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时众人愕然。
傅氏要把她的小手拿开, “小坏蛋,这不兴拿的,换个别的。”
岁岁小嘴撅着, 揪住金绶环不放。
傅氏板着脸,“你拿这个往后还想做官不成?”
话落围着的几人都被逗笑, 朝堂之上,哪有女子的位置, 真想做官, 也只能走内职, 宫官难做, 侍奉后宫诸人,这可是苦差事,傅音旭给八公主做伴读,苦的睡不好觉, 说赶她出宫就得出宫,宫官这种的, 若真得罪后宫妃嫔,估摸着命都难保住,不过若能长袖善舞,得宫妃倚重,倒也能替家族出力。
但官宦世家的贵女,多数十七八岁就嫁人了,真入宫做了宫官, 照着宫里的规矩,得到二十五岁才能离宫, 活生生拖成老姑娘, 暂不提这个, 一般人家也不舍得送自己千娇百宠的姑娘进宫受苦。
岁岁一屁股坐在桌上,另一只手往陆恒身上抓,陆恒眼往余晚媱方向看,她有点想过来抱岁岁,但碍于人前,只能站着不动,两只手交握,按捺着性子。
陆恒解下金绶环,任岁岁抓着,傅氏一阵胆寒,这要是不小心砸地上摔坏了,传出去陆恒得挨上头训斥,然后陆恒不太在乎,伸手一把抱起岁岁,余晚媱立时抬头看人,接触到他的眸光,她又低回去。
岁岁倒不怕他,嘟着嘴巴,手里拽着金绶环,还想抓桌子上的东西。
傅氏忙催着陆恒,“抱她转一圈,看看还想拿什么?”
陆恒便抱着岁岁围桌前转,直转到当中,岁岁攥上了一串铜板,乐的顾淮山哈哈大笑,“这小财迷,往后指定钻钱眼里去了。”
傅氏却发愁,“小姑娘家家的,不喜欢针绣彩缎,喜欢什么钱,窈儿当年抓周,抓得□□经,就够我愁的了,她倒好,这还不会说话呢,就知道要钱了。”
其他几人都笑个不停,沈玉容眼泪都给笑出来了,“老夫人不该高兴吗?有钱多好,不愁吃不愁穿。”
傅音旭插嘴,“姑母哪是嫌弃钱,是怕她小小年纪变得市侩,往后就教不好了。”
沈玉容点点头,眼朝向余晚媱和陆恒,他们不远不近的站在桌边,中间隔着余雪晨,余雪晨还混不知觉的乐呵呵。
沈玉容冲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走到余忠旺跟前,对余忠旺说,“爹,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离府吧。”
余忠旺一拍脑袋,向顾淮山还有傅氏告辞。
待他们离开,傅氏才道,“我叫他们住府里,他们偏要住在外头,他们手头又没几个钱,京里的宅第贵的很,我原想着接济些,可他们又不要钱,还好窈儿带了引岸换得的六百两,要不然这父子俩还得住大街。”
“秋闱就这几天的事儿,雪晨近来刻苦的很,我听他爹说,每日温书到深夜,真是下了狠功夫,回头若高中了,又不愁在京里安身,几个钱算什么,妇道人家就是眼皮子浅,”顾淮山道。
傅氏呵呵笑了笑,到底在人前忍着没怼回去。
沈玉容手捂帕子轻咳一声,未几也告辞,由傅音旭送出去了。
屋内只剩了几人,陆恒倒显得格格不入,岁岁糊了他一肩膀口水,还抓着金绶环往嘴里咬。
余晚媱再不想靠近他,也不能任岁岁乱咬东西,她急忙走近,伸一只手拨开岁岁的小爪子,捏着绢帕给她擦嘴,两人靠的有些近,陆恒垂视着她,因着今儿是岁岁过周,她略做了打扮,云鬓簪花,碎发松散,倒显得人慵懒,身上穿了件绢纱金丝翠纹裙,外罩着丝绸罩衣,陆恒看不出她脸上有没有施粉,只见着那唇分外红润饱满,因她离得近,那股熟悉的氤氲香味很撩人,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余晚媱自然感觉到他目光,正欲退走,他忽的转过眸,把岁岁抱给她道,“你抱着吧。”
余晚媱抱住岁岁,退了点,岁岁还揪着金绶环不放,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拿走,就怕孩子会哭。
“让她玩,”他轻声道。
转而对顾淮山道,“国公爷眼下方便说话吗?”
顾淮山上次在大理寺丢了脸,对陆恒是有几分不忿的,但他有事找自己,自然也不可能推了,遂领着他往旁边茶厅去。
余晚媱在后头有点担忧,回来的船上,陆恒跟她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着,现今三皇子被赶出京,东宫独大,一切都应验了,英国公府往后会如何,她已隐隐不安。
不知陆恒会不会跟顾淮山提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
傅氏和顾明渊也出去各自忙活了,余晚媱在房内越想越不放心,等哄了岁岁睡着,从她手里拿过金绶环,悄步绕到茶厅去了。
——
茶厅内。
顾淮山倒竖着眉,“陈氏还有脸威胁我英国公府!”
他又冲陆恒火大道,“要不是窈儿在你们陆家受了委屈,带孕出逃,你们以为她人没了,我们岂会在皇后娘娘跟前撒下她夫君已死的谎言。”
现在好了,陆家和英国公府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儿要真闹出来,圣人岂会饶他们。
陆恒朝他拱了拱手,“晚辈暂将陈氏收押,目下京中见过她的人不少,但多数不知道她曾是晚辈的夫人,只有一人晚辈不放心。”
顾淮山急问,“是谁?”
“陈肃的夫人刘氏,”陆恒道。
余晚媱被认回英国公府后,傅氏为着她曾大摆过两次宴席,第一次没请刘氏,但是第二次余晚媱生辰,傅氏却请了她,只是座上人多,她在京中贵妇人里算不得出众,也就没资格往傅氏和余晚媱跟前凑,但就怕她眼尖认出余晚媱,那才坏事。
顾淮山在茶厅里走来走去,“这好办,回头我叫夫人去探探刘氏的口风,便能清楚。”
陆恒温笑,“这次若侥幸无事,国公爷还是远离朝堂纷争吧。”
顾淮山将脸一拉,“用得着你教训我?除了这桩事,我们英国公府从未愧对过圣人和皇后娘娘,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窈儿曾给你做过夫人?”
陆恒道,“就怕这秘密保不住。”
顾淮山也怕,这事可大可小,若中宫不追究,便算不得什么,但陆恒为着余晚媱跑去找圣人求了诰命夫人,这要是捅出来,便大发了。
这可是欺君之罪,两府都得受牵连。
顾淮山思前想去,“我得赶紧给窈儿挑个夫家。”
陆恒的神色霎时阴翳,“原来在您眼里,她只是个累赘。”
顾淮山微讪着脸,“什么话?她不小了,我是为她考虑。”
他眼瞪着陆恒,“你莫不是还想要窈儿跟着你受苦?就是窈儿愿意,我都不同意。”
陆恒手握成拳,“您若为她考虑,就该问问她愿不愿意,我是想娶她,可我也不会逼迫她,您是她父亲,您难道还要将她往外推吗?”
顾淮山叫他怼的脸红脖子粗。
“您怕她牵连英国公府,她没那么大能耐,朝政不会因她一个女人而颠覆,若英国公府真出事,也应该是您之故,她不过是个导火索,”陆恒冷冰冰道。
顾淮山被他戳中了心事,揣着袖子闷闷不乐。
陆恒凝声道,“您若怕她拖累英国公府,我可以带她回陆家,往后她和英国公府不会有干系,也不会像您说的,拖累英国公府。”
顾淮山立时气道,“你这叫什么话,她是我嫡亲的女儿,我会嫌她拖累?”
陆恒勾唇,“国公爷爱女心切,晚辈自是清楚,但也请国公爷想想,朝堂是圣人的朝堂,还是后宫的朝堂,当年圣人南巡遇刺,若没您做保,东宫还会是今日的东宫吗?当年之事若东宫心怀感恩,您有什么好怕的,您既然怕,终归是您清楚东宫的秉性,与虎谋皮终究不得长远,为何不远离?您已致仕,朝堂让给我们年轻人不好么?”
顾淮山呆住。
陆恒朝他拱手,悄声从茶厅内退出去,不想就见余晚媱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出来她都还木木的。
陆恒踱近,瞧到她面色有点白,想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低低问,“找我?”
余晚媱便像惊醒,将手里的金绶环递给他。
陆恒接过系回腰间,看她还傻站着,便笑了笑,“我该回了,你要送我吗?”
余晚媱掀起眸望他,他现下时常会对她笑,她是知道的,他不爱笑,但他已经学会了在面对她时,要笑的温润宠溺,就像是个陷阱,可能她一不小心踩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她有些发怔。
陆恒自顾转身往台阶下走,没走两步,微侧头,她真跟着来了。
他心下温软,带着她沿着花丛小道往前走,快到院门前,他停住脚步回身,和她面对面站着,她攥着袖角垂下头,艳红的唇紧抿,一如曾经她还是他夫人时,常常跟在他后面,无声无息的做着影子,那时他根本不会去想她所想,他只认为她不能丢陆家的人。
陆恒极温柔的注视着她,“我刚刚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没有骗你。”
第七十二章
余晚媱错开眼, 想转头走。
“你会嫁给别人吗?”他在她身后轻声问,嗓音中有几不可闻的颤,含着她从未感触过的卑微。
他在害怕。
怕她真的不愿回头, 甘之如饴的另嫁他人。
余晚媱只愣了那么一瞬,慢慢往回走, 大抵是夜间风冷,吹得她瑟缩, 有几缕头发拂过她的眼角, 湿气升腾,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 走近她,一件衣袍披到她肩头,在那只手覆上来时,她应该嫌恶的拨开, 但她僵住了,手的主人小心翼翼抱住她。
他们站在风口里, 秋风吹的人眼睛疼,疼的眼睛控制不住流泪。
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一点点抹去那些泪,然后托起她的脸,她不愿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是何等狼狈,闭眼时,他将自己的脸贴近, 她的身形一顿,水汽自他面容渡到她的脸庞, 耳畔是他沙哑的乞求声。
“别不要我。”
他说完这句话, 自觉的退开身, 余晚媱睁眼即见他旋身,他脸上的水痕一闪而过,他再没底气转过头跟她笑了,只很轻道,“夜深了回屋吧,我走了。”
他说着走,却没动,像在等她回话,可她一直没有应声,他的肩膀逐渐坍塌,最后拖着步子离开了。
夜色下,枝头落叶唰唰掉落,砸了余晚媱一身,她从怔忡中回神,手拉了拉衣裳,转回屋里。
——
陆恒从英国公府出来,上了马车,车行在街道上,陆恒掀起车帘朝外看,这时候临近宵禁,路上没什么人,直行过一个巷子口,却见余雪晨提着灯和沈玉容站在巷子里,沈玉容推给他一只装的满满的袋子。
那里头应是钱。
临近秋闱,余雪晨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少,他们在京里还没站稳脚跟,哪哪儿都缺钱,又不要英国公府接济,显然过的不好。
沈玉容在沈家的日子不好过,这钱大约是她的体己了。
他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见着余雪晨没收荷包,反倒递给她一支绢花,这种绢花值不得几个银子,京中大小店铺随处可买到,但沈玉容揭过那支绢花,极珍重的放进荷包里,随后两人分开。
夜月下掩住了所有情思。
陆恒放下车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沈家再不济也是伯爵府,沈玉容还是沈宿嫡女,即便沈玉容曾被休弃,沈宿也不可能放任沈玉容嫁给一个商人之子,他帮不了他们,只有靠余雪晨自己努力。
马车行回陆家,至此喧闹静止。
隔日晨起,陆恒按照惯常上朝听政。
下朝时,圣人身边的大太监过来请他去紫宸殿前等候。
日头毒,他在紫宸殿前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一直到下午,大太监才过来,命人来施撘刑,所幸没打太狠,只给了十棍,却也让他腰骨疼麻了,站都站不起来,自有太监过来扶他往出走,将才上车,他连坐都坐不住,差点栽倒下来,硬挺着坐稳了,马车还没动,爬上来一个人。
正是都察院都御史荀诫。
荀诫上下打量着他,道,“陆大人倒能挺,伤的不轻吧。”
陆恒勉强笑道,“还好。”
荀诫道,“您知道圣人为何罚您?”
