅盆子,将嘴里的瓜子吐在盆中。西瓜汁水多,真甜。


    梁银珍没有说错,陶守信离开之前说一会就回来,可实际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晚了他才回到村里。


    好在现在天黑得晚,不然向北得打着手电筒去接人。


    陶守信一回来,梁银珍忙着摆饭菜。反正天气热,做好的菜没那么快凉。


    腊八豆荷包蛋、蒜蓉空心菜、凉拌黄瓜、辣椒炒豆腐干,再加一个丝瓜肉末汤,就是农家夏日常吃的晚饭。


    陶守信接过女儿盛的新米饭,眉眼间还带着兴奋。


    “南风,范至诚以后就是你师兄,虽说他归黄家发带,但与我的研究课题有交集,这段时间会过来帮我整理书稿,我让他去我办公室干活。”


    这个院后村的房子,陶守信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然也不会把人往这里带。


    “我和范至诚聊过之后才知道,他爷爷是江城著名画家范大江,父亲是江城美院的连环画家范道新,他从小修习书法,最爱画连环画,功底深厚,画建筑线描稿信手拈来,是个好苗子啊!黄家发为他争取来一个免试指标,值得。”


    “南风啊,你虽然建筑设计水平高、实践经济丰富,但艺术功底还是差了一些。最近你和向北整日在外面闲逛,爸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背上画夹子去江北老居民楼里转转,画一组江城老宅线描图吧。”


    陶守信滔滔不绝地赞美着范至诚,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第102章 里分


    吃完饭,向北拉陶南风出去散步。


    两人顺着小径往前走,乡村宁静,晚上很少有人外出,只听到草丛里有蟋蟀鸣叫的声响。


    向北看陶南风的嘴巴微微撅着,知道她被范至诚打击到了,抬手抚了抚她头顶,笑着安慰。


    “你已经很优秀了,你爸是你的研究生导师,肯定是要把你打磨得更加出色,批评与布置任务是正常的。”


    陶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郁色渐消。


    “范至诚的线描民居画册我也看过,的确不错。但也不用拿旁人的长处来和我比吧?还布置绘画作业……这么热的天!”


    夜色下夫妻俩做任何亲密的举止都不怕被人看到,向北搂着陶南风的肩膀,左手从她圆润的肩头渐渐下滑,滑腻的肌肤触感令他沉醉。


    不过现在陶南风显然心情不太好,向北将手停在她小臂,将她往怀里一带,俯身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你也有范至诚没有的长处。天生敏锐的结构安全判断、砌砖开槽天生神力,再加上你把他多读了高中、大专,基础知识绝对比他牢固。他从小跟着父亲、爷爷学绘画,线描水平比你高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向北的温柔劝慰让陶南风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哼,那个范至诚……我本来还同情他在山区农场当了十二年知青,没想到他一来就让我爸给我布置任务,可恶!”


    向北听陶南风说完关于范至诚的信息,若有所思。


    “他考大学没录取,考研倒是成功了?真是奇事!的确是有才,也有心。”


    陶南风看着向北:“真的是有心人。他给黄主任写信自荐,这招简直太厉害了!当然……他的建筑民居图的确是画得不错。”


    向北社会经验丰富,看陶南风因为范至诚的出现被父亲拿来做对比,便慢慢替她分析。


    “从他的长相来看,并不像吃了很多苦的模样。农场艰苦你是感受过的,常年在田间劳作,哪来那么多时间绘画、采风?而且你留意到没有,他手脚无厚茧、皮肤细腻、没有一丝晒黑的迹象。”


    听到这里,陶南风“啊”了一声。


    “对啊,我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前看他写的信、他介绍的情况,应该是一个朴实、勤奋、坚毅的下乡知青。可是真的见到,他却干净清爽得像坐办公室的干部,所以觉得诧异。”


    漂亮,倒是真漂亮。陶南风这句话不敢说,怕向北吃醋。


    向北说:“你爸是大学教授,所以才对学校考研的消息非常清楚。范至诚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江城建筑大学招生、系主任是黄家发,并进一步想出寄作品自荐的方法呢?”


    陶南风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第一届研究生招生,他可能是从收音机、报纸上得到消息,系主任的联系方式估计是家里人打听来的。这个倒是解释得通,但寄作品自荐这一点,我真的非常佩服。有胆识、有魄力、有思想,当时看到他给黄主任寄的信,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很快便给了答案。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年青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衫,坐在破旧的桌子前,将自己多年以来的绘画习作细心包裹好,眼中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之上,他望着这个住了十二年的土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闭塞的山村,一定要回江城读书,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


    向北长叹一声,将她抱住:“你说得真好。”


    陶南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就是因为他这份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所以哪怕他考研成绩很差,黄主任与我爸却力推录取,把原本属于我的免试指标让了出来。黄主任与我爸不是为了私利,他们是真的爱惜人才,想要好好培养人才。”


    向北看着远处天空,那里繁星闪烁。


    “希望他不要辜负教授们一片栽培之心。”向北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很远。


    第二天,陶南风为了完成父亲交代的作业,乖乖地背着画夹,和向北一起坐公交车来到江北。


    里分,是江北独有的传统民居建筑。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租界内,中西文化合壁,联排别墅与四合院的混合体,两层砖混,红砖红瓦、石柱石门。


    要想了解江城文化,到江北里分转一转就能明白三分。


    陶南风虽然长居江南,但对这里并不陌生。年幼之时父母也曾牵着她的手来这里采风、绘画,和老居民闲聊。


    坐在民主路路口,陶南风将画板放在双腿之上,抽出一张A4白纸夹牢,右手执笔,双目间光芒渐盛,凝神静气,开始认真作画。


    向北在一旁看了一会,见陶南风画得认真,不敢打扰。


    路口梧桐树下有一片绿荫,那里支着一个租小人书的摊子。


    两个扁扁的木匣子打开,变成两扇小小书架,一层一层地摆放着各色连环画,中央一根棉线压住小人书,防止掉落。


    几把小板凳放在一旁,有人来租,便从书架上寻找到自己喜欢看的书,拿到一旁坐在板凳上看。


    租一本书只要一分钱,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租书看,舍不得花钱就两个人租一本,头碰头、肩挨肩一起看着,一边看一边讨论着。


    小人书摊旁有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一张泛着油光的旧桌子,面前摆着十几杯凉茶,透明玻璃杯,红通通的茶色,面上盖一块玻璃板,免得被蚊虫、灰尘弄脏。


    卖茶的老板穿件破了洞的白色背心、一条大裤衩,摇着把大蒲扇,时不时吆喝两声:“凉茶……卖凉茶……两分钱一杯。”


    向北买了两杯凉茶,递给陶南风一杯。


    民主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送来一片夏日阴凉。陶南风坐在树荫下画得正起劲,看到眼前出现的凉茶,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笑容满面地招徕顾客:“小人书,好看的小人书,爱看打仗谍战的有《英雄虎胆》、《平原枪声》、《林海雪原》、《永不消逝的电波》,爱看古代故事的有《胭脂》、《审妻》、《生死牌》、《孔雀东南飞》……”


    向北听得有意思,大步流星走过去,问道:“大爷,拿本战斗故事我看看。”


    连环画大人、小孩子都爱看,老大爷倒没觉得向北过来租书看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渡江侦察记》递给他。


    向北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在部队也要学文化,看本连环画没有半点压力。接过小人书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哪有孩子不喜欢故事呢?他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没有故事书看,到了部队没有时间看,今天重温儿时梦想,竟看得入了迷。


    一本接一本地看下来,老大爷喜得合不拢嘴。


    “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我这里还有一些武侠故事,要不要看?”说完,递过来一本《神鞭》。


    陶南风画画,向北看小人书,两个人各做各的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静谧美好。


    一阵尖利的哭声从巷子那头响起,将两个人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惊醒,同时抬起头来。


    陶南风看向北坐在那小小的马扎之上,高大的身形与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形成一种反差盟,长手长脚似乎远处安放,大手掌里捧着本小人书,陡然被惊动时脸上还带着丝茫然,与平时的镇定沉稳完全不一样。


    有一股柔情从内心升起,陶南风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之极。脑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想法:生个小版的向北,呆萌呆萌的一定很有趣。


    陶南风的目光如此灼热,向北很快反应过来,他放下手中小人书,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怎么了?”


    陶南风抿着唇微笑,眼波间水光潋滟。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悄声道:“爱你。”


    向北与她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世界万物迅速退去,五光十色瞬间失去颜色,陶南风的身后变得荒芜一片,只剩下她的笑脸、她的唇角,散发着魅惑之光,引得向北心跳加快。


    尖利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刺得人耳朵发疼。


    向北被拉进现实,抬眼看向哭声来源之地,那是一条深深的巷子。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摇摇头:“造孽哦!”


    向北站起身,护住陶南风,这才问大爷:“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卖茶水的胖老板是原住民,摇着蒲扇也跟着说了句:“造孽哦~”


    老大爷看向北一脸正气,压低声音指着巷子深处说:“那是美术出版社的宿舍,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农村女人,天天在那里嚎,哭得跟杀猪一样,吓死人的。”


    卖茶水的老板摇了摇头:“听说范家那漂亮小子终于回城了,估计是他招来的烂桃花。唉!我信了他的邪,太漂亮了不是好事哦。”


    美术出版社、范家、漂亮小子。


    ——这三个关键词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魔幻?莫非是指范至诚?


    正在疑惑间,巷子里一个女子倒退着走出来,看背影个子不高,穿着朴素、体型壮实。


    她手中挎着一个布包,脚下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用浓重的口音高声叫骂着。


    陶南风侧耳细听,努力想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只可惜她在校园长大,与父母交流都是普通话,连江城话都不会说,更不用说听懂女子的方言。


    第103章 范至诚


    向北问租小人书的大爷:“她在说什么?”


    大爷走南闯北的,听得懂一些,说:“她在骂人,说什么阿成当知青的时候对她甜言蜜语,他们已经在乡下摆酒结婚,现在考上学了就不认账,她要去擂鸣冤鼓告御状,让包青天铡了他这个陈世美。”


    女子看来是乡下人,没有太多文化。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评书、民间传说之中。


    摇蒲扇的胖老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用地道的江城话说了一句:“唉,奏的么司鬼事哦,良心被狗起(吃)了~”


    江城话陶南风虽然不会说,但听得懂。她看着那个挽着包袱卷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听她这一说,是下乡知青在农村娶的媳妇,现在考上大学就不认帐,她现在过来是找丈夫的。”


    向北点点头:“看来是这样,只是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


    陶南风虽然不愿意打听旁人隐私,但因为先前胖老板所说的信息与范至诚有太多重合,不由得她不多想,便给向北使了一个眼色。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走到胖老板跟前,递过去一根秀峰山香烟:“老板,打听一个事。”


    现在烟酒副食店卖的香烟一包两毛多,这一根就是两分多钱,胖老板笑呵呵接过香烟,不舍得抽,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烟以前没见过,闻着倒是很香。”


    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小伙子,有什么事要打听的,只管问。这条街我摆摊摆了两年,什么都知道。”


    向北问道:“你刚才说,估计是范家那漂亮小子招来的烂桃花,哪个范家?”


    一支香烟到手,胖老板心满意足。


    他一脸神秘地说着八卦:“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范,名字我不晓得,是社里有名的连环画画师,人蛮老实本分,家里有两个孩子。66年上山下乡政策出来,范家两个必须去一个。老大读高三,是个女孩,就让老二去了乡下。”


    陶南风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两姐弟……这个信息与范至诚越发接近。


    胖老板继续说:“范家老二长得像妈妈,漂亮得很,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乡下估计是熬不过去,就和这个乡下女人做了夫妻。


    今年好不容易返乡,说是考上了学……那个什么生?反正比大学生还厉害那种。”


    陶南风忍住笑,接了一句:“研究生?”


    胖老板手中蒲扇呼地向下,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嘴里不忘记喊一句:“对!就是那个研究生。”


    他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啧啧啧,研究生,好厉害哟。范家老二当时上山下乡的时候才高一,当了这么多年知青,一回来就是考上研究生!听范画家说,全国只录了一万个!比大学生好金贵,万里挑一的高级人才。”


    陶南风索性单刀直入:“这个范家老二,是不是叫范至诚?”


    胖老板犹豫了一下:“我不晓得,平时就听他们家喊二毛、二毛。”


    他警觉地看一眼陶南风:“怎么,你认得他?”


    陶南风怕他不肯说实话,便摇头否认:“听我同学提过这个名字,以为是他呢。”


    都是街坊,胖老板下意识地有些围护范家人。听到陶南风的回话,这才安心些,继续八卦。


    “范家老二刚回江城不久,这个女人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一双鞋子都走烂了,硬是打听到了地方,天天守在巷子里。


    范家老二躲着她,她就天天守在这里哭闹。也是可怜,身上没得钱、又没有介绍信,住不得招待所,听说天天睡桥洞,唉!造孽哦……”


    说话间,那个女人又哭又骂了一阵,估计也是累了,踉跄着走出来。


    看到胖老板桌上的凉茶,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急急奔过来,不停地作揖,嘴里哀求着什么。


    看她那意思,是口渴了想求杯茶喝,胖老板哪里舍得,挥舞着蒲扇驱赶她:“走!走走!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


    陶南风看她女人一副的憔悴,头发披散着也没有认真整理,原本就非常普通的容貌此刻因为眼泪鼻涕糊一脸而显得丑陋起来。


    根本没办法将她与漂亮得眩目的范至诚联系在一起。


    终归是女人同情女人,陶南风从口袋里取出一毛钱递给胖老板:“让她喝吧。”


    胖老板接过钱,掀开玻璃板,取出一杯茶放在那女人面前:“你遇到了好心人,喝吧。”


    女人看到钱,眼睛一亮,拿起茶就往嘴里猛灌。


    没歇气地喝了两杯,这才用手背一抹嘴,转头看向陶南风,咧嘴一笑:“多谢!”


    这句多谢,陶南风听懂了。


    胖老板找出一个五分、一个一分硬币放在桌上,女人一把夺过,讨好地看向陶南风,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陶南风猜测应该是想找她讨钱。


    陶南风不愿与她纠缠,点点头没有吭声。


    女人满脸的喜色,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多亏有这些好心人施以援手,不然早就饿死了。


    胖老板看着陶南风,叹了一句:“你是个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陶南风听到胖老板这句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这女人和范至诚没有关系,不然恐怕父亲要失望了。


    知青在乡村条件艰苦、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和当地女人结婚生子不在少数,但始乱终弃、不处理好这段关系,那就是人品问题。


    父亲带学生,品德排第一位。


    陶南风看那女人要离开,便叫住了她,将她带到租人小书的老大爷那里,打算问问具体情况。


    向北知道她的打算,给那大爷递了一支烟:“劳烦您传个话,我爱人也是知青,听到这样的事情心里难过,想问问清楚。”


    大爷虽然不抽烟,但现在香烟是硬通货,便高高兴兴收起烟,当起了临时翻译。


    女人喝了茶、拿了钱,对陶南风印象不错,便对着大爷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厉顺美,是鄂西北高川县泉山镇红花坪人氏,那里交通闭塞、地处偏僻,不过好在土地肥沃,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吃饱喝足没问题。


    村子靠近泉山农场,每年都会有知青分配到那里。厉顺美性格活泼,羡慕知青有文化、谈吐文雅,经常跑去和他们玩,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范至诚。


    范至诚的漂亮、高冷远近闻名,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绝。别的女孩子被他拒绝之后都温柔退下,只有厉顺美一直坚持着。


    厉顺美怜惜范至诚体弱,主动帮他干活、为他洗衣、送他吃食,坚持四、五年,是块石头也能捂热,偏偏范至诚一点也不动心。


    他常常坐在山腰大石块上发呆,他说他一定要回江城去。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农场场长,探亲假一直扣着不给,一直没办法回家。


    后来,有一天范至诚终于松了口,说愿意和厉顺美摆酒结婚,但不领证、不同房。厉顺美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就成,莫说只是这两个条件,再来一万个条件她都同意。


    听到这里,陶南风与向北双手相牵,内心十分复杂。范至诚回城的决心之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后来的事情,厉顺美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陶南风却非常清楚。


    大学没考上,研究生录取书却寄到了农场,这件事令整个泉山农场都轰动了。连镇领导、县领导都跑来看望、问候,场长再想干涉、阻止也没有办法。


    范至诚办好手续顺利返城,却将厉顺美丢在村里,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厉顺美边说边哭:“他考上学是好事,他能回城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丢下我啊。我和他是夫妻,在村里摆过酒、请过客,农场、村里人都知道我厉顺美是范至诚的老婆,他不能丢下我,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就算是养条狗,也没养了几年一脚把它踹开的道理!”


    听到这里,陶南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范至诚他见过,的确是个爱好建筑的人才,他费尽心机才回到江城,现在如果因为品德瑕疵取消他入学资格,那过于残忍。


    但是……从厉顺美的哭诉来看,范至诚又真做得很不地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与厉顺美结合,哪怕没领证、没同房,但在农村人眼里摆过酒就是夫妻关系。


    范至诚在农场这么多年,得厉顺美付出、关照,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哪怕是分手,也要清楚明白地提出。


    向北悄悄捏了捏陶南风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


    陶南风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向北问厉顺美:“你平时住在哪里?身上还有没有吃的?”


    厉顺美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早上起来发现他跑不见了,满村子找人,问遍了农场,听说他是回江城了,收拾了两间衣裳就跟着跑出来。


    我身上带了两块钱早就用光了,当时跑得急没在村里开介绍信,差点没被抓起来。幸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范至诚和家里人通的信,顺着地址找过来,可是他们都不肯见我!”


    厉顺美咬着牙,气愤愤地骂道:“我和范至诚结婚这么多年,公公婆婆大姑子没问过我一句。现在我第一次上门,他们竟然说我是不要脸的乡下婆子,死赖着范至诚不放手,想要毁他前程。”


    她抬眼看向陶南风,眼中爱意无限:“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第104章 小人书


    这样的爱,令陶南风动容。


    无怨无悔、执着勇敢……眼前的厉顺美虽然长得普通,但却有一颗极其坚韧的心。


    说句玩笑话,如果不是她的坚韧,恐怕拿不下范至诚这朵高岭之花。


    可是,光听她的一面之辞,依然有很多疑惑。


    第一,范至诚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了场长,竟然当知青十二年里一次探亲假都不给批?


    第二,范至诚坚持了那么久不谈恋爱、不结婚,既然决定与厉顺美在一起,为什么又不肯领证、不同房?


    第三,范至诚为什么悄悄离开农场,不与厉顺美打招呼?


    那张漂亮得自带光芒的脸庞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陶南风内心充满了好奇。


    向北继续问厉顺美:“你找不到范至诚怎么办?”


    厉顺美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在这附近守着,他总要回家的吧?等他回家了问问清楚,到时候再说。”


    陶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外地探亲、住宿、购买车票都要介绍信,你没从村里开这个出来,如果有人报警,公安会把你遣送回去。”


    厉顺美的天地只在泉山镇,根本不知道外出需要开介绍信。


    租小人书的老头一边问一边充当翻译,听到这里忍不住说:“你没介绍信,怎么坐的车?”


    厉顺美将布包往怀里一抱:“我从镇上坐拖拉机去的县里,求旁人帮我买的车票,长途汽车没有查介绍信。就是出来得急,没有带多少钱,到了江城只能伸手讨饭、睡大桥底下。好在天气热,桥底下晚上凉快。”


    “唉……”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声。


    向北问她:“你还是打算天天来这巷子哭闹?”


    厉顺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都说城里人要面子,我一个乡下女人,不怕丢脸。我天天来闹,闹得他们受不了,范至诚肯定会来见我的。”


    听到这里,陶南风拉了向北一把。


    向北转头看她,陶南风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向北站起身,对厉顺美说:“我们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抱歉。”


    厉顺美听他们问了半天,以为能有范至诚的消息。听向北说抱歉,有些失望。她面色有些僵硬,半天祈求地看着陶南风:“你如果看到范至诚,一定要告诉他,我来找他了。”


    陶南风点了点头。


    等厉顺美离开,租小人书的老大爷对向北说:“坐在那里看看小人书不好吗?干嘛管这些闲事?”


    向北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书架上的连环画:“明天,明天再来看。”


    刚才被范至诚、厉胜美的事情搞得心情不太好,现在看到向北那眷恋的眼神,陶南风的郁闷一扫而光,收拾好画夹递给向北,道:“我们去买小人书。”


    向北顺手将画夹背在身后,问她:“哪里有卖?”


    陶南风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走过这个街口,那里有我们江城最大的新华书店,里面什么书都有。”


    老大爷冲向北招手:“自己买多贵重啊,在我这里租着看,一分钱就能看一本呢。”


    向北听着大爷说得有趣,冲他笑了笑:“好,有空就到你这里来租书看。”


    说罢,两人手牵着手离开民主路口。


    新华书店里散发着油墨书香,一进去就觉得阴凉得很。绿白两色的水磨山地面,满墙的书柜,头顶上的吊扇悠悠地转着。


    陶南风拉着他的手走到专卖连环画的柜台,右手一挥,笑嘻嘻地说:“看!这么多——”


    向北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看花了眼。


    五颜六色的封面、包罗万象的内容,从历史到现代,从人物传记到民间传说,从名著到童话、电影,有彩色、有黑白,有线描、有水墨、有彩绘……


    真是什么样的连环画都有!


    向北挑了一本又一本,感觉自己童年时的缺失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幸福得想要飞起:“买这个、这个、这个……”


    每本连环画的价格不等,定价大约都在一毛到三毛之间。向北喜欢战斗、武侠、三国、水浒故事,陶南风喜欢古典小说、戏曲故事,两个人一起挑了五十几本。


    两人抱着这一撂连环画到柜台,店员打算盘的手飞快,一下子便算出价格:“十块八毛钱。”


    向北付了帐,店员帮他们用油纸打好包。


    向北将一大包连环画扛在肩头,那姿态就像扛着炸.药.包上战场一般,雄纠纠、气昂昂。


    刚一走出新华书店向北就吹起了口哨。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欢快的曲调,让人听着就心情愉快。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书是最沉的,你扛不扛得动?要不我来吧。”


    向北的口哨声顿时停止,他瞪了陶南风一眼:“虽然你力气大,但在外面你可不能显露,不然旁人要笑话你男人。”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向北欢喜得像个小孩子:“你小时候没有看过小人书吗?”


    向北咧嘴一笑:“小时候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买小人书看。”


    他看一眼陶南风,问道:“平时怎么没见你看小人书?”


    陶南风回答道:“那都是小孩子看的,后来长大了哪里好意思再看,都收在柜子底下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心里想说的话。


    ——他好可怜,连小人书都没有看过。


    ——她好可怜,长大了书越读越多,却再没有闲心看小人书。


    陶南风将头歪了歪,靠在向北肩头:“没事,等看完了我们再来买,把家里的书柜装满。”


    “我们一起看!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就好意思看了。”向北哈哈一笑,笑声一直传到老远。


    两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扛着一大包小人书,像买到了珍贵的宝贝一样,开心地笑成一团。


    回到家,向北把连环画扛进书房。


    因为没有孩子,东边两间厢房,最东头的那间是主卧,黄花梨的拔步床、梳妆台、大衣柜、锦凳,一应俱全。


    靠近堂屋的那一间则布置成陶南风的书房。整排的黄花梨书柜、书桌、圈椅、罗汉床、摇摇椅,背面窗户正对着竹林,绿影摇曳,清悠而富有动感。


    陶南风打开一扇书柜,将书一本本地放好。然后两个人各自取了一本,肩挨着肩坐在罗汉床边,慢慢看了起来。


    没有人打扰,时光过得飞快,岁月静美。


    等到窗外有人喊:“南风,你找我?”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啊,爸,你回来了!”她放下手中书走出屋,陶守信正站在廊下。


    “我上午在系里开会,刚回来就听你婆婆说你和向北回来了,一回家就找我。”


    陶南风忙点头:“对,我有事找您,是关于范至诚的。”


    听完陶南风的话,陶守信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范至诚今天上午在我的办公室编书,一直没有出去,中午我让他在食堂打包,送了他一些饭菜票。如果他当真对厉顺美始乱终弃,那必须在事情暴露之前处理好,否则……很可能他会被取消录取资格。”


    陶南风问:“什么叫在事情败露之前处理好?”


