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九爷很想把对牌拿回来。
但是,直觉、嗅觉、感觉都告诉他,不能拿。
他跪的恭敬无比:“这是福晋的一片孝心,求皇阿玛收下。”
“虽然你媳妇说你有的是钱,但朕对你这几年经商的事也有所耳闻。京中遍地都是勋贵,和他们抢生意不容易。”
老爷子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年纪轻轻能攒下如此身家,可见很努力,朕心甚慰。”
这语气,和小时候夸他骑射好时一模一样。
九爷心情很复杂,喉咙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堵成一团。但他没敢贸然接话,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聒噪:一个说皇阿玛终于夸赞他了;另一个说明明都是靠今上第九子这名号才能挺直腰杆和那些王府争。
小时候他沾额娘的光,经常能见到皇阿玛,也经常被夸。但十三岁生出做生意的心,被皇阿玛发现训了一顿,他梗着脖子坚持,顶撞了皇阿玛,从那以后几乎没再得到过皇阿玛的赞许。
平白被秦晚献出去五十七万两白银巨款,哪怕理由让他无法反驳,他心底依旧还盘旋着不甘久久难消。
但现在,他一点不甘也没有了。
努力七八年,能再次得到皇阿玛真心的夸赞,值。
他终于抬起头朝御案那边看:“皇阿玛,儿臣办差比不过几位哥哥,却也想为您分忧。瞧您最近为黄河的事儿清减许多,儿臣心里也难受。儿臣除了银子也拿不出别的。”
康熙爷笑了:“你这实心眼是怎么做的生意?竟然还能慢慢做大?国库这两年的确紧巴,的确缺银子。但缺也不缺你这五十七万两。”
“你们两口子的孝心,朕心领了。捐银子这事,用不着你,”康熙爷说着看向李德全:“朕的私库里还有多少银子?”
李德全躬身:“回万岁爷,三百一十万两白银。”
略一思忖,康熙爷开口:“宗人府那边今年也捉襟见肘。畅春园暂且维持原样不另修了。传朕口谕,年底老八、老九、老十、老十二、老十三和老十四这六个阿哥出宫自立门户,每人二十万两的安家银子,从朕私库出。这是一百二十万两。还剩一百九十万两,拨一百七十五万两发到河南山东两地抢修河堤,山西陕西那边仍由户部想办法调银。”
康熙爷说着看向九爷:“对外就说,一百七十五万两中有五十七万两是老九捐的。”
跪在地上等着表孝心的九爷呆了又呆。
皇阿玛竟在国库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要给兄弟们每人二十万两白银安家?还都是从他老人家的私库里出?还要把他剩的银子几乎都拿出来修河堤?还要把其中五十七万两说成他捐的?
这是不想要他的银子,但怕消息已经从宁寿宫走漏出去,所以拿他老人家自己的银子维护他!
天子一言九鼎。
九爷心酸,眼睛发涩,一脑袋杵到金砖上:“皇阿玛,以前都是儿臣不孝。您一片爱子之心,可笑儿臣幼时不懂,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康熙爷知道,老九说的是当年他不许老九经商,这混儿子仗着受宠跟他吵闹的事。
“起来吧,如今你也算没辜负当年的坚持,朕以后不会再说不许你经商的话。”
这是正儿八经认可他了!九爷使劲眨巴眼,把眼泪憋在眼眶里,声音哽咽:“儿臣叩谢皇阿玛。但是那些银子您一定要收下。”
“死脑筋,”康熙爷笑了:“你们兄弟当中,尤其你和老十,开销都大,老十四老八也都不少。等分了府,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和你媳妇,到底还年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康熙爷语重心长:“等你们出了宫,朕便不会再给你们俸银之外的银钱了。你那点银子,且好好攒着。”
九爷内心触动,跪地不起:“儿臣将来会赚更多,请皇阿玛勿再担忧。那些银子,求您收下,让儿臣略表孝心。”
说着就重重磕了个头。
康熙爷从这个重重的磕头声中听到了浓浓的悔恨和孝心,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叹了口气:“罢了,朕成全你们夫妻,起来吧。”
九爷开开心心起身。那盏新上的碧螺春已经没了热气。
怀里揣着康熙爷赏赐的药膏,脚步轻快回乾东二所。
方才殿中那一席话,他触动极深,出乾清大院东门的时候,到底没忍住拿帕子擦眼角。近十年没感受过皇阿玛的疼宠,今儿个算都补齐了。以后他再也不必在兄弟们跟前自卑不得皇阿玛好脸。
他迫不及待想把时隔多年被皇阿玛赐座、夸奖的好消息告诉老八老十两个好兄弟。派金斗银斗去请两人来书房,可一个也没请到。
老十今儿个陪他的蒙古福晋去潭柘寺上香求子,老八去户部加班刚走没多久,八福晋也刚刚出门。
只有秦晚不请自来。
狸花猫一直在大门附近猫着,看到老九喜滋滋回来,立马就通知了秦晚。
秦晚踩着花盆底一步三摇,从后院过来,直接推开书房的门:“呦,这么高兴,皇阿玛准您休妻了?”