陆恒摇头。
荀诫叹了声,“您下一趟江南,即是替圣人办差,就不该碰女人。”
陆恒顿住,陡然明白过来,他在江都救了余晚媱,后来余晚媱便被他安置在衙门里,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带去的两个小厮,寻常人连余晚媱的面都没见过。
也就那次他出门去给余晚媱买衣裳,碰见陈肃,为了磨搓他买了不少零嘴杂物。
“是陈盐政?”
荀诫揣着袖子向他透露,“不是陈盐政,是曹国舅。”
曹国舅是曾经的淑妃,现在的曹昭仪的亲哥哥。
陆恒神思微凝,“他说了什么?”
荀诫告诉他,“曹国舅先是来找的我,他说您在江都带了个女人回京,他想让我参您私养外室,我没答应,后头不知怎么被圣人知晓了,圣人召我进宫说了此事,我替您说了两句好话。”
若换作以往,豢养外室的朝官可能会直接被夺去官职,这次有荀诫从中周转,圣人只给他一顿打,官职倒保住了。
陆恒拱手道谢,“荀御史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荀诫摆手,面上纠结,“我向来觉得您是正人君子,这外室您若真有,还是尽早处理了。”
他很为难,陆恒跟他有交情,但督察百官是都察院的责任,他替陆恒遮掩了一回,着实良心难安。
“我没有外室,这是栽赃,”陆恒冷道。
荀诫瞪大眼,当即起身,“这曹国舅未免欺人太甚!我就说您不至于干这种勾当,原来竟是他诬陷您,我得去跟圣人说道说道。”
陆恒止住他,“算了,没必要结怨,正是多事之秋,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荀诫点头,“那三皇子私吞帑银,与您有什么关系,曹国舅这不是不敢跟锦衣卫撒气,却欺负到您头上来了。”
他们这些京官也是难做的,不想卷入党派是非,就只能忍受各派排挤打击,稍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陆恒半眯住眼,心下想的更远,胡镶是皇后的人,那三百万两帑银是江南运司衙门短缺的,按理也该是江南盐院的错误,胡镶却将其栽赃到三皇子头上。
陈肃不沾一点灰,转头再向曹国舅透露他养了女人,借曹国舅的手除掉他。
陈肃这是东宫和三皇子两头吃了,谁倒台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官位。
确实圆滑。
荀诫不便久留,与他告辞下了马车。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陆恒在宫里受罚,不过半日功夫就穿入英国公府,傅氏在屋里跟余晚媱道,“亏得我信他真心爱你,却不想他在外头养女人!”
余晚媱正在喂岁岁吃蛋羹,闻话滞住,心尖腻厌溅起,嘴上说着情话,背地却能跟别的女人厮混,果然如他父亲一般。
肮脏下流!
“那女人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你父亲出去打听,说是两个当时在衙门里不清不楚的睡在一起,真是没脸没皮!”傅氏气狠狠道。
说罢见余晚媱愣呆,才想安慰几句,余晚媱的脸色却变得难堪。
傅氏登时哎呦一声捂住嘴,忙拍了自己两下,赶紧拿走她手里的碗,让奶娘把岁岁抱走,愧疚道,“都是母亲的不是,怎么忘了是他救的你。”
她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问道,“这外头说的……是窈儿你?”
余晚媱面颊发红,“这是造谣,我跟他没有那些。”
傅氏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转而便心疼起陆恒来,“我听说他挨了撘刑,伤的不轻,终归他是为着你受罚,咱们还得去瞧瞧。”
余晚媱想说不去。
傅氏拍着她的手,“听母亲的劝,咱们偷偷的去,也算是偿还了他的情分。”
傅氏眨了眨眼,不由伤怀,“今早上,你父亲跟我提你的婚事,母亲知道你心里的疙瘩,你不愿和他再续前缘,母亲也不逼你,等你大哥定下了媳妇,我再给你相看人家。”
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余晚媱想起昨晚顾淮山那副急着要将她甩走的样子,自嘲的笑了笑,旋即道,“母亲不用去陆家,家中有事您走不开,我去看他,与他说清楚。”
傅氏眼眶有点红,嗯了声,忙不迭起身出去叫人备马车,送她走角门出去了。
——
香檀院如今已大变样,余晚媱由人请进来时,差点没认出来,院中花草芳菲,池中锦鲤欢脱吃食,廊上的丫鬟们在嘻嘻哈哈玩闹,很难想象这是陆恒住的院子,他向来重规矩,丫头们敢这么没规矩,早轰出府了。
余晚媱被引到一间房门前,丫鬟敲了敲门,“侯爷,英国公府的三姑娘来看您了。”
里头有一瞬没声,良晌听见他道,“我有伤在身,不便迎客,让三姑娘回去吧。”
丫鬟扭头对余晚媱道,“顾三姑娘,侯爷确实伤重,要不您等我们侯爷养好伤再来探望?”
余晚媱立在门前沉顿许久,倏尔伸手将门推开,抬脚跨了进去,屋门啪的关上。
丫鬟眨巴着眼好奇,想钻门缝看,叫另一个丫头揪着耳朵赶走了。
这间房很大,房内陈列摆设更似妇人居所,入内室即见那张架子床上挂着青色纱帐,陆恒艰难从床上爬起来,他没法坐,后背伤的太重,那浅薄亵衣渗出来血红色,可能他的膝盖也不好,跪了那么长时间,这会子估摸很疼吧。
这都是因她之故,算得上无妄之灾了。
陆恒仰头看着她,惨白面容显出笑,“你怎么来了?”
余晚媱一步步踱到床前,低眸凝视着他,他们近在咫尺,不久后,等她嫁给别人,他们就再也看不见彼此了。
过往的纠葛都会烟消云散,他们会成了真正的陌路人。
陆恒迟疑着要站起来,被她一手按住肩膀,他蓦然一怔。
细白手指环上他肩膀,余晚媱屈膝趴进他怀里,张唇覆在他嘴边,在濒临崩溃时,她想。
就放纵这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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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陆恒呆滞着, 在她主动吻上来时,几近迷蒙,想说话, 她抱住了他的脑袋,手绕进他的衣襟里, 与他脸贴着脸,眼睫近的在他脸上拂过, 再和他的睫毛细细密密缠结, 她在他的眼中窥见了自己, 陌生的可怕, 像只不知廉耻的妖精。
然而她没有停,弓着背跨坐住,衣衫垂在臂弯,她捧起他的脸吻住, 很轻很细的气音流出,“别说话。”
然后将他抱紧, 呜咽出声。
陆恒绷住了身,任她肆意妄为,分毫不敢乱动,他还记得她那么多次的抗拒,她不喜欢他的触碰,也不喜欢他亲近,他不能叫她再厌恶。
腰上的伤越来越疼, 却压不住燥火,他看着她趴在身前发抖, 墨发松散全数垂在他掌中, 她仰着头一遍遍在他唇边印, 皱起的眉头又娇又委屈,艳色过盛,她像难以承受这苦楚,一口咬在他唇上,最后气力撑不住,伸长了细颈倒在他怀里,
陆恒眼底血丝密布,伤口彻底疼麻了,他的神魂却都在怀中的女人身上。
屋里有短促的呼吸声,不知过多久,窗外渐渐黑下来,婢女在廊下挂上了灯笼,隔着窗纸,屋内隐约可映着光。
雪白的足才踩到地上,足的主人便失了劲往地上摔。
陆恒连忙伸臂揽住她的细腰,将她托住,昏暗的光线下,她恹恹的依靠着他,疲弱的引人生怜,陆恒心底猜不透她的想法,但如今他们乱成这般,她应是心里有他的。
走到这一步,无论她愿不愿意,他都不会放手。
不及他开口。
余晚媱将他手拿开,脚踩在地上,胡乱捡起衣服往身上套,直将斗篷穿好,遮住面庞,她才用极平静的语气道,“我会让岁岁回陆家。”
陆恒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帷帽遮住了她的脸,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低哑着声,“别缠着我了。”
陆恒猝然想起身,腰上的疼让他站不直,良晌跌回去,他猩红着眸紧紧盯着她,“不可能。”
他看着她侧了侧身,随即亦步亦趋朝外走,她走的不太稳,但她没有停,直快到门前。
陆恒焦急了起来,强忍着巨痛起身,可还是摔回去,他只能求她,“别走!”
那纤细身影在门边定住,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那么站着,就在他快生出奢望的刹那,她拉开阁门,抬脚跨过门槛,走了。
陆恒心尖乖戾与难受暴涨,他要娶她,他要去英国公府提亲。
丫鬟举着琉璃灯盏放到屏风外的圆桌上,看不见屋里的情形,道,“侯爷,有位自称锦衣卫佥事的大人过来了,您见不见?”
屋里亮堂起来,有些刺眼,陆恒抬手遮住眼睛,“让他进来吧。”
话落他眼睛适应了光亮,先从床畔随意扯件衣袍披上,才注意到地上,他的亵衣不见了,倒是躺着一块水红抹胸,方才屋里暗,她急着走,大概没看清就胡乱抓着衣裳穿走了。
陆恒想起胡镶要来,急忙伸手拣起抹胸往枕头下塞,不想胡镶进来还是看到一抹红,虽没看清是什么,但见地上有血,他嘴巴上也有印子,自然就想到什么香艳乐趣。
胡镶吊儿郎当的走过来,笑嘻嘻道,“陆大人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女人呢。”
他啧啧嘴,往屋子里看了一圈,见不着那美人儿,心更痒痒。
陆恒示意他坐。
胡镶坐到玫瑰椅上,提着茶壶倒茶,翘着二郎腿品茶,“听见大人受罚,下官真是心痛,不过是养个把女人,这京里哪个爷们儿没干过?”
陆恒挑起眉,“胡佥事也干过了?”
胡镶抹了抹嘴唇,“这要我怎么说呢?女人嘛,玩玩儿得了,我这身份敏感,可不敢真养外室。”
陆恒弯笑,“本官也没养外室,胡佥事信吗?”
胡镶嘶的一声,“回京时,您的船舱内……”
陆恒勾一边唇,没答。
胡镶看着他的表情,心下揣测,照着这情形,那美人儿不定是被他养在外头,说不准在威远侯府内。
陆家清贵,本来就有不纳妾的规矩,想来那美人儿他也玩腻了。
为着虚名,这美人儿可不就是不能出现在人前么。
男人最懂男人,若他现在找陆恒要这个美人儿,应当不会被拒了。
胡镶没有立刻开口,只故意唏嘘道,“陆大人也是倒霉,三皇子属实过分,自个儿做的错事,跌了跟头,还故意叫曹国舅去圣人跟前告您私养外室,说来说去,倒是下官牵累了您。”
陆恒懒得听他挑拨,想转身刚一动就牵动腰上的伤,痛的他直皱眉头。
胡镶故作可怜他,“这朝里也就属大人最实心眼,谁不是早早摸清情势,要不向着三皇子,要不向着其他皇子,也就您没这个想头,这一不小心就叫三皇子给报复了,下官是心疼您。”
陆恒眼睫耷拉,“三司公正严明,自然是不可能向着谁。”
胡镶过来是探口风的,最好能趁这次机会让陆恒站向东宫,这样三司中有了人,就不怕往后旧事重提了。
胡镶噗嗤着,“陆大人确实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官儿,可好官儿也得有靠山才能走的远,三皇子是离京了不假,曹国舅还在京里呢,这回是运气好,圣人没舍得办您,下回呢?”