    陶守信道:“让他承认错误,与范顺美同志重归于好,自然就不会有事。如果他一意孤行,那我们学校也不可能录取品性有瑕疵的学生。”


    陶南风点点头,厉顺美虽然不想毁了范至诚,但如果范至诚总这么躲着,迟早会出事。


    “我先去找黄主任,再找范至诚谈话。”说完,陶守信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往学校而去。


    一直到晚上,陶守信才回到家。


    陶南风给父亲端来饭菜、茶水,待他吃完饭、喘匀了那一口气,这才问:“怎么样了?”


    陶守信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听得在座的所有人都叹息不已。


    原来,范至诚十五岁分配到泉山农场,因为太过漂亮,竟然被好男风的场长看中,几次骚扰。他没奈何只得同意厉顺美的追求,厉顺美有五个哥哥,在村里很有些势力,勉强将范至诚护住。


    范至诚对厉顺美并没有男女之情,之所以同意摆酒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都只是权宜之计。他是家中老小,与父母、姐姐关系良好,一心想着回城,无奈被那个场长盯得太紧,十二年都没办法探亲。


    范家在运动期间受到冲击,父母被勒令停职反省、姐姐嫁了个工人并不幸福,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范至诚。这次他终于回到江城,只想与过去划清界限,哪里愿意再见厉顺美?


    陶守信嘱咐道:“范至诚说他被场长骚扰一事太过屈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们切记不要外传。”


    陶南风重重点头。


    向北问:“爸,那你们是怎么处理范至诚的?”


    陶守信说:“我和他导师黄家发商量过,让范至诚回家与厉顺美把话说清楚。这女子与家人护了他这么些年,即使没有爱、也有恩,做人要有责任感,要有始有终。他应承了我们,明天一定会与厉顺美面对面沟通,将事情处理妥当。”


    说到这里,陶守信叹了一口气。


    “做人要对得起良心。这件事情让我对他很失望。他明知道厉顺美天天在他父母家门口哭闹,却一直躲在姐姐家里不肯与她相见。估计是想着这个乡下女人语言不通,在这里吃了闭门羹自己就会回去。”


    陶南风接了一句:“可是他却没有想过,一个乡下女人在这陌生的大城市如何生活!”


    是啊,对枕边人如此残忍,这个范至诚的品性有问题。


    第105章 范雅君


    过了一天,陶南风与向北再一次去民主路写生,听茶水摊的胖老板说,范家老二回来了,和厉顺美见了面。


    胖老板摇着头说:“唉呀,你们是没有见到。那农村女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抱着二毛又是眼泪又是笑,嘀嘀咕咕说了一堆的话。”


    陶南风问:“后来呢?”


    胖老板说:“不知道。反正他把那女人带回家过了一晚,今天一大早就和她一起出去,也不知道送她去哪里。”


    陶南风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地看着向北。


    听父亲说,范至诚承诺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绝对不会让厉顺美来学校闹事。再问具体怎么安置她,范至诚便语焉不详。


    毕竟范至诚是黄家发的学生,他与妻子的关系涉及隐私,民不告官不究,陶守信不好继续追问,只交代了一句:“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范至诚当时的回答意味深长:“陶教授,谢谢您告诉我厉顺美的事情。我信任您、拿您当知心人,将最不堪的过往讲出来,这已经是我的极限。至于我如何处理和厉顺美的关系,请您不要再过问。总之一句话,我承担一切因此而造成的后果。”


    这句话,当陶守信转述时,陶南风心情非常复杂。


    目前来看,范至诚的确已经成功安抚好厉顺美,但到底是将她送回乡下、还是另有安置,谁也不知道。


    向北看得出来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是善良的人,看不得弱者受苦。他拍了拍陶南风的手背,柔声安慰着她。


    此后,陶南风再没见过厉顺美。这个坚韧的乡下女人就像是海浪卷起的泡沫,转瞬就消失不见。


    蜜月很快就过完,向北要回农场办公,两人依依不舍告别。


    向永福与梁银珍在院后村的菜地里刚刚撒下种、育上苗,他们知道陶守信、陶南风不是能干农活的人,肯定照顾不好这些苗,便留了下来。


    “南风和她爸爸平时一忙起来连饭都忘记吃,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他们做点吃的。就是你……妈还是放心不下。”


    听到梁银珍的话,向北道:“我当过兵,自理能力强,食堂就在办公楼旁边,方便得很。您别担心我,还是安心留在这里照顾你儿媳妇吧。”


    梁银珍性格柔和,笑眯眯地点头:“好,我听你的安排。”


    向永福蹲在廊下抽旱烟,看着早出新芽的菜地说:“你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反正到哪里都是种地、种菜、干农活。你下次回来带点烟叶子,带过滤嘴的烟抽得没这个带劲。”


    就这样,向北离开,梁银珍与向永福留在江城。


    1978年第一届研究生入学,学校非常重视,给研究生分配单独宿舍,每个月发饭菜票、生活补贴,全力保证他们心无旁骛地学习、科研。


    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安排是教授们暑假期间反复斟酌之后定下来的,除了专业课程之外,还安排了社会研究方法、诗歌欣赏等人文类课程。


    陶南风就像一块海绵,在知识的海洋里拼命地吸收着营养。


    同样努力的,还有范至诚。


    范至诚一到学校报到,立马引起轰动。无它,这个男生实在是太漂亮了!


    范至诚的漂亮和陶南风的漂亮不一样。


    陶南风是女生,眉目如画、脸庞精致、气质出众……再美好的词语放在她身上也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可是范至诚不一样。在这个男人以阳刚之气为美的年代,他这样柔弱中带着坚韧的中性美,实在是太少见。


    身姿纤细修长、容颜绮丽娇艳、眼波盈盈似秋水——这样的词放在男人身上,就给人带来极大的冲击感。


    这一男一女,同样容貌出众,一起坐在教室听讲,光是看着这两人就是一种享受。


    研究生的课程就在系部办公楼的一楼,每天都在导师、教授眼皮子底下学习,压力还是有点大。


    这一天,陶南风刚刚走出教室,迎面就看到父亲、黄家发主任陪着三个陌生人从大门走进来,朝着楼梯口而去。


    下课的学生们抱着课本从教室鱼贯而出,看到两位教授忙站定鞠躬:“黄教授、陶教授!”


    陶守信一眼看到陶南风,冲她招招手。


    陶南风小跑过来,乖乖地喊了人。陶守信对三个陌生人中间的唯一一名女子说:“范总,这就是我的女儿,陶南风,今年读研一。”


    那女子个子高且瘦,白净清秀,穿件碎花小方领衬衫,一条涤纶铅笔裤,一双平底羊皮鞋,素雅中带着女性的柔美。


    她冲陶南风伸出手,嘴角弯了弯:“你好,我是范雅君。”


    范雅君?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陶南风与她握手,一脸的仰慕:“您好,我听说过您的名字。”


    范雅君看着陶南风,赞了一句:“原来你就是陶南风。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你那关于家务劳动社会化的设计理念我非常欣赏。”


    她转身看向陶守信,微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黄家发在一旁开了句玩笑:“岁月不败美人,范工风采依旧。”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范雅君对陶守信说:“让陶南风参与这次设计项目吧,正好她设计过农场职工宿舍楼,有经验。”


    陶守信点点头。


    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陶南风跟上教授与江城建筑设计院工程师们的步伐,来到二楼的会议室。


    刚一坐定,范雅君便开门见山。


    “江城毛巾厂的职工宿舍新建项目的设计任务市里非常重视,要求做出示范工程。因为时间太紧,我们设计院想和黄主任、陶教授合作。借助学校资源,大家一起快速推进项目。当然,按照合作惯例,设计费用我们会拿出三分之一给学院。”


    陶南风还是个学生,这里轮不到她发言。她在角落坐下,掏出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范雅君所说的每一句话。


    知性、文雅、干练,这样的范雅君令陶南风看入了迷。


    在农场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名字,据说是黄兴武读书期间的暗恋对象。后来在住宅设计大赛中周若玮抄袭她的作品,范雅君这个名字再一次被提起。


    名人嘛,坊间总会有些传言。


    三十六岁,高级工程师,单身,身边却追求者不断。凭着出色的个人能力,在江城建筑领域站稳脚。


    听说范雅君有一个执着的追求者,那就是江城建设局最年青的副局长,她的大学同学江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直没有结婚。


    范雅君语速有些快,陶南风不敢分神,这些传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


    很快,进入双方讨论环节。设计院将毛巾厂总平面图展示出来,在旁边圈出一大片空地:“这就是市里划拨的待建宿舍地块,目前已经完成场地平整,正在进行地质勘测……”


    话题进行到一半,范雅君大约是要去洗手间,道一声抱歉,便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走廊外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过得几分钟,范雅君再次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生。


    黄家发奇怪地喊了一声:“范至诚,你怎么来了?”


    范雅君示意范至诚坐在陶南风身边,满脸笑意地将一张速写画放在桌面。


    “走廊上正遇到这个同学在画画,没想到你们专业学生的绘画底蕴如此深厚,黄教授您这位高徒的手绘简直出神入化。”


    黄家发拿起肖像画看了一眼,陶南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得清楚。


    速写画的正是范雅君与陶守信、黄家发三个人,寥寥几笔,却将范雅君的文秀干练、陶守信的儒雅博学、黄家发的憨直朴实都表现出来。


    最厉害的,是三个人身后的背景清晰明了。


    水磨石地面、楼梯踏步、水泥栏杆,还有门厅那几盏日光灯


    范雅君说:“正好,我们团队需要一个能够快速绘制建筑效果图的人,黄教授,让他也参加这个项目吧。”


    黄家发原本想着范至诚刚入校不熟悉业务,这一次没打算带他参加设计项目,因此刚才陶守信介绍女儿的时候他并没有顺势将范至诚叫出来。


    但现在范至诚入了范雅君的眼,直接带进办公室,黄家发只有同意。


    他哈哈一笑:“既然是范总您点名要的人,我肯定同意。范至诚,你做个自我介绍吧。”


    范至诚站起身,面对范雅君三人,笑容灿烂、态度诚恳:“各位前辈好!我叫范至诚,今年读研一,是黄教授的学生。我愿意加入这个设计团队,请大家多多指教。”


    设计院的另外两名建筑师一个姓赵,一个姓李,看着范至诚这张漂亮得出奇的脸蛋,熟络地开起了玩笑。


    “我听说美人相互吸引,原来真是这样。”


    “可不是,人长得好、画也画得好。”


    范至诚不喜欢旁人议论自己的相貌,眉头微皱。


    黄家发抬手让他坐下:“好了,既然参与那就用心做事。你先坐下旁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陶南风。”


    范至诚靠近陶南风坐下,嘴角微微上翘,眼睛亮晶晶的,波光荡漾,仿佛一潭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璀璨的光。


    这样一双桃花眼,一般女人根本无法抵抗。


    “陶南风,是什么项目?”明明已经二十六岁,他的声音里却带着丝青涩,仿佛是那树上刚结出来的青苹果。


    陶南风见识过他对待厉顺美的绝情,他再漂亮也无感,冷着脸将笔记本放到他面前。


    “江城毛巾厂职工宿舍设计,市里指定的示范工程……”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守在走廊故意吸引范雅君的注意,真是个心机男!


    作者有话说:


    厉顺美后期会出现,她没事。


    新生活、新篇章,陶南风身边会出现新的朋友与敌人。范至诚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所以这里花了一些笔墨来描写他的过往,后面会以陶南风的事业线为主。


    第106章 甲方


    虽然陶南风在心中腹诽,但依然一丝不苟地介绍着项目内容,简单几句便让范至诚迅速了解眼前状况。


    范至诚轻声道:“谢谢。你的介绍既专业又清晰。”


    陶南风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应他的感谢。


    范至诚感觉自己碰到一堵墙壁,明明对方态度大方、礼貌,但自带一股疏离,旁人根本触碰不到她真实的内心。


    这种的陶南风让范至诚来了兴趣。因为容貌太盛,从来只有他冷落、拒绝别人,还真没有人会给他冷脸。就算是那位一直迫害他的场长,私底下不知道有多么殷勤热情。


    范至诚坐直身子,没有再和陶南风说话,认真聆听范雅君与陶守信等人的谈话,习惯性地拿出速写本,右手铅笔在纸上唰唰地勾画着什么。


    陶南风眼睛的余光看到他几笔便勾出一个人,并在旁边画个对话框,在里面写上关键词。


    ——竟然是以连环画的形式做会议记录。


    不得不说,范至诚真是个人才。


    陶南风内心哼了一声,人才又怎样?品德不行,一切白瞎。


    厉顺美对他有恩,他却能够在考上研究生之后对恩人不知会一声便偷偷溜走,在她找上门之后避而不见,哪怕他说是想与不堪的过往划下一道分界限,陶南风依然无法理解。


    至少,他应该对厉顺美有所交代。


    如果不爱,那就不要接受她的照顾、保护与关心。


    没有爱至少还有责任感。就算没有领证、没有同房,但村里、农场里都把他们视为夫妻。厉顺美的父母、哥哥因为女儿嫁了个这么漂亮的知青而感觉脸上有光彩,对范至诚关怀备至。


    一家人都对范至诚尊重且爱护。


    可是范至诚不辞而别,仿佛这一切都是浮云。一个人对他坏,他记恨、努力逃离;一群人对他好,他却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说得好听,这人冷情;说得不好听,他就是个白眼狼。


    “走!时间紧,我们现在就去毛巾厂看现场,边走边聊吧。”范雅君站起身,会议室所有人都跟上。


    一行人坐上设计院开来的车,往位于江北的江城毛巾厂而去。


    毛巾厂的职工宿舍条件之差,陶南风深有体会。


    萧爱云的大姐萧爱雪与厂里的工人结婚,可是没有分配宿舍,只得暂时住在娘家老宿舍,一家七口人挤在老宿舍楼里。


    院后村的王良海之所以卖自己房子,也是因为在毛巾厂上班的大儿子王恭松要结婚单位没房子,私下里买职工房需要两百块钱。


    的确应该建新宿舍楼的,不然那么多年青姑娘、小伙,结了婚住哪里?这一回之所以被市里重视,指定为示范工程,就是因为厂里职工联名上书,还在市政府门口吵闹的结果。


    路上范雅君说:“要说呢,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回毛巾厂工人们一闹,市里了解过情况之后非常重视,勒令毛巾厂基建科在半年之内建起五栋职工宿舍楼,设计院全力配合,水泥、钢筋、砖、沙全部特批供应。


    就是有一点,市政府拔的这块地位于毛巾厂和同德里之间,同德里是百年前的老建筑群,老居民很多,这次施工肯定会对周边建筑造成干扰。这也就给我们设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陶南风听到这里,忍不住接了一句:“同德里?”


    范雅君转过头看向她:“你了解这个地方?”


    陶南风不敢托大,谦虚地说道:“暑假要完成我爸布置的速写作业,我一直在同德里附近晃,对里分这个独具江城特色的建筑群有些了解。”


    范雅君哈哈一笑:“莫非陶教授未卜先知,先派你去打探情况?”


    一车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渐渐融洽。


    范至诚却没有笑,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陶守信非突然让他处理好厉顺美的事,原来是陶南风在同德里瞎晃悠,碰上了厉顺美。


    陶南风真是爱管闲事!范至诚心里默默地骂了她一句。


    黄家发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范至诚是老江北人,好像就住在那附近吧?”


    范至诚见躲不过,只得回应道:“是的,我就住在同德里13号楼。”


    范雅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里是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宿舍楼,你父亲是……”


    一交流,了解到范至诚父亲是连环画画家,设计院的李工恍然大悟道:“难怪你的线描人物画得那么好,原来是从小学的。”


    到了毛巾厂下车,陶守信特地将女儿拉到一旁交代:“多看、多记、少说话。”


    陶南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


    她原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在农场带着大家盖房子,习惯了发号施令,当上基建科科长之后,也习惯了主导基建项目,大家围着她转。


    现在转换角色,成为团队最底层,陶南风一时半会没适应过来。


    来到毛巾厂的时候正是饭点,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饭菜香味。


    设计院这一行七人一到,基建科的人想请大家吃饭,却被范雅君拒绝:“我们只谈工作,不吃饭。上次我们要的设计任务书做好了没有?给我。我再带两位教授走走现场,熟悉一下环境。”


    基建科的刘科长搔了搔脑袋:“看现场嘛,随便看。就是那个设计任务书……还没做好。”


    范雅君明确表达不满:“市里、厂里一直在催我们设计院,可是你们连设计任务书都没做,我们连具体的设计要求都不清楚,怎么设计!”


    刘科长双手一摊:“我们毛巾厂的情况你也知道,住房少、职工多,只要是房子,你就是搞成学校集体宿舍那样的他们也喜欢,哪里有什么要求。你们设计院经验丰富,反正就是职工宿舍,你们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要啥子设计任务书哟~”


    厂里的基建科同志大都来自基层,文化程度不高,对这些书面的规范流程并不熟悉,写不出来设计任务书也很正常。


    范雅君没奈何,对刘科长说:“你们总要随便写一个设计要求吧?多大面积、多大规模、使用人数多少、多少层……不然我们眼前一片黑,怎么设计?”


    刘科长模样粗豪,态度随意,哈哈一笑道:“我们毛巾厂一共一千一百二十名职工,现分配有宿舍的只有两百三十名,其余都住集体宿舍,六人间。


    现在市里拨款、批地盖职工宿舍,真是天大的好事,厂里职工个个翘首以待。要我说啊,你们就看那块地能做多少,尽量做,在规划允许的范围内把那块地用足就成。”


    他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要在市里允许的费用之内。”


    得,这甲方要求看着简单,但却给设计院提出了大难题。


    用足土地,尽可能多做房子,以满足目前没有住房的八百多名职工的需求。八百多名!开什么玩笑。


    范雅君知道和刘科长沟通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对陶守信、黄家发说:“两位教授,那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她看着知性,走路的速度却不慢,有一丝职场女性独有的利落劲。


    陶南风跟在她后面走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捧着铝制长方形饭盒从食堂走出来的职工与这群人正遇上,看到带队的刘科长,都围了过来。


    有人问:“刘科长,这是不是市里派来帮我们盖职工宿舍的?”


    刘科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这可是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还有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们,他们是来帮我们设计宿舍楼的。你们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吧……”


    听到刘科长的这个介绍,职工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


    “啊,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懂得一定比我们多。”


    “咱们这一回豁出去到市里闹,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赶紧嘀,有要求就提!”


    “对对对,科长都说让我们提要求,那就赶紧说呀。”


    大家纷纷嚷嚷地议论完,一下子都挤上前,恨不得冲到范雅君等人面前。


    “我们想住带厕所、厨房的房子!”


    “我们也想和领导干部一样,有个大大的客厅。这样家里来客人就不用挤到卧房里去,床都快被亲戚坐垮了。”


    “对的对的,听说现在城里都流行什么两房一厅,我们也想要。”


    “……”


    范雅君被吵得脑仁疼,抬起双手大声道:“同志们,不要吵!你们这样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我根本听不清楚。”


    她眼睛的余光看到陶南风掏出小本本,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显然是想认真收集居民的意见。


    范雅君摇摇头,继续说道:“这样,大家把这些要求都反应到基建科,由刘科长整理之后交给设计院,我们一定会充分考虑大家的意见,建造出让大家满意的房子。”


    一句话,将大家的焦点转向刘科长。


    好不容易冲出重围,范雅君整理了一下仪容,叹了一口气:“唉,和这样的甲方打交道真是头痛。问他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怎么样都好。可是等你开始设计之后,他那边就冒出无数想法来。”


    黄家发点点头:“所以,设计任务书很重要,至少让他们白纸黑字把条件、要求说清楚,到时好沟通。”


    范至诚暗自将这些记在心上。


    陶南风的基建经验丰富,她在农场做建筑设计之前会亲自调研。农场小学开建之前,她便带着基建科的人找小学生沟通交流,充分听取用户意见之后再从专业视角出发进行设计。


    设计院的操作流程似乎与她以前的做法不太一样?她一边在本本上整理着刚才听到的意见,一边在脑中思索着。


    范雅君刚才就留意到陶南风和别人不一样,这个漂亮女孩对于毛巾厂职工提住房要求这件事接受得非常自然,一点为难的模样都没有。不仅认真听,还用心记,态度非常端正。


    范雅君问她:“你在记什么?有什么收获?”


    陶南风没想到她会询问自己,看一眼自己的父亲,陶守信点了点头。陶南风将笔记本递到范雅君面前,认真地汇报着。


    “就是记了些职工们提的要求。左边这个圈圈里,记的是职工的特征,性别、年龄、工种这些,右边这个划线的部分,是他们的诉求。面积大小、分配比例、房间多少、户型设计等。


    至于收获……按照毛巾厂职工的住房需求大致可以三类,一类是未婚男女,希望多建单身宿舍,不要再住以前的六人间,最好是双人间;二类是结婚无孩户,希望建带厕所、厨房的套间,最好面积大一点;三类是有孩子的职工家庭,希望多做卧室,合理功能分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陶南风这一番话,充分体现出她的专业素养。


    “行啊,陶南风,不愧是设计作品得过全国银奖的人,总结到位!”范雅君笑着将笔记本还给她,再看向一直若有所思的范至诚:“你怎么想?”


    范至诚刚才被职工们的热情吓到,工人围过来的时候他退后了几步,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他没读完高中,基础知识不牢,之所以被教授们看中,无非是他的手绘水平高,对建筑艺术有浓厚的兴趣。


    但真要和陶南风比,他的专业水平远远不如。


    听到范雅君发问,范至诚避重就轻地回答:“百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对住房要求不一样。我们设计师只有一双手,很难满足所有人的要求。我个人认为,范总刚才让刘科长汇总意见的想法非常好,这样我们设计者才能更为精准地满足住户需求。”


    范雅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不反感年轻人有野心,也愿意给这个漂亮得出奇的年轻人更多的机会。


    “研究生果然眼界不一样,两位教授的学生都很优秀。陶南风细心平易,范至诚目标明确,你俩要是能够通力合作,一定能够做出完美的设计作品。”


    听到范雅君这四平八稳的评价,陶南风没有说话,抿了抿唇,眸光暗沉。


    到达现场,所有人都在踏勘。


    陶守信与黄家发与范雅君沿着边界走了一圈,边走边说话。


    范至诚在速写本上快速画出地形概貌图,那双美丽的桃花眼看向陶南风,似乎在说:要不要合作?


    陶南风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没有理睬范至诚投来的眼神。


    不肯走进群众、不愿倾听使用者的声音,这样的设计师怎么可能做得出真正好的作品。


    是的,她不愿意与他合作。


    第107章 传承


    踏勘完毕,范雅君请大家在民主路的国营饭店吃饭。


    这家饭店就在同德里,临街的两层小洋楼改造成了饭店。石柱石廊,红砖红瓦,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映进店里,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


    范雅君虽是女性,但行事说话极为利落。还没开席,她先叫了这里自产的桔子汽水,每人发了一瓶。


    “附近工厂多,这是橙心汽水厂产的桔子汽水,冰镇过,夏天喝解渴消暑。天热,咱们就不喝酒了,喝点汽水吧。”


    范至诚接过,喝了一口,眼帘低垂,轻声道:“离家十二年,真的很想念这里的冰镇汽水,今天终于喝上了,谢谢范总。”


    范雅君挑了挑眉,看向范至诚。他的眼睛里水波荡漾,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意。


    范至诚看着范雅君,轻声解释:“我在鄂西北农场当知青,一待就是十二年。如果不是考上研究生,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范雅君有些动容,安慰道:“失去的时光,总会补回来的。”


    陶南风冷眼旁观,越来越看不惯范至诚。他这个欲说还休、动不动就卖惨的模样到底是作给谁看的?


    上山下乡当知青的人多了,怎么就他可怜?


    是不是因为卖惨可以获得好处,比如研究生免试指标、比如厉顺美的照顾爱护……所以他现在这套技艺已经十分娴熟?


