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拉蒙大峡谷回到海法时, 已经是半夜了。
回到学校公寓的岑旎没敢睡,她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于穆格的消息,一直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着电, 每隔一阵就看一眼, 眼睁睁地在床沿边上静坐到凌晨三点。
手机上的消息很多,是她在布达罗亚这两个星期一直没来得及回复和处理的。
在这万念俱灰的夜里,她颓然而麻木地一一回复微信和邮件, 给所有关心的她人报平安, 给导师们汇报自己接下来的安排,还有就是处理她回国的事情。
订回国机票的时候,她指尖都是抖的,但是眼泪却流不下来了。
在痛哭过后,她水分流失的速度已经远超身体所能承受的阙值,眼睛已经干涩到眨动一下都生疼的地步。
她不想离开, 不想订机票, 就连穆格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又怎么敢就这样离开。
但是她的签证就要过期了, 如果不走的话她很可能就会被遣返回国, 所以她不得不离开。
岑旎觉得自己这一天把前半生的泪都流完了。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鲜少动容的人,很多事情都不会对她产生什么波澜, 那些会让她难受的情绪,几乎都是与她的父母有关,但即使再委屈, 她顶多也只是鼻子一酸,从不落泪。
有时候心烦了就抽根烟,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抽烟的次数越来越少, 渐渐地,她已经变得不再需要依赖尼古丁来排解忧愁了。
但是现在,她急切地想要通过抽烟减少焦虑和紧张,可是太久没抽了,她翻遍了整个公寓,都找不出一根香烟。
焦急找烟之时,她从口袋里摸出了穆格的打火机,整个人又是狠狠地怔愣住,然后猛地意识过来——
原来,她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在碰上穆格之后发生的。
她原以为自己即使有喜欢的人,依旧拿得起,放得下,不会为情所困。但是现在,她变得会动情、会吃醋、会哭泣,却不再依赖香烟和尼古丁来排遣烦闷。
爱上一个人,你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而这些所有前后不一致的痕迹——就是你深爱他的证据。
从小到大,岑旎都有很多追求者,各种性格、年纪、长相、类型的男生都有,从学弟到学长都不少。
面对他们契而不舍的追求,她从来都没有动容,也没有接受过,全都礼貌而疏离地拒绝了。
有些人不愿放弃,百般地对她好,甚至还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他们可以为了她改变自己。
这些话,岑旎听了都只是一笑置之,她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呢。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她从来没有接纳过任何一个男人,唯独穆格是例外,所以当时那一晚在南法,就是鬼迷心窍了吧。
岑旎蓦地嗤笑了声。
凌晨四点。
想念的心绪如海水般疯狂涨潮。
岑旎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穆格给她的车钥匙,连夜从学校宿舍开车去到他在德国街的别墅。
这么久,岑旎从来没有正式搬来住过。
但是这栋别墅就好像是他们俩的家,她只有回到了这里,才能感觉到穆格的气息。
凌晨的海法,街上一辆车、一个行人都没有,夜幕下的别墅花园满目漆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企图依靠景物聊以慰藉。
进屋的一瞬间,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苦橙叶香气,那是独属于穆格的气味,淡淡的苦涩,但闻起来却很清冽。
这是现在比尼古丁和焦油更让她安心的味道。
岑旎没有去卧室,而是径直去了当初存晒薰衣草的那间玻璃房。
房里的薰衣草还是一捆一捆地整齐悬挂着,虽然已经全部变成干花,但馥郁的芳香依旧。有些花穗掉落在地上,蓝紫色的铺了一大片,疏朗的月光从三面玻璃照射进来,洒在上面像是均匀地披上一层轻纱。
就连月色都还和当时一样,然而心境却不一样了。
那时候穆格抱着她耳鬓厮磨,把手指探进她的衣衫下摆,摩挲着她的腰窝,问她为什么要费时间把它们做成干花,还轻描淡写地说,如果她喜欢,他再空运一批过来就是了。
那时候她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那如果不是花期,而我又想看呢?”
就像恋人分开后又想见到对方。
那这样该怎么办呢?
那时候穆格给出的是沉默,然而岑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一语中的。
她想穆格啊,她和他分开了,她却发了疯的想他、想见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平安。
可是再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就能出现吗?
