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契-且醉花边
一切归于平静。
头顶铅灰色的浓云都散了开去, 天空重新变得晴朗干净。
那场惊动四野的大战虽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但实力不济之人也早已散去，躲得远远的。
如今阳光穿破云雾重新照耀大地, 众人渐渐聚拢回来, 却只看见平原上的三具尸体、变得衰老不堪的秋良仙君、虽然战胜了一名幕后黑手, 但同时也遭到反噬，被自己亲手培养的三千元婴团团围住的贺锦林。
林寂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今天的事还有很多需要他消化。
隗约也同样伫立在原地，看着一起消失了的阿烟和应奚（李亦来），一脸沧桑茫然.
以渡劫九阶方有的速度远离众人、终于耳根清净的淡芜烟看向一旁的应奚。
应奚神色平淡地回望他，并不解释他方才二话不说便将那人神魂逼出、逼淡芜烟出手之事。
他只是说：“这个世界上面已经没有人了，只要到了飞升期便能回去。那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
淡芜烟注意到他所说的是「回去」, 并不是「上去」。
“难道我真是上面的人？”
“嗯。”应奚点了点, 正欲说什么, 又猛地一蹙眉，紧接着他便吐出了一口血。
极致俊美的容颜此时苍白如纸, 这一回换成淡芜烟扶住对方，带着人降落于地上。
此时已经不知他们是来到了哪处地界，其实也不重要，淡芜烟以神识查探方圆百里都没有什么人, 便放心地扶着应奚，倚靠着一颗巨树而坐。
“听说师祖每回打仗最后都必须得吐一口血，又听说师祖吐血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今天算是见着了。”淡芜烟说。
“嗯。”应奚的眼睫轻抖了一下, 涂满血色的唇绽开笑意：“阿烟喜欢, 不嫌弃我就好。”
声音有气无力。
淡芜烟握住对方的手, 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对方不正常的面色，和淡得像就要散掉的眼瞳。
“师祖，我们原来便认识对不对？”他下意识一根一根抚过应奚的手指，对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摸起来手感很好。
淡芜烟摸上了瘾，语气也是一派轻松：“方才那少年叫你傅重阳。”
“嗯。”应奚直接回答说：“我的名字，还是……阿烟取的。”
淡芜烟：“？”
应奚却反问他：“你可知……那些人为何要来操控下界的人？”
淡芜烟：“因为闲出屁了？”
应奚被他逗笑，虽然那笑容看着虚弱极了：“嗯……可以这么说。那上面……真的很无聊……”
他反握住淡芜烟的手，一边粗喘一边说：“当初你便是觉得无聊，才来到这下界修行。从筑基一路勤恳修到渡劫九……可他们却趁你要飞升之时，将你击落，投放到这些世界……”
淡芜烟：“我还是被他们篡改了记忆？”
应奚摇了摇头，又咳嗽了一声：“是封印。”
“哦。”淡芜烟恍然大悟。
趁着他渡劫飞升之时故意安排雷劫要他失败，进而封印他关于上界的记忆，要他以为自己是个渡劫失败后被绑定「系统」的人。
原来从开始做第一个任务时，淡芜烟便已经是一本书中的主角。
一本讲述被系统绑定强行当炮灰的人是如何求生的书。
“是系统误导我，让我以为真的有什么穿书局，也有其他员工，还有什么积分可以换取自由，全部都是在骗我。”
应奚点点头：“如今看来，是这样的。”
他想与淡芜烟多说说话，于是又开口：“他们想让你屈服，自愿留在下界享乐。可过了这么多个世界，你都没有。”应奚看向淡芜烟的眼里有笑意也有钦佩。
不仅如此，阿烟在这下界还玩得很好，发展了许多乐趣，越活越滋润。
他甚至还理解了天道，根本不必恢复上界的记忆，也发明研究出了那些符篆。
“那小统也是他们故意安排来骗我的？”淡芜烟问完又觉得不会是这样，小统的确透露给自己许多有用的信息，不像是后面那个系统那般误导他……
“系统都是他们编造的程序……只会服从指令没有感情。”应奚说：“但或许你的系统，真的很喜欢你。阿烟总是有那样的魅力。”
淡芜烟：“……”
好吧，听应奚这么说，他忽然还挺感动的。
