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花了一些时间和朋友道别。
他和剧团成员吃了餐饭。
陆听寒说可以给他们安排个好地方吃饭,时渊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他在加西亚大剧院工作的时候,经常和众人在路边吃。环境确实不好,人来人往,炒菜的油烟到处飘,偶尔还有路过公交车的尾气,但现在回忆起来,长街色调都是温暖的,一盘简单的炒菜味道特别香。
于是他们还是在食物分配处吃了。
一张圆桌子放在最角落,众人围坐,桌上放了热腾腾的炒素菜。
陆听寒没要求时渊保密,他们都知道时渊要去“深潜”。
相应的,他们也知道了时渊的身份。
程游文和秦落落早有察觉,倒不是特别震惊,沃尔夫冈沉默不语,一双眼睛瞪得比铜牛还圆。
但这不妨碍他们担心时渊。
秦落落无心吃饭,拽着时渊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呜时渊啊时渊,咱们就不说别的了,你待在深渊底下肯定没问题,但是呜呜呜呜,万一你们的舰船遇到了什么问题怎么办,你这小身板哪里挺得住啊呜呜呜。”
“先别哭了,看你把鼻涕都快擦到时渊手上了。”程游文挥着筷子说,“人家厉害着呢,万一真的出什么事,还能变成黑雾对不对?”
“那万一反应不过来怎么办呜呜呜。”秦落落根本停不下来,“深渊里有乱流有怪物群,多危险啊,而且深渊之间不是会互相排斥么呜呜。”
时渊安慰她:“没关系的。我听说齐鸿先生是非常厉害的驾驶员,陆听寒也知道怪物在想什么,我、嗯、我应该也能吓走一点怪物吧。”
秦落落:“呜呜呜呜——”
她根本没听进去。
程游文嘴上劝着秦落落,实际上,他吃了几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他就空举着筷子,也不夹菜了,告诉时渊:“时渊,我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不是和你讲过,我因为感染后遗症活不了几年吗?”
时渊:“嗯。”
程游文说:“你们从帝国带回来融合剂,抑制剂又有了新的改良方向,他们说,新版抑制剂很可能减轻后遗症,让人体更适应感染。所以,我想我应当是能活久一点。”他哼哼,“毕竟我这种天才编剧,要是死了,可是世界的损失……啊!”
他被秦落落狠狠掐了大腿。
“哇是吗,那太好了!”时渊很高兴,“等去了尔顿,说不定还能演出你的新剧本!”
“那必须的。”程游文说,“等情况好转了多雇几个演员,我们就不用分饰多角了,你也……”
他突然顿住,意识到时渊不会和他们去尔顿。
时渊说:“听起来很好,希望你们演出成功呀。”
程游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道:“嗯。”
饭点到了,分配处的人越来越多。人挤着人摩肩擦踵,好似又回到了拾穗城的某个傍晚,剧院门口的餐厅飘起食物的香气,他们坐在路边谈天说地,发愁演出票卖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多贴几张海报,晚霞橙红,一班公交车顺着长街驶向远方。
之后,时渊去见了林叶然。
林叶然还在数据中心工作,也参与了“深潜”的规划。他忙得团团转,还是抽空和时渊见面了。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情绪的人,当年在心理咨询中心就常常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为数不多的好脸色,都是给优秀员工时渊的——
时渊还留着优秀员工的奖励,那张买房3万减5元的代金券。
倒不是他不想用,而是他勤勤恳恳打工多年,至今凑不够3万。用陆听寒的话说,他着实体验了一把打工人的苦。
林叶然来时拿了两杯咖啡,一杯分给时渊,告诉他:“这可是数据中心的宝贝,我从唐博士那里薅来的,绝对没其他地方有咖啡了,那老头子在我耳边念叨了好几天。”他晃了晃杯子,“可惜就是咖啡豆快没了,冲得很淡。”
时渊尝了一口。
他试过陆听寒的咖啡,不喜欢那苦味,现在这咖啡太淡,苦味几乎没有,他反而尝出了点香气。
林叶然等会还要上夜班,不方便走得太远。他和时渊靠在墙边,聊了一会天。
他说:“现在终于没有迟到早退的人了,大家都很有危机意识,天天加班。”他很满意地点头,“也是,再不加班就死了。”
时渊:“噢……”
林叶然说:“但是现在有个问题,人人都加班,等于人人都不加班,‘深潜’项目那么复杂,我隔壁那个姓沈的,和我一样也是主管,都不知道该提拔谁。要我说他年纪那么大,早该把职权都给我了,我能永远住在研究中心。”
时渊:“噢……”他想了想,“林先生,您真的是个工作狂啊。”
“是么。”林叶然不以为然,“怎么可能呢?”