    陶南风将目光转移到店里的陈设,越看越着迷。


    装修并不豪华,却独具匠心。


    调方面多采用灰、白、黑为主要元素,简洁而沉稳。门口有一排玻璃展示柜,既隔断视线,也非常美观,上面放着一些有趣的小摆件。


    楼梯两侧是最简单的铁栏杆,刷着青灰色的油漆。沿着楼梯向上,二楼层高略低,是饭店的员工宿舍。


    头顶吊扇在慢悠悠地转动,日光灯贴在墙角,这样工业风的装修风格,让人一走进来就觉得一片清凉。


    一直到上了饭菜,陶南风才停止这一番打量。


    范至诚撕下一页速写纸,推到陶南风面前:“送给你。”


    陶南风低头一看,竟然是这家饭店的室内装饰效果图。用铺线多少来表达黑、白、灰三种颜色,画面简洁美观,看着让人极度舒适。


    陶南风摇了摇头:“这是你的作品,我不要。”


    范至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陶守信打断:“这画不错,交给你导师作基础资料吧。”


    范至诚只得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将画稿递到黄家发手中:“老师。”


    黄家发性格温厚,笑着接过,开了句玩笑:“陶南风从来不收陌生人的礼物,小范你还是和她不熟。”


    再一次在陶南风这里碰壁,范至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吃完午饭,一群人到江城建筑设计院的会议室讨论。


    江城建筑设计院并不大,进大门之后,围合式布局着三层楼砖混建筑,中央是一片水泥空地,沿着走廊有一个浅蓝色车棚,停放着几十辆自行车。


    会议室位于一楼东头。


    刚一坐下,范雅君便开始分配任务。


    “毛巾厂基建科迟迟不拿设计任务书,这样……我们设计院负责前期勘测与地形图绘制,你们做一份任务书出来。我看刚才陶南风记录得非常详细,整理一下就行,我拿去给甲方,让他们签字盖章认可,然后按照这个要求往下设计。”


    黄家发与陶守信都没有意见。


    范雅君问陶南风:“你有什么问题吗?”


    陶南风道:“整理职工的住房意见,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您觉得是否合适。”


    范雅君鼓励她开口。


    “同德里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建筑,旧式租界与江城民俗相结合的产物,很有保存意义。我们这个毛巾厂宿舍与同德里毗邻,能否在设计中考虑与同德里的建筑特征保持一致性,这样设计更有艺术价值?”


    陶南风这个提议非常大胆。


    七十年代末虽然已经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但运动的余温犹在。


    破四旧,破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因此设计者在进行建筑设计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体现时代性,努力移风易俗,哪里敢提什么与旧建筑保持风貌一致!


    范雅君不置可否,反而望向范至诚:“小范同学,你怎么看?”


    范至诚道:“我在同德里住了十几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也很有感情。从情感出发,我当然希望看到一墙之隔的毛巾厂宿舍也能做成同德里这样的,红砖墙、两层小洋楼、石柱石门,但是可能吗?这不现实!”


    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和两位教授笑着开始喝茶,示意两位学生开始辨论。


    “真理不辩不明。这里是设计院,关起门来讨论很安全,你们两个只管畅所欲言。”


    “对,陶南风有自己的想法很可贵,年轻人敢于打破传统这一点值得肯定。”


    “范至诚对这一带熟悉,他的意见值得考虑。”


    “正好我们老家伙们也休息休息,听听你们的想法。”


    既然大家都让自己说话,那陶南风自然不会客气。


    她站起身,看着大会议桌对面的范至诚道:“怎么不现实?请说出你的理由。”


    范至诚也没有留情,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


    “第一,对方要求把这块地用足,如果按照同德里的两层洋楼来设计,太浪费地块;


    第二,同德里的石柱、石门都雕工精美,就连窗框也有石头装饰,你要是这样搞那得花多少钱?成本问题不考虑了吗?


    第三,同德里的洋楼原先是独门独户,后来改造成单位宿舍之后都是几户人合住一间,厨房、厕所脏得很,使用起来很不方便。现在谁家住得起独门独院、上下两层、六室两厅的洋楼?


    所以,陶南风我不同意你说的,按照同德里的样式设计新的职工宿舍。”


    一口气说下来,范至诚有些激动,胸脯上下起伏,脸颊微红。一个大男人,竟显出一种妖艳之美来。


    他补了一句:“要是按照这样的思路设计,会不会被职工们骂,会不会被市领导认为是思想腐化堕落?”


    若是换成以前的陶南风,恐怕会被范至诚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经历无数次磨砺,有过与黄兴武、罗宣等人对抗的经验,陶南风半点也不慌张。


    她挺直腰杆,嘴角带笑,态度看着十分轻松:“范至诚,你别着急给我扣思想堕落的帽子,这一套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范至诚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解释一下:“我不是扣帽子,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提防出现这样的情况。”


    解释就是掩饰,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我们就事论事。”


    黄家发凑近陶守信耳朵边,悄悄说了句:“不错啊,你姑娘有气度!”


    陶守信没有笑,板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认真倾听着两个学生的争论。


    陶南风道:“同德里虽然有着百年历史的优秀建筑,但毕竟时间久远,居住过程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范至诚刚才只说了三样,除了他说的那些,我还能补充两点。


    第一,围合式布局没有充分考虑江城冬冷夏热的气候特征,里分内部空气流通不畅;部分建筑坐东朝西、坐西朝东,采光不好,居住舒适度大打折扣。


    第二,早期建筑没有考虑电线铺设的问题,导致巷道两侧电线似藤蔓一般密布,影响整体观感。”


    范至诚听她讲得十分透彻,奇怪地问:“既然你知道同德里不适合居住,这毛病那毛病的,为什么你还要提议毛巾厂新宿舍楼要照着同德里设计?”


    陶南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请你注意听我说话,我刚才提议的,不是说照搬同德里,而是在设计中考虑与同德里的建筑特征保持一致性。什么叫建筑特征,你知道吗?”


    范至诚没有说话,但脸色却由红转白。


    陶南风继续道:“我记得黄主任在课上曾经对我们说过,建筑设计的过程中要本着传承与创新相结合的原则来进行。”


    黄家发连连点头:“是的。”


    “传承,从来就不是照搬。


    同德里曾经繁华过、高调过,地方志上记载着当年建成之时,引来无数江城人参观,巷子被人群挤满,热闹非凡。


    同德里的建筑设计将西方两层联排别墅与京都四合院相结合,这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一次创新,引来同行们热议,被评为: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完美的艺术品。


    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代又一代人居住、改造,问题便渐渐突显。规划问题、朝向问题、造价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再做设计怎么能够照搬?


    所以我提议,保留部分建筑特征,以保证与同德里风貌相似性,这样更有展示度,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江北的建筑。


    但是,具体的层数、户型、平面规划,肯定要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进行认真设计,尽可能地满足职工需求,让建造出来的住宅舒适、宜居。


    所以我的意思,便是提取同德里的部分建筑符号进行传承,让建筑外形更有艺术性、更有个性,但在户型平面的设计上则要大胆创新,满足建筑功能要求。”


    陶南风话音一落,黄家发的职业病发作,率先赞了一句:“陶南风上课听讲很认真,学以致用,不错不错。”


    陶守信没有表扬,皱眉提问:“提取建筑符号,你知道什么是建筑符号?如何提取?”


    陶南风胸有成竹:“建筑符号是指为了使用功能而制造出来的客体,比如梁、板、柱、阳台、栏杆、墙体、勒脚、台阶、雨篷……我在前期画速写的时候总结过一些,后期还会继续调研,提取出有历史性印记的建筑符号。”


    范至诚问:“比如呢?”


    陶南风道:“比如,楼梯间的镂空水泥栏板,一共26栋洋楼,每栋楼的楼梯间水泥栏板花色都不一样,有的是百鸟朝凤、有的是牡丹菊花,还有葡萄满园、喜上眉梢、荷塘月色……非常有特色。”


    范至诚眼眸间闪过一道亮光,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


    “和咱们扬子江大桥上的水泥栏杆一样吗?每隔一段便会有一块雕花石刻,非常美观。可是,你知道非量产的建筑材料有多贵吗?光是这是一项,得增加多少预算!为了那些所谓的传承,却造成建造成本增加,这是一种浪费!所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陶南风眉头微蹙,这个问题的确不容回避。


    就像是做一件衣裳,简单裁剪、缝制是一个价格,但如果要在上面绣花、滚边,那成本就会高出一些。


    建筑也是这样,某些建筑符号看着漂亮,但为了这一份漂亮需要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值得不值得,就要看当事人的选择了。


    她思索片刻,回应道:“所有的收获都需付出代价,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降低造价,也可以与预制厂联系控制成本。”


    范至诚步步紧逼:“要是按照你所说,雕花的石柱、石门也算是建筑符号,但这些都需要花不少钱,对不对?”


    陶南风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提炼,选择出既省钱、又有同德里特色的建筑符号进行传承。”


    范至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范雅君打断。


    “好,两位同学的讨论非常精彩,也充分展现了你们两人的关注点。陶南风想要传承历史,范至诚实用至上,各有各的道理。


    眼下呢,国力并不强盛,市里也没有太多钱,这次市领导与我谈话的时候还特意强调过要控制建造成本。陶南风的意见我会在设计中予以考虑,但你不要写进任务书里,免得我们自己束手束脚。”


    陶南风点头应了,与范至诚目光在空中交会。


    锐光闪过,会场莫名的有了股火.药味。


    会议结束之后,陶南风回到家中,换了条棉绸睡裙,歪在父亲的罗汉床上,这才觉得整个人都舒坦过来。


    “爸,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


    莫看陶守信在外面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对女儿十分严厉,但现在回到家中,他的笑容里却满是宠溺。


    “南风啊,你以前在农场当基建科科长,场长又是向北,地方小、规矩少、懂专业的人没几个,自然都是你说了算。你想传承就传承,你想创新就创新,花不花钱都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你回了江城,又是个学生,自然没有人肯听你的。


    说实话,你的观点我是非常支持的。同德里有着悠久的历史,值得纪念。通过适当的标志性建筑符号来传承那一段历史,我个人觉得非常有必要。”


    陶南风说:“那你干嘛在会议室里不为我说话?”


    陶守信道:“咱们在家是父女,在外是师生,这点界限感一定要有。你是我的学生,范至诚是黄家发的学生,你们两个意见不一致,我不能明确表态支持你。你想想,如果在公开场合直接说你是对的,那岂不是间接下了黄家发的面子,不合适。”


    陶南风“哦”了一声,果然这些人情世故是最让人讨厌的东西。


    陶守信鼓励她:“我背后支持你,也是一样的。范雅君最后的话非常圆滑,说了会适当考虑你的意见。那你可以去调查了解一下哪些建筑符号既有特色又省钱,有数据才好说话。”


    陶南风来了兴致:“好,那我今天先把职工意见整理成任务书,明天一早就去同德里,再往江城预制厂跑一趟。”


    陶守信有些心疼地看着女儿:“天热,出去跑记得戴帽子。”


    自从在梦中被丧尸和变异老鼠咬过之后,陶南风身体体质越来越好,不畏寒暑。


    她笑着坐起:“好,爸你记得给我开个介绍信啊。”


    第二天一大早,陶南风穿着短袖、长裤、凉鞋,脖子上挂着父亲的海鸥牌照相机,一个人出了门。


    上一次来同德里有向北陪伴,这一回陶南风落了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她心无旁骛地把二十六栋洋楼走完,由外及里一一标记,并拍下细节照片。


    再拿着介绍信来到江城市预制厂,拿着自己绘制的雕花栏杆、檐角石拱、窗台板、过梁等有特色的建筑符号询问价格。


    陶南风人长得好、态度和气,背着相机的模样洋气得很,预制厂的工人们都愿意和她说话。


    有人跟她开玩笑:“小陶,你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嘛。”


    工人们蹲守在预制板现场,顶着高温烈日依然笑得灿烂无比,这让陶南风想到农场职工,都是那么纯朴而勤劳。


    胶卷、冲洗照片虽然不便宜,但陶南风爽快地举起相机,帮大家拍了几张工作照。


    关系一拉近,一名工人小组长说:“小陶,你刚才画的那个图我看着眼熟,我带你到仓库里翻一翻。那里有一批十几年前的水泥栏板,原本是个私人老板订的货,后来运动一来就落了灰,一直堆在那里没有要。”


    陶南风到了仓库一看,顿时喜上眉梢。


    现在建筑材料生产厂家的预制雕花栏板多半是玉兰花样式,但仓库里的却是私人订制的一批“宝相花团”图,花样精致漂亮。虽说只有一种,但大致数了数,存货量很大,足够职工宿舍楼的楼梯间使用。


    陶南风对预制厂的供销员说:“这一批栏板价格是多少?”


    供销员小心翼翼地问:“这种花样你们敢用?不会被人批吧?”


    陶南风笑了:“是市里指定的职工宿舍,怕什么!”


    供销员这才放下心来:“滞留存货全按一半价格销售,比外面卖的便宜。”


    陶南风再在仓库挑了一批窗台板、腰线,询问道:“如果统购,有折扣吗?”


    旁边的工人都笑着帮她说话:“小陶为公家的事这么上心,肯定要给最便宜的价格啊。”


    一切搞定,陶南风心中有数。


    过得几天,她将照片洗出来,拿到江城建筑设计院找范雅君。


    “范总,您请看,这是我在预制厂找到的仓库滞压预制构件,可以用一半的价格购买。宝相花团,吉祥如意,如果批量安装,效果一定惊艳。


    还有这个窗台板、腰线,都带有暗纹,阳光下闪着银光,非常亮眼。关键是价格不高,并没有增加什么额外的成本。”


    范雅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光亮的双眸,不自觉地动容,心中欣赏之意愈发浓厚。


    她点点头:“好,我给你机会。你负责单身宿舍楼的设计,你的设计你做主。”


    陶南风眼中光芒愈盛,整个人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好!”


    作者有话说:


    “里”这一概念最初是指民户居处,古来便有“比户相连列里以居”之说,乡里故里、里闾、里巷由此源之。


    “分”或“份”是武汉方言,意思是小范围的居住区域。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在我国很多地方普遍建造了一种多栋联排式住宅,以“里”为街坊单位,以“弄”、“巷”为组织结构的居住单元。上海称之为弄堂,武汉称之为里分。


    文中“同德里”以汉口“同兴里”为原型,为避免把小说写成论文,有夸张、杜撰成分,看着玩儿。


    第108章 汇报


    从江城建筑设计院回来,陶南风走路带风。


    刚进西门,正遇上范至诚,他甩开往他手里塞礼物的女生,跑到陶南风跟前:“陶南风,你干嘛去了?”


    陶南风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范至诚紧紧跟着她,轻声道:“厉顺美的事情是你和陶教授说的吧?你别对我有偏见,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反正我问心无愧。


    你也见过那个疯婆子,见识过她骂街的泼辣,这样一个粗鲁无礼的女人,谁能长久与她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她苦苦纠缠,我早就回了江城,你别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们都是关心我,怕她闹到学校害我取消录取资格。放心,我已经派人送她回老家,每个月也会给她寄钱,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陶南风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应。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当包青天。你是陈世美也好,是姜子牙也罢,都与我不相干。”


    陈世美停妻再娶、丧尽天良;姜子牙晚年娶得悍妻,骂他是饭囊衣架、饮食之徒,愤然休夫。


    被陶南风如此调侃,范至诚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们虽然不是同门,但也算是同一个专业同一届的师兄妹。我听黄教授说过,我能够进学校还得感谢陶教授和你让出免试指标。我想和你做朋友的,请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我们的友谊。”


    陶南风嗤笑一声:“你想和我做朋友,我就一定要同意吗?”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范至诚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妙曼修长的背影发呆。


    刚才纠缠着要送礼的女孩走过来,痴痴地看着范至诚的侧颜,怯怯地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范至诚忽然笑了,笑容虽美,却根本没有达到眼底。


    “她呀,她是陶南风,是我暗恋的姑娘。”


    陶南风并不知道范至诚给她安了这么个名号,无形中树立了不少敌人。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单身宿舍楼的设计中去。


    市里要求建五栋宿舍楼,根据陶南风做的设计任务书,范雅君与教授们沟通之后定出了总平面图。


    坐北朝南五栋宿舍,行列式布局,依地形而建,纵向长度为七十二米。层间绿化,道路沿四边分布。


    一栋单身宿舍楼,两至三人一间;一栋鸳鸯楼,单间配厕所;两栋单元楼,两房一厅一卫;一栋单元楼,三房一厅一卫。


    按照范雅君分配的任务,陶南风与陶守信一组,负责单身宿舍楼设计;


    范至诚与黄家发一组,负责鸳鸯楼设计;


    设计院的人则负责三栋单元楼的设计。


    因为有上次职工宿舍的设计基础,这个任务完成非常轻松。


    三米开间,留出中间楼梯、两层厕所与洗澡间,单面走廊一层二十间宿舍楼。


    因为是单身楼,不必设置厨房。陶南风特地将走廊略做得宽一些,如果职工有做饭需求,可以在走廊放一个煤炉,炖汤煮饭都成。


    单身楼的楼梯间是开放式,没有栏板装饰,但是入口处做砖砌斗拱,看着有一份朴素之美。


    水泥预制栏杆,每隔一米加一块雕花栏板,宝相花团图纹花团锦簇,看着很是喜气。


    除此之外,所有窗台板带暗纹,四边檐角加上预制水泥斗拱……


    陶守信看到,抬手拍了拍陶南风的脑袋:“不错,乍一看与同德里的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南风兴致勃勃的模样很有感染力,梁银珍虽然看不懂建筑图,但并不妨碍她无条件地赞美与肯定。


    “这个宿舍楼好看!比我们农场新建的那个还漂亮。这个栏杆看着就像是裙子的刺绣腰带一样,精致又洋气。”


    陶南风听到这话,底气更足。连外行都能一眼发现建筑的亮点,这说明建筑符号的提取与应用是准确的。


    设计任务中期汇报的日子很快就到。


    范至诚负责建筑效果图的绘制,一帧帧、一幅幅,插画一样的排版看上去非常新颖美观,让人眼前一亮,刚一挂出来就引来众人夸奖。


    “这个形式非常好,一目了然。”


    “难得我们设计院来了个绘画水平高的,这孩子做事真是又快又好。”


    “单元楼的外立面效果不错,看着时尚新颖。”


    设计图就挂在会议室的墙上,陶南风视力好,边走边认真查看。


    范雅君负责的单元楼建筑平面图非常人性化,充分考虑的居住功能要求。可是建筑立面图并没有表达出陶南风曾经提到的里分建筑符号,效果图更是看不出来一丝同德里建筑的特色。


    陶南风的心往下沉了沉。


    至少在第一稿中,范雅君并没有采纳她的任何意见。


    感觉到陶南风的视线,范雅君将她拉到一旁,温柔而细致地解释道。


    “我和院长沟通过,他并不支持将同德里建筑符号引进新宿舍楼中。你的思想非常好,但是现在大家只想简单、快速、便宜地盖出房子,至于传承历史、突显艺术,并没有人关注。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时代约束了我们的思想与创造力。”


    陶南风显然有些失望,垂下眼帘看向地面。


    范雅君看到她搭在肩头的两根麻花辫子,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我们力量太微小,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现在只能先努力适应它。”


    说完这句话,范雅君叹了一口气。作为女人,在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里,她也经常会有一种无力感。


    陶南风抬起头,双眸似乎燃着一团火:“可是,我还想再试一试。”


    范雅君对上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那团已经熄灭的火苗被点燃,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延展出几条细纹。


    仿佛投石冲开水底天,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范雅君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你想怎么试?”


    陶南风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设计图前,指着建筑立面图说:“你看!像不像一条条绣花的腰带?”


    范雅君也是生活精致的人,点了点头:“刚才我就看到了,你画得不错,很有创意。”


    陶南风对她说:“既然你觉得好,那就努力推广!这个可不可以把单身宿舍楼的汇报放在最后?我想做点准备工作。”


    范雅君被她的执着干劲所感染,微笑道:“可以。你这回要是能够说服设计院的那帮子老顽固,我请你喝下午茶。”


    陶南风展颜一笑:“竭尽所能!”


    说罢,她对父亲说了几句话,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小跑出了会议室。


    范至诚好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心里在嘀咕:好好的汇报不听,她这是想干嘛?


    他这段时间调到范雅君身边协助绘图,与她渐渐熟络起来,便走到她身边问:“范总,陶南风这个时候跑出去做什么?”


    范雅君是真不知道,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她敏感地瞟一眼范至诚:“小范,你蛮关心陶南风咧,是不是……”


    范雅君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范至诚慌忙摆手:“没没没,我们就是普通同学。这不是马上轮到陶教授组汇报吗?我来关心一下。”


    范雅君淡淡道:“他们组在最后汇报,不着急。”


    原本不是第一个吗,怎么换到了最后?


    范至诚努力按住自己想打听消息的八卦之心,笑得非常诚恳:“那就好,我还担心她赶不上汇报呢。”


    陶南风跑哪里去了呢?


    设计院的展板多,她到隔壁办公室借来两块展板,从书包里取出一迭同德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用图钉仔细摁牢在展板上。


    陶南风当时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就是想记录下同德里的历史风貌。现在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在新建宿舍楼中使用带有历史印记的建筑符号,她决定摆照片墙出来,让大家了解同德里、重视同德里。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举着两块展板走近会议室。


    会议室里正响着掌声,陶南风听到了范至诚的声音:“谢谢!谢谢大家的肯定与鼓励。”


    陶南风扯了扯嘴角,悄悄推开后门。


    门一开,掌声更响,范至诚站在台上刚刚完成鸳鸯楼设计的汇报,脸庞因为兴奋带出一丝艳色。


    除了范雅君之外,坐在会议桌边的还有王院长、郭副院长、邵书记,还有两名总工,大家窃窃私语着。


    “这小伙子不错,提前预定一下吧。”


    “读研期间让他参与设计院事务,给他发实习工资。”


    “这手绘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哪怕他专业基础差点都不要紧,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画效果图的人。”


    几句话,便定下了范至诚的未来。


    范雅君与陶守信一直盯着门口,见到陶南风进来,同时松了一口气。


    轮到最后一组汇报,工作人员上前来更换图纸。


    会议室的正前方自墙边牵出两根尼龙绳,图纸用大号夹子夹在上面,便于挪动。


    陶南风单手举着展板,左右手各一块,昂首挺胸地走上来。


    展板是松木所制,表面刷了层白色油漆,一般人拿起来还是需要费点劲的。设计院的人都是文弱书生,搬动展板需要两个人。


    陶南风刚将贴满照片的展板放下,底下传来一阵不小的惊呼。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听说这是陶教授的研究生,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有意思,男生柔美,女生英武,嘿嘿。”


    对于这样的惊讶,陶南风早已习惯。她镇静自若站定,双眸向下一扫,年纪青青却自带一股气场,底下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毛巾厂单身宿舍楼的平面、立面设计相信各位已经看过,我这里先就平面布局进行简要汇报。”


    平面设计与建筑功能密切相关,直接关系到居住体验感,因此陶南风把这一点汇报放在了前面。


    “接下来,我想请各位看看这些照片。”


    陶南风将展板往会议桌方向挪近了一些,设计院的领导、总工、工程师们都凑近来看。


    横向巷道三条,纵向巷道一条,二十六栋砖木结构两层洋房。


    红砖红瓦、红色砖砌拱券、石柱石门,这一大片同类型建筑在照片中显得格外耀眼。


    从民主路看过去,高大的法国梧桐与这红白两色建筑相互映衬,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丽与安宁。


    陶守信早已看过这些照片,稳稳坐在椅中,微笑不语。


    黄家发走到展板前,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圈,坐回椅中之后在陶守信耳边低语:“老陶,你这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多照片都洗出来,得花多少钱啊。”


    陶守信家中那台照相机花了五百多块,胶卷加冲洗一卷就得三十块,这在当时可是天价。


    光是看这展板上的照片数量,至少得三卷,那就是九十块。


    九十块钱,教授们一个月的工资,全贴在两张展板上,陶南风这手笔,阔气!


