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的岁月注定不值一提,时间成河,连流动时都起不了波澜,又有什么好纪念。
搭上温栩这条船后,扪心自问,多了许多新鲜的事,若真要谈,成涓也能说上好久。但她不愿意聊,她没跟任何人提她跟温栩的事。
家人不可能知道,其他人更不必提,温栩在多数人眼里,只是她的老板。
但那份额外照顾给得太多,进进出出总有被人撞见的时候,温栩又不肯收敛,她的地盘,难道她还要避让别人吗?
所以偶有流言蜚语,成涓听见就当没听见,反正但凡想在这工作,不会有人不识趣地到她面前来瞎讲。
关于她跟温栩的一切,成涓不愿做总结或回忆,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好得似乎跟柳成涓这三个字没了关系。
每回跟温栩在一起,就像坠入一场迷离的梦境,她像在扮演另一个角色,而非她自己。
那个角色在含蓄地热烈着,溺于声色犬马,为枕边人的一言一行和一颦一蹙而心悸和欣然。
而抽离之后,柳成涓却是个端方谨慎的人,像凭空从哪借来了五年活过,沉稳地过分。
看不惯她这样,温栩偏要问两句臊人的话,问她喜欢在哪个位置。
上面还是下面。
成涓裹上睡袍,一边收拾整理,一边好声地回:“都行。”
她的语气不是敷衍,认真答题,她的确都可以,只要温栩喜欢,她就愿意做。床榻之间无非那些事,也没有把人难得无从下手的项目,所以,她都可以配合。
但温栩并不感念她的体贴,因为那里头没有感情,只有技巧。
她跟上班似的,好学且勤奋,懂得讨老板开心,但目的是为了背后的薪资。谁也不会欠到说“我爱上班”。
于是无论温存多少回,两人的关系都在原地,像静滞不动的潭水。偶尔沸腾一会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谁也不在意,成涓是个合格的欠债人,不以不还钱和摆大爷的款为荣。
而温栩是个有良心的资本家,在压榨人上很有分寸,有商有量。
一笔可以带过的生活便不赘述,让成涓感觉到日子有了愉快的波澜,是盛栖联系她那天。
她看到好友申请时,高兴得当场便笑了出来。
温栩很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好奇:“什么喜事?”
她穿着成涓的睡衣,昨晚临时起意开车过来。开门之前,成涓正打算睡觉,但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不耐烦,客气礼貌地喊了句:“温总。”
温栩嫣然一笑,“愿意加班吗?”
她这玩笑的尺度在成涓那就算过了,成涓没回她,转意了话题:“要吃夜宵吗?还是直接睡觉?”
温栩本来以为抓她加班,她面上不显露,心里肯定不乐意,大概会敷衍自己。结果洗漱后到床上,灯一关,腰都快被她折断了。
她比平时还勤恳,温栩在颠簸里听她正正经经地说:“我一直愿意无偿加班。”
这句话莫名要了温栩的命,倏然偏头咬住枕角,借以抵消强烈的腾升和跌落感。
成涓把那一块棉布轻轻扯出去,“温总,可以咬我。”
此刻,温栩散漫慵懒,没什么力气地坐在椅子里,正吃成涓做的早餐。见到成涓笑得舒心,她也跟着笑。
成涓跟她说:“一个失联几年的朋友联系了我。”
“借钱吗?”温栩嘴欠,开了句玩笑。
通常来说,许久不联系的人突然找上门,多半没好事,不是就是骗。所以她暂时忘记了成涓方才的喜悦,没动脑子打趣了一句。
她开自己的玩笑都可以,但她这样说盛栖,成涓不悦,微沉了脸,“不是。”盛栖不仅不为借钱,反而,她欠盛栖的五千块终于能还了。但她不想跟温栩说这些,也怕说出去,温栩觉得她到处借钱,到时候再引出不必要的怀疑。
她骤然冷下的脸让温栩意识到了,这句玩笑在别人那开得,跟成涓不行。
她们俩就是因为借钱绑在一起。
她觉得有意思,因为她是享受者,她有的是钱,玩得起也放得开。而成涓未必,成涓陪她又不为了好玩。
欠的钱还没还上,她大概愁得要死。
那无偿加班和此时丰盛的早餐,与她温栩的关系大吗?换个人当时给柳成涓钱,她照样能够伺候别人。
这样一想,温栩的脸色也变得难看,嘴里的食物没了味道。
两个人各自沉闷,谁也没有哄谁的意思,都没义务。
温栩还想着吃过早饭再继续睡,今天就在这玩了,眼下没了兴致,放下筷子,抽纸巾边擦嘴边进房间换衣服。
穿戴整齐后,没跟成涓打招呼,转了场子玩。
少了一桩公事,成涓松一口气,将家里收拾一遍,枕套和被单扔进洗衣机,开始工作。
表面上看,把温栩哄开心最重要,那位挥金如土,眼睛一弯,就有奖赏。但她心里有数,把时间放在提升自我上更有价值。
自己的东西跑不掉,别人赏的迟早会丢。