就像酒鬼不知道自己是酒鬼。
工作狂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工作狂。
林叶然又说:“总之,自从你们去尔顿开始,整个数据中心忙得没完没了,我都觉得自己折寿了五年,至少五年。”他猛灌了一口咖啡,笑了,“但这又有什么办法?战士在前线,我们这种干脑力活的,当然也要努力。你呢?时渊,你最近在做什么?”
时渊就告诉他,自己最近在叠纸花,还讲了手工厂里的趣闻,比如有人摔倒了,压扁了大堆纸花,比如那几盆真的雪见花被小心养着,众人对它们跟供祖宗一样,要水有水有阳光有阳光,活得格外滋润,又比如说每个人叠花的手法不同,有两个人还因为哪种叠法更好看,差点吵起来。
林叶然专心听着。
等时渊差不多讲完,他接了个电话,是组里有急事要他回去处理。
林叶然和时渊讲:“那我先走啦?”
“好呀。”时渊说。他看到,林叶然还戴着严歆的“狗牌”,细链子在光下闪着银光。
林叶然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和时渊说:“加油。”他不习惯说这种话语,别别扭扭,“我相信你们能做到的。”
“好哦。”时渊说,“谢谢你。”
林叶然点头,时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研究中心的门口。
临出发的前两天,时渊找到了王妤和吕八方。
兜兜转转,两人又当回了军医,随部队四处奔波,不方便离开。时渊就去驻扎地找他们,进到帐篷内。
医生的帐篷内还是放了不同器械,时渊已经能认出一些了,但不多。
吕八方和王妤跟他讲了军队的事情,尤其是他去尔顿,不在这里的日子。
他们说,傅修中将一直指挥,很快重建了防线和据点,井然有序地处理黑水晶和怪物;他们说,战士们士气高昂,全心全意为去尔顿准备;他们说,所有人都在为“深潜”的执行者祈福。
王妤盘腿坐在软垫子上,身边是摊开的医疗箱,她刚刚在清点药品。
她笑说:“好像我们刚见面,你也是坐在帐篷里。”
“是啊。”时渊也坐着,用尾巴围住自己,“你还教我怎么认硬币,告诉我城市是什么。”
“我记得。明明都过去好几年了,还像昨天一样。”王妤支着脑袋,她的眼尾多了几条皱纹,笑起来就更明显了,“我还记得你那条打结的尾巴怎么也解不开,淋了肥皂水也没用。时渊,只有你是一模一样的,好像永远不会变。”
她又翻着腰包,拿出一枚硬币:“对了,认得这个是什么吗?”
“五毛钱。”时渊回答。
“对,当时我抛硬币,说正面是你不喜欢陆上将,反面是陆上将不喜欢你,结果硬币立起来了。”王妤讲,“我一直带着它,遇事不决就抛一抛,结果它再没立起来过。”她叹了口气,“我每次问它我能不能发大财,它都告诉我不行。”
吕八方插话:“时渊你不知道,她每次都神叨叨地拿着那个硬币,说这玩意儿肯定有灵性,得供起来。整天抛啊抛,弄得我头都晕了。”
王妤耸了耸肩:“它是真的准,不是么?”
“是啊。”时渊笑了。
他们闲闲聊了一会天,到了分别时刻。
王妤说:“时渊,我会想你的。”她依旧是笑的,“我还记得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觉你是从城外来的,你身上有荒原的风的味道。”
吕八方刚刚唠叨了一大堆见闻,讲得口干舌燥,最后也不知道该说啥了。他捏了捏时渊的肩膀,说:“……时渊。”
时渊:“嗯?”
吕八方犹豫再三,最后说:“其实,人是不能生蛋的。那些真的只是指南针,不是我的蛋。”
时渊:“……”
时渊缓缓睁大了眼睛:“啊?!!”
信以为真多年了的深渊大为震撼。王妤早笑得浑身发抖。
当天下午,时渊去见了关教授。
关教授还是戴着老花镜,和他说:“时渊,我真的没有零食了。”
时渊看着他:“真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真的真的没有了吗?”