    陶守信斜了黄家发一眼:“你放心,不走公家帐,这钱我还花得起。”


    别人不知道,陶守信却非常清楚,向北开烟厂有多赚钱。家里现在从来不为钱而发愁,这真是件好事。


    黄家发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老陶,你看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陶南风拍照调研是为了完成设计,当然是走公家的帐,拿票过来报销就行。我只是感慨一下,没别的意思。”


    范至诚没有说话,他目光炯炯,专注地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陶南风。


    “同德里有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是江北的高级住宅区,民族资本巨头、药业大王、戏曲大师、洋行职员、当红艺人等都曾居住于此。可以说,同德里这二十六栋两层小洋楼体现了那个住宅建造的一流水平。


    百年建筑千年城。同德里历经百年历史风云,是中西方文化的结合体。这样的建筑,应该被铭记,而不是被遗忘。


    因此,我在单身宿舍楼的立面设计中,有意地使用了同德里有代表性的建筑符号。比如……”


    陶南风将手指移向挂在墙上的建筑立面图。


    “六层砖混结构,一层二十间宿舍,走廊预制栏杆每隔一米加一组宝相花团栏板,似绣花腰带延展,增加立面的灵动性。


    楼梯口的入口采取砖砌半圆拱,窗台板为带暗纹水泥预制板,还有这屋顶的预制斗拱,都与同德里的建筑相类似,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陶南风的声线低沉而柔美,似琴弦拂动,如风吹过麦浪,在座的每个人都仿佛被她拉进一部电影,在一帧帧的照片里见证着兴衰存亡。


    “大家可能会担心,这样的设计会不会提高成本?上次在这个会议室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范至诚打破沉默,开口道:“是的,我曾经提醒过你,非量产预制构件将会增加额外成本,得不偿失。”


    陶南风从包里取出两张照片、一张手绘表格,送到领导们的面前。


    “我专门为此到江城预制构件厂调研,这是图纸上宝相花团栏板、暗纹窗台板的实际照片,都是厂仓库的滞销存货,半价销售。


    这张表格是我收集整理的报价单,有与普通式样的对照。我在旁边还注明了数量规格,哪怕五栋楼都使用这批预制构件,也是足够的。”


    范至诚脸色一变,有心想要凑近去看,无奈隔得太远,没办法看到。


    领导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漂亮是漂亮,原本还以为会很贵,没想到陶南风从厂里挖出一批存货,还能便宜一半。”


    “既美观、又便宜,还能够与同德里建筑群保持风貌一致,我没有意见。”


    “范总上次也和我提过一句,如果供应量足够,那不如把五栋楼的立面风格统一一下。”


    陶南风安静而立,嘴角带笑,安静等待着领导们的决议。


    范至诚的声音不高不低,弯腰对黄家发说:“老师,我还担心一点……这种滞销的存货会不会存在质量问题?”


    陶南风耳聪目明,迅速回应:“你放心,这批存货是十几年前一位企业家订制,后来因为政治因素被留在仓库落灰。钢筋水泥的预制构件,放不坏。”


    范至诚索性直起腰,与陶南风目光相对:“什么政治因素?现在我们就能用了?”


    陶南风再没有掩藏自己的锐气,目光凌厉,话语斩钉截铁。


    “今年五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如春雷乍响,解放思想成为老百姓挂在嘴边的话。时代不同了,我们设计师也应该解放思想,博取众长、创新求变。


    十几年前,传统雕花的宝相花团水泥栏板没人敢用,但是今天,新时代下的我们却敢用、能用、好用!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岁月与时光的记载者。同德里是历史建筑,与它毗邻的毛巾厂宿舍楼如果能够在外立面上延续其建筑特性,将更有展示度。


    想将毛巾厂宿舍楼打造成市里的示范工程,光是满足建筑功能需求还不够,还应该重视建筑艺术性、地方性。”


    陶南风停顿片刻,灿然一笑,笑容澄澈似水、灿烂若花。


    “只有铭记历史,才能开创未来;只有赋予建筑独特性,才能被人铭记!”


    片刻的沉默之后,掌声响起。


    院长在掌声中站起,大手一挥:“修改设计方案,统一立面风格!”


    范雅君激动得有些颤抖,冲陶南风竖起大拇指。


    范至诚的脚仿佛被钉在地上,半分都挪动不得。他感觉整个都僵直无比,连转动颈脖这个简单动作都没有办法完成。


    他的内心在疯狂地叫嚣着:这才是我想要的舞台!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勘测


    会后,一堆人走到陶南风面前来与她握手。


    “小陶,有理想、行动力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竟然让最挑剔的范总翘起了大拇指,不得了!”


    “建筑图画得漂亮,专业素养高,看来又将是一名出色的建筑师啊。”


    就连王院长都对陶守信说:“好好培养,建筑界的未来需要这样的年青人啊。”


    有人刚说一句“毕业后来我们设计院……”便被人打断,“这样的人才,咱们设计院留得住?”


    范至诚的一颗心似被小虫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刚才这群人说让自己留在设计院、发实习工资的时候他还挺开心,觉得自己才读研一就有单位出钱招揽,特别有面子。可是现在看到他们对待陶南风的态度,他便知道一件残酷的现实


    ——他比不上陶南风。


    把心脏咬得抽痛的那条小虫子,名字叫“嫉妒”。


    范雅君走到陶南风面前,眨了眨眼睛:“午饭后各组开会,你别慌着离开。”


    陶南风想到范雅君承诺过,如果她能说服那群老顽固,便请她喝下午茶,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范至诚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你们之间竟然有秘密?”


    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瞪愈发显得大了起来,带着丝孩童般天真,令范雅君的心蓦然一动。


    这么大一把年纪了,竟然会对一个年青人心动?她摇摇头,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陶南风也没有回应范至诚的玩笑,走到父亲身边,和江城建筑大学的参与者一起到二楼的三号会议室碰头。


    汇报完毕,专家们提出不少修改意见,接下来便是分组讨论,并汇总会议记录,分配任务继续深化设计。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设计院食堂送来盒饭。每人一个铝饭盒,一格米饭、三个菜,就坐在会议室把饭吃完,一点开始会议。


    陶南风吃完饭,收拾好桌面的铝饭盒送回食堂,刚刚走下一楼,便听到走廊尽头传来黄家发主任的声音。


    黄主任是个老好人性格,体型微胖,对谁都笑眯眯的,但现在他的声音里却透着丝怒意。


    陶南风有些疑惑,好奇心驱使她放慢脚步,凝神细听。


    黄家发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陶南风的身体被异能强化,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范至诚,做人要厚道。你今天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不,你不需要解释。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那么多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是你的导师,不仅要教你专业知识,对你的为人处世、行为品德也有教导之责。把你拉出会议室单独说话,是为了你好。


    你的手绘图水平高超,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不能骄傲、不要飘飘然。你要清楚一点,你是免试的研究生,考试成绩并不优秀,基础知识也不牢固,专业也没有经过大学系统学习,你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要谦虚谨慎!”


    范至诚显然并不服气,他轻声为自己辩解。


    “老师,我没有骄傲,我知道自己有不足,我会努力的。”


    黄家发犹豫片刻,似乎担心这句话会伤害到他,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不要和陶南风比。”


    范至诚的声音干涩:“为什么不能和她比?”


    黄家发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明白,我和老陶千辛万苦地把你录取进校,不为别的,就是看中你有才、有理想、对建筑有一份热爱与执着。你把时间花在学习上不好吗?图书馆那么多专业书籍,我开出来的书单你完成了吗?你把精力放在这无谓的攀比上,有意思吗?”


    范至诚听导师说得真诚,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老师,我非常感谢您和陶教授的赏识,我也有好好学习的,您开出来的书单我已经在开始读,只是速度有一点慢。我没有和陶南风攀比,真的!”


    黄家发再一次叹气:“范至诚啊,陶南风在台上汇报,你在底下拆台,这样的同门情谊让旁人看在眼里,要骂我黄家发教导无方!”


    范至诚估计是心虚了,没有再吭声。


    陶南风怕被发再偷听,轻手轻脚上了楼,挨在父亲身边悄悄道:“黄主任在训人。”


    陶守信看了她一眼:“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陶南风抿着嘴笑,心里觉得痛快至极。


    刚才汇报时范至诚故意在底下挑刺,的确让人讨厌,不过顺利引出她后面的话,挺好的。


    就像是听相声,有负责说学逗唱的逗哽,也得有个插科打诨的捧哽,时不时说一句“为什么呢?”、“好嘛!”、“怎么说?”、“不一定吧”。


    没有捧哽,逗哽的一肚子故事怎么往下说?


    而且……范至诚不是被导师骂了么?真开心!小心眼的男人,白瞎了那张脸。


    陶守信只说了一句话:“近君子,远小人。”


    陶南风秒懂,点头道:“爸,我知道!”


    陶守信虎着脸看着她,陶南风嘻嘻一笑:“陶老师,我知道了。”


    在家父女、在外师生,陶南风记住了。


    讨论完前期设计稿,接下来便是修改立面,并明确室内装修风格。


    陶南风力推工业简洁风,色调采用灰、白、黑为主要元素,简洁而沉稳。少装饰、多本色,造价低、视觉效果好。


    “黄主任那里应该还保存着范至画的饭店装修图,大致就是那个风格。”


    听到陶南风的话,黄家发从大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将画稿拿出来传阅,课题组所有人都同意了陶南风的提议。


    建筑初步设计完成之后,就进入施工图设计阶段,结构、水、电、暖通工程的专业工种便要加入进来。


    江城建筑大学这方面的配套非常齐全,除黄家发、陶守信负责建筑施工图,欧阳丞负责结构施工图,熊和平负责给排水设计图,蒋思岭负责电与暖通部分。


    明确任务,将讨论意见提交上去,半个小时之后,范雅君满面笑意回复。


    “各位老师、同学们辛苦了,经讨论同意你们组提出的简洁工业风装修风格,大家下一步开始施工图设计吧。”


    黄家发问:“勘测组的地形图、地基承载力数据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


    “大家先按照180kpa的承载力进行设计,等勘测组的图纸出来马上送到学校去。”


    “地基情况这么好吗?承载力数据很高啊。”陶守信有些诧异。


    范雅君笑着说:“是的,我们踏勘过现场,地质条件良好,夯实后六层砖混墙下条基没问题。”


    既然总工程师这么说,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散会之后,陶南风留下来,与范雅君一起走出设计院。


    坐公交车来到同德里,临街的国营饭店今年六月开始经营港式下午茶,知道的人不多。


    范雅君靠墙找了张桌子,点了一壶罗汉果茶,叫了几份点心。


    她招呼陶南风喝茶吃点心,自己却从口袋掏出一支香烟,优雅地夹在指尖,问陶南风:“可以吗?”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女人抽烟,对范雅君的好奇心愈发浓厚,笑了笑:“没事。”


    范雅君从不在工作中抽烟,今天忙碌了大半天,现在闲下来便有些忍不住。陶南风再一看她指尖拈着的香烟,眼睛一亮:“你抽的是秀峰?”


    范雅君挑了挑眉:“你还懂烟?”


    陶南风笑着说:“这烟在江城没有卖的呀。”


    范雅君点点头,划了根火柴点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那张略带风霜的美人脸庞变得有些缥缈。


    一秒之后,范雅君才慢悠悠回答:“朋友从京都带回来的,说现在那边挺流行抽这个,味淡、清冽,细品有一缕草木清香。”


    陶南风心中升起骄傲与自豪的情绪:“这是我们农场产的香烟!”


    “你们农场?”


    陶南风道:“我上山下乡当知青,分到湘省的秀峰山农场,我们农场去年建的烟厂,香烟现在只在湘省和京都销售。”


    范雅君沉吟片刻:“什么时候卖到江城来?”


    陶南风道:“明年吧,现在正办手续呢。”


    范雅君看着她,嘴角带笑:“没想到,你下乡当知青,现在返城读书了还对农场的事务这么清楚。看来,你在农场人缘不错。”


    陶南风笑了,笑容温暖而快乐:“是啊,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流沙包,啊呜一口咬下去,软香可口,金黄的奶黄馅流了出来,陶南风忙着用嘴接住。


    头顶的水晶吊灯璀璨绚丽、蓝白格子的桌布素雅文艺,留声机里有音乐在流淌,好久没有出来喝下午茶了,陶南风吃得很开心。


    桌上的点心范雅君基本没有动,就一边抽烟一边含笑看着她吃。


    半个小时之后,范雅君问陶南风:“毛巾厂宿舍楼设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陶南风问她:“地形勘测怎么那么拖拉?到现在都没有给我们地形图。”


    范雅君道:“勘测组已经取样、完成检测,只是地形勘测图的绘制还需要时间。按照180kpa的承载力来设计基础,就是勘测组说的。”


    陶南风继续追问:“地块那么大,地质条件均匀吗?咱们这五栋楼可是市里的示范工程,建筑功能再实用、建筑形象再美观,都不如安全二字重要。”


    范雅君好奇地看着眼前才二十出头的姑娘,问道:“陶南风,你不是才研一吗?怎么什么都懂?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是一名成熟的总建筑师。”


    陶南风抿唇微笑:“在农场当了两年基建科科长,实践经验算是有一点。”


    范雅君更加诧异:“两年?那个时候你有没有二十岁?你们农场的领导是谁,怎么有这样的胆量,破格提拔人才!”


    基建这一行和医生有点类似,经验非常重要。哪个单位敢如此大胆,让一个十几岁的知青当基建科科长?


    陶南风的笑容里透着股甜蜜:“咱们农场小,大家有商有量。采矿科的科长、保卫科的科长都是和我同一批分配过去的知青呢。”


    范雅君将烟熄灭,身体前倾,眼中闪着亮光:“来,讲讲你的经历吧。”


    陶南风挑了些故事讲出来,听得范雅君心旌摇动:“真不容易,不过……也真的很精彩!”


    她伸出手,对陶南风说:“交个朋友吧,我挺喜欢你的。”


    陶南风坐直身体,伸出手与她相握:“我也非常仰慕你。”


    范雅君笑着收回手:“仰慕?可千万别学我。你有锐气、有能力、有学历,又有好的平台,将来一定会比我强。”


    陶南风给她倒上一杯罗汉果茶,透明茶杯里琥珀汤色看着十分诱人。


    “范总在行业内赫赫有名,有颜有才有品位,是我学习的榜样。”


    范雅君接过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对陶南风说:“咱俩别互相吹捧了,干脆去现场再看一看。施工队已经就位,场地平整正在进行,施工图一出来就得放线开槽,时间太紧,我有些不放心。”


    陶南风跟着站起:“好,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并肩而行,很快便来到施工现场。


    市里指派的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一见到范雅君便走过来打招呼:“范总,今天怎么过来了?”


    再看一眼陶南风,好奇地问:“这位是你们设计院的新人?”


    范雅君摆摆手:“这是我的小友,你不用管我们,忙你们的吧。”


    钱立鸣再看一眼陶南风,脸上写着八卦。他走到挖掘机旁边,和一个工人聊闲天:“设计院尽出美人,范总已经够好看的了,没想到又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笑:“别想了,钱工,这样的美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泥腿子。”


    远远听到工人们的玩笑声,范雅君对陶南风说:“别介意啊,施工现场男人多,女人在这样的地方总会成为玩笑的对象。”


    陶南风嘴角扯了扯,心里想,谁若敢开我的玩笑,三锤子下去保证让他们闭嘴。


    两人沿着边界慢慢走过去。


    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这里杂草丛生。


    一周时间过去,两台挖掘机勤劳地工作,现场土地平整已经进行三分之一。从开挖出来的泥土看,硬质粘性土,土质较为坚硬,适合做自然地基。


    走到东南面,陶南风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去。


    范雅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定脚步等待着。


    陶南风将右手盖在新翻出来的泥土之上,丹田之处的暖流尽数涌向右手。


    眼前白线混杂,世界变得不一样。越往下探,白线越纠缠不休。


    半晌,陶南风站起身,表情变得严肃:“范总,您记得让勘测组的同事在东面沿线补一组钻探取样,这里可能存在软弱土层。”


    范雅君弯腰捡起一块土圪塔,在手中搓了搓。


    “坚硬,含水量低,粘性土质,承载力不会低。和其他位置并没有区别,你从哪里得出判断,这下面会有软弱土层?”


    陶南风不知道如何解释。她有异能在手,刚才尝试着将异能外放,直达地底深处,那里有一大团白线纠缠。


    白线代表的是薄弱点。


    陶南风努力给出相对科学的答案:“我上一次在这里踏勘的时候,东头这一条草木特别繁盛,显然土质相对松散且含水量高。你看这翻新出来的土块,上面还有野草,根系是不是特别发达?”


    范雅君笑了:“真是个傻孩子,土质肥沃不代表承载力低。这个地块勘测组的同事们有经验,知道如何取样。”


    说完,她拍了拍陶南风的肩膀:“我们得相信科学,你别担心。”


    陶南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闭嘴,继续沿着边界查看。一边看一边蹲下来,用异能检测着,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沿着地块边界东侧,十米往下,有一条约三米宽的软弱土层,如果设计时按照180kpa进行结构测算,那东侧砖墙的基础宽度绝对低于安全值,到时候整个楼体向东倾斜,安全堪忧。


    不过,陶南风没有再说什么,她打算先和父亲商量。


    两人看完现场,范雅君看她脸色不轻松,但笑着安慰:“你又没有透视眼能看清楚地形,担心什么。你还是个学生呢,又是建筑学专业。结构设计那是结构组的事情,搞结构设计的人一天到晚把安全系数挂在嘴边,放心吧。”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在毛巾厂车站分手,各自乘坐不同的公交车回家。


    2路电车开过来,陶南风刚要上车,却被车上一个人冲下来抱住:“陶南风,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哈,猜猜看这个人是谁?


    第110章 地基


    陶南风哈哈一笑,回抱住对方:“萧爱云!”


    萧爱云考上江城yihua师范大学,学校位于江北,两人各自都忙,平时见面少。难得在这里遇到,真的非常惊喜。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萧爱云今天回娘家,刚刚下车就遇到陶南风,索性将她一拉:“走!正好遇上,你陪我回一趟家吧。我妈托人来送话,说家里出了事,让我回来。”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你们家的事,我不好参与吧?”


    萧爱云央求她:“求你了,就陪我一下吧。以前在秀峰山的时候吧,我做梦都想回家,可是现在回江城读书了,我现在回家就像上刑场,每次回来都鸡飞狗跳,烦死了。”


    陶南风说:“你心疼你妈和小妹的嘛。”


    萧爱云拉着她往厂里走:“如果不是心疼我妈,我真不想回来。本来在农场当老师挺愉快,小妹也能在镇上中学借读。现在好了,我回江城,小妹也回来读书,我们俩都是住读,平时回来得少。”


    她知道陶南风心软,便继续恳求:“你力气大嘛,如果我被我爸拖住,好歹还能救我一救。你看怎么就这么巧,我一下车正遇上你。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知道不?”


    陶南风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便没有再推辞,跟她一起往老宿舍楼而去。


    还是那么阴暗的楼梯间,空间中浮动着类似泡菜坛子的酸味,打开生锈的铁门进去,逼仄的空间、混乱的环境,这样的居住条件的确很难让人心平气和。


    听到动静,萧妈抱着一岁的大外孙从厨房走出来。看到陶南风,她赶紧将孩子往摇椅上一放,急急地收拾着沙发上散乱的小衣服,笑容里透着股愁苦的味儿。


    “你同学来了,快坐快坐。”


    萧爱云一边帮妈妈收拾屋子,一边埋怨道:“大姐、二姐呢?怎么也不帮一下?你带孩子那么累,她们倒是清闲!”


    萧妈性子软,忙小声道:“莫吵莫吵,我现在不上班,做点家务事也是应该的。她们都要上班咧,也辛苦。”


    萧爱云最看不得母亲这逆来顺受的模样,气得脸都红了。


    “妈,你以前上班、大姐二姐待业的时候,还不是你一个人做事?怎么那个时候她们不心疼你上班辛苦?”


    萧爸萧刚、大姐萧爱雪、二姐萧爱霜,还有两个姐夫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


    大姐说:“你一个没结婚生娃的妹子,晓得什么艰难苦楚?一回来就埋怨我们!”


    二姐冷哼一声:“就你好表现!你心疼妈,怎么不天天回来帮着做饭洗衣带孩子?顺便送个十块八块的?”


    萧家几姐妹斗嘴是常态,父母从来不予理睬,也不制止和干涉。


    陶南风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皱眉抬头一看,愣了愣。二姐夫竟然是王恭松?


    王恭松抬手指向陶南风,半天冒出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萧爱霜紧张地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王恭松一跺脚:“就是她买了我家的老屋。”


    陶南风是萧爱云最好的朋友,萧家人自然认得她。


    听王恭松这一说,萧爱霜便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原来是你把他爷爷要留给他的老屋买了,听说只花了两百块钱?两百块买一进带院子的大瓦房,真是会盘算啊!如果不是我们结婚着急用钱,那么好的房子哪里舍得卖给你。”


    这可真是让人无语。


    陶南风站起身,看一眼萧爱云:“还真不知道我买的房子是你二姐夫家的。那老屋是危房,如果不是我进行改造,早就垮了。你问问你二姐夫,你爸和他弟弟就是在修房子的时候被掉落的房梁压伤。”


    王恭松眼神游离,显然无法反驳陶南风的话。


    陶南风继续说:“是你结婚买房需要两百块,你爸妈没办法这才想到卖房。你到别的地方打听打听,谁肯花两百块买栋垮了房梁的农村老屋?”


    王恭松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自我解嘲道:“算了算了,既然是三妹的朋友,这事儿就过去了。”


    萧爱云的嘴一向厉害,撇了撇嘴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姐夫可真会说话!”


    萧爱霜见丈夫被怼,没好气地对萧爱云说:“家里有事与你商量,你把外人拖来做什么?”


    “我走了。”陶南风转身便走。


    萧爱云一把将她拉住:“我和你一起走。”


    两人走出屋,萧爱云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家里人不省心,不该让你和我一起来的,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摇摇头,抿着唇没有说话。


    大姐萧爱雪追出来,对萧爱云说:“你跑什么跑,有正事找你!”


    萧爱云“嘁!”了一声,“我带朋友回来,你们那样的态度,我不想和你们谈。”


    萧爱雪挤出一个笑脸:“对不住、对不住,你二姐一张臭嘴,你也是知道的。”


    萧家大姐看萧爱云不肯回家,只得站在楼前空地,拉着她的手讲话。


    陶南风在一旁捡了个耳朵。


    萧家大姐的工作顶了母亲的职,萧爱霜待业蛮长时间,好不容易找了个街道办记录员的工作,经人介绍与毛巾厂工人王恭松结了婚。


    好在王恭松父母支持,把卖房子得的两百块钱拿出来,小两口买了个职工的旧宿舍,在房产科办了更名手续便搬出去住。


    结婚、有房,萧家二姐不知道有多得瑟,时不时就在大姐面前吹嘘。


    萧爱雪眼红二妹有个窝,可是她婆家经济条件差、没钱支持,只能一直住在娘家。只得找自己父母帮忙。


    她存了一百块钱,想找父母借一百块钱。父母没有,便打主意打到萧爱云身上。


    “三妹,你在农场当公办老师,工资高开销少,现在读大学不要学费,学校发补助、单位发工资,肯定很有钱。钱放在那里也是放着,就借一百块钱给姐姐吧?”


    一听是借钱,萧爱云顿时气炸了肺。


    “这就是你们说的大事?我在农场吃苦受累的时候没听过你们一句关心的话,现在你们要钱了就想到我?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


    萧刚走出屋来,吼了一句:“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尾巴就上了天!你就算当了大领导也还是我萧家的女儿。兄弟姐妹一条心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好。你今天帮你大姐,哪天在外面受了气你大姐再帮你,这才叫一家人嘛。”


    萧刚嗓门大,这一吼把在屋里玩耍外孙吓到,大声啼哭起来。


    萧妈抱着孩子走出屋,一边拍打着孩子后背一边哀求着萧爱云。


    “爱云啊,你要是有钱就帮帮你大姐,这屋子真的是太挤了。你弟弟读书不行,你爸打算等他满了十六岁就退休让他顶职,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孩子,总不能一直跟我们住一个屋吧?他将来结婚生子怎么住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会读书、单位好,只能找你开口……”


    萧妈妈的眼睛里满是疲惫,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怎么办呢?只有厚处往薄处擀,委屈老三了。


    看到母亲悲伤的眼神,萧爱云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大姐夫是个憨厚人,他走出来扯了扯萧爱雪的衣袖:“算了,三妹也不容易。四妹读书、生活的钱都是她在管呢,可能也没多少钱。”


    这一说话,顿时触动萧爱雪的神经,手一甩便骂了起来:“都是你这个没出息的!结婚四年了天天住娘家,你还是个男人不?我还不是为了给我们安个家?”