他又问应奚：“所以我们以前在上界便认识，你发现我被困在了下界便下去救我？”
“嗯。”
应奚不粗喘了，他声音变得极轻，说话却顺畅了：“那时我的实力并不能随意去下界，更无法轻易突破被他们控制的下界，所以找到你之前我这边也出现了一些意外。”
淡芜烟自动接到：“你投身成了小王子，却失去了记忆？”
应奚点头：“嗯。”
“你为了替我复仇涅槃重生，之后反而能量大增，才想起一切？”
应奚眼里的赞扬直接溢出来了，继续点头：“嗯。”
淡芜烟：“之后你宁愿消耗自己的神魂，也要救我出去？”
应奚眼睫轻耷，眼睛半闭：“嗯。”
“你……那咱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应奚艰难抬眼，细长的眼睫由于眼皮过于沉重，都不抖了。
他只专注看着眼前的淡芜烟：“大概是，一朵莲和一尾鱼的关系。”
淡芜烟：“？”
“阿烟你过来，我看不清你了……”应奚忽然说：“你可以最后再跟我说说话吗？”
“呃……”淡芜烟俊秀的眉头下意识一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是当即便靠了过去。
应奚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拂过心爱之人的面颊，却又骤然失力，那只手重重落下。
他的神魂之弱，已经不足以操控这具下界的身体。
应奚以头抵在对方肩上。
表情没什么遗憾。
“当年我是水中的一枝莲花，你是一尾游鱼……其他鱼每天就只会抱怨，只有你……你吃着旁边枣树落下的枣子也能很快乐，总是很香甜……”
淡芜烟：“……”
好吧，虽然从确定上界很无聊时，他便依稀想起自己的本体了。
但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尾青色鲤鱼。
不仅仅是他，方才被他烧掉神魂的那三位也都是。
所以这一切，都是四条鲤鱼精的战争……这感觉就有点不高大上了。
但却是真的。
至于他跟其他三条鲤鱼究竟是不是亲兄弟……这个还有待考证。
但似乎又没必要去考证。
应奚最后问他：“阿烟，你可以……喜欢我么？”
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却还是坚持抬头，望着淡芜烟的眼睛。
淡芜烟没什么犹豫地回答：“喜欢啊。我本来也喜欢你。”
“那我便……知足了。”
应奚勉强牵动自己的唇角，最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但下一刻，他早就无力垂落的另一只手却骤然抬起，并指点向了淡芜烟的眉心！
只是这回淡芜烟早有准备，在对方点过来是精准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的淡芜烟咆哮：“你够了啊，又想抹掉我关于你的记忆了是不是！”
被抓包的应奚表情难得一见的一僵，之后，他又吐了一口血。
淡芜烟气不打一处来：“我就是想试试看你是不是又要那么做，没想到啊……你啊你气死我了！”
应奚苦笑：“我不想你觉得你欠我的。虽然……”
虽然我是真的很想你记我一辈子。
按照淡芜烟的个性，若自己今日死在他面前，他大概真的会记自己的人情记一辈子。
可那不是爱。
就算阿烟说喜欢。
可应奚无法骗自己那是爱。
而且那样就太自私了。
他宁愿淡芜烟不曾记得自己存在过。
反正他爱淡芜烟，淡芜烟是否爱他无关。
反正他死了又不会觉得遗憾觉得痛。
“我说不会让你死，你就不会死！为何你总是想死！”淡芜烟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边咬牙一边继续骂：“真是气死我了！你干嘛非要那么卑微，非得付出生命才能爱我？你到底是对自己多没有信心啊！”
“呃……”完全被道出心声的应奚怔住。
心中却鼓跳如雷。
他当真如对方所说的那般卑微。
记忆里青衣青衫、笑容恣意之人，离他好远好远。
淡芜烟是一尾鲤鱼精。
却比他早化形了一千多年。
在上界里，当应奚还是个小孩子体态的时候，淡芜烟已经是他们那里相当出名的尊者。
那时候，爱慕淡芜烟的人有很多……
上界的确很无聊，每只妖的生命都长达几万年，生存环境顺遂，能玩的东西早都玩遍了，所以快乐的人不多。