这差不多是跟他明说了要向东宫寻求庇佑。
若是以前,陆恒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回绝他,现时陆恒的想法已大有转变,这朝堂暗流涌动,仅凭他一人不可能拨乱反正,他需要蛰伏。
皇权至上,那就先将这依靠皇权的腐肉剔除。
陆恒做出迟疑,一时未有言语。
胡镶便看出他心动了,便摆起谱,“下官是个粗人,要在府中摆宴,可府里下人终归不尽心,想跟大人借一二名婢女入府帮忙。”
陆恒两手互握,垂着眸掩去眼底阴厉,“胡佥事想借谁?”
胡镶想起那抹窈窕妩媚,面上一时荡漾,“自然是跟着大人从江南回京的那名美婢。”
陆恒轻轻的啊了声,“本官此去江南,带了不少人回京,倒记不起胡佥事说的是哪个,我叫他们出来,您自己挑吧。”
胡镶心想着他还真是艳福不浅,带了那么多女人,嘴上却笑,“也成,有劳大人了。”
不及一刻钟,屋里站了一屋子下人,小厮站一排,婢女站一排,小厮暂不提,只说婢女们,身上穿的都是那日胡镶在陆恒船舱内看见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裙子,连颜色都一样,他顺着这些婢女看,没一个称的上美人儿的,正经有点模样的还是个半大的青涩丫头,登时叫他倒尽胃口。
胡镶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思索着那美人儿身段很是诱人,便比对着在婢女中搜找,还真叫他找到一个相像的,只是这脸……
那婢女冲他咧了咧嘴,极为朴实的龇牙笑道,“大人。”
嗓门不小,再看她这双手宽厚,一看就是个力气大的。
这口味忒重了。
陆恒审度着他的神情,笑道,“胡佥事若是瞧她满意,今儿就能带走。”
胡镶转过头先朝地上前,那血是做不得假的,陆恒的嘴上还有女人的牙印,一开始他还觉得是美人儿咬出来的,便是泼辣点也带劲,眼下看见了这婢女,胡镶都不由替陆恒感到糟心,再叫这么粗鄙的女人折腾两回,估计人都要没了。
这陆恒莫不是受虐狂吧。
胡镶唉了声,手在陆恒肩上拍拍,“改明儿下官带陆大人去红袖阁转转,那儿的美人多,也叫大人开开眼。”
陆恒浅笑道了声好。
胡镶便欲走。
陆恒叫住他,“胡佥事不是说府里下人不尽心?本官的这几个下人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你不挑一个带回去?”
没了美人儿,胡镶早没心思挑婢女,随手指了一个,“就她吧。”
陆恒睨过那婢女,应着好,目送他们离开。
——
这头余晚媱趁着夜色回屋,叫了水进盥室,褪掉衣衫才发觉穿了陆恒的亵衣回来,亵衣上有大片血迹,整个盥室都像是染了血腥味,是他身上的,在她放肆的那段时间内,他流了许多血。
所以他才起不来抓她。
余晚媱攥紧那件亵衣,倏忽一把将其扔进衣篓里,合着眸沉入热水中。
过小半个时辰,她从盥室内出来,进卧室就见傅氏坐在床头,把岁岁哄睡着了。
傅氏听见她的脚步声,眼慈祥的看着岁岁,“这孩子睡得可真香,一点儿也不知愁。”
余晚媱坐下来,凝视着岁岁,小嘴嘟吧嘟吧,才会叫母齐,可能再长大点,就可以清楚的喊她母亲了。
傅氏道,“今儿闲着,我邀了陈肃的夫人刘氏来府里小坐,她倒没看出你是瑾瑜的夫人,一个劲儿的夸你好,那陈氏看来跟陈家也不见得有多亲,知道了你是我女儿,都没跟刘氏说,显然是后来被瑾瑜赶出陆家后,就再也没回陈家,也没和刘氏搭过话。”
余晚媱轻轻扶着岁岁,岁岁两只小手抱紧她,极依赖,她似没听到傅氏说的,慢了半拍对傅氏道,“母亲,我想将岁岁送回陆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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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她陡然说出这么个事儿, 傅氏当先懵住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把岁岁送回陆家去?”
岁岁自出生下来一直在英国公府养着,诚然傅氏也想过要陆家给岁岁一个嫡女名份, 可那时她还对余晚媱回陆家抱有期望,昨儿夜里顾淮山跟她私下说了些事后, 她也一阵后怕,说来说去都是因陆家惹出来的乱子, 她在皇后面前撒下的谎很容易被戳穿。
命悬在头顶, 就顾不得许多了。
余晚媱轻道, “我想了很久, 岁岁不能跟着我,正如您说的,让她回陆家,至少她是陆家的嫡女, 陆恒会待她很好。”
跟着她身如浮萍,有什么好的呢。
傅氏暗自唾弃自己, 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姑娘,在外受尽委屈,到头来回到她身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便又生出这样的事端。
岁岁回陆家也好,这京里人只晓得余晚媱有个孩子,却没见过岁岁的面, 甚至岁岁的名儿都不清楚,往后余晚媱嫁人, 不用带个孩子, 她在婆家也少受白眼。
傅氏叹着气点头, 在她头上抚摸了两下,“夜深了,睡吧。”
她起身要走。
余晚媱忽然叫了她一声,“母亲。”
傅氏疑惑的嗯着。
她喃喃道,“我可以不嫁人吗?”
傅氏听着好笑,“又说傻话。”
余晚媱闭紧了唇,良久道,“母亲,我想一个人到乡下的庄子住些时日。”
傅氏怜惜她,心想着在自己家的田庄也没什么,便应下了,再带上门出去。
盥室那头有几个小丫头收拾出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衣篓,正见那件带血的亵衣掉在地上,还不等小丫头蹲地上捡,傅氏快步过去,慌忙将衣裳捡到手里,挥手叫她们下去。
傅氏铺展开亵衣,这明显是男人穿的。
她的手不觉颤着。
——
陆恒受的伤不轻,一两日根本爬不起来,更别说上朝参政,圣人罚当罚,却也准了他在家养伤。
那晚余晚媱说要把岁岁送回来,也没见真送回来,陆恒勉强松了口气,但也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去提亲,在养伤的这几日里,让人一直盯着英国公府,稍有动静都要向他禀报。
秋闱过后,余忠旺在院里摆了一桌小宴,据他的侍卫所说,那天余家父子的小院非常热闹,英国公府的顾三姑娘因为太高兴,喝的酩汀大醉,路都走不了,还是小公爷亲自接回去的。
傅氏为顾明渊定下了刘侍郎的二姑娘。
以及有媒人上英国公府,替平昌侯的嫡次子周子垣来说亲,想跟顾三姑娘促成好事,只可惜被傅氏给拒了,究其缘由,竟是那平昌侯夫人太过溺爱嫡次子,事事操心,傅氏怕余晚媱嫁过去就成了老妈子,遂不同意这桩亲事。
但除了平昌侯府,仍有别家递庚贴。
这期间,顾三姑娘却往乡下庄子散心去了。
陆恒一能下地走动,就赶忙去了英国公府。
顾淮山跟他吵过一回,这次他来,仍有不待见,但见他苍白着脸,又冷不下心,只说道,“不在家中养伤,往这儿跑什么?。”
陆恒神色闪过局促随之正经道,“晚辈是来求娶您的三姑娘。”
说话间,他身边的墨砚递上来庚贴。
顾淮山半拉着脸,真接过庚贴来看,看完按到桌上,愣是不做声。
陆恒的手心出汗,脊背挺直,他斟酌了好一会儿,甚是认真道,“晚辈年二十六,父母俱离世,家中无手足,亦无妾室通房,偌大家业仅缺一主母持管,晚辈心怡三姑娘已久,只盼您成全,以后定与她夫妇相和,绝不叫她再受半分委屈。”
顾淮山仍沉着脸,那晚陆恒同他说过的话,他一直心有余悸。
他挥挥手,让四周的下人退走。
陆恒也让墨砚出去。
那些个下人都是府里的人精,听到了陆恒这话,转头就有人往明德堂去。
堂屋内。
顾淮山手撑着额头,很是气愤,“你这是在逼我!”
“您就怕成这样?”陆恒问道。
顾淮山心有戚戚,“东宫心思难猜,我不能冒险。”
“您冒险什么?您只要继续过着逗鸟看花的闲淡日子,不参与朝政,您一点儿事都没有,”陆恒慢条斯理的说出来,长长的眸盯着他,神色发冷,“您的晚节不保都没人在意,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您难道还盼着东宫继位后,能留您好活?”
顾淮山老脸一讪,“你还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的礼数。”
陆恒置若罔闻,“您德高望重,学生遍布朝堂,东宫若真是下一任君主,头一个便不会放过您,您比晚辈多活了这么多年,莫非这也看不出?”
若在从前,顾淮山确实看不出,他是在私德上有亏,但他对东宫是实打实的忠诚,一心为东宫筹谋,当年太子势弱,他被圣人指给太子做先生,顾淮山教过很多学生,京中多数权贵子弟都桀骜不驯,即便如陆恒这般谦逊得体,也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卑微委屈。
太子不同,当年的太子不得圣人疼爱,性格却甚是乖巧可怜,听话懂事,顾淮山教导他极舒心,有一次皇后因琐碎小事被圣人禁足,太子躲在东宫哭了整整一天,顾淮山找到他时,那两只眼睛肿得赛水泡,扑到他怀里呜哇哇的哭着说没人帮他救母后。
顾淮山是个心软的人,就这么答应下来,帮他扶持他。
太子日渐长大,对顾淮山仍然敬重,英国公府的恩赏从来都是京里唯一份的,顾淮山并没想过等太子继位后,借着朝中学生暗中操控朝政,在他眼里,太子只是他教过的学生。
只是自从三皇子被驱逐出燕京后,东宫的态度变化太明显了,寻常恩赏减少不说,往日闲暇时分,太子也会请他入宫闲谈,近来太子虽还唤他先生,却已隐隐有高位者姿态。
顾淮山还没蠢到看不透的地步,“你也是我的学生,我为何要将窈儿嫁给你?”
陆恒寒声道,“因为我们两家已经上了一条船,要死一起死。”
顾淮山惊愕的张大眼,“你、你小子威胁我!”
陆恒垂着眼不动。
顾淮山蹭的站起身,手指着他,“我怕你不成!”
陆恒面色铁青,“她不能嫁给别人,她只能嫁给我。”
顾淮山的胡须直抖,“反了!反了!”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气的恨不能把陆恒暴打一顿,却又无计可施,就在他快泄气时,傅氏抱着岁岁过来敲门,顾淮山忙将门打开,陆恒就见傅氏怀里的岁岁又大了点,白白嫩嫩的,嘴里咬着细软的糕点,也吃不了多少,没咬几口就松了。
傅氏将岁岁递给陆恒,陆恒伸手抱住,岁岁不太认得人,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这回刚被他抱住,就瘪嘴嚎起来,嘴里叫着,“母齐!母齐!”