    安家,这是多少老百姓的梦想。


    听到这里,陶南风开口了。


    “毛巾厂正在盖职工宿舍,你们先别着急买房。再等等,会分到房子的。”


    听到这话,萧爱雪怒气稍减:“都说做房子,可是谁知道新房子会不会分给我们这些普通职工?肯定都是那些领导们住!”


    陶南风肯定地说:“分得到!总共五栋宿舍楼,一号楼两单元24户,二号、三号楼三单元36户,四号楼是鸳鸯楼,108户,五号楼是单身宿舍,120间。扣除你们已有住房的职工,这么多房子做起来,你们应该分得到。”


    萧爱雪一听双眼放光:“真的?唉呀,这么多房子。我算算啊……”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没个结果,倒是萧爱云脑子快,一下子就算了出来。


    “前面的单元楼你没戏,一共96户,估计都是给领导干部、老工人的;但是四号楼108户,你们是双职工、又有孩子,肯定可以分到。”


    王恭松跑出来焦急地询问:“我能不能分到五号楼?有一间就够了!我要求不高的。”


    萧爱雪感觉自己赢了一局,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刚在房产科办了手续吗?像你这种有房户肯定不能参与分房,嘿嘿。”


    王恭松顿时泄了气,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


    二姐萧爱霜翻了个白眼,看向陶南风:“你不是在读书吗?怎么这么清楚我们厂里的宿舍楼。”


    陶南风道:“我参与了建筑设计。”


    这话一出,萧家人顿时觉得她自带光芒,金光闪闪起来。


    宿舍楼有人经过,一眼认出陶南风,都跑过来打招呼。


    “陶同学,你来了正好,上次我提的要求你们有没有采纳啊?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盖房子?”


    “那一群设计院的人里,我就喜欢你,多可亲的孩子啊。”


    “对啊,只有陶同学认真听我们说话,还往本本上记,你们那有个漂亮小伙子,那傲气得,好像我们身上带病毒似的。”


    陶南风笑着回答:“放心吧,你们的意见我都整理好了,宿舍楼建得挺多。单元楼96户,鸳鸯楼108户,单身宿舍120间,大家就等着分房子吧。”


    老宿舍楼的居民都欢呼起来。


    回到家,陶南风的心中依然有些兴奋。


    记得76年1月,和萧爱云回家取行李,从毛巾厂旧宿舍楼出来的时候,自己脑海里冒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深感责任重大。


    终于迈出梦想的第一步,陶南风很有成就感。


    广厦千万间,先从这三百多套住房开始!


    这股兴奋劲,支撑着陶南风快乐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第一步,先汇报地质软弱土层的问题。


    陶守信知道陶南风的异能,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异能不能暴露,仅凭草木丰茂这一条没有说服力。


    对于浅埋基础,勘测组可能会采取浅井观测,对地层进行判断。即使是钻孔取样,为了节省成本也不会增加取样数量。江北民主路附近的地质条件良好,只有一条纵向的软弱土层,除非正好在那个位置取样,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陶守信亲自跑了一趟设计院,与院长沟通之后,要求勘测组在指定位置钻孔。陶守信在业内德高望重,院长非常重视他的意见,同意取样。


    只是勘测取样已经完成,现在正在平整场地,钻孔机再一次入场有些麻烦——院里两台钻孔机都不在江城。


    因此大家目前只能等待,先按照原计划进行设计。


    陶守信回来告诉陶南风这个消息,安慰她说:“钻孔机和勘测队现在湘省省城,一周之后才会回来,我们先画施工图吧,到时候如果确认再通知大家修改设计。”


    陶南风微笑道:“我人微言轻,和范总提起的时候她根本就不信。还是得您出马,幸好您相信我。”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傻话!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第二步,开始熬夜画图。


    没办法,时间太紧,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熬夜。


    先前的图纸只是初步设计图,现在绘制建筑施工图,后续还有结构施工图,所有图纸都是一笔一画趴在图板上画出来的,耗时费力。


    这不同于范至诚的速写、线描,神似即可。


    建筑施工图将来都要晒成蓝图在现场反复使用,轴线、标号、尺寸标注……都非常规范,必须按照要求来进行。


    先在方格绘图纸上用铅笔画,再盖上一层透明硫酸纸,用针管笔描,不同的线条用不同型号的针管笔,因为粗细要求不同。每一个工程字都要求在画好的框框里书写,横平竖直、工整美观。


    陶南风做的便是描图员的工作。


    系部绘图室里,陶守信绘图,陶南风描图,父女俩分工合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黄家发在一旁看得眼热:“可惜啊,我怎么就没个这么乖巧能干的姑娘帮我描图呢?还得苦哈哈地自己画、自己描。”


    陶守信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言:“胡说,系里不是有描图员吗?你别在这里装可怜。”


    黄家发哈哈一笑。


    到了施工图设计阶段,范至诚根本帮不上忙。他才研一,没有经过建筑学专业的系统学习,连建筑制图的基础知识都得补。曾经他引以为傲的速写功底这个时候半点都用不上。


    看到陶南风忙忙碌碌的样子,范至诚有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虽说黄教授说,不要和陶南风比,但他却总也忍不住。


    同样都是当过知青的人,同样外貌出色,同样喜欢建筑,怎么陶南风就能像树上新绽放的绿芽,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人间苦楚,透着生机与活力?


    而自己呢?因为容貌被骚扰,日子过得艰难无比,十二年回不了家。如果不是自己另辟蹊径,根本没办法读研。


    说实话,范至诚想和陶南风做朋友。她是教授的女儿,她有丰富的行业资源,她长得还不错……


    可惜,陶南风知道厉顺美的事情,对他不假辞色。


    范至诚此时的力量微小,根本就比不上陶南风。唯一能够胜出的,只有建筑效果图。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在一旁咬咬牙,不敢表露半点嫉恨之意,微笑着在一旁打下手。


    建筑施工图出来之后,工作便转到结构组。


    欧阳丞开始进行计算。


    从屋顶荷载开始,一直算到基础。


    陶守信提醒欧阳丞:“东面山墙下方可能有软弱土层,你在设计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欧阳丞“啊”了一声,“上次没听范总说起啊。”


    陶守信沉声道:“我在第二次去现场的时候看到土层有异样,便和范总那边沟通了。设计院准备增加钻孔位,可是现在设备不在江城,出结果还得等段时间。”


    欧阳丞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这样,我先按180kpa的地基承载力来设计,适当增加东面山墙的基底宽度。软弱土层也要看深度,到时候等地质勘测结果出来再进行微调。”


    陶守信点点头:“好,就这么做。”


    一周之后,又到了设计院与江城建筑大学碰头的时候。陶守信、黄家发、欧阳丞等几位教授带着几个参与课题的学生,抱着成套图纸来到设计院会议室。


    当图纸铺开在大会议桌上时,立刻便被设计院负责结构设计的周斌质疑。


    “东面山墙的基础宽度为什么比西面山墙的宽这么多?这不合理。”


    欧阳丞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周斌:“不是说,地块东南有一条纵向软弱土层吗?所以我适当加宽基础,不然会造成不均匀沉降。”


    周斌瞪大了眼睛:“什么软弱土层?我怎么不知道?”


    两个人同时看向范雅君。


    范雅君作为项目的总工程师,也有些诧异。关于软弱土层,她只听陶南风说起过,怎么他们课题组就擅自做主了?


    第111章 坚持


    陶守信站出来。


    “我怀疑地块以东有一条软弱土层,自南向北贯穿整个地块。我已经和王院长沟通过,请求勘测组增设两个钻孔位。”


    范雅君皱眉看向陶守信:“陶教授,这个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陶守信“啊”了一声,“我上周四过来找你,当时你不在院里,我就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王院长说会和你通气,只是目前钻孔机不在江城,得等一段时间。怎么,院长没有和你说?”


    范雅君道:“没有。”


    她行事利落,当下便起身往外走,推开会议室的门:“我去问问。”


    过得几分钟,范雅君回到会议室,有点不高兴地说:“王院长出差去了,估计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的!”


    陶守信有些急了:“出差?忘记了?那我们的结构设计怎么办?”


    地基情况决定基础设计,软弱地基土的存在肯定会影响各种数据,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院长怎么这么不重视?


    陶南风看不明白。


    “范总,你找我?”有人推门进来。


    范雅君招招手让他坐下:“邵东,你是勘测组的负责人,你来说说吧。”


    邵东将一份地质勘测报告放在桌面:“报告出来了,地块的地形平整,未发现不良地质现象。第一层为杂填土,结构松散、土质不均,严禁用做持力层;第二层为粘性土,埋深大,地基承载力为130kpa……”


    陶南风站在父亲身后,一边听着邵东的简要汇报,一边认真看着父亲手里翻开的报告书页。


    地质勘测报告很厚,非常专业,后面附有勘探点平面布置图、工程地质勘察剖面图、标准贯入试验直方图、土分析试验报告表……


    一边看一边想,难怪地质勘测组这么长时间才出报告,的确工作内容很多。


    按照勘测组的报告结果,持力层为粘性土层,进行强夯之后可以达到180kpa。


    听完邵东的汇报,范雅君对他说:“王院长有没有通知你需要增加两个钻孔位?”


    邵东哈哈一笑,翻开报告后面附的勘探点平面布置图。


    “王院长跟我说了,可是范总你看,就这么点大的地块,我们勘探点间距20米、探孔深度8~12米,科学合理,哪里还需要再增加探孔位?唉!我真是服了你们。”


    陶守信指着他打开的图纸,用手指在图纸右侧虚虚画下一条线。


    “这里,有一条贯穿地块的软弱土层,预估三米宽度,正好在你们探孔的盲区。”


    邵东看着陶守信,眼中带着一丝戏谑:“陶教授莫非有透视眼不成?地底情况如此了解!连三米宽度都能预估出来,那还要我们这些勘探组的人有什么用?直接您来看一眼好了。”


    陶守信皱了皱眉:“我只是凭经验的判断,并不能科学解释。所以还需要你们帮忙取样验证一下。”


    范雅君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陶守信。


    关于软弱土层的存在,是陶南风在现场提出来的,当时自己并没有重视。没想到陶教授竟然无条件地支持女儿的判断,这让范雅君有些无语。


    太感情用事了!


    同为女性,她对独立勇敢、充满朝气的陶南风很有好感,范雅君犹豫片刻,对邵东说:“既然陶教授有这样的判断,王院长也同意了,那就增加两个吧。结构安全是大事,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


    邵东见项目的总工程师发话,只得点头同意。


    “行……吧!只是钻孔机要下周才能运回来,可能要等一等。”


    陶南风与范雅君的目光相对,陶南风比了个嘴型:谢谢。


    范雅君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下不为例。


    两人虽然年龄隔了十几岁,此刻却如朋友一般,眼中都有了笑意。


    五栋住宅的施工图全部完工,结构师们在设计说明旁边加了一句——增补勘探点,若无地质异常则按图施工。


    陶守信笃定地相信陶南风的判断,范雅君给了陶南风机会,可是其他设计师,包括欧阳丞都在暗地里埋怨陶教授没事找事。


    “咱们按照勘察报告做设计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这么大的建筑项目,各司其职最好管理,陶教授非要干涉勘测组的事务,真是……唉!”


    “范总太信任大学教授了,依我们看啊,大学教授学术气息太浓,像这种赶进度的项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陶南风听到这样的声音,非常迷茫。


    她问父亲:“都说安全无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们多事?”


    陶守信淡然道:“既然相信自己,那就不要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陶南风:“这是我第一次运用异能探查地底,那团白线是不是代表软弱土层我并没有信心,会不会判断错误?”


    陶守信:“谁能无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断总结复盘,你就能娴熟运用自己的能力。”


    陶南风:“我是不是太过冒进?”


    陶守信:“庸者才会人云亦云。”


    他看女儿脸色有些蔫蔫的,便认真地看着她:“你把这个建筑项目当作什么?”


    当作什么?陶南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一件作品、五栋建筑、所有职工的希望吗?


    陶守信:“你把建筑项目当成事业,对不对?”


    陶南风点点头:“对!”


    “可是,别人只是把它当成工作。”


    听到这话,陶南风若有所悟。


    设计院的人把建筑设计当成工作,拿多少钱、做多少事,一切都讲究按照流程办事,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只要把自己份内的任务完成就行。


    建筑师根据任务书做建筑初步设计,结构师根据初步设计图与地质勘察报告进行计算,确定基础形式与结构,梁、板、柱、砌体结构的构造做法。


    地质是否有异常,那是勘测组负责的内容,与结构组有什么关系?


    哪怕真的出了问题,追责下来也是勘测组的问题。


    当然勘测组的人也能解释:我们按照科学章程进行,这条软弱地层的存在完全是意外,属于特殊情况。


    至于拖延施工进度、影响房屋质量……设计院、施工队都没有错,吃亏的是毛巾厂那些伸长脖子等着分房子的职工。


    陶守信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年青时,我也和你一样,每一件建筑作品都是我的孩子,会拼尽全力去完成。可是慢慢地,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遇到的项目越来越复杂,个人的力量太微小,只能学会在团队中厘清权责,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离当初年少的梦想越来越远。”陶守信怅然若失。


    停顿片刻,他语重心长地对陶南风说:“想要守住自己的梦想,那就必须坚持到底、忍受孤独,这条路……不容易啊。”


    父亲的话让陶南风心中生出一股锐气。


    如果只是一份工作,她何必读研?直接回农场当基建科科长,领丰厚的工资、过优渥的生活,与向北相亲相爱不好吗?


    建筑对她而言,不是工作,而是事业、是理想。


    她想成为建筑大师,成为建造广厦千万间,实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那个人。


    哪怕被人质疑、哪怕被人诟病、哪怕被人痛骂,她都必须咬牙走下去,坚持到底!


    勘察组半天没有新消息,按照市里给出的时间,施工队拿到蓝图便开始施工。


    场地平整,地基夯实,放线,挖槽……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眼看着基础垫层完工,从开挖现场来看,半点异常都没有。什么软弱土层?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一天,在办公楼一楼教室上完课,陶南风抱着课本刚走到门厅,便听到二楼楼梯口传来争论声。


    “陶教授,增补勘探点的事情到底进展怎么样?”


    “还没收到消息。”


    “你可真是的!咱们系部和设计院是合作关系,你搞这么认真做什么?”


    “欧阳教授,认真有错吗?”


    “没错!您一点儿也没错!你们建筑组倒是完成了任务,就是害得我们结构组现在的心都悬着,就怕还得改方案。开学了大家事情都多,您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父亲帮自己顶住了来自各方的压力。陶南风咬着唇,心里有些不好受。


    刚下课从教室出来的研究生听到导师们的争吵,一个个挤在走廊不敢乱动,悄悄议论着。


    “土木系的欧阳教授怎么跑到我们系来了?”


    “好像是为了上次与江城建筑设计院的合作项目。”


    “范至诚你不是也参加了那个项目吗,怎么回事?”


    范至诚轻声道:“陶教授怀疑项目地块有软弱土层,可是勘察报告却没有问题,这让结构组的工作有些被动。”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这货人品不行,总结能力却很强。


    学生们一听,面面相觑。这是导师们考虑的问题,大家也不懂。不过作为建筑系学生,肯定力挺陶教授。


    “大家都是为了项目顺利完成,干嘛要吵架?”


    “对呀,陶教授既然有怀疑,肯定有他的道理。”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一道身影从门外奔进来,鞋底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响亮的“笃笃”声。


    “陶南风!”这人一眼看到站在门厅的陶南风,高兴地叫了起来。


    “范总?”来人正是范雅君,她穿一件蓝色夹克,卷起的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估计刚从施工现场回来。


    陶南风的心漏跳了一拍,勘探结果出来了!


    第112章 暗恋


    范雅君的神情间带着一丝兴奋。


    “南风,你是对的。今天钻孔机进场,我一直盯着。取样一出来,大家都傻了,真有软弱土层!”


    异能被验证,陶南风心中有了底气。


    她灿然一笑,看着范雅君:“我们的怀疑是对的,谢谢你相信我。”


    范雅君行动似风,拉着陶南风往二楼走,一抬头正看到站在平台口的陶守信、欧阳丞。


    陶守信已经听到她的话,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范雅君快步上楼,笑道:“陶教授,你的判断是准确的。按照你指定的位置加了两个勘探点,果然有异常。”


    陶守信点点头:“早发现,是好事。”


    范雅君道:“是啊,幸好发现得早。如果按照原来的图纸施工,五栋建筑都会有不均匀沉降。进度拖延还是小事,就怕职工搬进去之后发现墙体开裂、房屋倾斜,到时候补救费时费力,这样的示范工程岂不是让同行笑掉大牙?”


    刚才还在指责陶守信没事找事的欧阳丞老脸一红,“啊”了一声,“范总,那我们得修改基础方案。”


    范雅君微笑道:“是,还得辛苦欧阳教授修改一下施工图。”


    “范总你跑那么快做什么?等我一下。”勘测组邵东哈哈笑着从一楼走上来。


    邵东先前是最反对增补勘探点的,现在结果出来立马转换态度,跟着范雅君一起来到江城建筑大学,就是为了向陶守信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他快步上了楼梯,一把握住陶守信的手。


    “陶教授,您可真是神人!我搞勘察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一个建筑师有您这样的眼光。仅凭在现场看上那么一眼,就能发现贯穿地块的软弱土层,太厉害了!”


    范雅君知道前因后果,看着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陶南风,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这个姑娘仅凭草木繁荣的表相就能得出底下有软弱土层的结论,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毛巾厂项目紧锣密鼓地开工了。


    设计院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只有工程变更、竣工验收,或者异常情况,一般没有多少事情。


    设计费顺利到手,建筑系领导很痛快,给参与的师生发奖金。


    陶南风、范至诚两位研究生分到了八十块钱,这在78年可是笔巨款!


    陶南风现在不缺钱,拿着牛皮纸信封从办公室出来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范至诚却喜上眉梢。


    他回到自习室的时候,看着同学们大声宣布:“我请大家到小食堂吃小酥肉!”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范至诚发财了?这么舍得。咱们学校小食堂的小酥肉可是两毛钱一份呢,一人一份吗?”


    范至诚笑着扫了一眼自习室:“舍得!咱们是同学,有福同享嘛。”


    78级是第一届研究生,同学年纪有长有幼,最大的有三十几岁的班长蔡强,最小的是22岁的陶南风,范至诚今年26岁算是年轻的。


    范至诚容貌出色,如果他想与谁交好,只需一个笑脸便能成功。今天他说请客,大家自然都很给面子。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哈。”大家从课桌抽屉里拿出饭盒,站起身准备出发。


    只有陶南风没有动。


    班长蔡强敲了敲陶南风的课桌:“陶南风,范至诚请大家吃小酥肉,你也一想去呀。”


    陶南风摇摇头:“家里有人做饭,我就不去了。”


    范至诚走到她跟前,弯下腰,额前刘海垂下遮住半边眼睛,显得很是魅惑:“怎么,不给面子?”


    想到父亲嘱咐的“远小人、近君子”,陶南风抬头与他目光相对,淡淡道:“谢谢,你请其他人就好。”


    “啊,那好吧。”范至诚一脸伤心的模样,显得有些落寞。


    和大家一起走出自习室的时候还不忘看一眼陶南风,似乎很受伤。


    蔡强安慰道:“陶南风和我们不一样,她家就住学校,平时从来不吃食堂。不跟我们一起去吃也是正常的,不是不给你面子。”


    范至诚眼眸暗沉,轻轻叹了一声。


    自习室安静下来,陶南风抓紧时间阅读借来的专业书籍。父亲开出一堆书单,功课又紧,好不容易无人干扰,陶南风坐在课桌前边看边做笔记。


    眼前忽然一暗。


    一道女性不友好的声音响起:“你就是陶南风?”


    陶南风抬起头,一个娇小秀气的女孩盯着她,脸上带着丝不屑。


    “你是谁?”眼前这个女孩明显来者不善。


    “你别我是谁,我就问你,为什么要吊着范至诚?”


    吊着范至诚?陶南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缓缓站起身,与女孩目光平视。


    陶南风个子高挑,比女孩高出半个头,无形中给了那个女孩一定的压力。


    女孩哼了一声,翻了一个白眼:“我听说你是陶教授的女儿,人长得漂亮,很高傲。别人怕你,我姚小桃却不怕你。我工人家庭出身,又红又专,有什么说什么。”


    陶南风上下打量着她:“姚小桃?你是哪一级、哪个专业的?”


    姚小桃显然是个愣头青:“我既然敢来找你,就不怕你知道。我是去年高考进来的,大二,建筑学专业。”


    陶南风声音冰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姚小桃脸颊微红:“范师兄人长得好,有才气,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回应?如果你不喜欢他,那就直接拒绝,不要让他再那么痛苦。你不拒绝、不回应,难道不是吊着他?”


    陶南风皱眉道:“他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


    姚小桃瞪着她,一脸的“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愤怒:“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和范师兄同班,还一起做项目,他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陶南风板起面孔:“第一,我不喜欢范至诚,如果他找我表白,一定会明确拒绝。第二,我结了婚,与爱人感情很好,不可能回应任何男士。”


    姚小桃听到陶南风说已经结婚,张大了嘴:“你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姚小桃眼珠一转,忽然将手撑在桌上,满脸的兴奋:“你真的结婚了?你才多大呀,怎么就肯结婚?你爱人是做什么的?”


    陶南风没有理睬她,盯着她的眼睛:“请你道歉。”


    姚小桃嘻嘻一笑:“好吧好吧,我错怪你了。”紧接着嘟囔了一句,“可是,范师兄说暗恋你呀。”


    陶南风咬咬牙:“连你都知道的事情,这叫暗恋?”


    姚小桃能考上大学,也不是傻瓜,听陶南风这一说觉得有道理:“对呀,我也是听我同学说的。如果这么多人知道,就不算暗恋了啊。”


    她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笑完,姚小桃说:“陶师姐,我们班喜欢范师兄的人挺多的,可是他都拒绝了,说暗恋你。今天我在宿舍里听同学说起来,都同情范师兄……所以,我就跑来找你算账。”


    陶南风却没有笑。拿我当挡箭牌,拒绝烂桃花?范至诚可真够无耻的!


    陶南风再一次强调:“我已经结婚,和范至诚只是纯洁的同学关系。”


    “好,陶师姐你会帮你说话的。”说罢,姚小桃蹦蹦跳跳出了自习室。


    陶南风收拾好桌面,眸色暗淡,心情有些复杂。


    回到家之后,梁银珍端来一碗鸡汤。


    已是深秋,天气渐冷,陶南风喝了一口热汤,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今天被姚小桃这么一折腾,她无比想念向北。


    陶南风不是个喜欢将家事代入工作的人,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向北,很少知道她结婚的事情。


    可是今天面对小师妹的责问,听说范至诚肆意散布“暗恋”的谣言,她觉得有些无力。


    她能怎么办?


    诚如范雅君所言,这个社会对女人并不公平。


    男人可以公开宣布喜欢谁、暗恋谁,大家会觉得他直爽、勇敢、敢爱敢恨。而女人却相对被动,不敢高调示爱。


    能够质问范至诚吗?陶南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为什么说暗恋我?”


    “我的确暗恋你。”


    “我结婚了。”


    “这并不能阻止我的爱。”


    “你不要骚扰我!”


    “可是,我只是悄悄地爱着。”


    唉……陶南风牙有些酸,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鸡汤不香了。


    浓烈的松木气息将她包裹,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头顶,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喝鸡汤还叹气?”


    陶南风的心开始狂跳。向北,向北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前,喜极而泣:“你回来了!”


    向北将手中行李丢下,回抱住她,听到她带着鼻音的话语,一颗心揪得生疼。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回来了。”


    陶南风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似乎要从他的怀抱中汲取温暖与支持。


    向北一阵心酸,知道因为两地分居而冷落了她。明明婚前自己答应得好好的,要为她打理所有琐事,让她专心事业。可是现在她独自面对一切,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


    向北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向北察觉到一丝异样,双手放在她肩头,微微使劲将她从怀里扶起,弯腰与她面对面,眼中满是怜惜与疼爱:“南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陶南风抿了抿唇,将今天遇到的事情讲述出来。


    末了,她恨恨地说:“范至诚做人不地道,恩将仇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小人,当初就不应该把免试指标让给他。


    向北双目微眯,沉声道:“放心,这事儿交给我。”


    第113章 辞职


    放下行李,向北径直往小食堂方向而去。


    范至诚正在与同门一起吃饭闲聊,席间时不时有美女师妹过来搭讪问好,引得蔡强等人艳羡不已:“你小子桃花运真旺!”


