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秋。
祝东拎着小包袱来宫里找孟欢:“兄弟,这次我真得走了。”
孟欢舍不得:“为什么非得走呢?”
“你现在发达了,贵为皇后,我知道你想提拔我,但我祝东可不是凭借朋友谋求荣华富贵的人,我决定跟裴提督下江南,闯出一番成就来。”
原是近日裴希夷领帝命去江南织造局统领江南丝绸商业,与当地地主商户豪绅打好关系的事。江山更替,许多重要职位换了一批人,新帝霸业初创,正是在风口上闯出名堂的好机会。
孟欢心中虽然不舍,但鼓励他:“好,你去吧。东砸,可一定要发达啊!”
“兄弟,再见面时,希望我们都已经变得更好。”
祝东离去的背影潇洒。
但三个月后,祝东蓬头垢面溜回来了。
他路上让江湖骗子骗走了一身的钱,裤衩子都不剩,差点要饭。
祝东对自己的命运很是感慨:“天黑路滑,人心复杂。也算认清了我祝东这辈子就是个衬红花的绿叶命,既然注定给人当小弟,我就跟着你吧,孟欢,我最他大爷的敬佩你!”
孟欢心里特别感动,但不赞成:“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祝东并不在意,往他屁股旁一坐,摆摆手讷讷自语:“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几句话重复孟欢心口便涌出一阵辛酸,呛了鼻尖。
“一辈子的好兄弟。”
祝东回来得很及时。
这时候孟欢正在帮张虎做另一件事。
坼州战役蔺泊舟为主帅,张虎则是他驯养出来的豺狼猛虎。辽东大败敌军、蔺泊舟受禅称帝后王府护卫军编入了京军主力,战斗力极强,挽救衰败的军纪和弛纲于大厦将倾之际。
张虎统兵之余打算用后半辈子写本兵书,传递后世,以提升大宗军队的军力。
孟欢按照回忆将当时的军阵绘制而出,帮他完善武器和地图的绘制,兵书后来命名为《天泽战事》。
祝东回来得赶巧,正好帮他一起绘图回想。
日子在繁忙中流走,直到冬日到来。
这一天,是陈安五十岁大寿。
陈安曾为摄政王府长史,又在辽东管理后勤、辜州筹备勤王的兵马,摄政王受禅他有从龙之功,殊荣自然无与伦比。他生辰当日天泽帝与皇后御驾下榻陈府,亲自祝贺。
见面执手,蔺泊舟轻拍陈安的手背,语气有点儿感慨:“朕幼年初见你时,你不过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现在居然也年近半百,满头白发。”
陈安摇头直笑,余光里,看见了让蔺泊舟一只袖内牵着,小孩儿一样跟在他身旁的俊秀公子孟欢。
少年让蔺泊舟护的很好,白白净净,眸子澄澈干净,整个人像飘在湖水上最柔软雪白的羽毛,特别明亮。
“陈叔。”
陈安心中也生出感慨:“微臣刚认识陛下时,陛下也不过三四岁,尚且童稚,如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竟也如此顶天立地了。”
“光阴过的真快。”
“对啊……”
安排孟欢休息,一代君臣说话,坐了一会儿,孟欢找了个借口离开。
祝东正朝他吹口哨:“快来!”
孟欢打扮成贵公子模样,和祝东从后门跑出陈府,这是他俩的秘密。
祝东边跑边嘀咕:“我表哥和洛千户在画舫喝酒,他俩近日总厮混在一起,两个老光棍,岁数这么大还不成亲,每天就知道唱歌听曲。实在太坏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难得出宫一次,孟欢振奋:“好!”
原以为在画舫会看见两个人喝酒听琵琶,没想到推开槅门,两个人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两道身影面对而坐,气氛其乐融融,却是在喝酒赏诗。
起身行礼:“公子。”
祝东表情写满惊讶:“今天陈尚书寿辰,你俩不去吃饭,却窝在这里看诗词?好雅兴!”
孟欢猫猫点头:“你俩是不是有猫腻!”