可是那位尊者却每日都会化形变回鱼，在他的池子里欢畅游泳，偷吃树上落下枣子。
发觉他也是化了形的妖精，这个人还每天教授他识文断字，教他如何修炼，教给他如何去画符箓阵法……
斜日淡芜烟，重阳又一年。
他给他取名「重阳」，傅重阳好喜欢这么名字，因为他的名字，紧挨着淡芜烟的。
淡芜烟喜欢穿青衣。
也准许他与他一同穿青衣。
淡芜烟喜欢修炼和画阵法，他便日日研习，也陪他一起练习。
那一日他炼成了第一把剑，请淡芜烟为之赐名，他提名那柄剑为「且醉」。
“尽今宵，且醉花边。”那天的淡芜烟笑意盈盈地说。
于是傅重阳学会了喝酒。
他幻想有一天可以与淡芜烟，一同醉倒在花间。
可惜有一日淡芜烟去下界玩了。
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
他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到终于按捺不住要去寻人的时候，那只白色的鲤鱼精却告诉他，淡芜烟在下界谈恋爱了。
谈了很多的恋爱，和很多的人。
……
他说，淡芜烟正在下界卑微地祈求别人的爱。
……
淡芜烟：“白鲤鱼就是刚刚叫我哥哥的那个……这事儿你应该早告诉我，他死的太轻。”
应奚笑了出来：“他是嫉妒你。”
因为另外两条鲤鱼，是真的很喜欢淡芜烟。
他爆料：“白鲤喜欢红鲤。”
淡芜烟：“行叭。”
“阿烟，谢谢你。”傅重阳，或者可以还叫应奚的人很认真地说：“认识你我很高兴。”
所以不是我帮了你，而是我在还你的情。
他真的已经很满意了。
应奚缓缓闭上了眼睛。
细长的眼睫在眼睛底部留下重重的阴影，他忽然又听见淡芜烟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为何你就是不信？”
“……”沉重的眼皮再一次凭借强大的念力被撑起，应奚的眼中充满震惊。
对上对方亮极了的双眼，淡芜烟一脸刻意绷着的冷肃：“以前我还在想为何我很喜欢种水莲花。”
随着那三条鲤鱼的死，淡芜烟被封印的记忆已经逐渐恢复。
他看着眼前的傅重阳，除了变浅了的眼眸外，简直与记忆里的青衣少年一模一样。
“你直接以本身的样貌投身成应奚，他们竟然都没发现？简直太蠢了！”
傅重阳扯了扯唇角——他好喜欢淡芜烟骂人的样子。
但这件事他还是要为那几尾鱼辩解一二：“黑鲤和红鲤并不认识我……他们很高傲，不会轻易见其他种族。白鲤喜欢红鲤，他不想日日夜夜都看着红鲤关注你，又不敢真的折磨死你……于是我跟他说，要带你离开……他也算帮了我很多忙，给了我许多消息。”
如若不然，傅重阳那时在那些与淡芜烟同级别的大妖面前也只是一只小妖，平日里那些大妖都不会给他们这种小妖一个眼神，要想瞒过他们更是难上加难。
淡芜烟：“……”
可你杀他的时候也一点没手软……怎么办，他也好喜欢师祖这样的杀伐果断。
行吧，还是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问题。
那几条鲤，说来说去还是过度高傲和自负。
傅重阳没有深度与对方探讨这个问题，他抬眼，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阿烟，你身上的香气……”
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想问了。
从这个世界靠近阿烟、闻到他身上那抹清新雅淡的莲花香气时，他便一直想问。
上一次在隗约的牢笼里淡芜烟骂走他后，傅重阳有一瞬间以为那真是淡芜烟和另外几只大妖间的游戏，但他又隐隐觉得不对，所以总是一边观察，也在一边做着准备。
那是一段非常漫长又绝望的时光。
反倒是成为应奚以后，他每日专注炼药炼制法宝，真正忙碌起来倒不至于那么痛苦了。
虽然「应奚」天生少了一魄，和已经耗尽一魄的他有些相似，他偶尔是真的累到晕厥和吐血。
不过那一切的疲惫与无力，惆怅与失意，都在那次他凑近阿烟、嗅到他身上的香气时烟消云散。
上一次当他还是李亦来时，对方身上还不是这个味道。
淡芜烟闭了闭眼睛：“可能上次你抹掉我记忆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没消干净吧。”
他说着又望了望天：“我是被你蛊惑了。”
“呃……”傅重阳莞尔一笑。