    范至诚摆摆手,一脸的无奈:“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众人哈哈一笑。


    向北大踏步而来,居高临下看着范至诚。


    向北穿一件玄色夹克,身形高大威猛,脸上的伤疤为他平添一分煞气。这股逼人的气势与儒雅书生气截然不同,刚才还哈哈大笑的研究生们都收住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


    “范至诚。”向北的声音里并没有起伏。


    范至诚见过向北。第一次与陶南风在校园里相遇,她身边便站着这个高大男人。


    范至诚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喉咙感觉有些干涩:“是我,你是……”


    向北扫了众人一眼,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向北,陶南风的爱人。”


    爱人?所有人都愣住了,陶南风竟然已经结婚了吗?


    蔡强忙站起身,伸手与向北相握:“你好你好!我们都是陶南风的研究生同学。第一次见面,幸会!”


    向北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水果糖,轻轻放在食堂桌面:“补上一份喜糖,谢谢同学们对南风的关照。”


    “客气,客气了。”大家吃着水果糖,笑着接受了陶南风已婚的事实。


    范至诚却大受打击,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陶南风才二十出头,前途不可限量,怎么就结婚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粗胚,哪里能够与她琴瑟和谐!


    向北将目光转向范至诚:“陶南风已经结婚,请你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再说那些令人误会的话。”


    范至诚的脸胀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结她的婚,与我有什么相干。”


    蔡强打了个圆场:“向同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都是同学,平时在一起上课学习,有时一起参加导师项目,都是一大帮子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逾矩的事情发生。”


    向北脸上似笑非笑:“范至诚的桃花不少,可认识建筑系大二的姚小桃?”


    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向北身上有一股杀气,虽然他尽力收敛,但此刻却足以让范至诚胆战心惊。


    范至诚一阵心虚,知道东窗事发,讷讷无言。


    向北继续道:“范至诚,南风心善,我却不同。我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顾忌,你不要逼我出手。”


    范至诚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里波光盈盈。


    出手?怎么出手?他只是对外宣称暗恋陶南风,并没有表白、也没有插足她的婚姻,向北要怎么出手?


    似乎听到范至诚的心声,向北冷笑一声,凑到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说,范至诚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向北满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范至诚一屁股坐在椅中,整个人如神游天外,耳边一直在回响着那句话——


    “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不要逼我说出来。”


    范至诚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向北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不不不,不能让别人知道!


    等得向北走远,这一群人才感觉呼吸通畅起来。


    蔡强看范至诚坐在那里发呆,模样实在可怜,便好心拍了拍他胳膊,安慰道:“没事没事,陶南风的爱人走了。她既然结了婚,你就不要再喜欢她了,免得破坏她们的夫妻感情。”


    范至诚忽然“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仓惶不安地看着蔡强,仿佛他身上带着病毒一般。


    同学们都觉得范至诚的反应有些夸张。


    “唉呀,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是啊,先前不知道陶南风结婚,你暗恋她也没有错,现在迷途知返就行了嘛。”


    “陶南风结了婚,她爱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你以后莫再惹她。”


    范至诚一颗飘飘荡荡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低下头,哑着声音说:“谢谢,我知道了。”


    向北回到家中,梁银珍嗔怪道:“这孩子,刚进门就往外跑,也不知道先洗个澡。赶紧收拾收拾,等南风她爸回来就吃饭。”


    陶南风一双眼睛紧盯着向北:“你去警告他了?”


    向北哈哈一笑,搂过她肩头:“是啊,我在食堂见到他了,给你同学们发了喜糖,顺便和他谈了谈心。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敢拿你当挡箭牌了。”


    陶南风问:“他会听?”


    向北道:“他有一个秘密,恰好被我知晓,”


    陶守信恰在这个时候回了家,听到一句尾巴,便问:“什么秘密?”


    向北犹豫了一下,道出原委。


    他是秀峰山农场的场长,今年去农垦局开会的时候听到一个八卦。


    说某场长看上个漂亮男知青,霸王硬上弓折磨了他几年,没料想他找了个农村姑娘结婚,硬是躲开了他的魔爪,后来考上研究生之后一纸举报信上去,将那个场长拉下了马。


    这故事听着耳熟,向北当时还说了一句:“这个知青也可怜。”


    对方却撇了撇嘴:“可怜啥呀,听说这个漂亮知青原本就不喜欢女人,不晓得背地里勾搭了多少男人呢。”


    听向北说完这话,陶守信与陶南风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憎恨范至诚,还是同情他。


    传言未必是真,但范至诚也是真惨。


    他是不是喜欢男人、是否被强迫,这些都是他的个人隐私,陶守信父女俩向来尊重人,并不会多说什么。


    只希望他能够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将来好好工作,不要浪费陶守信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初衷。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嘱咐道:“这话关起门来说说就好,不要往外传,小范虽然有些小心眼、做人不厚道,但毕竟……唉!不要毁人前程。”


    陶南风点头道:“放心吧,爸,我保证不说出去。”


    向北看这对父女意见一致,知道他们都是心肠柔软、讲道理的人,做不出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来。


    这样的人,容易被恶人欺负。


    想到这里,向北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爸,南风,我准备辞去场长一职,在江城开香烟批发部。”


    包括梁银珍在内,都“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注在向北身上。


    秀峰山农场是向北一手发展起来的,好不容易采磷矿、开烟厂,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这个时候辞掉场长职位,得有多大的勇气!


    陶南风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不当场长,那农场怎么办?当初大家推选你当场长,就是想让你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


    向北抚了抚她头顶,柔声道:“你在江城,我父母在江城,我一个人在农场有什么意思,一家人要在一起才热闹和气是不是?


    现在农场事务已经走上正规,我把高德顺从德县卷烟厂挖到农场当厂长,汪清溪负责办公室工作,提拔杨工当场长、周林虎当副场长,再关闭磷矿矿洞,消除安全隐患。有烟厂、茶油厂创收,大家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陶守信听到这里,真是既感动又有些过意不去。


    “向北啊,你是男人,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事业吗?如果你回到江城,什么根基都没有,一切从零开始……”


    原本向北在农场是一场之主,所有一切都听他的。


    可是向北与南风结婚,为了支持南风的事业,向北先是让父母搬到院后村,现在放弃场长一职,准备来江城开一家小小的香烟批发部。这种奉献精神,怎么不让陶守信动容?


    陶南风知道向北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值得吗?”


    向北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掌,轻声道:“值得的。”


    梁银珍与向永福倒是没有想过那么多,听到儿子决定回江城,梁银珍道:“回来好,免得我牵肠挂肚。家里多个人吃饭,热闹呢。”


    向永福也跟着说:“是,你一个人在山上,我和你妈时常记挂你。”


    向北拉着陶南风的手坐在椅中,看她眼中盈满泪水,似乎是内疚于他的牺牲,便认真和她分析。


    “你在读研,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既然答应过要全力支持你的事业,自然不能这样两地分居。


    我是男人,哪怕从零开始,依然能再闯出一片天来。再说了,万一我做不出什么成绩,不是还有你养我吗?”


    陶南风听到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扑哧一笑:“好,我养你。”


    陶守信在一旁郑重表态:“向北,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支持的,只管开口。要钱、要关系,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向北笑道:“谢谢爸,有您这句话,我满足了。”


    梁银珍把饭菜端上桌,陶南风给向北盛了一碗鸡汤。


    向北笑眯眯接过,说:“我这个月留在江城,跑一下香烟异地销售的手续,等这边办妥就回去交接工作。”


    梁银珍心里想着,如果向北守在家中,那很快家里就可以添丁进口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留在家里好,多陪陪南风。”


    一家人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吃起晚饭。


    转眼到了初冬,向北把所有手续办好。他开始做起了销售员的工作,提着秀峰牌香烟到处跑,往烟酒副食店、百货商店烟酒柜送。


    眼下正是物资紧缺的时候,秀峰山香烟品质优良、售价合理,一上柜便受到欢迎,迅速打开局面。


    向北开始忙碌起来。


    第114章 怀孕


    向北请人在院后村的家中西北角盖了个小仓库,农场用卡车运过来的香烟全都暂时存放在这里。


    虽说不再是秀峰山农场的场长,但向北积威犹在。尤其烟厂厂长高德顺与向北关系很铁,每次进货都是赊账,卖完之后打款。


    这样一来,成本压力减轻,几乎可以说是无本的买卖。


    仓库有了,还缺一个对外联系的门面。


    学校西门旁边有一排旧门面房,原本是学校收发室,负责信件、报纸的分发。


    陶守信出面和学校负责人商量,分隔出一个六平方米的小间,摆上一个玻璃柜台,里头摆着秀峰山卷烟厂生产出来的几种香烟。


    自此,向北的香烟批发部便在这家小小的门面办起来了。


    陶守信原本以为只是小生意,没想到向北展现出了优秀的销售能力,不仅江城一半的烟酒副食店里开始卖秀峰牌香烟,就连江城市最大的百货商店也开始卖,生意越做越大。


    向北甚至从陶南风说范雅君抽烟这件小小的事情上得到灵感,让卷烟厂开始生产卷烟更细、更精美的女士香烟,填补了市场空白,一上市就一抢而空。


    向北直接从秀峰山卷烟厂进货,货源充足、质量有保证。每天的进出货数量很大,甚至有副食店老板、商场采购员等不及直接上门催货。


    扣掉出厂价加运费,一盒烟赚两分钱。


    一天出货一百盒,利润二十块,一个月就是六百块。


    陶守信先前觉得向北受了委屈,现在看他赚钱赚得盆满钵满,有点心惊肉跳,只嘱咐了一句:“低调、低调一点。”


    向北自然知道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他打扮朴素,把赚来的钱全存进银行,存折交给陶南风:“咱们现在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你先收着。”


    陶南风看到存折上的数目,吓了一跳:“你不是做批发吗?怎么赚得这么多!”


    向北淡然一笑:“薄利多销嘛。如果不是报纸上说解放思想,我也不敢开香烟批发店。”


    第一学期顺利结束,陶南风埋头学习,应付考试,无暇顾及其他,连自己例假推迟了半个月都没有发现。


    可是梁银珍却留意到了。她是个非常温柔的母亲,每次陶南风来例假前一周她便会炖红枣乌鸡汤给她喝,期间从不让她沾凉水,因为女孩子这个时候体质最虚弱,需要好好养着。


    平时陶南风的小日子都很准,可一到1979年1月却推迟了。


    梁银珍从推迟的第三天就开始嘀咕,可是不敢肯定。毕竟陶南风现在天天都在看书、考试,有时候思虑过重也会影响生理周期。


    好不容易考完,梁银珍知道陶南风喜欢吃鱼,特地红烧了一条大鳊鱼,红椒、青椒、藤椒荟萃,色彩缤纷灿烂,香气扑鼻。


    刚夹起一筷子鱼肉,陶南风闻到鼻端传来淡淡的鱼腥味,忽然一阵胸闷,喉咙口泛起恶心。


    她眉头一皱,闭口不言。


    向北看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肩膀轻声道:“怎么了?”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急急起身,走到檐廊下干呕。


    自从有异能护体,陶南风身体健康,从来没有生过病。


    看到她现在这个模样,向北吓得慌忙站起,奔到陶南风身旁,一只手扶住她额头,一只手轻轻拍打她后背,满脸焦急:“怎么回事?胃不舒服吗?”


    梁银珍生过三个孩子,经验丰富。看到陶南风干呕,立马放下筷子,快步走到陶南风身边,问道:“你的小日子晚了半个月,是不是怀孕了?”


    陶南风有些茫然:啊,我怀孕了?要当妈妈了?


    向北一把将陶南风抱起,梁银珍在一旁叫:“莫乱动、莫乱动,你先把南风放下来!”


    向北哈哈一笑,稳稳地将陶南风放在地上,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芒:“南风,真的吗?我要当爸爸了?”


    向永福在一旁搓着手,提醒道:“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免得空欢喜一场。”


    梁银珍转身拍了他一记,嗔怪道:“你这人真不会说话!南风身体好得很,她和向北又年轻,结婚这么久怀孕很正常嘛。”


    陶守信一直坐在桌前没有动,看着挺镇静,但一双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的激动。


    “别慌,先把饭吃了再去,中午这个点医院检验科也没人上班。”


    梁银珍看陶南风怕鱼腥味,慌忙把鱼端下桌,挑了些清淡可口的菜式让她吃。陶南风扒了几口饭便觉得腹中饱胀,不肯再吃。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期待,向北看陶南风放下筷子,跟着便起了身:“我们去医院吧?”


    校医院没办法早孕,一家人都跟着到了省人民医院。


    验血结果一出,听到医生说:“恭喜,怀孕了。”梁银珍与向永福笑得合不拢嘴。


    巨大的喜悦冲击之下,向北竟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一把抱住陶南风,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你!”


    原本想等南风研究生毕业之后再生孩子,向北特地领了避孕用品。可自从他回到江城,陶南风便不再让他用套。


    她还要读书呢,却肯为了自己一边读书一边承受怀孕生子之苦,怎么能够不让向北动容?


    陶南风微笑:“谢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嘛。”


    向永福憨憨一笑,看向陶守信:“亲家,我们说好的,第一个娃姓陶咧。”


    陶守信摇摇头:“不用不用,就姓向。”


    梁银珍和向北异口同声:“姓陶。”提亲的时候就说好了,不论男女,第一个姓陶,第二个姓向。


    医生看这一家人热热闹闹,咳嗽一声提醒道:“你们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家去,我这里还要看病呢。”


    讨论孩子姓什么的问题,便从医院挪到了院后村的堂屋中。


    陶守信原本觉得有一个外孙女姓陶也不错,但现在看到陶南风害喜,站在檐廊下干呕,心疼得不行。


    向北辞职回来之后,他便对陶南风说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向北爱护你,愿意为你从零开始奋斗,那你也得体谅他年过三十膝下空虚,抓紧时间怀孕生子。


    现在陶南风真的怀孕,陶守信脑中有了新想法:“国家现在推行和提倡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我的意见呢,是只生一个,就姓向。”


    古代女子生育就是走一趟鬼门关,现代虽说医学昌明,但到底还是得消耗陶南风大量的精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哺乳一年,算下来陶南风至少会有两年的辛苦期。


    陶守信舍不得女儿受这份罪,态度坚决地说:“不用跟我姓,只希望你们同意只生一个,不论男女。”


    向北干脆利落地回答:“好!我们只生一个。”


    梁银珍却有些犹豫:“多子多福呢,咱们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多生几个家里热闹啊。”


    向北看着母亲:“妈,南风还在读书呢,她学习、工作都忙,哪有那么多时间生孩子。”


    梁银珍急急地表态:“我来养,我来养,不要南风操心受累。”


    向北道:“怀孕、生孩子、坐月子、哺乳,这些您也没办法帮忙是不是?”


    向永福这个时候表现出了男人的担当,大声道:“亲家的心情我能理解,那就只生一个吧。”


    梁银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向永福拉住,示意她不要再讲。


    陶守信这才安心。


    一家人又开始讨论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这一回,大家都看向陶守信。


    向永福说:“亲家,你有学问,给孩子取名字这事就交给你了。”


    两天之后,陶守信拿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在上面圈出一个名字,所有人都说:“好!就这个名字。”


    向陶然。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向北与陶南风的孩子都叫向陶然。


    陶然,本意是喜悦、快乐。


    向陶然,名字里又藏着陶姓,完美。


    陶守信对女儿说:“研一上学期结束,下学期开学你正常上课考试,不影响学业。身子最重的时候正是暑假,安心在家里休息。


    预产期在十月初,等你生完出月子,还能参加研二上学期的考试。现在向北在家,你公婆能够帮忙带孩子,你能正常毕业,没关系。”


    陶南风沉吟片刻:“那……研二的课程我可能需要自学。”


    陶守信点点头:“没关系,有我呢。”


    向北这段时间走路都有些打飘,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三十岁了,终于能够拥有一个血脉相牵的孩子。幸好自己辞职来到江城,能够陪在南风身边,看着孩子出生。


    一家人有了共同的期待,把陶南风当成重点保护对象,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盯人。梁银珍更是使出全身解数,做出又美味又营养的饭菜。


    快乐的时光总是越过越快,转眼到了1979年5月,江城毛巾厂职工宿舍楼封顶,要接受竣工验收了。


    由毛巾厂基建厂牵头,请来设计院、基建队、建设主管部门的领导来到现场。陶南风怀孕五个月,穿着宽松的孕妇裙,体态依然苗条,从后面看半点也看不出来怀孕。


    范雅君看到她,“啊”了一声,抬手指着她的肚子,“你……你长胖了!”


    陶南风抿唇微笑,一把将她的手指握住,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怀孕了。”


    范雅君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一直以为陶南风和她一样未婚,事业心强,等研究生毕业一定会全身心投入到建筑行业,成为女性领军人物。陡然看到陶南风和普通女子一样,也要结婚、生子,莫名地有些失望。


    第115章 验收


    范雅君问陶南风:“你结婚了?”


    “是啊。”陶南风觉得范雅君问了句废话。读研期间谁敢未婚先孕?那可是品德问题,会被学校退学的。


    范雅君看陶南风面色红润、体态轻盈,眉眼间满是灵动之气,眉头微皱,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陶南风没有说话,一双美丽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范雅君,似乎在问:为什么可惜了?


    范雅君拿她当忘年交,便实话实说:“女人一结婚便得围着灶台、孩子、丈夫转,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我看你是个有事业心的,有能力、有基础、有平台,说不定将来能为我们女人争口气,在基建领域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结婚生子,唉!可惜啊……”


    陶南风并不喜欢和旁人说起自己的家事,不过看范雅君是真心为自己感到可惜,便笑了笑:“我爱人与公婆都挺支持我的工作,生孩子虽说会对事业会有些影响,但有舍才有得嘛。”


    不付出,怎么可能会有收获?


    不舍弃现在的轻松舒适,怎么能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牵的孩子?


    何况,晚生不如早生。趁着现在读研,时间相对自由,生活比较稳定,把孩子生了,将来就能全力以赴奔事业。


    听到“有舍有得”这句话,范雅君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她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要做妈妈了,恭喜你。等下你就在会议室坐着等我,不必去现场了。”


    陶南风摆摆手:“我没事,验收流程跟着大家走一遍,就当锻炼身体吧。”


    范雅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主体工程竣工验收,设计院的人过来一般只是走个过场。


    工程质量由施工队伍控制,由甲方基建科的人把关,和设计者没什么干系,范雅君等人过来算是体验一下图纸实物化的成就感,顺便签字走个流程。


    看着图纸上画出来的建筑一点点建造起来,最终能够交付使用,这种感觉真的很棒。陶南风力推统一建筑立面风格,她想亲眼看看效果,也能够理解。


    因此,范雅君没有再阻止。


    验收会议在毛巾厂办公楼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一派歌功颂德之声之后,基建科科长刘红兵、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便带着一大堆人往现场而去。


    沿途遇到毛巾厂职工,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喜悦。


    “刘科长和汪厂长都在,还有设计院的人,肯定是去搞验收的。”


    “房子盖好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能分配了?”


    “我每天都要到施工现场去转悠一下,看着房子一点点盖起来,就想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这心情……嘿嘿。”


    听到这些职工的话语,想着大家急切想要搬新房子的心情,陶南风嘴角也漾开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这段时间功课忙,没时间往毛巾厂这边跑,今天终于能够看到房子最终的模样,想想挺开心的。


    施工现场的毛竹脚手架还没有拆,道路没有平整,绿化也没有跟上,现场略显混乱。陶守信不放心地盯着女儿,嘱咐道:“你看着脚下,别摔跤了。”


    陶南风和大家一起戴上安全帽,笑着说:“陶老师,您别担心,我没事。”


    除了前三个月有些害喜之外,陶南风这一胎怀相很好,能吃能睡,一切顺利。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腹中热流蕴养着腹中胎儿,知道孩子生下来肯定会非常健康。至于会不会继承她的能力……陶南风不得而知,隐隐有些小小的期待。


    陶守信道:“还是要小心些,不能大意。”


    陶南风知道父亲是关心自己,“嗯”了一声,打叠起精神,跟着大部队一栋一栋地走过去。


    宿舍楼总共五栋,自南往北整齐排列,都是六层楼。第一栋是领导楼,两个单元的三房两厅一卫,户型设计非常新颖,地面是青灰色水磨石,配上灰色墙裙,青色窗框,色彩淡雅,与时下的流行色彩很不一样。


    现在流行的干部小楼基本都是暗红色油漆地面,配深绿色墙裙、暗红色窗框,原本很简单,一是因为油漆便宜,二是耐脏。


    毛巾厂的领导看到这样的设计,哈哈笑着说:“不愧是范大设计师的作品,文雅、清冷,看着就觉得高档。”


    陶南风凝神细看,没发现什么问题。可是走到后面第4、5栋时,她便发现了安全隐患。


    和前面三栋单元楼不同,第4栋、5栋都是单面走廊式平面布局,由一条走廊串联起所有房间,两端为公用设施,男女厕所、洗澡间。第4栋因为是鸳鸯楼,多了公用厨房,第5栋是单身楼,没有配厨房。


    按照陶南风的设计,走廊栏杆是预制水泥栏杆,每隔一米加一块“宝相花团”镂空水泥栏板。


    从单元楼出来,一眼便看到那夺目的栏杆。一群人都夸:“这条栏杆亮眼,看着像条漂亮腰带,乍一看和隔壁同德里有些类似。”


    范雅君特地落后几步,与陶南风并肩而行,微笑道:“你的功劳!”


    可是陶南风却没有笑,她抬眼便能看到五楼、六楼的栏杆带着淡淡的浅红色,让人心惊肉跳。


    红色,代表的是危险。虽然眼下这红颜色尚浅,但的的确确是红色。只是不知道是施工质量问题,还是材料强度不足。


    陶南风对范雅君说了一句“抱歉!”快步走到父亲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陶守信心中一惊,轻声问道:“你能看出是什么原因?”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并不能。我只知道这栏杆存在安全隐患。”


    陶守信点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施工质量问题,目前还轮不到设计者开口。他是5号楼的设计负责人,到时候私下里提醒几句,让甲方检查一下就好。


    范雅君看陶南风与陶教授交头接耳,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


    陶南风有父亲在专业领域领路,有父亲无条件地支持,真的非常幸运。相比起陶南风,范雅君现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独自闯出来的。


    一个女人,要在这个男性比例极高的基建领域拥有话语权,范雅君放弃了很多。


    爱情、婚姻、家庭、孩子……


    到底值还是不值呢?或许陶南风说得对,有得有失吧。


    一群人顺着楼梯口往上走。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二楼平台之上,陶南风眼前的楼板开始有红色光点出现。


    起先还只是星星点点几颗粉色散布,到后来竟然红色光点越来越多,颜色渐深,慢慢在脚底集中。


    “有危险。”陶南风拉着父亲往回退。


    因为心急,这句“有危险”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被站在他们身旁的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听到。


    钱立鸣有些大男子主义,最烦女人在施工现场指手画脚,听陶南风说有危险,斜了陶南风的肚子一眼,嘴角一撇:“能有什么危险?怀孕了还往外跑,真是有毛病。”


    陶南风拉着父亲站在二楼楼层平台,脚底的小红点没有再聚拢,这才放下心来。听到钱立鸣语带嘲讽,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钱工你说话放尊重点!”


    钱立鸣被她警告,却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变本加厉:“我说错了吗?你一个怀孕的女人,竣工验收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既然觉得这里危险,那就赶紧回家躺着休息去吧。”


    基建科的刘红兵科长也跟着也说了一句:“那个,刚才我就想说。施工现场脚手架还没拆,水泥块、砂石掉落的话的确是有些危险,陶同学还是先回去吧。”


    整个竣工验收组,只有范雅君和陶南风两个女人。


    听到钱立鸣、刘红兵的话,除了陶守信、范雅君,其余几个都一边倒地建议陶南风回家休息。


    就连黄家发也苦笑着对陶守信说:“陶教授,让南风回办公室等着吧,施工现场的确是有些危险。”


    陶守信板起脸,护住自己的女儿。


    “我们国家哪条法律规定,孕妇不能参与竣工验收,不能出现在施工现场?陶南风参与建筑设计,主导五号楼的建筑平、立面设计,想到现场亲眼看看自己的作品,有什么问题吗?”