“什么猫腻?”山行折叠诗词叹了声气,“如今都是大忙人,我写两首诗没人看,只有洛千户愿意看我几首酸诗。怎么,这也要管?”
他语气酸溜溜,祝东连忙摆手:“我怎么敢管?”
孟欢也摇头:“我不管,我不管。”
山行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洛倦对孟欢还挺严肃:“公子,城中出行危险,末将还是送你回去吧。”
孟欢才不干,端起酒杯浅尝一口:“你们赏诗,我自己待会儿就是。”
出趟宫门不容易,总不能浪费。
山行没再劝阻,示意随从去陈安府中告知此事,坐下接着喝酒。
孟欢打了个酒嗝,红着脸欣赏画船外的风景。
这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河流,每到傍晚华灯初上,万千灯火次第升起,周围泛起丝竹管弦之音,大的画舫中央,时常有舞姬跳舞,身姿曼妙。
“表哥,你这首诗写的不太好,有故意卖弄文采之嫌,”祝东蹲长凳上,“洛千户怎么看?”
洛倦怀抱长刀倚窗,姿态很男人,简单一个字:“好。”
山行找到了借口责备祝东:“洛千户一介武夫却比你有诗才,小东,要用功读书。”
“啧啧啧。”祝东抱着脑袋点头跟啄米似的。
他们喝酒还要划拳行酒令,气氛高昂,孟欢本来并不想喝酒,但被带动着参与到游戏当中,连输几把后也不得不喝了几杯。
画舫内气氛燥热。
孟欢酒量不好,喝完双手搭着画船,凉风吹开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呼吸画船间灯火和酒肉的味道。
歌声靡靡舞姿曼曼,暖意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咚咚咚。”
船舷响起脚步声。
“啧啧啧。公子一到,圣驾也到了。”
“是陛下吗?”
话音未落,骨节分明的长指挑开帘子,蔺泊舟换了身锦衣,深色大氅,领口的狐裘下露出点儿交叠衣襟的流纹。他挨着孟欢坐下,探指一理他的头发。
闻到空气中的酒香:“喝酒了?”
山行老妈子似的说:“行酒令,公子多输了几杯。”
蔺泊舟眉梢一挑:“这是趁我没在,又欺负他?”
山行忙说:“主子,你这句话实在太冤枉人了!”
谁不知道蔺泊舟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和他们聊天惬意,孟欢忍不住嘻嘻笑了两声。
小隔间内生着暖炉,锅里热酒温着,萝卜炖羊肉弥漫出汩汩的热气。蔺泊舟去了狐裘指间挟起一只新的酒杯:“灌他喝了多少?现在你们全得喝回去。”
“……”
山行连连叹息,“无上帝宠,无上帝宠。”
在这群人当中,蔺泊舟确实是有了老婆以后,可劲儿疼的。
孟欢被调笑,有点儿不好意思,躺下枕着蔺泊舟的膝:“夫君,我困了,躺一会儿。”
“嗯,困了就休息。”
蔺泊舟单手喝酒,另一只手护在孟欢身侧,动作仔细。
头上鸣爆开繁复的烟花,丝竹管弦之乐达到鼎盛,隔间里满是欢声笑语,热气熏得人心口暖洋洋。
孟欢眼中倒映着漫天烟花亮色。
此时风雪正盛,那时冰雪初融。
不知怎么,孟欢想起了先前在辜州那天,他们收拾好行装走到城门外,本来准备去打猎,但看见辛苦赶路的难民,又回到了城中。
那时候蔺泊舟为国事奔波,没空和他出去玩儿,但他当时也说过。
要带他去最大的猎场打猎。
孟欢闭眼等蔺泊舟和他们喝酒,天色晚纷纷起身。
“回陈安府。”
孟欢让蔺泊舟牵着,也坐上了马车。
“夫君,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一件事?”
马车里火炉燥热,温度怡人,蔺泊舟手指解开孟欢颈口的衣襟免得他热着,手却被孟欢白皙的手牵住。
蔺泊舟垂下眼睫:“嗯?”