陆恒是知道余晚媱出去散心的,只是惊奇她没带岁岁走。
傅氏红着眼睛揩揩帕子,将手里的点心再递一个给陆恒,陆恒喂到岁岁嘴边,这小家伙闻见香就忘了嚎,小嘴巴巴嚅着,吃的停不住。
傅氏笑道,“有了吃的就忘了娘。”
岁岁不知愁的眨巴着大眼睛,还冲她咯咯笑,小嘴兜不住糕点,口水跟着流。
陆恒用白巾子给她抹脸,想象着余晚媱照顾她时的温柔,做了母亲后,她的眼里只有岁岁,不再给过他半分眼神。
他也想笑,没笑出来。
傅氏拉着顾淮山坐倒,斟酌着话道,“瑾瑜,窈儿出门散心去了,临走时特意嘱咐我,让你把岁岁带回陆家。”
陆恒眼睫抖动了一下,视线落到岁岁颈上的长命锁,上次岁岁抓周时,他就注意到了,那时心里只感到高兴,她愿意给岁岁戴长命锁,她心底承认他是岁岁的父亲,这是好事。
可她不要他们父女了。
陆恒心口钝痛,淡淡问道,“她何时回京?”
傅氏道,“她去的碧水庄,离京里算不得远,也就玩一两个月再归家。”
到时她也给余晚媱挑好了夫婿,回来就可以成亲。
陆恒扯一下嘴角,“她带了谁出门?”
傅氏回道,“窈儿谁也没带,我打发了几个婆子和小厮跟着,不会出甚事。”
陆恒心中不安放大,她知道了顾淮山嫌她累赘,想将她随意嫁出去,她明明对顾家已经失望透顶,岁岁都交托给了他,她已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从前她能逃出陆家,现今她也会离开顾家。
陆恒陡然起身,“我要去碧水庄看看。”
傅氏犹豫着,“她只是想清净。”
“老夫人,您是最疼她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陆恒道。
傅氏错愕,余晚媱想要什么,她被陆恒伤过,在陆恒死缠烂打下有了回头的念想,然后被傅氏掐灭了。
她说她不想嫁人。
这是真话。
若逼她……
傅氏急忙起身,和陆恒道,“我这就将她接回来。”
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弄丢了十五年,终于找回来,她不想再丢第二次。
——
从京里到碧水庄差不多只用一个时辰,陆恒和顾淮山夫妇下马车后,那庄园里的租户赶紧毕恭毕敬将他们迎进来,不多时,跟着余晚媱来的婆子和小厮们都站到堂前,个个儿直哆嗦。
傅氏颤着声问,“窈儿呢?”
那些人扑通跪到地上,一个胆大的婆子哭道,“回老夫人话,三姑娘进了庄子说让奴婢们别总跟着,奴婢们看她常在屋里呆着,也怕打搅了她,便没敢靠近,可、可前儿有婆子进她屋送换洗衣裳,却发现三姑娘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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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奴婢在三姑娘房里看见了一封信, ”那婆子抖抖嗖嗖递上来信。
傅氏眼里直落泪,过了半天才伸手接过信展开,信上只留了四个字。
“勿念, 保重。”
傅氏终于绷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出声。
满室仆从无一敢上前劝慰。
陆恒青白着面孔, 拖着步子朝外走。
夜风微凉,月辉清冷。
陆恒呆呆看着星幕, 耳边是傅氏懊悔的哭泣声, 他一闭上眼, 水痕流进发里, 再睁眸时,已复明净,大步走出了庄园。
——
英国公府和陆家都分派出人去找余晚媱,英国公府没有刻意隐瞒余晚媱失踪的消息, 一时间京中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
有说她其实不是英国公的女儿,被英国公府发现后秘密杀了。
有说她深爱亡夫, 不愿听从英国公夫妇安排去嫁人,偷偷带着孩子跑回婆家去了。
无论什么谣言,之前向英国公府递庚贴的人家纷纷自觉不再登门求娶,英国公府也没挽留,更加令那些人深信自己猜对了。
另有一件新鲜事,威远侯陆恒突然有了个一岁大的女儿,闺名陆清姝, 小名儿岁岁,陆恒其人森冷淡漠, 也没人敢打听他这女儿是谁生的, 只叫人称奇的是, 这陆小姑娘还被记入陆家族谱的嫡嗣上。
那显然是他的嫡女了,可他的夫人早已离世,这陡然冒出来嫡女,倒是又添了桩谈资,谁知道这陆姑娘是他的亲闺女还是他包养的呢。
这也就两一两日引得京中人张望,还没过多久,说闲话的人也少了,记得余晚媱的人也慢慢开始遗忘。
可是陆家和英国公府派出去的人却探查不到余晚媱的一点消息,她就仿佛消失在人世间,谁也别想再把她找出来。
入秋后京里多雨,巷子里一处处积水,人不好走,马车停在余家宅子门口,陆恒手撑着伞立在檐下,麻木的听着余忠旺抱怨。
“陆大人您就是再来千回百回都一样,我闺女丢了我不寒心吗?我好好儿的孩子,让他们英国公府给作践没了,您还三不五时的来找我要人,您这是在往我心窝子上戳。”
余忠旺说着便难过的淌眼泪,叹着气要关门。
“您一定知道她去了何处,”陆恒说。
余忠旺眼睛一横,气道,“亏得您是个做官的,怎么能这般不讲理,我闺女是在他们庄子上丢的,我没找他们您反倒来找我,敢情逼走了我闺女还不成,您还想把我们爷俩也逼走,实话跟您说了,您要真心里有我闺女,就带好岁岁,她这么小离了母亲,可怜见的,以后可怎么整?”
余忠旺用袖子擦擦眼睛,啪的将门关上。
雨下大了,打在伞上噼里啪啦的,陆恒滞立在门前,良晌上了马车回府。
刚回府,照料岁岁的奶娘忐忑不安过来,“侯爷,姑娘夜里着寒了,这会子哭着喂不进去药……”
陆恒心下一紧,疾步进了香檀院。
岁岁回陆府后,陆恒特意让人将主卧内的小隔间收拾出来,让岁岁住进去,他好随时看照。
陆恒进隔间内正见霜秋和秀烟两个蹲在摇篮旁,一人想抱岁岁,却被岁岁踢蹬着,一人想喂岁岁,又被岁岁攥着小拳头挥的无法近身。
正急得没法子,瞅见陆恒进来,连忙站起身让到一旁。
满屋子都是岁岁的哭声,呜哇哇的叫人听着心疼,从前陆恒觉得不能太惯着孩子,有余晚媱这般溺爱,他必定要做个严父,可余晚媱抛下了他们父女俩,他便再也狠不下心凶岁岁。
他走近,弯身把岁岁抱起来,拍着她在屋里慢慢的转,屋外的雨唰唰下着,他抱着怀里的孩子转到窗边,水汽染湿了窗纸,窗户上挂着的小兔灯晃来晃去,吸引住了小姑娘的视线。
渐渐哭停了。
这盏小兔灯是余晚媱做给岁岁的,岁岁有许多可爱的小玩意儿,都是余晚媱做的,她的手很巧,以前怀孕时,便自己给岁岁做衣裳、鞋子。
无论她的身份是商女还是高门千金,她从没忘记这些手艺。
“把兔子灯点着,”陆恒缓声道,转步坐到摇椅上,带着岁岁晃动,岁岁这么点大,好动好玩,不能安静一刻。
秀烟战战兢兢,霜秋倒是镇定,将兔子灯点燃,拿到岁岁跟前。
岁岁的小爪子抓过来。
她脸蛋红扑扑的,都是汗,陆恒用白手绢把她脸上的汗拭去,接了兔子灯道,“去把药热热再端来。”
霜秋应着是,拉秀烟出去,带上门才跟秀烟道,“你瞧你见到侯爷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秀烟胆战心惊,小声道,“侯爷一直瞧我不顺眼,这回我跟进府里,自然是怕的。”
霜秋和她往廊下走,“就是你不懂了,威远侯府到底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府里的奴婢自然不能冒失,你这性子本来就不稳重,侯爷那时又是个重体统的人,肯定怪罪你。”
秀烟撅着嘴。
谁还稀罕他们侯府啊,要不是余晚媱没带她走,她才不想留这里。
霜秋宽慰她,“可你瞧侯爷如今大变样了,咱们院里比你活泼的丫头多了去,你有什么好怕的,你还是夫人的大丫鬟呢,侯爷心里记挂着夫人,夫人既然留你下来,肯定是知道侯爷不会怪你,你倒自个儿吓破胆了,说不准哪天侯爷把夫人找回来了,你这副样子,岂不是丢夫人的脸。”
秀烟想想也是,遂老实巴交的跟着她下去热药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再端药进屋,就见岁岁被陆恒哄开心了,抱着陆恒的胳膊叽里咕噜说话,虽然没人听懂她说的什么,但她倒是笑弯了眼睛。
兔子灯挂在摇篮上,点点光亮照在陆恒脸侧,显得静谧,陆恒托着她的小身板,手接过药碗,一勺勺喂她,她倒没再乱动,乖乖把药喝完。
陆恒又哄了她一会儿,瞧她快闭眼了,才小心抱着她要放回小床,甫一放下,就听她在梦里叫了声,“母亲。”
她以前都只会叫母齐,这是头次叫出母亲,只可惜她的母亲已不在身边了。
兔子灯里的小蜡烛燃尽,光扑的熄灭,陆恒才回过神,拉过被褥给孩子盖好。
他转身进了卧室,房门合上。
秀烟和霜秋看着难过,都没再说一句话。
——
陆恒还是时常去找余忠旺,余忠旺原还敬着他,后来被他缠烦了,索性闭门不出,陆恒便常常站在门口,后来发觉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才终于死心不去打搅人了。
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陆恒每日晨起都要去看一眼岁岁,防止她再夜里着凉。
他手头事情很多,大理寺积累的案件都要处理,从江南带回来的账簿也要看,他忙的脚不沾地,好像就能把她忘记。
岁岁过了周岁后,天天闲不住,明明还不会走,小崽子每日里都要爬上爬下,陆恒叮嘱院里的丫头们盯紧些,断不能让她磕着绊着。
这日他下值回来,天黑了大半,远远听房中丫头们嘻嘻哈哈,他如今是不太管下人的,但也没真让她们在他房里胡闹,他沉着脸进屋,刚想训斥,突然见那地上,岁岁迈着小脚丫,摇摇晃晃朝他走,她才一岁多一点,脚都是软的,走两步就要倒,陆恒想伸手,她却自己争气,挺着小身子走还没稳住,倒噔噔跑起来,所幸离陆恒近,她一下子扑到陆恒腿边,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仰起小脑袋张着圆眼睛叫他,“父、爹……”
陆恒喉头酸涩,眼睛发胀,蹲身把孩子抱起来,笑道,“叫父亲。”
岁岁鼓着腮,“父、爹……”
真像她母亲,倔的叫人舍不得骂她。
陆恒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在屋里看一圈,竟见那两个小伶人云梦、香檀也在。
陆恒让奶娘抱着岁岁回屋,冲那两伶人招手,他们老老实实出来。
陆恒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打量这两个孩子,他们还住在府里,如今已不唱戏了,云梦是个女娃,跟着府里的老嬷嬷做活,香檀则跟在墨砚后头。
陆恒望着他们,“你们师父回来找过你们吗?”
两人摇头。
陆恒沉默片刻道,“他不要你们了,难过吗?”
两人瘪着嘴,云梦胆子要大些,反问他,“夫人不要您了,您难过吗?”
许多时候,没人来挑开这层纱,陆恒还能自欺欺人的装作若无其事,可真被人戳破了,他便无法再继续维持假象。
“难过,”他低声道。
两个孩子便觉得和他有了共同的秘密,“我们也难过,以前虽然吃不饱饭,但师兄师姐他们都很疼我们。”
他们说完察觉陆恒在发呆,挠挠头,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陆恒迟缓的问他们,“你们师父和余晚……余家姑娘很熟?”