这个毫不给反派机会，说杀就杀，也从不给渣男们好脸色的人，在淡芜烟面前永远都是好脾气，好性子。
他再看他瞪一次眼睛也好。
真的很好。
“阿烟，谢谢你。”
傅重阳的视线模糊，这一次是真的无法操控这里的肉身，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这个时候他又听见淡芜烟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他便被人按倒。
极近的距离让他依旧能够看清心爱之人俊美的容颜，耳边的淡芜烟：“说了多少遍，有我在你不会死。”
傅重阳眼睫一抖，他们再一次神识相贴。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单纯读取对方的记忆。而是……
交缠在一起的神识紧密相连，互相进入彼此的世界。
交缠，分开，再纠缠。
直到进入最深层的神魂领域。
这是……
双修。
对于他们妖族来说双修便是敬告天地，以后共同经历海枯石烂，共享富贵生命，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比拜堂成亲还庄重、神圣。
因为一只妖，一生便只能与一人结为死契。
……
过于激动的应奚难以自持地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颤抖不停，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心爱之人。
淡芜烟……在与他结契。
他当真与他成亲。
……
淡芜烟一早便想好了要以此种方法留住对方的命，倒没有应奚那般激动。
不过他早就听人说过那什么爽，双修更爽，却没有想到抵死缠绵原来真的那么爽！所以饶是他也激动得眼皮子抖得厉害。
尤其是重新定住心神以后，应奚便专注神魂领域。
淡芜烟更吃不住了。
一路在下界找寻淡芜烟几千年，上界下界地乱窜，傅重阳早已经从昔日的小妖变成了大妖。但他终究年富力强，且一腔热血憋了几千年……
淡芜烟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进入深层的神魂领域，他才骤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初他到下界以普通人的身份开始修炼、一步步修到渡劫飞升，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上界太无聊，闲的。
是那时候他一见那只俊朗无俦的小莲花妖就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只得在水里一番摇头摆尾才能好。
这才想去下界躲躲，修炼静心。
但是现在，经历了几世情劫再回想自己当初的那个状态……淡芜烟握拳，那特么不就是喜欢么！
真是，当初他竟然连这都不懂，还大妖呢，想想自己都觉得丢脸。
神魂领域，在这一刻又与他神识纠缠的应奚碰巧看见了这个情绪。
他笑着纠缠试图逃窜的淡芜烟，又一次与人紧紧相连-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斜日淡芜烟。重阳又一年。怅垂杨、几度飞绵。只把晴空山色看。多少恨、倩谁笺。
沙霭暗中原。横戈谁夜眠。尽今宵、且醉花边。准拟来秋天气好，重把菊、嗅芳妍——张榘《唐多令》
——
正文完结，感谢大家！关于上界下界和天道的问题，这里有个哲学思考：人体内有几万亿个细胞，人生在地球，地球外又有无数星球，这些都是我们目前无法探索到的。于是我有种猜想，是不是每个人其实也是外头的某个「人」体内的一个小细胞？所以上界可以左右下界，但上界之上还有上界，这些都不是天道。
每个人都有必须得遵循的道，可每个人也是自己的道。真正做自己，就是天道。
想多了，说点实在的>3<番外可能有，要晚几天，这些日子手腕痛我先歇一歇，等抽奖结束再说，抽奖每个月只能开一次，上次是v的时候开的暂时还开不了，我写的实在太快了orz 本章再发一批小红包，过两天我上来发。再次感谢大家，最后求收藏下作者专栏和预收，卷啊，作者也要遵守晋江的道orz谢谢【拜谢，咣咣咣】
.
【南瓜文学】NANGUAWX.COM