孟欢眼巴巴的,身上缭绕出几丝清甜的酒气:“什么时候带我打猎?就算不打猎,去玩儿也行。”
蔺泊舟记得这件事,他理好孟欢的衣裳,耐心询问:“欢欢想去哪儿?”
孟欢认真想了一会儿,给出一个答案。
“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挑。”
孟欢并不是安定不下来的性格,想满世界乱跑。
他只是想和蔺泊舟有更多的回忆,经历一次,就能好好放在心里。
孟欢其实挺不喜欢出门,只是和蔺泊舟在一起才会有期待。
似是了解了孟欢的诉求。
蔺泊舟端坐马车内,轻轻抚弄孟欢耳垂畔的乌发,眉眼染着淡淡的的阴影。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好,为夫带你去。”
天泽元年,春。
天泽帝对前朝旧臣的屠杀从新年后开始。
吏部考功司核查官员绩效,误把一份官员送礼请走后门的信件夹进文书上提内阁,不慎被天泽帝看见。诛杀贪墨和治理朋党的清朗运动就此兴起,北镇抚司大兴诏狱,被牵连捕杀者达到三万余人。
京城尸体焚烧不及,皇城一隅时时漂浮着尸臭味,而焚烧尸体的炉子日夜不停,直到深夜一半的天空也是血红色。
孟欢并不知情内幕,只知道那段时间的宫闱内没有人看到蔺泊舟不浑身发抖,额流冷汗,软膝乏力。
还有人把求活命的信递到孟欢手里,恳请中宫美言,留他们一条性命。
孟欢没有参与这件事,将信纸都烧毁。
傍晚,蔺泊舟照常回到中宫,桌上摆满饭菜。
孟欢给他碗里夹菜:“夫君,尝尝素茄子。”
蔺泊舟笑着将东西都吃完。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蔺泊舟上朝一天,身子被厚重的衮服束缚,时常燥汗,每天都会沐浴。
……
屋子里,传来低低断续的声音。
孟欢让他大手捏着下颌,手腕抵着池子,那手的力气几乎将他固定住,动弹不得,只好承受身后一下一下混合着热息的撞.击。
蔺泊舟这段时间总杀人,精神压抑,可要去毒疮就要挖肉,哪怕血淋淋,做千古一帝得踩着无尽的尸骨。
他没地方释放,床.事上变得在军营时那般粗暴许多,孟欢只好哄着他。
那一天是深夜,蔺泊舟猝然醒来,额头染了点儿汗滴,似乎做了一个噩梦。他肩颈雪白的衣衫褪开,笑意带了一点儿脆弱的凉意,漆黑双目直视孟欢。
“欢欢,记不记得我们进宫那天,那攥着为夫脚踝的宿卫?为夫近日时常梦见他。”
孟欢意识从困倦变得清醒:“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蔺泊舟造反逼宫那天,忠诚于宣和帝的宿卫满身鲜血,抓住蔺泊舟的脚踝,用最后一口气给蔺泊舟施加最恶毒的诅咒。
“蔺泊舟篡逆天道,不得好死,一定会下地狱。”
“地狱是什么样?”
蔺泊舟的叹息缥缈,只有在孟欢面前他才会露出内心一丝一毫的动摇,“……很黑吗……有光吗?”