香檀回他,“熟的,我们还没进园子,师父就认识余姑娘了,那会儿余姑娘家住在宝应,靠着她爹和哥哥做些小本买卖为生,师父跟她熟了后长开玩笑说,要教她唱戏,保证她能成名角儿,不愁没钱花,可余姑娘不图这些风头,她只想呆在宝应过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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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宝应。
陆恒心里猛地一跳, 挥挥手让他们走了,随即以手撑着头,那双手青筋迭起, 袖子在微微颤抖。
黑夜里,他孤零零的坐在那儿, 似入定。
——
早前借给胡镶的那个婢女在七八日后回府,陆恒单独找她问了些话, 随即便放了契书, 让她离府回家。
陆恒又更忙了, 他没日没夜的翻看着那本税课账簿, 案库内有关江南私盐案的卷宗都被他调了出来,接连忙了十来天,终于叫他发现了这当中的疏漏。
于当日傍晚,陆恒和四位大理寺少卿在理事堂详谈。
“江都盐课司有本账簿被本官带入京, 本官查看数日,发觉盐课司所记盐引跟案库中的卷宗对不上, 除开王泽铭利用户部侍郎之便私发的那部分盐引,仍足足多了近千引,全为江朝所有,”陆恒正声道,他有多日不曾休息好,消瘦了些许,倒是精神抖擞。
盐引是不能乱发的, 盐引是盐商的命根子,多发少发都会发生乱子, 少发意味着必定有部分盐商无法用盐引去盐场换盐, 生意做不成, 钱赚不着,盐商自然要闹,多发盐商则更获利,但于其他盐商不公平,寻常时候,都是按引岸多少来分拨盐引,以避免盐商之间、盐商与盐官之间产生间隙。
“可那江朝已经死了,”其中一少卿道。
江朝还是畏罪自杀的,江南私盐案也是圣人授意速速结案,如今再翻出来说,只怕到时候会触怒圣人。
陆恒轻敲着桌子,“本官在江都时,江朝的兄弟江源带人行刺本官,本官将他抓回京了,可以从他下手,除了有王泽铭在背后指使江朝私卖官盐外,还有谁也想借此机会牟利。”
他需要一个名头,让他再下江南一趟。
“要这么说,这人属实狡诈,王泽铭和江朝替他挡了,他倒躲在暗处自在,”另一少卿道。
陆恒未应他这话,只道,“先审江源吧,有结果了,便以其刺杀本官为由,不小心牵涉到私盐案,你们协理,本官会和都察院一同上奏,三皇子已离京,户部先前连赈灾款都拿不出,这一千引圣人不可能不追究。”
他刻意隐去了盐商上交的所谓三十万两引银,陈肃任江南盐政有四年,那便有一百二十万两引银不知去向,账簿中没有记录,光凭总商许昌道一张嘴不可能定罪,不如不说,省得到时候要是再被倒打一耙,反而落了下乘,至少要等他受皇命入江南查调,没了顾及,才能名正言顺的查这一百二十万两引银。
除顾明渊以外的三个少卿都各自退出理事堂。
陆恒按着眉心,“你不走?”
顾明渊道,“前些日子东宫的洗马过来找下官,带了些话。”
陆恒手握成拳,轻捶了几下额头,“与我说什么,国公爷不是铁了心要向着东宫?”
顾明渊看着他,“您是在怪我们英国公府。”
陆恒抬眼睨他,“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十五年前国公爷力保东宫,东宫到底无不无辜,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顾明渊颔首,“您说的是,下官也和您的想法一样。”
陆恒眉头松动。
“下官不清楚您和东宫是如何牵扯上的,只是东宫要下官跟您说一声,莫再插手江南盐院,”顾明渊说着笑出来。
狂妄至极,东宫甚至都不屑在他们这些臣子面前伪装良善。
陆恒便想起了胡镶来他府上试探,东宫大约是觉得他也俯首称臣了,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你是怎么想的?”
顾明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了其他事情,“下官和二皇子见过一面,他送了下官一个十五年前幽冥阁的杀手。”
陆恒五指张了张,一下笑出声,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顾明渊。
那纸上记了许多朝官的名字,足足占了大半个朝堂。
“这是我的人在胡镶府中查探到的,如没错,应都是太子党羽。”
这是圣人最忌讳的事情,储君笼络朝堂,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这张纸连同顾明渊手中的刺客若一同呈交上去,皇后和东宫便没活路了。
顾明渊仔细叠好塞入香囊,拱手冲陆恒道,“大人安心入江南,京中交由下官。”
陆恒起身往出走,临开门时,扭头问他,“二皇子给了你什么?”
顾明渊有须臾沉默,道,“不涉及朝堂,不过是下官的一点私心罢了。”
陆恒点点头,踱步出去。
——
陆恒慢悠悠回府,进门时墨砚将出来,一见着他忙道,“侯爷,那位余举人来见您,正在前堂候着。”
陆恒垂在身侧的手终是握紧,前两日秋闱放榜,余雪晨到底没辜负他的努力高中了举人,陆恒以为余家人要一直避讳着他,没想到余雪晨自己找上门了。
陆恒进了前堂,只见余雪晨仍身着布衣,倒是神采奕奕,不见半分中举后的轻狂,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余雪晨起身向他作揖,“陆大人。”
陆恒坐到上首,示意他坐,“三年一次秋闱,参考人数众多,你能一次得中,看来是真下了苦功夫。”
余雪晨腼腆的笑了笑,踌躇着,“学生是偷偷来府上……”
陆恒抿唇。
余雪晨看他一眼,还记得以前他甚为严肃冷冽,如今余雪晨再看他,无端觉得苦,余雪晨双手交握,低下了头,“大人来找了那么多次,学生其实都看在眼里,小媱不见踪影,您比谁都着急,学生不清楚您和小媱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学生看得出,您很在乎她。”
陆恒心口上的酸苦又慢慢往外溢,未置一词。
余雪晨像是豁出去一般,说道,“小媱和学生都是穷地方出来的,只有爹一个人拉扯着我们,爹总说,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我们两个平平安安,小媱和学生都没有雄图大志,当年我们在宝应,爹做个货郎挑着担子挨家挨户叫卖,学生和小媱在家中帮衬着,日子过得紧巴巴,却很快乐,后来我们大了,爹做起了盐商,手头有余钱,我们也能像富户一般有奴才婢女伺候,可却没以前那么自在了,爹总说讨厌跟那些商贾还有官场贵人打交道,小媱大了渐渐没以前调皮。”
余雪晨停顿了会儿,喃喃自语,“其实我知道,她也不喜欢被拘着,如果没有学生和爹,她宁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待在宝应。”
陆恒表情僵硬。
余雪晨起身道,“学生去康平伯府求娶了沈大姑娘,伯爷答应了学生,只要学生明年能高中进士,便将沈大姑娘嫁给学生,到时候还盼着您能带小媱来喝杯学生的喜酒。”
他朝陆恒走近,自袖里摸出小纸条放在桌上,随后离去。
陆恒拿起纸条望着上面的字,蓦地红着眼发笑。
——
大理寺审问犯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法子,即便江源嘴再硬,没多久也被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把事情通通吐露了出来。
原来这江朝本是替陈家做事的,那一千引是陈肃私印出来由江朝运盐私卖,所获得的钱财用来维持陈家表面富贵,无论江南陈家还是燕京陈家,已是个空壳子,陈家的亏空越来越大,只能靠着这一千引续命。
江源还抖搂出一桩私事,那江朝早年在江南陈家做花匠,这燕京陈大太爷时常带着妻儿老小来江南探亲,一来二去的,那位陈三姑娘后来的陈氏就跟江朝珠胎暗结,陈大太爷发了好大一通火,便将陈氏送去了明台山,这江朝又是个机灵的,早跟着陈宣跑生意,做了盐商,陈家指望他来钱,自然不可能跟他翻脸,这事儿也就捏着鼻子忍下了,后来陈氏嫁给了陆韶安,也就无人知晓这秘密。
陆恒不日拟成奏折将此事上告给了圣人,与此同时,都察院也跟着一起弹劾陈肃以权谋私,不配为官。
圣人果然当堂发怒,若不是陈肃远在江南,只怕要将其直接打入大牢。
陆恒自请下江南去办理此案,圣人一并准奏,令都察院副都御史协同前往查案。
这事不久便传到东宫,东宫又派人来请陆恒,只可惜碰了个软钉子,陆恒连夜便启程走了。
宝应在江都往上,是个穷地方,当地百姓靠着捕鱼种地为生,官船途径此地时,陆恒寻了个由头下船,按着余雪晨给的纸条上的住处,孤身找去。
这片地很荒芜,别说燕京,就是江都也比不上,住户稀散,路道狭窄,杂草野树丛生,这会子天蒙蒙亮,陆恒踩着枯枝,离前方的住处越近心底越紧张。
那间小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土墙、灰瓦,和那次他们流落乡里,看见的农户住的屋子很相像,墙头爬着不知名野草,有些还开花了,比不得那些名贵花种,另有一番野趣。
他走近了些,瞧见院子里晒着男人的衣服,顿时胸口发沉,只在片刻,那院子里忽听到狗叫声,凶的能吃人,他在门前停顿许久,本来想敲门,却又垂下手,找了个偏僻的树丛躲起来,远远望着那院子,怕惊到屋里人。
那狗叫声渐渐停了,过不久,屋门打开,一个纤瘦身影站在门里,探头出来张望,确定没人了,才敢拎着篮子出来。
这时天已大亮,她一出来陆恒就看清了她的面庞,她瘦了些,人却精神,盘着妇人发髻,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百姓的麻布衣裳,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贵气,但她还是那般纤柔和胆怯,锁上门小心翼翼往出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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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陆恒眸光泛柔, 远远跟着她,只瞧她一路往前头走,直走到一户人家门口, 敲了两下门,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余晚媱掀开篮子上的布,自里面取出包好的绣品和织好的黎锦布料, 递给妇人, 妇人熟练接过来。
余晚媱又送上一小罐蜜饯。
“劳婶子费心带去镇上铺子卖, 我做了些零嘴, 给阿元吃。”
那妇人也不推搡,乐呵呵的接过罐子,嗓门不小,“小媱, 不是婶子说,你那夫君成日里在家读书, 门都不出,光靠着你做针线活养家糊口,他一个男人家总不能一直靠你养活。”
余晚媱笑笑,“他读书已很辛苦,家里事情我担着也是一样的。”
陆恒胸口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闷堵而酸胀。
妇人摇头,“你得提防着, 这男人真要高中了,没准会抛弃糟糠妻。”
余晚媱唔着声, 便沿原路回自己的小院子。
陆恒慢着步子停在不远处的树前, 纵身跳到树枝上, 借着绿叶遮挡,往院子里看,她又换了一身短衫,袖子卷高,露出两条白净雪粉的腕子,提着水桶站在井边打水,她力气是真的不大,以前抱岁岁就看得出来,这会儿从井里提水,颤颤巍巍的。
陆恒看的心惊,不禁担忧她没打到水,反而被水桶坠进井里,若是可以,他想过去帮她,他往那两间房看,那个她嘴里的夫君要真存在,是不可能让她做这种粗活的。
但他小瞧了她,她是提不动很多水,所以她只提了小半桶倒出来,再继续,慢慢便那水桶灌满。
院里种了许多绿植,陆恒认不得是什么品种的花草,长得很好,有些还开花了,余晚媱用水瓢给它们浇水,再摘一些绿叶,用围裙兜抱着,陆恒才反应过来,这是菜。