    黄家发看陶守信生气,忙解释道:“我们也是关心陶南风嘛。”


    钱立鸣不顾旁人劝阻,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法律倒是没有这种规定,但这不是常识吗?施工现场都是男人,我们工棚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干嘛跟着大家爬上爬下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责?”


    听钱立鸣说施工现场都是男人,身为女人的范雅君听着不乐意了。


    “你这完全是性别歧视。战争都没说让女人走开,施工现场凭什么不欢迎女人?你们连女厕所都不修,本来就是不对的,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事?”


    钱立鸣只得赔着笑脸:“范总,你是女中巾帼,又是对接设计与施工的负责人,竣工验收自然是必须到场的。”


    他斜了陶南风一眼:“至于她……凑什么热闹!”


    看到女儿因为怀孕被施工队的人看不起,陶守信心里酸酸涩涩非常难受。


    如果不是事业心强,陶南风根本就不必走一趟。她既不是甲方的人,也不是设计院的职工,连合作者都算不上,最多只是一个替导师打工的小小研究生罢了。


    她怀孕五个月,腹部日渐沉重,穿着平底布鞋、宽松衣裙,头上戴着不知道多少工人使用过的安全帽,跟着大家走现场,是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确认自己设计的建筑是否按照要求施工,是否能够正常投入使用。


    偏偏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她这份事业心、责任感,各种嘲笑与讥讽。


    想到这里,陶守信站在陶南风面前,盯着钱立鸣:“你也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休要在这里歧视孕妇。”


    说罢,他扶了扶女儿胳膊:“南风,我们走!”


    管它有没有危险、理它有没有隐患,这些人既然如此看不起陶南风,那就不必再抱着无谓的责任感,不必提醒示警,甩手离开便是!


    陶守信不想在这里再停留半秒,他只想领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个是非地。


    清清净净在大学校园里做学问,陪着女儿养胎,看着小外孙孙出生、一天天长大不好吗?何必在这里惹闲气。


    第116章 验收


    黄家发看陶教授动了真怒、准备撂挑子,忙笑着打圆场。


    “陶教授莫生气、莫生气,竣工验收是大事,您可不能走。钱工说话是不像话,我们一起批评教育他。”


    范雅君感动陶守信对女儿的爱护,上前劝道:“陶教授您是五号楼的设计负责人,不能走啊。南风身体好,哪怕怀孕了依然不影响行动。她既然想参加验收,您就让她有始有终吧?”


    陶守信听到这一句“有始有终”有所触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陶南风。


    甲方这个时候也站出来说话。


    刘红兵瞪了钱立鸣一眼:“领袖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钱工不尊重女性应该批评。陶教授带来的人,想看就看、想来就来,你多什么嘴?赶紧道歉!别耽误了正事。”


    钱立鸣只得道歉:“陶教授对不起,是我钱立鸣说错了话,不应该阻止您这位学生挺着大肚子到现场来验收,我错了!您请您请……”


    钱立鸣根本就不怕陶守信离开。一个大学校园里的教授专家离开,既不影响验收结果,又不耽误甲方打款,他怕什么!


    只是大家都是基建行业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这么多人批评教育,钱立鸣只得暂时低下头,嘴上认个错又不少块肉,是不是?


    因为有恃无恐,他嘴里说着我错了,话语与眼神里却依然带着浓浓的不屑。


    他的眼神彻底激怒了陶南风。


    她站在陶守信身后,淡淡一笑:“你还真得感谢我挺着大肚子来验收,不然……五楼、六楼走廊栏杆的质量问题谁能发现?”


    钱立鸣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赞美,陡然听到陶南风说有质量问题,顿时就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我们这是示范工程,质量杠杠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就站在楼下这么一看,连五楼、六楼都还没有上去,就敢大言不惭地说有质量问题,简直是可笑!”


    陶守信力挺陶南风,冷声道:“正因为是示范工程,是毛巾厂几百名职工翘首以待的宿舍楼,所以质量就是生命。


    我这个学生莫看年轻,却是农场基建科科长,主导修建了十几个建设项目,经验丰富得很。只需一眼,便能知道哪里有质量问题、哪里有安全隐患。


    如果你们不想出人命,最好还是重视一下,找人来鉴定一下4号楼五、六楼的栏杆。”


    钱立鸣忽然想起一件事,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身后施工队的工长姚勇凑到他耳边,悄悄说:“4号楼五楼、六楼的水泥栏杆当时是仇志那小子进的货,不会是……”


    钱立鸣眼珠一转,嘴硬道:“去啊,你们找人鉴定去。我们施工队规范施工,怕什么!”


    反正栏杆都是预制构件直接安装,实在不行更换就好,也不怕甲方找人鉴定。反正验收嘛,找问题也正常。


    陶南风道:“也不必找旁人鉴定,我来就是。”


    说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抬步向上,很快就到了五楼。


    她健步如飞,身后一群人追得气喘吁吁。陶南风一口气走到五楼的楼层平台,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钱立鸣,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


    钱立鸣竟然看懂了!


    她在嘲笑自己:你连一个挺大肚子的孕妇都跟不上,还好意思让孕妇不进施工现场?


    钱立鸣胸口堵得慌,抬着手指遥遥指向陶南风,有心骂几句吧,她目光凌厉而冷静,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把他就在嘴边的脏话逼了回去。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哼!


    陶南风待所有人都上了五楼,发现脚底的小红点并没有出现,觉得很奇怪。难道只有二楼的楼板施工有问题?


    陶南风一边寻思,一边走到栏杆前,肚子有点大,弯腰不便,她微微下蹲,伸出右手,握住一根栏杆。


    范雅君经常走现场,身体素质比一般女子强健,没想到竟然赶不上陶南风,她喘着粗气站在五楼平台,正看到陶南风右手握住栏杆。


    纤纤秀手、莹白如玉,皓腕似雪、圆润可爱。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秀气的手。


    众人正在疑惑陶南风准备如何鉴定之时,陶南风右手微微使劲。


    手指内扣,一股力道喷涌而出。


    “咔嚓!”一声脆响,栏杆应声而断。


    十几个围观者瞪大了眼睛,同时发出“哦——”的一声。


    钱立鸣的一颗心差点蹦出喉咙口,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陶南风右手拿着断口齐整的栏杆,慢慢站起身来,将断口展示给众人看:“这就是我的鉴定结果,这批预制栏杆是残次品。”


    她的声音轻柔,那是暴风雪来临之前的平静。


    钱立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姑娘怎么敢!她上来一把就折断了栏杆!


    毛巾厂的领导愤怒至极,盯着基建科科长刘红兵便骂:“你们这是搞的什么示范工程,啊?栏杆一碰就断!将来要是职工住进来,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要出人命!你们基建科到底是怎么监督现场的!”


    刘红兵被领导骂,便转过头一把拖住钱立鸣:“你们施工队是怎么回事!怎么进这样的残次品?”


    钱立鸣有些不信邪,弯下腰也想学着陶南风的样子掰一掰。可惜无论他怎么使劲,栏杆动摇不了分毫。


    陶南风笑了:“你那力气不行,连我这个孕妇都不如。”


    今日仇,今日报。


    钱立鸣被她嘲讽得找不到北,一张脸胀得通红,拼命一使劲,却感觉手上一阵刺痛传来,“啊”地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栏杆是方形预制构件,表面很毛糙,被钱立鸣拉拽之下磨破手心表皮,鲜血渗了出来,剧痛不已。


    陶守信看到这番场景,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力气不行,不要逞强。”


    陶南风将栏杆断口展示给众人:“断口平整,呈灰白色,没有按要求添加钢丝,强度不足。五楼、六楼的栏杆是同一批次,全都不合格!”


    陶守信接过半尺长的栏杆仔细察看,一声不吭地交到范雅君手里。


    范雅君看过,再一声不吭地转交到刘红兵手里。


    刘红兵一看,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水泥棍子敲在钱立鸣头上:“你这是什么预制栏杆?一根细钢筋都没有!全是水泥,一点抗拉能力都没有!”


    钱立鸣看着眼前的断裂栏杆,不得不面对现实,垂头丧气地解释道:“这一批预制栏杆是仇志进的货,当时以为是同一批,没想到他以次充好,是我失察,对不起!”


    刘红兵恨恨地骂道:“赶紧整改!”


    毛巾厂领导拍着陶守信的肩膀:“得亏有你这个学生,如果不是她发现问题,后果很严重啊!”


    所有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向陶南风。


    这个孕妇眼光真是厉害得很,站在一楼远远一看,一眼就能发现五楼、六楼栏杆有问题,这本事……简直是神了!


    范雅君脑中闪过陶南风与她一起看现场的画面,当时她也是弯腰将手贴在地面,严肃地提醒地底有软弱土层。


    当时谁相信她?除了陶守信,没有人相信一个二十出头姑娘的判断。


    可是,事实证明陶南风是对的!


    现在又是这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陶南风竟然只用一眼,就能发现力学薄弱点,这是什么本事?


    范雅君从事基建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人异事,今天便遇上了。


    想到这里,范雅君悄悄弯腰,伸出手握住栏杆,微微使劲,除了掌心传来刺痛感,栏杆纹丝不动。


    陶南风看到范雅君的举止,笑着蹲身再掰下一根,像在地里掰玉米一样轻松。她将栏杆递给范雅君:“你力气不够,试着用这个砸一下。”


    范雅君接过栏杆。


    陶南风指着眼前一块红色最集中的区域:“对着这里,狠狠地砸!”


    范雅君依言而行。


    明明还是刚才那冰冷坚硬的水泥栏杆,可是按照陶南风指点敲打下去,便听到一声脆响,栏杆轰然断裂。


    范雅君有些惊喜:我的力气变得这么大了吗?还是这栏杆质量是真不行?


    陶南风微笑道:“我说了的,这栏杆质量太差,我们两个女人都能一拉、一敲就断。”


    钱立鸣垮着一张脸,承受着来自甲方的臭骂。


    “你们是怎么搞的!工程质量就是这样把关的吗?”


    “我要和你们建筑工程管理局反映情况,市里亲自点名的示范工程,就是这样施工的吗?”


    “五楼、六楼的栏杆全部更换!你们自掏腰包,我们一分钱也不出!”


    钱立鸣心知奖金泡了汤,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管理不到位,对不起、对不起。”


    转过头,钱立鸣咬牙骂工长姚勇:“给老子狠狠地查查仇志那小子,让他把吃进去的全给我吐出来!”


    毛巾厂的领导现在没空理睬钱立鸣怎么处理,转过头亲切地看着陶守信。


    “如果不是你这个学生指出问题,恐怕我们谁也看不出来。预制水泥栏杆立在那里,乍一看质量不错,可是谁知道里头连一根钢筋都没有呢?


    陶教授啊,您真是会教育学生,这回你们立了大功!”


    混凝土抗压能力强,便抗拉能力弱。一般栏杆这类混凝土构件内里都会埋置直径4毫米左右的钢丝,以便增加整体强度,避免遭受横向冲击荷载时被破坏。


    施工队的人胆大包天,竟然以次充好,差点混水摸鱼让他们过了关。


    第117章 验收


    听到大家的赞美,陶守信心情很平静。


    他扫了众人一眼:“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她是孕妇!”


    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


    范至诚一直站在黄家发身后,乖乖地当学生,只看不说话。他是第一次参加竣工验收,觉得什么都新鲜。


    看到自己设计出来的建筑稳稳地立在地面之上,真的很有成就感。


    虽说实物没有图画灵动,但看得见摸得着,体量巨大,经历百年风云屹立不倒。


    稳定、庞大、长久。


    这就是建筑的魅力所在。


    他没想到陶南风会承受这么多非议。


    这学期和陶南风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什么流言都没有听到,他知道向北手下留情没有传出去,自此便夹紧尾巴做人,不敢再有半分异动。


    看到陶南风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知道她怀孕,范至诚有那么一丝期待。都说女人母性重,说不定她怀孕生子之后就会疏于学业与工作?


    但陶南风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除了肚子大了一点之外,她正常地上课、完成作业、写生练习、参与读书报告……


    她的眼睛更亮、她的气质更加沉静、她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光辉。


    这种光辉令范至诚汗颜。


    今天看到陶南风被施工队的人嘲笑,范至诚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他第一次认识到女人在职场的弱势,内心生出一种庆幸:他是个男人。


    转眼间陶南风出手似电,迅速翻盘,令钱令鸣吃瘪,范至诚只想说一个字:牛!


    反正他是看不出来栏杆有质量问题的。


    导师黄家发的劝告言犹在耳:你不要和陶南风比,范至诚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内心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拉扯。


    一个说,莫跟她比,你永远都比不上。


    另一个却说,你是男人,有天生的性别优势,再加上绘画功底强,假以时日,怎么就不能和她比?


    范至诚在那里低着头天人交织,耳边却响起毛巾厂领导们的问话。


    “陶教授批评得对!咱们都得谦虚一点,这位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光很独到嘛。”


    陶守信帮女儿回答:“她叫陶南风,今年读研一。”


    “哦,陶……和您一个姓,是不是亲戚?”


    “是,她是我女儿。”


    现场有一刹那安静。


    施工队的人个个哭丧着一张脸。难怪陶守信处处护着陶南风,原来他们是父女。


    钱立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打烂你这张臭嘴!哪个让你多嘴嘲讽孕妇?还当着大教授的面嘲笑他女儿?


    现在好了,把人得罪狠了,指出问题毫不留情。


    栏杆问题暴露,验收泡了汤,大家都得集体返工,头痛啊头痛。


    毛巾厂领导哈哈一笑:“虎父无犬女!陶同学很不错很不错,等下庆功宴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酒。”


    设计院的人认得陶南风,可是甲方领导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果不是陶南风指出安全隐患,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掉得大!


    别说基建科的科长要背锅,主管基建的副厂长也得下课。


    领导这一夸,旁边甲方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水泥栏杆一掰就断、一敲就碎,豆腐渣一样,幸好被陶南风发现。”


    “陶教授是建筑学专家,没想到女儿连结构问题都能迅速发现,一双厉眼好似探照灯!”


    “可不是?4栋总共六层,看过去每层楼的走廊栏杆根本没什么区别,她却能精准发现是五层、六层的问题,太神奇了。”


    “虎父无犬女,看来陶南风将来要接陶大教授的班啊。”


    淹没在赞美声中的陶南风并没有飘飘然,她还在琢磨为什么二楼的楼板会有小红点聚集,而五楼却没有这个情况。


    正听到毛巾厂领导笑眯眯地对她说:“陶同学,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劳烦你再多看几眼,哪里还有问题直接指出来。这五栋宿舍楼是全厂职工的希望,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陶南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正对着她说话的副厂长谢斌,眼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不过因为是隐蔽工程,确认的话比较麻烦。”


    陶南风一开口,钱立鸣的心就一咯噔。她的本事,他算是见识到了。


    钱立鸣将目光转向工地小组长姚勇。


    姚勇忙赌咒发誓:“我们这班人你还不知道吗?这一回施工之前就开了动员大会,奋斗五个月,打造全市最优工程,尤其是隐蔽工程,我都在现场盯着呢。你鼓捣出来的验收单不仅有我、你,还有甲方签字,保证没问题!”


    钱立鸣心中稍安。


    谢斌皱眉问陶南风:“是什么地方有问题,陶同学你只管说!验收之前发现问题,这是好事,至少还能改。如果投入使用出现问题再改,就来不及了。”


    陶南风说:“二楼楼板有问题,我刚才说有危险,就是指的楼板问题。现在荷载小,出不了事。但如果后期使用人数多,垮塌都有可能。”


    这一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领导同志个个惜命得很,慌忙往后撤,连六楼的走廊都不敢站。


    看甲方脚底抹油跑得最快,陶南风觉得有些好笑,提高音量道:“五楼楼板没问题,大家不要慌。”


    范雅君走到她身旁,轻声道:“刚才听你和陶教授轻声交流,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件事?”


    陶南风点点头,与她一起往楼梯口走去。


    一道人影从她俩身后冲过来,带起一阵劲风。


    “小心!”陶守信一声惊呼。


    范雅君还没反应过来,陶南风轻巧巧一转身,避身让开,脚底一勾,来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幸好撞在范至诚后背,这才稳住身形。


    陶守信大声呵斥:“慌什么!这里很安全。”


    来人正是钱立鸣,他神情有些慌张,忙着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个没看清,差点撞到陶同学。”


    陶南风冷哼一声:“刚才嘲讽我一个孕妇害怕危险,不该来凑这个热闹。怎么现在一听说楼板不安全,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钱立鸣无地自容,只得擦着头上的冷汗,生硬的解释:“我,我想先去安排一下,不能让领导们在底下等嘛。”


    范至诚被钱立鸣一撞,那浓重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往日不堪画面涌上来,他面色煞白,手脚开始颤抖。


    陶南风看一眼父亲,用眼神示意他留意范至诚的反应。


    陶守信动了恻隐之心:“范至诚,是不是被他撞闭了气?赶紧休息一下。”


    范至诚抬起眼眸看向陶守信,哑着声音道:“谢谢,我没事。”这个世界,有连场长那样的恶霸,也有陶守信这样温暖的人。


    范雅君有些惊喜地看一眼陶南风:“你的反应好快!”


    陶南风轻笑道:“在农场劳动锻炼出来的。”


    范雅君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陶南风。同为女性,她是怎么活得如此潇洒肆意?是怎么在这个男权社会闯出一片天的?她的爱人真的会支持她奔事业吗?


    范雅君的好奇心渐浓:“等有空,我请你喝下午茶。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当上基建科科长、又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故事吧?我觉得你真的很神奇。”


    “好。”陶南风与她并肩走下楼梯。


    范雅君先前还扶着她胳膊,怕她摔跤。后来看她脚步轻盈、神情放松,便慢慢放开手。


    一群人都围在一楼走廊,仰头看着头顶那块楼板。


    设计院结构组的赵亮与江城建筑学院土木系专家欧阳丞一脸的疑惑,正在热烈的讨论着。


    “每隔三米一道挑梁,挑梁压入墙内,梁上支撑预制平板,我们当初的设计是这样的吧?”


    “对啊,就是这样。”


    “挑梁钢筋配置充分考虑安全系数,不可能有问题。”


    “难道是预制平板又有质量问题?”


    听到最后一句话,钱立鸣忙道:“这一批预制平板是统一从预制板厂采购,我亲自验的货,绝对不会有问题!”


    刘红兵仰头看着板底的挑梁:“没有裂缝,底板平整,看不出来有问题啊……那就奇怪了,难道是梁有问题?”


    钱立鸣道:“这梁是现浇的钢筋混凝土,都是严格按照图纸施工的。这一栋楼统一施工,怎么会只有二楼楼板有问题?”


    一群人吵吵嚷嚷半天没有结果。


    施工方的人忍不住开始产生怀疑。


    “一眼发现栏杆质量问题,我觉得还不算夸张,有经验的老师傅的确能够做得到。可是透过隐蔽工程发现问题,我觉得这就有点不科学了。几个结构工程师都发现不了,她一个小小孕妇竟然能挑出毛病来?”


    欧阳丞将陶守信拉到一旁,指着那底板说:“老陶,你也看到了。梁、板的底面都粉刷一新,表层并没有发现肉眼可见的裂缝,这能有什么问题?你家南风基建经验丰富是不错,但也不能信口开河吧?我们是打对门的邻居,南风也是我看长大的,你不能纵着她任性而为啊。”


    陶守信毫不犹豫站在女儿这一边。


    “目前没有发现裂缝,只是因为没有满荷载使用。一旦投入使用,走廊上人来人往、再加上振动荷载,危险就会降临。你们没有发现问题,并不代表南风是错的,你要学会相信她。”


    姚勇是木工,腰间挂着一串工具。钱立鸣咬着牙,从姚勇腰间拿过一柄蓝柄手锤,再从旁边搬过来一架梯子。


    “我来开凿梁底,要是有问题,检讨、开除、坐牢……都算我的!”


    第118章 验收


    一看钱立鸣这架势,底下人都叫了起来。


    “喂……钱立鸣你在捣什么鬼,凿梁你好歹做点防护措施!”


    “莫冲动、莫冲动,我们商量商量再动手。”


    “陶南风只是说二楼的楼板有安全隐患,到底是梁的问题还是板的问题还不知道呢,你慌什么。”


    钱立鸣感觉今天真是诸事不宜。


    先是嘲讽陶南风这个孕妇被大家批评,接下来是栏杆质量问题被臭骂,一肚子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他也就是个建筑队的普通工程师,毛巾厂职工宿舍项目的现场管理者,他每个月拿的是四十六块五毛钱工资,又不是拿回扣赚大钱的领导,凭什么都骂自己?栏杆问题那是仇志那小子以次充好,和他钱立鸣有什么关系?


    仇志是谁?他是建筑工程局局长的小舅子。


    钱立鸣站在楼梯上,手触动了梁底,他转过头看向站在地面的人。


    仇勇满头是汗,大喊道:“钱工,不要冲动,隐蔽工程验收不是这个流程,你不要冲动!”


    刘红兵皱眉喝斥:“钱立鸣你在搞什么名堂,赶紧下来!就算要开凿也得先形成会议决议,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陶南风却微微一笑:“你开凿那根梁没用,问题不在那里。”


    钱立鸣恨就恨这个可恶的孕妇。就是她,看着好似无害,可是嘴巴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气得人半死。


    钱立鸣立马从楼梯上跳下来,冲到她跟前,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吼叫道:“你说,你说!你一口气说完,哪根梁有问题,哪块板有问题,我保证让你满意!”


    钱立鸣脸庞微黑,体型壮硕,留着板寸头,咬牙切齿的模样显得凶神恶煞。


    陶守信忙将陶南风往身后一拉:“钱立鸣,你做什么!”


    范至诚浑身颤抖,面孔再一次变得煞白。他之所以非要考研出来,就是为逃避这样的男人。他以为进入文化人圈子便不会再遇到蛮不讲理的粗豪汉子,没想到施工队伍里依然有这样的人。


    范至诚将身体往黄家发身后一躲,不敢再看。


    陶南风却半点也不怕。


    她在秀峰山农场与黄兴武等人对抗、带着知青们盖砖瓦房的时候那么艰难,不都一样扛过来了吗?


    陶南风退后半步,指向钱立鸣斜右上方那根梁:“凿那一根吧。”她的声音轻柔低沉,却声线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范至诚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她怎么一点也不怕?她为什么这样勇敢?她怎么就敢笃定是那根梁有问题?!


    陶南风现在已经看得分明,二楼走廊楼板下方的挑梁有问题。每隔几根便有一根梁的顶端有红线萦绕,这显然是危险薄弱之处。


    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只有凿开梁的外皮才能知道。


    钱立鸣听她这么一说,将手中铁锤往姚勇手中一放,耍起了无赖:“你说凿哪根就凿哪根?我凭什么听你的!”


    陶南风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怎么,不敢呐?怕发现问题丢脸?”


    钱立鸣最受不得激将法,当时便吼了一句:“谁怕谁?凿就凿!”


    “等等,我找个东西支撑一下。”陶南风走到工地一角,拿起一根支撑脚手架的钢管。


    好家伙,这一下把范雅君吓得不轻,慌忙跑过来托住钢管:“你是孕妇,怎么能干这种重活?如果腰上带劲伤到了肚子怎么办!”


    钢管太沉,范雅君根本托不住,只得转身喊人:“来个人帮忙啊。”


    范至诚是最年轻的男人,责无旁贷,努力克制着那一份恐惧感,跑到陶南风身边,托住钢管另一头。


    钢管真的很沉,压得范至诚整个人都弯了一张弓。


    范至诚虽然是个男人,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


    他双手拼命使劲,憋足了一口气,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陶南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接过范至诚手中钢管,轻飘飘挽了个花。


    钢管带着风,扫过范至诚脸颊,吓得他向后一退。


    陶南风对范雅君、范至诚说:“放心,我力气大得很。你们看,我爸都不担心。”


    范雅君与范至诚这才注意到陶守信还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


    两人同时嘴巴一窝,发出一声“天呐!大力士!”