那次连口角之争都不算的事件之后,温栩对她态度淡了,只剩下工作交流。
整个月温栩只喊她出去一次,还是第一晚那家酒店,成涓忍着心里的介怀公事公办。她认真投入,温栩安静享受。
结束后温栩接了个电话,她也懒得躲开,只是下床坐在桌边,边接听,边开了瓶水喝。
成涓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但她究竟不能闭上耳朵,风流话就轻巧地钻进她的耳朵。
“今晚不行,别闹,明晚陪你。”
“现在在家,休息了啊,不想再出门……当然一个人了。”
“哦,你生日要到了。想要什么?呵,太贪心。”
她语气宠溺,轻而柔。成涓想到,她逗家里的猫狗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嗯,她逗自己的时候也是。
挂上电话,温栩脸上的笑敛下,想了下问成涓:“你生日也快到了吧,你想要什么?”
不贪她的礼物,成涓摇头,“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人家都恨不得列个清单宰我,你怎么什么都不想要?”温栩不禁纳闷。
但不是真的想问出个所以然,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柳成涓,清楚人家就是个物欲不高的女孩子。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成涓不同,为什么柳成涓不会变?
在吃过苦,见惯了繁华后,还能本分地守住她自己的底线。
她明明知道,自己多给她些,她就能轻松些。她那一家子,母亲病弱,父亲年迈,弟弟不成器,妹妹年纪还小,往后都是负担。
她为什么从来不?像那些年轻的,知道自己很迷人的女孩一样,大胆地索要礼物。
她不仅不,她还在一笔笔地攒,要把那笔钱还给自己。
起初觉得好玩,但现在温栩不再没心没肺,几年下来,她跟柳成涓算熟人了。既然是熟人,她就要替人家考虑,所以她开始困惑。
柳成涓不笨,也不是傲得玩不下腰的性格,偶尔她提些过分的要求,成涓都愿意。
但为什么在钱上面,她想不开呢,只要她哄一哄,温栩完全可以装出人傻钱多的样子来给她骗一骗。
毕竟是熟人嘛。
成涓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是思考,若是拒绝,八成会扫她的兴,她又不高兴。于是按最简单的来,“你送她什么,给我捎份一样的就好,若是太贵,换成平价的就好。”
不争不抢,真是体贴。
温栩以为她在试探,眯了眼睛:“你知道她是谁?”
成涓双眉微皱,不解地看她眼:“我怎么会知道?”
温栩身边的朋友、情人换得勤,她没渠道一一了解,也不高兴花心思记无关紧要的人。
“只是听到你说要送人礼物,如果你也打算送我,一起买更方便。”
一起买,当自己搞批发的是吗,吃饱了撑的天天买礼物送人。
温栩没再跟她说话,大煞风景,不如不理。
成涓在沉默里想,温栩如果真心喜欢那个女人也好,能将她的注意力转意。现在是一个月一见,她自在了许多。
往后或许变成两个月一次,半年一次,又或许直接就分开了。
幻想总是很美好,但温栩对他人的新鲜劲似乎过去得特别快,后来就再没听她接过相关电话。
生日那天,中午温栩陪她过,晚上下班将她送到了乡下家里。
她特意将车窗摇下,让人看见她是个女的,“几步路,你自己走吧,我回去了。”
成涓说:“开车小心。”
她点头:“明早我来接你。”
“不用。”
“没事,这边不方便,我可不想你去挤大巴。”
家里晚饭做好了,蛋糕是成涓拎回来的,一家五口在温馨氛围里感觉到了弥足珍贵的快乐。
问起谁送她回来,她说是她老板,刚好来乡下办事,带她一程。家里人深信不疑。
成涓想,比起钱能买到的东西,温栩愿意在下班后驱车一个半小时送她赶到家吃晚饭才是最好的礼物。
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她坚固的防线好像缺了一小块,一些她没意识到的物质往里填充。
她开始愿意多琢磨温栩了,在卧室以外的地方。但很不幸的是,她对温栩不感兴趣时,她过得还算舒心。等她往里细究,她常常会心情低落。
这现象很奇怪,她反思了下,胡思乱想会导致内耗,她本就不该关注温栩。
于是她强迫自己收回不必要的心思。
有回温栩在她面前拒绝了别的局,她暗自失望,因为如果温栩现在离开,她就能过一个相对轻松的夜晚。
而不必在贪念这种温暖与强迫自己冷静之间挣扎。
温栩一眼看破:“我留下,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啊?”