她不仅种了菜,还养了鸡,那些小鸡围着她啄,她撒了些米,看它们在地上啄米,抿着唇笑,笑了会儿忽的怔住,蓦地想起了岁岁,岁岁该要会走路了,她那样好动,若会走路,一定闲不住,准要追着她跑,跟在她后头屁颠屁颠的叫着母齐。
余晚媱眼眶有点湿润,心想着也没什么的,岁岁才一岁,这么点大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差不多会把她忘干净,有陆恒照顾,他那样的人,一定能将岁岁教养好。
……即便往后他另娶夫人。
她忽然有些想笑,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早就不是夫妻了,他想娶谁都行。
她抬手抹抹脸,钻进了灶房。
陆恒看着她在院中发呆,看着她抹自己的脸,她的眼睛太红了,他知道她可能在想岁岁。
他一时庆幸这次南行把岁岁给带上了,至少她见到孩子,总是舍不得的。
用过早膳,余晚媱开始干活,以前余忠旺还不是盐商时,在宝应这里过活,他们家中有一架纺机,是她娘留下来的,她从记事起就跟着娘学织布,后来她娘去世了,便是她坐在纺机前。
余晚媱才回的宝应,种地没那么快弄到木棉,她从英国公府的庄子上跑出来后,有余忠旺接应,临离京时,余忠旺塞了十几两银子给她,这大概是余忠旺仅能给到的钱了,余雪晨因为秋闱打点花了不少银子,先前她给的六百两银票在京里买了宅子后本身就不剩多少。
余晚媱拿着这些钱回到宝应后,也没敢置办什么家具器皿,她一个女人,家中有太贵重的东西容易遭贼,整好到了收木棉的时节,这附近的邻居余晚媱自搬去江都后也没几个熟的,就先前那位李婶子还依稀有些印象,便与她买了些木棉回来用作织布,那些银子总有用完的时候,更遑论财不可外露,她用织布来赚取花销心里踏实些。
织布很有一套讲究,田地里的木棉收上来绞籽、弹棉、踈花条再皎纱、号纱,这些余晚媱都早做好了,她要趁着白日将纱线漂、浆、蒸、晒,很有一番忙头。
她提着一箩筐纱线,大狗跟在后头出门了。
陆恒趁她走了一段距离,才跃进院子,走近那晾着的男人衣物前,扫过一眼,便悄步往房前,探手推开门。
里头果然没人。
她对外称的夫君是个幌子,她这么聪慧,又想隐姓埋名,怕人上门打扰,还养了条狗,真是未雨绸缪。
陆恒失笑,笑完垂下了嘴角,她这又何尝不是怕被他找到。
他跳出院子,远望着余晚媱在附近的河流边浣洗,天际显微微霞光,她的背影在这水天一色里显得异常渺小,却分外坚韧。
让他看着心疼。
这四周太荒了,方圆几里根本看不到人影,她背着身蹲在水边,身后野草疯长,她也是胆小的,时不时抬头四处看。
天边逐渐亮堂,她手脚很快,赶在日头升上去前将所有纱线漂洗干净,便匆匆回了院子,再煮开水浆纱和蒸纱,最后捞出来纱线放在院里的绳子上晾着。
总算忙完了,她伸着懒腰,再给狗喂了些饭,便开始生火做午膳。
待吃完午膳,她才算歇下来,睡了一会儿午觉,睁眼便是日落,她又忙碌起来,收好纱,再过蔻将纱菷好。
陆恒就看着她急急忙忙进出屋子,连口气都歇不了,天幕黑下来时,屋里的油灯点上了,窗纸上印着她的剪影,她坐在纺机前开始织布,能听到嘎嘎响声,她弓着背,侧影单薄,偶尔会直起身伸手垂背。
她很累。
陆恒心里浮现一个念头,即使累成这样,她也乐在其中,她受够了京中的勾心斗角,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绝望,哪怕心里有那么一点他,也不能将她囚住。
她想活,活的无拘无束。
他不能立刻打搅她,会让她害怕。
陆恒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入江都,左右这里离江都不远了,水路一个时辰就能到,若是骑马从江都过来,估摸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先将陈肃解决了,再回来找她。
他这般想开了,心间豁然开朗,这桩案子下来,他肯定有封赏,他不要封赏,到时候跟圣人直言他夫人去世是误会,让余晚媱光明正大回京,他不想让她以为,是自己拖累了他们。
哪怕受点责罚他也愿意。
他正要离去,却见有人鬼鬼祟祟过来,也没近院子前,在不远处张望,想是怕被狗发现。
陆恒长眉拧起,冷冷的盯着那人,只看到他似乎想往院子里扔东西,抬手瞄准头,试探着要扔。
陆恒立时快速移近,趁着他将扔时,猛张手扣住他的手臂,手发力,那人痛的扑通跪到地上,啊着声要叫出来,被陆恒喝住,“闭嘴!”
那人便不敢喊了,仰头想看清他,只感觉他个很高,脸瞧不清,但极具压迫性,那人胆寒道,“你、你是谁?”
陆恒从他手里抢过要扔的东西,凑到鼻尖嗅了嗅,是肉,他将肉扔进院子,那条狗必然会吃,这肉里绝对有东西。
“你在上面放了什么?”
那人抖着声,“没什么……啊!”
陆恒一脚将他踹到地上,踩在他脸上,厉声道,“再不说实话,这条腿别想要了。”
那人疼的求饶,“我只是放了点毒箭草,我没想干什么?”
陆恒面无表情,拖着他进了远处草里,他仍在求着,“我以为媱娘说有丈夫是骗人的,求大哥你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是真以为余晚媱是个寡妇,丈夫什么的是骗人的鬼话,若要知道她真有丈夫,丈夫还这么人高马大,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贪余晚媱的美色。
陆恒将手里的肉塞到他嘴里,摁着他吃下去。
那人吃下了肉,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不一会儿便七窍流血,人没了气。
陆恒脊背发凉,他想象不到她离开的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这种乡野,她这样的女人再能撑事,也会被男人盯上,她的那条狗再凶狠,也防不住人的歹毒。
叫他怎么放心她在这里。
陆恒没再走,在附近捡了块空地蹲守,半宿不敢合目,直听见鸡叫声,旷野星辰渐息,天边有晨霞,才勉强放心,转步离开这里,回船上去了,他上船后便遣了十数个侍卫往余晚媱的小院周遭暗中伏守,防止再有人图谋不轨。
之后一刻也没停,火速赶往江都。
余晚媱这一宿睡得都很好,待用了早膳,她要重复昨日的忙活,才捧着盆出来,就有人敲门。
余晚媱走近门,隔着门缝瞧是李婶子,才拉开门栓,将门打开,走出来笑道,“婶子这么早找我。”
李婶子将昨日去铺子卖绣品和黎锦布料换的钱给她,摆着手跟她扯闲,“你是不知道,昨夜那王二狗死在咱们这块的一棵槐木下,哎呦死的忒惨,七窍流血,大家伙都说,他怕是吃了毒箭草没的,这也是稀奇。咱们这儿的人有几个不认识毒箭草的,他脸上还有脚印子,都说是谋财害命,可他家里也没丢什么东西。”
李婶子说完瞅瞅她,寻思着,“你丈夫昨天夜里没出门吧。”
余晚媱面不改色,“他前天晚上冻着,昨日早起就咳嗽发热,我叫他躺着,这会子还睡着呢。”
李婶子忙点头,“不是我说,你这丈夫太娇弱了,今早还有人怀疑是你丈夫杀的人,我还替你挡回去了。”
余晚媱便和她道谢,两人又寒暄几句才分开,关上门后。
余晚媱的面上露出沉思,她刚住回小院时,那王二狗时常过来找茬,后来她说自己有丈夫了,他还三不五时的在这附近溜达,她当时怕极了,买了狗才稍稍定心,那王二狗怎么会死呢?
他死在她家附近,昨晚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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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陆恒带副都御史入入江都天算早, 时至阴月,雨水充足,从码头到陈家雨都未曾停。
侍卫一路为陆恒撑伞, 到陈家门口时,看着那紧闭的大门, 陆恒下颌抬起,扬声道, “踹门。”
随即便有几个侍卫上前将门踹的砰砰响。
“谁大清早的叫人不安生,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大老爷叫你们吃官司!”里头小厮嚷嚷着, 乌头大门吱呀着被拉开, 那小厮一见陆恒的脸,登时吓得要往里跑,被侍卫一下扣住。
陆恒抬腿跨进门,“去把陈肃、陈宣二人给本官押来。”
几个月前, 陈肃一封信传入京,盼着能知会陈氏, 利用陆恒养的外室牵制住他,谁能料到,陈氏和陆璎竟然早被英国公府给送进了诏狱,陈肃这才将目光移到曹国舅身上,那曹国舅是个酒肉好色之徒,早年跟陈肃常混在一起,陈肃给他送了个女人, 再煽风点火,曹国舅便昏了头, 去向圣人告发陆恒私养外室。
江都离京甚远, 陈肃目前只得信陆恒遭了撘刑, 在家中养伤,在陈肃看来,这就是圣人真恼怒了,陆恒手里的账簿且不说会不会查到东西,总归他挨罚这笔账算在曹国舅头上,跟他这个江南盐政毫无瓜葛,他养外室这事儿捅到圣人跟前,这大理寺卿的位置坐不稳了。
一本账簿有什么好怕的。
陈肃在江都过着高枕无忧的生活,此刻还躺在新纳的十九姨娘怀里做梦。
房门砰的撞开。
陈肃一下从梦中惊醒,女人的尖叫让他发懵,他尚没反应过来,就被侍卫从床上拽下来,衣衫不整的往外拖。
“你们干什么!本官可是江南盐政!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闯入本官府中生事!”
那些侍卫可没把他的叫嚣放在眼里,直接拖着人到前院,陈肃一见那院中早跪着陈宣,再往上,只见陆恒坐在廊上,神情散漫,一看便知他身体好的很,先前从京里传的消息称他在府中养伤,竟是假的吗?
陈肃又朝他旁边看,正坐着副都御史。
都察院都来人了,陈肃想到那本账簿,霎时间心底发慌,侍卫将他押倒,他仍陪着笑冲陆恒道,“陆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下官也没得罪过您吧。”
陆恒轻瞥过他,理都没理,倒是副都御史喝道,“陈肃,你私印千张盐引串通江朝官盐私卖,圣人已知晓,命陆大人和本官入江南来查你,陆大人可没闲工夫跟你扯这些弯弯绕绕。”
陈肃呆滞,不等他出声,身后侍卫将他踢跪在地上,他心里恐惧,但嘴上却硬,“下官没做过的事情,两位大人还想栽赃陷害吗?”
“江朝是死了,可江源活着,”陆恒慢条斯理道。
陈肃眼皮子发抖,那江源自从那回刺杀陆恒后,便失踪了,他以为是躲起来避风头,没成想竟然被陆恒给抓住了。
他一时六神无主,便想到了东宫,如今东宫势大,他何至于怕这两人。
“下官不知道两位大人说的什么,下官自问任职以来勤勤……”
“那一百二十万两引银被你用到哪儿去了?”陆恒一口截断他的话。
陈肃张了张嘴,一倏忽惊叫,“你敢查!东宫饶不了你!”
那副都御史听出了这话里的玄机,侧头看了眼陆恒,陆恒拿出白帕抹去脸上的雨水,俯视着地上的陈肃。
他转而跟副都御史笑道,“简副都,劳你辛苦,去盐商总会一趟,他们那儿应该有陈肃贪污一百二十万两引银的证据。”
副都御史便起身由人带路离去。
这会儿雨倒下停了。
陆恒从座上下来,慢慢走到他跟前,睨着他,“东宫都自身难保了,你算什么?”
陈肃跌坐在地,慌张露在脸上,但旋即他想到了一个关节点,他可能想错了,陆恒明面上不向着任何皇子,甚至还因三皇子遭受过重创,差点断了官场生涯,再加上曹国舅,他本以为陆恒定会记恨三皇子,投向东宫。
可现在想来,竟是他错了。
陆恒极有可能是三皇子的人,先前是他们设的局,搅乱东宫极其党羽视线。
陆恒浅笑,蹲身在他耳边提点,“十五年前圣人南巡遇刺。”
陈肃惊慌失措了起来,“大、大人……”
陆恒挥手让那些侍卫退远,前院的地上跪着陈家兄弟俩,陆恒很好脾气的看着他们,“本官给你们一刻钟,想好了回答。”
他转身进到堂内,耳听着屋内自鸣钟的发条哒哒发出轻响,那钟下摆了一株盆栽,旁边有剪刀,他拿起剪刀慢慢修剪着花枝,直将那枝头的花骨朵一剪刀剪掉,那钟上的针过了一刻钟,他丢了剪刀,施施然出来,掀起下摆坐回椅子上。
陈肃和陈宣互望一眼,陈肃咬咬牙,膝行到陆恒跟前,抖着嗓子道,“既然大人指了条明路,下官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其实下官和大人一样,心里只认三皇子……”
陆恒眼睛都没抬,笑一下。
陈肃还是长了心眼的,忐忑问他,“您会饶下官一条命吗?”