    陶南风从范至诚身边走过,还不忘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所以,你别惹我……”


    看着她矫健而行,单手拎着钢管,似古代将军披甲上阵,悍勇杀敌。范至诚从脚底升起一股颤栗感,一直冲到头顶,眼角一抹胭脂色晕染开来,艳丽无匹。


    范至诚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极致力量的崇拜,是对上位者的仰望。


    他一直以为,被连场长折磨了这么多年,他就像那落在泥土中的花瓣,被人踩过无数脚,身体早已脏污得如同一块破抹布。


    像他这样的人,只配一个人躲在阴暗角落里发酵,不配对女人生出任何遐想。


    可是今天,他的身体忽然被唤醒,生出那一丝怯弱的企盼——哪怕只是守在她身边,看她远走,也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范雅君站在他身边,喃喃道:“她真勇敢,是不是?”


    范至诚点头:“是!”


    范雅君道:“能够和她成为同学,很幸运吧?”


    范至诚想到自己因为嫉妒而对陶南风所做过的事,脸一红,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声道:“非常幸运。”


    如果现在改邪归正,不知道陶南风会不会对自己印象好一点,允许自己追随左右?


    他这番心思,陶南风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在一群人的注目中,陶南风单手执钢管走到走廊处,右手微动,钢管便由横放变成直立。


    顺着眼前绿线指引,陶南风将钢管往梁底一撑。


    “好,你可以开凿挑梁了。”


    钱立鸣被她得笑了起来:“哈哈!儿戏、儿戏!没想到我钱立鸣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孕妇,今天真是开了眼!”


    结构专家欧阳丞与赵亮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欧阳丞强忍住脸上的笑意,点头道:“理论上来说,陶南风这样做是对的。”就是动作太过利索,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赵亮也咳嗽一声:“撑住悬挑部分,简单开凿应该没有问题,钱工你可以开始了。”


    赶鸭子上架,不开始也不行了。


    钱立鸣只得再一次拿起铁锤,爬到梯子上,抬起头开始挥舞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开表面抹灰层。


    抹灰层剥落,扑簌簌掉了一地的灰渣。


    陶守信担心女儿被灰迷了眼,关心地看了她一眼:“退后些,免得呛着。”


    陶南风听话地后退两步。


    范雅君站在她身边问:“你有信心?”


    陶南风点点头:“是。”


    范雅君好奇地继续追问:“梁面平整光洁,一丝裂缝都没有,你怎么就能判断这根梁有问题?”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陶南风只能避重就轻:“我从小便力气大,对物体的振动非常敏感,刚刚走上楼板就能感觉到振动频率异常,这算是一种天赋吧。”


    天赋?范雅君羡慕得满脸放光。


    “你真幸运!这样的天赋在基建领域一定能大放异彩!”


    范至诚在一旁听到,激动得不能自已。果然是天选之子,具备这样的天赋谁能与她为敌?不愧自己崇拜的人,不愧是自己决定追随的人!


    范至诚的目光太过灼热,陶南风转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范至诚讨好地奉上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即低眉敛目,不敢再看。陶南风觉得他的反应与平时大相径庭,瞅过一眼便没再理会。


    当梁底抹灰层砸开,上部十几条自上而下短而细密的裂纹出现在众人眼前。


    “啊!”一阵惊呼。


    顾不得粉尘飞扬,欧阳丞走到一楼走廊,抬头看向这裂纹,非常笃定地说。


    “挑梁钢筋有问题,明显上部弯矩过大,承受不住。我设计的我记得,上部三根直径20的钢筋,我反复测算过,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赵亮也肯定地点头,对身边的人解释道:“挑梁上部受拉,所以受力钢筋在上部,但现在裂纹这么多,代表上部钢筋不足以抵抗拉力,强度不够……或者,数量不对、直径不对。”


    钱立鸣也傻了眼,站在梯子上看向站在底下的姚勇,眼神有些呆滞,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他脚下一软,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姚勇慌忙扶住,大喊道:“小心!”


    陶南风在一旁看着手痒,只可惜现在怀孕,不能亲自上阵,不然一锤子下去,梁就能砸得露出钢筋。看钱立鸣那磨磨唧唧的样儿,半天都只锤破层油皮。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低头轻声道:“不许动手。”


    陶南风嘻嘻一笑,转了转手腕:“知道了,陶老师。这里施工队的人多得很,哪里轮得到我出手。”


    裂纹一出现,结构专家们立马就发现症结所在。等到小心凿开表层混凝土块,将所有钢筋都露出来时,问题便找到了。


    施工队的钢筋工在放钢筋的时候,看图纸不仔细,把上部、下部钢筋位置调换,这才导致出现上部强度不足的问题。


    只要二楼走廊多走十几个人,楼板就会垮塌的危险!


    钱立鸣知道大事不妙,抱着脑袋蹲在走廊,一头一脸的白灰,一声不吭。


    毛巾厂的人全都心有余悸,对陶南风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给她拱手作揖:“拜托拜托,再帮我们看一看,哪里还有问题?”


    陶南风一战成名。


    第119章 收录机


    毛巾厂职工宿舍验收没有通过,施工局被市里点名批评,责令迅速整改。


    陶南风一战成名,成为施工队害怕的人,再无人敢小觑。


    钱立鸣见到陶南风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一句歪话都不敢再讲。就怕多说一句话,惹得这位姑奶奶不高兴,她再挑出什么施工质量问题,他就不用活了。


    欧阳丞与赵亮等人在商量如何进行补救,陶南风这回聪明地没有说什么,症结都找到了,正是结构专家亮相的时候,不能事事都自己出风头。


    该强势的时候强势,该低调的时候低调,这样收放自如的陶南风,让陶守信十分欣慰。


    回到家,陶守信嘴角一直带着笑,这让向北有些好奇,问道:“今天你们验收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爸今天这么开心。”


    陶守信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一说,听得梁银珍直呼阿弥陀佛:“唉呀,幸好我家南风争气,不然还真被那施工队的人欺负了。”


    向北在一旁点点头:“世间事情就是这样,你强他便弱,你弱他便强。”


    院子里的枇杷已经结果,虽说个头不大,但黄澄澄的挂在枝头看着十分诱人。陶南风接过梁银珍递来的枇杷咬一口,酸酸甜甜水分足,眯了眯眼:“好吃!”


    向北知道她喜欢吃,采了一大捧放在堂屋桌面。梁银珍嘴里念叨着:酸儿辣女,南风这一胎看来是个儿子。


    向北怕母亲重男轻女,便故意说:“人家都说怀的如果是女儿,妈妈都会变漂亮,我看是个女儿。”


    梁银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和我唱反调?你们只生一个,孙子孙女我都喜欢。你看南风的体态,从背后看像没怀孕的一样,肯定是儿子。你是男人你不懂,我怀了三个孩子,有经验得很。”


    向北一听顿时发现问题:“三个?”


    梁银珍面色微变,眼帘低垂:“就你非要和我抬扛,我的意思是,我怀了三个儿子,有经验得很。”


    向家四个孩子,向东、向南、向北、向茜,三子一女。梁银珍是个非常慈祥有爱的母亲,她不会混淆孩子与儿子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何况,梁银珍眼角抽动、眼神游离,显然心中有事。


    向北有着侦察兵的敏锐,心中生疑,可是看母亲脸色不对,便没有再追问。或许这是一段令母亲痛苦的往事,何必多问多说。


    父母对自己恩情似海,尊重关爱,就算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打紧?


    到了晚上,向北抱着陶南风的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南风,如果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陶南风怀孕之后更加感性,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倾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轻声道:“为什么要不高兴呢?生恩、养恩一样深重,妈妈对你、对我照顾得周周到到,恨不得倾尽所有,这样的爱已经超越了血脉情感,我非常非常敬重她。”


    向北将下巴贴在陶南风的头顶,缓缓摩挲着。能够拥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她肚子里怀着两人爱情结晶,人生圆满,再无遗憾。


    “我猜想啊,我父母生养三个孩子都没有保住,在那个战乱的时代,这份丧子之痛一定非常非常沉重。他们收养我,将我抚养长大,是我的幸运,今后我们一起孝顺他们。”


    陶南风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我现在做了母亲,每天感受到孩子在腹中抬腿踢脚,就有一种血脉相牵的幸福感。只要想想要与他分离,都会痛得没办法呼吸,真的没办法相像当年妈妈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去世的痛苦。妈的过去那么苦,我们一定要对她好一点。”


    陶南风知道梁银珍喜欢孩子,现在她怀孕之后母性渐浓,更能理解她的丧子之痛。不管向北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她都只认梁银珍这个婆婆。


    向北道:“现在我们有钱了,也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要不要买一点送给她?”


    陶南风提了一个建议:“明天星期天,我们带妈妈去逛商店吧?”


    结果第二天,刚说去商店买东西,梁银珍便摆手:“不去不去,大城市的百货商店人太多,我看着头晕,还是在家里养鸡种菜做饭心里舒坦。南风怀孕了,也别去那人多的地方,碰了撞了都不好。”


    向北只得苦笑。


    梁银珍想了想,说:“你们要是真想买东西,就买台收音机给我吧。我那天在村长家里看到,里头有人唱戏、说评书,热闹得很。”


    听到这里,向北在心中暗自说了一声惭愧。


    一台收音机147块,普通家庭买不起,可现在他赚了钱,这点钱根本不是事儿,怎么就没有想到要买一台呢?


    陶守信与陶南风在大学忙碌,获取信息的渠道多,平时看书读报的时间多,没有想过买收音机。向北每天在批发部、香烟销售点跑,总在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生活很充实。


    可是梁银珍与向永福不一样,他们俩守在一方小院忙家务,在院后村认识的人不多,娱乐活动有限。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团聚,听大家说外面发生的事情。


    换位思考一下,窝在家中的梁银珍与向永福有些孤独。


    向北忙道:“好,我马上就去弄工业票、买收音机。”


    过了两天,向北抱着一台大大的收录两用机。全波段调频收音机,中央有一个放置磁带的位置,两侧分别是银色大喇叭。


    还有几盒最新版本的磁带,京都广播电视服务公司发行的相声磁带、□□金曲,还有空白录音磁带。


    梁银珍一看到银白色的大方盒子,双眼放光,稀罕地摸了摸:“这是收音机?和王村长的不一样啊。”


    向北笑道:“王村长家那个是红灯牌收音机,咱这个是最新的收录机,高级多了。”这可是79年全国最时髦的电子产品,价格也很高级。


    梁银珍看着向北示范,将一盒磁带放进中间卡位,按下按钮,“咔咔”声响之后,“呲呲”电流之音传来。


    然后便响起了音乐前奏。


    梁银珍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神奇的方盒子,听到里面的曲艺节目,赶紧拖了一把椅子,招呼向永福坐下。


    老俩口像孩子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收录机旁边,竖起耳朵听相声。


    “哈哈哈哈……”梁银珍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向永福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等他们听完相声,磁带“咔!”地一声跳了出来。


    吓得梁银珍叫了起来:“向北,向北,这个什么机坏了,不出声了。”


    向北耐心地教母亲如何使用磁带,反复不断地重复着停止、播放、换面的过程。梁银珍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上了手,玩得不亦乐乎。


    向永福学新东西慢一点,半天也没搞懂,只知道坐在旁边喊:“没有了,快翻面、翻面……”


    向北再教母亲调频收音,选择自己喜欢的频道收听。


    梁银珍欢喜得合不拢嘴,一整天都在鼓捣收录机。一会听评书、一会听相声、一会听音乐,整个屋子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梁银珍如此快乐,冲着向北呶呶嘴,巧笑嫣然:“你这份礼物送得好,你看爸妈多高兴。”


    向北却有些内疚:“唉,先前也没想到爸妈来到新环境会觉得孤单,幸好妈自己说了要什么。这不,家里多台收录机就热闹多了。”


    过得几天,陶南风的肚子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开始鼓胀了起来。


    五个月之前,她体态轻盈、姿态端正,从身后看根本不觉得怀孕。满了五个月之后,就突然大了许多,这让梁银珍有些担忧。


    “平时吃得也没很多啊,怎么就突然大了起来?”


    七十年代产检很简单,也没有B超这些医疗设备,更没有产妇建档建卡制度。陶南风身体一向健康,学习也很忙,除了第一次抽血确认怀孕之后,她根本就没有动过去医院的念头。


    现在看这肚子越来越大,才一个星期低头就能看到突出的腹部,肚脐眼都快抹平了,肚脐下方的肌肉开始出现细密的白色纹路,陶南风这才有些担心起来。


    按理说,胎儿不应该长得这么快吧?


    陶南风将梁银珍拉到房间,掀起衣服给她看:“妈,你看我这肚子,怎么底下突然长斑纹了?是不是有点吓人?”


    梁银珍摸了摸她的肚子,温柔地安慰道:“这是妊娠纹,女人怀孩子在后期,因为肚子长得太快,拉伸得太厉害,就会出现这样白色的纹路。不怕不怕,每个妈妈都会长这样的纹。等下我取点菜籽油来,帮你按摩一下,会缓解的。”


    陶南风一听便明白过来,这是胎儿生长过快,腹部肌肉拉伸过度,皮肤纤维断裂造成的损伤,她皱眉问道:“妈,那你以前长妊娠纹是怀孕几个月的时候?”


    梁银珍看她神情有些紧张,忙道:“有早有晚,一般都是5、6个月开始长,你现在怀孕六个月,正是孩子长个子的时候,肚子大得快是正常的。”


    她想了想,再一次抚摸了一下陶南风的肚子:“你这个星期肚子长得快,的确很明显,你要是不放心,就去医院看一看。问问医生,要不要禁嘴,要不要控制体重?我虽然有经验,但肯定没有大城市的医生专业。”


    陶南风想了想,点点头:“行,那我去医院看看,图个安心吧。”


    第120章 产检


    陶南风请了半天假,向北陪她去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挂号问诊。


    从公交车下来,到医院还得走七、八分钟的路。


    六月份的江城已经开始炎热,阳光底下晒得人头昏眼花。


    陶南风现在长胖了不少,有几分珠圆玉润,穿件圆领的碎花长裙依然觉得热,额头上的汗水打湿了碎发,散乱地粘在鬓边。


    往日的陶南风寒暑不侵,即使是夏日炎炎也自有一番清凉无汗的悠然。可是怀孕却改变了她的体质,让她内火旺,多汗、怕热。


    向北看着心疼不已,一只手从包里拿出宽边太阳帽帮陶南风戴上,另一只手拿把蒲扇摇动着,引来旁人侧目。


    女人羡慕:“你看那个男的,把她老婆照顾得真好。”


    男人鄙视:“男人帮女人打扇?呸!真丢我们男人的脸。”


    向北从来都不是个在意旁人眼光的人,自顾自地摇着蒲扇,陪陶南风慢慢地走着。


    凉风习习,陶南风终于喘匀了一口气。


    向北说:“咱们买车吧,你出门要挤公交车,太辛苦了。”


    陶南风“咦?”了一声,“个人允许买车吗?”


    向北笑了笑:“不允许,不过单位可以买。香烟批发部是秀峰卷烟厂在江城设的办事点,我买一辆旧车挂在农场名下,操作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陶南风知道向北有驾照,驾驶技术高超,抬头看看那火辣辣的太阳,灿然一笑:“好,买吧!这样你平时送货也轻松一点。”


    两个人轻描淡写地定下买车的计划。向北的香烟批发部赚钱的速度太过惊人,陶南风第一次知道原来做生意这么赚钱。


    先前一天拿货量为一百盒左右,后来随着销售点铺开,从江城到周边城市,每天的供货量从一百盒到两百再到三百……


    存折上的数额已经有一万多块钱。


    存款破万!这可是在七十年代,一个鸡蛋一分钱、一包香烟两毛八的时代。


    买一台旧车,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来到医院,挂号看病,医生听完陶南风的描述,打量着她的肚子,示意向北在外面等待,将陶南风带到诊室后面。


    陶南风有些紧张:“医生,我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吧?”


    女医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指了指病床:“你躺下,把裙子撩起来,我检查一下。”


    陶南风越发地忐忑起来。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正常饮食、上课、完成作业,伏案工作比较多,不会是对孩子生长有影响吧?上次在施工现场耍了把钢管,不会拉伤了孩子吧?


    医生看她抿着唇一脸的担忧,轻柔说道:“你别怕,就是正常的产检。你还年轻,怀孕24周以上胎儿生长迅速是正常的。”


    陶南风这才安下心来,安静地等待着医生的触诊。


    测量腹围的时候,医生看一眼皮尺,叹了一句:“这个腹围,是比较大。”


    陶南风平日行事干净利落,在基建现场杀伐果断,今天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之上却一颗心忽上忽下,感觉情绪完全被医生的话影响。


    “大?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有问题?”


    医生起身,拿出一个钟型听诊器,和一般的圆盘形听诊器不同,这种听诊器像个小小的钟,有个喇叭口。医生将听诊器放在陶南风的肚脐之下,认真倾听着。


    一边听,一边缓缓移动。


    陶南风屏住呼吸,不敢稍有异动。诊室越来越安静,静得陶南风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站在诊室外的向北等了半天没见到陶南风出来,有些紧张。


    凑近门上的亮子,伸长脑袋往里头探查。白色的屏风挡住,什么也没有看到。


    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在说些什么,可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漏出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进去二十几分钟了,人来没有出来?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吧?


    向北颓然靠在墙边,恨不得捶自己几下。女人怀孕生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定期带南风来检查?这都六个月了,感觉肚子长得太快,还是母亲提醒自己才带南风过来。


    失职啊!


    不能因为南风懂事就不主动关心,不能因为南风能干就以为她事事都可以自己搞定。她是个女人,是自己的爱人,是孩子的母亲,她也会担忧、会害怕、会觉得劳累。


    向北的脸色越来越白,旁边有病人家属看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议论着。


    “你看那个男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站在妇产科门口一脸的悲伤,不会是她老婆孩子有问题吧?”


    “你们这些男人啊,平时只晓得自己快活,从来不关心妻儿老小。非要等到出事了才知道难过,唉!”


    这些话更加刺激到向北,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痛苦里无以复加。


    如果南风有什么事,怎么办?如果孩子有什么事,怎么办?


    眼前一片黑暗,向北根本无法相像这种可能。他死死地咬住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南风还在里面检查,一切都没有定论,不要自己吓自己。


    忐忑中,“吱呀……”一声轻响,诊室的门打开了。


    陶南风走出来,脸上悲喜未知。


    向北感觉脚有些发软,但意志力让他打叠起精神,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在走廊长椅上。


    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陶南风,一脸的祈求:“怎么样?”


    陶南风与他目光交缠,看懂了他的担忧与焦灼,抬手在他头顶短发轻轻揉了揉,微微启唇,说出来话每个字向北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却一头雾水。


    “将来,可能要辛苦你和妈妈了。”


    向北的心一抖,张大嘴一脸懞:“辛苦……说什么辛苦?你,你和孩子都还好吧?”


    陶南风不忍看他担忧,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孩子……得说是孩子们。”


    孩子们?向北霍地站了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陶南风,声音颤抖:“两,两个?”


    陶南风点点头。


    刚才医生认真听完胎心音,严肃地告诉她:“是双胎,有两个清晰有力的胎心音。孩子很健康,不过双胞胎会消耗大量母体的营养、体力、精力,你要有思想准备……”


    医生叭啦叭啦讲了一大堆,陶南风如在梦中。


    她的肚子里有两个孩子?难怪她胃口这么好,难怪最近肚子长得这么快,难怪她每天睡眠总觉得不够。


    原来她肚子里有两个孩子!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陶南风有些头晕,看到向北一脸被重磅消息砸得昏头昏脑的模样,陶南风笑了起来。


    笑容温柔而缱绻,美得似荷塘月色下一朵盛开的芙蕖。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中心的花蕊泛着金光。


    向北一把将她抱住,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谢谢!谢谢!”


    谢谢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谢谢你,愿意承受生育之苦;谢谢你,愿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夫妻俩紧紧拥抱,从低落到高昂,情绪的波动令两人觉得只有相互依偎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护士从诊室出来:“陶南风,陶南风的家属在吗?”


    向北放开陶南风,让她坐在椅中等候,自己则快步跑到护士跟前:“在,我在。”


    护士将一份油印册子交给向北,非常严肃地嘱咐:“这是我们医院妇产科自编的《孕妇手册》,你爱人怀的是双胞胎,一定记得一个月过来检查一次,平时也要多多休息,注意营养,你是她爱人,哪怕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关心爱护她。”


    护士说一句,向北便点一下头。


    等她说完,向北感激地捧着册子:“多谢。”


    护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态度良好,面色稍霁:“女人怀孕非常辛苦,你们男人也不能坐享其成。”


    向北连连点头:“是是是。”


    回去的路上,向北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紧紧护着陶南风。公交车上人虽多,但有人让座,陶南风坐着,向北伸展双臂在她身体前方围合出一个空间。下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胳膊,紧张地看着她脚掌落地,生怕她被颠到。


    陶南风现在倒是情绪平静,接受了肚子里有两个娃娃的事实。


    怀孕生子要占据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对学业、事业都会有影响。父亲说只生一胎的时候,陶南风是认可的。


    只是有时候看到梁银珍那么喜欢孩子,那么想要家中热闹,陶南风又有些心软,不忍心让这个一直关爱自己的长辈失望。


    现在好了,一口气生两个,两全其美。


    向北既欢喜、又担心。欢喜的是他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担心的是双胞胎生养艰难,哪怕有父母、自己照顾,还是会耗费南风不少精力。


    回到家中,梁银珍急忙忙迎上前,端详着陶南风的脸色:“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有没有要注意的地方?”


    向北将陶南风扶到堂屋太师椅中坐下,这才转头看向母亲,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声道:“南风怀的是双胎!”


    双胎?梁银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连忙奔到陶南风身边,欣喜万分地触了触她突起的肚子,眼中泪光闪动,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了一句:“真好!”


    待到陶守信下班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喜忧参半。


    向北知道岳父在担心什么,忙拿出那本《孕妇手册》保证:“爸您放心,我会严格按照书上写的做,每个月产检一次,提前入院生产,绝对不会让南风有事的。另外,我打算借农场的名义买辆旧车,这样平时送南风去医院也方便一些。”


    梁银珍在一旁说:“大城市、大医院,咱不怕啊。两个孩子……那先前我准备的包被、尿片、小衣服还不够,得再去扯点棉布来做。”


    她瞧一眼向永福,难得地指挥起丈夫来:“你也莫偷闲,一口气有两个小孙子这是多少都盼不来的福气。你别折腾那篾活了,赶紧找人来打两个摇窝来。”


    向永福连连点头:“好好好。”


    陶守信慢慢定下心神,心疼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南风啊,要辛苦你了。”


    陶南风笑眯眯地说:“爸,一个孩子叫向陶然,还有一个叫什么?”


    陶守信一听,“啊”了一声往书房而去,再一次取出那张写满名字的纸,递到陶南风面前:“还有不少备选方案,那你再选一个?”


    所有人都凑到那张纸前。


    梁银珍和向永福不识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陶南风:“你再挑一个。”


    陶南风指着一行字,微笑道:“一个姓陶、一个姓向,又得有双生子的味道,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庭芝、庭玉。


    芝兰玉树生庭阶,寓意家中子弟像芝兰玉树那样,做高品质、高品位、有气节的人。这名字宜男宜女,再适合不过。


    向永福一直记得提亲时的承诺,在一旁提醒:“老大姓陶,老二姓向。”陶守信说:“男孩姓向,女孩姓陶。”


    两亲家相视一笑。


    陶庭芝、向庭玉,虽说不同姓,却一看就是双生子。


    众人一起点头:“好,那就定这两个名字吧。”


    按照农村的规矩,生双胎得坐双月子,梁银珍怕家里喂的鸡不够吃,到院后村几家喂鸡的农户再买了七、八只,竹林里拦上一张网,散养了二十几只鸡。


    向永福重拾篾匠的活计,编了两个婴儿摇篮,精致秀气。


    向北对陶南风呵护备至,每天接进送出,等六月份考试一过,陶南风便在家中安心养胎。


    这一天,陶守信回到家中,看着女儿的大肚子犹豫了一下:“南风,范雅君有事找你,你见不见她?”


    作者有话说:


    来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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