孟欢怔了一下。
他探手捏上蔺泊舟的下巴,抚摸他的脸。这段时间蔺泊舟过于忙碌脸颊清减了些,眼下浮起几缕绀青,气性稍显疏懒疲倦。
指间能抚摸到他清晰分明的下颌线,孟欢凑近安慰,贴着唇吻他:“夫君,不去想。”
什么都不去想。
哪怕做恶人,也不去想结局。
孟欢声音顿了顿,清晰地说出一字一句。
“如果下地狱,我和你一起。”
有片刻的寂静。
蔺泊舟仿佛轻轻颤了一下,在孟欢的掌心,手指逐渐攥紧,在黑夜中看着孟欢,那双眼睛似乎想将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的是,孟欢早已不畏惧地狱。
那一年的辽东风雪交加,天寒地冻,整个世界被茫茫白雪覆盖,天地间没有任何生灵,皮肉尽受苦寒和饥渴折磨。
只有孟欢牵着盲眼的蔺泊舟,鞋子踩在冰雪中,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蔓延出绵长的脚印。
孟欢感觉不到生路,只觉得前路漫漫,与地狱无异……
地狱,已经去过一次了,他并不怕。
黑暗的龙床阴影里,孟欢眸子明亮,一字一顿:“我会一直牵着你,无论去什么地方。”
天泽元年,夏。
裴希夷先去江南织造局笼络豪绅富商人心,一年后,天泽帝御驾亲自下江南,是为查看商路,探索富国开源之法。
准备了三个月时间,将江南富庶的城镇游历一遍。宴席上,青年帝王锦衣华服,与一群商贾巨富言笑晏晏,三杯两盏淡酒,恩威并施地笼络人心,亲自商谈生意。
前院歌舞升平,后院则稍显单调。孟欢蹲在坛子边拨弄草木,百无聊赖。
“蔺泊舟怎么还不来啊……”
他话音刚落,一阵沉稳的脚步逼近:“等久了?”
孟欢站了起身。
蔺泊舟换了一身白衣,发间一支玉簪,高大的阴影垂落,衣裳穿得没那么华贵,以免被认出身份,可身姿依然矜贵出尘。
孟欢抿唇:“你和他们聊完了?”
蔺泊舟牵上他的手,“聊完了。江南一行还有半月时间,为夫不会再见任何人,这半个月,只和欢欢一起四处游玩。”
孟欢等的就是这句话:“我们现在就走!”
期待许久的游玩终于提上日程。
苏州风光与京城不同,小桥流水园林青葱,错落青石板绵延而上,潺潺流水旁是青砖白墙人家。两人并肩行走,时不时吹来凉风,耳中响起女子们说话的吴侬软语。
他俩乘了一只乌篷船,船上备了黄酒,蒸蟹,莲藕和一碟梅子。
“这是苏州特产,味道极好。”
船夫听他俩口音不同,问起:“二位是哪里来的?”
孟欢:“京城。”
“天子脚下啊?天子好,天子在京城杀奸臣,为万民谋富贵,据说京城富户快杀了一半,真厉害!啧啧啧……”
对方语气虽然是称赞,但后背却起了层汗毛,恐惧地缩了缩脖子。
“……”
孟欢一时有点儿沉默,现在正是蔺泊舟清算前朝旧臣最迅猛时,流言传遍全国人人谈论,听见并不稀奇。
孟欢侧头,蔺泊舟垂眸,没有说话。
船撑到湖中,船夫往脸上盖了张荷叶睡觉,周围安静,和孟欢对上视线,蔺泊舟若无其事道:“为夫如今真是恶名远扬了。”
他语气平淡,孟欢倒是想起一件事。
两年前,他刚穿书脑子空空,只记得蔺泊舟诛杀数万人的剧情,和这些听到流言的百姓一样,对蔺泊舟恐惧坐立不安,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不过后来相识相知,再同生死共患难,从恐惧变成彼此再也无法分离,期间经历了好多事情。
两年了,终于,孟欢不再是那个疏远的旁观者。
他真的和蔺泊舟站在一起,手牵着手,背对万人。
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落了下来,蔺泊舟从旁边捡起一把油纸伞,撑在两人的头顶。
“怎么突然下雨了啊?”孟欢连忙往蓬户下跑,顺手将搁船头的螃蟹、莲藕端进蓬下,踩得船舱一摇一晃,他吓出了一脑门的热汗,眸子清亮,望向蔺泊舟喉头呼出温热的气息。
脚步戛然停下——孟欢望见了湖面朦胧的烟雨,笼罩着山川河流,清淡温婉,风景美到让他呼吸微微一窒。
“下雨了。”蔺泊舟将油纸伞倾到他头上。
他俩肩并着肩,负手站立。
“那就一起,看看雨。”
—番外完—
.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