他这时不免就有些恨陈氏了,若不是她,陈家又怎会和陆家交恶,眼下还被他捏在手心里,想跑都跑不掉。
但他算盘打得精,好歹他也算是三皇子的人,陆恒若不饶他,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别想捞到好。
陆恒笑,“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
后头话不用说陈肃也明白,当即送了口气,果然如他所料,那就算抖落出来,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陆恒看他神色放松,伸手朝侍卫那头招手,便有两人搬了桌子来,摆上笔墨纸砚,再有一人手握着笔,便是要记陈肃的话了。
陈肃开始说话,“那一百二十万两引银并非下官贪去,而是填补运司衙门银库内缺失的帑银,帑银共差四百二十万两,其中的两百万两确实为三皇子所吞,但另有两百二十万两帑银却是进了中宫的口袋,银库缺漏过多,下官也很无辜,只能让盐商交引银来填漏。”
陆恒心里冷笑,原来三皇子也不全是背黑锅,难怪他离京后没动静,原是真有鬼。
陈宣接着道,“十五年前那场刺杀,是皇后娘娘所策划,锦衣卫都指挥使袁俊是皇后的人,其手下胡镶皆为后党,皇后娘娘因不受圣宠,想借南巡派刺客杀了圣人,令东宫即位,可惜刺杀失败,又将此事栽赃到二皇子头上,从而除掉二皇子这个对手,这事是小的亲耳从胡镶口中探听到的。”
他们的话悉数被记录下来,陆恒拿起纸张过目,确定无误后,递给侍卫道,“让他们摁手印。”
陈肃还是怕的,急道,“大人若不信守诺言,下官岂不是没处说理。”
“那你想如何?”陆恒把话拋给他。
陈肃当下只想保命,那供词尽是对三皇子有利,不足以挟制陆恒,他道,“三皇子伙同王泽铭和王泽选兄弟,借多发盐引牟利,这事儿您得记一笔,只要户部一查,就能查出来。”
陆恒眼神闪烁,老话重提,圣人当初为保三皇子可差点断了他的官儿,那王家之所以轰然倒塌,也是他拼着一条命,才诱出刺客,让王家有了洗脱不掉的罪行,圣人才不得不杀他们保三皇子平安,这次再被陈肃提及,一张供词,两个儿子贪污纳秽。
光想想就很有意思。
“写上,”他说。
陈肃这才把心放下来,和陈宣一起摁了手印。
陆恒便令侍卫将他们暂时先带去地方总督衙门,下晚时副都御史回来,带着一本小账,上头一笔笔记着盐商们缴纳的引银数量。
陆恒则将供词交给了副都御史,直叫副都御史惊的差点掉了下巴,原是要立刻回京复命,但陆恒给出的说法是,再在江都这里停一些日子,查查远近地方官,也算不枉此行。
副都御史深觉有理。
过了一两日,陆恒微服去了宝应,答应副都御史查探清楚便与他一起回京。
——
自从那王二狗死了后,再不见有人在余晚媱门前晃荡,以前夜晚时分,偶尔能听到院里的狗叫,如今狗也不叫了。
倒是让余晚媱夜里睡的更安稳些。
陆恒守在余晚媱的小院子附近,看着她周而复始的做着一样的事情,每天忙到天黑,夜里早早睡下,有时候闲了些,会坐在屋里,用针线缝制孩子穿的衣鞋,她还会做棉布小人,扎着两小辫子,活灵活现,但更多时候会发呆,红了眼睛再抹干净。
往往这个时候,陆恒便会奢望的想着,她会不会有那么一瞬是想他的。
陆恒守着这间小院有几日,舍不得打破宁静,直到一天夜里。
这晚下起了暴雨,雨势大的出奇,院里的大狗被淋的浑身湿透,躲在门角初瑟瑟发抖,余晚媱住的那间屋开着窗户,木窗被风吹的呼呼响,一直不见里头女人关窗,再这么下去,那屋里一定进了不少雨,她身子骨没多好,袭潮她又得遭罪。
就算睡得再香,这么大的风雨也不可能会不醒。
陆恒在院外等了很久,直见着那扇窗经不住风,卡卡几声,便被吹断了,仍不见她出来。
他终究不敢等下去,纵身跳进院子,那条大狗嗷呜了一声,被他横一眼给慑住,他走到屋前,从窗户里看见,她平躺在那张木床上,睡得无知无觉,屋里的雨水流了一地。
陆恒抿紧唇,斟酌再三,放下伞,从窗户爬进去,悄悄走到床边,屋外电闪雷鸣,亮光一忽儿打在她脸上,陆恒勉强看清她面颊发红。
他探手往她面上轻触,烫的他手颤。
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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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他只是想进来看看她好不好, 如果她没有事,他还会继续选择默默守在外面,可是她不好。
他没法任她自生自灭。
屋外风吹的呼呼响, 那扇窗户上的木头被吹坏了大半,再这么下去, 这屋子要被雨水淹了。
陆恒从袖里拿出火折子吹燃,巡视了一周, 这个小破屋子虽说简陋, 但该有的用物还是有的, 他找到一块木板并着榔头等物, 这种敲敲打打的物什他虽没做过,也曾在府里观摩过,那会儿香檀院改修,整日府里都能听见木工做活时的碰碰咚咚声, 他有时空了会去看,防止这些人把院子修的不合他心意。
他身量高, 只能矮着身将木板按在坏掉的窗户上,用钉子钉住它,随即屋内响起榔头锤敲声。
余晚媱其实是有些意识的,耳畔能听到这声音,只是她烧的太凶,挣扎着想睁开眼,她很怕家里遭了贼, 她现在病成这样,想跑都跑不了。
她费力睁了很久, 终于睁开一点, 屋内太暗了, 她模模糊糊循着声音望向窗户边,果然有人进来了,她的小窗也被封住,那人佝偻着背,肩膀宽阔,身形修长,拿着榔头似乎没多少准头,敲几下再停停,然后确定钉成了,才继续。
余晚媱愣愣看着他,倏地闭眼,还是能听见榔头声,这不是梦。
他真的找来了。
她没再睁开眸,想装成她确实是在做梦,那边陆恒盯好窗户,风雨被挡在屋外,仍能听见呼啸,他轻吐了一口气。
先用火折子将那小木桌上的油灯点着,随即感觉到棘手,她生着病,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
这屋里没有热水,也没有其他可用的药。
他突的表情一转,悄悄把门打开再带上。
外面雨下的更大了,他撑着伞再度跳出院子,这周遭有他的侍卫看守,他叫了一人去不远处的镇上抓药,再叫了一个会生火做饭的进院子灶房教他烧热水煮粥。
陆恒怎么说也是侯爷,身份尊贵,却要自己下厨房,只为了照顾那屋里的女人,侍卫惊讶归惊讶,还是照他的话做,待热水烧好,白米粥煲成,便被陆恒打发出去了。
药不久也买回来了,放在小炉上炖好送进屋。
陆恒捧着药碗到床前,小心用勺喂她喝,她脾性是真的好,哪怕在病里也不会折腾人,闭着眼睛任他喂,喝完身上便开始发汗了。
陆恒便端来热水为她擦身。
他小心将她抱到腿上,看她软软的趴在怀里,额角的汗往下落,顺着她的下巴往颈下滑,他立刻逼迫自己摈弃邪念,用手巾先把她脸上的汗擦掉,随后伸手要解她的衣带,有片刻迟疑,又朝她面上看,这时只见她眼睫微不可见的抖着。
她是醒着的。
她应知道他来了,但她不想看见他。
陆恒只停顿一瞬,还是开口哄她,“别怕。”
他的手微微拉开,衣衫轻散时,他闭上了眼睛,在他心里,她身上的每一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必要看着她,让她害怕,他不想吓到她。
手巾一点点为她擦拭,他连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看着他都不知道。
她凝视着他,目光在他的眉眼流连,她没有挣扎,任他动作。
他擦到她的两只手,那两只手从前白净温绵,如今手心却长了一层茧,他不知道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可当真摸到这双手,他终究生出了不忍,只愣了一小会儿,方觉得这样握着她的手不妥,他匆匆松开她的手,擦完身便摸索着给她穿好干净衣裳,再放她回床。
一刻也不停的出了屋,再不见进来。
桌上的油灯噼啪着扑的一灭,余晚媱才终于张开眼,这屋里暗的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见他了。
她才翻了个身,用他给她新换的衣袖遮住脸。
这雨下了大半宿,近四更才慢慢停了,院里积了不少水,鸡窝里的鸡不安的叽叽叫着,菜园里的菜也被雨水打蔫了,余晚媱养的那条大狗怕陆恒,又不甘的叫唤着,陆恒阴恻恻的盯着它,他身上威压极重,就是寻常人都会发怵,那狗也夹起尾巴缩在门边不敢乱叫了。
陆恒目视着院里,他得把这些雨水引走,不然她养的这些东西可能都没法活。
他找了把锹沿着篱笆边铲出一条细细沟渠通向篱笆外。
余晚媱躺在床上睡不着,喝过药后,她身上的热消下去了,也有了点力气,她从床上坐起来,头还有些晕,她趿着鞋下地,小步到门前,拉一点缝往外看。
乡下的夜比京里更静,只能依稀听见虫鸣鸟叫,雨停后甚至还有月亮出来,她藏在门里,望着院里在挖沟的男人,他做不来这种活的,但他埋头铲土,愣是铲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沟,将多余的雨水引出去了。
他身上可能溅了不少泥土,眼看着过了四更,外头鸡叫起来,他甩着衣袖和下摆,现下不是白天,他脸上什么表情看不出,但在余晚媱的记忆里,他可能面上还有嫌弃。
陆恒挖好了沟渠,一身汗并着泥巴,这对于他来说已是件极让他难以忍受的事情,他卷起袖子往井边走,打了水稍作清洗,才想起灶房内还有粥,要让她吃下去。
他往屋前走。
余晚媱突的将门栓住,爬上床躺下,密切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他没进来,站在门前只伸手推了一下,就发觉门从里面栓了,是她关的。
他在门前站了会儿,自己找台阶下,她本来就不想见到他,现在他闯进她的小院,她当然会生气,可他不进来就发现不到她生病了,他没有做错。
他转过眼看着那扇坏窗户,等回头趁她不在家,再叫两个人把她的窗户修好。
他从灶房摸了些灰出来,撕下一片衣袖,在上面叮嘱她早起记得喝粥,写完塞进门里,心里犹豫她会不会不愿意喝他做的粥。
可真不愿意他也没办法,她的脾气这样倔。
他低落了些许,转身越出院子,这一宿没睡,他也困了,岁岁还被他安置在新租的宅子里,他还要回去瞧瞧,这里有侍卫看守,他还是放心的。
余晚媱的这间小院周遭也有邻居,那位李婶子家就离得近,庄稼人起的早,赶着下地,走出来就见一个黑影子从余晚媱院子里跳出来,看身形便是男人,那篱笆院不矮,一个男人从里面这么轻松跳出来。
看的恐怖。
李婶子是个热心肠的人,自从余晚媱和她那位不存在的书生丈夫搬回来,多多少少都帮着忙,乡里人热情,余晚媱又是个本分漂亮的小媳妇,李婶子直爽性格,对她很是照顾,这会儿看她院里进了人,当是贼,吓得放下锄头,忙不迭去敲她家的门。
屋里余晚媱睡过去了,外面的敲门声也听不见。
那李婶子更是着急,喊了两声仍不见人出来,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从家里搬来宽杌子,脚踩着爬上泥巴翻墙过去了。
隐在暗处的侍卫紧紧盯着这院子。
狗看见李婶子都不叫一声,趴在地上睡觉。
李婶子跑到屋前,碰碰敲门,“小媱啊!你家里遭贼了!”