关教授:“……”
2分钟后,时渊收获了一袋小坚果。
关教授保证:“这真的是我最后的库存了。”
“好哦。”时渊高兴地吃着坚果。
关教授摘下老花镜,靠在椅背,看着时渊慢慢吃着坚果。
他的头发全白了,眼睛也有点老年人的浑浊,依旧神采奕奕。
良久后他说:“时渊,可能这么讲有点奇怪,但我有那么几次看着你,觉得你像是我的孩子。”他笑了,“可能我从没有过自己的孩子,才会这样觉得吧。”
时渊弯了弯尾巴。
他说:“教授,我也很喜欢你哦。”
关教授猝不及防,被来了一记直球,几乎是手足无措。
他说:“……时渊,不论之后我们还能不能见面,我都会记住你的。”
时渊:“我也一样!”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是属于荒原的日子。
时渊与他的怪物朋友们道别。巨蛇游过山间的云雾,低垂头颅,静静地看着他。
“我要走啦。”时渊告诉它,“可能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他想了想,“好吧,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巨蛇吐了吐信子。
“谢谢你带我去看的花谷。”时渊说,“我很喜欢。你之后好好在这里生活,别去攻击人类,他们都很可爱的。”
巨蛇伏低头颅,视线与时渊平齐。
它的眼眸是琉璃色的,透亮美丽,此时明明是正午,时渊却看见了闪耀的光芒。
细碎、神秘、幽邃。
那是星辰的光。
时渊伸手,摸过它冰凉的鳞片。
他想起了灯塔与极光。
他与巨蛇道别,离开山岳,形形色色的怪物朋友都消失了,隐没入林间。
他回头,风吹树动,满山私语。
而离别的日子终将到来。
晚上,时渊在床上抱着尾巴。
陆听寒问他:“紧张吗?”
“还好。”时渊说,“只有那么一点点。”
时渊的尾巴没打结,那么确实该是一点点紧张。陆听寒熟练地哄他,狠狠揉一通他的脑袋,然后亲了他的额头,一下子就把他给哄好了。
关了灯,陆听寒低声问:“和你的朋友都道别了吗?”
“嗯。”时渊说,“都见过一次了,你呢?”
陆听寒回答:“差不多。”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渊卷动被子,凑近了陆听寒。他说:“我要亲你啦。”
陆听寒刚一转头,时渊就亲了上来。
等亲完了,两人离得很近,看到彼此的眼睛都是亮亮的。无需多说,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睡吧。”陆听寒说,“明天要早起。”
时渊:“嗯。”
他把头埋入陆听寒的怀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北城区集合,准备前往1号深渊的附近。
驾驶员齐鸿和柯正荣、周茜两名院士都到了。一台飞行器缓缓降落,停在他们面前,20分钟后他们将要离开。
早晨很冷,几人的口中都冒出白雾。
清晨该是寂静的,远远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回头看去,只见大群人的身影出现了。
那是城中的人们,一个个手捧纸花赶了过来。
“深潜”的参与者都不知道手工厂里的事情,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来,城中人早为他们准备好了道别的礼物。乍一眼见到那么多纸花,他们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喜的笑。
“一路平安!”人们喊着,“祝你们旗开得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扔出手中的纸花。
一朵朵花瓣在空中回旋、飞扬,伴随着热闹的人声,直朝天际而去,刹那仿佛回到了陆听寒凯旋那日,也是这样满城花海。
在沸腾的、拥挤的人群里,时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他的朋友们都来了,身处人潮之中,或笑或哭地看着他。
时渊还看到了苏恩齐、宁副官、傅修中将,和那些陆听寒身边的军官们。
人们自发让出一条路,他们身着军装,来到陆听寒面前。
此去一别,未有归期。谁也不知道“深潜”究竟能否成功,即便护卫舰平安抵达深渊之底,能不能及时模拟出信号,能不能平安转移到尔顿,后续又该如何生存,都是很大的挑战,稍有不慎,万劫不复。陆听寒一直是联盟的王牌,然而之后的路他不能同行。
担心吗?
那是肯定的。
但正如他们信任陆听寒一样,陆听寒也信任着他们。
从没有人是真正不可或缺的,永远会有勇敢的人们,永远会有下一个英雄谱写新的传奇。
“上将!”傅修中将向他敬礼,“非常荣幸能与您并肩作战!请您放心,我们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在他身后,所有将士整齐划一地敬礼。
陆听寒同样敬礼:“也是我的荣幸。我的旅途到此为止,你们替我走到终点。”
“是!”傅修应道。
时渊看到苏恩齐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不单是他,许多战士的眼眶都湿润了,他们保持笔挺的军姿,向陆听寒敬礼。
在遥远的尔顿,透过“回声”的电磁波,垂垂老矣的亡国公主同样目睹这一幕。她默念祝福,她守着城市等待联盟的到来。
城中花朵飞扬。
这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时渊踮起脚,冲人群招手:“再见!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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