——不是的。
/
到了9月7号晚上,岑旎掰着手指数着时间——距离卡尔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然而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第二天就是9月8号了,也是她不得不飞回国的日子。
岑旎越是等待越是不安,但内心坚信着一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不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果穆格已经出事了,那么卡尔肯定已经得到消息并告诉她了,而现在一直不来电话,那很大概率就是穆格还在抢救过程中。
秉持着这一个渺茫的希望,岑旎强撑着状态,去学校办理退宿以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课题组的人看到她平安归来,都纷纷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怀抱,特别是安娜,毕竟前往布达罗亚做田野调查前,谁也没有想到她们两个会陷入这个动乱的时局。
Furman教授直接把岑旎叫到了办公室,诚恳地和她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是自己当初没有和Suresh教授沟通好,没有考虑清楚那边的形势,贸然派她去了布达罗亚。
但是这一切怎么能怪他呢。毕竟就连Suresh教授都没想到自己的国家能由经济崩溃演变到内乱和战争的地步。
提交完所有的项目报告和田野调查资料,岑旎的以色列短期交换算是彻底走进尾声了。
9月8号的清晨,她一脸茫然地收拾东西,打包行李,过程中看了无数次手机,到了最后颓唐地呆坐在地上。
没有消息。
盼来盼去,就是没有消息。
在去机场的路上,她无数次的想,要不不回国了,直接回去布达罗亚找穆格吧。
任由谁听到她这个念头的话,都必然会骂她,布达罗亚当下的局势这么混乱,回去就是送死。但岑旎只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了,她好像再也等不下去了。
这么想,她还真是这么做了。
然而,事情并没能如她所愿,她跑遍了机场的每一个柜台,询问飞往布达罗亚的航班,但是无一例外,她得到的回答全是:布达罗亚爆发内战,全境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航空公司都取消了飞往布达罗亚的航班。
面对这无法突破的现实牢笼,她的念头还没成形多久就彻底掐了个粉碎,她不得不回到最初的柜台办理回国的值机手续。
在登机口,岑旎依旧不停地刷着手机等待卡尔的消息。
她怕她上了飞机就会错过他的电话,所以她甚至盼望这趟航班延误,这样她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在起飞前等待电话。
然而,事情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发生,航班没有延误,照常起飞。
人潮拥挤向登机口,排队有序上飞机,岑旎依旧固执地坚持着,沉默地等待那通还不知道多久才会响起的电话。
直到所有的乘客都登机完毕,机场广播开始播报催促登机的信息,岑旎依旧抱着背包呆呆地坐在大厅的座椅上,连续两天没有睡过觉,她陷入思绪里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最后是机组人员核对乘机名单,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走到她面前提醒,岑旎才猛地意识过来。
她是最后一个上机的,在她坐下不久,机舱门就关闭了。
岑旎的位置靠窗,她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这一天,特拉维夫的太阳和她来的那一天一样灿烂,天空蓝得像一幅纯净的画,但是她却无心欣赏,连呼吸都是机械性地重复。
有空姐在过道上逐个检查安全事宜,所有乘客的手机都需要关闭或者调成飞行模式,岑旎颤抖着手按下了关机键。
没过多久,飞机滑行出跑道,伴随着四周的气流轰鸣起飞。
机身是逐步上升的,岑旎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这趟航班的飞行时间是九个小时,期间空乘分发了两次餐食,岑旎都没怎么吃,因为没什么胃口。
这两天她已经不哭了,但是却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
飞行九个小时,岑旎划动座椅前方的显示屏,看到飞机已经从外蒙古进入了中国的领空。
长时间的飞行令很多乘客都疲惫不堪,大部分人都靠在座椅上睡觉,岑旎则板滞地划动着座椅前方的显示屏,看着飞机从外蒙古渐渐进入中国的领空。
她不是不困,但她就是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她就能看见满身鲜血,气若游丝的穆格,所以她不敢闭眼,只能通过座椅前方的显示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就这样,她一直注视着显示屏,直到一位盘着金棕色头发的空姐突然朝她走来,在她旁边恭敬地弯腰:“请问是岑旎小姐吗?”
岑旎怔了下,愣了两秒才迟缓地点头。
“岑小姐,这是卡尔先生给您的电话。”空姐微笑着向岑旎递上了一部卫星电话。
那一瞬间,岑旎感觉自己连心跳都静止了,她赶紧接过电话,却又突然有些露怯,她害怕电话那边会传来不好的消息。
但也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刹,她焦急想要得知穆格的消息,微微颤抖着手将电话放到耳边。
“——喂?”她用试探的口吻出声,极力将涣散的精神完全集中起来。
卡尔的声音透过电流的滋滋声传来,岑旎突然就泪流满面。
他说的第一句是——
“穆格脱离生命危险了。”
然后第二句是:“但他是以放弃你为代价,和家族做了一次交易,让你可以平安离开布达罗亚。
所以穆格以后不可能去找你了,而且有他家族在中间阻挡,你也难再接触到他……”
那之后,卡尔或许还说了什么。
但是岑旎已经听不清了,耳朵的听觉仿佛突然被万里英尺的高空完全吞噬。
她的脸颊布满泪痕,哭得抽抽噎噎。
他活着就好。
只要他活着就好。
岑旎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不求别的,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直到卡尔挂断了电话,岑旎久久才回过神,将电话递还给空姐,然后极其狼狈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坐在岑旎旁边的是一个白人老太太,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岑旎这痛苦万分的情绪。
老太太不知道她难过的是什么,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轻拍她后背。
“小姑娘,”她说的英语,用一口纯正的英伦腔开解岑旎:“人生呢确实是很多不开心的事,但是不要因为这些琐碎小事影响了你一天的好心情好吗?”
岑旎突然哭得更凶,这是琐碎小事吗?
——才不是什么琐碎事,这是她花掉整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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