余晚媱再大的瞌睡也被这大嗓门给震没了,她艰难起身,扶着额头来给李婶子开门,这会儿天大亮,门一开就能看到地上的布,她想蹲身捡,李婶子先一步捡起来给她。
李婶子敲她脸色苍白,连走路都摇晃,便急道,“你这是病了?”
说着赶紧扶她躺回床上去。
李婶子还没进来过这间屋,余晚媱对外都说她丈夫喜静,读书人本来就打扰不得,李婶子便甚少往她屋里去,这还是头一遭看清了她屋里情形,竟不见她丈夫,“怎的不见你丈夫?”
余晚媱看完那布上的字,将布条随手塞枕头下,低垂着眼静默须臾,正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她。
李婶子端量着她,这丫头是十里八乡都找不出来的出挑,从前她小的时候,就比别家孩子漂亮,原先还皮,没成想长大了竟秀气安静成这样,若不是他们家搬走了,这丫头是真不愁嫁,如今她说自己嫁了个书生,可又见不着人影,就连她生病,也没见人照顾。
李婶子是明白人,心里也难免疑惑,莫不是她根本就没丈夫,又或者丈夫死了,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一个女人想安生,还是要有男人护着好。
但李婶子又飞快想到早上看见的那个贼,那估计还真不是贼。
她试探道,“我刚出门,看见一个大小伙子从你家院子跑出去了,那是你丈夫吗?”
余晚媱目光微定,半天嗯出了一声。
李婶子再瞅她,她有些虚弱的躺在床上,看着是闷闷不乐,这夫妻间吵架,床头打架床尾和,她这丈夫属实过分,竟就这么跑出去了,往后叫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活。
李婶子叹口气,拍拍她肩膀道,“婶子之前就说让你留个心眼,这心气高的男人贼精着呢,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你饿不饿,婶子去给你做个饭,先养好身子要紧。”
余晚媱皱着眉头,须臾道,“他临走时熬了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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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李婶子一愕, 旋即尴尬笑道,“倒是个会疼媳妇的。”
她起身出去打了水给余晚媱洗漱,再去灶房看, 还真那锅里真煮了粥,她也是啧啧称奇, 忙盛好粥送屋里给余晚媱吃,絮絮叨叨。
“也是这男人原该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又是个读书人, 这读书人都清高, 是比一般人难伺候, 要我说,你就是性儿太软,这吵架归吵架,看你病了还往外跑, 一点也不像话。”
“等回头他回来,我定要替你说他两句。”
余晚媱闷头喝着粥, 这粥淡而无味,就是普通的白粥,很难想象这是陆恒煮出来的,他根本不会做饭,又高高在上惯了,碰这种庖厨在她的印象里简直是要他的命。
可他夜里还能挖沟通水,好像煮粥也合情合理了。
他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
李婶子这边还赶着下地, 等她吃完,便匆匆走了。
余晚媱躺回床, 手揪着被褥望向门边, 窗户被木板盯上, 便是天亮了,屋里也看不见光,她没有完全关牢门,开了条缝,有光透进来,她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
陆恒新租的宅子在镇子上,有专门侍卫和丫鬟看着,陆恒骑马回去不过一刻钟就能到,劳碌了一宿洗浴后去看过岁岁,就倒床睡下,再一睁眼已到了晌午,他又遣了几人在宝应近处打探民情,毕竟他是以探访地方官辖治的名义来宝应,自是要做到。
他又马不停蹄的转回去。
十月份的天气,已没夏日那般酷热,秋风甚是凉爽,陆恒下马后倒没出多少汗,直看着那间小院,未免忖度,她不想看到他,可能那锅粥也没喝,眼下都快中午了,也没见她出来。
正在踌躇要不要进去,一侍卫从隐蔽处出来,躬身道,“大人,您走后,那姓李的妇人进去过。”
陆恒倒是知道余晚媱常跟李婶子来往,那李婶子对她多有照顾,过来看望余晚媱也正常。
侍卫道,“您做好了粥,是那妇人端进屋……”
陆恒胸腔里弥漫出窃喜,克制着,“她喝了?”
侍卫道是。
陆恒嘴角翘了翘,刚想说什么,只见那院里的小鸡个个儿叫唤着,陆恒方想起来,这会子该喂食了,他重又跳进院子里,当先学着余晚媱,抓了些米喂小鸡。
他悄悄往屋前看了看,那门是虚掩着的,他若想进去也容易,可他若进去了,她肯定会跟他置气。
她都愿意喝粥,她心底是有他的。
他不免又想笑,却还是板直住唇,到午膳的时间了,她可能饿着。
可他不会做饭,熬粥也是现学的。
他想了想,招来之前会做饭的侍卫,叫他去下厨。
余晚媱平日里很节俭,灶房内有些自己做的咸菜和熏肉,院里倒是种着些菜,只有芹菜可以摘下来,侍卫便依样炒了两个菜,做好饭就被陆恒赶出去了。
陆恒蹲在灶房内给余晚媱熬药,目光往四处看,昨晚太着急,都没好好观察这里,虽然破落,但余晚媱将里头的锅碗瓢盆收拾的极干净,屋子里不见灰,只是灶房里的柴火不够了,水缸里的水也见底,待她病好了,就怕她还要自己劈柴跳水。
她那样的身子,其实不宜做这种重活,这次生病,左不过是累病了。
陆恒煎好药,寻到斧头出去,那屋角搭了个小棚,专门摆放着长短不一的木头,她心思细,这是她平日里在外捡回来充当干柴用,但太重太大,要劈好才能进灶房。
陆恒抽了好几根木头,就在院里拿着斧头砍。
原本余晚媱睡饱了就想出去,但他和侍卫鬼鬼祟祟进来,余晚媱便呆在屋里不想动了,都有侍卫过来,那他不知道何时就发现她了。
那王二狗约莫是死在他手上。
余晚媱甫一想到这个可能,竟不知该怪他杀人还是该……谢他。
那天夜里定是王二狗想做什么,他才会下死手。
屋外想起砍柴声,她静坐了会儿,没想出去,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以前她还小的时候,她的眼界狭隘,没见识过大人物,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宝应的镇长,她见过乡里男人的勤劳和良善,也见过好吃懒做的二流子靠着女人养,还整天打自己的女人,她那时曾想着,她一定要嫁一个她爱的、听她话的男人,他不用太有钱,只要能夫妻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那便是最好了。
外面砍柴声停下,她从床上爬下去,披上外衫,轻轻走到门边,在虚掩的门后面看着外面。
他在提水。
这是在白天,她能看清他,他将下摆掖在腰间,卷起袖子,阳光照在他面上,显得分外白皙俊雅,他这种人,金玉包裹,做这样的粗活,当真异常滑稽可笑。
她没笑,她只是拿不准要对他如何。
若是过去,她一定出去赶他走。
可那已经是过去了……
陆恒将灶房的水缸灌满,觉得没甚事了,转身却见那门缝里有灰白衣衫,他定住脚,注视着里头,光线太暗,只依稀看见她侧着身,长发披垂,形影纤细,侧容温软,眼睫低垂。
即便她再有气,也做不出暴躁发怒的举动,她的性子娴静如水。
他才有厚脸皮的勇气纠缠。
但他现在知道不能再没脸没皮的让她烦躁了。
他慢慢转身,准备离去。
那院门被推了推,李婶子掂着脚往里叫人,“是小媱丈夫回来了吗?”
陆恒没立刻回答,扭头看向门里,她忽然把门合住,他懵在当场,未几咧了咧嘴,信步去开门。
李婶子等他把门打开,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起来余晚媱这丈夫还是头次见,以前跟城里的千金小姐似的,从没出过门,余晚媱又各种护着,也惹过不少闲话,都说她这丈夫是个吃软饭的。
如今李婶子真见着陆恒,不觉暗暗惊叹,这样好的样貌岂是这乡里男人能比得上的,这气度这仪态,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也不过如此了,怨不得余晚媱甘愿养着他。
可叫她说,余晚媱又不是配他不上,那丫头生的多水灵,她这么多年就见了这么一个跟玉雕出来的人,早前余忠旺还疼爱,现在还病着他这个做丈夫的就给她气受。
李婶子心直口快,数落道,“小媱生着病,你是她丈夫,怎么也得惜顾些,哪能跟她吵架,还往外跑,多不像话。”
陆恒微抿嘴巴,抑制住要翘起的唇,很一本正经的说声是。
李婶子探头往院里看,“你别怪婶子啰嗦,你家中原先都是她撑着,她现在总得养着身子,该是你来挑担子了,好好儿的姑娘给累成这样,真叫人看不下去。”
陆恒从善如流的应着,“您说的是。”
李婶子嗯了声,便想回家。
陆恒叫住她,“她还在跟我置气,我熬了药,饭菜也做好了,她不想看到我,您能不能帮我送进去?”
说着他自袖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被李婶子一把推回去,“这么件小事就要给钱,往后你岂不是处处要送人钱?再大的家私也经不起这么挥霍,可省着点吧。”
她原是想说重话的,可到底只是邻居,也没必要说的伤了面子,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
她越过陆恒进到院子,径直敲门。
余晚媱只得开门让她进去。
陆恒杵门边看着她,将碎银塞回荷包中,神情怡然放松,怕她抵触,他自觉退出了院子。
李婶子倒没那么多心思,只跟她道,“你丈夫花钱大手大脚,你可得看牢了,免得败光了手头存银。”
余晚媱棱模两可的唔一声,有些茫然。
李婶子瞧她神态发恹,当是还在跟陆恒较劲,便劝道,“我刚说了你丈夫一顿,到底是读书人明事理,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这夫妻间过日子磕磕跘跘也正常,都让一步,才能走下去。”
余晚媱没吱声了。
李婶子端量她脸色,倒不见生气,像在思索,但很快见她侧过脸,换了副麻木神情。
李婶子便知这是不情愿,又疑心起来,她丈夫长得倒是俊,怕不是在外头跟哪个女人不清不楚,才叫她这样生气,李婶子迟疑道,“他是背着你……”
“没有,”余晚媱立刻回道。
“那不就结了,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如意,他即认了错,又愿意为你做小伏低,你何不就原谅他这一回,”李婶子说完去灶房端了药进来,看她又在发呆,把药递她手里,道,“灶房还热着饭菜,你自己起来吃吧,都是你丈夫做的,婶子也不能太劝着你,该硬还得硬,你那丈夫看着好说话,其实我瞧得出,是个主意大的人,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她浅笑着走了。
余晚媱盘坐在床上,发着呆,碗里的药水快凉了,她一口喝下去,满嘴苦。
陆恒在外面没等多久,就见她从屋里出来,进灶房去了,慢吞吞的盛饭然后坐下吃。
可能饭菜不合口味,她只用了半碗饭,院里的狗呜呜叫着,显然是饿了。
她没什么精神,拿起饭碗出来,将那剩的半碗饭倒给狗吃了,随后便再进灶房,收拾碗筷,准备洗。
她现在明显不适合做这种杂活,陆恒终究没忍住,隔着院子道,“你去歇着。”
她整个人顿住,倏然微微抬起秀白妩媚的脸,眼眸含波,只那么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去,确实如他所说的,放下了碗筷,拖着步子回屋去了。
门轻轻带上,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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