“瞎说什么,”九爷清清嗓子,表情语气都很好:“爷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休了你。”
“哦。”秦晚转身走了。
王子病重度患者气的捶桌子:“反了!爷没跟她算骂爷孙子的账,她还敢给爷甩脸子。”
门口的金斗和银斗像两尊雕像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
上午八福晋被八爷生拉硬拽回乾东头所后,发了一通脾气:“表哥早就说好那些银子是给咱们用的,你为什么拉着我不让我说话!”
八爷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坐下,而后才开口:“以后你对九弟妹客气些。”
“凭什么!表哥都处处让着我,反倒要我看她的脸色?”八福晋忍不了。
“你好好想想,平时你是怎么和十弟妹说话的?怎么和大嫂、三嫂、四嫂说话的?几乎处处周全进退有度,怎么对九弟妹就不能那样?”八爷觉得今天必须好好和她聊聊。
八福晋很不服气:“这女人前恭后倨,以前她为了讨好表哥,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如今不知怎的,硬气了,上蹿下跳给我使绊子。我如何能忍她,她配吗!”
以前的秦晚的确是八福晋的跟屁虫,九爷让她如何她就如何。八爷也纳闷她为何变化如此之大,但深知这时候最重要的是稳住他自己的福晋:“你别忘了,九弟妹的阿玛是从一品武官,娘家也是大姓,且家中底蕴深厚。若不是因老九的缘故,以前她未必会跟在你身后。”
“如今她既然变了,你更不能强迫她变回从前那样,你得慢慢适应。”八爷叮嘱。
“她都干出背叛咱们的事情了,你要我如何适应?”
“越是如此,越要适应。凤遥,这件事你一定要听爷的。我瞧她今儿个的神色,只怕是个很能豁得出去的女人。咱们以前到被她蒙蔽了。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提以前她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事。”八爷深觉秦晚既然敢背着九爷献银子,定是个胆子非同一般的女人。
“还有,你不能总因为小时候九弟让着你,疼你,就觉得他必须得一直让着你疼你。九弟妹自然更不会。以后千万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和九弟吵架。最重要的,九弟赚钱本是为了咱们的话,以后万不可主动再提。”
八福晋很应付地回了一声:“知道了。”窝了一肚子火。
八爷不放心,反复叮嘱几遍,本想和八福晋一起等乾清宫那边的消息,但户部那边筹银调银的任务重。四爷如今是此事第一负责人,不巧弘晖病重,眼瞅着没几日好活,他前几日被老爷子从吏部掉过来帮衬。
今儿个四爷依旧在户部加班,瞧他迟迟未到,便派了苏培盛亲自来请他去商议。
没奈何,八爷只好连忙动身。动身前还不忘嘱咐八福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八福晋强忍着:“我知道了,以后便和对四嫂、十弟妹等人一样对待她。”
八爷这才放心,一路走,他一路琢磨着那些官员的事儿。黄河的事儿太棘手,牵扯几十万百姓,九弟妹献银子太讨巧,那笔巨款多半要不回来。皇阿玛已有白发,拉拢官员的事儿他决不能放弃。
八爷一走,八福晋就派了个机灵的小太监去长街那边盯着乾清大院的动静,瞧见九爷出来时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小太监连忙脚底抹油飞回八福晋处:“主子,九爷出来的时候哭了。”
“当真!”八福晋微微握拳。
“真!奴才亲眼瞧见九爷擦眼泪。”
“一定是被皇阿玛训斥了。”八福晋舒了一口气:“让她投机倒把拍马屁,该!皇阿玛怎么可能收!”
她直接出门赶去长春宫。一路上心里止不住乐:死女人,我治不了你,你婆婆难道也治不了你吗?你害他儿子被皇阿玛训,就等着被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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