“不是。”成涓撒谎,她不得不撒谎,因为不想温栩生气。
但她撒谎被识破,温栩也要生气。那天晚上,温栩折腾人的手段一点也没藏着,在她身上用了个遍。
最后她用示弱的声音说:“温总,我想睡觉。”
温栩就不再罚她了。
成涓那时候犯困,但意识活跃起来,她发现她甚至不用撒娇,不用讨好。无论她说什么,温栩都会听她的,会照做。
怎么会?
她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闲心,睁开眼,“忽然想喝酸奶。”
温栩奇怪她明明困了又要喝东西,但没多讲,“等着。”
披上衣服去冰箱里拿,回来时说:“还好我晚上忍住嘴馋,没都喝了,不然只能临时下单。”
霎时的开心就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迅速变成一大块黑幕,将她笼罩起来。
答应陪温栩那天,成涓都没有这样恐惧。
而那时,看着温栩掀开被子下床,说那句“等着”时,成涓明明白白地觉得恐惧。
她的角色突然滑稽了起来,怎么,就因为别人在睡前去帮她拿罐酸奶,她就要感恩戴德吗?她还不至于这样缺爱。
可是她这样损自己也没用,人是复杂的,不可控的。
毕业第二年的秋天,成涓的妈妈去世了,毫无预兆。又或许有预兆,但都在瞒着她,大家都知道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不愿她再烦神了。
支撑她的柱子遽然少了一根,成涓消沉得走不出来,一切变得索然无味。
她妈妈这几十年的强撑,到底是为什么,如果人一定要这样活,是不是太残忍了。
还算残忍都是他们这种人的,温栩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请假了,没去上班。
在此期间,温栩没有打扰她,只是慰问一番。
她知道温栩是识相的,能欺负人时才可劲地欺负,任性又幼稚。但这种时候,她不会来找存在感,知道没人惯她。
一个星期后,成涓回到工作室,颇有几分行尸走肉的味道。
温栩想安慰她,被她拒绝了,此后没再找过她,她亦不去主动。
母亲的去世对她而言是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她决定换工作了。
离开温栩的庇佑,不再寻求稳和安定,她想要闯一闯。
她提要求时,温栩丝毫不惊讶,表情几乎在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成涓看得绝望,她不想要温栩这样对她,哪怕温栩冷淡地说“你凭什么离开,我不允许”都会让她好过。
可是温栩愿意听她的,温栩这个混蛋还要装温柔,她不如不温柔。
越是这样,她越要走。
温栩嘴上欠:“工资开少了,还是压力大了?有商量的余地吧,我记得咱俩关系很好。”
“都不是。”成涓一板一眼地说:“我需要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能永远靠你。”
这话让温栩笑容都没了:“柳成涓,你在跟我说结束吗?”
成涓茫然。
温栩戳穿:“当初你找我借钱就是为了你妈,现在她不在了,你很难过,恐怕你也不想继续敷衍我了。”
她没想到那里,成涓摇头:“欠的钱和情分,不会因为我妈去世而不存在,我不会忘恩负义。亲朋们的钱会还完,你的也会。”
“忘恩负义……”温栩重复,感慨,“你对自己的道德要求真高。”
成涓不理温栩的冷嘲热讽,“以后你如果想,我还是会陪你。”
温栩叹服她的契约精神当真是强。
看着她冷静的面容,温栩心里一点儿高兴都没有。
怎么会有柳成涓这种人啊。
她宁愿柳成涓耍无赖,说到此为止,以后不奉陪了。也不要她如此冷静地保证不会“忘恩负义”。
她温栩可不是欠虐,喜欢自寻烦恼,单纯觉得这样没意思而已。
还以为可以玩一玩强取豪夺那一套。
温栩的确有点不高兴,这源于她的自恋狂妄。总觉得用了心,柳成涓就得喜欢她。但是冷静一想,如果关系真的变质,那么麻烦无穷。
她又不想谈恋爱,为一个人去稳定,放弃所有,跟所有人宣布这是我下半辈子的唯一。明明她自己都不信。
没有感情会永恒,没有“唯一”存在。
成涓这样很好。
她如是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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